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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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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九折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耿照三人离开茶铺,风篁一反嬉笑怒骂,沉默地肩囊跨刀,一路无语。三人
来到僻巷,耿照率先停步,回头拱手:「未及表明身份,乃小弟的不是,望风兄
勿怪。」取出慕容手书一封,交与风篁。

  云都赤侯府虽曰「侯府」,拓跋十翼却无朝廷职衔,闲云野鹤,自在逍遥,
纵有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在身,未必能号令其弟子。慕容柔特地写了封信函,着四
人配合耿照,视同将军亲谕。

  风篁细细读完,确认官防无误,双手奉还。「老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要
不一股脑儿说将出来?奇宫武学、惊人内力,外带将军特使……就算你说你是皇
后娘娘,怕我都不能不信。」

  两人相顾莞尔,猜疑俱都云消雾散,尽在不言中。

  耿照正色道:「将军说了,那物事须尽快取回,时间不多。关于李兄下落,
不知风兄可有眉目?」风篁默然片刻,叹道:「人说慕容柔丝毫能察,有鬼神莫
测之机,坦白说我是不服气的,看来今日不能不服啦。我等回报将军之后,本以
为能多争取几天的光景,不料这缓兵计半点儿屁用也没有,也就多给了一天,当
真是什么也瞒他不过。」

  「风兄的意思是……」

  「我师兄非是莫名失踪,而是躲了起来。这点将军应该看出来了。」风篁见
他未露讶色,心中刺痛,肃然道:「此说或难取信于人,但我师兄李蔓狂嵚崎磊
落,是极有风骨的读书人。他的外号可不是体弱多病的意思,」病刀「也者,乃
病恶之刀,是去恶如疾,圣人其犹病诸!莫说宝血,便再珍奇百倍千倍的物事,
也决计不会私自卷逃。」

  耿照道:「我观将军之意,对李兄并无疑猜,恐其遭遇不测,才派我前来接
应。诚如风兄言,将军丝毫能察,有鬼神莫测之机,小弟是亲眼见得。将军既委
请刀侯府寻宝,足见信任,这是不用说的。」

  风篁本不拘小节,豪迈一笑。「那我直说了。我等接到李师兄口信,说」物
生变故,恐有大害,不敢携与大人。莫寻「。我师兄处事谨慎,他若这样说,那
捞什子鸡毛鸭血肯定有问题。」

  按慕容之言,「天佛血」乃一枚水晶矿石,能有什么危害?就算上头喂有厉
害的毒物,多的是隔绝毒染的法子,当先呈与将军后再作良图,何至携物躲藏,
蒙受不白之冤?

  况且,还有另一处极不自然。

  「敢问风兄,」耿照沉吟道:「这口信是何人所传?将军说李兄思虑缜密,
如此重要的讯息,手信应较口传稳当。那十六字口信中,以」大人「替代将军二
字,传信显非贵府之人,否则毋须如此隐晦。」

  风篁笑道:「我终于知道慕容柔为何挑你啦。老弟心细如发,绝不好欺。」
双手抱胸,蹙眉道:「这点我也觉得奇怪。传信之人是附近一名樵户,目不识丁,
据他所说,是我师兄一字一字将口信说给他听,待背得分毫无错,才给了五两银
子,让他在约定之处等我。」

  当日风篁来到绿柳村附近,未见师兄,树林里钻出一名樵子模样的中年人,
神神秘秘说完口信,掉头便走。风篁岂肯轻放?翦了他的臂膀留下,发现樵子身
无武功,只是寻常百姓。

  「大……大爷!这……这位英雄好汉!」樵子涕泗纵横,只差没跪下磕头:
「求求您放了我罢。小人再不走,这条命就没啦!」

  风篁心想:「又没扭断胳膊,这也未免哭得太惨。堂堂男儿,忒也脓包!」
逼问之下,樵子才抽抽噎噎道:「交代小人前来的那位活神仙说了,小人印堂发
黑,命犯血光,七日内切莫与人接触,才能躲过一劫。小人在来此之前,叫家里
人都先暂避亲友处,打算回家闭门,待灾劫过了再行团聚。」

  「……我师兄行走江湖,常以卜算的模样示人。」风篁道:「我只道是师兄
信口开的玩笑,当下放那人离开,在绿柳村外等了三日,始终不见师兄前来,才
将此事回报刀侯府。」

  耿照只觉迷雾重重,摇头道:「令师兄不会无端编造谎话骗人,他教樵子疏
散家人独居七日,必有蹊跷,看来一切线索,还须着落于那人身上。」

  三人赶往樵子居处,才走近山坳,便听得呜呜泣声,茅草屋前遍撒纸楮,屋
前挂着尺许白麻,竟是发丧。问明孤寡,才知死的正是那名樵子,尸体尚未入殓,
暂搁于屋中一角,以草席遮覆。

  风篁揭开一瞧,见他肌肤僵紫、发出臭味,怕已死了几日,头发脱落大半,
露出青白的头皮,紧闭的嘴唇干瘪缩皱,撬开一瞧,缺了几枚牙齿,牙龈虽然肿
胀,却是自然脱落,不是被人动手殴打所致。

  耿照身带官方文书,那寡妇以为是衙门之人,伏地悲泣:「官老爷啊,请给
俺作主,孩子他爹没病没痛的,怎突然就死了?定是给人害的呀!」风篁从尸体
衣中搜出银两及一小瓶药丸,见耿照以眼神相询,低道:「当日我见他面呈疸黄、
口气焦苦,发现此人有胆胀的毛病,遂以这瓶」排石丸「相赠。」

  耿照明白他是扭了樵子臂膀,加上师兄编造谎言,对樵子感到歉疚,以此补
报,拔开瓶塞示之风篁。「风兄检查一下,看有无问题。」风篁嗅了嗅气味,闻
到熟悉的郁金、金钱草气味,又倾入掌中检视,摇头:「没问题,也没有服用过
的迹象。排石丸对水煎汤,不得径服,我曾详细交代。」

  耿照一指尸首脱发落齿的模样。「风兄,刀剑拳掌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我
能想到的只有用毒。」茅屋之中窗牖放落,闷湿而不通风,纵使丧家已打扫清洁,
空气里仍飘散着呕吐、腹泻等秽物所遗的淡淡臭气。中毒之人常有上吐下泻的症
状,益发落实了毒杀一说。

  风篁拨开死者的眼皮,又用银针刺了喉咙、胸腹、指尖等几处,面色阴沉。

  耿照虽不懂医理,见针尖银灿灿的无有发黑,显然喉中胃里均未染毒,不觉
陷入长考。风篁细细检查尸体一遍,确定周身并无外伤,沉吟半晌,低声道:
「该是毒杀无疑。只是这种毒物奇诡刁钻,银针验之不出,非常理能测度。须从
越浦衙门调来高明仵工,方能解开这个谜。」说着拉耿照起身,对丧家大声道:
「诸位请到屋外去!你们家大爷是中毒而死,尚不知有无残毒,未免沾染,屋里
啥东西都别碰,赶紧出去!」这几句挟内力送出,发聋振聩,众人心神激荡,忙
相扶而出。风篁紧闭窗门,唤人取来石灰,绕着茅草屋子撒了一圈,又道:「这
位是镇东将军麾下,直属七品典卫耿大人!有他给你们家大爷主持公道,你们尽
可放心。」

  耿照冷不防教他给卖了,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朗声道:「为查明真相,也
怕余毒未清,此地谁也不许接近,待越浦衙门派来仵工查验完毕,再将遗体火化,
让你等领回。」找来村中里正,吩咐封锁事宜,又取出银子安置遗孀。众人心服,
连呼「青天」。

  那寡妇不住称谢,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一枚荔枝大小、药壳油亮的火红丸药,
抽噎道:「孩子他爹那日返家,宝贝似的捧着这红丸,说是活神仙给的丹药,须
待身畔无人、斋戒沐浴后,才得服用,吃了以后去厄解难,否极泰来。他……他
若是叫人给毒死的,定与那活神仙脱不了干系!」

  耿照正欲接过,蓦听风篁低喝:「慢!都不许动,我来。」缓缓接近,一探
手将红丸收入掌中,慢慢向后退去,见屋边有一只贮满雨水的大瓮,远远避开,
回头道:「诸位都请散了罢?官府办事,百姓勿与。」里正疏散人群,丧家一一
向耿照行礼,哀哀戚戚出了山坳。

  「风兄,那是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风篁示意噤声,待众人走远,将红丸掷入瓮中,轰然一响,瓦瓮炸碎开来,
破片瓮水飞溅一地,威力十分骇人。「这玩意叫」水中蜂「,是我师兄从一名江
上剧盗处收缴而来,他曾向我出示说明。」风篁解释:「水中蜂的信引乃特殊配
方,遇水则燃,威力惊人,正是水战的利器。」

  耿照诧道:「李兄以此做为药物相赠,莫非这等杀器,也能治病救人?」

  风篁苦笑。「我师兄说,水中蜂的信引在水里的效果,还不及在醋里,遇酸
威力还要再翻一番。」

  耿照面色丕变。人的胃囊中贮有酸液,专司消化,又比醋要厉害得多。李蔓
狂诈称「水中蜂」为灵药赠予樵夫,这是赤裸裸的灭口,只是樵子不知为何竟身
染奇毒,还没来得及吞下水雷便已身亡。

  「灭口」二字掠过脑海,耿照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然
而一一将李蔓狂的怪异行径嵌入,越觉丝丝入扣,仿佛都有了解释。他将弦子拉
至一旁,附耳道:「你回阿兰山禀报宗主,商请伊大夫前来,查验尸身到底中了
什么毒。」弦子点头,忽道:「你呢?」

  耿照摇头。「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要与风兄走一趟。」见弦子迟迟不动,
不觉微笑:「你放心,我好得很,会照顾自己的。你报完讯息,先回朱雀大宅等
我,我稍晚便回。」弦子点头道:「我等你。」这才转身离去。

  风篁见他若有所思,凑了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耿照沉吟道:「风兄,我猜李兄让这人闭门独居、疏散家人,又赠以」水中
蜂「火器,种种造作,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风篁亦是老江湖,眉目一动,似是打开了另一条思路。

  「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耿照娓娓分析:「樵夫目不识丁,由他口传的十
六个字,完全可写于便笺上,再委请樵夫交付,如此更能取信风兄,风兄也不必
在村道白等三天。以李兄之精细,却宁可倩人口传,硬让风兄蹉跎三日,只能说
这便是他原初的目的,并非错漏所致。」

  「老弟的意思是……」

  「我有个大胆的假设:那」天佛血「上带有某种剧毒,便似疫病一般,可以
随物传染,故李兄不能着落文字,无论写于何处,此物必经风兄之手,传于刀侯
府乃至将军手中,如此众人的下场,便如那樵夫一般。

  「为传口信,李兄不得不牺牲樵夫,又唯恐樵夫与不相干之人频繁接触,致
使剧毒蔓延,才设计他闭门独居、遣散家人,并吞服那枚」水中蜂「。如此虽杀
一人,却能保住最多人的性命安全,是万不得已的计策。」

  风篁听得蹙眉。「方才你我都曾碰触尸体,只是银针无毒……」暗自提运内
力,确认身体并无异状,才略宽心。耿照又道:「或许那毒素传播的方式,连李
兄也不能确定,只能想方设法断去祸延。」

  「老弟方才说」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风篁浓眉一挑:「另一层的意思
是——」

  「除了」阻止剧毒蔓延「,樵夫之死还有另一个作用,便是避免李兄的行踪
被人发现。」耿照道:「风兄试想,李兄身怀蕴有剧毒的」天佛血「,毒素散播
的方式尚且混沌不知所以,接触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他与樵夫说过话之后,便不
惜将其灭口,若藏身处还与旁人牵连,岂非越杀越多,不知要牺牲多少?最好的
法子,便是传讯、藏身皆与樵夫有关,如此只须牺牲一人,便能收手。」

  风篁恍然大悟,击掌道:「正是如此!」

  两人追上里正村民,打听那桂姓樵子是否还有其他落脚处。寻常樵猎上山,
若遇暴雨泥泞,又或天色渐暗,往往不愿冒险摸下山去,故山间经常有自行搭建
的简陋棚舍,里头摆些过夜的用品,便如行船人暂歇的渔屋。

  一名披麻的黝黑少年越众而出,面上泪痕犹未全干,大声道:「我知道,我
带你们去!」却是樵夫桂某的儿子。三人结伴上山,那少年不过十岁上下,矫健
如猿,似要发泄丧父之痛,于险僻山道间奔跃如飞,不多时便来到一处丫字形的
狭峰处,两片山壁间似有平台,该是搭建棚舍的理想处。

  谁知林间焦黑一片,遍地残烬,兀自窜着余烟,「啪」的一声踩陷下去,灰
化的烬土中飘出点点炙人火星,宛若流萤。火场居间矗着几条一人多高的雪白长
柱,显是棚舍残余的屋梁,除此之外更无其他。

  (可恶,来晚了!)

  少年瞠目结舌,无视地面闷烧,赤着脚板来回狂奔,抱头喃喃道:「没了…
…没了!阿爹的小屋没了!」突然仰头咆哮,嚎啕大哭。风篁忖道:「这孩子倒
是性情中人。」轻拍他背心,低声道:「好了好了,没事啦。」浑厚的内力到处,
少年顿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灵台倏清,心绪宁定下来,双膝一软,缓缓扶树坐
倒。

  风篁将他抱离火场,安置在阴凉的树荫下,抬见耿照一手遮眉、四面远眺,
蹙眉道:「线索又断啦!这下,却还要往哪里找去?」耿照似未听闻,观察了片
刻,忽指前方一片平铲似的险峻峰连:「那是什么地方?去得了么?」却是对少
年发问。

  少年回过神,只看一眼便摇头。「那儿叫」猴儿落「,又叫」插天铲「,去
不了的,没路。打猎的叔叔说那儿有熊,谁都不敢接近,要吃人的。」

  两人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风篁摸那孩子头顶,笑道:「带到这儿行啦,接
下来我们自个儿走,快回你阿娘身边,路上莫贪玩。阿爷不在,你是家里的男人
啦。」

  少年甩开手掌,片刻才咬牙道:「害我阿爹的人在那儿,是不是?」抬起一
双熠熠发光的眼眸,黑瘦的腮帮子绷得死紧,宛若幼狼。风篁一时无语,少年也
不等他回话,用力瞪着那片传说中连猿猴都爬不上去的险峰,仿佛将山形都镌在
眼底,才转头离开;赤脚踏着林叶的沙沙声不过一霎,片刻便不见踪影。

  「眼神挺狠,合适练刀。」风篁摇头苦笑。

  「……就是性子倔了些。」

  耿照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打量着那片刀削似的峰险,喃喃道:「离太阳下
山不到两个时辰了,不知道过不过得去?」他毕竟是在山林里跑大的孩子,明白
要攀越这等穷山峻岭,最好备齐绳索、钉钩、干粮食水、御寒衣物等,越是经验
丰富的猎户樵子行山之人,越不敢轻忽托大。只是现下回头准备、待明日一早再
出发,怕是无此余裕。

  风篁眺望山形,豪气顿生,大笑道:「我在南陵爬过比这个还要荒凉瘴疠的
龙牙大山,身上只有一柄破烂镰刀!在沙漠中险死还生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
啦。区区」猴儿落「,也只能难得了猴崽子。」

  「风兄说得是!」耿照也笑了。

  两人一路披荆斩棘,朝「猴儿落」前进。风篁轻功高明、耿照皮粗肉厚,均
擅深林行走,能辨山形兽径,才攀得险峻的插天铲。要换了他人,纵使武功修为
较二人更高,缺了逢山开路的经验,恐将陷于老林深处,不知伊于胡底。

  饶是如此,也爬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攀上插天铲。风篁眼尖,觅得一条较
易落脚的林道,两旁刺木丛有被利器劈砍过的痕迹,两人心知找对门径,不发一
语,加紧拨路前行。

  要不多时,眼前豁然一开,密林尽处露出一面峭壁,林壁之间约有百步的空
旷平野,远远望去,峭壁上大大小小的天然岩窟错落着,牵藤攀葛,只底部一个
大窟上的挂藤悉数摘除,以参差不齐的老干壮枝扎起木排虚掩洞口,权充门扉。
野兽自无门掩之举,洞中必定是人。

  耿、风二人的衣衫俱被荆棘割得条条碎碎,肌肤上血痕密布、又红又肿,脏
污汗臭便不说了,狼狈一如野人。风篁见到岩窟人居的痕迹,事情露出一丝曙光,
什么辛苦都已值得,心情略为放松,回顾耿照:「佩服的话我就不说了。这四面
都是荒山,你怎知要往最荒僻无人的」猴儿落「寻来?这是连村里的猎户樵夫都
不来的地方啊。」

  耿照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忖度李兄心思,定然希望受牵连的人越少越
好,他既烧了林间小屋,湮灭形迹线索,岂能掉头下山,往会遇到其他人的地方
走?我看四面山势,只此地最不可行。我若是他,便来此间。」

  风篁沉默片刻,喟然道:「自出了这事儿,我一直担心旁人误会师兄,以为
他贪财夺宝,总是拼命为他分辩。此刻方知我对师兄的了解信任,竟还不及你。」
整了整破烂的衣襟,向他深深一揖,转身大步出林,扬声道:「师兄,我是风篁!
风篁来寻你啦!」

  两人并肩而行,忽觉脚下沙沙作响,仿佛踩碎落叶,低头一瞧,见靴底真是
枯腐一片;再看得几眼,平野之间的花草泰半凋残,连岩窟的挂藤也是干瘪黄脆,
风吹即断。明明是早春时节,严冬却仿佛躲于洞窟中,兀自摧残着左近的花树草
叶,夺走一切生机。

  两人交换眼色:「……是那异毒!」齐齐倒退回林间,直到不见枯黄为止,
俱都骇然。

  「那……那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厉害?」风篁不顾观瞻,忙盘膝运功一周
天,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却不见有什么异状,从行囊中取出一瓶丸药,倒出一把
自服了,也给耿照倒了满掌。

  「这丹以我师的独门秘方」铜驼苍漠散「炼制,能化解多数毒患,多服无害,
快些吃了。多吃点!」咬开水囊仰头吞了一口,急忙塞入耿照手里。耿照和水服
药,只觉那铜驼丸吞入腹中,一股甘洌清凉涌上来,药力瞬间散入血脉,通体舒
畅。

  隔着低矮灌丛眺望,林被枯黄的部分与尚绿处泾渭分明,仿佛被人划了个圈
子,以洞窟为中心,方圆约七八十步内花树俱凋,竟无活物。出了这个范畴,依
旧草青叶绿,鸟啁虫鸣,全然看不出异状,饶是风篁见多识广,也没听说过这般
异质的毒物。

  他目光奇锐,瞥见树冠深处栖着一团动也不动的乌影,拾石甩出,「啾!」
打落一头耳羽如角的大雕鸮来。雕鸮乃是猛禽,面盘特大,形如猫狸,头部生有
两支冠角似的尖长耳羽,昼伏夜出,又称「夜猫子」。

  那雕鸮大如阉鸡,羽尖都作灰白,显是一头老鸮,平日啸傲山林惯了,不想
竟于睡梦之中被飞石打落,摔得头晕眼花,鼓翅满地扑跌,一时站立不起。

  风篁连翅带鸟,双手抓着往前抛,老鸮被扔进枯草圈里,摔了个跟斗,一跳
一跳的踅了几圈,摇摇脑袋,「泼喇」一声振翼飞起,高高低低地飞往岩壁间,
暂栖于一段光秃斜枝。

  要说枯草圈内有毒,雕鸮也未免太活蹦乱跳了些。两人观察片刻,才又大着
胆子走进草木凋萎的范畴内,风篁按着腰后刀柄,另一手捏着药瓶,稍有不对,
便要吞服铜驼丸祛毒。

  忽听木排后透出一把瘖哑的喉音:「停步!都给我退回去!」语声方落,紧
接着一阵剧嗽,似将呕出心肺,闻之亦觉痛楚。风篁微露迟疑:「师兄……师兄?」
不觉上前几步。

  那人咳了一阵,厉声道:「退回去!老二,再不退后,休怪我翻脸无情!」

  风篁辨清语调口吻,确定是师兄李蔓狂,大喜过望,忙拉着耿照退后几步,
扬声道:「师兄!你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还是中了毒?我随身携有师尊
的灵药,你先服些。」便要将水囊药瓶抛去。

  洞中李蔓狂大喝道:「休来!但凡沾着此间地面之物,俱不能留在世上。你
也一样,速速退后,直到不见枯草为止,否则我便吞下」水中蜂「,一把火将里
外烧成白地!」

  风篁素来敬畏师兄,忙道:「好、好!我退后便是。」拉着耿照退出界线,
提气道:「小弟已照师兄吩咐,可否现身一见?」李蔓狂不置可否,只说:「老
二,我小瞧你啦。没想是你最先寻来。」声音似非来自木排后,而是在岩窟更深
处,开口总带着嗡嗡的空洞回响。

  风篁面有愧色。「师兄,不是我找的。这位是将军特使,流影城的耿照耿兄
弟,是他辨出了师兄遗留的线索,才循线至此。」

  耿照踏前一步,抱拳朗声:「将军担心李兄,派小弟前来接应,并无丝毫猜
忌之意,还请李兄勿疑。敢问李兄,致使此地寸草不生,以及山下那位樵夫发脱
齿落的毒源,可是李兄手中的」天佛血「?」

  李蔓狂沉默半晌,忽道:「桂进武……我是说山下那位樵子的家人可好?可
有出现发脱齿落、肌肤干枯,又或腹泻呕吐的症候?」不问樵子如何,自是知其
无幸,而「水中蜂」终未生效,否则何来发脱齿落云云?

  耿照仔细回想,摇头道:「没有。他妻儿都很健康,长子还为我们引路,找
到了山上小屋,身手矫健,不像患病染毒。那」天佛血「的异质毒素,可有潜伏
不发的特性?」

  洞窟回荡,令李蔓狂的声音倍显虚无。「这邪物并非是毒,无药可解,没有
什么潜伏不发的问题,只是不断剥夺生机,无休无止。我藏身于此不过数日,洞
外的草木虫鸟次第死去,完全没有征兆,也感觉不出异样。外头枯黄的范围有多
大了?」

  「约七十步左右。」耿照老实回答。

  「最迟在两日内,你们将连现下的立足之处也无。」李蔓狂衰弱的声音里透
着浓浓的苦涩。风篁关心情切,急道:「师兄!此物至邪,怎能长久持有?连洞
外的草木都受影响,你的身子……」

  「这是我目前还活着的唯一理由。」李蔓狂淡道:「邪物剥夺生机,所经处
一片死寂,那樵子桂进武借我小屋暂住,当时我受了重伤,起居无法自理,桂兄
照顾我数日,便已形容憔悴,肝胆病变加剧,竟成痼疾。而我的伤势却飞快痊愈,
他直呼是」活神仙「。

  「我尝试将此物毁去,无奈刀剑烈火难伤,要找荒僻处遗弃,洞外的情形你
们也瞧见了,将它埋于此间,怎知不会令整座山里的活物俱都灭绝?所以我还不
能死,在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得以苟延至今,若能勘破其中玄机,苍
生有救矣。」

  若非亲睹这副骇人的景象,不免认为他危言耸听,此际两人却说不出一句话
来,平生所知所闻,竟无一可与这邪力相抗。万一「天佛血」的异能不受局限,
影响范围无有尽头,那么李蔓狂之言绝非夸大,此乃苍生浩劫。

  耿照不知此物何来,想起绮鸳所说,欲解破谜团,须从来历下手,审慎开口。

  「请恕小弟冒昧。敢问李兄,这」天佛血「却是从何处得来?」

  风篁接口道:「据说央土僧团寻找此物,已有数百年的光景,无数学问僧考
据典籍、费尽心机,理出头绪若干。将军交家师四份文书,各指出一条线索,着
我师兄弟四人分头调查,我是往西北关外去的,花了三年却一无所获,差点死在
沙漠里。我记得师兄那份最是混沌,实在是看不懂,只好留给脑筋最灵光的人。」

  李蔓狂道:「也没什么灵不灵光。我查访东海古剎,参酌文献,推断此物数
经战乱而未曾现世,必还在世家手中,一一筛选过后,发觉一处可疑;监视了大
半年,才于偶然间得见。」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其中耗费的才智心神、卓绝坚忍,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否则以央土僧团寻「天佛血」数百年的苦心与执着,宝物早露了行藏,怎能留待
李蔓狂发掘?耿照心想:「将军说到刀侯座下四大弟子,独对李兄青眼有加,此
人之能,果非泛泛!」忍不住问:「保守」天佛血「的世家,愿意交出重宝么?」

  李蔓狂淡然道:「以慕容之偏狭,既知此事,便派大兵包围,不惜流血杀人,
也不容他人说个」不「字。我本打算登门拜访,与何堡主力陈利害,劝他交出宝
物。何氏家大业大,于泉壤城郊坐拥华厦广间、园林盛景,一向韬光养晦,无涉
争端。实不必怀璧贾祸……」

  「等等!」耿照听得一愣,猛然插口:「李兄说的何堡主,可是啸扬堡的」
虎剑鹰刀「何负嵎?」

  「正是。」李蔓狂不知他心中震骇,娓娓道:「这百二十年来,」天佛血
「一直被保管在洪泽津啸扬堡何家的密室之中,不曾泄漏半点风声。若非将军的
文书指引方向,这邪物自当收藏于地底秘窖,未得祸世害人。」

  李蔓狂在啸扬堡何家的庄园外监视了大半年,终于见到传说中贮装佛血的织
银袋子。

  据佛经记载,这种奇特的布匹名唤「银鲮绡」,为东海鳞族圣物,天佛降世
时,龙皇玄鳞谒求回复龙身之法,天佛应允,刺血为盟,以玄鳞随身的银鲮绡贮
盛,做为交换的盟证。现存的释典中并没有天佛血出世的记录,所见均作「佛血
银鲮」,意思是说:有幸见到天佛圣血的,也只是见着了贮装的银鲮织袋。银鲮
绡遂成为圣物天佛血的代表。

  何家先祖保管佛血已逾百年,世人浑无所觉,可见其小心。何负嵎秉承祖训,
少年闯荡江湖,持虎翼飞梭于锋会夺冠,大出风头,也未有曾人疑心与天佛血有
关;于保密一道,这位何堡主该是亦步亦趋,不敢轻忽大意。

  不知何故,自何负嵎接获一封书信,突然变得焦躁不安,经常彻夜禀烛,直
到天明,某夜甚至打开书斋秘道,取出贮于箱锁中的银鲮绡织袋,反复观视,才
被暗处的李蔓狂窥见,终于确定天佛血下落。

  李蔓狂加紧监视,考虑了几天,决定上门痛陈利害,力劝何负嵎交出圣物,
免遭镇东将军对付。正想离开监视处,对面书斋檐上忽然出现一条人影,何负嵎
分持鹰刀虎剑,沉声道:「尊驾来信恐吓,入啸扬堡如无人之境,真当我何家无
人了么?」不由分说,便与他动上了手。

  「看来,何堡主是将李兄当作寄信之人了。原来那是封威胁恐吓的信函。」

  耿照知后来雷奋开去抢虎翼飞梭,以大太保之嚣狂,不定便是他寄的信,预
告将上门夺物。无巧不巧,教何负嵎撞见了亦为图谋「宝物」而来的李蔓狂,两
事拧作一事,有理说不清。

  李蔓狂叹道:「我不欲做宵小之事,无奈行如宵小,百口莫辩,若抽身离去,
此后事情就难办啦,只得留下与何堡主周旋,徐图解释。」虽未明说,但何负嵎
的武功似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犹有周旋解释的余裕。

  变故却在此时发生。

  激斗之间,一名蒙面人无声无息自书斋掠出,手中银光一闪,李蔓狂福至心
灵:「银鲮绡!」忙舍了何负嵎跃下檐脊。何负嵎的惊骇绝不下于他,正欲反应,
背后又冒出另一名黑衣人来,手中利芒一闪,他左肩鲜血喷出,却连对方如何出
手也没能看清。

  变生肘腋,李蔓狂不得不做出取舍,径朝盗取「天佛血」的头一名黑衣人扑
去;谁知眼前黑影微晃,也不见那人蹬腿借力,身子便如箭离弦,斜斜飞上屋檐,
恰与李蔓狂交错而过。

  李蔓狂身在半空,勉强出刀,「叮」的一声不知削中何物,双足踏落地面,
檐上顿成一对二的形势。那人才上得屋檐,袍袖一挥,何负嵎手中鹰刀啷锵坠地,
这回连李蔓狂也没能看清其出手,心中骇异:「世间……居然有这样的武功!」
刀柄一撑,整个人如飞燕般射返屋顶,持柄掼出,刀尖直搠那人背心!

  那人没料到他由下而上,刀竟来得如此飞快,一丈有余的距离眨眼便至,身
子一挪,倏然飘开。直到再见其身影时,李蔓狂才知他是平平滑开数尺,却不见
移动的轨迹。

  此夜以前,他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当属恩师拓跋十翼。师父早年创制的
绝学如驼铃飞斩、回雁刀法等,也都是讲究速度的武功,但他作梦也没想过世上
竟有如此身法,简直就像鬼魅一般。

  何负嵎纵使不明所以,总算也知何人是友、何人是敌,不顾左臂伤痕,挺剑
斗上了后一名蒙面人。

  那人身形矮胖,被夜行衣勒出偌大肚腩,甚是滑稽,身形步法却极灵活,毫
不显迟滞。他以一双肥呼呼的肉掌与锋利的钧天剑器「虎翼飞梭」相斗,居然攻
得多、守得少,偶尔掌剑相交,迸出连串铮錝脆响,显然指间夹有利器,坚锐不
逊于虎翼。

  蒙面胖子游斗片刻,五指箕张,振腕一挥,何负嵎的胸膛突然爆出五道血箭,
所幸他身子本能一缩,并未伤及脏腑,踉跄几步,几乎跌下檐瓦。

  李蔓狂本要去追天佛血,灵光一闪:「我身法不及对方,而这两人必是同党!」
转身补位,挥刀敌住那蒙面胖子,赫见他脸上蒙的不是黑巾,而是一张极其诡异
的木刻面具。

  「面具?」风篁听得蹙眉,忍不住问:「什么样的面具?」

  洞中传来李蔓狂嘶哑疲惫的嗓音,平添几许鬼气。「那面具的模样,像是两
只大雁的翅膀并在脸上,只挖了两个眼洞,又像是人的手掌长满羽毛,羽上一丝
一丝全都刻画出来,说不出的怪异。」

  耿照想起横疏影之言,浑身一震:「是」下鸿鹄「!」忙问:「另一位武功
奇高的,是不是戴着木刻的鸟形面具,身形瘦削,有几分仙风道骨;虽未持剑,
所用路数却像是剑法?」风篁露出异色:「老弟知道这伙人的来历?」

  李蔓狂却道:「不是。那人便只黑巾蒙面,不高不矮,体态如寻常男子,没
甚特征。至于武功路数,说来惭愧,我连逼他出一招的能耐也无,只知身法奇诡,
如鬼如魅,是我平生仅见。」

  风篁沉吟道:「也可能是作贼心虚。此人功力之高,在江湖道上定是大大有
名,一出手便漏馅啦,这才缩头缩尾,不敢以自家武功示人。」

  耿照微感失望。姑射五人中,他唯一见过的只有古木鸢,那戴着并翼鬼面的
黑衣人与横疏影描述的「下鸿鹄」虽相似,毕竟没有十成的把握。

  离垢刀现世、啸扬堡灭门一案,已知是姑射所为。按时间推算,这场「天佛
血」之争却还在诸事之前,其时何负嵎尚未化为刀尸,「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等十六字留书也还没镌上化为血海焦烬的啸扬堡……天佛血与妖刀之间,究竟有
何牵连?

  又听李蔓狂续道:「我本想与何堡主连手,合战那戴着面具之人,逼得另一
人回头救援,以免追之不及,反倒失了」天佛血「。」

  岂料这如意算盘却错得离谱,李蔓狂只与面具怪客换过两招,那黑衣人神不
知鬼不觉出现,一掌将稍事调息、正准备上前的何负嵎打得仰天瘫倒,虎剑飞脱,
整个人溜过屋瓦向下滑!

  李蔓狂方避过面具怪客的连环掌势,猿臂一捞,堪堪抓住滑过的何负嵎,却
被下坠之势拖得后仰,刀柄「哗啦!」贯破绿瓦,勉强稳住身形,已然无法接敌,
遑论同时应付两名敌人。

  (……不好!)

  正自危急,忽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李蔓狂胸中烦闷、头
痛欲裂,几乎跌落地面。更怪异的是:两名不速之客也跟着踉跄,武功极高的那
个黑衣人尤其严重,先前李蔓狂总觉他身影朦胧,望之不清,此刻竟单膝跪落,
露出覆面黑巾的一双眼微微瞇起,眼角深皱如镌,初次显出老态。

  黑衣人随即发现问题之所在。

  他手一扬,一团银光挟着劲风越过李蔓狂的肩头,失速向下坠落。

  「……天佛血!」

  李蔓狂不及细想,猛然抽刀,头下脚上向后鱼跃,凌空抓住银鲮织袋,落地
前及时弃刀,以免利刃自伤,连滚两圈一跃而起,见檐上何负嵎与那矮胖的面具
怪客已双双不见,黑衣人则踩着檐头瓦当,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片刻才缓缓倒退,
倏地消失在屋脊后。

  「这……是怎么回事?」天佛血「他不要了么?」耿照与风篁面面相觑。分
明胜券在握,岂能拱手让人?黑衣蒙面客的行径云遮雾罩,教人捉摸不透。

  李蔓狂低声一笑,听来有些阴森。

  「这一路上,他从没放弃过」天佛血「。便在此刻,我也能感觉他就在左近,
双目灼灼,正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一有机会便要出手抢夺,谁也阻止不了。」
语声方落,林中忽然惊起无数飞鸟,呱呱啼叫与扑翼声十分吓人,杂羽黄叶簌簌
落地,仿佛呼应着洞中之人的阴沉警语。

  风篁按刀四顾,显然并无旁人。耿照自入林以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始终保
持高度警戒,莫说人声,连人味都未多嗅得半点;若有人能无声无息在附近窥视,
他却浑无所觉,这份修为恐怕还在古木鸢、甚至「琴魔」魏无音之上。这样的武
功要从李蔓狂手里夺回天佛血,何须隐匿窥视?

