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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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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八章 不讲理

  马车进了酒馆后院,汪芷下令让所有左右护卫全部去外围,而何娘子和孙小娘子两人亲自动手,气喘吁吁香汗淋淋的将依然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方应物抬了出来。

  此后又小心翼翼的搬进屋去,放在了另一张太师椅上,并尽可能的让方应物坐得舒服一点。

  不过汪芷在屋里坐不住了,走到方应物面前道,“我放了你,但你不许生气!”

  方应物抬起头来,神态轻松的灿然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又不是有意害我,何况又刚刚救下了我”

  俊逸的外表搭配上和煦的笑容,亲和力十分惊人,汪芷不免松了一口气。今年元旦那会儿,自己自作聪明压下了吕忠从苏州府送来的呈文,继续让方应物逼死钦差太监的传闻沸沸扬扬。

  于是乎在天变发生时,好端端的方应物又被牵扯上了,后续那些事情给方应物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若不与天变联系起来就不会被当成大仙,如果不被当成大仙,就不会引起陛下的好奇作为肇事源头,汪大太监对此是非常心虚的,同时又为自己的失误感到很没面子,被方应物训斥一顿更没面子。不过如今看到方应物态度和蔼,她就放心了,她挥挥手,示意何娘子给方应物松绑,并让孙小娘子去端茶倒水。

  方应物站起身来,抡了抡胳膊,又蹬了蹬腿。将发麻僵硬的四肢筋脉散开。汪芷坐回了榻上,看着方应物活动。等着叙一叙久别重逢之意。

  喝过茶水,方应物猛然脸色一变。双目圆睁瞪着汪芷,一只手狠狠地拍向案几,“啪”的一声将汪芷吓了一跳。

  “我就不明白了,这样过错你也能犯下?原以为你只是大事糊涂,怎的小事上也糊涂?你能告诉我,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是如此粗疏,以后还能不能紧密合作了?”方应物憋了很久的话如同连珠炮一般,铺天盖地的朝汪芷喷过去。

  看着方应物变脸如翻书,天晴日暖转眼变成了狂风暴雨。叫汪芷暗暗咬牙切齿,读书人果然是最会骗人最不可信的东西!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回应道:“我不是有意的。”

  方应物负手而立,长长的叹口气道:“不是我对你太苛刻,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关头么?眼下或许就是改天换地的时候,无数人身家命运都在此时决定,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汪芷答道:“我自然明白陛下和万娘娘心思,夹在这件事里实在让我寝食难安。所以我才要暂时避开离京,不然又能如何?”

  方应物突然呵呵一笑,“看来你嘴上不服气。心里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汪芷一头雾水的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应物道:“是不是因为我不在京中,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之后,就没了主心骨,完全拿不定主意。所以你才故意躲出去。等待我回来?”

  汪芷愣了愣,她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潜意识里究竟是否真是如此。却不好说。无论如何,方应物这话也太自大了!

  她转念又一想。自己却是理亏在先,眼下左右也是要先把方应物哄高兴了。让一步又如何?于是汪芷艰难的吐出一个字:“是。”

  方应物也愣住了,汪太监向来得理不饶人、无理也不服输,与自己私下里吵吵闹闹乃家常便饭,方才这么一句放低身段服软的话可真是极其罕见。

  不科学,她这个样子还怎么交流?方应物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汪芷也颇为尴尬,随即按下羞耻心情,迅速另外找话说起来:“我是知道的,东宫之争你虽然不想公开表态,但心里其实还是支持太子。我虽然也顾及你的心思,但最近略有其它心得”

  “皇子皆养于深宫,除了侍班东宫大臣之外,与朝臣悬隔内外,接触并不多,也没什么利害相关。大多数朝臣支持太子,也仅仅是处于正统道义而已。

  其实就算换了人当太子,不也是陛下的子孙么,又有多少大臣会殊死抗争?甚至当初太宗文皇帝起兵夺了天下,不也坐稳了江山?英宗睿皇帝夺门之变后,皇位不也说换人就换人?

  但宫里头可就不同了,谁做未来天子绝对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且在宫里能对太子之争施加直接影响。所以说,太子之争从根本上是宫里面说了算。

  进一步详细说,其实就是皇爷、万娘娘、周太后、怀恩、梁芳等人角力的结果,外朝大臣插手余地相对不大,大体上就是看戏的,最终只能被动接受结果。”

  虽然汪芷言语间对大臣多有贬损,但方应物仍旧老怀大慰,抚摸着汪太监的头,感慨道:“有长进,真有长进,果然是读过书了,居然知道引古论今、详究人心了。”

  汪芷不满的将方应物的手打掉,仰头道:“但是经我分析,还是东宫换人的可能性大一些,你支持太子只怕要成死路一条了。”

  “哦?理由?”方应物饶有兴趣的问道,他很想看看汪芷会怎么分析。

  汪芷好不容易得到卖弄机会,滔滔不绝的说起来:“支持现太子的是周太后、怀恩,支持邵妃皇子的是皇爷、万娘娘、梁芳,当然还有邵妃。周太后足以抵得住皇爷和万娘娘,怀恩抵得住梁芳和邵妃,算是旗鼓相当,如此维持下去,自然现太子不必换人。

  但是你没发现么?周太后年纪比万娘娘要大一些,比皇爷更是大了很多,而怀恩也年事已高,岁过六旬,时间并不在太子这边。

  若等到周太后和怀恩没了时候,宫中还有谁能撑得起太子?哪怕这两人有一个没了,另一个人只怕也独木难支了。故而由我来判断,邵妃皇子的胜算反而大一些,东宫多半是要换人的!”

  方应物闻言笑而不语,汪芷见方应物不说话,便追问道:“怎么样?我分析的对不对?竟然叫你无言以对了罢?”

  方应物哈哈一笑,“你说周太后和怀恩都老了?但你信不信,周太后和怀恩将会比圣上、万贵妃寿数要久,先没了的肯定不是周太后和怀恩!”

  汪芷忍不住嘲笑道:“你这完全是理屈词穷,不讲理了,为的就是绷住你的面子而已。”

  “你的道理或许都是对的,听起来真的头头是道,但命运并不是精确的计算,很多时候根本不讲道理的。”方应物尽可能的解释道,苦于时代限制,没法抛出精确齿轮、混沌不可测等高大上名词。

  汪芷冷笑道:“那就可笑了,我这样盘算都不叫准确,你完全没根底的瞎猜就是准确了?别说你又是掐指一算。”

  方应物指着头顶上方,霸气十足的说:“天机命数要是能被你轻易揣测到,那还要我作甚?若没有我,你四年前就该去南京扫地洗恭桶了!”

  汪芷撇撇嘴道:“最厌烦你这种别人都是蠢货,只有你聪明的德行!简直令人作呕!”

  虽然汪太监又被方应物不讲理的强行鄙视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安心了许多,近半年来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扫而空,仿佛完全可以不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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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九章 忠烈不好当

  不过汪太监的这种安心,只是为自己有了后路的安心,是为方应物胸有成竹的安心,但她面临的一项实际难处依旧存在。

  等方应物得意神态下去后,汪芷又开口道:“就算你说的都是天意,就算你说的天意都会成真,但天理之下还有人情。如果谁都能按着顺天者昌去做,那也就不会出现如此多的忠臣烈士了。”

  方应物感到又稀奇又好笑,“你还想说什么?你一个太监身份,还想着当忠诚烈士?就算要当忠烈,那也该是遵循正统保住东宫,也就是说,当今太子这边才配有忠烈。”

  汪芷神色忽的黯然,“我本是不知来历、不知父母、不知能活几天的小奴婢,宫中如同我这样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而能有今日,万娘娘于我有抚育之恩,情义无异于再造,你说我能背弃万娘娘么?

  万娘娘与太子几乎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万娘娘即便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皇爷千秋万岁之后的万家着想。因而无论如何,谁也不可能劝阻万娘娘废掉太子的决心。

  我奉命提督东厂,坐在这种要害位置上,万娘娘当然会对我寄予厚望,我又能如何拒绝万娘娘?”

  方应物不由得频频点头,关于汪芷这个问题,他心里早就明了,只是给不出答案。况且事态一直不那么紧急,所以他和汪芷也都不着急,得过且过的糊弄应付就是。

  但现在东宫之争真正进入了肉搏阶段,汪芷还怎么可能置自己于之事外?或者说,汪芷还怎么可能继续和万贵妃装糊涂?

  东厂提督这个职务在太监职务里是数一数二的要害。正常情况下都是由司礼监第二把交椅秉笔太监兼任的,汪芷只是个特例。所以其敏感性不用多言。想置身事外的低调都不可得,各方都会逼迫汪芷摆明立场和站队的。不然谁也不会放心。

  如果汪芷还继续装糊涂,那只怕两边在肉搏之前,反而会齐齐想把东厂提督这个重大不确定因素消灭掉,然后在东厂提督位置上先斗一次法。

  如此说来,汪芷躲避出京,还真不见得是对自己心虚而躲啊,更像是躲避形势,忠烈不好当啊,方应物想道。

  见方应物低头沉思没个动静。汪芷忍不住上前伸手推了推方应物,“你倒是说句话啊!方才你高屋建瓴滔滔不绝,怎的到了实际处事时候,就没话了?”

  方应物抬起头来,对汪芷笑道:“你不给别人希望,别人自然也就对你绝望,谁知道你究竟是哪边的?解决之道也不是没有,既然你担心两面受压,那就不妨主动左右逢源。两边讨好着。

  在贵妃面前,你要坚决果断的表忠心,要口口声声不忘抚养之恩,要做出为了贵妃赴汤蹈火的态度来。

  在周太后及怀恩面前。你说你也读过几本书了,心中晓得忠义道理,知道贵妃妄图变换东宫乃是取祸之道。但你心里也有苦衷。迫于出身不能背弃万贵妃,只能虚以为蛇。可是不会妨碍他们保护东宫的行动。

  如此一来,你在两头都有了合适说辞。两边皆对你抱有了希望,便也不会过分的逼迫你了,免得你想不开了后跳到对方那边去。”

  汪太监闻言很气愤的说:“这是什么糟烂主意?不成,不成!”

  方应物很无语,这个主意很糟烂?明明是深得明哲保身四个字精髓的主意,做得好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足以稳稳当当度过当前混乱时期。

  但汪芷为什么会生气?方应物一时间不明白,也愣住了。他这个主意她若能用上就可以用,不用也没什么损失,汪太监突如其来的火气是为哪般?

  不过看着汪芷白皙秀美的脸庞,方应物略加思索后便恍然大悟,汪芷生气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主意太差,而是她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来执行自己的想法。

  汪芷从七年前出道时开始,行事风格就是四个字“简单粗暴”,再加四个字就是直来直去。而玩弄两面三刀、左右逢源这种弯弯绕绕的把戏,汪芷没那个本事。

  归根结底的说,正因为汪芷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才会莫名其妙的发怒生气,只差说一句“臣妾做不到啊”!当然以汪芷的性子肯定不会轻易自承不足,只能通过发火来表现不满了。

  方应物刚想劝一句,以进入司礼监为目标的你汪太监就不能学着做?弯曲心肠还不都是在事情中磨练出来的。

  不过此时何娘子在外面叩了门进来,禀报道:“汪公子,有两桩事情来回话。一件是厂子那边传来的消息,由辽东杂铺扭来的两名嫌犯,经过验明正身确定都是宫里的太监。

  而且也确实奉了差事,并非是招摇撞骗。不过这两名太监挨了几下刑后,却搬出了梁芳的名头,据说是奉的梁芳之命。如此厂子那里不敢擅专,要请汪公子处分。”

  汪芷刚刚秘密回京,又才与方应物见面,对此事不大明白。方应物便重新对汪芷讲了一遍两个太监三番两次登辽东杂铺大门的事情。

  “我想那宫中采买大都有梁芳包庇,这二人说不定与梁芳不干不净的关系。便指使姚员外假作认定他们是骗子,并扭到东厂审讯,果然如此!”

  汪芷若有所思,难道说梁芳为了一二万两银子来故意找她汪芷的麻烦?这怎么看怎么缺乏逻辑,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着,梁芳这种人怎会干没好处的事情?

  但在没有明确想法之前,汪芷先闭口不语,何娘子便继续禀报:“另一件事,就是绑了方老爷的贼子不是还剩一个活口么?方才粗粗审问了一下,此人与另外两个已死的人都是以拐子为生,今日西山煤窑劳力吃紧,他们便专在僻静无人地方绑架,然后卖与煤窑那边。

  至于他们今天误捉了方老爷,实在是偶然为之,并没有受谁指使,也认不得方老爷是什么人。”

  方应物无奈道:“此事还真是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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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章 我知道你行

  何娘子禀报完事情,很知趣的退出了屋子。。。然后她继续守在房门外面,除了端茶倒水的孙小娘子,其他人一概拦驾。

  方应物忽然计上心来,“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别听到难做就打退堂鼓,总得先想想法子再说罢?

  譬如你虽然实在做不了左右逢源的事情,但反其道而行之,找一条别的路子,最后达到所需求的效果不就成了?”

  “有话明说。”汪芷不耐烦听方应物卖关子。

  方应物便道:“你看看,梁芳与你不对付,今次又送上门来了,你何不借此做文章?打着与梁芳不和的名头,大张旗鼓的与梁芳相斗,那就能暂时化解眼前的困境了。”

  汪芷不是笨人,只是经常懒得费心而已。经方应物点拨,忽而恍然大悟,叫了一声“妙!”

  一个人遇到不想说的话题,可以“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打岔,遇到了不想参与的事情时,同样可以做点别的事情打岔。

  梁芳是万娘娘的这边的人,也是主张另立太子的。如果自己能合情合理的与梁芳矛盾激化,大打出手不可开交,那么万娘娘想让自己与梁芳携手合作、为废除现太子而奋斗,估计也难了。

  至于周太后和怀恩那边,自然也乐得看自己和梁芳的“内讧”,不但不阻止自己,甚至还会推波助澜。对周太后和怀恩而言,自己和梁芳“内讧”就已经是惊喜了,只让自己能牵制梁芳就很好。

  确实如同方应物所言。无论什么路数,只要达到自己所需求的效果就行了。那就是两边都别逼着她汪芷在太子之争中当一线炮灰。

  最终汪芷叹道:“我既不想做对不起娘娘的事情,又不想与你对着干。大概也只有如此混事了。也罢,就拿梁芳来当个幌子来闹。”

  方应物柔声道:“我很理解你的心思,也不愿见你在其中为难,所以才想方设法的帮着你排忧解难,只要你能开心便好。”

  汪芷感动了几个呼吸,然后便觉得不对头,而且是很不对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满面疑云道:“你肯定是要维护正道,力挺当今东宫。而你也知道我与万娘娘的关系。

  以你的脾性。应该是千方百计的将我拉到你这边为你所利用,要死要活的帮着你冲锋陷阵。可是你今天怎会如此好心,不但不劝我来助你,反而替我想办法骑墙?”

  方应物笑了几声,“你真是想多了!我这边不用你助力,有没有你都一样,何苦要劳烦你改头换面?还是让你顺从本心罢!”

  汪芷点了点方应物的头,“你不坑我,我就谢天谢地了。与梁芳的事情就交给你筹划了,我懒得费心思!”

  此后算是久别重逢的二人略略温存一番,方应物便离开何娘子酒家,回家去也。今日实在不周密。外面眼线太多,方应物便不久留了。

  在自家外面的胡同口时,虽然已经天黑了。但仍然见到还有商贩驻留不去。方应物苦笑几声,没有在意。再到了家中。却听到父亲召见,方应物连忙去了书房。

  方清之皱眉对儿子道:“这些时间。家门外面连个清净都没有了,简直成何体统?都是你招惹来的,你想个法子打掉去!”

  原来方清之今日上朝,与同僚闲谈,被别人拿此打趣过几句。方清之是个爱惜羽毛的人,回家后便要儿子去行动。

  方应物忍不住道:“儿子听说了,外面商贩其实都是因为传言父亲大人即将上任国子监祭酒,故而在此守候众监生买卖的。所以明明是父亲大人招惹来的,怎能怪到儿子头上?”

  方清之喝道:“好一张伶牙利嘴!家门外没有清净是从你成了大仙开始的,叫你去做事,你还推三阻四什么?”