  洞内突然传出窸窣声响,似有什么拖行而至,随即「喀喇」一声,木排被挪
开尺许,露出半边黑影。

  「我师兄要出来了!」风篁喜动颜色,跨刀起身:「师兄!」

  「退后!」黑影微微晃动,似正适应着洞外逐渐西斜的丹红,嘶哑的声音宛
如野兽。「让你们瞧瞧,那人之所以不肯离开、却又不敢靠近的原因。再退三丈,
快!」

  两人依言退入林道,视界顿如两扇半闭镂窗,缩至身前一片。片刻,洞中走
出一条披着连帽斗蓬的佝偻身影,双手拄了根比头顶高出尺许的长杖,杖头缚着
两条长长的白绦,迎风飘飘,成为那一身如影灰黑之中,唯二的两道明亮。

  那人步履蹒跚,移动的速度极其缓慢,全身重量似都倚在杖上,若失撑持,
连站立亦有困难。斗蓬后斜佩一条三尺来长的黝黑物事,通体布缠,看不出是长
剑抑或直刀,然而那种后腰斜插的跨刀习惯,与风篁、甚至任宣如出一辙,兴许
是刀侯府中直传。

  「师……」风篁喊得一半忽然噤声,愕然片刻,喃喃道:「这人是谁?我师
兄……我师兄非是这般模样。他相貌堂堂、丰神俊朗,一向是青衫儒服,潇洒倜
傥,不是我这样的鲁汉子大老粗。」

  「那位不是李兄?」耿照警醒起来,全神戒备。

  「刀是我师兄的刀,那是不会错的。好好一个人,怎会……变成这样?」

  山风忽落,岩壁刮下无数枯叶,连悬枝上的雕鸮也振翼惊起,不住盘旋枭啼。
那人衣发皆逆,兜帽中漏出大蓬白发,其中几绺被刮得飘卷而出,便似风中残朽,
与藤叶无异。

  他抬起头,黑色兜帽下一片灰败,瘦削的面孔带着毫无光泽的死白,眉毛、
头发也是一般,只有瞳仁是妖异的酒红色。风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张脸的的
确确是师兄李蔓狂,却仿佛凭空老了四五十岁,昔日文质彬彬的青衣书生竟成深
山野伏、半人半妖的模样,猛一见时几乎无法认出。

  披着漆黑斗蓬的白发妖人举起手,手上肌肤与眉发相类,同是毫无光泽的灰
白,捏着一只银灿灿的小口袋,掌心朝上,慢慢摊开五指,一团炽烈的红光骤亮,
刺目之甚,竟无法辨清形状。

  耿照忍不住遮眼,谁知奇变倏生,脐间毫无预警地发出难以忍受的异热,白
光透出衣布,似将脱体,与李蔓狂手中炽红遥相呼应。耿照气血翻腾,踉跄跪地,
运功苦苦压制久未失控的「化骊珠」奇力,见李蔓狂抬起手掌,头顶盘旋鸣叫的
雕鸮身子一颤,直挺挺坠落地面。

  「我与那人半空交错的一刀,划破了银鲮绡的织袋。」生气被夺、全身白化
的刀侯首徒凝着掌中之物,苦涩一笑,嘶声道:「从那时起,沉睡袋中千年的邪
物便即苏醒,当此之世,再没有能阻止它的东西!」

  第一百折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奇异的变化却未停止。

  李蔓狂脚下的地面,正以绝难想象的速度荒芜着,原本已是枯黄一片,枯草
却又迅速干萎,不住发出「劈啪」轻响,露出底下的泥土地来,旋即砂化。李蔓
狂忍不住仰天大笑,夹杂剧咳的嘶薄嗓音如嚎泣般,令人不忍卒听。

  「浩劫!这是天降之浩劫啊!苍天,何以独我不死?何以竟独我不死!」

  天佛血似感应他的悲狂,如邪兽张牙舞爪,血光益发炽亮。几乎同时,一道
耀眼白芒自林中迸出,风篁诧异回头,见耿照双手掩腹、神情痛苦,那惊人的光
芒穿出指缝,毫不逊于师兄手中的天佛血。

  「耿……耿兄弟!这是——」风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直觉是被天佛血的邪
能所害,回头大叫:「师兄!可否先收起那物事?耿兄弟受不住啦——」蓦听一
声虎吼,少年昂然而起,脐间白芒四向扩散,如光罩般于周身流转;被白芒映照
的时间一久,原本那种精血元气迅速凋萎的不适竟大幅消褪,不觉愕然:「难道
这白芒……竟能抵御天佛血侵蚀?」未及开口,耿照已调匀气息,大步向林外行
去!

  耿照的感觉比他更为强烈。

  原以为化骊珠又将失控,抑或感应危机,自行脱离宿主的身体;与天佛血的
短暂共鸣后,赫然发现红光的侵蚀竟被白芒所隔,想起漱玉节曾经说过,化骊珠
乃真龙残躯所化。天佛血是天佛刺与玄鳞的盟约之证,双方既是对等关系,化骊
珠拥有足以对抗天佛血的力量也不奇怪。

  他决定冒险一试,径朝李蔓狂走去,小心观察红光与白芒的角力变化,提声
道:「李兄!小弟或有应对之法,请将佛血交与小弟!」所经处天佛血的侵蚀异
能戛然而止,仿佛他足底蕴有无限生机,直到靴跟离开地面,焦枯化砂的骇人景
象才又继续运转。

  李蔓狂凤目倏睁,酒红色的妖瞳迸出异光,仿佛见到一线希望,将摊开的手
掌平举向前,以天佛血对正耿照,希望找出第二个不惧妖物之人。

  耿照走进二十步内,感觉化骊珠涌出的对抗之力开始造成负担。骊珠奇力极
不安定,若无相匹配的内力压制,失控乱窜尚称事小,于诛杀岳贼一役,甚至发
生过吸走他全身内息以图自保的情况。

  吐出白芒的化骊珠剧烈震动着,不安定已逾当日死斗岳宸风时,仿佛一霎眼
便会轰然炸碎。耿照被逼着从四肢百骸挤出力量注入骊珠,这是他于一日十二时
辰内,第二度豁尽全身之力,已较介入风、聂二人时熟练得多,对油尽灯枯的虚
疼之感益形麻木,咬牙鼓劲,终于突破十步范畴。

  「退后罢!」长发凋白的黑衣男子逆风舞袖,垂落眼睑,低声道:「你尽力
了,耿兄弟。且不论你身带的异物为何,它并没有完全抵御天佛血的能耐。除非
世上还有第二只碧鲮绡织袋,否则,便只能由我贴身收藏这枚邪物,以推迟它吞
噬万物生机。」

  耿照咬牙道:「李兄……李兄须尽早……尽早就医,以免……」一抹鼻下温
黏,赫见满手血渍。他忍着急涌的疼痛不适走近三步,浑身簌簌发抖,双手抱胸、
低头偻背,极尽艰难才勉强迈出步子,每一步都要休息良久,仿佛走在一场看不
见的风暴之中。

  李蔓狂不觉失笑。「若非你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我便要笑你虚伪了。怎么
慕容柔麾下,还有在乎旁人死活的么?你果然不是他的嫡系出身啊。」耿照见他
无意放下天佛血,解刀离鞘,嘶声道:「李……李兄,还……还请交出佛血,否
则,小弟要不客气啦!」

  远方风篁见他亮出武器,师兄却衰如风中枯草,忧急交迸:「怎搞到兵戎相
见的地步?」踏出林边,顿觉一阵头晕眼花,五脏六腑疼痛起来,尤以脊柱为甚,
连自诩硬汉的他都难以忍受,对天佛血的威力不禁骇然,只得踉跄倒退,奋力提
声:「耿……耿兄弟!我师兄身体衰弱,你莫……」恶的一声,转头呕出一口青
黄酸水,抚胸跪地,一时动弹不得。

  李蔓狂大笑起来。「衰弱之人,如何保得天佛血!」拎起缠着白布的杖头一
挥,大半截黑杖突然飞出,露出青锋鉴人的长直刀身。原来他手里那杆比人还高
的直杖,竟是一柄单锋斩马剑!

  所谓「斩马剑」,与弦子的爱刀灵蛇古剑一般,均为旧时刀制,现不通行。
唐刀或还有人用之,使斩马剑的却只此一家,再无分号。

  那刀宽约三指,长逾九尺,竖直比一名成年男子还高,刀柄约占了一半,通
体平直、毫无弯曲,刀锷仅一圈小小方环,无怪乎装上了刀鞘,会被误认为是长
杖。刀身于近锷处镌有「上方禁宝」四字篆刻,而缠着白长丝绦的,正是柄末的
刀环。

  李字世家乃武儒名门,昔年沧海儒宗退出历史舞台后,李氏仍在东海、央土
王权下历任高官,位至三公,钦赐斩马剑一柄,名曰「上方」。李家融合刀、剑、
长兵之利,成为武儒宗脉中独一无二的一支,李蔓狂这柄九尺长刀虽非乃祖所遗,
却继承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名号,仍叫「上方」。

  他持上方斩马剑于臂后,握着佛血的左手拄鞘为杖,支撑身体,长长的刀锋
闪着狞恶的青芒,霍地旋扫而出!七步外,耿照顿觉满眼刀光风压及体,只来得
及连刀带鞘往前一架,「铿」的一响,整个人被砸飞了出去,落地已在一丈开外,
起身时刀臂仍不住震颤,刀口卷起,如击铜鼎金钟,分外凄厉。

  这一摔距林边仅十来步,耿照被磕得手臂酸软,脐间的骊珠倏然黯淡,护身
的白芒迅速消褪,他蜷在枯草沙地上痉挛抽搐,眼、耳、鼻中淌出鲜血,而天佛
血的侵蚀异能仍持续发挥作用。

  李蔓狂不及收刀,随手扔去刀鞘,捏起破损的碧鲮绡织袋摁在胸口,拖刀退
回洞口,嘶声道:「老二,快把人拉回去!」风篁飞扑过来,搀着瘫软的耿照掠
回去,灌水喂药施救。

  再睁眼时,但见满天星斗,周身寒凉、鸱枭啼叫,虽是林间景致,所见却与
白日不同。耿照坐起身来,覆着的粗毛毡滑至腰际,头晕恶心尚未全褪,他抚着
额角调匀气息,强抑下反胃之感,发现置身一处陌生的林间隙地,身旁生着熊熊
篝火。火堆对面的树影下,风篁胡乱盖着披风,头枕双臂,闭目道:「别急着起
来,多喝点水调复一下,要不吐个没完。那玩意忒厉害,我拖着你退出一里开外,
兀自头晕眼花,再多待片刻,几条命都不够玩。」按了按腰后,不觉皱眉:「娘
的!痛死我了。莫不是败肾?」

  他说得半点也不假。耿照勉强坐了会儿,突然弯腰呕出大把酸水,直到腹中
空空如也,仍撑地干呕不止,只得乖乖躺了回去,以毛毡垫高头颈,才觉得舒服
些。

  「你衣袋里那块宝贝什么名堂?我瞧挺厉害。虽不敌天佛血,也算难得了。」
风篁扛他至此,照拂时并未揭衣窥视,以为是贮在衣内的珠玉之类。此际见人醒
来,才忍不住好奇,探问宝物来历。

  耿照心想:「风兄磊落。要换了旁人,揭开一看便是,何须苦等?」未敢泄
漏化骊珠之秘,只说:「是偶然得到的一枚宝珠,有辟邪除秽之能,着实救过小
弟几回。原以为能抵御天佛血的邪力,怎知道……唉!」不知身在何处,又问:
「李兄呢?他还好么?」

  「不知道。后来便没见了,也不知情况如何。」闭目一笑,怡然道:「我师
兄的刀法很厉害吧?你能正面接他一记斩马剑,也不容易了。」

  想起那比鞭梢还长、腾龙一般的矫矢青锋,手臂犹有些酸麻。如此沉重、锋
锐、破风裂土的一刀,莫说斩马,连凌空掷来的千斤石狮都能一分为二,耿照心
有余悸,摇头笑道:「李兄当真厉害!随手一剑,便能毁了一口新刀。」

  风篁叹道:「他模样忒衰弱,刀上劲力却……我不会说,总之是怪。那天佛
血到底把我师兄怎么了?」

  耿照本不知李蔓狂武功深浅,接他一刀后,不由得想起他口中那名武功绝强
的黑衣人来。以李蔓狂的功力,在那人面前连一合也没撑过,那该是什么样的武
功修为?

  他脑中杂识纷乱,身子又极为不适,半天也没理出头绪来,益发烦躁,喃喃
道:「风兄,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风篁默然半晌,才睁眼眺着星空,笑道:「你回去禀报将军,说说我师兄和
天佛血的事,慕容柔聪明绝顶,说不定会有法子。要是他听不懂人话,执意瞧个
究竟,你把他拉上山,我师兄会很乐意拿佛血照他一照,替大伙儿省省事。」

  耿照发现刀侯座下弟子除任宣外,无论风篁或李蔓狂,说起慕容神态并不恭
敬,多半直呼其名;偶尔加上「将军」二字,也是调侃的意味居多,倒与多数东
海武人相类。

  风篁笑道:「老弟,我说白了,要不是今儿认识你,我对慕容柔的恶感还要
再多三分。他不喜欢江湖人,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不喜欢他,礼尚往来,天公地道。」
凝思片刻,仍是摇头:「我师行事向有深意,但我实不明白,恩师本是闲云野鹤,
这些年却一反常态,让我等为慕容效力,若非如此,大师兄何至沾上天佛血的麻
烦?任宣那小子出身官宦之家,也还罢了,我们这些江湖大老粗,一不求闻达二
不求富贵,攀附将军做甚?官场疆场,那也不是练刀悟道的地方。」

  耿照本想为将军辩解几句,听他对慕容柔并无恶意,只是不爱受拘束而已,
为免越描越黑,索性不答腔,只道:「风兄何不问一问刀侯?他老人家的意思,
也只他老人家清楚。」

  风篁摇头。「恩师闭关,我已许久未见。这几年在外奔波,都是靠书信问候。」

  耿照见他神情黯然,想是将军指派的任务令他们师徒分离,不敢多问,转头
望向岩壁。「纵使带回消息,李兄的身子却该如何是好?那天佛血的威能,简直
是无物可挡,饶是将军脑智过人,也不能与邪物对抗。若延误了李兄就医,只怕
大大不妙。」

  「怎会」无物可挡「?那鬼物藏在啸扬堡何家忒多年,也不见出过什么乱子。」

  「风兄的意思是……」

  「碧鲮绡。那玩意正是天佛血的克星,要不是我师兄不小心削破了袋子,今
天也不致闹到这般田地。再找一只碧鲮绡织袋,把它装起来不就结了?」

  风篁耸肩一笑,目光投向远方。

  「放心罢老弟,无巧不巧啊!我刚好知道上哪儿去找。」

                ◇◇◇

  经过一夜,两人体力、内力恢复大半,翌日清晨起个大早,循原路下山。下
山的路比上山更难,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回到平地,赫见一大一小两条身影候于
入山处,正是弦子与樵子桂进武之子。

  少年踞于一只老树墩上,身子微微前倾,狼一般的双眼紧盯着山道,直到发
现二人的踪影,仍是一动也不动,仅是挑了挑眉,泄漏一丝丝「终于来了」的心
绪波动。「他妈的!这小子我越看越中意啊。」风篁笑顾耿照道:「比你合适练
刀。」

  你夸他便了,用得着损我么?耿照苦笑。「风兄觉得小弟哪里不合适?」

  「你太婆妈。」风篁哈哈一笑,双手叉在胸前。

  「无论介入我与聂雨色的拼斗,抑或接我师兄一击,那都是极端危险、得有
大本领的事儿。你干这些却不为争胜,只想说道理,故置人、置己于险地而不自
知。身上分明有刀,可惜你不是使刀之人。」

  「身上有刀?」

  「明人眼底不做暗事。」风篁笑道:「耿老弟,我一见你的手眼身法,就知
道你是个练刀的,身负上乘刀艺,便是使出指剑奇宫的武学,仍是刀而非是剑。
老哥哥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莫生气:教你刀法之人,把」刀「练进了你的行走坐
卧日常起居,如饮水呼吸般自然,独独没教你刀客的心思。你就像揣了黄金走在
集市里的毛孩,人人羡慕你家财万贯,你却不知自己身怀巨资。」

  耿照本以为是指传授「无双快斩」一事,越听越奇:老胡授艺不过短短几日,
自不能把刀「练进行走坐卧」,而他并未拜过其他师父,遑论练刀。风篁乃是刀
法的大行家,也无随口胡吹的必要,难道是他走了眼?

  「刀客的心思……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各门各派都不一样。」风篁收起嘻笑的神情,正色道:「像我问锋道本家
的心法,讲的是」出则无悔「,与恩师所授又不甚相同。心诀配合刀法,修练起
来事倍功半,有些门派的刀法,没有心诀甚至练不成。但你的状况极为特殊,先
有了使刀的手眼,心诀却是一片空白,这是我闻所未闻的。」

  耿照自知没什么刀法,临敌一路「无双快斩」使完也没别招了,勉强算上蚕
娘所授的半式「蚕马刀法」,着实乏善可陈,只能跟人比跑得快跳得高,以及用
之不竭的碧火真气而已。

  之所以拿刀较为顺手,不过是童年时陪木鸡叔叔劈柴所致。要是当年木鸡叔
叔不是对柴刀,而是对烧火棍有反应,难不成他今日便成棍棒好手了?连耿照自
己都想得摇头,一径苦笑。

  风篁拍拍他的肩膀。「你忒爱说理,没准哪天真给你想出道理来,便是刀法
大成之日。在此之前,若觉迷惘,不妨多想想最初练刀的心情。恩师常说:最简
单的东西之中,往往藏着最多的道理。」

  两人走下山来,少年自树墩一跃而起,盈盈俏立的弦子依旧没甚表情,白皙
标致的瓜子脸上清冷一片。耿照想起昨日之言,顿觉对她不起,低道:「对不住,
我说话不算话,昨儿没回去。」

  弦子不置可否,见他衣衫破烂、浑身伤口,只道:「我给你带了衣服。找地
方洗净了,再上药包扎。」

  「那我便不打扰二位啦。」风篁朝他挤眉弄眼,凑近道:「我去找袋子,你
同慕容说,叫他宽限些时日。最迟三日内,我上越浦寻你。」耿照微诧:「风兄
不与我一道?寻找织袋一事,小弟亦可帮手。」

  风篁笑道:「这事你插不了手。」似有深意。任凭耿照劝说,心意却不动摇。

  耿照莫可奈何,只得说了朱雀航的住址,殷嘱:「小弟在此有座宅邸,欢迎
风兄落脚。」风篁拱手道别,一捋少年发顶:「给我带路,找最近的酒家!」少
年甩头避开他的手掌,狼眸一瞪,默不作声地向前走。

  耿照衣衫褴褛,不好返回越浦城,所幸弦子心细,见他日落未归,料想有事,
中夜便来到他房里。符赤锦自寐中惊醒,兀自云鬓紊乱、小露酥胸,一见她的模
样,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利落地拣了身衣裤靴袜扎好便囊,缚在她背后,笑道:
「去把他给我好好地带回来,知道不?」弦子跨上快马,卯时未至便已赶回绿柳
村,找到那桂姓少年带路,于入山处等候。

  山脚林僻处有清溪流过,耿照觅得一处穹窿似的小小溪湾,水流到了弯穹便
趋平缓,形成月牙状的小潭。林中阳光稀疏,由头顶叶隙零星洒落,树根附近生
满厚厚青苔,浓绿植被沿溪覆满泥土岩石,便似一片绒毡。

  耿照让弦子暂避,快手快脚褪去衣物,走入溪湾。春寒水冻分外刺骨,身上
深深浅浅的伤口一没入冰冷的溪水中,出乎意料地不觉疼痛,只是微感刺痒,仿
佛伤痕被冰水冻结,眨眼便收了口。

  溪水深不及半身,他枕着厚软的苔绿,坐于溪中礁石,仅唇上露出水面,骨
碌碌地牛饮着溪中活水,灵台倏清,无比舒畅。清水对解除天佛血的遗害似乎十
分有效,昨夜两人呕吐不止,也是靠饮水缓解;如今整个人浸入冰冷的溪流,才
有「重新活转过来」的感觉。

  (好可怕的「天佛血」!)

  若说妖刀可怕,毕竟是有形有质之物;化骊珠可怕,施以强大的内力,勉强
亦可压制……天佛血的恐怖却已超出人所能想,非是武功绝学或稀世神兵能抗,
便拥万军千乘、一城一国,又能拿它怎样?这等邪物若被带到三乘论法会上,自
碧鲮绡中取出之际,便是众人身死之时,将军、佛子、皇后娘娘……无人得幸。
世间杀器,没有比这更厉害的。

  央土僧团的学问僧们,知道千年以来自家人呕心沥血,寻找的是这样的东西
么?如若不知,那么最初让宝血的存在于文书经籍间若隐若现、撩拨人心者,所
图究竟为何?若然知晓,又是谁提议以天佛血做为三乘法王的信物?

  耿照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谜团有如乱线,其中真相仍被重重迷雾所包围,但从雾中散出的阴谋奸
宄之气,已浓得挥散不去,令人胆寒。古木鸢如果想在论法会上,无视层层保护
一举击杀镇东将军,天佛血确是相当利落的一着棋,派出下鸿鹄抢夺,似乎合情
合理。

  唯一的意外是李蔓狂毁了碧鲮绡织袋,天佛血失去控制,不分敌我地剥夺一
切生机,这着棋眼看不能用了。于是古木鸢放出妖刀离垢,把啸扬堡布置成妖刀
肆虐的模样,目的在转移焦点,抹去何家与天佛血之间的关连,避免其他人发现
姑射插手的痕迹。

  离垢在姑射……不,该说是古木鸢手里,似乎总扮演类似的角色。

  风火连环坞一案,离垢旨在向七玄之主展示实力,吸引它们加入同盟,并借
由总舵焚毁,使雷门鹤得到充分的理由,在这场众人期待由皇后与佛子发难的清
算斗争中作壁上观,甚至在极为关键的「驱逐流民」一事上,彻底孤立镇东将军。

  ——一一削除将军身旁的助力,看来是姑射的既定策略。既然如此,是不是
所有削除将军臂助之举,都能合理怀疑有姑射的人暗中介入操作?

  (譬如……岳宸风。)

  众所周知,岳宸风是慕容柔身边的首席武僚,武功高绝,且不论他坏事做尽,
若有那厮在身畔,不管何时何地,要杀慕容柔将是棘手至极的事。以岳贼最后一
战所展现的实力来看,栖凤馆惊鸿一瞥的「古木鸢」也好,屡屡交手的「鬼先生」
也罢,耿照都不以为有轻取岳宸风的能为。

  在「除掉岳宸风」这件事上,姑射必然出了力!问题是在哪一个环节,又是
何人做了姑射的暗桩,甚且便是姑射的一份子?

  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漱玉节。

  五帝窟受岳贼凌辱压迫多年,雷丹令众人生不如死,身为宗主,漱玉节若与
姑射合作,图谋翻身,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由她蒙面参与行动,到薛老神君
喊那一剑贯胸的杀招为「灵蛇万古唯一珠」等事由,漱玉节背后所藏多有不可告
人,也可能受姑射挟制,顺水推舟地帮了「拔岳斩风」一把。

  自从发生阿纨之事,耿照对她的好感大减,渐不如以往信任;岳贼一除,漱
玉节更是显露本来面目,视潜行都诸女为工具、放纵琼飞等行径,也令耿照颇有
微词。将军言犹在耳,耿照尽力不让成见阻碍判断,焚江之夜时,漱玉节确未与
鬼先生沆瀣一气,否则染红霞绝难脱险……但如非是她,还有谁人可疑?

  耿照想得头都痛了,直到脚步声来到脑后才发觉。

  那是熟悉的弦子的轻盈步履,还有她身上幽幽细细的馨香。「你再等我一下。」
他把头沉入水中,让冰冷如刀的清溪刮去颈背颅间残留的肿胀疼痛,半晌才「泼
啦」一声冒出水面,闭目道:「……我真的好累。你让我一个人再泡会儿……不
会太久的。」

  弦子没有回答。但耿照知道是她,宽心地枕着溪沿芳草,放松身体。

  一阵窸窣声响,似是衣布细细摩擦,弦子身上的处子幽香蓦地馥郁起来,睁
眼赫见一条雪白浑圆的腿子探入水中,踩散一圈圈的涟漪,修长的曲线完美无瑕,
鞋袜皆除,竟是一丝不挂。

  耿照口干舌燥,「弦子」二字生生鲠在喉中,吐之不出。

  她不知何时褪去全身衣物,撑着覆满绿草的溪岸,又将另一条长腿探下,由
侧面看来,纤细的腰肢简直薄到了极处,益发凸显出两只尖翘盈乳,怪的是:如
此细长的身形,竟无一丝嶙峋骨感,白皙的肌肤无比通透;雪股往绿草茵上一蹭,
入水时不住细颤,比杏仁豆腐还要细滑,实难想象如此纤薄、玉板儿磨出似的两
瓣雪臀,怎能绵软到如许境地?

  弦子的大腿极细,只比耿照的上臂略粗,比例更是修长得不可思议,配上更
纤长笔直的小腿胫,直不似人间之物。耿照平生所识诸女,染、明皆有颀身之美,
雪艳青的一双长腿更是勾魂夺魄的尤物,与她一板一眼的性格毫不相称;然而说
到「细」、「直」二字,无一可与弦子相比。

  她盈盈立在水中,雪面包子似的饱满阴阜浮在水上——那是她平坦腹间唯一
的隆起——仅一小撮卷茸飘于水面,被潺潺流动的溪水爬网荡漾,清纯中竟有股
诱人的无心之媚。

  上回两人裸裎相见,是在越浦驿的无人厢房,窗门紧闭、光线幽暗,耿照只
记得她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白皙、无比紧凑的小巧肛菊,以及从她背后握住那两只
尖细椒乳时,与外表绝不相称的酥软。直到今日他才惊觉,原来如雪梅般盈立的
弦子,竟是如此出尘美丽。

  她非常适合站着,尤其是在水中。

  纤细的手臂与大腿没有半分余赘,充分锻炼的肌肉像是最合身的丝绸舞衣,
伏贴着她宽肩长颈、挺胸拔背的完美骨架。那样的美是由内而外的,没有任何胭
脂水粉或神织妙裁能修饰得出来。赤身裸体的弦子毫无羞赧——或许是她还没有
学会——仿佛自溪里浮出的山精水灵,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烟火气。

  耿照「骨碌」吞了口唾沫,溪水未能遏制欲焰,相反的,腿间的雄性象征昂
翘如刀,迸出肌肤的滚烫一碰到冰冷的溪水,便化成针刺般的痛楚,竟使阳物更
加狰狞,宛如衅兽。

  他对隐隐失控的欲火感到困惑。

  早在风火连环坞之前,耿照就发现自己对女子胴体的异常渴望,那狂烈的需
索甚至连元阴丰厚的宝宝锦儿都承受不住。为了避免伤害到心爱的女子,他加意
抑制,却使得头疼的宿疾再度复发,自制力益发薄弱,在焚江之夜达到高峰,失
控占有了雷冥杳。

  及至被蚕娘所救,带往媚儿的行馆浸泡温泉疗伤,那种莫名爆发的欲焰又消
失不见,纵与媚儿抵死缠绵,也不曾像当夜那样失控发狂。

  他曾猜想是蚕娘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以抑下狂躁的欲焰,谁知昨日对
上天佛血,豁尽全力的结果,体内那股莫名邪火的禁制又再度被打开来,拖命下
山时兀自不觉,此际弦子绝美的裸体近在咫尺,奔腾的欲念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场景与感觉耿照似曾相识。

  在八太保雷亭晚的密室地道中,他害怕自己侵犯弦子而保持距离。与此际不
同的是:在危机四伏的敌阵,面对前路混沌未知,只消一念坚持,毕竟无法不顾
一切顺从欲望。但在静谧的山溪里,满眼翠荫绿浓,两人均是赤身裸体,他突然
觉得一切毫不真实,眼前艳媚到令人心惊的白皙女体仿佛不是弦子,而是寂寞了
千年的山鬼,正渴望着男子的雄躯……

  弦子拨着水向他走来。

  「弦……弦子!别……别……」

  理智只差一线就要崩溃,他不明白情况何以至此,但弦子没给他迟疑的时间。

  她面无表情,就像平常那样,纤细的十指按上他的胸膛,翘起浑圆绵股,白
皙细长的大腿「哗啦!」抬出水面,就这样跨坐在他身上,怒龙被一抹肉缝压着,
摁在他肌肉虬起的小腹上,不知是股沟或蜜唇。

  弦子全身肌肤都是凉的,又滑又细,像是某种软玉,仿佛无一丝毛孔。耿照
唯恐自己灼热的喷息将她吹化了,鼓跳的胸膛却摒不住呼吸,「砰砰」的撞击声
响回荡在两人间。弦子倾耳听了片刻,露出困惑的表情,模样可爱到令他剧烈勃
起,已至疼痛的地步。

  「你再不下来……」开口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嘶哑的嗓音一点也不像他,
跟野兽没两样。「我会……会做出很糟糕的事。你……你为什么要……要这样?」

  弦子摸着他的胸膛,仿佛在熟悉一件陌生的兵器。细凉的指触令他抽搐似的
弹动两下,勃挺的怒龙像要将女孩儿挑起来似的向上一昂,蛮横地挤进缝里。弦
子指尖一揪,缝底濡出温温的液感——比起他尝过的众多女子,她连温热都显得
过于寒凉,硬是与人不同。

  这异样的感觉并不让她特别惊慌。

  救出染红霞的第二天,宗主找了她去。所有人都出去找他了,她也很想去,
但宗主的命令不可违——虽然她才违背过一次。违背宗主是要受罚的。

  宗主闭起门窗,一件、一件地褪去她的衣裳,直到一丝不挂。她以为是要处
以鞭刑,她见过潜行都的同伴褪衣受责,打完人也差不多快死了,只是比死还惨。
她让自己尽量不去想象。虽然对包括恐惧在内的情感反应迟钝,不代表她不会恐
惧。宗主像把玩某样心爱小玩意似的抚弄她的身体,捏着她的乳房在手里掂掂份
量之类,最后让她平躺在榻上,指腹轻轻揉着她的腿心。

  弦子觉得像漂浮在云端一样,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

  ——如果这是处罚,这样死了也好。

  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掠过她的脑海。

  「你,喜欢他么?」宗主一边揉她,边托着腮帮子吃吃笑,活像个恶作剧的
小女孩。她很少见到宗主这样,但更让她疑惑的是宗主的问题。

  「什么是喜欢?」

  「没关系,我已经知道啦。」宗主的指尖揉出丰沛而黏腻的浆液声响,她不
由自主地伸直了腿,紧绷的身体开始颤抖着。

  「他这样弄过你了么?」宗主笑问。

  「没……没有。」

  「没碰过你呀!」听起来有些失望。

  「碰……碰过。」

  「但不是这儿?」宗主一怔,突然笑起来,指尖不怀好意地往下移,没入她
桃儿似的雪绵股间。「……难道是这儿?」

  在厢房里被他触摸的记忆又再次苏醒,她的身子像着魔似的漏出浆水来,平
坦的小腹不住痉挛,掐挤着荔浆似的清澈汁液,大把大把往外喷。

  她本能地捂着小肚子侧转,想改用趴卧的姿势减轻痉挛,膝头却软得撑不起
来,翘起的阴户如蚌蛤般射出水箭,比平日解手的量更多也更强劲,喷得纱帘上
都是,汲饱汁水的垂纱再吃不消,淅淅沥沥地滴了一榻。

  宗主「哎呀」一声,吃吃地笑起来,似乎不着恼她弄脏了锦榻,把喘息不止
的弦子按回榻上,俯视少女空洞失神的眼眸,笑道:「记住,别再让他碰你的屁
股。男人腿间有根又粗又大的物事,你要让他把那物事塞进这里。」食指、无名
指轻轻拨开她颤抖的花唇,留着尖尖指甲的中指一挺,毫不留情地刺进去——男
人的腿心里,真的有一根又粗又大的物事。

  弦子对宗主的话毫不怀疑,双手按他胸膛,又圆又软的小屁股前后滑动,活
像是骑马。耿照呻吟出声,感受黏腻的花唇在阴茎上厮磨,弦子的阴唇十分细小,
却非一团湿热,而是鱼嘴般轮廓分明,动起来如两片兰瓣蘸了蜜在龙杵上来回涂
画,舒爽之余,连花瓣形状都能清晰感受,又有鱼嘴吸啜的黏濡鲜活,滋味难以
言喻。

  他抓住她的腰后股上,本想阻止她继续撩拨,谁知十指一陷入两团绵软雪肉,
便再也松不开。黑岛女子俱有股臀松软的妙处,绮鸳、阿纨、琼飞乃至漱玉节自
己,无不是雪臀丰腴,又大又圆,薄身的弦子可说是其中的异数;岂料在「雪股
酥绵」上竟丝毫不让,忒薄的小屁股仍掐得满掌细滑,雪肉溢出指缝,实难想象
这腴润的手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几乎想抓着她一提起,杵尖对正那张不住吸啜的细小鱼唇,用力往上顶—
—压抑着炽烈的淫念,耿照强迫自己不动,嘶声道:「弦……弦子!我们是朋友,
朋……朋友不该这样的。你听我说……」

  弦子执着地厮磨着他,清澈的眼眸居高临下,带着慑人的光。「我不想跟你
做朋友了。我要离开你。」这可比冷水浇下还要醒人,耿照听得一怔,挣扎坐起。
「你说什么?」

  「我想回到宗主身边。」弦子的口吻还是一贯的清冷。倘若闭上眼睛,根本
想象不到两人正贴面赤裸相拥,她不住挺着小屁股,用温热湿濡的蜜唇磨着他滚
烫粗长的阳物,只差一步便要合为一体。「宗主说只要怀了你的孩子,就让我回
去。可不可以请你,赶快给我一个小孩?」

  任谁听到一名美貌少女这样说,都无法不兴奋起来。耿照硬得难以自制,双
臂一合,将她紧紧抱在胸前,连口鼻埋进了她湿濡的发里亦不自知,嘶声问:
「你……你为什么要回宗……」忽然省悟,不觉无语。她从小在黑岛长大,黑岛
便是她的故乡,漱玉节就算不是她的亲人,在她生命里的份量也远远大过自己。
如同他始终向往着在龙口村生活一样,谁又能叫弦子不要回去?