  “晓得晓得!儿子我明天就想法子!”方应物举手投降,放弃了徒劳的责任问题。父为子纲,儿子背黑锅天经地义,在这上头怎么也辩不过父亲。

  方应物领过父亲教训,回了西院后刚扒拉几口粥饭,却见刘府那边打了人来传唤,道是老泰山刘棉花召请。

  虽然不想动,但方应物也无奈,只得打起精神前往刘府,所幸不算太远,来去便利。

  方应物进了刘府后院书房,见老泰山坐在书架前,双眉紧皱,仿佛深思什么。

  刘棉花听到脚步声便醒过神来,对方应物道:“这两日,老夫将近来的事情重新清理了一遍,越的确认,当今已经到了一个关键性的节点,一个足以改变未来的节点。

  在这时候,做事情做对了,就是事半功倍的效果。想来想去,老夫必须要做点什么。”

  方应物懒洋洋的喝着茶水,回应道:“老泰山有话还请明示,如此云山雾罩的令小婿猜不透,若有错解可就不好了。”

  刘棉花却话头一转道:“你可知道,老夫在朝廷中最羡慕谁么?”

  方应物很得心应手的回复道:“你老人家两人之下万人之上,已经是堂堂的次辅大学士,还能羡慕谁?只有别人羡慕你老人家的份儿罢?”

  虽然都是废话,但讲废话才是见真功夫的表现,不过今晚刘棉花可没想在这上头兜圈子浪费时间,径自道:“老夫最羡慕的就是令尊!在这个主上昏昧的世道里,一边能高风亮节,一边还能青云直上,岂不令人艳羡?”

  “唔......”方应物对此到没话说,自家父亲的际遇确实要令人艳羡,尤其是刘棉花这种为了向上爬却导致名声不佳,但仍心有不甘的人。

  刘棉花更直白地说:“老夫更羡慕的是,令尊有你这个儿子!那天在文华殿里,老夫也看得清清楚楚,令尊是如何在你帮衬之下显声扬名的!所以你才是功不可没的人!”

  方应物连忙谦逊道:“老泰山过奖了,小婿哪有如此本事!”

  刘棉花摆摆手,阻止方应物继续谦逊。“自家人说话,就不要假惺惺了,你帮令尊是人之常情,但老夫如今也是你半个父亲,你不可厚此薄彼啊!

  令尊需要名声,老夫也需要名声,你也得替老夫筹划筹划,如何把这个名望抬起来。若老夫能更进一步,荣登元辅,难道就没你的好处了?老夫知道你行的!”

  方应物无语,敢情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自己来做事的?怎的大家都要找他当高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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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一章 刘棉花的执念

  对于老泰山请自己帮忙刷声望的请求,方应物无法拒绝。堂堂的次辅连“老夫好歹也是你半个父亲”这种不顾体统的话都说出来了,方应物还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而且老泰山急急忙忙的把他找过来,不惜次辅尊严的请他参谋筹划,想必是对形势有了确定性的判断,所以才要不惜代价的下注。

  首辅万安因为局限性已经绑在万贵妃这边了,不得不支持废掉现太子,这对刘棉花而言是十分难得的机会,不然以万安的阴鸷怎会轻易露出破绽?

  而刘棉花只要打出维护正统的大义旗号,若能保住现太子,那么等到新皇登基大换血时,刘棉花就有机会取代万安成为首辅。

  话说方应物虽然有时候对于老泰山的一些手段行径嗤之以鼻,时不时吐槽几句“人干事”,但方应物从来不敢小看刘棉花对形势的嗅觉和判断。

  相处的时间长了,方应物便发现,自己这位老丈人其实做事手段未见得有多么强(当然还是超于朝臣平均水准的),但是嗅觉和预判无以伦比,真是当朝数一数二。

  大方向从不犯错,小手段即便有点失误也不算严重,虽然人人都知道他投机,但却又要接受他。这就是刘棉花历经数朝屹立不倒的本钱,正所谓“吕端大事不糊涂”也。

  方应物心里胡思乱想之际,又听到老泰山说:“老夫反复琢磨令尊的事迹,发现令尊的名气有一大半都是你捧起来的。如今你怎样捧得令尊,就照这样子给老夫再来一遍。老夫也不是没有悟性的人。”

  方应物只能连连苦笑,这能是一回事么?淮南之橘的典故难道不懂?只能说名缰利锁四个字实在是至理名言。刘棉花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也不能免俗。

  故而方应物开口劝道:“老泰山又何须过于焦虑?譬如有甲乙两人遇到了一只饥饿的猛虎,那么他们必然会逃跑。可是老泰山你也知道。人的跑步肯定比猛虎要慢得多。那为什么他们还要逃?”

  刘棉花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立刻就得到了答案:“不需要比老虎跑的快,只需要比另一个人跑得快就行了。另一个人落在了后面,自己当然也就安全了。”

  方应物击掌道:“正是这个道理!如今内阁便如这种形势,老泰山你不用追求绝对的声望,只要相对于别的阁臣,成为不那么烂的一个就行。

  无论如何改天换地,总是需要有过渡,内阁中枢要地。岂能一下子全都换人?那政务必然要乱套,有识之人都不会这么做,肯定要留有元老坐镇。

  老泰山你只要成了相对不那么烂的一个,到那时候你不留下谁留下?而且你也就是内阁资历最深的人,接任元辅位置顺理成章。”

  方应物还劝道:“何况老泰山你已经做到了次辅,心态暂且放平和一些才是,即便不能成为首辅,人生又有什么可遗憾的?难道不当首辅就是失败么?”

  刘棉花摇了摇头,“你不明白。这是老夫此生最后一次机会......近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友人与老夫分道扬镳,若做不到首辅,老夫艰难蹒跚至今还有什么意义?不能成为一人之下。又何言修齐治平?”

  方应物便收口不劝了,这个心结无解,也是刘棉花本身矛盾的地方了。既认可读书人的标准三观。又迫于现实成为绝对实用主义的“棉花”,饱受士林嘲讽。

  结果他始终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证明的办法就是当上首辅。这个逻辑且不说能否解释通,但刘棉花可能真就是这么想的。或者说就是这么幻想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执念,刘棉花也不例外,劝也劝不动的。方应物便道:“既然如此,小婿便明白了。老泰山但有定计,只管吩咐,小婿肯定配合着就是。”

  然后方应物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恭恭敬敬的等待刘棉花发话。然而等了半晌,却没听见说话,方应物不由得抬起头来,又看到老泰山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不知发什么呆。

  刘棉花被方应物看得不自在,冷哼一声道:“别看老夫,你自行出主意就是。所以不是你配合老夫,是老夫配合你,你只管吩咐老夫。”

  方应物惶然道:“老泰山何出此言,简直折杀小婿了!”

  刘棉花答道:“古人云,术业有专攻。在如何沽名钓誉这项里,老夫远不如你,如果老夫有这个本事,又何至于沦落到被人讥讽为棉花的地步?”

  方应物擦擦汗,“一时间能有什么主意,只能是今后见机而作了,亦或等小婿下去后琢磨几日。”

  刘棉花不再谈此事,说起了婚事:“枫哥儿去过你家,言称你虽独居一院但地方还是狭仄,以后家大业大人口多了未免拥挤。老夫建议,你再把西边宅院买下来,两边打通连成一起。”

  西边宅院,那可是姓汪的......方应物连忙道:“不必了不必了!现有宅院中新修几件屋舍就够用了,不用如此奢侈的再去购买宅地!”

  刘棉花瞧着方应物的态度很奇怪,“你当初刚进京时,还曾经拜托老夫帮忙购置隔壁宅院,才有了今天的居所。如今只是故技重施而已,你有什么难处?

  莫非你担心名声问题?你且放心,还是由老夫出面包办,无论是谁住在你西邻,想来也会给老夫几分薄面。”

  “真不必老泰山出面,小婿自行做主就是!”方应物连连婉拒道。刘棉花虽然满腹狐疑,但也就任由方应物了。

  如此翁婿二人再无话,方应物便告辞。他才走到月门,却见前方有人招手,原来是刘府大公子也就是自己的大舅哥刘枫。

  刘大公子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方应物,激动地说:“好妹夫,哥哥我有救了,全要落在妹夫你身上。”

  方应物既无奈又头疼,难道他真是无所不能的大仙么?怎的人人见了他都这样?“大哥有什么吩咐?”