  「你……你别这样。」

  他咬牙苦抑欲念,身下弦子的滑动却越见舒爽。

  那两片幼鱼细口似的肉唇间,噘起一枚婴指似的肉芽,又脆又韧,又极软滑。
弦子像坐着一粒小肉珠子摇动屁股,每一蹭都不由自主颤抖,鼻腔里噙着不自觉
的轻声呜咽,生涩的动作开始变得滑顺起来。

  她原本就是天份极高的良质美材,无论是练武或其他方面。

  「弦子,我去同宗主说……」耿照抓着她的屁股不让摇动,弦子挣脱无用,
居然以极微小的幅度挺动小腹,加倍让勃挺的蛤珠揉着滚烫的阴茎,好教快美的
感觉不致中断。「我……唔唔……去同宗主说,你不用……不用这样……就能回
……啊!」

  弦子没有接口,执拗地持续动作。

  因为这件事毋须回答。其实耿照心里非常清楚,这事上他对漱玉节并没有讨
价还价的空间,阿纨的事便是最好的榜样。现下只剩最后一念维系理智。

  「弦子……弦子!你听我说!」他捉住少女的双臂,凑近面孔,勉强正视她
的眼睛,灼热的呼吸还未融化那玉雕般的美丽人儿,自己已将昏厥过去。「潜行
都卫练有」蛇腹断「,我身上的化骊珠纵使能破解剧毒,但你一样会死!天知道
……天知道宗主对阿纨做了什么手脚,我们……我们别信她。这样……这样是不
行的……」

  弦子动弹不得,怔望了他片刻,忽然凑近樱唇,在他唇上生涩一吻。她的唇
瓣又滑又软,但仍是湿湿凉凉的,如山精般毫不真实。

  「我没练过」蛇腹断「。宗主只教我练刀剑,还有杀人的方法。」

  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悠断的喉音与呻吟无异。趁耿照愕然松手,她的吻像雨
点一样,落在他的头颈颊畔,依然十分青涩笨拙,与在厢房时本能交缠的丁香小
舌判若两人。

  ——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我要离开你。

  (这……算什么?)

  耿照心中说不出的苦涩,意外成为翻覆于欲海之前的最后一抹清明余光。

  漱玉节!你为什么……非把一切弄成这样不可?

  回过神来,弦子正低着头,两条修长的藕臂探入水中,全神贯注的模样有着
说不出的荒诞滑稽。从杵上被纤纤玉指掐握的曼妙触感,以及尖端被贪心的小鱼
嘴大口衔住、却紧卡着进退维谷的快美判断,弦子是打算一口气把「那物事」塞
进去,速战速决,一了百了。

  耿照又气又好笑,灵光一闪,发现这件事的关键所在,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暗
渡陈仓的小笨女贼捉住,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为什么,要急着回宗主身边?
为什么不再做我的朋友了?」

  弦子停止挣扎,跟他相望片刻无言以对,突然别过头去。

  这是她初次显露感情——不管那是什么。快被欲火折腾死的耿照不敢拖延,
乘胜追击:「你如果老实告诉我,我便给你一个孩子,让你回宗主身边!」

  弦子罕见地迟疑了一下。虽然昨晚他没按照约定返回朱雀大宅,总的来说还
是守信多于失信的。弦子决定相信他。「再不回宗主身边,有一天我会不听她的
话。我从没不听她的话。风火连环坞那晚,我第一次不听她的话。」

  「为了我?」耿照会过意来。

  「……嗯。」

  他忍不住想笑,看她无比正经的表情,忽觉可爱得不得了,低头去衔她柔软
的唇片。弦子猝不及防,「呜」的一声瞪大双眼,浑身僵硬;片刻慢慢酥软,星
眸半闭,将舌尖伸进他口中吮着,仿佛非得如此,才能舒缓胸中沉甸甸的闷郁感。

  两人吻得浑然忘我,耿照对她怜爱至极,再也压抑不住翻腾的欲念,蓦地抱
着她「哗啦!」自水中站起,掉转过去,将她的上半身压上柔软的绿茵,两人四
唇分开,喘息不止。

  「……我给你孩子。」耿照抵着她的额头,粗浓的喘息全喷在她鼻尖颊畔,
咬牙道:「然后我会从宗主手里,把你抢过来!你哪里都不许去,乖乖待在我身
边,听到没有?」

  弦子其实不太明白。她是一板一眼的性子,本想问「为什么」,不知为何,
一听他哑着嗓子说「把你抢过来」时,腿心里便湿得一塌糊涂,花浆淅淅沥沥漏
出,酥得提不起力气发问,搂他的颈子软软点头:「嗯。那你快给我孩子。」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抄起她细直的美腿,将她浑圆白皙的膝盖压上玉乳,紧
紧箝在岸边,膨大如鸭蛋的紫红龙首不费什么力气便寻到了花浆频漏的桃源溪谷,
抵正不住开歙的小小鱼嘴,「噗!」挟着浆腻狠狠贯入!

  弦子「呜」的一声身子微仰,被他扛上肩头的两条长腿一跳,水面上飘起丝
丝嫣红,纯洁的无瑕之证转眼随水流去,身子从此只属郎君所有。

  耿照欲火太炽,弦子的泌润又太过丰沛,加上苔岸腻滑,怒龙一排闼破关,
竟连稍停一停亦不可得,婴臂儿粗的弯翘龙杵「唧!」直没至底,裹着浆水贯入
从未有人履迹的处子幽径,将鸡肠似的膣管猛然撑开。弦子连叫也叫不出,纤细
的身子不住颤抖。

  全身肌肤寒凉如玉的少女,只有这一处无比火热。

  耿照只觉阳物插入了一管难以想象的滚烫湿黏,温度之高,如伤风时浑身发
烧一般;怒龙本是浸在冰凉的溪水中,贴着她凉滑的大腿肌肤叩关,陡地插进这
又湿又热的嫩膣里,光是极冷到极热间的转瞬变化,就令龙杵暴胀数分,捅得少
女满满的再无一丝空隙。

  耿照搂着她奋力抽插,并非没有怜香惜玉的念头,而是根本停不下来。

  弦子的身子像精锻的细薄钢片般充满弹性,几乎被折成了「匕」字形,膝盖
紧紧抵着那对酥盈椒乳,耿照每一贯入,仍能清楚感觉她的小腹、腿根、腰背、
雪股……每块肌肉揪紧成团,剧烈地反馈力道,带来令人销魂的掐挤与紧束。

  无暇变换姿势,耿照抄着她的膝弯,双手绕到她身后掐紧雪股,微屈着大腿
向上顶,「啪啪啪」的贴肉撞击盖过了静谧林间的潺潺流水,浆腻的声响中带着
浓浓的色欲,不断堆栈累积……

  弦子被插得又痛又麻,这与宗主对她的轻拂细捻全然不同,即使被尖细的指
甲刺入身体,流出一抹血丝,也比不上破瓜时撕裂般的痛楚。但她对疼痛的忍耐
力本就异于常人,欢好的刺激对她来说却太过陌生,此消彼长,很快她便被刨刮
嫩膣的酥麻快美所攫,阳具每一贯入她便仰头「啊」的一声,清纯的叫声分外可
人。

  而她的双腿亦是一绝。拥有美腿的女子,身量多半出挑,远观固然比例修长
十分悦目,扛到肩上时可是结结实实的两条腿子,唯有如弦子这般纤细的足胫,
入手竟不盈握,便是贴面亲吻仍觉纤美。

  耿照被肩上一跳一跳的两腿细直美腿弄得眼热,端着玉人上前两步,将她上
身放倒在厚厚的草垫上。弦子无颈可搂,身子里的绞扭抽搐却快把她逼疯了,双
手胡乱抓着青草,挺着纤腰不住弹动,唇缝间迸出既苦闷又清纯的「唔唔」呻吟。

  耿照抓着她的足踝大大分开,弦子不知这个姿势会让玉门加倍紧缩,蓦觉那
根硬物似又变大,膣户却反而变浅了,老被顶着穴里一块又酸又美、软麻筋似的
怪地方,一股强烈的尿意涌现,却与小解时绝然不同,腰肢一扳,猛然睁开眼睛,
摇头惊叫:「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雪股猛抬离地,宛若龙虾尾甲般剧烈弹动,两条美腿伸得笔直,连扳平的
雪趾都痉挛起来。

  男儿听她没头没脑的一阵「不要」,不觉失笑,龙杵被肉壁一夹,猛向上提,
暴胀的肉菇顿成倒钩一般,牢牢嵌入,脱之不出;偏偏那嫩膣里又油润得难以言
喻,虽夹着阳物,旋扭之时依然贴肉摩擦,如入鱼腹,不住往内吞吃。

  那快感委实太过强烈,耿照几乎撑持不住,精关一松,浓精喷薄而出,趴倒
在她又湿又凉的细柔胸脯上。

  弦子头一回迎接男人的阳精,只觉一股热流汩满腿心,来得又猛又快,不知
是什么东西,本能地要退;不料手足酸软,一挣之下丝纹不动,滚烫的浆液已将
小小的膣户灌得满满的,温热的液感熨着蜜肉,将酥麻美人的余韵都留在了最深
处。

  她忽觉安心,搂着身上的男儿,闭目细细喘息。

  耿照身心俱疲,尽情发泄欲望后,竟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
间忽然想到:「……我身躯沉重,岂非压坏了她?」猛然睁眼,发现自己躺于草
地上,身上的汗水狼籍早被清理干净,弦子并腿斜坐身畔,湿濡的长发拢在胸前,
雪白的小屁股对正自己,露出酥嫩娇红的脚掌心子。

  她一手拿着濡湿的布巾为他擦拭阳具,辨出呼吸有异,知他醒了过来,回头
道:「我给你清理一下。都是血。」耿照满心怜爱,抚着她绵软滑腻的雪股道:
「那是你最宝贵的处子落红,女孩儿家一生只有一次的。」

  弦子微微蹙眉。「还好只有一次。比金创疼,有点难受。」

  耿照又怜又爱,又觉好笑,轻拍她屁股一下,坐起身来。「轮到我帮你清理
啦。过来!」弦子有些为难,低道:「还是等一下罢。」耿照以为她破瓜时太过
疼痛,以致动弹不得,想来是自己不好,益发关怀。

  弦子经不住他问,老实道:「你那个……一直流出来,我现在不能乱动。」

  果然她一条藕臂夹在腿间,左手捂着玉蛤,沾了落红的精水不住从指缝间淌
出,化成薄浆的精液夹着丝丝瑰红,宛若血燕熬粥,衬与玉指乌茸,以及充血未
褪、半露半掩的两瓣花唇,画面无比淫艳。

  他一看便硬了,雄风转眼即复,笑着接过布巾,拉开她的小手,残余的精水
一失阻挡,稀哩呼噜地流了一地。「这样,还生不生得出孩子?」弦子有些担心。
耿照忍着笑将她搂在怀里,正色道:「不妨的。若担心生不出,咱们多做几回便
是。」

  弦子一想也是,忽道:「你和她夜夜都做,她也想生孩子么?」耿照知她指
的是宝宝锦儿,面上微红:「果然都教她们瞧了去。」本想支吾应付,又怕说者
无心,却教宝宝锦儿听去,惹她伤心便不好,想想才道:「做这事不只为生孩子。
男女间若是情投意合、情义深重,也能做这样的事。」

  弦子若有所思,片刻又问:「这事既不是生孩子,那叫什么?」

  耿照心中掠过「欢好」、「交合」乃至「敦伦」,正要说明,忽然萌生恶作
剧的念头,干咳两声,一本正经。「这种事叫」干「。你若想生出孩子,便要让
我多干你几回,才能受孕。」

  弦子是受教的好孩子,本欲点头,忽又发现问题。

  「怎不是我干你,而是你干我?」耿照一时语塞,好在脑筋动得快,赶紧澄
清。「男子阳物插入女子体内才叫」干「。故只能说我干你,而不是你干我。」

  弦子恍然大悟。「说你插我也行,对吧?」

  耿照大乐,故作严肃道:「很是很是,弦子真聪明。来,你再多说几遍,免
得忘记。」弦子乖巧点头,轻声复诵:「若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
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想生出孩子……」耿照听得面红耳热,只觉
这粗鄙之词从她口中吐出,竟是说不出的诱人。弦子依言念了几遍,忽然抬头: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干我?」

  耿照满脑子的淫念被揭,正自心虚,却见弦子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勃挺的龙
杵,光是寒凉滑腻的指触便令杵径胀大分许,龙首不住弹动,滋味妙不可言。他
一时说不出话来,即是闺阁中一向大胆的符赤锦,也从没以这样坦率自然的口吻,
直面相对地问过他。

  「嗯。」不知为何,他只想诚实回应她,不带一丝虚矫。

  弦子浓睫微颤,忽露出放心了似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动。

  这是耿照头一回看见她笑。

  「真好。我现在,也很想被你干。」弦子跨上他的腰际,将昂起的细细乳尖
凑到他面前。玉腿抬高的一瞬间,耿照看见她被插得红肿的阴户红艳如一朵带露
蔷薇,散发甜腐诱人的淫靡香气。

  「……你再多干我几次,好不好?」

  封底兵设:寻真

              【第二十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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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卷琉璃佛子

  内容简介:

  「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屋舍、卷走俺妻女时,佛在何处?俺走几千里
路来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路上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面对激动哭号、满面血泪的难民,那人只摇头道:「佛不在。」众人哗然。
此世无佛,救赎何在?当朝廷旁观袖手,当镇东将军闭门自固,佛的使者要如何
拯救苦难的百姓,领他们度过长夜,迎向黎明?

  第百零一折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杵茎上传来一阵又湿又凉、仿佛什么滑软之物搔刮的异感,将他从深眠中唤
醒。有那么一瞬间,耿照想不起置身何处,茫然享受那泥鳅般的细腻舔舐,盯着
帐顶好半晌,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如此笨拙的动作,却能带来巨大的快感,只因那丁香颗儿似的小舌太过细滑
的缘故。还有较寻常女子寒凉的体温也是。

  凉凉的嘴唇、凉凉的鼻尖,凉凉的面颊与脖颈……简直像是被一尾比小指更
细长也更湿凉的小青蛇缠上了似的,教人打从尾闾一路寒上头顶,舒爽中带着说
不出的悚栗。

  微微抬头,见女子伏在腿间,浓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垂拢于胸前,露出白皙
的长颈;额前厚厚的浏海拨向一侧,原本利落的发式因少女专心一意、吐舌勾挑
肉茎的模样,平添几许异样的香艳淫靡。

  她上身仅着一件贴身的窄袖短打,漆黑的服色使纤薄的身形益显窈窕,加倍
衬出衣架子似的宽肩美背;本该扎入缠腰的衣摆却解了开来,沿着背脊向下滑,
露出白皙的窄腰裸背,薄薄的屁股蛋高高撅起,翘着桃儿似的浑圆曲线,下身竟
是一丝不挂。

  褪下的黑绸裈裤、月牙白小袜,以及短靿鱼皮靴扔在榻上,一只靴儿挂在榻
缘,另一只可能掉落床底,可以想见褪下时的匆忙。

  想起弦子忙不迭地剥光下身、爬上榻来为他舔舐阳物的模样,耿照不由得欲
念勃发,怒龙绷着蚯蚓般的青筋一弹一跳,差点从她凉凉的指触间挣脱开来。

  发觉他醒来,弦子收起丁香小舌,不自觉地在唇上舐了舐,犹如一头将享用
鲜鱼的雪润小猫,扶着杵茎跨上他的腰际,阳物擦过滑腻的大腿内侧,微凉的肌
肤令耿照忍不住昂颈挺腰,发出舒服的低吟声,杵尖旋即被两片鲤鱼唇似的酥脂
噙住,一点、一点吞进比鱼口还要窄小的鱼腹深处。

  她的阴唇还是肿的,细小的蜜缝也是。

  两片嫩肉因为兴奋,以及连日来不停的交媾而剧烈充血,被龙首撑挤着突入
的模样,宛若一朵碾出红汁的鲜艳荼靡。弦子却仿佛不知疼痛,巨物侵入的瞬间
她翘臀昂首,高高支起的两条长腿左右分成「冂」字,可以清楚望见粗大的阳物
没入她雪嫩股间,两瓣浑圆香臀一坐到底。

  少女双手按着他的腰腹,身子微向前倾,又细又直、白皙耀眼的纤长足踝支
撑着身体重心,像骑马打浪似的,悬在男儿腰股上前后摇动,滚烫的蜜壶套弄着
勃挺的男根,那种贴肉的紧凑程度与她滑顺流畅的动作毫不相称,吸啜的劲道却
以绝难想象的速度与强度不断增幅,耿照只觉腰眼又麻又酸,弦子驰骋片刻,精
关竟隐有松动的迹象。

  他从没在任何一名女子身上,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就被推上巅峰。弦子的膣
户异常紧凑,然而又不只紧凑而已,蜜壶里非比寻常的湿热黏腻,与肌肤的细滑
寒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宛若冰火交煎,加诸于龙杵的爽利实难言喻。

  此外,弦子纤薄的小屁股更是从外观上完全无法看出的致命武器。

  女子下盘天生丰盈,股腹间更是娇脂堆积如沃雪,堪称全身上下最有肉、最
酥绵处。然而弦子不仅身段薄如钢片,股腹间更是没有半分余赘;摇动腰肢时,
阳物像是被夹入极富弹性的两片百锻精钢,没有丰润的腰臀腴脂做为缓冲,紧凑
的膣管壁毫无遗漏地反馈着扭动的劲道与方向,嫩肉异常刮人。

  与她欢好,往往十数下间便到了贴肉相搏的境地,为男儿带来极大的快感,
耿照全然无法、也不想思考,到后来只要一插入她的身子,便抱着又圆又弹手的
两瓣小屁股奋力挺耸,毫不留力,尽情享受那种失速坠落般的骇人爽利,将体力、
精力极尽压缩于短暂的片刻,痛痛快快射了给她。

  从绿柳村返回越浦不过短短两日,两人做的次数,竟是数也数不清了。

  当日在清溪边的绿草地上,耿照便要了她三五次,弦子对于疼痛的忍受度易
乎常人,况且再痛也比不过破瓜时,居然曲意承欢,渐渐领略男女交媾的滋味。

  两人同乘一骑回城的路上,在鞍上又弄了两回,弦子抱着马颈翘高雪臀,承
受男子疯狂的撞击,像要被撑裂似的花唇满满插着巨阳,缝间渗出的薄浆里都掺
着细细血丝,旋被涌出的爱液冲去,弄得鞍上一片狼籍;进城前勉强理了衣发,
下马时却是耿照脚步虚浮,射到阴囊隐隐生疼的地步,不觉心惊。

  弦子的心思便如一张白纸,没什么贞操矜持的观念,既知交媾快美,想要时
便来寻耿照,无论何时何地,均能心无旁骛地放怀享受。所幸耿照身负碧火功绝
学,先天胎息源源不绝,修为又远胜过她,换了旁人,难免被这贪欢的小妖精榨
得点滴不存,至死方休。

  不过,像今天这样在睡梦中被她舔醒,倒是破题儿头一次。

  这到底……是谁教她的?

  弦子的蛤珠虽然敏感,但她爱被粗硬的阳物贯入膣中、贴肉擦刮着娇黏肉壁
的感觉,更甚蛤顶厮磨。于骑乘上位时,不似寻常女子偏爱屈膝跪坐,而是支起
腿儿悬空放落,如打桩一般,小屁股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滚动,闭目享受巨物
进出的痛快爽利。

  也亏得她手长脚长,肌力又强,方能采取如此累人的体位。

  弦子疯狂摇动片刻,似有一丝疲累,然而敏感的娇躯正要攀上峰顶,对快感
的需索益发强烈,岂容消停?本能地一挺纤腰,双手向后撑住男儿的膝盖,踮起
脚尖奋力扭腰,犹如垂死前的豁命一击,挣扎得更加激烈。

  「啊!好……好酸!弦……弦子……」耿照被掐挤欲狂,结实的小腹不住抽
搐,阴茎暴胀,浓精仿佛已汩至杵中,腹下一团火热。

  弦子就爱他这般粗硬,摇得更起劲,身子不知不觉乱扭起来,支起的修长玉
腿并成了「儿」字,雪趾痉挛似的蜷了起来,屁股却动得更极更快,咬唇「呜呜」
哀鸣,一双尖翘浑圆的鸽乳,因乳质绵软到了极处,随着剧烈的摇动不住抛甩变
形,起伏迭宕,丝毫不觉尺寸幼细,反倒丰盈诱人。

  耿照还来不及思考,杵茎传来的烘热湿紧及强烈的吸啜劲道,伴随她脱缰野
马也似、不住滚动的小肚皮,三管齐下,一股酸死人的酥麻感自马眼内抽出,正
在将射未射的当儿,「咿」的一声房门忽启,一抹彤艳娇腴的金红衣影跨过门坎,
轻盈曼妙的步子来到镂花月扇之前,揭开纱帘一瞧,掩口惊呼:「怎地……怎地
又好上了?」语声娇柔甜糯,正是宝宝锦儿。

  耿照早知是她,心神略分,赶紧捉住弦子的小屁股不让摇动,谁知沁着薄汗
的浑圆股肌滑不留手,一下竟抓不实,弦子的娇躯便似一管太过合身的肉套子,
紧束着怒龙宝杵一套一拔,龙首「剥」的一声脱出蜜壶,阳精猝不及防、喷薄而
出,喷上弦子的下巴鼻尖,兀自不停,「卜卜」几声余浆喷发,沿着她白皙汗湿
的小腹、肚脐、胸乳间溅出几道浓绸液痕,缓缓向下流淌,形成一幅淫艳的画面。

  弦子娇喘未止,伸手往鼻端一抹,满掌黏稠液丝,带着迷蒙的神情喃喃道:
「出……出来了……没……啊……没在里面……」小肚子里的痉挛尚未退去,已
伸手捉住半硬半软的阳物,口气活像小孩告状:「射在外面了。你再干我一次。」

  符赤锦赶紧从身后将她抱开,笑骂道:「你这样乱来,相公身子会弄坏的。
我不是让你多舔他一会儿,别忙着进去么?」耿照微略回神,不禁苦笑:「果然
是宝宝锦儿!我忒胡涂,除她以外,还能有谁?」

  弦子像是做错事被逮到的小女孩,倔强地扭头闭口,竟是来个相应不理。打
从回到朱雀大宅的头一晚,弦子一声不响脱得精光赤裸、钻进小两口的被窝起,
宝宝锦儿便知晓他二人的好事,倒没有责怪他四处留情的意思,只拿似笑非笑的
眼神瞅他,一脸的幸灾乐祸。

  弦子不通人情世故,想要便要,宝宝锦儿颇识时务,大半日间都没来打扰。
耿照一来怕她委屈,二来担心二姝闹僵了不好收拾,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宝宝锦
儿轻搧他大腿一记,乜着娇媚的眼波笑啐:「睡你的罢!没事儿别醒着。当心魂
都教人给吸干啦,还没得轮回转世。我同我的亲亲弦子聊聊。」

  耿照被搧得一愣:「她俩几时这么好了?」却见符赤锦让她双手撑后,抬脚
大大分开,露出红艳艳的、软腴湿亮的花唇阴户,翘着腴臀跪在她两腿间。

  「你别动,我瞧瞧。是哪个销魂洞这般刮人,差点要了相公的命。」弦子居
然乖乖顺从。

  她的阴阜十分饱满,兴许是小腹太过平坦、肌束又十分结实的缘故,而阴户
的开口,则较寻常女子略高。宝宝锦儿饶富兴致地翻开她的花唇,凑近轻嗅,笑
道:「你这么香,难怪相公喜欢。可一点儿也不像骚狐狸调教出来的。」

  弦子被她温热的吐息弄得有些脸红,身子轻颤,蹙眉道:「骚狐狸是谁?」

  符赤锦噗哧一笑,摇头道:「骚狐狸就是骚狐狸,谁都不是。」

  柔嫩的发丝在敏感的大腿内侧轻拂,弦子呜的一声抬起腰来,纤细白皙的腿
根处绷出两条大筋。符赤锦伸出玉指抠摸,频频发出「咦,好紧啊」、「怎地这
么热」的赞叹声,仿佛在品评什么珍稀玩物,弦子被摆布得缩肩抵颔,身子不住
轻颤,雪靥酡红,鼻端不住轻哼着。

  无奈天不从人愿,正当她专心研究弦子的曼妙构造之际,射在少女胸腹间的
浓精化作浆水,沿脐间的细细凹痕蜿蜒而下,淌入幼细的乌茸中。弦子的耻丘浑
圆饱满,高高隆起,精水本应阻于此间;然而她的阴户又生得特别高,高低段差
遽然陷落,精水打湿了阴毛,一下子漫过隆丘,「骨碌」地继续往下流去。

  符赤锦笑道:「哪来的碍事东西?奴奴吃了它!」伸出丁香小舌一卷,竟将
精水吞下。这下连舌头都来掺和,身为地主的弦子难再置身事外,被她细舔轻舐、
勾挑拈弹一阵,腰杆都快扳断了,昂颈发出猫儿似的呜咽。

  耿照又气又好笑:「你这是哪门子聊法?分明是调戏!」见宝宝锦儿翘着美
臀、专心摆弄身前的美人,浑圆饱满的雪股撑出薄纱郁金红裙,完全没意识到自
己正身处险境,不觉食指大动,冷不防地起身掀裙,牢牢抓住她丰美的雪臀。

  符赤锦惊叫回头:「你、你做什么……呀!」

  噗唧一声,滚烫粗硬的怒龙已裹着杏汁似的腻浆,满满地贯入她肥腴紧凑的
小穴中。

  「宝宝锦儿,你的洞洞还是这般小,真真美死人了。」耿照挥戈直进,捅得
她翘臀乱摇,整个上半身平贴于榻,半张美脸都埋进了弦子异常烘热的腿心里,
随着爱郎粗暴的挺耸不住向前拱,濡得一口鼻的晶亮湿黏。

  「别……别乱嚼舌根!小……小孩儿听着呢!啊、啊……」

  符赤锦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翘着雪臀乱摇螓首,口里胡乱娇唤着。

  弦子被她前前后后一阵乱拱,初次领略蛤珠被揉捻触摩的曼妙滋味,舒服得
瞇起了眼睛,眼缝里水汪汪的,小巧挺直的琼鼻中不住逸出轻哼,纤腰一扳,身
子频频哆嗦。

  另一头,耿照抱着宝宝锦儿肥美的雪臀,巨大的阳物正扎实地、快慢有序地
进出她的股间,将那小小的肉洞撑满撑圆,退出时还带着一小圈红嫩的薄薄肉膜,
依依不舍似的紧束着肉茎,宛若饱熟的花房。

  宝宝锦儿的膣户恰如其人,虽然无比紧凑,却是温软腴润,不似弦子那般催
刮精元。不急着射将出来,更能品尝阳物被肉壁完全包覆,进出间又暖又湿又紧、
不住被吸啜掐紧的销魂滋味。

  「啊、啊……你……弄死人了……啊、啊、啊……」

  符赤锦双手揪着锦被,将被上的鸳鸯织绣捏绉成一团,雪腻的手背透出淡淡
的青络,细小的指节绷得发白。

  这如牝犬般翘起屁股的姿势交合极深,她被龟头上的粗棱刨得全身酥麻,雪
臀不觉越翘越高,揪着锦被的小手直往大把溢出雪肉的胸口挪去,半边肩膀都贴
在榻上,犹如怀抱婴儿,禁受不住的模样分外诱人。

  弦子腿心处无人作怪,如潮快感顿止,少女缓过一口气来,睁着妙目看得片
刻,忽道:「你怎么还不出来?你干我,都没这么久的。」

  耿照哭笑不得,身下宝宝锦儿回过神来,咬牙狠笑:「小浪蹄子!你……啊
……敢这般瞧不起姑奶奶!」翘着屁股磨将起来,把紧套在肉壶里的杵茎当作轴
轳,苦忍着逼疯人的快美又扭又绞之余,还不住向后挺动,一声声短促的呜咽隐
带着泣声:「美……呜……美不美?美不……呜呜……美不美?呜呜呜呜……」

  「美……美死了!」耿照索性挺着肉茎双手扶腰,享受身前美人的疯狂迎凑:
「宝宝……好酸……好舒服!你的屁股……真是棒极啦!」

  宝宝锦儿自己都酸得受不住,揪紧锦被呜呜哀鸣,恨道:「快……啊啊……
快射给我!莫教……莫教这小浪蹄子瞧扁我啦!啊啊啊啊啊啊——!」话未说完
腰眼已被拿住,耿照提着她一径猛挑,「啪啪」的贴肉击臀声响彻斗室,符赤锦
被推得向前一扑,浪叫不止的小嘴儿贴上弦子阴户,失控的小香舌一阵乱搅,发
出无比淫靡的唧唧腻响。

  弦子如遭雷殛,纤腰扳如虾弓,撑着身体的双臂却骤然脱力,整个人向后瘫
倒,大腿痉挛似的挣扎着。符赤锦的快感只怕比她更强烈,本能地抓住她的腿根,
尖尖十指几乎掐进她既绵软又富弹性的腿肌里,噙着少女的花唇呜呜大叫起来,
眼看便要攀上高峰。

  耿照只觉得裹着肉柱的小穴儿似又缩小几分,连拔出都有困难,抓住她肥美
软腻的雪臀一刺到底,再也不动,肉穴深处却有一团油润的嫩肉紧紧包覆着龙首,
肉团里仿佛生满蕊状的小芽,如花冠肉齿一般,自行吸啜啮咬着男儿最敏感的尖
端;耿照紧抵着一阵急刺,挑得符赤锦忽然无声,花心里猛然一搐,终于再忍不
住,浓精汹涌而出!

  就在同时,蛤珠被噙得充血膨大的弦子也越过峰顶,「唧!」一股清澈激流
自黏腻的肉缝喷出,喷得符赤锦一头一脸。耿照推着宝宝锦儿的雪臀向前趴倒,
三人迭作一处,符赤锦趴在她雪腻的细胸之上,不住娇喘。

  弦子双颊酡红,茫然地睁大失神的美眸,似乎在比较这件事与「干」何者更
快美一些,喘了老半天,始终没有答案。耿照在她身上支撑的时间,远比在符赤
锦身上短得多,弦子是头一回被弄得这么久,身子泄了又泄,强烈的快感却不断
堆栈,欢悦到甚至有一丝痛苦。

  被干很舒服,但这样也不错。弦子心想。

  符赤锦勉力支起上身,胸前一双雪腻乳瓜沉甸甸地垂坠着,弦子只觉酥白耀
眼,喃喃道:「……好大。」符赤锦雪靥娇红,娇喘尚未歇止,连膣里都还残留
着爱郎火辣辣的刨刮余劲,对她霎了霎眼,嫣然道:「一会儿让你摸摸,看软是
不软。」弦子考虑了一下,点头道:「好。」

  符赤锦回头在爱郎颊畔一吻,低笑道:「你方才这么卖力,奴奴也不恼啦。
要不出一趟远门带一个小的回来,瞧我收拾你!」耿照留恋地厮磨着她滑腻的颈
背,嗅着混合了汗潮与弦子爱液的肌肤香气,低道:「是我不好,宝宝锦儿。我
一定好好补偿你。」

  符赤锦咬着唇瓣羞涩一笑,晕红双颊,娇娇地乜他一眼,又是那股似笑非笑
的神气。「你该补偿的,可不是我。快些起来梳洗整理,一会儿人就来啦。」不
理爱郎痴缠,硬推着他起身。

  「谁来?」耿照胡乱穿好衣物,套上靿靴,即使身体里的倦意挥之不去,但
眼角瞥见一大一小两美人的娇躯,欲念又隐隐作祟,心头顿有些不安分起来。符
赤锦娇笑瞪他一眼,整衣坐起身,拎起劲装裈裤套上弦子的美腿,一点机会也不
给他。

  「晚了两天的人。」她敛起打情骂俏的轻佻神气,正色道:「你得好好同她
说一说。弦子便交给我罢。」随手替他整理衣襟头发。

  耿照面色微变。

  「二掌院?」

  符赤锦噗哧一笑,替他紧了紧腰带,摇头道:「你再喊她」二掌院「,索性
别去得了。这不是成心么?女人啊,都是要哄的。相公忒会哄宝宝,怎地对她一
点办法也没有?」

  耿照也笑了,低道:「我几时哄你了?我同宝宝说的每字每句,全是真心的。」

  符赤锦低头微笑,将他上上下下整理得一丝不苟,轻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胸
膛,道:「去罢。不管结果如何,我总在这儿等你。」

  耿照捏了捏她温软的小手,对弦子道:「你待在这儿,要乖乖听宝宝锦儿的
话,知道么?」快步离开房间。弦子本要跟去,符赤锦一把挽住,笑道:「别走
呀,他让你在这儿陪陪我。」

  弦子迟疑了一下,依言坐回床沿。

  符赤锦吃吃笑着,抓着她的小手按在胸前,轻轻揉捻。

  弦子捧着那对无法握实的乳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隔着衣布慢慢感受惊人
的份量。「软不软?」符赤锦笑着问。

  「软。」弦子老老实实回答,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脯。

  符赤锦向那双乳鸽似的娇嫩细乳伸出魔爪,红着脸笑道:「弦子的也好软。」

  弦子看看她的,再看看自己的,面无表情,忽然把手一缩,转头不声不响。

  她从小便倾慕宗主的丰肌盛乳。绵软饱满、细如新雪的白皙乳瓜对小弦子来
说,有着近乎乡愁的奇异思念。她多么希望这样的一对美乳是生在自己胸前。符
赤锦不明白这些个宛转周折,但她觉得弦子并不是讨厌或嫉妒她沃腴的酥胸,才
突然掉过头去的。

  在她心目中,像弦子这样单纯的孩子,应该要用更单纯的方式来面对。

  她张开双臂,冷不防地将少女搂在胸前。弦子的小脸陷入软糯温香的巨乳间,
惊诧过后只轻轻挣了几下,便不再乱动,静静埋首于巨硕的峰壑起伏。

  「舒不舒服?」符赤锦低垂眼帘,带笑的嗓音从胸膛里透出来,带着磁酥酥
的微震。

  「嗯。」她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吐息却比少妇所想来得温热,不似肌肤寒凉。

  「我以前常常想,倘若我的孩子能生下来,她一定要是个女孩儿。」符赤锦
伸臂环着她,将一动也不动的少女抱得满怀,半闭的星眸仿佛没入了回忆之海,
巧致的嘴角泛起一丝细细笑纹。「我就可以天天这样抱着她,直到她长大成人。」

  弦子小脸侧转,面颊仍是枕在雪腻挺凸的沃乳之上,睁大的眼眸投向虚空处,
神情若有所思。

  「男孩不行么?」

  符赤锦噗哧一声,却非取笑,藕臂忍不住紧了紧,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爱。

  「不行。等他们再大些,就是男人啦!」她咬着樱唇坏笑道:「一个弄不好,
连亲娘都下得了手,我可不干。还是女儿好,娘亲抱到老。」像搂小猫似的抱紧
她,用柔腻的雪靥轻轻摩她发顶,口里直呼「好可爱好可爱」,忽觉腰间一紧,
却是弦子伸手抱住了她。

  诧异不过一霎,符赤锦旋即露出微笑,细细拍着少女的背心,搂着她左右轻
晃,琼鼻中哼着若有似无曲不成调,却是说不出的温软动听。「以后只要你想了,」
她双眸望向空处,自顾自的笑道:「便来给我抱一抱,好不?」

  弦子静静搂着她,过了很久很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嗯。」

                ◇◇◇

  染红霞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见面。

  自从两天前符赤锦让人捎信给她,说他已经平安回来之后,染红霞心怀一宽,
居然就病倒了。

  十八岁上便肩负起水月一门剑术教席的重责大任,这位二掌院无论是内外修
为,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从来就是水月停轩的代表,连代掌门许缁衣都掩盖不住她
在武艺上的光华。内功、剑法练到她这个份上,早已是病魔不侵,因此,当许缁
衣听二屏说师妹卧病,俏脸难得地为之一沉,立刻联想到她几天几夜未归的事上。

  染红霞高烧不退,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她从八岁以后就没再这样病过了,都
快记不起伤风是什么滋味。朦胧之间,依稀有人来到榻沿,坐下轻抚着她的额头,
那手既小又凉,触感却带着长者的从容与怜爱,令人心安。

  「师……师傅……」

  她突然想起这久违的感觉,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脚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伴随着身不由己的挫败感,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许多事一幕幕掠过脑海:抗
击妖刀的无力、诸位师妹的死伤,在红螺峪失身,风火连环坞与他互诉衷曲倾心
订盟,转眼又痛失所爱;才接获爱郎平安无事的消息,又想起他身边众多红颜佳
丽环绕,其中不乏邪派七玄……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冷不防地涌上胸怀,苍白憔悴的二掌院鼻头一酸,温热
的液感忽自紧闭的眼角迸出,扑簌簌地滑落面颊。师傅却仅仅是为她抹去泪水,
并未出言责备,无比爱怜地抚摸她的面颊,轻声对她说话。

  那令人安心的陪伴深深抚慰了她,连病痛也奇迹似的得到痊愈,染红霞安心
睡上一觉,睁眼时高烧已退。连许缁衣也不禁露出久违的笑容,嘱咐二屏准备滋
补调养的食品,对她夜闯风火连环坞,又偕符赤锦搜寻耿照、几日未归之事只字
未提,殷殷交代她好生休养。

  染红霞在榻上躺了一天,不断回忆着病中那只抚摸自己的小手。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而抚慰人心,令她无法当作是南柯一梦,又或病中胡思乱
想所生的杂臆——事实上,此刻她最不想、也自觉最无颜面对的,大概就是师傅
了。杜妆怜一生守贞,对三名入室弟子的贞节看得极重,染红霞简直不敢想象自
己失贞一事若教师傅知晓,后果将是如何严重。

  连大师姊许缁衣这般手腕,在师傅面前说话极有份量,乍闻此事,也只能严
格禁止她与耿照继续来往,恐怕是打定了「秘而不宣」的主意,认定此结难解,
能多瞒一刻是一刻。

  为何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梦见了师傅?

  师姊说过,师傅闭关修练的「悉断天剑」乃是一门心剑,无有招式,专修境
界,练得身剑两成、福慧俱生,心识顷刻间遨游万里,不受物我之限,堪称是剑
界至高。会不会是师傅修练到了天剑之境,千里迢迢而来,在病榻畔摸了摸我的
脸颊,坐陪了红儿一夜?

  染红霞忽觉羞愧。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剑」之一字想得如此寡少。

  反正一想起他来便心烦意乱,红衣女郎定了定神,倚着软枕坐在榻上,强迫
自己把心思放到对离垢妖刀的那一战。

  「青枫十三」本是一套攻守兼备的剑法,六年来染红霞心无旁骛,不断反馈
以练剑、使剑的心得感想,来增补完备这套剑法。比起十六岁时收入凝芳阁的那
部绢册所载,如今的青枫十三式更精炼、更细致,威力毫无疑问地也更为强大,
对修习者的内外修为要求更高,连实力颇强的金钏银雪一时也练不上手,说是
「上乘剑法」亦不为过。

  她却隐约觉得:再这样修改下去,即使套路更加精致细微,这十三式青枫剑
也不能再上层楼,得到飞跃性的突破,充其量也只是令姿势更优美,转折变化更
加流畅而已。

  局限青枫十三的,正是青枫十三自身。不比绣花女红,做些精美修饰便能解
决。

  「你太在意你的剑法了。」在病榻时,师傅依稀这样说过:「是人使剑法,
而非剑法使人。能在每回交手中克敌致胜的,便是天下无敌的剑法。你何必在乎
它是不是」青枫十三「?」

  回忆至此,染红霞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师姊曾说「连修改师尊都想看你的创见,舍不得多加一笔」,用以勉励她持
续精进。但多年来,这话却反成了染红霞的桎梏,将她剑上的慧见囚入一只名为
「青枫十三」的牢笼里,所为均不出此限。

  这益发使她相信病榻边朦朦胧胧的一夕相伴并非是梦,而是练成了「悉断天
剑」的师傅以心传心,思念跨越了百千里的距离来到她的梦中,特意一语点醒,
令她茅塞顿开。这非是她自己便能凭空想出,己所不知,岂能成梦?

  红衣女郎坐在床上,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

  没人知道在她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偶尔脱体迸出的几绺剑气,端
雅秀丽的女郎便如假寐一般,连照拂她病中起居的二屏都不曾看出异样。

  「二掌院,我家大人到啦。」

  朱雀大宅的总管李绥在门外恭恭敬敬一揖,神情不卑不亢。染红霞闻言回神,
一颗心忽然怦怦剧跳,饱满坚挺的酥胸不住起伏,定了定神,点头道:「多谢李
总管。」长腿一踮,盈盈起身。

  耿照的心跳怕是只快不慢。大宅迂回的廊曲一下突然变得极其漫长,仿佛走
也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来到前堂,匆匆撩袍跨过朱红高槛儿,朝思暮想的窈窕
身形方映入眼帘,尚不及开口叫唤,伊人身后二姝已敛衽下拜,清脆的嗓音齐声
道:「典卫大人安好。」服色一粉一翠,俱都姿容曼妙、青春动人,正是李锦屏
与方翠屏。

  许缁衣以照顾病人为由,让她们俩亦步亦趋跟着师妹,须臾未离,当为避免
再发生擅闯风火连环坞那样的事。染红霞自知理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二屏遂
成为她的贴身丫鬟,到哪儿都跟着她。

  耿照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背脊激灵灵一颤,满腔血热为之倏凝,总算他
多受磨练,不再轻易于人前表露心思,略停了停步,冲双姝一拱手:「二位姊姊
久见。」转向伊人,抱拳道:「二掌院好。」

  染红霞俏脸煞白,片刻才勉力一笑,还礼道:「耿大人好。」

  耿照胸中微刺,知此刻还不能放任痛楚蔓延,咬牙不泄漏半点心绪,摆手道:
「三位请坐。」回头吩咐:「李总管,烦请上过新茶细点。有劳了。」见李绥领
命告退,才迈出重如千钧的步子,走向主座。

  行经染红霞身畔时犹自低头,一缕魂牵梦系的淡雅馨香却钻入鼻端,仿佛被
眼角那抹绯红丽影刺痛了似的,不敢稍稍停歇。

  染红霞到底是久经世面的,敛衽浅坐、颈背挺拔,健美修长的身姿透着一股
端庄高雅,足堪代表「水月停轩」四字。除了病后容色还有些白惨,看来倒是比
身为主人的耿照从容得多。

  她忍着心中悸动,看了他几眼,垂眸笑道:「见典卫大人身子安好,我便放
心多啦。那夜风火连环坞烧成了白地,事后却不见踪影,我担心大人的安危,与
符家妹子找了几日,正自忧虑,所幸大人吉人天相,终究平安而回。」

  耿照不知该回什么话,讷讷道:「连累二掌院担忧,是在下的过错。」

  染红霞闭目摇头,身子似是微微颤抖。

  耿照想起宝宝锦儿的话,知是生份的「二掌院」三字刺伤了她,顿觉彷徨,
正寻思支开二屏与她说些体己话,却见染红霞起身道:「大人既然无碍,想来公
事繁忙,无暇他顾,我便先告辞啦。」

  耿照听得心焦,慌忙制止:「且慢!」这下用上了碧火真气,却听「啷」的
一片脆响,原来李绥正端着茶点来到门畔,猛被雄浑的喝声震得手脚酥麻,手中
托盘摔了一地,扶门道:「小……小人一时晕了,身子……有些不适,惊扰了贵
客,还请大人见谅。」两名下人搀扶他离去,收拾门外地面狼籍,又补上了热茶
点心。

  经这一乱,染红霞倒不好走了,只得重新坐下。偌大的堂上两人相对无语,
目光俱都垂落地面,李锦屏倒是神色自若,带着一抹淡淡微笑,身子坐得直挺;
一旁方翠屏甚是扭捏不安,几次想要开口,却被李锦屏笑着一乜,又将话全咽回
肚里去。

  耿照本想问问崔滟月,总比无话可说得好。但潜行都掌握全城武林人物的一
举一动,早知水月那厢并无崔滟月的消息。染红霞与宝宝锦儿携手找了他几日,
绮鸳、弦子都照面了几回,恐怕对潜行都也非一无所知,故作不知而开口,对她
总觉得过意不去。

  犹豫之间,居然是染红霞先行打破了沉默。

  「这几天我同符家妹子聊了许多。」她低垂眼睑,淡淡说着,恍若置身梦中: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便如莲荷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好生相敬。你
要好生对待她,切莫辜负。」

  耿照抬头望她,见伊人俏脸盈白、唇际泛着一丝空洞的笑容,低垂的目光却
无意相对,想象她心中的痛楚与忍受,不禁心如刀割。但许缁衣遣二屏前来,便
为监看她二人有无私情,要是泄漏了半点,往后失却这位代掌门的支持,在杜妆
怜面前染红霞不免更难立足。

  他咬牙定了定神,带着一丝自戮似的狠劲,从容道:「她已失亲人,在世上
孤苦无依。我多次蒙她相救,人情是还也还不清了,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李锦屏忽然插口:「典卫大人与符姑娘定亲了么?我家代掌门说啦,若遇典
卫大人,让我们问明佳期,敝门纵在千里之外,也要来喝这杯喜酒。」染红霞身
子微晃,白皙的柔荑握紧枣木扶手,绷得指节发青兀自不觉,身子坐得僵挺。

  耿照面色铁青,却不能伸手扶一扶她,心底不住淌血,沉声道:「符姑娘近
日欲返家乡,我俩并无如此打算。烦请转告代掌门,在下若有成家之念,水月停
轩会头一个知道。」

  李锦屏见他激起了意气,温婉一笑,垂首道:「婢子明白啦。」

  染红霞闭目抬头,深呼吸了一口,睁眼起身,淡然道:「典卫大人若无别的
事,我们先告辞了。」提剑径往厅外行去。方翠屏如获大赦,只来得及冲耿照微
微颔首,赶紧拽着李锦屏追上前。

  门外忽闪进一抹窈窕衣影,身材秾纤合度,却是一名潜行都卫。她三两步上
前,呈过一卷便笺:「大人请过目。」耿照正忙着追染红霞,顺手收进怀里,撇
了她径自前行,随口道:「我一会儿看。你先下去——」

  「典卫大人!」那潜行都的少女扬声娇叱,耿照愕然回头,却见她满面凝重。

  「绮鸳说了,请您即刻观看。此乃十万火急之事,我等大人回话。」连染红
霞听了都忍不住扶剑停步,微蹙柳眉,面露关切。方翠屏趁机拉着李锦屏走过她
身畔,嘴里大声道:「红姊,咱们先去外头候着。里边儿闷,热也热死啦。」染
红霞颔首,一双妙目凝着耿照手中纸卷,竟未回头。

  方翠屏将李锦屏拖出大厅,直到脚步声远去,依稀听得她叨叨絮絮埋怨:
「都教你给坑死啦!咱们跟来干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坏人似的……好端端的干
嘛不让人家说话?我都快待不住啦……这么无良的勾当你也干得出来,小心天打
雷劈——」李锦屏修养极佳,一路都没还口,可以想见她温婉含笑的模样。

  耿照打开纸卷一瞧,面色微变,抬头道:「有多少人?」少女回答:「原本
不过五六百,后来又来了几拨,我走的时候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三两千。我
瞧罗烨顶不住啦,绮鸳让你快些去,能从城门多调些人手也好。」

  耿照摇头。「我马上过去。你让绮鸳同罗烨说,不许伤害无辜百姓。」

  少女欲言又止,瞥了染红霞一眼,抱拳躬身道:「是。」快步行出厅堂。

  「怎么了?」染红霞望着他,口气轻轻淡淡的。

  「没什么,城外有些流民聚集。我去瞧瞧便了。」

  「那好。我不打扰你啦,你先忙去。」

  染红霞扶剑转身,耿照旋风般追上前来,一把握住她的藕臂转了过来。两人
身子紧密相贴,偌大的厅堂里终于再也没有旁人。

  「红儿!你听我说。」他气急败坏,唯恐佳人从此随风,再不复见,既心疼
又惶恐,急道:「我与宝宝锦儿相从于患难之中,不可轻易舍弃。但我对你是一
片真心,适才当着二屏的面,不得已才——」

  「你对符姑娘,难道没有丝毫宝爱之心?」

  染红霞定定抬望,清澈而美丽的眼眸令他为之目眩。

  耿照瞠目结舌,片刻才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爱宝宝锦儿。若是失去了
她,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我爱你却在结识她之前,此生不能与你相守,我……
我……」胸中一鲠,再也说不下去。

  染红霞凝着他,突然一笑,露出温柔缱绻的神气,犹如小女孩。

  「还好你说了欢喜她。」她淡淡笑道:「我心上的男儿,并不是个无情无义
的薄幸郎君,也非信口胡言、投机谄佞的小人,我很欢喜。你知不知道,沿着江
岸搜寻你的时候,有几次我都想:」若是再找不着,我便跳将下去,也自不活了。
「瞥见符家妹子的神情,我猜她也是这么想。我俩若非伴着彼此,一早便投了江
啦。」

  耿照既惭愧又感动,伸臂欲将她拥入怀中,才发现她娇躯僵直,并无相就之
意。

  「红儿,我……」

  「我并没有不相信你。要不信,今儿我便不来了。」染红霞轻声道:「我知
晓符家妹子乃是五帝窟的出身,也知这宅子里那些来来去去的姑娘,是帝窟宗主
漱玉节的手下。符家妹子让我自己问你,为什么你要结交这些外道,但我后来一
想,才发现没有询问的必要。

  「我心中爱的耿照,是个光明磊落、重情重义,又充满侠气的男子,宁可牺
牲自己,也不忍心教他人受苦。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既然决定
交这些朋友,想来必有值得结交的地方。你与这些人往来,并不是要作奸犯科、
为非作歹,是不?」

  耿照点头。「我不会和歹人做朋友的。我不敢说我一定不会做错事,但我从
未存过为恶的念头,纵使不小心犯了错,也一定尽力弥补。红儿,你别离开我,
我一定往断肠湖面见杜掌门,恳求她将你许配给我。」

  染红霞双颊晕红,星眸半闭,点头道:「好,你可要说到做到。」末了声音
几不可闻,羞意分外动人。耿照心旌动摇,犹如漂浮在云端,便欲将她搂个满怀,
谁知染红霞仍是推拒。

  「耿郎,我不懂女红烹饪,我一生所注,就只有剑而已。」她低声说着,似
是倾诉,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就像你要关照符家妹子后半生的幸福,我纵使将
来……将来嫁与你为妻,于剑道一节,亦须向我师傅交代。否则就算她老人家原
谅了我失身于你,我仍是对师傅不起。」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不懂两人相爱与剑术、剑道有什么关连,索性闭
口不语,静静聆听。

  「自从我心上有你,剑术便搁下啦。我有许久许久,都没想到剑了,心里…
…心里只有你。」她忍着羞意,一本正经道:「但这样是不行的。就像你不能搁
下将军的差使、搁下符家妹子,整天只陪着我,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放
下,过着只有你的日子。我的师傅和师门也不许我这样,这也是师姊一直反对我
们来往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现下我不能没有剑,也不能没有你,还在找寻两全其美的法子;若有一
天,我非得在你和剑之间选一个不可,我会痛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防真有那
么一天,能不能请你别怀疑我对你的心意,先让我专心追求自己的剑道?」

  耿照愕然良久,忽然展颜一笑,不觉摇头。

  「你笑什么?」染红霞有些着恼,胀红了粉颊。她掏心挖肺对他剖白,可不
是让爱郎拿来取笑的。「你……你觉得我的话很傻么?」

  「怎么会!」

  耿照敛起笑容,双手扶着她的香肩,正色道:「我觉得很惭愧,红儿。前几
日,有位好朋友对我说,我身上有刀但心中无刀,我还不甚服气;今日听得爱妻
一席话,才知我对刀的执着,比不上你的剑道于万一。」心中无刀「怕还客气了,
根本是浑浑噩噩。」

  染红霞羞得耳根都红了,急道:「谁……谁是你的……」嘤的一声,樱唇已
被爱郎蛮横地堵住。两人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忘情拥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依依
不舍地分开。

  第百零二折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身为巡检营三百铁骑的队长,罗烨一直兢兢业业,恪尽本分,一边约束手下,
一边完成典卫大人所交付的任务。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情况会在忒短的时间内,
便失控到了这般田地。

  自接获绮鸳传讯,他将驻扎在巡检营的三百名弟兄扣除火工、卫哨等杂役,
分作三班,按潜行都所提供的线报,不分昼夜地将流民群落驱往西境。

  罗烨御下铁腕,拿军法办了几个不知进退的东西之后,麾下那帮兵油子终于
明白这带疤的娃娃脸队长是个狠角。关于他面颊上的伤疤由来,也出现了各种光
怪陆离的说法,还有说他是小时候在家乡杀了人,不得已才来投军的,越传越妖,
罗烨却从不辟谣。

  谷城的马军骁捷营原是东海诸军中的精锐,慕容柔治军极严,不尚个人武勇,
讲的是团体纪律。罗烨的命令一经贯彻,这支三百人的铁骑队顿时化作十二枚锋
锐犀利的箭镞,透过潜行都的指引,一一射向地图上的白色表号,数日间堪称成
果丰硕,几无落空;赤炼堂大半年间都无法净空的越浦地界,倒是被罗烨次第扫
除,直到这籸盆岭为止。

  三川汇流处本无「籸盆岭」的地名,「籸」这个字念作「申」,原意系指米
磨粉后制成的浓粥,引伸有磨细、榨干之意,如芝麻榨油后的渣滓亦称「麻籸」。
央土风俗,除夕祭祀先祖百神之时,须以麻籸投入照明用的火盆,使火焰熊熊燃
烧,以征吉兆,这个仪式就叫「籸盆」。

  此地约有两百多户央土百姓,他们都不是普通的难民,而是花了真金白银,
买通赤炼堂的水陆封锁线才得以进入,其中不乏在故土时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批
流民来到这座小山头已有年余,是去岁除夕之时定居落户的,当中的长者才以
「籸盆」为名,象征族人们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籸盆岭不但建有夯土屋舍,周围也开垦了田地,居民非是衣衫褴褛、蓬头垢
面的模样,看来便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小村落。只不过这些村民未在东海设籍,便
是翻遍臬台司衙门的地理图簿、民籍户口,也找不出这籸盆岭的两百余户来。但
他们是有缴田赋的,秋收后谷米缴给了赤炼堂,故能在此落户。

  雷门鹤欲从此事中抽身,自不能再提供保护,他前脚才出越浦城驿,后脚便
派人收了悬在村外的风火旗。

  村民正自惶惶,却逢罗烨亲领一支哨队登门,唤来村中长者道:「我等奉将
军号令,督促央土百姓归返原籍。你等尽快收拾启程,以免自误。」将耿照的吩
咐一并说了。

  原本在他看来,此事于籸盆岭众人,远比其他流离失所的难民容易。

  须知行旅之人,不能没有口粮饮水,以及御寒、照明等物事。要把在荒野中
挣扎求生、苟延残喘的央土流民赶往白城山,一个弄不好是要生变的,反正留下
也是死,回头也是死,进退无路,那些夹着尾巴只求一活命处的流民百姓,也可
能突然发起狂来,对长枪铁马的巡检骑队展开攻击。

  但,籸盆岭的居民有足够的粮食,有家有小,并未陷入绝境;离开辛苦经营
了年余的新家虽不免失落,起码性命无虞,待到得白城山附近,再重新觅地引水,
建设家园也就是了,犯不着搏命求存,与镇东将军的铁令对着干。

  村中长者听完了他的要求,连连点头,只道:「军爷放心。请给我们几天时
间,待族人收拾细软,便往西行去,不敢给军爷添麻烦。」

  岂料这一拖就是三天,籸盆岭毫无动静,罗烨驱马又至,才发现村外聚集了
五六百名央土流民,静谧安适的小小桃源顿成了难民营。

  「军爷!」面对罗烨质问,长老也是连天叫苦:「不是我们不肯走。你也见
了,这五百多人要与我们一块上路,村中囤米不足供应,未至白城山,大伙儿便
饿死啦。能否请军爷,拨点粮食给我等?」

  那些流民多是巡检营自别处所驱,只是不知为何都聚集到了籸盆岭。长老之
言并非无理,只是罗烨手下三百人的粮秣均由骁捷营处支来,于鹏、邹开二位正
副统领对耿照这位将军跟前的新贵不怎么待见,粮草的供应都压在最低限度边缘,
刁难之意昭然若揭。

  适逢耿照由绿柳村回来,由绮鸳那厢得知消息,随手写了张便笺,让罗烨解
去几车米粮,巡检营的弟兄一阵哗然,若非罗烨铁腕压下,怕是要生变故。

  罗烨对典卫大人这纸命令,也非是没有火气:同情归同情,籸盆岭的居民不
是没有言而无信的前科,若当日手脚便给、即刻迁移,哪来的流民聚集?如今再
给米粮,助长敌势不说,对连日来辛苦值勤的巡检营弟兄,如何能够交代?

  他本想面见典卫大人痛陈利害,谁知耿照回城后变得极为嗜睡,连想见上一
面都不可得。被绮鸳姑娘挡了几次,罗烨心中窝火,索性照章办事,解了营中的
备粮运往籸盆岭,其中不无赌气的味道。

  情况就在今晨急转直下。

  押粮的小队迟迟未归,罗烨正准备派人去寻,等到的却是潜行都的急报,说
是带头的什长章成与籸盆岭的居民发生冲突,失手伤了人,现场群情汹涌,粮队
竟被扣押下来。

  谷城大营的铁骑队可不是吃斋的,训练严格,极擅群战,一伍一什并辔冲杀,
三两倍的武林人都拦不住,岂能被暴民挟制?

  罗烨是心细之人,派遣粮队时也考虑到居民出尔反尔,押粮的什长章成虽是
大老粗,身手却是自队副贺新以下数一数二的,带的弟兄不但全副武装,更有大
半是老兵油子,战斗力在麾下三百人中堪称拔尖儿,寓有探查敌情的目的在,怎
么想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罗队长,」负责传信的潜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声道:「我家绮鸳姑娘说
了,事态严重,烦请点齐兵马,速速赶至,她在现场严密监控形势,待与队长会
合。典卫大人那厢,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带足够的人手前来支持。」

  潜行都的报告丝毫没有夸张。

  赶到籸盆岭时,村外聚集的流民多达两三千人之谱,现场黑压压一片,多是
青年少壮,晶亮的眸光宛若饥狼,十分不善。那押粮队的十二名兵士被围在村外
的一处小丘上,马匹车辆俱已被夺,靠着地势与残株石块等垒成简陋的工事,一
排明晃晃的枪尖突出木隙,以阻绝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几处斑斑血迹,地面上竖插着残羽断箭,却不知里头的弟兄伤亡如
何。

  即使是像籸盆岭这么荒僻的地方,能拿来构筑防御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随
处都有。罗烨见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们早有预谋,否则仓促之间押
粮队的兵士如何能筑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围着小丘蠢蠢欲动的流民,见两百多名的铁甲军列队而来,甲衣枪尖在阳光
照耀下焕发着狞恶寒光,气焰略微收敛,前列众人小退了丈余便不再移动,一张
张黝黑肮脏的面孔直视来敌,气氛无比凝重。

  罗烨一直推进到拦路的木石之前,举手喝道:「停!」骑队闻声不动,仿佛
从活生生的人马变成石雕,两百多人掖枪凝然,马蹄都未乱踏一下,望之令人生
畏。

  年少的带疤队长策马上前,扬声道:「章成!可有弟兄受伤?」

  押粮队的什长章成听见队长的声音,大喜过望,从工事后冒出头来,大声应
答:「没有!不过是些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头儿!这帮子王八蛋要造反啦!」
离得近的流民闻言,纷纷鼓噪:「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说什么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东蕃!」双方隔着堆石土垒叫骂起来。

  罗烨唯恐场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壶里挟羽一架,月弦向天,松手之
际,一声狼嚎般的刺耳尖啸飙向天际。路障之后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头
掩耳,踉跄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发明,东海护军府衙门按将军大人亲绘的图纸,打造
了几万枝这种特制羽箭,除支应巡哨勤务之外,只有副统领以上的武弁能配有。
铁骑队的头盔内衬装有填毛护耳,故丝毫不为所动。

  「村中李翁呢?请他出来回话!」

  罗烨放箭镇住场面,一提缰绳,跨下骏马轻轻巧巧越过阻路的木石残株,朝
村前行去。背后队副贺新低喝道:「罗头儿,当心暴民逞凶!」罗烨勒马回头:
「别动!我有分寸。」又上前五六丈,距离流民前列尚不及十步,村篱已近在眼
前。

  不多时,一名青年扶着被称作「李翁」的长老来到,罗烨没等他开口,厉声
道:「李翁!你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你要米粮,我给你米粮!你等在这里聚集
了几千人,又围困官军,垒石为砦,难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铁青,颤巍巍地几乎站立不住,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可惜年迈体
弱,距离遥远,委实听不见说了什么。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扬声道:「你说送米粮,送的是什么米粮!当百姓是
豚犬么?」把手一挥,几名身强力壮的流民推来一辆板车,车上垒满鼓胀胀的麻
袋,以粗绳缚得结实,袋上撑饱的朱漆印子虽已斑剥褪色,依稀见得「谷城」、
「护军府典曹司」等字样,正是一早从巡检营运出的食米。

  青年一脚踏着粮车,从靴靿里拔出短匕,从最顶上的粮袋下手,连刺两层,
破口处「沙沙」地流出谷米,下三迭却悄静静地毫无声息,青年转着匕首绞开麻
袋,里头装的竟是干草树枝一类,全是些不能吃的东西。

  罗烨看得一愣,本能想到是粮队动了手脚,怒火中烧,颊畔刀疤胀得赤红,
不觉微微跳动,厉声道:「章成!这是谁干的好事?」

  章成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沉默片刻,抬头大声道:「头儿,不是咱盗
卖了军粮,今儿一早搬粮装车之时,就发现不对劲,十只麻袋里,有六只装的是
草屑谷壳儿,喂马就差不多,人是吃不得的。」

  罗烨年纪虽轻,却是精明干练,一听便知是骁捷营本部典曹干的好事。东海
律令严酷,将军尤恨贪污,盗卖军粮这种杀头的勾当,等闲没人肯干;管粮秣的
典曹敢动这种手脚,自是受了顶头上司指使。

  以谷壳草屑替换白米这一招,尤其阴毒。

  草屑谷壳人不能食,不能称作是「粮」,然而却属于「秣」的范畴,可做马
的饲料。只要本部司曹并未贪污,清点仓廪后食米总数不变,大可推说一时不慎
装错了,也不过就是罚俸坐扣的小罪,与盗卖军粮的杀头重罪不可同日而语。

  于鹏、邹开授意底下人如此胡为,说了到底,还是想让耿照下不了台。但以
秣充粮,吃苦的却是这三百名巡检营弟兄。

  「狗官!」罗烨不禁握拳咬牙,须得极力克制才不致骂出声来。章成却无如
此思虑,他与什中弟兄连日辛劳、疲于奔命,还得搬自家食米供给流民;谁知十
袋里只有四袋是给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么你们吃什么,
难不成还当成祖爷爷来供?

  粮食运至籸盆岭,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盘查,说要查验米粮。章成一时
气不过,与流民骂了开来,后势一发不可收拾。

  「头儿!」他填了满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咱们弟兄累得半死,上头就
给咱们吃这个!拿来分与这些个贼厮鸟,还挑三拣四,这是什么道理?典卫大人
忒爱做好人,说什么」勿伤人命「,这些人分明就是造反,还讲什么情面!」

  「噤声!」

  罗烨被他一说,反倒冷静下来,知此际不宜激起民忿,转头对岭上老人道:
「李翁,这车上之粮,都是从本营的库房中解来,我等也是驻扎外地,手边余粮
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请李翁族中诸位先行往西边去,其他人在此稍候,
待我面禀我家典卫大人后,再请他为诸位张罗。」

  老人似是犹豫起来,身畔的青年却厉声道:「你装什么好人!聚集在此之人,
谁不是被你们铁骑队的逼得走投无路?若非在籸盆岭喘口气、歇歇腿儿,指不定
现下还在荒野中忍饥受寒,踽踽而行。若非是大伙儿聚集起来,壮大了声势,你
们当官的能这般好声好气说话?」流民们不由得大声附和。

  青年说得激昂,挟着老人振臂道:「诸位!休忘了今晨这一帮东蕃来时,何
其嚣张跋扈!教咱们拆穿了粮车上的手脚,说理不过,便挺枪放箭伤人性命!这
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鹰犬,正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慕容柔
早有不臣之心,否则央土、东海,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岂有来不得的道理!」

  「说得对!」

  「东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东海境内、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不乏在家乡
时做点小生意、甚至读过几天私塾之人,听青年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不由
得群情激愤,益发沸腾。

  罗烨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洗旧了的青袍儒服,青绸束发,中央
还镶了块盈润的小小方玉,腰悬长剑、肩负行囊,尽管面上难掩风尘仆仆之色,
却半点也不像来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动群众,必有图谋!须拿下交与
大人发落。」欲揭破其用心,扬声大喝道:「你非央土之民,凭什么替他们发声?
你谤议朝政、污蔑将军,所图不过是鼓动来自央土的无知百姓,起身对抗朝廷,
自己却躲在百姓的后头,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可曾为这些央土流民,做过一丁半
点?」

  谁知流民却不领他的情,反倒大声鼓噪起来:「兀那狗官!东郭公子为咱们
尽心尽力,照管衣食温饱,岂是你们这帮蛮横东蕃可比!」也不知是谁起的头,
纷纷拾起石块泥巴朝罗烨掷来!