  刘枫悄声道:“哥哥我学业不济,在国子监读了一年,考试成了末等,还得继续在正义堂厮混。听说令尊要执掌国子监学业,烦请老弟帮着疏通疏通,叫我升到修道堂去。”

  方应物知道,国子监有六堂,分为三个级别,从最低级一直读到最高级,才准肄业并出来做官。如果学业不佳升不上去,那就要一直在低级学堂里消耗时光,很多不愁吃喝的纨绔子弟都是这样在国子监厮混的。

  瞧自家大舅哥这样,显然读书也不大行,升级升不上去,所以居然将心思打到自己父亲身上。以父亲大人的秉性,只怕最痛恨这种事情,方应物还真不敢打包票能办得成。

  想了想,方应物很谨慎的答道:“大哥等着消息,我尽力就是,但不敢保证说的成!”

  方应物原本以为大舅哥还会纠缠此事,一定要自己的准话。却不料大舅哥话头一转,主动提起要请客:“你我兄弟许久没有聚会了,这两日我来做东,请兄弟你一起吃酒作乐。”

  这个面子不能不给,方应物点头道:“我正等待朝廷考察结果,如今闲居家中,大哥有请,我自然捧场就是。”

  刘枫大喜道:“只是我可能带几个朋友来,贤弟不要嫌弃。”方应物试探着问道:“国子监的?”

  刘枫答道:“却让贤弟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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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二章 战争已经开始

  在方应物告别汪芷,来回奔波于自家与刘府的同时,约莫是黄昏时间,京城东边发生了一件万众瞩目的恶劣事情。

  有一名相貌凶恶的虬髯大汉,当街纵马驾车狂奔,狼奔豸突夺路而逃,丝毫不顾忌行人摊贩,一路上人仰马翻的也不知撞了多少人。

  后面则有十几名官军呼呼喝喝的拼命追赶着虬髯大汉的马车,仿佛是捉拿人犯的架势。

  一路喧嚣沸腾,虬髯大汉驾车冲到崇文门的时候,终于被准备上夜岗的京营官军拦截住了,随后虬髯大汉被一干官军捉拿归案。

  惊魂初定的百姓远远围观,不停窃窃私语,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有胆大的问了几句官军,只听说是这虬髯汉子绑架他人,但被拿了现行,同犯都已伏法,只有这虬髯汉子身为主犯却趁乱逃跑,看来要罪加一等了。

  事情已经平息,人群渐渐散去,今夜酒楼饭肆想必会多了不少谈资。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离开刘府,回到家中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方应物在家门外忍不住唏嘘感慨一番,自从苏州回京以来也没多少日子,这这已经是第几次奔波到半夜回家了?

  按说他现在是待察期间,无官无职一身轻的阶段,却比谁都忙碌,还要忍受被绑架这种莫名其妙的惊吓。

  另外,他的江湖地位还是不够高端,不然一句话下去便可稳坐家中召见别人,自己哪里还用跑腿?

  刚进了门内,忽然听到门房里有人呼叫。方应物扭头看去。却有个身影缓缓从门房里走了出来。

  借着灯笼瞧了瞧,方应物便感到很意外。眼前此人居然是慈仁寺的性闲和尚,也就是周太后的幼弟。

  方应物当即变了脸色。也顾不得与性闲法师寒暄,对着自家门子厉声训斥道:“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怎么做事的?既然性闲法师来了,为何不请进去,却叫法师在门房里等候?等禀报过父亲便扒了你们的皮!”

  性闲和尚连忙道:“休要怪他们,是贫僧执意不肯进去,只在这里等候方大人传几句话而已。”

  方应物将左右全部斥退,然后作揖道:“不知法师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性闲法师也唱了个喏道:“东朝托了贫僧传话,如今宫中奸邪环侧,东宫不稳。此非国家之福也。方大人乃国之栋梁,当秉持正道,做那忠义之人。”

  东朝,代指太后也,盖因所居仁寿宫位于大内东部。方应物心里暗暗讶异,不过嘴上很利索的表态道:“顺天应人此乃朝臣分内之事也,何须圣母为此劳心?”

  性闲法师本性淡泊名利不爱参与政治,这次来传话也真是迫不得己。

  话说方应物被推举入东宫侍班,力保东宫的太后很想笼络这位“狠角色”。虽然太后文化水平不高。但也明白在眼前这个关键时刻,方应物这样的人远比饱学鸿儒道德君子用处要大。

  但如果太后派宫人来见方应物,未免动静太大,传出去容易招惹不测。所以想来想去便把与方应物有交情的幼弟利用起来了。

  性闲法师完成了任务,便挥挥袖子飘然离去。方应物站在门外目送性闲法师远去,一动不动的反复思量了半晌。

  自己一个小小的六七品官儿进东宫。居然也惊动了太后派人来传话?又想起刘棉花表现出的孤注一掷狠绝,莫非眼下储君之争真的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刻?

  本来方应物自恃掌握历史大势。一直比较放松,但这时候却感到有点儿被这气氛带动的紧张起来了。陛下的垂询。怀恩的推举,汪芷的两难,刘棉花的野心,太后的传话,父亲的纠结千丝万缕千头万绪把自己缠得死死。

  这是一场牵涉到无数人荣辱的战争,也是根本输不起的战争。不过让方应物莫名其妙的是,他明明是打算抱着置身事外的心态看戏,为何不知不觉的走进了风暴眼中?

  按理说,他明明只是个小小的低级官员,应该在太子废立这种大事件里插不上手,但为何所有人都迷信他一定能有所作为?

  难道这就是威望?只凭一个名字就能震慑人心的威望?声望只是声望,但声望具备了威慑力就是威望了。

  当初看历史资料的时候,方应物不大理解威望是怎么回事,不理解为何有的人即便什么也不做也会引发周边连锁反应,现在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方应物甩开胡思乱想,豪情万丈的伸了几个懒腰,对自己而言,进宫之时便意味着战争的开始!既然身肩朝堂内外重望,无数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那就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

  及到次日,方应物醒的比较迟,父亲大人已经出门上朝去了。但方应物却没法出门,一来父有命不敢违,要想法子清理掉门外的闲杂人;二来陆陆续续总有登门拜访的,大方不在,小方总要当家接待一二。

  访客大都是国子监监生,优异的,落伍的各种各样的都有。不过才接待了两拨,淹没在世兄长世兄短里的方应物便烦不胜烦了,感觉像是来了一群群的苍蝇。

  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全都进门。于是持有足够分量荐举名帖的,便得以进门,运气好的还有一杯茶,其他人就只能在门外了。

  京城里人脉关系错综复杂,能找来重量级名帖充当方家敲门砖的监生数目也很不少,于是方家大堂里人头攒动,仿佛变成了说书场似的。

  方家大门外人数更多,进不去的人就只能看着门内眼红。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自怨自艾自家关系不过硬,连个有脸面的中间人都找不到。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高呼道:“同为太学生,不以人才论定,只以权势定等,方家如此看待尊卑之分乎?吾辈不服!”

  这话很戳中门外人的心窝子,登时沸沸扬扬的议论起来了,性急的人已经开始吵吵闹闹。

  方应物刚迎了人进门,对外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愣了愣,这算是有人闹事?

  忽然他产生了若干直觉,这可能不是偶然突发现象,也许不用等到进宫时,战争现在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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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三章 名不虚传

  方应物的直觉自然有其道理,直觉也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他知道,自家这里是未来国子监祭酒的门庭,而国子监祭酒具有主官和师长双重身份,对监生的权力极大,说是前途命运都攥着也不为过。

  所以前来拜访的监生即便心有怨言,大概也是不敢发声的,更遑论叫喊非议,不然纯粹就是和自家前程过不去。

  可是偏偏还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负面现象,门外还真就有人胆敢非议方家,这难道不异常?方应物向来相信,事有反常即为妖,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异常。

  当然,也有能背景强到不用看国子监祭酒脸色的监生,但这样的监生也不会眼巴巴的出现在此地并被挡在门外。

  方应物便让门子打开角门,出去立在阶上,对着门外人群道:“方才是谁高声非议我方家?本官有所请教,不妨出来一见。”

  片刻之后,果然有位圆脸书生从人群里挤到前方,年岁大概不到三十,对方应物道:“晚生谢明弦,只是有感而发生了几句议论而已,谈何非议?”