  幸而双方相距甚远,土石落地离罗烨驻马处犹有一段,只惊得马匹不住跺蹄,
原地进进退退打起转儿来。

  巡检营的队副贺新见情况不妙,下令:「解弓扣弦!」箭矢一搭、遥指天际,
叫道:「罗头儿,快回来!那帮暴民要乱啦!」罗烨扯紧缰绳,口中「吁吁」有
声安抚坐骑,回见下属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闹出人命来,急急喝阻:「全都放下!
典卫大人有令,不许伤害百姓!」

  却听岭上青年笑道:「好一头假惺惺的鹰犬!诸位乡亲且停手,莫给这帮爪
牙落了口实,以此欺压百姓……」罗烨心头正松口气,青年却长声大笑:「为免
你说我鼓动百姓、居心叵测,我只好亲自动手,来个」擒贼先擒王「啦!」最末
一字方落,笑声已挟着凛冽劲风,扑至罗烨身后!

  (好快!)

  罗烨以镶钉臂鞲遮护头脸,只来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马来!

  谷城铁骑队所披的铁甲,乃是在棉絮衬里的袄上缝缀铁片,连同头盔、披膊、
膝裙,一领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防护力固然绝佳,然而一旦下马,却显得无比笨
重。押粮队一什被流民逼落马来,也只能躲在防御工事之后苦守待援,正是因为
盔甲太过沉重,难以步战突围的缘故。

  那儒服青年见他坠落地面,步法变幻,竟杂着骏马乱蹄,于间不容发之际不
断出腿,踩得罗烨满地打滚,不只模样狼狈,更是险象环生。岭上流民见状,无
不鼓掌叫好:「东郭公子好武艺!」对罗烨指指点点,笑骂频仍。

  铁骑队众人弯弓搭箭,却怕误射罗头儿,何况那儒服青年身形飘闪,始终被
绕圈乱踏的马匹遮去大半,根本无法接近或瞄准,要想先射死罗头儿的爱马,休
说谁也没那个胆量,就怕马儿「砰!」一声中箭侧倒,头一个便将罗烨压成肉泥。

  一时间,两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无人能为头
领解围。

  然而青年的着急与烦躁,毫不逊于束手无策的巡检营众铁骑。

  他倚仗惊人的轻身功夫,一眨眼间冲过十丈的距离,猛将罗烨撞下马来,看
似鲁莽,实则经过精密计算。不止对谷城铁骑的气力、训练、武艺质素有深刻的
了解,连铁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两」为单位,满拟能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岂料这名生得一张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军蕃,竟能顶着四五十斤重的
铁甲满地打滚,不惟四只乱蹄踏不中,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门「沧浪腿法」也悉数
落空,要说是运气,这厮未免太好运了些。

  青年本想拔剑将他钉在地上,才发现自己已失却出手的余裕。罗烨打滚的速
度未曾放慢,却能伸手去解铠甲系带;青年的腿势若缓,怕他立时一跃起身,只
得拼命加紧攻击,主客在不知不觉间易位。

  片刻「铿」的一响,罗烨扯断系带,两片裙甲落地,双腿一个扫堂回旋,蹴
得缀铁裙片接连飞起,如风中丝绢,轻飘飘地卷向青年!青年精于铸造,眼力尤
佳,知这两块缀满方形铁片、镶钉无数的裙甲少则十斤,要一腿踢飞如旋叶,余
势所及飘冉而升,怕没有几百斤的腿力!心下骇然:「走眼!料不到谷城军中,
竟有这般拳腿行家!」着地一滚,堪避过旋甲断头之厄。罗烨一个鲤鱼打挺跃起
身,「嘶啦——」两声长长裂帛脆响,将双肩披膊扯落,铁甲再去十斤,跨步飞
进,挥掌攻向青年!

  青年起身按剑,掌风已至面门,连忙踮步飞退,令敌势自老。

  罗烨左掌落空,靴底踏地的同时,右拳倏如弹子般直捣而出!青年避无可避,
双掌往胸前圈拦,「砰!」拳掌相交,他登登登连退三步,借机退出拳掌可及的
范围;正欲反手拔剑,罗烨摘下头盔一抡,打得他双脚离地,侧向飞出一丈有余,
跌落时连滚几圈抱腹呕血,熟虾般弓腰不起,忍痛咬牙道:「这是……翼爪无敌
门的武功!你是」一生自猎「的徒弟,还是」万里寒空「的传人?」蓦地露出一
脸的阴鸷狠笑,故作恍然:「哎呀!差点忘啦。不管你是黑鹰或白鹰,都是武林
公敌!」

  罗烨扔去头盔,青白的瘦脸上毫无表情,腮帮子咬得棱峭分明,右颊的长疤
殷红如血,如赤蜈蚣般隐隐跳动。他只有在极端愤怒时,这道破了相的疤痕才又
仿佛回到初伤,透着血芒,鼓胀欲裂。

  「怎么我却不甚意外,在此煽动流民、意图造反之人,使的是青锋照嫡传的」
不动心掌「!」少年的脸庞依旧冰冷如石雕,不带一丝起伏,衬与金铁交击般的
冷冽喉音,益发令青年胆寒起来。

  他一手撑地,不敢移开目光弯腰起身,「锵!」一声擎出长剑,遥指着步步
逼近的少年,坐着不住挪退,强笑道:「你既知我来历,还不快逃命去?黑鹰白
鹰恶贯满盈,俱已伏诛,他们的传人躲到了军队里隐姓埋名,如能弃恶从善,料
想家师也不会赶尽杀绝……」突然扬声大叫:「你杀我好了!东郭纵使粉身碎骨,
也不教你欺压良民!」奋力拄剑挣起,下盘却无比虚浮,踉跄倒退几步,仰天倒
入一流民怀中。罗烨回神,发现不知不觉间竟越过警戒线,四周俱是神色不善的
青壮流民,众人目中敌忾甚深,渐渐围了上来。

  人群中忽闻一声喊:「……杀了东蕃!」虽刻意捏尖嗓音,罗烨也能辨出是
那复姓东郭的青锋照弟子所发,但附近的央土流民哪还管得了这些,临界沸腾的
敌意与愤怒就像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由分说便冲了过来,场面登时失控!

  (可恶!我怎地……怎地如此大意!)

  孤身陷入险境的罗烨并不惧怕,他并没有立刻转身往铁骑队的冲锋线奔去,
一来是身着铁甲跑不快,二来是这个动作将刺激流民加倍追赶过来,犹如猎犬逐
兔,乃是野兽的本能,非智性所能遏抑。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疯狂流民,罗烨稳稳倒退,将欺入三尺内的人一一摔出,
每一出手必撞飞数人,不管是自行冲撞上来,抑或被后排同伴挤得踉跄,无分彼
此,一律被他用重手法投、绊、摔、跌,以身前三尺的半圆为界,扑簌簌地倒成
了一片。铁骑队众人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或冲锋,正自焦急,见得罗头儿拳脚功
夫如此惊人,不由得响起一片彩声。

  「罗头儿,打得好!」

  「他娘的,好在老子没得罪过头儿!」

  「摔死这帮贼厮鸟!」

  罗烨的战术充分发挥了效果。

  没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士气在前列接连受挫的情况下飞快消褪着,倒地不
起的同伴也成了难以跨越的障碍;虽然扑倒踣地难免受伤,但与刀剑金创的怵目
惊心比起来,也远不易激发拚命的兽性与血气。

  眼看混乱逐渐平息,罗烨将退至原地,忽见青锋照弟子东郭御柳持剑返回岭
上,经过押粮队据守的工事时甩手一掷,一点金光没入土石缝间,随即一声惨叫,
血泊自石垒下无声漫出。

  章成悲愤而起,嘶吼道:「贼厮鸟,放箭杀俺弟兄!」飕飕飕连出三箭。土
垒前方人墙层迭,毋须瞄准,三人应声倒地,俱是背后中箭。

  「章……住手!」

  罗烨双目圆眦,已然阻之不及,原本缓慢退散的流民顿时炸了锅,哭叫、怒
吼、痛骂……混作一团,位于人墙前列的罗烨首当其冲,数十人咆哮涌上,要将
他撕成碎片!

  罗烨连摔带投、膝顶肘撞,却挡不住疯狂收拢的人团,转瞬间便无退路;为
守住圈子不让突破,拳脚上再不能留力,骨碎、惨嚎之声此起彼落,益发激起流
民狂气,前仆后继而来。

  另一厢章成又射倒几人,发狂的流民却像蚂蚁般涌上土垒,押粮队的弟兄拔
刀砍倒了几波,终究被人流推倒,工事内惨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死的是哪边的
人,鲜血不住自底下汩汩如潮,堪称是人间炼狱。

  巡检营失了指挥,贺新身为队副,众人只能望着他。罗头儿的身影淹没在黑
压压的暴民之间再看不见,贺新把心一横,掖着枪尖长杆,大喊:「弟兄们!准
备冲锋,把罗头儿救出来!」铁骑队众被喊回了神,散成一列。忽听一声虎吼:
「且慢!」

  吼声震地而来,宛若土龙翻身,头一个「且」字尚在半里外,「慢」字脱口
而出时,轰响已自脚下呼啸而过!震得众人气血一晃,几乎滚下马鞍;骏马前脚
跪地,片刻才摇头晃脑挣起。

  来人冲进流民堆里,所经处人群四散瘫倒,宛若刈草,软绵绵倒地的人连声
音都没发出一点,也不见流血折臂之类,就只是倒地微微抽搐,再也动弹不得。

  罗烨正闷着头挥拳蹬腿,脑袋缩在肩臂之间,已不知全身上下受了多少伤,
连疼痛也都麻木,只凭着不屈的意志苦苦支撑,蓦地周身压力一空,眼前忽亮,
见身畔流民倒了一地,一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没事,辛苦你啦。」

  罗烨摇了摇脑袋回过神,失声叫道:「典卫大人!」

  来的正是耿照。

  他驱马一路狂奔,跑得马儿口吐白沫折腿扑倒,索性施展轻功继续赶路,总
算在紧要关头赶到籸盆岭。为防铁骑队冲锋杀人,使情况更加不可收拾,他提运
十成功力一吼,吼得人马俱酥,及时阻止了一场血劫。

  流民人数众多,点穴什么的根本来不及,耿照灵机一动,索性运起碧火神功,
抓到人就是一震;涌上来的人多了,照面运功一吼,这些央土百姓身无武功,哪
里挡得住碧火功之威?个个被震得头晕眼花,仆地抽搐。

  耿照解了罗烨之围,一拍他肩膊,内劲透体而过。

  「怎么?有没受伤?」

  罗烨精神大振,提劲运转一周,通体舒泰,不觉心惊:「好……好厉害的修
为!世上真有这样的功夫?」望着耿照的神情不由多了几分敬意,低道:「没事。
误了大人的差使,请大人降责。」

  耿照随手撂倒几人,摇头道:「如非是你,死伤更惨。你做得够好啦。」回
头一望:「快去收拾下队伍,莫让他们对百姓出手。」

  罗烨对耿照的武功甚是服气,点头:「大人请小心。村中有人挟持长老,煽
动流民,才成这般局面。」耿照笑道:「我理会得。」言谈间双足不动,手臂却
无片刻停歇,竟无人能欺入一臂之内,仿佛变戏法似的,但凡被那双手掌碰着,
没有人不倒地的。

  人对未知之物最为恐惧。前进之势一旦受阻,疯狂的流民忽然清醒,开始害
怕起这少年的怪异能力来,悄悄放慢了脚步,甚至往两旁散开,免得被推挤着到
了少年身前。

  耿照自己也觉奇异。

  浑厚的内家真气固然好用,各门各派的武技里却决计没有这般用法,原因无
它,盖因普天之下,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内力。

  时时刻刻于手掌中布满内家真力,以触碰的方式震倒对手,简直就跟焚琴煮
水、杀鹤取食没两样;瑶琴固能劈作柴烧,羽鹤也可以权充鸡鸭宰食,但以琴鹤
之昂贵珍稀,既不能长久,又何须如此浪费?

  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正因此刻在他体内,内力仿佛怎么用也用不完。自耿照
修习碧火神功以来,从没发生过如此怪异的情况。

  由绿柳村回来之后,尝过云雨之乐的弦子不住向他需索,并且由于她天生的
曼妙体质所致,每回与她交媾,耿照总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即泄身,初解人事的小
妖精犹未餍足,又执拗地继续求欢……

  如此淫靡而频繁的耗损,理当大伤元气,耿照却一点都不觉得被掏空了身子,
每回完事总觉精神奕奕,似乎弦子的元阴较身为红岛正统纯血的宝宝锦儿更为滋
补,毋须运功转化,便能裨益其身。

  与浑身上下仿佛将满溢出来的充沛精力并存的,还有异常嗜睡的怪现象。

  耿照从小到大都不爱睡觉,除了幼时有头痛痼疾、睡醒后特别难当之外,体
力极强的耿照并不需要过多的睡眠。但这两天他就像着了睡魔似的,一坐下来便
打瞌睡,每睡必是深眠,睡得又长又深,宛若野兽过冬。

  他在出城之前已睡了个够,又与弦子、宝宝锦儿交欢取乐,双管齐下,浑身
精力撑鼓欲裂,身体深处隐约祟动,似有什么要破壳而出;等他意识到时,跨下
健马已被催得口吐白沫,不支倒地。

  耿照索性弃马,施展轻功狂奔,犹如平地飞行,欲稍解浑欲鼓裂的内息压力,
谁知越跑气血越是畅旺,到后来视界里一片血红,耳膜中「怦、怦」震响,仿佛
可以听见体内血液急窜的擦刮声响。那一声虎吼,固然为解铁骑队开杀的危机,
另一方面亦是内息撑满膨胀,只差一步便要爆体而出所致。

  他在蜂拥而来的流民身上毫不吝惜地消耗着真力。

  拿捏分寸不致伤人,不断运使绝无停顿,张开耳目奋力及远……这些加速消
耗的细致讲究,此刻反而成为耿照抒解庞大压力的珍贵法门。他不断搜寻着、尝
试着各式各样的内息使用之法,极尽所能地、奢侈地浪费着内力,想赶在凭空涌
出的力量将身体炸裂前把它们用完。

  他隔空发力,遥遥推倒几名攀爬土垒的流民,身子忽地垂直拔起,凌空中疾
转几圈,毫无规则、完全无法预测的轨迹如蓬飘萍转,就这么落在防御工事之内,
提起一人随手扔出,那人偌大的身躯连同一身铜盔铁甲飞了十余丈远,如纸片般
轻飘飘落在铁骑队的封锁线后,屁股后背连半块瘀青也无,正是什长章成。

  众人不分敌我,俱都看傻了,只有几名还在攀爬土垒的流民因离得最近,反
倒不知所以,继续攀爬工事,忽地砰砰摔得一地,却是耿照借物传劲,隔着土垒
将他们悉数震落。

  他一一将押粮队的弟兄掷出,提气大叫:「绮鸳!」隐于暗处的潜行都卫飞
掠而出,两两一组,敏捷利落地将人抬回封锁线内。最末一名押粮队的生还者不
幸伤了双腿,耿照单手将他扛上肩头,大步而出,头也不回地走向铁骑队;沿途
挡了路的通通一沾即飞,也不管是否有意拦阻,抑或只是来不及逃走。

  他将伤者交到贺新手里,见那小兵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还是个孩子,痛得
唇面皆白,伸手抚了抚他的面颊,低声道:「没事,我带你回家。」掌中丰沛的
内力不受控制,透体而入,少年眼皮一颤,还未睁眼,泪水已然迸出,淌下染满
血污的面颊,哽咽道:「大……大人!我……」不能成声,只是流泪。

  「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耿照缓缓起身,目光一扫,十几丈外的流民如遭雷殛,心里想着要退,脚上
却不能动。横亘在两道阵线之间,超过两百名以上的流民倒地呻吟不起,他们是
这两三千人中最强壮也最好事的一群,却在转瞬间被这名少年放倒,没人能让他
的脚步稍稍停歇。

  在他们的眼中,这人是宛若鬼神般的存在。

  岭上村篱之后,那青锋照弟子东郭御柳肝胆俱寒。自他习武以来,作梦也想
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传说中的「三才五峰」七大高手,怕也不过是这样了…
…这人年纪轻轻的,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定了定神,心知「民气可用」乃是最后一记杀手锏,身畔的李翁正叨叨絮
絮念着:「……东郭公子,老朽一早便说啦,我等是良善平民,岂能与官斗?闹
到这般田地,却要怎生是好……」语声戛然顿止,再也说不出话来。

  东郭御柳臂上用劲,挟着老人,扬声道:「你等是保家卫国的军人,岂能动
手杀百姓?今日几百人都杀了,明儿这籸盆岭上,还有活口么?」流民们我看看
你、你看看我,心想明明是官军先动手,怎能怪百姓?不由得收起动摇,少数畏
事想躲的,无不受同侪斥喝,几千人重新驻足回头,大有与官军一决生死的气魄。

  耿照终于看清发话之人,见罗烨微微颔首,知是祸头,低声问绮鸳道:「那
人是谁?」

  绮鸳举目远眺,回答道:「他是青锋照」文舞钧天「邵咸尊座下四大弟子之
一,人称」飞花剑「东郭御柳,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邵咸尊派他于越浦左近招
徕流民,再送往边界的安乐邨安置。」

  耿照听得蹙眉。

  「这与我们做得一样之事,怎会闹到如此田地?」见罗烨神色有异,转头问:
「你认识他么?」

  罗烨迟疑一下,冷着脸道:「回大人的话,属下不认识。」

  耿照也不多问,点了点头:「那也只好问他一问了。」缓步上前,抱拳朗道:
「东郭公子!在下流影城耿照,与令师一样,也想将这些百姓送至边界安置。贵
我两方心念一同,莫非有什么误会,演变至眼下局面。公子乃是明理之人,可否
与在下一谈,化干戈为玉帛,莫要牵害无辜百姓?」

  东郭御柳按剑拂袖,昂然道:「贵我两方,所图绝不相同!敢问耿兄,此去
本道西境,步行尚需十数日,这一路你是让百姓啃树皮草根呢,还是劫掠民居?
家师收留西来难民已有年余,衣食住宿等无不巨细靡遗,思量周到,比起你镇东
将军一纸命令,便要人徒步上路,岂能一概而论!」

  流民们轰然附和,连原本待在村篱之内、并未曾卷入的籸盆岭村民,也有不
少露出赞同之色。

  耿照自知理屈,拱手道:「公子所言甚是。但在下是真个有心,要将诸位平
安送抵西境,能否请东郭公子移驾相商,咱们研究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

  流民们鼓噪道:「你只想赚东郭公子下去。说出这等话来,当真不要脸!」
东郭御柳扶剑冷笑,索性相应不理。

  贺新转头啐了一口,低道:「现下说理是这人,适才口出反乱之语的也是这
人。要是遮脸不看,还以为是两个。」

  罗烨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出言提醒。

  「大人,那姓东郭的不是好人。属下亲眼见他打出一枚甩手箭,致使场面失
控,流民暴起。」略将前事说了。章成听得激动:「娘的!原来是这贼厮鸟使的
下作,老子捅他妈几十个窟窿!」被罗烨冷冷一瞥,才不敢再造次。

  耿照出入土垒,见一名阵亡弟兄确是中了甩手箭暗算,央土流民多是普通百
姓,怎能使用暗器?经罗烨一说这才恍然,心想:「东郭掌握民气,终究须与他
一谈,以求善了。」对众人道:「他既不下来,只好由我上去了。没有我的命令,
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身形一晃,倏地掠向村篱!

  敌我双方,任谁也料不到他说来就来。东郭顿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止,本能要
拔出佩剑,却被一只手掌「铿!」按回,掌中雄浑无匹的真气透入经脉,半身酸
麻,连手臂也抬不起,耿照立在身前,笑道:「东郭公子勿忧,在下孤身前来,
随身也没带兵刃武器,诚意可表。所图无它,与东郭兄坐下谈谈而已,希望事情
有个圆满的解决。」流民与籸盆岭村人只觉眼前一花,东郭公子身边便多了个人,
无不瞠目结舌,心想:这哪里还是个人?分明就是狐仙!惊惧之甚,反倒愣在原
地,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巡检营这厢,铁骑队众无不心服,大大出了口恶气。今日典卫大人与罗
头儿各露了一手,不但神技惊人、前所未见,胆色更是令人佩服。这帮兵油子在
不知不觉间认了两人,还隐隐以有这样本领高强的上司为荣。

  耿照是诚心诚意想谈,东郭御柳却从未经历过这般挫败,仿佛如蝼蚁一般,
随时会被轻易捏死,不由得冷汗涔涔,颈上青筋暴露;为保性命,索性和盘托出,
咬牙低道:「本门……本门新近购得米粮棉衣一批,正往此间运来。之……之所
以将流民集中,也是为了易于发派。得了……衣食供应,百姓便能上路。」

  耿照大喜过望。

  「几时会来?」

  「今晨……今晨已着人去取,约莫……约莫日落便至。」东郭御柳定了定神,
总算恢复冷静,沉声道:「耿兄不妨请贵属暂退十里之外,或派人在左近监视亦
可,待我等派放了衣食,百姓明早就走——」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望向坡岭下,
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物事。

  那是一列载满麻袋的骡车,约有十数辆之谱,轮辙深陷地面,可见载运之重。
领头的是辆双驾的篷顶马车,驱车的黝黑汉子身材异常高大,被他魁伟的身躯一
衬,马车倒像白杨木雕成的童玩,说不出的小巧可爱。

  东郭御柳喃喃道:「怎地……怎地这么快便回来了?」流民对车队似不陌生,
欢呼道:「大小姐回来啦,大小姐回来啦。」乃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甚至感动落
泪,难以自己。耿照心想:「看来他们对于带领车队的这位」大小姐「是真心欢
喜,非是虚伪逢迎。」

  粮车上大剌剌地飘着「青锋照」的旗号,流民固然欢喜不置,巡检营的弟兄
们却不由得绷紧神经,但见罗烨举手为号,末队立刻散成圈子,将车队团团包围,
不让前进。岭上流民面色丕变,用力鼓噪着:「狗官,你们干什么?不许为难大
小姐!」

  「放大小姐过来!朝廷不照管我们,还有大小姐管!」

  「谁敢对大小姐无礼,老子同他拼命!」

  气氛沸腾的速度与热度,一瞬间压倒了先前的流血冲突,百姓们仿佛不畏铁
甲刀枪,争先恐后涌下山去,唯恐官军伤害他们那位「大小姐」。罗烨正在后队
盘查,前列的封锁线被流民一冲,立刻出现伤亡;谁都料不到在忒短的时间内,
情况便如此不可收拾。

  「干什么!快退后!」章成等挺枪上马,本只想拦阻流民,谁知流民突然变
成暴民,比前度更疯狂凶狠,蜂拥着朝后队冲去。「别为难大小姐,你们这帮军
蕃!」

  岭上耿照瞧得心急,提气大喝:「罗烨!不许伤害百姓……别伤害百姓!」
便要奔回,蓦地全身真力一收,仿佛贮水池底开了泄孔,所蓄之水一股脑儿往下
漏,掏得丹田内空空如也,满溢的力量全被一物吸光。

  ——化……化骊珠!

  (可恶!偏偏在这时候……)

  他身上的不明异变被东郭精确捕捉,「铿」的一声,长剑终得出鞘,波光荡
漾的青锋架上耿照脖颈。

  东郭御柳不敢冒险,持剑退开两步,直至他伸臂不及处,才提声道:「山上
官军听着,速放我家小姐上来,否则取他狗命!」连喊几声,但坡下形势已乱,
谁人听他叫喊?见他拔剑架着大人,章成等俱都眦红了眼,哪管什么「休伤百姓」,
前队结成阵势,眼看便要冲杀上来。

  耿照勉力深呼吸几口,回头道:「叫你的人别过去,我把你家小姐平安带回!」
赫见东郭的眼中血丝密布,竟是急出了杀人的狠劲,眦目道:「快叫狗爪子放人!
要不……要不我一剑劈了你!」

  耿照心中懊恼:「以力服人,果不可恃。若非我仗着绝强内力孤身上来,山
下又岂会落得无人指挥?」定了定神,想起过往经验,凝聚起一丝内力摩挲珠子,
那股怪异的吸力突然消失,身体深处仍源源不绝涌出力量,虽无先前那般充盈欲
裂,总算又有了力气。

  他暗提一口真气,直至运行无碍,转头对东郭道:「我负责带回小姐,你好
生节制这帮人!」无视于颈间锋刃,「泼啦!」一声长身跃起,如飞鸟般射下山
去,速度之快宛若踏顶滑行,靴底似不曾沾地!

  他此际的内力尚不足以排纷解斗,一口气冲过流民人墙、铁骑阵中,穿越罗
烨所在的后队,如离弦之箭射入篷车中,连辕座上的魁伟男子也没能看真切,只
觉身畔微凉遮帘倏动,伸手却只捞得轻飔一把,什么也没碰到。

  耿照入得篷内,但听一声娇呼,扑面幽香细细,带着熨人的温甜,怕是由那
「大小姐」身上发出。她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如此无礼……快快出去!」
耿照没时间解释,只道:「为救众人,暂时委屈小姐了!」拦腰将她抱起,自篷
后电射而出,掉头往岭上奔去!

  「大……大小姐!」

  兴是此举太匪夷所思,所经处众人无不瞠目,一时忘了争斗。耿照横抱着
「大小姐」掠回,纵身越过村篱,正要将人放下,却听小姐急道:「不……别在
这儿!去后边!」耿照未及细想,足下不停,已抱着她自东郭身畔一掠而过。

  东郭御柳正要回头,「大小姐」急急娇唤:「不许……不许看!不许动!都
不许过来!我没事!」众人奉她若神明,不敢违拗,纷纷转头停步,整座村庄仿
佛被施了定身术,更无一人稍动。

  这情景既怪异又滑稽,耿照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若非岭下渐不闻杀伐声,显
然罗烨与东郭御柳各自镇住了场面,他恨不得将人一放,回头探个究竟。

  思忖之间,两人冲进村后一片桃花林,耿照正欲低头,问小姐要往何方,却
听她急道:「无礼之徒!你……你也不许看我!快把眼睛闭上!」

  耿照本能闭眼,碧火神功自生反应,依旧在林中穿梭自如。那「大小姐」叫
他闭目后才想到:「他目不能视,却把我抱在身前,岂非危险得很?」不由得搂
紧他的脖颈,失声惊叫,片刻始终没等到娇躯撞上桃株,睁眼抬望,暗忖:「合
着这人有天眼神通,闭与不闭,一样看得分明。」叹了口气,低声道:「行了,
你放我下来罢。这也没旁人啦。」

  耿照依言将她轻放在湿软香糯的厚厚桃瓣上,才发现她的身躯异常温绵,浑
身上下柔弱无骨,便似弹松了的顶级丝棉;即使隔着薄薄纱裙,仍能感觉股肌之
腻滑。印象中除了宝宝锦儿,还不曾拥过这样的腴软。

  而同样的娇腴,她个子似乎还比宝宝锦儿略小些,藕臂、大腿更富肉感,难
怪予人丰盈之感。耿照忍不住想:忒小的人儿,身上却堆满细雪般的膏腴,肉只
怕都长到奶脯上去了,剥下小衣雪峰酥颤,该是多么傲人的一幅美景!

  想象驰骋间,忽听那小姐道:「你闭着眼,也能看见么?」

  「看不见。」耿照忽明白此问何来,要解释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未免麻烦,
索性道:「奔跑时听风辨位,故不会撞到树干。」反正原理近似,只是碧火神功
强上百倍千倍而已,也不算说谎。

  「嗯,看不见就好。」

  「我能睁开眼了么?」

  「不行……还不行。」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儿,来自何处?」

  「我叫耿照,是流影城七品典卫,目前暂为镇东将军办差,不是什么坏人。」

  她「嗯」的一声,听来有些欣喜,又像略微放下心,叹道:「你也算是名门
出身啦,料想非是有意轻薄。」耿照一愣,心想:「我本就不是有意轻薄。」又
问:「那现在,我可以睁眼了么?」

  「在你睁眼之前,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姑娘请。」

  她沉默半晌,似是估量着该如何启齿,片刻才道:「我生得并不美丽。要是
相貌平庸倒也还罢了,但我……有些肥胖,总之是不好看。」

  耿照只觉奇怪:「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回味起指掌间那雪呼呼的娇
腴肉感,怕是她太过苛己了。这小姐声音听来很年轻,犹有一丝少女稚气,身子
虽比「秾纤合度」略腴,决计不能说是肥胖。

  他决定不胡乱插口,静静听少女说下去。

  「因为天生肥……肥胖的缘故,我特别怕热……」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
怎么说,呼吸却变得轻促,吐着芝兰般的幽幽香息。碧火功敏锐地捕捉到她微微
升高的体温,少女应是突然脸红,以致谈吐也扭捏起来。

  「姑娘,你慢说无妨。」耿照忍不住问:「但,我可不可以先睁开眼睛?」

  「不行。」

  她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坚决。

  「因为你将我劫出篷车时,我正……正在换衣裳。由于你的鲁莽,我现在衣
不蔽体,若被正眼瞧见,你便要娶我为妻啦。这么重大的事儿,你要不先听我说
完,再决定要不要睁开眼睛?」

  第百零三折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耿照听得一愣。

  适才他下山、闯阵、抱人而回,可说是一气呵成,快到令人不及瞬目;在幽
暗的车篷内不过短短对话两句,便即掠出,依稀见得小姐珠圆玉润的朦胧剪影,
并未留心她穿了什么。此际一回想,果然留在掌底臂间的除了薄如蝉翼的轻纱之
外,只有大把大把的雪肉,没有丝帛触感。

  至于那密不透风的车篷之中,何以满溢着她温热馥郁、微带汗潮的肌肤香泽,
自是因为身上仅着轻纱,而无衣布阻隔气味的缘故。

  耿照还来不及心猿意马,蓦地想起一事,不由得冷汗直流:「方才……我抱
着她一路奔行,沿途几千只眼睛,岂非将她的身子全……全瞧了去?」

  须知其时妇女最重名节,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别说身子,就连挽起
袖子露出藕臂,亦不免招人非议。当日他为救采蓝而餔以阳精,采蓝苏醒之后非
但不觉感激,反觉名节受损恨上了他,盖因她出身祁州富户,从小受的闺阁教育
蒂固根深,与黄缨等贫穷人家的女孩不同。

  那小姐心思甚是机敏,见他面色丕变,转念便知其所虑,笑道:「我本来也
挺担心的。不过你奔跑的速度着实太快,简直就像是一阵风似的,我连周围的景
物都看不真切,料想旁人瞧我亦是这样。」耿照放下心来,忽觉惭愧:「明明闯
祸的是我,居然还要她出言安慰。」理了理思绪,正色道:「事急从权,真是对
你不住。大小姐,依在下之见……」

  「我叫芊芊。」她忽然插口。「我爹都这么叫,你也这样称呼我好了。我其
实不爱他们管我作」大小姐「。况且我本就不是大小姐,要说也是二小姐才对。」
末两句语声渐落,似有些郁郁。

  耿照点头道:「芊芊姑娘,我去请村里的几位大娘过来,服侍你更衣。」

  芊芊似是摇头一笑,声音又恢复原本的开朗明快。「有什么好伺候的?我车
里有衣囊,烦请你取来便是。好在你闭着眼睛都能走路,这样我既不用嫁你,你
也毋须娶个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两全其美,可喜可贺。」

  她老把「胖」字挂在嘴上,可见十分在意。耿照正想开口,蓦听一声震天狂
吼,震得满林子桃瓣簌簌斜落,掉得头顶肩上都是。那野兽一般的吼声方发自林
外,沙沙沙的踏瓣疾响已飞快掠至。但闻芊芊一声娇呼,耿照猛地睁眼——夭夭
桃下,粉片纷飞。

  在他身前,少女并腿斜坐单臂环胸,另一手扯着纱衣掩住腿心,上身一件滚
银边儿的粉缎肚兜,外披薄纱裁成的大袖衫,连腰带都没能携出;下半身仅着了
双雪白罗袜,除此之外,几可说是一丝不挂。她大腿极腴,充满女童般的稚气肉
感,雪股沉甸甸的浑圆丰盈,白皙的小腿也是肉呼呼的,小腿胫倒还算是匀长。

  芊芊有张十分稚气的、月盘似的圆脸蛋,鼻梁挺直,清澈的眼眸分得很开,
形似杏核,又像尖细的凤片糕,微瞇时该是十分媚人,她却睁得雪亮,点漆般的
乌瞳又圆又满,眸光甚是灵动;衬与两道毫不压眼、末端略向下弯的平眉,使灵
活的双眼多了分稳重。微噘的樱唇则带有一丝天真无辜的气息,格外惹人怜爱。

  耿照觉得她说对一半,却又错了一半。

  芊芊无疑是个丰腴的女孩儿。

  便与宝宝锦儿相比,个头与年纪都更小的她仍显得肉感;肤色虽白,又不似
宝宝锦儿敷乳般的酥白,残留些许阳光气息的少女肌肤焕发光泽,洋溢青春,胜
在骄人的紧致与弹性。

  而与宝宝锦儿相若,她腴润的身形另有一样旁人无法企及的好处,那就是拥
有一双极其傲人的巨硕丰乳。即使双臂掩胸,粉缎肚兜上浮现的浑圆仍教人瞠目
结舌,每只瓜实似的份量与形状,甚至比她俏美的小脸要大得多。

  耿照从未见过这样巧妙融合「腴」与「美」、全无扞格的胴体,不觉微怔,
转身应变的动作为之一顿。

  电光石火的一霎,聪慧的少女忽然读懂了少年眼底的孟浪浮想,雪靥涨起两
团娇红,亦不过是交睫间,旋即脱口急道:「……不要!不可以!」语声未落,
一股骇人怪力将耿照撞飞出去!