  晚生两个字一出口,门外诸生顿生自卑之心。看着方应物才二十出头,便是朝廷名臣了,而自家见了方应物却只能以“晚生”自称......人比人不能比。

  还真有人敢站出来?方应物面上看不出什么,再次沉声质问道:“刚才就是你肆意妄言?”

  谢明弦并未显得畏惧,侃侃而谈道:“方大人此言差矣,吾辈皆为太学生,至此拜访师长。若要一概不见尚可理解,又缘何因权势富贵而有门墙之别?

  圣人尚且一视同仁,方家却非有教无类乎?晚生未免有所不解,故而与同行者质疑,方大人若欲因言罪人。实在承受不起。”

  方应物冷笑几声:“好个伶牙俐齿的刁钻学生,以你的意思,你们如此多人簇拥而来,我方家要么全见,要么全不见,不然就是不厚道了?”

  谢明弦很诚恳劝道:“晚生斗胆逆耳劝一句。若方家凭借名帖而厚此薄彼,非为师长之道,方家久有盛名,不可其实难副也。传了出去,只怕与尊名有损。或被指摘嫌贫爱富。”

  至此方应物可以确定,这姓谢的学生肯定有备而来的,三言两语几句话下来,就要把方家声誉贬损下去,又能引起门外诸生的不满。若就此延伸出去,还不定有什么后招。

  “哈哈哈哈!”方应物大笑了几声,然后再开口道:“你口口声声拜访师长,敢问师长在哪里?谁是师长?”

  谢明弦答道:“方学士要做国子监祭酒。自然为吾辈师长。”

  方应物貌似很疑惑的问道:“咦?本官怎么没有听说过?难道朝廷有了旨意,还是官府出了公示?你若是有,拿来与我看看。”

  谢明弦哪里拿得出这种东西。只能道:“传闻如此,十之*而已,不然何至于有如此多太学生登门拜见。”

  就等得这句!方应物登时疾言厉色,开口斥责道:“你也知道是流言!吾辈官员尚不敢说知道,你区区一个监生,也敢在此对朝廷铨选言之凿凿!

  想你受国恩得以坐监。不去研读圣贤书,专心修习圣人学问。却窥测宫廷机密,妄自揣摩朝廷天机。意图跳梁幸进,究竟是何道理?读书修身,就是这样做的么?”

  谢明弦却是事先打了很多草稿,故而先前说的流利通畅头头是道,却不料方应物并不正面辩驳,却迂回从这个角度来质疑。一时间卡了壳,不该如何回答。

  方应物见谢明弦不答话,便继续说:“见到朝廷旨意之前,我方家不敢以师长自居,无论诸君为何而来,但我方家只接待亲友之礼行事!

  本官觉得今日人数太多,方家容纳不下,而人总有亲疏之别,关系近亲的邀请登堂入室,生疏远客无要事便暂时避而不见,有何不妥?莫非你们谢家门庭,是不分远近亲疏,一概开门相迎?”

  是的,不是师生见面,是亲友拜会,不是公事是私事,难道谁还能管得了方家的私人亲疏远近?

  谢明弦本来抱了不少小心思,今天受人指使站出来指责方家,在他想来又得名又有利。却没想到被方应物三下五除二驳斥的哑口无声,眼看着说不下去,一时间颜面无光,羞愤的转身就要走。

  其他监生默默地看着谢明弦被方应物轻而易举的驳倒,只能感慨一句果真名不虚传......幸亏刚才没有跟着出头。

  方应物喝住谢明弦道:“慢着!本官再问你一句,你从谁那里得到消息?你又为何如此肯定家父将要铨选为国子监祭酒?”

  从谁那里听到?这种事儿当然不能透露了,无缘无故牵扯出别人做甚?谢明弦含含糊糊的答道:“偶然听到别人议论。”

  方应物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如此说来,你也只是听到几句传言而已?按照太祖的规矩,国子监监生是不许干涉议论政事。

  而你却只凭风言风语,便要上蹿下跳意图兴风作浪,煽动同窗非议朝廷官员,说是品性败坏也不为过,简直其心可诛......”

  说到这里,方应物扭头对家人道:“你们将这姓谢的监生拿下,扭送到国子监绳愆厅,请依律惩戒!”

  “是!”有方家下人应声道。

  今天过来帮忙的娄天化在方应物身后看了会儿热闹,此时突然出声道:“这谢监生的行径,是传谣惑众,煽动变乱!正是锦衣卫镇抚司负责管事!”

  谢明弦当时就面如土色,这剧本已经远远超出掌控了,若自己被送到锦衣卫镇抚司,那实在凶险莫测。

  方应物犹豫片刻,送到锦衣卫的好处当然很多。自己在镇抚司里有同党,只要这监生不是铁打的骨头,轻易便能追查出背后势力。但作为一个文臣,把读书人丢到锦衣卫去,有碍声名......

  最后方应物摆摆手,正气凛然、仁义无双的说:“皆是读书人一脉,存几分体面,还是不要如此苛责了,由本监稍加惩戒即可。”

  本来还想反抗的谢监生突然安静了下来,乖乖跟着方家下人回了国子监。若再闹着,真把自己送镇抚司就不好了。

  门外诸生看了这出戏,心里百味杂陈,渐渐各自散去。方家已经仁尽义至,再继续在门外围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不过今日也算不虚此行,见识了名人方应物的风采,确实当得起“名不虚传”四个字。尤其最后放了谢同学一条生路,也是够宽仁了。

  宽仁大度的方应物目送众人离开后,招招手把娄天化叫过来:“你暗中去锦衣卫镇抚司,找那千户吴授......去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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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严峻的形势(上)

  国子监的绳愆厅位于正堂彝伦堂后面,是惩教监生的地方,一般情况下专门由监丞执掌。国子监监生违法犯纪后,并像平民百姓那样受官府审判,而是押送到绳愆厅审问处罚。

  今日王监丞闲来无事,正坐在厅中读书,午后忽然得到禀报,说是有犯事的监生被扭送了过来。他放下书本,将人传唤进来问话,不消几句便问明白了前因后果。

  无非是这个叫谢明弦的监生在翰林方学士家门前鼓噪生事,被方家另一位小方大人告了一个不安分守己、流言惑众的罪状。

  如此王监丞可就犯了难,这事非常不好处理。关键之处在于,那方学士是传言中的国子监祭酒人选,大概即将走马上任,也就是说,即将成为他这监丞的上司。

  所以王监丞对这件事的裁断,必须要考虑到未来国子监祭酒方学士的立场。但是王监丞素来与方学士没什么交情,摸不清方学士秉性是什么路数,故而难以拿捏分寸,生怕断的不好就要招致不满。

  把这谢监生判的轻了,有可能被新祭酒认为是藐视;判的重了,有可能会被新祭酒认为是故意败坏名声。

  思量半晌,王监丞便拍案道:“暂且搁下,等新祭酒上任,再报请处置!”他索性不做出决断了,让方学士到任后自己看着办。

  谢监生本来一直忐忑不安,听到王监丞的话,不禁喜笑颜开。他敢说。那方学士到任后,无论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但为了自身名声肯定会对他宽大处理,著名清流做事。大抵如此。

  从绳愆厅出来,谢明弦穿过角门回到自己的号房,倒在木板床上休憩。脑中不停胡思乱想,今天冒险的失败叫他很郁闷,肯定要一无所获了,所幸后果还不算太严重,大家都是读书人,总不至于要死要活的。

  没一刻钟,忽然听到有杂役在门外叫道:“谢生!王监丞又喊你过去!”

  谢监生一头雾水。不知道王监丞又想做甚,虽然不想动弹,但不敢不去,便又只好起身。

  再进了绳愆厅,却见王监丞并不在场,高居公案当中的乃是一员从未见过的官员。谢监生下意识扫了一眼此人补子,发现他竟然是武官。

  那官员大喝道:“本官乃是镇抚司千户吴绶,你就是监生谢明弦?有人举报,说你传谣造乱、煽动监生围攻大臣官邸!本官便来访查。可有此事?”

  谢监生登时吓得小心肝儿差点颤出来,之前还庆幸自己被宽大了,不曾想转眼间竟然有锦衣卫官找上了门,来的还是一个千户!

  这次明明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了。无非就是鼓动同窗发发牢骚,诋毁一下方家,也能招惹到锦衣卫千户登门问讯?难道锦衣卫最近很闲吗?大明朝还有没有言路自由了?