  余势所及,他与来人猱身交缠,一路弹向林深处;沿途屡撞桃株仍停之不住,
林道间被强大的冲击力犁得满目疮痍,实难想象是二人所致。

  耿照纵有碧火神功护体,亦撞得头晕眼花,背脊、四肢疼痛难当。那人巨大
的身躯猛然一翻,跨坐在他身上,双膝「轰!」一声夯入地面,竟有如石狮砸落,
连带将耿照的背门压陷寸许,腰际直欲断折。

  耿照眼前金星一冒,脏器仿佛全挤到了一处,差点呕出腹水。来人却丝毫不
给他喘息的机会,醋钵大的拳头照准了头颅脸面,如雨点般唰唰捣落!

  耿照伸臂挡了头几下,臂骨疼痛欲折,暗自心惊:「此人好强横的膂力!」
杀劫临头,体内真气自生反应,双臂再挡数记,来人拳势一缓,似是打中了什么
极坚极硬之物,指节吃痛,冷不防耿照一拳挥出,正中那人的下颚,打得身子后
翻,凌空抛跌出去!

  这一拳少说也有数百斤重,满拟将他打皮绽骨裂,当场昏死过去,岂料那人
背脊触地的瞬间便即弹起,耿照只来得及跃起身来,眼前倏地一黑,视界里已被
那巨灵铁塔般的魁伟身形占满。

  两人全不防御,咆哮着相互挥拳,犹如两头发狂的猛牛抵角冲撞,「砰砰」
的骇人殴击声不绝于耳,哪像是拳拳到肉的模样?直若滚木陷地,金铁铿鸣,光
是声响震动都令人气血翻腾,闻之几欲呕吐。

  毫无间断的互殴持续了近一盏茶的工夫,耿照得碧火神功的帮助,肌肉每每
在拳压着体的瞬间,总能巧妙地挪开分许,偏斜的体势卸去大部分的劲道,无法
闪避的则以更强的护体真气反震回去;两人看似舍生忘死地互殴着,却始终有一
方敌我同伤,全然处于挨打的状态。

  片刻那人终于抵受不住,膝弯一软,向后踉跄了几步,耿照全身的内力正运
转如沸,哪能说停就停?一个箭步欺进怀里,「砰!」将他打得仰天倒地,跨上
来人腰腹间,双拳如离弦弹子,飕飕飕地朝他面门轰落!

  「住手!」

  少女凄绝的哀唤令他及时恢复清醒,拳头击落地面,只差寸许便要将那人的
头颅捣烂。

  就着额间点滴坠落的汗水瞧去,赫见大汉的五官全挤在一块,口鼻突出,像
是动物的吻部;肌肤色泽与其说是黝黑,不如说是泛着不健康的青紫,涣散的目
光有种说不出的痴呆之感。此际,那双细小的眼瞳里正布满了惶恐惊骇,连被力
量压服的模样也像动物多过人。

  「别……别伤害他。」

  芊芊雪润的俏丽圆脸有些白惨,樱唇全无血色,勉强扶着树干支撑身体,仍
不住轻轻发颤。适才的狂暴对撼无论对少女的身心而言,似都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担心我的安危……才会对你出手的。」说着将声音放轻放
软,仿佛哄小孩一般,柔声道:「阿吼,别这样。这位耿照耿大哥也是我的朋友,
阿吼不能同他打架。」

  耿照离开他的身体站了起来,忽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熟悉之感,仿佛在哪里
和某人也打过这样的一架。那如野兽撕咬般全凭本能、奋力求生的战斗十分特别,
他并不经常遭遇。是对上妖刀离垢与崔公子之时么?不是……耿照摇摇头,暂时
放弃搜寻记忆。

  巨汉阿吼像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从地面上爬起来,却不敢回头面对芊芊。

  芊芊定了定神,将身子藏在桃花树后——说是「藏」,只比碗口略粗些的树
干根本遮不住她丰盈的身子,梨形的浑圆腴臀一览无遗,极富肉感的雪白大腿透
出薄纱衫子,直教人想扑上去咬一口。

  「好……好了,阿吼,你把我的衣囊拿到林子外头,我请耿大哥拿来便是。
你也不许看我。」

  阿吼点了点头,背对着小主人,一路摸索出林,果然从头到尾都没回过头来。

  芊芊见他离去,这才放下了心,再也撑持不住,小手一软,整个人软软瘫倒;
耿照及时掠过去,张臂将她稳稳接住。少女软绵绵地偎在他怀里,再没力气遮掩
什么,只见她胸前满满堆溢着两团山一般的酥盈雪肉,将粉色的肚兜缎面撑得饱
挺,视觉效果异常惊人。

  那件兜儿是贴身穿的,平日还会再加件单衣为衬,肚兜下缘堪堪遮过脐眼,
白皙的小肚子肉呼呼的分外绵软,腴嫩的腿心夹着高高贲起的饱满耻丘,犹如新
炊的雪面馒头,上头的耻毛淡细稀疏,似是还未发育完全。

  芊芊的身子不止温软,还十分易汗,连微噘的唇上都沁出细薄的汗珠,细致
的少女肌肤搂起来汗津津的无比滑溜,肚兜上露出的一小片腻润雪肌布满细汗,
锁骨埋在腴肉里,更显得小巧可爱。

  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面色渐渐好转。

  耿照的拇指轻按她左手腕脉,碧火真气徐徐送入,芊芊「嘤」的一声挺胸睁
眼,颊畔涨起两朵酥红,整个人仿佛被扭开了什么机括,突然间活转过来,灵活
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得几转,似是前事飞快在脑海里跑了一遍,叹息道:「来不
及了,是不是?你都看见啦。这下可怎生是好?可怜你要娶一个又肥胖、又不好
看的胖姑娘回家……」樱唇忽被堵住,不禁睁大眼睛,身子微颤。

  原来耿照见她说话之时尖翘的上唇更噘,形状姣美动人,说不出的细致可爱,
竟尔低头吻去。

  她从小到大便是家里的明珠,阿吼这样粗莽巨汉也好,如东郭般长她许多的
师兄也罢,人人都当她是宝贝捧在手心里,一句无礼的话语都舍不得对她说,更
别提被青年男子如此强吻,那是连她作梦都不曾想过的事。

  芊芊年纪幼小未经人事,樱唇陡地被攫,除了紧闭小嘴,不知该做何反应。
比起她来,耿照算是花丛老手了,含着她丰润温软的唇珠,以舌尖轻轻舔舐。芊
芊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烘热难当,偏又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鼻腔里忍不住
唔唔细哼,突然腿间一阵腻滑,似是渗出浆水。

  那陌生的液感自体内而来,她心知并不是汗,比平日解手时感觉更温更徐,
却更丰沛汩溢,像被人从高处抛下,心尖儿悚然一吊,不禁又慌又怕,伸手微将
他结实的胸膛推开,转头大口大口喘气。

  「你就当我是有意轻薄好了,」耿照对她说:「但不许你再说自己肥胖或丑
陋。你是个很美丽、很动人的姑娘,大家都很欢喜你。若能娶得你这样的姑娘为
妻,那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世上没有男子不愿意的。」

  芊芊双颊酡红,闭目轻喘着,剧烈起伏的胸脯堪称「波涛汹涌」,衬与那张
犹带稚气的俏美圆脸,竟有股说不出的奇特魅力,仿佛直要诱人侵犯似的。「虽
然你说的话很中听,」片刻她缓过气来,睁开晶亮慧黠的眼眸直视着他,微噘的
幼嫩粉唇抿着一抹笑意:「但轻薄女子是不可以的。你再这样,我就要当你是坏
人啦。」

  「……难不成我现在还是个好人?」

  「是啊,你是很好心的人,该有个美貌的老婆,我实在是不忍心害你。」芊
芊叹道:「我手笨,针线活儿做得很平庸,下厨又老是弄得鸡飞狗跳;读书写字
都会一点儿,也学过几门武功,但教问起渊源,只怕还是辱没了我爹。身为女人,
容貌体态也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要说有什么比我更糟的,也只有娶了我的人啦。」
忽然想起了什么,红着脸正色道:「你方才亲……权且当是安慰我来着。若是再
来,我可要生气啦!」

  耿照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明明是个小丫头,怎地说话如此老成?忍不
住问她:「芊芊,你今年几岁啦?」

  「虚岁十五了。」

  那就是十四岁。他笑起来。「十四嫁人有些太早,不如咱们就当作没这回事,
今天先交个朋友就好,你看如何?」

  芊芊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神既有些无奈,似又带着怜悯。「这我早想过啦,
我自己也不想嫁人啊。但我爹爹很讨厌别人说谎,就算我能叫东郭师兄和阿吼帮
着我欺瞒,你手下这么多兵,还有这儿几千人的百姓,只消泄漏一点风声,难保
我爹不会追究。」

  耿照暗忖:「她喊东郭御柳作」师兄「,果然是青锋照的门下。」

  他听众人都叫她「大小姐」,又不像身有武艺,为她运功活络血脉时,虽然
略有些内家根柢,实在称不上高明,以为是米商粮行的千金,纯是押运粮车,不
幸卷入风波而已。此时才确定她是青锋照之人,兴许是入门不久,武功造诣平平。
转念忽觉有趣,不禁笑道:「我以为你是小小女夫子,做什么都是一板三眼的好
不正经,原来也动过欺上瞒下的念头。」

  芊芊被他逗乐了,又圆又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叹道:「要是说一句谎话便
成坏人,世上早就没好人啦。」耿照揶揄她:「你哪像是十四岁的丫头?说话这
般老气横秋。」

  芊芊瞪了他一眼,嘟嘴道:「所以是虚岁十五啊,谁人与你十四?」两人哈
哈大笑。

  「偶尔撒点小谎也无伤大雅。」耿照陪她笑了一会儿,正色道:「我会约制
下属,让他们把嘴巴闭上,莫要风言风语。我瞧这儿的百姓挺欢喜你的,该也不
会在背地里闲话。这样都还能传进令尊耳朵里,我便登门请罪,向他老人家解释
清楚。真要不行,把芊芊娶回家倒也挺好,这算是便宜我啦。」

  芊芊俏脸酡红,微露一丝青涩羞意,低啐道:「……巧言令色!」片刻才叹
了口气,淡淡摇头。「你要知道我爹是谁,就会后悔话说得太满。我姓邵,住在
花石津邵家庄,我爹爹的名讳上咸下尊,人称」文舞钧天「……喂喂,你的脸色
怎这么白?」

  阿吼取衣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来得更久。

  碧火神功的灵觉过人,耿照听见巨汉将衣囊放在林外,去取时已不见踪影,
想来此人不止样貌如兽,连速行蹑踪的本事也像虎狼,若非耿照近日内息异常畅
旺,力量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适才那场的直拳互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阿吼是我爹在河边捡来的,据说在襁褓时,模样更像刚出生的狸猫獾犬,
越大才越像普通人。约莫是他的亲生父母被婴儿的样子吓到了,才扔进河中。」
芊芊——耿照想到她那来头奇大的父亲,额际便抽痛不止,心里仍是喊她的闺名,
刻意略去邵字——在林深处边着衣边闲聊,好让背对自己的耿照放心。

  「他不太会说话,但心地很善良,像小孩子一样。我从小便带着他到处跑,
有他保护我,爹爹和三叔也能安心。」

  像她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随身不带服侍的婢女嬷嬷,反而带着一名形貌丑
陋的痴傻巨汉,怎么想都很奇怪。「那是谁来服侍你日常起居?与婢女仆妇同行,
不是比较方便么?」

  「我六岁起便随爹爹四处奔波,起初多是照顾贫民,发放棉衣暑汤之类。后
来央土大灾,老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入东海,爹爹上书朝廷、将军都无有回应,
只好在边境圈地盖起」安乐邨「来,安置可怜的难民。」耿照身后传来窸窸窣窣
的穿衣声,芊芊悠然说道:「我本来也有嬷嬷和侍婢的,要不爹爹终日忙碌,无
暇分神照顾我。但后来她们都嫌辛苦,有的累病了,有的是不习惯安乐邨的水土,
等我十岁上来月……能自个儿穿衣整理了,便打发她们回家乡去。反正阿吼能驾
舟车,又能搬运重物,照顾百姓比侍女好用多了,又听我的话。我换衣裳时便叫
他转过头,他从没偷看过。」

  耿照知她说的是「来月事」,省起对方是陌生男子,这才赶紧改口,心想:
「只有这时才觉得她还是小女孩。」但十岁便已来潮,难怪发育得如此傲人。

  号称「虚岁十五」的邵芊芊,身体出落得丰美完熟,足可生儿育女了,却还
是镇日东奔西跑,赈济难民,既不像同龄的怀春少女,也没半点待字闺中的模样。
耿照不禁暗暗纳罕,只觉邵咸尊果非常人,才得教养出如此特别的女儿。

  「好了,咱们出去罢。」

  耿照回过头去,不禁双目一亮:芊芊换上一袭齐胸襦裙,高高的裙边系在胸
上,以遮掩她丰腴的腰臀曲线。

  那上襦是淡蓝薄纱,领、袖缀着宽边的深底碎蓝花;下裳是同色的深底蓝花
裙,胸上先系一条蓝纱带子固定裙裳,再系一条月牙白的宽绸结带做为装饰,从
上到下是三分浅蓝七分深蓝,不但看上去瘦了几分,下身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长,
平添遐想的空间。

  只是被齐胸襦裙一裹,除了脸蛋手掌,就只露出锁骨以下的小半片腴白奶脯,
其余遮得密不透风,打扮得斯文规矩,不愧是「文舞钧天」邵咸尊的独生女,任
谁来看都无法稍置一词。

  齐胸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间时兴的装束,搭配罗袜绣鞋,更是美丽。但芊芊
裙内另着白绸裈裤,脚上套了双软缎靴子,显是为了行动方便,有几分旅装的利
落,益发显得娇俏可喜,青春洋溢。也难怪她在车内要将这些褪下,被车篷一闷,
这身打扮的确很热。

  她被耿照瞧得浑身不自在,红着脸叹道:「好啦好啦,别再瞧啦。你今日瞧
了忒多回,都不止」日行一善「了,有必要这般积德么?」料想她对外貌的自卑
是经年累月所致,恐非三言两语能消解,耿照也不与她争辩,淡然笑道:「天快
黑了,咱们出去罢。」

  两人相偕而出,这才惊觉整座籸盆岭悄无声息,适才的人声鼎沸直如梦中,
半点也不真实。

  耿照警觉起来,风中却无一丝危机感应,桃香吹送,沁人心脾,无比宁定。
数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出神似的静静聆听,连远方巡检营的弟兄也垂落枪
尖,虽在罗烨的约束下列着队形,已无丝毫杀伐之气。

  村篱边上,只有一人昂然而站,身姿挺拔,披着的一袭连帽斗蓬本是白的,
现已灰黄斑剥,风霜历历,却丝毫无损于背影的出尘。

  那人肩负行囊,手持木杖,杖头悬着一只破旧的油葫芦,颈间挂着一串木珠;
打着绑腿、趿着蒲鞋,模样像是行脚商人,但普通的行脚商再怎么舌灿莲花,也
不能教几千人同时席地坐下听他说话。

  耿、邵行出时,那人似乎刚说到一个段落,流民们鸦雀无声,或眺望天际、
或低头沉思,无不露出心弦触动的神情。

  忽听一名粗豪汉子振臂嚷道:「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的屋舍、卷走俺
的老婆儿女时,佛在何处?俺们走了几千里路来到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
回家乡那片沼地!光是回头走这几千里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那人摇头道:「佛不在。」众人哗然。

  那粗鲁汉子一点也没有驳倒他的喜悦,霍然起身,大声道:「佛既不在,念
佛做甚?你这不是骗人么?混蛋!」咆哮着挥舞拳头,若非旁人拉住,怕已冲上
去痛揍那人。

  耿照暗提内力,待情况生变,便要上前搭救。那人站在竹篱外,身畔多是籸
盆岭的村民,几个看不过去的悄悄劝他:「你走吧!这儿的每个人都是吃过苦的,
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你还来说这些做甚?」

  那人不为所动,指着莽汉子道:「佛虽不在,但你妻儿在。」

  莽汉一愣。「你说什么?你……你听见了什么?有谁说了俺婆娘的下落?」
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儿,仅以身免,连屋舍都被恶水冲去,点滴不留,遑论尸体。
此时听他一说,不由得萌起一线希望。

  那人却道:「你妻儿一直在你身边,哪儿都没去。此刻依旧在,只是你看不
见而已。」莽汉会过意来,眦目欲裂:「直娘贼!我肏你祖宗十八代!」挣脱旁
人拦阻,冲上前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欲出手,忽觉有些不对,那人已爬了起来,一抹嘴角,淡然道:「你
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父祖与人佃地,到你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过廿五才
娶亲,育有一子一女,你妻子十分温婉,纵使你偶尔酒醉,对她动手打骂,她也
从不抱怨;侍奉公婆尤其尽心,你父亲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顺,还好娶有贤妻,
老怀略宽……是也不是?」

  莽汉一愣,第二拳再也挥不下去。

  「你……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

  那人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你。我说了,你的妻儿都在你身边。」低声凑近:「婉儿她娘要
我转告你:你对她够好了,莫要再自责。嫁给你为妻,她一生都不后悔。」莽汉
身子簌簌发抖,双膝一软,频频以额头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妤!是俺
对不你住!俺没用,你跟孩子,俺一个也没保住!阿妤!阿妤——!」哭得撕心
裂肺,撞出一地殷红,他蛮力本就惊人,旁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觉臂上一阵温湿,袖管被一只腴软小手抓住,回见芊芊眼眶泛红,忍
泪低道:「他……他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啊!人活于世,怎能如此痛悔?这又要怎
生继续下去?」耿照取帕子递给她,不知该如何劝解,无言地握住她的小手。芊
芊一边低头拭泪,另一只手却紧紧反握。两人携手并肩,俱都无话。

  那人跪在莽汉身前,低声道:「你别这样。」

  莽汉突然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师!是俺浑,有眼不识泰山!
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让阿妤,同俺说一说话,两句……不,再一句就好!俺
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给你做牛做马!」频频磕头,闻之无不凄恻。

  那人仍是摇头。

  「佛不在。」见莽汉犹挂一脸血泪、神色错愕,众人也都不解,遂起身道:
「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不在庙宇厅堂之中,穷人也好、富人也罢,任花费银钱
巨万,也不能唤佛现身一见,更遑论在大水冲来之际,普救性命身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里?咱们还信佛做甚?」

  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日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无处不在。
若要见佛,只能修习佛法。」又有人问:「见了佛又怎的?能如你一般,与死去
的亲人说话么?」

  那人道:「修习佛法能得神通,能解脱轮回,死后往西天极乐……这些好处,
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我不能欺骗各位。然而业力随身,所种的善因将得善
果,恶因亦得恶果,不惟今生今世,甚至前世来生,以及诸位身边的亲人,都在
这个轮回之中层层相因,直到诸位修成正果,脱出轮回为止。」低头对莽汉道:
「你妻儿之死,以及你之独生,轮回之中早已注定,凡此种种皆因前由,乃至于
后。你妻儿与你的因果并不会断在这里,你修佛法不只是修自己,也为她们而修。
如此,你可愿意?」

  莽汉一抹眼泪,跪地而起。

  「愿意!但俺目不识丁、身无分文,却要怎生修法?」

  那人道:「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种,众生皆可成佛,鸟兽虫鱼不识字亦无钱,
佛也未曾舍弃。我教你最简单的修行法门,只消心诚一念,口诵」南无阿弥陀佛
「。你思念妻女之时念,心觉迷惘时也念;睡前诵念,醒时诵念,行走坐卧均可
为之,如此即可成佛。」

  「就……就这么简单?」莽汉简直不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那人轻抚他头顶,淡然道:「毋须捐献金银修庙建佛,不
用供养僧侣,不必考虑自身所做功德的多寡,只消对阿弥陀佛本愿怀有信心,诚
心立誓发愿即可。」取下颈间木珠,在风中慢慢捻起,口诵「南无阿弥陀佛」,
声音庄严,令人起敬。

  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不觉随声附和。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所在等全
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强;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
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阳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
不动容。

  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
脱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
同,那人的连帽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
率淡然,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

  「这人……」芊芊喃喃说道:「是佛的化身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
的僧人。」

  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
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身,逆
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入身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色、韩雪色不说,就连惊震谷的平无
碧、路野色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
泥之别。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线条
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耳边还回荡着适才
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

  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喃喃道:「这人
……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

  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对
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高贵,可爱可亲。执着皮相,
岂非是庸人自扰?」

  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
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难道……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
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

  那人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今日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
此刻籸盆岭下,已是血流成河,绝难善了。慕容将军近日所为最明智者,便是起
用了耿典卫。」

  耿照见识过慕容柔的读心异术,此人所展现的能耐,还未盖过初见慕容柔时,
尚不足已撼动少年典卫。他直视对方那双美丽无瑕的眼睛,微将芊芊遮护在身后,
沉声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适才对流民所说,我很佩服,改日还想与阁下请
教。」

  那人笑而不答,只说:「我要走啦。烦请典卫大人转告将军,这三川地界上
的流窜灾民,请放他们一条生路,莫要一意驱赶,我担保他们在三乘论法大会之
前决计不会惹事。请将军好生准备,两日之后,论法大会将在莲觉寺召开。请。」
说着拄杖迈步,径往丘后桃林行去。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虽隐约猜得此人的身分,却觉匪夷所思,岂肯失之交臂?
急道:「大师请留步!若无宝号,实难与将军交代!大师……」

  忽听一声朗笑,一人自坡岭下信步拾级,怡然道:「无知少年!殊不知如此
举重若轻、老妪亦解的佛法造诣,更胜大报国寺的学问僧么?遍数东洲,也只一
名琉璃佛子!」

  芊芊喜动颜色,唤道:「……爹!」

  无论东海武林,乃至天下五道,「文舞钧天」邵咸尊都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名
号。若问当今江湖之人,谁可代表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不管是列七人榜、五人榜,
甚且是三人榜,邵咸尊都不可能被遗漏。

  众所周知:萧老台丞年事已高,雷总舵主失踪既久,杜掌门又闭关不出;鹤
着衣虽为百观共主,但天门自来是一盘散沙,徒众良莠不齐,几位副掌教各怀异
心,自家人都未必肯买他的帐,况乎外人?只有邵咸尊善泽广被,声望日隆,他
若有心争取,距离「东海正道第一人」的位置,也不过是三两步之遥。

  耿照是闻名已久,今日识得芊芊,更对教养出这般女儿的人满怀好奇,只见
这位邵家主看似四十许人,身材颀长、十分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生
得面如冠玉,凤目隆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迎风轻拂,甚是潇洒飘逸。

  邵咸尊名动天下,身家巨万,装束却与一般读书人没什么差别,头戴儒巾,
冠后曳着两条长长的飘带,一身洗旧的青袍布鞋,外披一件半袖长褙子;腰悬长
剑,连文人间风行赏玩的折扇也没拿一柄,左肩后背了只蓝布包袱,敢情还是自
带行囊,连仆从都不用。

  若说那被称为「琉璃佛子」的兜帽僧人是妖异之美,容貌浑不似人间之物,
那么邵咸尊便是血肉凡躯,相貌倒十分符合常情的清癯秀雅,可以想见年轻之时,
定然倾倒过无数名门淑女。

  耿照心想:「难怪芊芊对外貌如此介意。无论脸形或体态,她与父亲半点也
不相像。」

  邵咸尊缓步而来,并未施展轻功,想来是对「琉璃佛子」心怀敬意,未敢贸
然唐突。那人揭开兜帽,露出一颗浑圆秀致的光头,顶上戒疤宛然,果是一名出
家众。他对耿照合什顶礼,以邵咸尊也能听见的声音道:「此番东来,朝野之间
耳语不断,为防多生事端,除了镇东将军之外,我不与任何官衙或武林门派接触。
适才诸语,烦请典卫大人为我带到。贫僧告辞了。」不顾邵之既来,自顾自的往
林间走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见他步履稳健轻盈,却说不准有无武功。佛子片言抚慰千人之能,早已
超越武功的范畴,就算一点武功也不会,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胸襟与智慧。

  他那番话是明白告诉邵咸尊:为免镇东将军生疑,也不让青锋照惹上麻烦,
除了直属将军的耿照,以及流离失所的央土难民之外,他不与任何人接触,以杜
绝谣言。由此观之:耿照先前的推断与事实相去不远,琉璃佛子的迟来虽造成人
心之惶惶,为将军增加不少麻烦,但他本人似乎并未特别针对慕容柔,所关切者
仅止流民而已。

  邵咸尊上得小丘,拈须喟然道:「不愧是央土名僧,念兹在兹,全是百姓。
若是执意结交,显得我小气啦。」凤目一睨,语气转冷:「芊芊,我不是让你待
在越浦,别在外头乱跑么?连爹的话也不听了?」

  芊芊身子一颤,掌中冷汗湿滑,小声道:「不是。我只是替东郭师兄购买粮
食棉衣,见情况紧急,才让阿吼赶过来,不是不听爹的话。原本是想……衣粮送
到便回去的。」

  邵咸尊「嗯」的一声,晶亮的眸光往下一扫,芊芊才想起还握着耿照的手,
赶紧松开,红着脸低头轻扭衣角,不敢与父亲的目光相触。耿照硬着头皮,抱拳
道:「在下流影城耿照,见过邵家主。」

  邵咸尊拱手还礼,淡然道:「耿典卫鼎鼎大名,在下亦有耳闻。据说典卫大
人夜闯赤炼堂、火烧连环坞,连败」陷网鲸鲵「等三位太保,震动三川。如此英
雄,想必独孤城主也欣慰得紧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耿照却听得惊心动魄,苦笑道:「不敢瞒家主,风火连
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

  邵咸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一笑。

  「老实说,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风火连环坞还轮不到你来烧。你下令」
勿伤百姓「之事,我已听说了,我这里没有给赤炼堂或镇东将军府的东西,若是
七大派的盟友,倒有粗茶淡饭款待。

  「青锋照的规矩是日落而食,酉时开饭,逾时不候。芊芊,我们走。」说着
转身迈步,单手负后,连头也未回,慢慢走下坡去。芊芊似有些惊奇,幼嫩的玉
指往唇上一比,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请,红着脸低头而过,快步追上父亲。

  这一天真的非常漫长。

  籸盆岭上点起了油灯,驻扎在远处的巡检营也堆燃篝火,罗烨派一支小队将
伤员送回驻地,却将伙头、杂役连同营账等露宿装备全拉了过来,两百四十名铁
骑队就地扎营,排班监视着岭上的一举一动,直到青锋照依言派发衣粮、解散流
民为止。

  耿照在帅营里就着火把写了封密函,转述琉璃佛子所言,并表示自己处理完
籸盆岭之事,即刻入城面见将军,让绮鸳派人严密保护,务必送交慕容柔之手。
罗烨分派完任务,掀帐而入,「啪!」一声并腿按刀,站得直挺挺的:「启禀典
卫大人!弟兄们列队完毕,正等大人讲话。」

  耿照摇头道:「不必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夜还很长。」罗烨对等在一
旁的贺新点了点头,手抱头盔的壮年队副行了个军礼,颔首道:「那属下先去了,
大人早些歇息。头儿,我走啦。」

  巡检营死了三名弟兄,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还有两人是伤重不治,其
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东海军旅规定严格,部队死了人,直属长官是要
写文书报告的,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员,自是由罗烨来写。

  离酉时足足一刻有余,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见罗烨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开
口问道:「你的拳脚功夫很俊啊!能不能告诉我师承?」见他搁笔欲起,挥手道:
「坐下罢。只是闲聊而已。」

  罗烨面无表情重新提笔,忽道:「大人问的是军令,还是闲聊?」

  耿照不觉失笑。「是闲聊你便不肯说了罢?无妨,那也是闲聊。」

  罗烨振笔疾书,眼不离纸,片刻才自顾自道:「教我武功那人,在江湖上仇
家满布,少壮时杀过很多人,有个外号叫」一生自猎「,不过我也是听说而已。
我遇到他时,他已不杀人了,不过是头醉猫,很少醒着。后来,那姓邵的找到了
他,把他给杀了。就这样。」

  耿照听得一凛。「这么说来,他与你师门有仇?」

  罗烨头也没抬。「不算什么师门。我那时是个小乞丐,与醉猫同住一间城隍
庙,偷鸡摸狗两人分食,他教我些快偷快抢的法子,免得捱饿。江湖的事我懂一
些,多杀人的,终究要被他人所杀,这也没什么。但那姓邵的手段很卑鄙。」

  「什么意思?」耿照不由得挑眉。

  「他找了醉猫的师弟把他骗出去,我猜是要拷问武功秘籍。老东西很硬气,
吃足苦头也不肯说,末了才被杀了示众。」

  耿照恍然大悟。

  后来,罗烨为了替那人报仇,杀死那个师弟叛徒,不得已划破面颊逃到军队
里来栖身……故事就这么兜拢起来了,与巡检营中传得真真假假的耳语。对罗烨
来说,他的醉猫师傅早有身死收场的觉悟,人在江湖,终究如此;唯一的仇人便
是那名出卖他的师弟,而非主持正义的邵咸尊。

  只是他「手段很卑鄙」。罗烨是这么说的。

  耿照将金镖小心收进腰带里,从胡床上站起来。虽然距赴约的时间剩不到一
刻,但暖暖身也好。

  「罗头儿,你今日与东郭那场打得很帅啊,要是拳腿的劲力再松一点就更好
啦。你有一百斤的气力,要是硬使了一百斤,打在敌人身上至多是一百斤;要是
只用五十斤,打在敌人身上,有时候会变两百斤。」

  罗烨突然停笔,浓眉紧蹙,似是被触动了什么,两眼掠过一抹精光。

  果不其然。他的醉猫师傅离开得太早,或许是清醒的时间不多,没能为他打
下足够的根基。耿照观察他与东郭交手时,发现罗烨的外功极其刚猛,力量惊人,
那是他自己下的苦功,然而在内力巧劲的运用上却是门外汉,要不打倒东郭,应
该更不花力气才是。

  「你要不……打我试试?」耿照一笑,摆出了「白拂手」的架势。

  罗烨双目放光,起身褪去身上的兜甲,活动活动筋骨,指节拗得喀喇作响。

  「大人这是军令,还是闲聊?」

  「是军令。」耿照收起笑容,冷冷说道:「你尽力支持一刻,至少要打中我
一拳。」

  以大人的实力,这可真是个刁人的任务。

  罗烨不觉冷笑,蓦地跨步猱身双腿飞旋,鹰掠般扫向耿照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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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零四折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这一蹴几乎命中耿照。

  耿照的碧火真气从没像此刻这般丰沛充盈、浑欲鼓出,影响之所及,先天灵
觉益发敏锐,护体气劲更是强横到前所未有的境地,周身如覆重甲;偏偏野兽般
的反应只强不弱,「薜荔鬼手」又是拳脚功夫里的绝学,再加上近日连续几战累
积下来的宝贵经验,「尽力支持一刻,至少打中一拳」云云,并非徒逞口快,而
是耿照审慎计算过双方的实力差距之后,所订定出来的实战目标——为了激发罗
烨的潜能,此一目标应是略微高出他的实力。

  然而,罗烨一起脚便几乎扫中耿照的颈侧,不仅招式快绝,腿劲更是刚猛难
当。卸下四十余斤的缀片甲衣,罗烨的速度较之白日并无显著差异,而是生出某
种微妙的滞空之感——耿照及时以「白拂手」化开飞腿,顺势将他「投」了出去。
罗烨的身子如陀螺般凌空打了几转,竟是不住旋升;下一瞬突然向下俯冲,仿佛
背上生出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十指钩爪,抓向耿照脑门!

  (这是……「鹰」!)

  巡检营的娃娃脸队长化身猛禽,一轮连攻十数合,劲风扯得桌顶油灯格格震
响,任凭耿照如何推转挪移,他始终「盘旋」于帐中穹顶,也非足不沾地或攀援
椽桷,而是趋避如鹰翔隼掠,快而不绝。

  而他拳腿互易的攻击方式,亦十分刁钻难防。

  须知「拳脚」虽列一门,原理大相径庭,但凡精通徒手击技者,不是练拳便
是练腿,必有一专,如薜荔鬼手对腿招的涉猎就不如手上功夫,至多是配合上盘
的身法而已。罗烨却兼擅二门,举手投足任意转换,战圈忽长忽短,令防御的一
方抓不准攻击范畴。

  动手已过盏茶工夫,耿照竟是挡的多、攻的少,原地频转,应付来自四面八
方、包含上中下三路的诡异攻势。

  「……来得好!」棋逢对手,典卫大人抖擞精神,白拂手逆缠顺引,连绵不
绝,每一着均留劲三分,凝而未发,渐渐织成一张无形气网,用的正是得自明栈
雪的「洗丝手」心法。

  这一下融合佛门、七玄两大绝学,便是明栈雪、刁研空亲来,也只各识一半,
以沛莫能御的碧火真气一体调和,居然丝丝入扣。

  罗烨左右扑击一阵,顿觉身法迟滞,千钧腿力扫出,尚未及体,已有三成力
道反馈,如在深水中抬腿,蓦然省觉:「不好!」抽身欲退,耿照双臂一圈一拦,
将他隔空扯落!

  罗烨着地一滚,连起身都觉沉重,仿佛周身缠满无形铁索,不觉骇然:「这
是什么武功!」踏地振臂,犹如罟中之鹰,便要扯着罗网重回天际!

  耿照不慌不忙,双掌虚引,带着他的身子滴溜溜转动,苍鹰与丝网越缠越紧,
早已无由脱出;冷不防罗烨指作鹰喙,尖利的指劲叼破气缚,猛然穿出,啄中耿
照的瞬息间易钩为拳,正中胸膛!