  再说这罪名扣得实在有点过分了谢监生忍不住辩解道:“在下所作所为与此罪名有何干系?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吴绶可不会体谅谢监生想些什么。再次喝问道:“本官断案向来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主犯重责、从犯轻罚。既然你想告饶,不知道你是主犯还是从犯?”

  谢监生好歹也是读书人。立刻品味出这话里的意思。如果自己是主犯,那就没什么可说的,所有后果只能自己扛了;如果自己是从犯,那总要有个主犯,自己如果招出受了指使,那指使自己之人就是主犯了。

  所谓的主犯重责、从犯轻罚,无非就是暗暗威胁自己,诱使自己招出幕后之人。想明白这点,谢监生不由得陷入了长长的纠结之中

  却说方应物今天在家应酬了一天,实在有些不胜其烦。到了次日,便闭门谢客,打发了娄天化去胡同口,但凡见到有读书人过来,便拦着解释说“小方大人有恙在身,而方学士亦不在府”云云。

  而方应物自己则坐在庭前,一边看着两个小儿嬉戏打闹,一边与老工匠谈着翻修屋舍的事情。最后商定了要在后院加盖一进院落,工钱随行就市,只是要快,必须三个月内完工。

  刚送走了工匠,便听到门子禀报,道是有人在门房等,自称来自锦衣卫。方应物便将人请到前堂,并挥退了左右。

  那人恭恭敬敬的作揖道:“小人总旗韩群,奉了吴大人之命,前来向方大人禀报昨日之事的审理结果。”

  方应物笑道:“此事有蹊跷,你们镇抚司也该查查,天子脚下,宁枉勿纵。”

  韩总旗便开始禀报说:“吴大人亲自去了国子监询问,据那谢监生自承,他是受了太常寺少卿石治的教唆,一时不忿才在贵府门外发声。”

  对这个名字方应物很陌生,方应物可以肯定这位石少卿跟自家毫无往来,更不可能有什么冤仇。然后他又听韩群道:“石少卿任期将满,听说本来是要迁转国子监祭酒,吏部那边已经同意了。”

  如此方应物才恍然大悟,这样算是可以理解了。国子监祭酒虽然与太常寺少卿均为四品,但国子监祭酒可是正堂官,又是万人师长、极具清望的官职,几乎就是最有含金量的四品官员。

  从太常寺少卿迁转为国子监祭酒,当然可以视为是升了,再下一步妥妥的坐等侍郎。

  自己父亲被内外廷集议,很突然的将被任用为国子监祭酒,那不是抢了石少卿的前途么?难怪他要挑动监生不满,就算不是为了给方家制造障碍,就是要出口气。

  当然,如果舆论真的被挑了起来,父亲方清之只怕要故意放弃即将到手的国子监祭酒官职。身为靠着名声吃饭的清流,到了那时候必须这样做。

  面对不利舆论还一意孤行,必然就要有贪恋富贵的评论了,父亲方清之当然是不愿招惹这些非议,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

  想至此处,方应物暗暗想道:“还好没有出什么大事,也没牵连更深一层”。昨日自己如临大敌,也许真是想多了。

  方应物原本以为到此为止,却见韩群仍然在禀报:“吴大人料定单凭石少卿还不至于如此胆大。又特意查了查石少卿的出身,原来是大学士刘珝刘阁老的门生,而起与刘阁老一样也是山东行省人氏。”

  什么?方应物大吃一惊,这镇抚司挖消息果然有一手。

  如果两人是同省同乡也许不算什么,只是师生也没什么可注意的。但如果在京城,若是同乡加师生关系,那这两人几乎百分之一百有很深的联系。

  虽让方应物最吃惊的还是,怎么把刘珝牵扯了进来?

  方应物觉得,这石少卿肯定不是完全不懂政治的愚夫愚妇,绝对明白父亲方清之升国子监祭酒、自己接替父亲侍班东宫的背后有什么政治意义。这可不是普通的人事代谢,而是加强东宫方面势力的举措!

  既然石少卿明白其中含义,还敢企图造舆论抵制方清之,那可就有点胆大了。不能不让方应物深思,在这背后是不是有人撑腰?

  假设有人撑腰的话,从人脉关系来看也只能是刘珝了。方应物心里默默吐槽一句:“干卿底事?”

  方应物先前也猜测过,他还以为是首辅万安捣鬼,毕竟万安是最有动机的人。他是邵宸妃皇子的支持方,主张换掉太子,当然要阻止东宫势力的强化。

  但方应物万万没想到,这事居然与刘珝有关系。按说从政治角度来看,刘珝没必要这样做,他刘珝又不是主张换太子一方的,没必要妨碍方家的人事变动。

  方应物想来想去,也只能解释为刘大学士纯粹是为了出气,抓住一切机会与他们方家过不去。毕竟这位刘大学士与方家积怨极深,连次辅位置都是因为方应物而丢掉的,仇恨几乎不可化解。

  不过对于刘珝这种心胸,方应物只能无语,难怪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纸糊三阁老里面,刘珝最早倒台,甚至在朝廷里连同情票都没几张。

  韩群将消息传达完,便完成了吴千户交待,就此告辞走人,至于怎么凭借消息判断形势是方应物的事情。

  送走韩群,方应物脑门里突然闪现出另一种可能,莫非刘珝与首辅万安合流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登时心惊胆战起来。如果刘珝放下自傲的脾气,与万安同污合流,那可真是一件非常严重的大事情。

  不但意味着内阁失衡,支持换掉太子一方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还可能直接影响到老泰山刘棉花的地位,傻子才会相信刘珝不想着夺回次辅位置。

  其实方应物也知道,万安与刘珝之间的仇隙也不小,不知闹过多少次。可是他们二位与方家的仇隙更深,如果因为方家和次辅刘棉花,两人联手也不是没可能,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联手,方应物判断不出来,可供分析的迹象远远不足,猜测不足以证明两大阁老共弃前嫌、歃血为盟,只能说可能性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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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五章 严峻的形势(下)

  方应物回到庭院中,对局势略有担忧之际,又有人传话进来,说那东边的汪公子找他,请他务必到场。

  方应物暗暗思忖,汪芷前日才见过,今天又急急忙忙的来找,大概是她公开亮相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此方应物只得穿上文士衫袍,非常坚决的喊了方应石和王英以及娄天化随从,嘱咐他们自己跟好自己,然后才出门乘轿前往城东而去。

  进了何娘子酒家后院,便见孙小娘子站在廊下侍立,方应物上前挑逗了几句,然后才掀开门帘进屋。

  汪芷不知已经等了多久,见到方应物便迫不及待道:“皇爷说,如今御马监太监出缺,欲重新任用我为御马监太监。”

  这是好事情啊!方应物连忙道:“恭喜厂督,贺喜厂督!从今以后名正言顺了,你要重重的谢我才是!”

  话说汪芷这个东厂提督,其实不是什么正经职务,严格来说只能被称为提督东厂,这一听就是一项差遣而不是官名。好比是钦差大臣一般,不可能说这个官名叫钦差,必然还有本官的。

  提督东厂这个位置实际上也确是如此,前缀应该有本官。按照惯例一般都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但由于汪太监的特殊性暂时没法跻身司礼监,而天子又想让她执掌东厂,所以一直不伦不类的只有提督东厂四个字。

  按说太监二十四衙门,给汪芷随便找个本官还能找不到?只是东厂提督地位极其重要,向来都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来领差的。想要找与这种地位相称的本官却没那容易。

  如今梁芳因为在方应物面圣时,几句话没说对付。被陛下免去了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职务,于是御马监这个在内监二十四衙门里能排前三的重量级太监空了出来。

  御马监太监的地位足以和东厂提督相称。更何况汪芷当年就是以御马监太监提督西厂,如今再当御马监太监,只不过是往事重现而已。而且世间事物,失而复得的最为珍贵,汪芷当然有理由激动。

  所以方应物才会恭喜汪芷,并大言不惭的讨功劳。若没有他方应物,梁芳哪有这么容易就就丢掉御马监?

  “好什么好!”汪芷耷拉着脸,无精打采的说。这个情绪终于让方应物感到不对头,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汪芷郁闷的说:“今日皇爷召见我。问了问官职之事,然后说让我递补为御马监太监”

  “陛下是让你递补御马监,而不是兼领御马监?”方应物也发现了其中不妥当地方。

  汪芷答道:“是的,还听说皇爷打发了覃昌去司礼监询问,宫中太监谁能补为东厂提督。”

  方应物凝眉沉思半晌,都知道东厂是天子的耳目爪牙,东厂提督是非常要害的职务,只有天子信任的太监才能得以任用。

  如果天子打算让汪芷卸任东厂提督,哪怕另外给的官职再高。也只能说明一件事,天子已经不那么信汪芷了。

  方应物忍不住问道对汪芷问道:“事情如此,先前没有一些儿风声么?”汪芷摇摇头,“我也很讶异。完全没有料到。”

  奇怪了,事起突然必定有因,那问题出在哪里?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莫非,天子怀疑你我之间有勾结?”

  汪芷连忙问道:“你为何会如此想?发生过什么事情?”

  方应物答道:“上次我进宫面圣的时候。梁芳这个贼子在一边进献谗言,说你我互相勾结。

  只是我辩解几句。将梁芳的指责避开了,陛下当时也没有什么表示。难道陛下那时候其实心里有所怀疑,只是引而不发?”

  汪芷脸色微微一变,“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怎的前日见面时没听你说起?”

  汪芷从成化十三年至今,大部分时间的主要业务都是厂卫工作,岂能不明白其中关窍?

  对于东厂提督这份职业而言,贪污横暴、杀人放火都不是问题,但天子最忌讳的就是内外勾结、蒙蔽宫中了,特别是在当下这个东宫之争的敏感时期。

  方应物苦笑几声,“当日进宫面圣,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脑子被压榨的精疲力尽。又哪里刻意记得住看似未生效的无用谗言?

  如此看来,陛下当时未发作,但肯定暗中起疑并留了心,这两日不知为何有了决断。”

  汪芷沉吟片刻,“你说,宫里采买太监来辽东杂铺勒索敲诈,是否与此事有关?我自从回京听说此事后,一直觉得此事奇怪。

  因为据我所熟知,宫里太监在外面跋扈嚣张也是要看场合的,梁芳毫无道理如此行事。明摆着就是故意肇事,为了些银子要与我过不去,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方应物若有所思:“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么他们只是打着敲诈银子的名头,其实却另有图谋?既然不是为了钱,那就是为了人为了人”

  说到此处,方应物忽然大叫一声“坏了”!然后急急的分析道:“那两个作死太监到辽东杂铺飞扬跋扈,一开口就要接着采买名头勒索一两万银子,姚员外是绝对承受不起的。而你这个靠山又不在京中,那么姚员外只能来找我。

  于是问题就出来了,那些明白辽东杂铺有你为靠山的人,再看到前日我也为辽东杂铺撑腰,岂不就等于间接证明了我和你确实有勾结关系?如果陛下也接受了这个猜测,还能对你这东厂提督放心么?”

  汪芷当即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了,捶案道:“对极!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以无心算与有心,你竟然一不小心就中招了。”

  能言善辩的方应物竟无言以对没想到在这里吃了个哑巴亏。当时自己也太大意了,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去?

  自己这个大臣为汪芷扶持的店铺出头,在有心人眼里很明显不对头啊,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意识到?这真是无心被有心算计了!

  如果汪芷真的丢掉了东厂提督差事,那自己所面临的形势可就加倍严峻了,这是今天在刘珝万安可能合流之后,第二个不确定性但非常有可能的噩耗。

  御马监太监号称内监里的兵部尚书,地位很高不假,但哪有东厂提督实惠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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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六章 让你失望了

  方应物越想心越沉,若老泰山刘棉花在内阁被首辅万安和刘珝联手边缘化,汪芷又没了东厂提督职务,那自己岂不像是左膀右臂齐齐断掉?

  那样的日子可不好过啊,没了真正的硬实力支撑,自己这清流名臣岂不真成了徒具嘴炮的人?

  想到有可能面临的形势,方应物忍不住烦躁起来,他在屋里不停的来回踱步,频率之快晃得汪芷有些眼晕,便抱怨道:“你坐下来说话!”

  方应物忍不住发火:“你说你为什么要离京?简直太不负责任!不然也不会给了别人如此多可趁之机!更是正因为你离京,所以我们才会被钻了空子!”

  汪芷登时被训斥的恼羞成怒,涨红着脸叫道:“我说过,我又不是有意如此!你还想怎样?”

  何娘子此时从门帘子缝里露出脸来,“哎呀呀,两位老爷何必脸红脖子粗的吵闹,伤了和气岂不亏了?叫奴家也怕怕的呢,且喝口茶消消气。【】”

  汪芷与方应物又面面相觑片刻,最后汪芷幽幽叹道:“眼下可如何是好?遇到你这个混蛋东西,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不曾认识你,我一门心思唯万娘娘马首是瞻,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奸邪小人,才不用管你的死活,每日里痛痛快快单凭本性行事,决计不会有如此多烦恼。”

  方应物义正词严的指出:“你这话大错特错,若非遇到我,你现在不是去凤阳倒夜壶就是去孝陵扫地了。说不定连小命都难保,已经沉到了后宫哪口井里。就算现在不是这样。将来必然也是这样”

  汪芷嗤笑几声,讥讽道:“你还有闲心跟我算计这些没用的?我去当御马监太监有什么所谓。又不是被发配充军。反正发愁的不是我,最后谁坐稳太子宝座跟我有一文钱关系么?无论我将来死了活了亦赖不到你老人家!”

  方应物顿时哑口无言,苦思了一会儿,才斟酌着抬头道:“我想要先弄清楚,那两个作死太监到辽东杂铺来试探,究竟是梁芳的自作主张,还是圣上直接下旨叫他们来试探的?”

  “这有区别?”汪芷疑惑的问道。

  方应物解释道:“这两种意味,完全不一样。若是梁芳自作主张试探,那就等于是奸邪蒙蔽圣明。而圣上只是耳朵软了一次,我们还有机会纠正,尽力想法子就是;

  但如果是圣上本人产生了疑心,亲自派人来试探,那可就棘手了。当今圣上是个外圆内方,心里执拗的人,认准了的事情很难轻易改变,我们想扭转更是难上加难。”

  汪芷亦想了想,“我觉得。应当是梁芳自行为之。皇爷本性还算厚道,没你这么阴险,应当不是耍弄那等鬼蜮伎俩的人。”

  “我决定了!”方应物猛然转身,指着汪太监道:“接下来。我要上奏疏弹劾你!对不住了!”

  汪芷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愕然道:“你弹劾我作甚?”

  方应物答道:“我要弹劾你依仗东厂权势,大肆盘剥民财、揽权生事、乒有关职司!”

  汪芷气急败坏的反驳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哪有这些事?”

  “姚员外经营关外辽东与中原的买卖,你以保护为名。分账不少罢?你在锦衣卫安插亲信、排除异己,不是揽权生事乒有关职司是什么?还有其他一桩桩一件件”

  汪芷感觉自己简直要抓狂。“我不是问你弹劾我什么,是问你弹劾我有什么用处?你能有什么好处!”

  方应物叹息道:“这算是面临可能发生的事故比如你真离开东厂,所实行的预防性举措罢!解决问题的法子要慢慢想,走一步看一步,但当务之急必须要扎紧篱笆预防事态进一步恶化。”

  汪芷仍然没有明白,“你的思路到底是什么?能否详细说明?”

  方应物便解释道:“一是在这种情况发生时,能得到一些补偿,总不能白白看着你被迫走人。

  若我抓紧时间抢在前面上疏弹劾你,然后如果你真被调离东厂,那在外人眼里,岂不成了我将你弹掉了,总能收获几分名声,不算彻底吃亏。

  二是梁芳之流肯定不止于此,我们还要防着下一步,务必要预防梁芳之流将你我勾结的消息散布出去。

  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甚至会很大,为了打击你我,梁芳之流继续扩散消息不奇怪。

  如果我先撕破脸猛烈弹劾你,梁芳之流再散布你我勾结的消息时,别人就不会轻易相信了,那么你我就还能保留一些余地。

  三是做给陛下看的,虽然陛下看到我弹劾你,未必轻易相信你我没有瓜葛。但能扳回一分印象是一分,就算不能扳回,起码也可表明我的态度。

  如果陛下自以为拿捏住我的短处了,我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肯定要让陛下不喜。所以要做出点慌慌张张的惶恐举动,这样才能让陛下满意,这不在于结果,而在于态度。”

  汪芷听完方应物的条理,连连冷笑,“真真是好算计,一条条一件件的硬是要把你摘得清清白白稳稳妥妥!你拿我当什么了,一个任你拿捏的木偶道具么?”