  碧火神功的护体气劲发在意先,这拳仍是慢了分许,拳劲在胸前一滞,碰触
衣衫的瞬间,所带旋劲、透劲俱被化去,只是两人相距太短,仍是扎扎实实击中。
拳头掼胸,肌下浑厚的内息扩散,带开所剩不多的蛮劲,罗烨只觉仿佛打着整卷
的棉被筒,见耿照登登退了几步,奋力挣起,喘息道:「一……一刻钟了么?」

  耿照调匀气息,笑道:「还不到。这一下叫什么名目?」

  罗烨喘过气来,又恢复一张白脸,冷道:「叫」毛血洒平芜「。鹰王便入罟
网,尚有一搏的尊严,乃是险中求胜之招。」耿照竖起拇指赞道:「好!」想了
一想,又道:「你师傅是用心栽培你的,我以为根基不足,方才一试,才知非是
如此。只是你的内功太刚,单使拳或使腿足堪应付,若想任意转换收奇袭之效,
需有刚柔并济的心诀。」

  罗烨沉默片刻。

  「我使的拳和腿是两人的功夫,不是一个人的。」

  耿照已猜到了七八分,点头道:「罗头儿,我对刚柔转换的法门有点粗浅心
得,这都是无主的,也没有门派传承的问题。如若不弃你便先瞧瞧,有空我们再
来切磋。」拈笔写了两百来字的大白话,俱是他自行悟出的白拂手心诀。

  耿照读书有限,勉强算得是「粗通文墨」而已,也无意写什么漂亮文章,但
求达意。放落笔杆吹干墨迹,见罗烨写到一半的文书字迹齐整,赧然道:「我字
不怎么好看,先凑合罢。」将纸张压在砚底。

  豆焰摇曳下,罗烨拈起纸头,不觉瞧得出神,连典卫大人离开都没发现。

                ◇◇◇

  籸盆岭上的气氛也很低迷。白天的流血冲突牺牲了十四名流民,多是见芊芊
的运粮车队受阻、由坡上赶来相救,冲撞巡检营前队的封锁线所致。尸体以草席
掩着在村口一字排开,耿照走进村庄时,没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不带敌意的;
佛子的诵佛涤心安慰了众人,却似乎无法消弭仇恨。若非忌惮那鬼神般的惊人武
功,难保不会有人朝他丢掷石块。

  耿照面露不忍,而心中更多的是自责,想起自己代表着镇东将军,未敢失态,
咬牙定了定神,大步走入村庄里。

  即使贵为青锋照的家主、几已是「东海正道第一人」的邵咸尊,在籸盆岭的
晚餐也是在屋外搭起的丬座野篷下吃的。篷里仅一张陈旧的枣木四方桌、两条长
板凳,邵咸尊与女儿并肩据着其中一条,对面空着的一条显然是留给客人的。

  「你迟到了。我们没等你。」邵咸尊自顾自吃着,筷子遥遥虚点。「典卫大
人自便。」芊芊悄悄抬头冲他一笑,起身为他添饭,摆上一副干净的餐具,乖巧
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

  桌上除了小半盆白米饭,只两碟山蔬、一碗水煮咸肉。经盐腌脱水、再曝晒
或烟熏而成的肉脯,本就是行旅间常见的干粮,多半是撕着就水吃,或以麻油蒜
苗爆炒,也是一道鲜美的佳肴。如这般添水蒸煮的烹调方式,耿照今日还是初见。

  「肉脯炒着香,但这儿连油都没有,柴火也都省着用,鲜少拿来燠爆热炒。」
邵咸尊率先挟了一筷在自己碗里,权作是邀人品尝的善意。「我教他们用水蒸煮,
多放点水,少放些肉,就蒸出来的汤汁能多吃几碗饭。这儿也没盐,肉汤还能给
别的菜蔬调味。」

  耿照听得默然,也挟了一筷就口。

  腌肉的盐味连同肉鲜都给蒸出来,肉脯自身的干柴硬涩又未全褪,杂以泡了
水的软烂口感,实在说不上美味。邵咸尊却不觉难以下咽,挟菜扒饭的动作始终
没停过,自顾自道:「这道菜肴配白米饭不好吃。精米太甜太细,水蒸肉脯便显
得粗口啦,配糙米或晒干的炒米挺合适,能吃出肉鲜。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若非
小女押了这列粮车来,今晚我们吃不上白米。」

  芊芊见耿照面色凝重,饭菜也吃了那一筷,细细挟了肉脯山蔬在净碗中拌好,
放在邵咸尊碗中,柔声道:「阿爹,多吃些菜。吃饱了有精神。」邵咸尊嗯的一
声,直到将碗中白饭吃完,都没再开口。

  饭后芊芊收拾碗筷,给两人点了茶。邵咸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轻按嘴角,抬
头望着耿照。

  「典卫大人,这儿的人并不听我的。他们现下,已不信什么人了。这些人打
入东海地界,便教官差、赤炼堂、臬台司衙层层剥削,好不容易虎口余生,末了
镇东将军府一纸命令,赤炼堂拔旗走人,比赋税还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给了,
一年来的辛苦白费不说,未来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处。」

            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

  耿照本想如是说,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沉默。

  经历过下午的混乱,他终于了解其中困难。官与民的立场何止不同?说到了
底,根本是南辕北辙,即使极力小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条人命。

  赤炼堂横征暴敛,决计不会为流民着想,天知道数年来在东海道的荒野之中,
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这是人间惨事,其中斑斑血泪,无法以「将军的思量」
轻易揭过。

  有邵咸尊这样的富人,愿意在央土、东海交界设「安乐邨」安置流民,已经
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将军在这事上不但做出让步,更直接承担风
险,不能再期望更多。芊芊的父亲对流民、甚至对东海来说非常重要,但耿照不
相信他。

  他从腰带里取出金镖,放在桌上。

  「邵家主,这只金镖至少要为我队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负责。」他定定望着邵
咸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唯恐错过任何一丝微妙变化。「算上籸盆岭这厢,
便不止这个数儿。若无这只镖,说不定能多五六个人平安活着。我队里没有用这
种镖的人。家主知否,此间还有谁能使这样的暗器?」

  邵咸尊肩头动了动,似想去拿,耿照手按金镖,更不稍动,意思已经很明白
了。邵咸尊清癯的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色极不好看。

  芊芊洗好了碗盘,正踩着轻快的步子哼着歌儿走进篷里,被两人之间凝重的
气氛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开口,便听父亲寒声道:「唤你东郭师兄来。快!」芊
芊娇躯微颤,快步离去,不多时便领了东郭御柳前来。

  东郭解下头冠、卷起袖子,儒袍被汗渍浸透,原来前头正在卸粮清点,一一
将棉衣食米配给流民,才赶得及明早启行。他一见桌上金镖,脸色丕变,邵咸尊
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镖,面色益发严峻。

  东郭御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错,请师尊降责!」

  邵咸尊看也不看一眼,脸面依旧青得怕人。

  「你错在哪里?」

  「弟子……弟子于白日混战间,见土垒中有细刃寒光,以为是箭镞,唯恐官
军放箭伤了百姓,才打出金镖,并未刻意照准,料想不致伤人,纯是威吓而已。
其后爆发流血冲突,却是弟子始料未及。」

  邵咸尊冷哼。「这么说来,煽动百姓对抗官军,也有你一份?」

  东郭低头道:「弟子自来三川,所遇官军也好,赤炼堂帮众也罢,无不是欺
善怕恶、驱民以死的匪类,实不知有典卫大人这般磊落英豪。依过往经验,弟子
以为只消团结民众,固守此间,官军不过是想趁机劫掠而已,见流民难欺自会退
去,非是有意与朝廷对抗。」

  邵咸尊不为所动,凤目微闭,咬牙道:「三条人命啊,痴儿。任你说得再入
情入理,却要如何抵还三条性命?」东郭不敢应答,伏首叩地。

  片刻邵咸尊睁开眼睛,沉声道:「你最大的错误,便是私铸了这只镖。为师
教你的武功剑法,难道还不够你用么?如非身怀宵小之器,何至行此宵小之举,
甚且铸下大错!你身上还有多少物什,都交出来罢。」东郭不敢违拗,从怀里掏
出四枚金镖,双手呈交师尊。

  耿照知道铸炼房的规矩。

  铁料昂贵取得不易,控管十分严格,库房领料时有专人秤量记录,不问铸造
的结果,成品废料均须过秤,于簿册上注记核销。邵家二爷邵香蒲乃东海有名的
铁算盘,青锋照的铁料一向由他负责,可见其严密。

  东郭御柳这五枚金镖,是平日由铸剑铁胎中一点一点撙节而来,连邵咸尊也
没见过。

  他掂了掂掌心,见五镖份量相若,形状更是浑如一致,紧绷的面色略见和缓,
叹道:「不知不觉,你也有这般手艺了。奈何心思不正,奈何啊!」说着五指紧
握,将金镖捏作一处,五枚精钢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眨眼间化成畸零纸
团。

  「本门弟子东郭御柳听了!」邵咸尊神情一冷,厉声道:「你立心不正,致
使三条人命无辜牺牲,我罚你终生不得执锤持剑,闭门思过十年,不许踏出花石
津一步!如此,你可心服?」

  东郭御柳脸色大变,浑身颤抖,连一旁始终未曾插口的芊芊亦俏脸煞白,急
道:「爹爹!」只喊了一声,欲言又止,不敢再说。

  邵家庭训严格,尊长说话,晚辈只能恭敬聆听,最忌插口;况且执行门规戒
律,掌门说话的份量更是大过了天,狡辩只会加重责罚。东郭面如死灰,垂首道:
「弟子无话可说。谢掌门人不杀之恩。」

  邵咸尊转头道:「典卫大人,姑念劣徒随我长年奔波,此间亦还有用得他处,
在下先取他一条左臂,待返回花石津闭门思过,再废去武功,以示惩戒。典卫大
人若然信不过青锋照、信不过在下,届时不妨走一趟花石津,亲眼见证。」袍袖
一拂,东郭御柳闷哼瘫倒,面露痛苦之色,左边身子微微抽搐。

  耿照想起邵咸尊的成名绝技,脱口道:「这是……」归理截气手「!」握住
东郭左腕一运气,果然整条手臂经脉尽塞,再无法导行真气,于练武之人形同残
废。

  这路手法乃邵咸尊自创,依「气凝聚处,理在其中」的原理逆转行功,于一
拂间截断气脉,与「道器离合剑」并称邵咸尊两大创制,近二十年来名动天下,
甚且盖过了青锋照原本的武学。「文舞钧天」因此得享宗师大名,卓然立于东海
七大派顶峰。

  耿照初听「闭门思过十年」,并不觉如何严重,殊不知在青锋照的戒律规条
内,「不得执锤持剑」即是废去武功的意思,仅次于处死的「不赦」之罪,乃一
等一的重责。

  东郭御柳浑身颤抖,想推开他也没力气,勉强仆跌在地,叩首道:「多谢…
…多谢师尊,弟……弟子恭领责罚。」

  邵咸尊叹了口气,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没别的事情,我先带他下去
服药了。」归理截气手「毕竟过于霸道,是我年轻时的鲁莽灭裂之作,若未妥善
调理,恐于寿元有碍。芊芊,你与典卫大人坐会儿,戌时送客,不可过亥。」也
不多看耿照一眼,搀着东郭胁腋低道:「走罢。当是教训,下次无论如何不能这
样了。」

  东郭冷汗直流,面有愧色:「弟子……知错了。」随师父踉跄而去。行进间
回头一瞥,见小师妹满面关怀,不觉露出一丝惨淡笑容;望向耿照的眼神则十分
复杂,怨愤有之,懊悔不甘亦有之。

  芊芊见耿照沉默不语,以为他为东郭断臂一事过意不去,温言抚慰:「我爹
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东郭师兄既做错了事,本就该受罚的,这也不是
因为你。唉,我难得见爹这般生气,但他肯为师兄施药调理,心里该是原谅了他。」

  耿照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道:「这」归理截气手「造成的伤害,难道真的无
法治疗痊愈,尽复如初?」

  芊芊摇头道:「爹爹说指剑奇宫有无解之招,咱们青锋照也有。他年轻时心
高气傲,颇有与」不堪闻剑「一较高下的雄心,才苦心创制出这路手法,教师兄
们等闲不许用,以免铸下大错,无可挽回。」耿照心想:「芊芊天真纯良,必不
欺我。除非邵咸尊连女儿都骗,否则没有与徒弟合演一出戏来虚应故事的道理。」

  他适才试探东郭的左臂,连绵密的碧火真气也渡不进一丝半点,的是中了
「归理截气手」无疑。况且邵咸尊创制这套武功时,无法预知十数年后将以之欺
人,故意制造「此招无解」的烟幕。将军曾谆谆告诫他,不得妄作猜臆,以免影
响判断,反致目盲。

  「你是不是觉得,邵家主的惩罚重了些?」耿照为转移思路,随口问她。

  芊芊先是摇摇头,片刻才道:「我爹为人处事很公平的,他既如此裁断,定
然有他的道理。要我说,至多是打打板子罢?也不是偏袒我师兄,纵使教他抵命,
那些枉死的人也活不转来啦!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为活着的人多多造福,岂不甚
好?」说着叹了口气,起身笑道:「说到造福,我要去忙啦。这些粮食棉衣若不
连夜发完,明儿肯定走不了,典卫大人可要跳脚啦。」

  耿照笑道:「其实典卫大人脾气也不是那么坏,不常跳脚的。」

  芊芊噗哧一声,掩口道:「是么?我瞧他挺急躁,冲到车里拿人,还不给人
家穿衣裳。」红着脸咯咯轻笑,似有些害羞,又觉得那画面实在有趣。

  耿照忍不住促狭:「我那儿是下了封口令,不怕有人瞎说。你同你东郭师兄
提了么?他要卖了你怎办?」

  「不会。东郭师兄一向疼我,我说了不想嫁人,请他别跟爹爹说。师兄肯定
帮我的。」轻叹一声,茫然摇头。「我真是不懂你们男人。他能造这样好的剑,
技艺在诸位师兄里也是有数的,干嘛去私铸那种伤人的暗器?本门之中也没有使
暗青子的武功啊。」

  耿照本想说「兵如其人」,兵器恰反映了铸造者的心思,但芊芊与她师兄感
情甚笃,只怕听得刺耳,笑道:「也不一定。我以前在铸炼房时,也常打些无关
紧要的物事,有时是想试试自己的工夫,有时只是为了好玩。」

  芊芊一拍小脑袋瓜子,吐舌道:「我都忘啦,你是白日流影城出身的,自也
会打铁。」耿照抚臂笑道:「我本来就是铁匠,工夫可不含糊。改天有空给你打
个小玩意儿。你喜欢刀还是剑?箭镞或马蹬也行的。」

  「我要马蹬做甚?不如打个马嚼子,送给典卫大人衔着。」乌亮的圆瞳滴溜
溜一转,抿嘴道:「这样。我要一面小镜子,一照我的脸蛋,便能瞧见不胖的模
样。我梦想这一天都快十年啦。」

  她越是爱开自己的玩笑,耿照越觉心疼:分明是个美丽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怎不多爱自己一些?料想迂腐的安慰她也听烦了,索性一拍胸脯:「客倌这件托
付,委实太有眼光。小店除了马蹬马嚼子以外,就属小镜子最出名啦,谁来都要
买一件,送礼自用两相宜啊。」

  芊芊笑得直打跌,频频拭泪:「哎呀惨了,你在流影城肯定不是待铸炼房的,
我瞧着像掌柜。」两人躲在一旁弯腰捧腹笑够了,才敢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邵咸尊既说了「戌时送客」,耿照也不敢久待。

  离去时,芊芊正在前头忙着,虽贵为家主明珠,她却拿丝带缚紧了袖口,亲
持量米用的斗斛、一勺一勺舀入布袋,秤与流民;只有往棉布口袋里添米的,没
见她从里头舀出来过。领了口袋的难民无不欢天喜地,满布脏污阴霾的面上终于
绽露初阳,人人笑得开怀。

  芊芊不嫌他们污秽难闻,流民们分得出是真心相待或虚情假意,没有人不喜
欢她的。

  只是她的体质极是易汗,被篝火与人群一闷,额颈间沁出汗来,连噘起的唇
上都布满细密的汗珠,雪白酥盈的胸脯上晶亮一片,肩臂处敷乳般的肌色贴着水
渍透出薄衫,湿濡的发丝黏着面颊口唇,宛若出水芙蓉。

  邵芊芊生得细致腴润,模样算是标致的了,但远不是耿照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尽管号称「虚岁十五」的芊芊发育得异常早熟,身子已是不折不扣的女人,
那双傲人的圆硕乳瓜即为铁证,但脸蛋怎么看都还是小女孩,只比「女童」略好
些,与她丰熟的胴体形成极大的反差。

  耿照却觉为流民发放米粮的少女极为耀眼,美丽得令人摒息。

  虽然容貌体态全无相似处,芊芊总让他想起家乡的姊姊耿萦,她们都有着一
副体贴善良的好心肠,总是将身边所有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沐春风。要是姊姊
在这里,也一定喜欢芊芊吧?他心里想。

  回到营账里,罗烨兀自盯着那张纸头,姿势与他离去之时一模一样,耿照不
觉失笑:「罗头儿,你该不会一坐两个时辰吧?」罗烨回过神来,起身行礼,神
情似有一丝迷惘:「大人……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突然省觉,约莫也觉荒谬,
绷紧青瘦的腮帮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以免失态,紧皱的两道粗浓刀眉略见纾解,
神情倒是友善许多。

  耿照笑道:「别看我的大头文章啦。我没念过几天书,合着是误人子弟。」
拉着他连说带比划,将白拂手卸劲推移、刚柔转折的心得与他分享,罗烨恍然而
觉,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两人边说——其实都是耿照说罗烨听——边打,起先还斯斯文文作势比划,
末了发劲点落,真的动起手来。

  最后一场,帐里的胡床、矮桌、火盆盔架通通被罗烨扫倒,自己却被打出帐
外,撞倒巡戍卫兵。贺新抱着头盔从邻帐钻出,大声道:「头儿!这是……典卫
大人?」附近几名老兵跟着按刀而起,却见典卫大人随后走出,拍拍手掌灰尘,
颊上有一小块乌青拳印,罗头儿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由发愣。

  「没事、没事!」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颧上的破皮,怡然笑道:「我正同你们
罗头儿聊天哩。诸位休息,诸位休息,都别醒着。」

  罗烨低头啐了口血唾,扔去手里沾着血迹的头盔,目恶如饥鹰。谁都看得出
典卫大人脸上那块印子是哪里来的,想起白日里与东郭的那场蹄间恶斗,果然罗
头儿有随手抄起兜鍪打人的习惯。

  「再来!」他连说话间连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痰声浊哑,仿佛肺里开了
洞。

  「……明日再来。」耿照动了动牙床,确定没有脱臼。罗烨发起狂来狠揍了
他几拳,碧火真气尽卸致命的内家拳劲,却不能教几百斤蛮力凭空消失,自莲觉
寺遭遇聂冥途后,他很久没让人揍成这样了。

  「你现在该做的,是呼吸吐纳,调匀真气。明儿胜算大些。」

  「……好!」罗烨吐去满口残红,狠狠点头,拾起头盔踉跄入账。耿照快步
追了进去,口里叨絮着「我有一部调息功法很厉害的,不如我教你」之类。章成
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片刻才转头对贺新道:「副头儿,你不……进去劝劝?
万一再要打起来,俺瞧要出人命的。」

  「你嫌命长,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贺新「哼」的一声抱盔转身,连理都不想理他。

  后来这事传开,居然大大提升了罗烨在巡检营里的地位。士兵们见识过典卫
大人孤身撂倒两百多人的能耐,一致认为敢单挑他的罗头儿非常带种,「居然没
被打死」这点尤其令人激赏。

  当然耳语流传,难免不尽不实。此事过了月余,队上最脍炙人口的版本是:
大人方说「明日」二字,罗头儿一声断喝:「日你娘亲!」挥舞头盔扑将上去,
两人又血战数千余合,战至惺惺相惜,才决定歇手睡觉……

  原本谣言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罗头儿化成了一
头青眼大白雕,被典卫大人喷出剑光射下地来;对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两百多
人,这说法似乎不是太难想象,应该也是办得到的。

  「罗头儿带种啊!」一名老兵回忆起来,不由得啧啧称奇,仿佛意犹未尽:
「那股狠劲儿……啧啧,差点没把典卫大人的耳朵啄下来,想着都心寒哪!」

  「你那晚不是给抬回巡检营养伤了么?连咬耳朵你也知道?」

  「喏,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别说巡检营,越浦城里都听得见!激烈啊—
—」

  「去你妈的!」

  这则军中逸闻最后就到这里为止,但伤害已然造成。某日慕容柔专程找了他
去,皱眉道:「听说你在野地驻营时,喷剑光射下一头大雕?如无必要,以后切
莫轻易显露武功,身带军职,处事须更加谨慎。」耿照莫名其妙,只得点头:
「属下知道了。」

  翌日清晨,耿照特意起了个大早,帐外罗烨早已整装佩刀,正指挥手下拔营。

  「籸盆岭的情形如何,有无动静?」

  他见罗烨脸上瘀肿消褪大半,暗赞「明玉圆通劲」心法巧妙,嘴上故意不提,
顾左右而言他。

  圆通劲本是道门常见的导引心法,各地道观多有通行,不惟武林人修习,修
身养气、以求延年的练气士或老百姓也练,亦有文武高下之别,各门各派都不一
样,总之流传甚广。当日老胡试出阿傻身负圆通之劲,并未深究其来历,原因即
在于此。

  然而阿傻所学的圆通劲内功,乃是明栈雪撷取《通明转化篇》精要,专为培
养阿傻为鼎炉而量身打造,阿傻被修家祖孙收留之后,修玉善又曾悉心指点,补
以铸月一脉的阴柔功诀,此法更臻完备。

  耿照传授阿傻《通明转化篇》正文时,也从阿傻处学得此功,因源出明栈雪、
修玉善二人之手,故以「明玉圆通劲」呼之。明玉圆通劲不如碧火功攻防一体、
里外浑无罅隙,也没有突破心魔关后的惊人成长,但于固本培元一节,却与碧火
神功一脉相承,最适合拿来调息恢复;持之以恒,对完善功体也极有帮助,质性
温和,可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罗烨学自翼爪无敌门的武功极为刚猛,耿照虽不知这个门派有什么独门的调
剂心诀,然而至刚易折、孤阳不生,却是玄功不易的基础法则。他以白拂手的运
劲手法,再加上明玉圆通劲的导引心诀,做为罗烨纯阳功体的辅助;量不必多,
只消种下一枚阴柔涵养的种子,刚力便有了缓冲,四肢百骸与内功真力自会达成
新的平衡,便如天地造化一般,毋须强求。

  果然罗烨经过一夜运功调息,青白的瘦脸上似多了几分血色,瘀青消褪,破
皮收口,这都是体内真气刚柔并济、阴阳调和的征兆。他左手跨刀,一指籸盆岭:
「流民都走光啦。看样子是夜里零零星星启程,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没注意到
是什么时候走的。」

  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两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干干净净,只
余村里的居民扶老携幼,肩囊担筐,如蚁列般迤逦而下。

  籸盆岭诸人本有迁徙的准备,如非东郭煽动,按长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
迁到边境另行觅地建村,从此摆脱赤炼堂的狼贪鹰掠。如今不过是推迟了两天而
已,准备理当更加充足。

  谁知迁徙的队伍一路行来,怎么看都像灾民流亡,没半点几分迁村的模样。
耿照独自拍马上前,沿途经过的每个村民都沉默地抬眼看他,老妪村翁也好,垂
髫稚儿也罢,每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他,仿佛要把这个逼迫他们二度背井的身影
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难受,是不是?」

  邵咸尊跨马迎面而来,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双骑将要交错时,邵
咸尊伸手握住他的马缰为止。他回过神,低道:「……家主好。」

  晨风吹拂,对面鞍上的青锋照之主五绺长须飘飘,腰畔露出乌檀剑柄,原本
出尘的身姿意外地显露一丝英气。

  「典卫大人,不瞒你说,我就是不想让人用这种眼光瞧我,才努力做个善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施恩于人,固然是成就满满,那也是相当美人、尝过便
难再忘的滋味。但,我更害怕这种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这般眼光看我。
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约莫如是。」

  耿照一时语塞,而身畔行人不绝,抬望而来的每道视线仿佛都在呼应邵咸尊
的话语,令人遍体生寒。「你的将军非是普通人,心如铁石,杀伐决断,在他心
里必有一幅更高更阔的蓝图,值得将军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中年书生的微笑。「为此之故,我从未放弃过劝服将
军,请他拯救这些苦难的央土百姓;总有一天,我的企盼与老百姓的呼号,说不
定会高过将军心目中的蓝图,苍生便有救了。

  「便再往前走,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会改变,我想你已看够了,这辈子都
不会忘记。看来我们回程是同路,典卫大人。带着你的人上路罢,该干什么便干
什么去,没什么好蹉跎的。」扯着他的马辔掉头,一夹马肚,放手缓缓前行,仍
是与耿照比肩相邻。

  他的坐骑是为芊芊拉车的两马之一,昨夜邵咸尊施展轻功而来,并未乘驾,
故解下一头当作脚力。篷车只剩一匹马拉着,那形貌丑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
车,拉着马儿徒步行走,将赶车的辕座让与芊芊。

  耿照偶然回头,芊芊瞇着眼冲他一笑,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开
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头的阴霾沮丧,不觉对她微笑颔首,权作招呼。芊芊益发笑
得甜美,鼻中轻哼起歌儿来,显是心情大好。

  至于东郭御的身影柳始终没见,不过篷车遮帘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头
来,想来是把可供坐卧休息的车篷让给了师兄。毕竟「归理截气手」是一门霸道
的武功,东郭左臂的筋脉俱废,纵有国手等级的邵咸尊亲施针药,断无一夜间便
恢复元气的道理。

  耿照吩咐罗烨带领弟兄回营,便与邵咸尊并辔同行,返回越浦。两人一路上
聊了许多,邵咸尊看似难以亲近,言谈间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论起时事、针砭人
物,俱都颇有见地,看似三言两语随口说完,却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罗烨的直觉,始终对他怀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给,正好引邵
咸尊说话,希望从中听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见,仍无丝毫异状。邵咸尊似乎真
是个律己严于律它、害怕谤议远大于行善所得的快乐,洁身近癖的人,他与慕容
柔在某些方面像得惊人,但偏偏又南辕北辙:邵咸尊忧谗畏讥,不容别人稍置一
词;慕容柔眼底难容颗粒,但对于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完
全不管别人怎么说。

  耿照与他从央土流民、东海时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势,邵咸尊尽管健谈,却
似乎非常讨厌赤炼堂,与此相关的话题全都一句带过,仿佛听多了难免污染耳朵。
耿照趁机问起对妖刀的看法——当日映月舰上一席谈话,许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
人选中,亦有邵咸尊的一份,但对于这位青锋照之主的立场,却是谁也没能亲口
问过他。

  「我不信有妖刀。」邵咸尊瞥见他面路讶色,拈须怡然道:「典卫大人切莫
误会,三十年前,在下是亲眼见过妖刀为患的,想起妖刀可怖,迄今午夜梦回仍
不时惊起,难以成眠。敢问典卫大人,信不信有鬼?」

  耿照陡被问得莫名其妙,摇头道:「我没见过,不敢说有没有。」

  「那么典卫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龙复生?」

  耿照仍是摇头。

  「也不敢说。」

  邵咸尊淡然一笑。「若我说天佛两度降世于一地,真龙屡屡附身于同一人…
…大人觉得机会高是不高?」

  耿照摇头。「肯定比一次低得多。」

  「正是如此!」邵咸尊拈须道:「三百年前的妖刀云云,不过是传说而已,
未足相信;真正祸乱东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则是第二次。头一回妖刀现
世是奇,第二回出现妖刀,肯定是计!不能找出幕后的阴谋主使,斫断几柄锐利
刀器,意义何在?」

  耿照听得连连点头,击掌道:「说得好!」许缁衣的话令人热血沸腾,要比
萧老台丞闭门造车的态度更激励人心,但要论「务实」二字,却只有这位邵家主
说到了耿照心坎里。遍数所历,怕只有七玄外道的蚕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余
人,见识多不如邵咸尊。

  这番话令耿照对此人生出些许好感:他不只生养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儿,
面对光怪陆离的妖刀事件,说不定也是个脚踏实地、说一是一的好伙伴。恐怕也
只有同样是打铁出身的青锋照,在思维上才能如此务实,不流于虚妄飘渺。

  邵咸尊倒是反应不大,淡淡策马前行,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剑眉微挑:
「典卫大人有双使刀的手。能否借在下一观?」耿照不怕他动什么手脚,将右掌
伸去。邵咸尊看了几眼,叹道:「可惜了。你的刀法造诣十分可观,可以没有一
口足堪匹配的好刀。」

  神术刀被离垢毁得彻底,在登险峰插天铲时又弄坏了随身所佩,耿照只得先
从府库挑了一口厚背折铁刀傍身。他是打铁铸炼的能手,眼光锐利,自知不是什
么利器,胜在用料扎实,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不致摧折,苦笑着摇头:「我原
有一口宝刀,可惜被妖刀所毁。」略将当夜遭遇离垢之事说了。

  邵咸尊听完,忽然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过。「典卫大人是行家,且看这一
柄刃器如何?」耿照见那乌檀握柄甚长,本以为是剑,接过时双掌微微一沉,不
觉微凛:「这份量……是刀!」果然鞘底斜向一边,纳的是刀头而非剑尖。

  「文舞钧天」邵咸尊乃是东海……不,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锻铸宗师,耿
照不敢失了礼数,勒缰驻马,一跃而下,双手捧鞘高举过顶,冲马上的邵咸尊深
深一揖,执的是晚辈之礼。

  「有僭了。」

  锵啷一响清泓出鞘,寒光映目的剎那间,但觉颈背颔间汗毛直竖,一股秋风
肃杀之气迎面而来,神术虽有绽放豪光之异,论杀气冷锐却远远不及此锋。

  耿照将刀身缓缓抽出,锋上的龙吟久久不绝;然而锋刃全出之际,清亮的嗡
嗡震响倏然消失,连那股慑人的霜凛肃杀亦随之不见,仿佛适才的逼人不过是南
柯一梦,日下但见单锋一柄,平凡无奇,就是霜亮些而已。

  (好……好奇特的一柄刀!)

  「这刀初成时,我以为是失败之作。不过,此刀从粗形、锻造、淬火,到磨
砺,本就不在预期之内,就像喝到微醺时突然写字吟诗或弹琴制乐,偶得上佳绝
品一般,我也是一时兴起执锤上砧,竟造出了这柄奇刃。」邵咸尊笑道:「你可
能发现了,它会」藏锋「。」

  「藏锋?」

  「正是。」邵咸尊抚须道:「还记得你那把宝刀是怎么断的么?那妖刀离垢
纵使添加异质,使其耐得高热,终究是人为之物,那样的剑器我也造过一柄,如
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两段,自己却丝毫未损?」

  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阳」正是他的作品,离垢妖刀的出现、崔滟
月脐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剑主「檐香阶雪」钟允惨遭夺剑灭口的悬案……皆与
那映日朱阳脱不了干系,忍着问个究竟的冲动还刀入鞘,呈与邵咸尊。

  「还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却未伸手,捋须笑道:「因为你的刀,不懂得藏锋。自它诞生以来,
便以十成的锋锐与敌相争,每交手一回,便折损些许锋刃;自身虽仍是十分,但
这个锋锐度的总量却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来临。」

  这道理与武功相似,并不难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劲十成,就算打中敌手,
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学中极少有教人全力施为、不留后着的打法,多半
是垂死一击与敌同归,才得如此决绝。

  道理虽好,毕竟刀剑不是活物,不能劲出七成自缩三分,邵咸尊所说未免太
过玄奥,半点也不真实。他笑而不答,下马走近一截约碗口粗细、横在道旁的梧
桐残株,抚须道:「此刀奇妙之处,典卫大人一试便知。留神!」也不见他起脚
抬腿,袍襕忽动,残株「呼」的一声朝耿照飞来,连不远处的芊芊都忍不住惊呼:
「小……小心!」

  比起罗烨的千钧扫腿,邵咸尊无声无息的这一下何止高明数倍?耿照瞧得分
明,心想:「他让我试刀来着。」再无疑义,「唰!」抽刀反掠,残株一分为二,
分落他身畔两头。

  邵咸尊负手前行,边回头笑道:「手感记住了么?」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
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挟着骇人风压,撞向耿照的脸面!

  碧火真气在他动念的一霎已生感应,对旁人是偷袭,对耿照却不是。

  他心生犹豫:「万一伤了刀刃——」正欲闪躲,想起背后是芊芊的篷车,咬
牙拔刀,「嘶」的一声裂帛轻响,巨石如泥塑般自两耳飞过,谁知削得太薄太快,
两丬裂石仍朝篷车直飞,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横劈,刃挟劲风,这一刀不只将两丬裂石拦腰削断,余势所及,更
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扫向一旁,轰轰轰地撞碎在一处。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锋
不住嗡嗡震响,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面露惊奇之色。

  ——世间,竟有如此锻物!