  方应物苦笑着作揖,低声下气道:“好人儿!你我这见不得人的关系”

  “呸!”听到这句,汪芷脸色突然又红了红。

  方应物苦口婆心道:“其实你不怕被曝光,对你没什么损失,你一个太监能勾结上我这样的清流名臣,那简直是荣光万丈、光宗耀祖。”

  “呸!”汪芷听到这里,忍不住又轻唾了一口。

  方应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继续说:“而我所处位置则不同,一个大臣与你这样的太监勾勾搭搭,那就是丑闻。所以当前是我危险而不是你危险,重点肯定是我如何自保,而你就得受受委屈。”

  汪芷气咻咻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珠子转了又转,最后咬牙切齿道:“反正我不许你来攻击我,我心里不痛快!”

  方应物不确定的问道:“你真不许我来弹劾你?”汪芷很肯定的回应道:“不许,我忍受不了你来骂我。”

  方应物仰天而叹,英俊的面容上充满了萧瑟之意,意兴阑珊的说:“既然如此”

  汪芷忽然有些心软了,便是让他蹂躏一番又何妨?日常攻击自己的奏疏还少了?也不多他这一次。

  “那就只好让我那老泰山出面了。”方应物又道。汪芷有点糊涂,怎么事情又扯到次辅刘吉身上了?

  只听得方应物说:“你可不知道,这老人家认定这两年是他更上一层楼的机会,而且是这辈子最后的机会。故而为了压倒别人,想刷名声快迷瞪了,这次弹劾你的任务就让给他罢!”

  这也行?汪芷十分无语,说来说去,还是这种令人讨厌的感觉。她想要方应物明白,她不是予取予求的人像木偶,更不是有事就用一下的夜壶,而是活生生的人,女人!

  “你刚才说,不许我攻击你,那就只好换个人了。改成叫老泰山上奏疏弹劾你,以后你真的有了变故,就算我那老泰山白捡回一点声望。

  将来他若能当上首辅,对内廷的你也没坏处,毕竟你在内廷有些事情也需要外朝配合。

  从我这边来说,如果我那老泰山出面了,别人也会联想到我身上,也勉强相当于我撇清了与你的嫌疑。”

  听着喋喋不休的各种冷酷无情没人味的分析解释,汪芷只觉得身子发寒,空前的孤独寂寞冷感受萦绕在全身。

  此时一只手扶上了她的肩头,“对不起,我不会说好听话哄人,让你失望了,周遭这环境也不许有太多的花前月下儿女情长感情用事。不然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特别是你这样特殊的身份,我宁愿大家都成功活着,也不想壮烈的失败。”

  汪芷慢慢抬起头,狠狠白了方应物一眼道:“谁说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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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七章 不一样的

  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方应物问过门子,知道父亲方清之已经回了家,便去见父亲。

  在书房里,方应物将昨日自家门前有人捣乱以及今日得到的线索消息全盘告诉了父亲。不过方清之听完后无动于衷,没有太多表示,慢悠悠的品茗不语,一副沉默是金的派头。

  看着父亲风轻云淡的样子,方应物感到父亲好像不太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便道:“父亲不要以为只是木秀于林后,一些人想败坏我家名声而已,要站高了看,往深里想才是!”

  方清之开口问道:“怎么站高,又怎么深想?”

  方应物对答道:“在当前局势下,我父子的升迁是朝局焦点,已经不仅仅是我父子两人的荣辱,而是象征着东宫一方实力的起落!有人蓄意捣乱,阻止父亲上任,这说明另一方要发力了!

  见微而知著,隐隐透露出来的信息更是令人不安,如果刘珝真的投向首辅万安,那么内阁整体上就站在了东宫的对立面!这岂能不引起重视?

  而且自从那日文华殿内外廷集议上,诸公商定我父子各有任用之后,只见物议纷纷,但在程序上仿佛再没了下文,这说明其中必然有巨大阻力。”

  方清之叹口气道:“谤言实乃人之常情,升迁这种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须得把心放平常了。”

  方应物很露骨的说:“词臣养望便如鸡卵孵化,养足了望迁转,便如鸡仔就要破壳而出。父亲这次机会难得。国子监祭酒绝非寻常官职,如若错失非常之可惜。”

  方清之依旧很淡定的说:“你不要这样急躁。即便这次被阻止了,你我又有什么损失?其实你要明白。对你我个人而言,这并不是输不起的事情。”

  “父亲大人淡泊名利,儿子我深感佩服。”方应物很没脾气的无奈道,遇上这种不懂事的父亲还真够操心的,自己又要多花几倍精力来折腾了。

  方清之微微一笑,“其实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但你对为父说这些话有何用处?你是找错人了罢?”

  方应物愣住了,感到父亲不同于往常,很有点玄乎样子。

  方清之又道:“你接下来是不是又要举出若干妙计。然后差遣为父配合你行动?可你也是饱读史书的人,肉食者谋之这句话你应当耳熟能详罢?你说站高了看,那也只是看看而已。

  高处的事情,自该有高人去处置,你我还不是这个高人。你的锦囊妙计即便机巧万千,未必比得上高人们的一句话。”

  方应物皱起眉头,这话好像也不是没道理......没想到,父亲大人居然也悟出一力降十会的哲理了,可他方应物向来是四两拨千斤的路数。

  方清之深有感触的叹息道:“你不明白。宫里事情和别的事情不一样,远远不一样。从根本上的规矩大不相同,如果拿你往常的经历套进来,必将吃大亏。”

  方清之虽然碍于清流的脸面。子不语怪力乱神似的很隐晦,不愿很直白说一些不够君子的话,但方应物却能隐隐约约的听明白。

  皇位之争。这根本不是儿戏,与其他所有事情的规则都不大相同。或者说。这里面根本没有规则可言,是很纯粹的胜者为王、赢家通吃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就是**裸的弱肉强食实力为尊,更适合一力降十会套路的生存,四两拨千斤的路数反而落了下乘。

  想至此处,方应物背后流了几滴冷汗。险些忘了,自己参与进来的事情是皇位之争,而不是人生中又一场游戏。

  纵览史书,皇位之争不知产生过多少血淋淋的一幕,尽管大明朝在这方面已经很温柔了,但仍然不可小看。

  方清之一针见血的说:“归根结底,你内心深处不相信别人,一切都想掌握在自己手里,惟愿所有事情都在你的操纵下运转。

  为父不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信心,你好像觉得只有你才是最完美的,别人都是提线木偶。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没了你天也不会塌下来,这世道也未必会变得更差。反过来说,就是有了你,事情也未必能变得更好。”

  知子莫若父,方应物竟无言以对,难得默默地听着父亲的教导,认认真真咀嚼其中每一句话的含义。

  好罢,东宫的最大支持者,在内廷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天子生母周太后,在外朝是下定决心投机的刘棉花,这才是肉食者。

  如果把有人阻击方家父子的事情上升到另一方打压东宫实力的高度,那这边对抗也该由刘棉花、怀恩出面。自己一个待察在家的小官僚操什么心?殊不知操心多了容易变老......

  而且自己虽然意气风发,但在东宫国本之争里,还只能算是高级炮灰而已。自己的根本目的还是安身立命,而不是为了太子去献身。不对,应该说天子垂拱而治,谁当皇帝都可以接受,无非就是发达或者不发达的区别,犯不上玩命。

  当然上面这句话,是绝对不会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但父亲内心到底怎么想的?方应物突然发现自己第一次看不懂父亲大人的心思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试探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方清之道:“当年为父进东宫之前,你送给为父一句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些年为父反复揣摩这句话意思,深有所感。怎么你自己反而忘了这句话?”

  方应物不禁愕然,自己只是凭着史书上看来的段子,不求甚解、现学现卖、原封不动的把这句话抄来送给了父亲,但自身却没认真想过其中内涵和深意。

  半晌之后,方应物才对方清之道:“看来父亲大人在东宫侍班这几年,真是没有白过,长进非常不小,儿子我也大可放心了。”

  说是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方应物莫名其妙的有些失落,仿佛失去了什么。宫里这个地方,果然是有几分邪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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