  适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虽是极端细致的变化,若非精
通淬钢特性,等闲不易察觉;但就是这样的微妙差异,仿佛连换数把不同的刀,
每一下都是针对来物性质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击——残株虽重,半
腐的木质却较镔铁柔软,耿照一刀劈出,刀刃丝纹不动,以钢铁之坚迎向木质之
软,光靠残株的重量与速度,便足以使它压着刃口自行分断。

  而巨石坚硬,重量却更重,正是刀刃的克星,耿照劲力凝于刃口,以速度尽
催镔铁之利,务求一刀两断;刀更稳更凝,竟不带风,仿佛将通体坚锐凝于一根
蚕丝的粗细、甚至更细更微,以致石不能挡,应声两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头,更欲改变其方向,刀便如一束浸水布棍,拦腰
轰飞顽石,却借由急颤卸去反震之力,免伤锋刃。三刀之间,此刀接连转换成斧
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铁刀以及百炼缅刀,次序井然,如有神通。

  耿照一转念,登时明白关键,直说便是一个「韧」字,半点也不玄妙。

  邵咸尊在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铸炼师所知的柔韧度,将「坚」与「韧」
这两种在镔铁之中不断相互拉扯、干涉的属性扩延至极,从而给了使刀之人最大
的发挥空间。

  「我明白」藏锋「的意思了。」

  耿照再度入鞘,双手捧还,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佩服。「家主只开了七成锋,
剩下三成须由刀者补足,要锐要钝、要快要沉,收发全然由心。」而短开锋本就
能延长刀剑的寿命,否则钢质越磨越损,总有消钝老脆之日。

  「孺子可教也!我身边几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没一个有你的悟性。」藏锋
「二字诀窍,我本以为要带进棺材里了。」邵咸尊连连点头,难得露出满意笑容,
仍未伸手取刀;视线越过耿照肩头,与某个红着小脸频频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触,
忽叹了口气,对耿照正色道:「此刀之锐,端看刀者的能为,须有绝顶之刀客,
才能试出它的极限。只可惜我青锋照浸淫剑术,并无出色的刀者。典卫大人如若
不弃,可否为邵某试刀?」

  第百零五折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当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钧天」邵咸尊亲铸的兵器,不惟象征身份、地位,
乃至财富,更是对剑术与人格的至高肯定,乃是用剑之人梦寐以求的事。邵咸尊
的话说得婉转,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但那怕只是「借来试用」,这仍是一份耿
照收受不起的大礼。

  他自小便不贪图他人的物事,纵使爱这刀浑圆天成的锻造技艺,也没有占为
己有的想法,双手捧鞘,摇头正色道:「邵家主,我年轻识浅,武功不过初窥门
径,要说能为家主试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几千几百,无论如何,总轮不到在
下僭越。这把刀,还是请家主另择高明罢。」

  邵咸尊瞇起凤眼,拈须微笑:「好!谦冲自牧,不役于物,典卫大人好修养。」
接过刀来,叹了口气。

  「可惜啊,这刀本为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携来越浦,原也没想怎的,
适才与典卫大人谈得投机,想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教我将此刀携与大人。可惜
敝帚难入典卫大人法眼。」

  这要是教旁人听见,「耿典卫」这三字在江湖上从此算是臭了。连邵咸尊亲
铸的刀剑都看不上,已不能说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还差不多。耿照被
挤兑得面上微红,只得转移话题:「家主欲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他与我斗了大半辈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兴许人老了,
益发念旧,这些年来江湖道上少了这一号人物,不免无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风
波。」突然扬声:「你听见啦。不是爹小气,舍不得给,实是人家看不上。」却
是对芊芊所说。

  芊芊爬下车,从父亲手上接过刀了,将耿照拉到一旁。

  「喏,你拿着。」

  耿照苦笑。「我现下在将军手底办差,拿别人的东西,恐有贪渎之嫌。慕容
将军若拿军法办我,可不是打打板子就能了事。」

  芊芊一本正经地点头。「将军顾虑极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贪官污吏。
镇东将军律己甚严,是东海百姓的福气。」耿照听她说得老气横秋,哭笑不得:
「你倒是将军的知己。」却见芊芊双手背在身后,笑瞇瞇道:「况且,有谁说这
刀送你了?我爹说啦,就请典卫大人试试刀而已,用了再说说哪里需要改进之类,
刀还是青锋照的,又不是不用还。」笑容未变,凑近道:「你要是再不收下,我
便同我爹说昨儿的事。」

  「你——!」耿照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居然让个小女孩给威胁了,堂堂七
品带刀典卫的面上难免挂不住。「芊芊,这刀是怎么了?你非让我拿它不可!总
有个理由罢。」

  芊芊见父亲微露不耐,唯恐他变卦,有些气急败坏起来:「这是我爹……算
啦,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定了定神,压低声音:「总之收下便是。我又不会
害你。」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体温蒸出汗泽,馥郁的潮润不住逸出香肌,也不
知是着急抑或其他。

  要再带个小新娘回去,这回怕连宝宝锦儿也饶不了他。

  况且,邵咸尊身上牵着太多悬而未解的谜团和线索,芊芊固然娇俏可喜,讨
人喜欢……眼下就别添乱了罢。把邵咸尊的独生女娶回家?光想便头痛不已,乖
乖收下刀来。

  芊芊可开心了,笑得眼睛瞇成两弯月牙,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车上。耿照双
手捧着刀对邵咸尊一揖:「蒙家主不弃,在下有僭了。」将刀系好,上马与他并
辔而行。邵咸尊很是满意,捋须笑道:「这柄刀虽已命名,也只我父女二人知晓,
不算什么正式的名字。我于用刀一道所知有限,况乎命名,不知典卫大人有何想
法?」

  耿照沉吟片刻。

  「不如就叫」藏锋「罢。此刀最令人惊艳,便是此处。」

  「如此甚好。」邵咸尊笑道:「我会在越浦待一阵子,待典卫大人公余之时,
再行登门请教使用此刀的心得。故人若闻」藏锋「二字,不免有戚戚之叹。」

  耿照正想找机会问映日朱阳与钟允的事,顺便打听火元之精的来历,这下算
是歪打正着,连忙应允。听他又提起赠刀故人,灵光一闪,不觉凛起:「莫非,
这刀是专为总瓢把子所造?人说青锋赤炼,势同水火,雷总把子与邵家主是死对
头,何故为他锻造刀器?难道……他们私底下一直有来往?」

  适才邵咸尊说那人「与我斗了大半辈子」,遍数东海武林,也只雷万凛堪住。
两人一个是江湖市井无不敬仰的正义象征,一个则是黑白两道人人惊惧的武林枭
雄,论身分、地位、影响力,的确有「平生斗罢惟知己」的况味。

  耿照注意到他用了「悼念」的字眼。邵咸尊知道雷万凛已死了么?这多年来
在赤炼堂内吵得风风火火、连雷门鹤也不敢确定的惊天之秘,身为总瓢把子死对
头的邵咸尊不但知道,而且还专门为他铸了把刀,以纪念这个使江湖变得寂寞的
「老朋友」?

  此一念头虽荒谬,但瞧邵咸尊的反应,耿照却越觉得似有其事,小心翼翼刺
探:「那位应为刀主的前辈不知葬于何处?家主如不介意,在下想同往凭吊,瞻
仰前辈高人的遗风。」邵咸尊笑而不答,再不曾响应这个话题。

  一行人进了越浦,阿吼形貌丑陋,邵咸尊唯恐他吓着街上百姓,命他披上连
帽斗蓬,将那张半人半兽似的面孔与泛青的肌肤俱都遮起。车内还载着元气未复
的东郭御柳,邵咸尊让他们径往城僻处投店。

  临别之际,芊芊眸里露出一丝不舍,耿照拍拍腰间「藏锋」的刀鞘,笑道:
「过两天我再去瞧你。」她红着小脸微微颔首,细声道:「爹,我们先去啦。」

  「嗯,凡事自个儿小心。」

  耿照与邵咸尊到了越浦驿,命人传报将军,说是青锋照邵家主求见,耿照在
大门外陪着邵咸尊等候。过了一会儿门房匆匆回报:「将军说今儿没空,请家主
早回。典卫大人请速速入内,将军正在书斋里等候。」

  耿照神色尴尬,邵咸尊却不甚介怀,怡然道:「我早说了,将军不会见我的。
但教我还在越浦一日,天天都上门找他。行所当为,岂惧险阻?成功只须一回,
就算被拒于门外百回千回,便又如何?典卫大人,请。」抱拳施礼,转身大笑离
去。耿照看着他洒脱的背影,便是加意提防,仍不禁有些心折,暗忖道:「此人
若真是表里如一,并无伪诈,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愿我误会了芊芊她爹,唉!」

  他从绿柳村赶回当日,已将李蔓狂与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报告,连推
测戴着木刻羽面的黑衣人为「下鸿鹄」一节也没漏掉。慕容柔沉思良久,忽然抬
头,露出一抹促狭似的冷笑。

  「把那四份文书交给刀侯府的人是我,你难道没想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

  「属下到此刻为止,都没有排除这个可能。」耿照老实回答:「然而天佛血
的邪能不分敌我,不管想拿来害什么人,都不应该挑选三乘论法大会这种场合。
与会的达官显要若有差池,将军首当其冲,必遭朝廷究责问罪;若以此杀人,跟
发大兵包围莲觉寺没什么差别,将军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说着突然一怔,欲言
又止。

  这细微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慕容柔之眼。他皱起好看的柳眉,叩案道:「说下
去。」

  「属下不敢说。」

  「很好,几日不见,你长进多了。我替你说。」

  慕容柔淡淡一笑,似对少年通过试验一事甚感欣慰,连眼前如此棘手的状况,
都没能打坏他的好心情。

  「既然非是我的阴谋,那便是交付文书、责成办事的人了。普天之下,能使
唤镇东将军之人,只有皇城之内,卓于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你没说
是对的。谤议九五至尊,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叹了口气。

  「陛下不会知道什么是天佛血。能说动他下旨的,也就那几个人。」

  耿照眉目一动,静待他说下去。「皇上笃信佛法,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
位甚高,又是大报国寺的学问僧出身,嫌疑极大。皇后娘娘虽与皇上感情不睦,
但礼佛虔诚,于朝野间颇受爱戴,皇上既批准她前来东海,再顺她的意思以佛血
敕封法王,似也合情合理。」

  耿照是亲眼见过天佛血剥夺生机的能耐的,终于忍不住插口。「启禀将军,
以天佛血的邪异,一旦自碧鲮绡袋中取出,恐怕无人能幸。以此观之,佛子与皇
后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他们若是策划阴谋之人,甚且只是阴谋者的同党,也没
有以身同殉的必要。这么做未免太过危险。」

  「说得好。」慕容柔满意点头。「所以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便是事发时远
在平望都的任逐桑。他对皇上一向恭顺,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皇上想要什么、干
什么,甚至是挥霍什么,任逐桑决计不会说个」不「字。

  「但他很懂得包装自己的企图,让它看起来似乎是皇上自己的决定,然而最
终受益的还是他任逐桑。这三人若要杀我,怕还是为了迎合皇上的意思,但琉璃
佛子迄今还没有干政的举措,而皇后一向心慈,不致令会上忒多人与我陪葬;只
有任逐桑是商人,只要利多于弊,杀人于他不过是买卖的手段,既不喜欢也不讨
厌,可以毫无感觉地予以实行。」

  慕容对任逐桑的评价,证诸他「驱民入东海」的方针,可说是一针见血。耿
照忽然想到:袁皇后不在凤馆,会不会是任逐桑已预知论法大会之上,将有绝世
邪物天佛血出现,才偷龙转凤,把女儿悄悄换掉?

  若此刻栖凤馆中,连任宜紫、任逐流亦都不见,那么几乎可以确定:唆使皇
上将那四份文书交给慕容、责成搜寻天佛血的幕后主使,便是中书大人任逐桑无
疑。

  「怎么?」慕容柔见他神情有异,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

  耿照闻言一凛,瞬间做出了判断,定了定神,正色道:「属下是想,倘若任
大人是幕后的阴谋主使,那么在论法大会上取出佛血,连皇后娘娘也不免受害。
所谓」虎毒不食子「,便是阴谋奸宄,真能……真能做到如此地步?」这本是循
着他最初的思路而说,不过是略去了后半截,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说谎。

  皇后不在栖凤馆一事,很难判断慕容知悉之后,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处置。耿
照的原意,至少要等发现琉璃佛子的行踪、论法大会再无其他变量时,再斟酌是
否要告知慕容。要是将军此际一听,勃然大怒,大张旗鼓地搜寻娘娘的下落,只
怕后果更不可收拾。

  谁知慕容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虽然任逐桑最是可疑,
但现在在我心中,他并不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耿照都听胡涂了。

  如果不是任逐桑,也不可能是袁皇后,难道将军怀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更
令他在意的是:慕容柔对如何处置李蔓狂——或者该说是天佛血——并没有多说
什么,以将军睿智,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东海不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见,
有了对付佛血的办法。

  慕容柔既无意明说,耿照也问不出来,匆匆告退,倏忽便过了两日。

  耿照进了书斋,正欲向将军报告籸盆岭之事,赫见慕容柔眉头紧锁,眼角鱼
纹深刻,竟似整夜未眠;比之前两日所见,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琉璃佛子是
说两日后么?」将军蹙眉道:「你确定没听错?」

  「属下确定。」

  「那就糟了。」慕容柔面色铁青,屈指轻叩桌案,沉声道:「我这两日多次
求见皇后娘娘,始终未获接见,娘娘是有意避开我。只是情况紧急,若要取得天
佛血,却非皇后娘娘不可。」

  耿照本以为他发现皇后是个冒牌货,岂料越听越奇,忍不住问:「为什么非
要皇后娘娘不可?难道……娘娘有什么能够抵挡邪能的异术?」

  慕容柔咬牙片刻,似是努力抑下烦躁,才得开口。自耿照识得他以来,从未
见将军如此。

  「碧鲮绡,」慕容柔望着他,双目炯炯放光。「是东海鳞族的重宝,即使在
龙皇统治的时代,其数量也非常稀少,是龙皇的表记。依史书记载,玉螭王朝是
不用玉玺的,鳞族认为玉石金银都不足以象征龙皇的大能,遂以碧鲮绡做为玉螭
王朝统治的象征。」

  能被用作皇权的象征,可见数量极稀。因此隔绝天佛血这样恐怖的邪物,也
只能用上一只小袋子,实在没有多余的碧鲮绡能将邪物层层包裹,以绝后患。

  「玉螭朝亡后,世间的碧鲮绡织物仅余一件,被保存在自居鳞族正统的指剑
奇宫里。至金貔朝时,央土朝廷大兵压境,逼奇宫献物求和,方纔退兵,此物从
此便流落央土,成为央土皇权的战利品,收藏在宫禁宝库的深处。

  「异族火烧白玉京时,宫城之内无数重宝付之一炬,只有这件宝物丝毫无损,
因为碧鲮绡天生异质,拥有不惧火烧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监靠着它,逃过了烈火
焚城的大劫,一路向东逃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遇上独孤阀的勤王军。后来本
朝肇兴,这宝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宫的收藏。」

  耿照奇道:「如此说来,宝物现在皇后娘娘处?」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
不得要夜闯栖凤馆,从任宜紫手下将此物抢了过来。反正他的腰牌还失落在她手
里,迟早是要走一趟的。

  「没那么简单。」谁知慕容柔仍是摇头,沉声道:「后来先帝孝明皇帝继位,
为防门阀作乱、动摇根本,锐意削藩,头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西山韩嵩。韩嵩明白
朝廷用心,以退为进,要求送质子到东海,袭了指剑奇宫受封的一等侯爵,料想
朝廷必办不到,以此刁难。」

  此事原本极是难办,须知鳞族、毛族乃是世仇,韩阀的质子是血统纯正的毛
族后裔,怎能坐上纯血鳞族的奇宫大位?岂料陶元峥博通史册,深知这件宝物与
奇宫的渊源,开出条件:若奇宫接受韩阀的质子,人质抵达龙庭山之日,便是宝
物重回奇宫之时!

  奇宫各系反复商讨,终于抵不住圣物回归的诱惑,接受了朝廷的条件。「韩
雪色被送到龙庭山的那一天,这件以碧鲮绡织成的鳞族圣袍终于重新踏上故土。」
慕容柔娓娓道:「此事对指剑奇宫意义重大。韩雪色成年之后,为宣示自己是朝
廷承认的奇宫法统,是堂堂的世袭一等侯,遂以此袍为号,自称」九曜皇衣「!」

  耿照浑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件宝衣在韩兄……韩宫主手里?」

  「正是。」慕容柔皱眉道:「欲取此衣,就算发大军包围指剑奇宫,也未必
能得手;诱之以利、动之以情,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魏无音新丧,韩雪色顿之
支柱,情况不会太好,就算他有十枚虎胆,也不会蠢到在这时候出借九曜宝衣,
授人以柄。」

  耿照强抑下说出「韩宫主便在城中」的冲动,一来九曜皇衣如此贵重,韩雪
色匆匆出行,未必会带在身上;就算有,韩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将军知晓,
还容得他说个「不」字?一声令下三千铁骑围得铁桶也似,局面恐难收拾。

  况且将军言犹未尽,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这条不行,还有另一条路。
当年陶元峥送出九曜宝衣时,为防鳞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图的美梦来,刻
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鳞族谁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下之主,让
他们脑子清醒清醒。」

  耿照恍然大悟。

  「而这一部份,便在皇后娘娘身上?」

  「正是。」慕容柔淡然道:「人会不会造反,跟一件衣裳并不关连,指剑奇
宫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谁的时代。陶元峥死后,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
帝看中了他女儿,欲将央土商权也握在手里,授意他将女儿过继给大学士袁建南,
这是用来堵读书人的嘴的。

  「袁皇后还是小小女孩儿时,先帝爷很欢喜她,夸她禀性纯良、温婉心慈,
遂作主订了这门亲,解下碧鲮绡织的腰带替她系上,说:」你是朕的儿媳妇,此
事就这么定啦,绝不更改。你且随你的养父母到东海去,那儿也是朕的故乡。时
候到了,朕自会派人接你回来。「」

  「腰……腰带?」

  耿照微微皱眉,心上似是掠过什么,却一下抓不真切。

  「嗯。」慕容仿佛陷入回忆里,凤目微闭,喃喃说着,不觉露出一丝笑容。
「陶元峥从九曜衣上头取下的,是一条腰带。先帝爷说了,宝衣是人家的先人所
遗,慎终追远,意义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坟,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
况乎鳞族?只让陶元峥取下腰带,不容再辩。

  「先帝很欢喜那根带儿,到哪儿都系着。他上朝时连黄袍都不穿,穿的是厚
厚的茧绸紫袍,以倡节约。耐不住那些老学究整天叨念什么」不成体统「,就把
那条银灿灿的鳞纹带子系上腰。

  「我还记得先帝爷私下笑说:」这碧鲮绡够贵重了罢?也好让他们都歇歇。
他日我们陈兵北关时,我再变卖此带,换得万金,购异族之首!「」

                ◇◇◇

  耿照在城中发足狂奔着。后来慕容与他说了什么,其实他并未听清,脑袋里
仿佛五雷交轰,原本散乱无关的碎片突然一下组合了起来,向他宣示着一个极其
惊人的事实。

  还有一场即将爆发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阻止的流血冲突。

  最后还是慕容将他唤回了现实。

  目如鹰隼的镇东将军只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读出他心头的千丝万缕,耿照从
没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认为慕容真的通晓读心之术,才能了解那些他还来不及整
理、更遑论说出的真相碎片。

  「明日便要召开三乘论法大会。如你所见,对天佛血我已束手无策。」慕容
柔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你有办法,对吧?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
譬如有什么地方可以取得碧鲮绡。」

  耿照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那就赶快去。」慕容交代他:「取得碧鲮绡后,别去找李蔓狂,立刻回来。」

  「为……为什么?」耿照有些错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绝的黑衣人始终监视着李蔓狂,你的碧鲮绡不过是方便他
取走天佛血而已。你还不明白么?一直保护着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阴谋家手中的
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慕容柔沉声道:「快找到碧鲮绡,最好连持有
之人一并带来,你无法分身两处,唯一的方法就是将需要保护的人集中,以免中
了调虎离山计。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只能赌一赌:阴谋家是比较想要天佛血,还
是比较想要我的命?」

  他赶到泊于码头边的映月舰,才知沐云色已不在船上,至于是何时离开的、
是暂离还是不再回来,水月门下那些姑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显然沐云色之离
舰,是刻意隐匿了行藏的,益发落实了耿照的揣想。

  「典卫大人,」方翠屏见他神色紧张,不理会一旁李锦屏频用手肘轻碰她,
认真道:「要不我替你通报一声,与代掌门问一问?想来沐四公子若不回来,好
歹也要同代掌门打声招呼的。要不……我帮你叫下红姊?」看来她对那天在朱雀
大宅当眼线、阻了他俩互诉心曲之事十分过意不去,一有机会便想补偿他,免得
心里不好过。

  李锦屏急了,眼皮子一动,温温婉婉笑道:「大人,代掌门吩咐了,在三乘
论法大会之前,代掌门与二掌院都要斋戒净身,不见外客的。还请大人不要为难
我们。」

  方翠屏柳眉一挑,怪道:「差这点时间么?方才明明……哎呀你这死丫头片
子!无端端的,踩我做甚?疼……疼死啦!」李锦屏没理她,冲耿照一敛衽,袅
袅娜娜地行了个礼,垂眸道:「婢子们告退啦。典卫大人请。」拉着方翠屏退回
甲板,命舵工收起浮桥。

  耿照心念一动,大叫:「论法大会你们也去么?」李锦屏笑笑没答腔,方翠
屏边跳脚边道:「去呀,本门祖师乃比丘尼,也算是佛门一脉。代掌门说做人不
能忘本,三乘论法那是一定要去的。」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边一跳,指着李锦屏
道:「死丫头!你再踩我试试的,本小姐同你没完。」李锦屏无奈微笑,满脸无
辜。

  耿照扬声叫道:「二位姊姊!烦请代转二掌院,明日三乘论法会上,我若迟
未到场,请她为我照看将军!」方翠屏眼睛一亮,笑道:「这忙我能帮!」没等
李锦屏反应过来,一溜烟地跑了。

  离开泊港,耿照强抑下焦虑着急,返回朱雀航静静等待。绮鸳已吩咐下去,
潜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着越浦的大街小巷,寻找目标的踪影。越浦是个巨大的商
都,要在其中找三两个人,可比在旷野中搜寻流民困难得多,然而时间紧迫,也
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只能把人手全撒下去,尽可能地找寻。

  沐云色的行踪掌控本身就有着致命的盲点。

  他自入越浦以来,始终借住在映月舰上,即使偶尔离舰溜达,总是一两时辰
内便回,而且次数着实不多。潜行都须掌握全城武林人士进出的情报,人力的负
担原本就相当吃紧,再加上耿照坠江失踪的那两天还得抽调人手前往搜救,沐四
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亦非监控的重点,便与水月众姝划作一个责任区分,
没有特别监视他离舰期间的去处及举措。

  如今想来,沐云色接到命令前来越浦,除了等待与师兄们会合,同时也负责
安排接应事宜,连在明处的好友耿照,以及暗处监视的潜行都亦未察觉。奇宫门
人皆负诡智,且办事的能为手腕非同凡响,由此可见一斑。

  耿照在榻上盘膝调息,将「藏锋」横在膝上,等了一夜。

  直到寅时已过、窗外天蒙蒙亮时,绮鸳才急急推门而入,低道:「找到了!」

  耿照猛然睁开眼。

  「是谁?在哪?」

  「沐四公子,在城北一家小旅店。与一名黑衣男子说话,依外貌推断,应是
你说的那位二师兄聂雨色。」

  看来他们会合了。耿照浓眉一挑:「韩宫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

  「没看到人。」绮鸳面色有些凝重。「要等天大亮才能派人混进去翻查簿册。
自慕容柔入驻越浦,城中形同宵禁,下半夜投宿极不寻常,一定会引起聂二、沐
四的怀疑。」

  「不妨,我自去一趟便了。另外一位有消息么?」

  「没有。」

  ——那就是准备动手了。

  形势已迫在眉睫,府外早已备好快马,耿照提着藏锋刀跨上鞍,在城内街道
放足狂奔。所幸越浦居民习于晏起,寅时刚过,路上少有行人,耿照纵马狂奔,
远远见得那间旅店亮着灯火,店招都还未挂起,门外篷遮下仅一桌坐得有人,服
色一黑一白,正是聂、沐二人。

  耿照急急勒马,滚下鞍来。两人均是耳目灵便之辈,早已起身。

  沐云色一见是他,面色丕变,急道:「耿兄……」末了那个「弟」却说不出
口,瞥了师兄一眼,额间冷汗涔涔。聂雨色一看他的模样,什么也不必问了,心
里有底,冷哼:「一会儿找你算账!」双手负后,径迎上前去。

  「聂兄、沐兄!」耿照急道:「韩宫主何在?小弟有急事求见。」

  聂雨色懒惫一笑,哼道:「急什么?一会儿你要想不见都不成。」拢于袖中
的双手各握住一根算筹,还没来得及动作,忽听「铿」的一声清亮龙吟,一柄脱
鞘长刀已架上颈项,冷冽的刀锋还未触及肌肤,汗毛已根根竖起。他此生所遇刀
剑,从未有如此寒锐者。

  耿照本无与他动手之意,只是碧火真气充盈欲裂,全身的气机感应便如一面
绷紧至极的皮鼓,聂雨色一动杀念,迸出的一丝杀气撞在鼓面上,居然迸出惊天
巨响。

  感应杀意,耿照想也不想,「藏锋」应手而出,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对聂雨
色刀剑相向;然而一与他眼神交会,耿照便知这刀出得没错,若慢得片刻,教聂
雨色抢先发动奇门术数的玄妙神技,怕现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

  聂雨色平生只有他暗算人,还从未遭人暗算,耿照这刀不但快绝,而且不容
一丝犹豫踌躇,否则决计不能抢在他前头,只能认为耿照一开始便是存心来找麻
烦,冷然道:「不简单哪,典卫大人。你这副老实巴交的假面具,算是骗倒我了。
聂某今日这个跟头栽得不小。」

  耿照没时间与他多说,急道:「聂兄!韩宫主在哪?」

  一旁沐云色完全被搞胡涂了,弄不懂要暗算人的二师兄,怎地一照面便被人
给制住了,料想耿照不是无故上门寻衅行凶之人,连忙劝解:「耿兄弟!我师兄
对你有些误会,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莫与他计较?」

  耿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长刀一架,转头喝道:「沐兄!韩宫主在哪里?」
眦目欲裂,狰狞的模样连沐云色都踌躇起来,暗忖:「莫非他真想来个」先下手
为强「,以免宫主讨回师父所遗?这……耿兄弟分明不是这种人啊!」却听耿照
吼道:「沐四公子!韩宫主有危险了,还请速速告之宫主下落,以免铸成大错!」

  聂雨色叫道:「老四,别上当!」已然来不及了,沐云色心念一动,目光射
向后头一幢粉墙大院。耿照会过意来,想起他们在绿柳村时也是投宿民居,以掩
人耳目,「铿!」一声长刀入鞘,身形微晃,急向大院掠去!

  聂雨色气急败坏,猱身追上前,一掌劈向耿照背心!几乎在同时,懊恼的沐
云色也飞跃而来,急唤道:「耿兄弟留步!」

  耿照冷不防转身,双掌轰出,聂、沐二人各接一掌,蓦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巨
力,莫说抵挡,连扭身缩退也来不及,两人被轰得倒飞出去,齐齐呕血,落地时
已在三丈开外,聂雨色登登登地连退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欲起时却不由得膝
弯一软,单脚跪地;沐云色的修为毕竟不及师兄,退了几步仍停不住,一跤坐倒,
抚胸勉强调息。

  耿照心急之下没抓准劲道,低头瞧了瞧手掌,似乎不解怎会如此雄劲,抬头
歉然道:「二位……得罪了!小弟不是有意的。」提刀跃过墙头,箭一般劲射而
出,沿着廊庑发足狂奔,不住挥动右臂,一路「砰、砰、砰」地拍开窗格,大喊:
「韩宫主、韩宫主!」心头忽生感应,径奔向廊底明间,隔空出掌,「砰!」两
扇门扉猛然弹开,房中一人坐在铺了绸巾的八角桌畔,生得英挺黝黑、身材颀长,
此际却是披头散发,身上仅着一件雪白中单,脚上的厚底白靴亦是随意趿着,模
样有些狼狈,正是奇宫之主韩雪色。

  另一人持刀架在他颈上,一身斗蓬征尘满布,竟是风篁!

  门扇轰开,镂花的锦榻月门内传来一声惊叫,耿照大步跨入,见那女郎阿妍
缩在榻里,用锦被遮掩身子,兴许是太过害怕,一双小脚自被下露出犹自不觉,
但见玉足纤纤,趾尖拢敛,十枚玉颗儿似的细圆趾甲泛着盈润珠光,虽未涂抹蔻
丹,却是天生的粉樱色,可爱得直想教人轻咬一口。

  她整个人缩在锦被里,被上露出两枚精致的锁骨,赤裸的肩膀线条圆润细腻,
衬与修长的粉颈,恍若一场美丽的失足。其时天光微亮,许多人犹在睡梦之中,
见韩雪色的模样,亦知风篁闯入时,两人兀自拥被缱绻,阿妍自不会戴着面纱,
白着一张肤光致致、巴掌大小的瓜子脸,无助地望着情郎,眼底除了惊惧,还有
掩不住的焦急关心。

  这是耿照头一回看见她的真面目。

  阿妍的眼睛、鼻子、嘴唇自然是极美的,但要说什么地方特别出色,却又说
不上来,然而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是美丽无瑕,全然无可挑剔,即使在多识绝色
的耿照眼里,她的容貌亦是世间少有,与明、横等稀世尤物相比不仅毫不逊色,
若论气质高雅风华慑人,阿妍恐怕还在二姝之上。

  耿照已知先前对她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两人在绿柳村的确不是初见。但脸
蛋今儿却是头一回见得,不知为何仍有一股熟悉之感,她的五官轮廓似乎也在什
么地方看过,有点像却又不是太相像。耿照略微一怔,顿时醒悟:「她们毕竟是
姊妹,面孔五官有些近似,也是合情合理。

  韩、风二人一见是他来,面色俱都沉落,竟是不约而同。

  韩雪色自不愿这样尴尬的场面多一人得见,而风篁怕的是耿照插手,所图又
生变故,自嘲似的淡淡一笑,沉声道:「马贼、骆驼盗什么的我可杀得多了,今
日方知做歹事被人撞破,居然是这般滋味。耿兄弟不愧是镇东将军手下的红人哪,
这越浦城里的一举一动,全逃不过你的耳目。」

  耿照听他直将自己当成了特务头子,亦不禁苦笑,摇头道:「风兄取笑了。
我若真个是耳目灵通,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风篁一听,更确定他是来阻而非来帮的,淡道:「耿兄弟,我答应陪你上龙
庭山之事,永不变卦,我是交定你这个朋友啦。但为了抑制那邪物,也为我师兄,
今日我非取那物事不可。」冲榻里的阿妍一伸手:「对不住了,阿妍姑娘。请即
交出,否则休怪我刀拿不稳,失手伤了韩宫主!」

  韩雪色不顾利刃加颈,沉声低喝道:「阿妍,莫听他的!这厮投鼠忌器,才
不敢妄动!」风篁手中「寻真」微颤,畸零错落的铁胎边缘已在他颈上割出一道
血痕,冷道:「韩宫主!若是逼急了,我是真会杀人的。你还是莫说话为好。」

  阿妍见他流血,「呜」的一声掩口轻颤,眼眶中泪水不住打转,似是六神无
主。

  耿照急道:「风兄有话好说!请先把刀放下。小弟与风兄一般,也是来讨一
样东西的。风兄若信得过我,此事权且交由我处理罢。」风篁坚毅的嘴角紧抿着,
平日玩世不恭的轻佻模样点滴不存,目光森冷,沉默地摇了摇头;刀柄微抬,韩
雪色不由昂颈,面露痛苦之色。

  「拿来!」他目中迸出精光,声如焦雷暴绽。

  榻上的阿妍身无武功,被吼声震得身子一晃,俏脸煞白。

  耿照看得明白:以风篁的武功,大可点了韩雪色的穴道,自行取了物事离去,
反正阿妍姑娘一点武功也不懂,完全阻止不了他。问题是阿妍的衣物全都解在榻
上,只怕锦被底下娇躯裸裎,竟是一丝不挂;一幅纱裙兀自被她压在身下,从被
缘漏出一小片,而葡萄青色的锦缎肚兜揉得绉了,就这么孤伶伶地被扔在榻尾,
榻上的垫褥东一块西一块的湿濡水渍,可以想见交欢之时的激烈缠绵。

  阿妍毕竟知道轻重,风篁闯入时她才从高潮的余韵中稍稍回神,身子兀自微
微痉挛,咬着牙将「那物事」捏成一团,藏进被甬里,以免被贼人夺去。

  谁知风篁是老江湖,余光一扫榻上狼籍,便知东西被她藏起来了。他出身师
承俱是名门,向以侠客自居,今日上门夺物已是万般无奈,断不能欺负女子软弱,
冒犯她的清白。

  三人各有所忌,居然就这么僵持了半天。

  耿照劝不下风篁,正自着急,背后脚步声又至,却是聂沐二少调息略复,匆
忙赶来。「宫主!」沐云色一跃而入,见宫主只着单衣,阿妍姑娘显是赤身露体,
不禁大是尴尬。韩雪色面色更沉,喝道:「都出去!」

  「这……」沐云色犹豫不决,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二师兄。韩雪色益发恼怒,
暴喝道:「出去!」聂雨色面无表情,拽着师弟退出房门,手里头扣着两枚尖利
算筹,脑中一霎间转过无数心思,从中筛拣着摆脱困境的良策。

  关键是耿照。他若站在奇宫这一方,风篁便是彻底孤立;若然是来帮那姓风
的,亦可以挟为人质,用来交换宫主……他凝着少年宽阔的背门,静静等他表态。

  耿照定了定神,居然转向韩雪色。「韩兄,我想向你商借一样物事。此次关
乎万民生死,倘若失救,东海将陷浩劫矣!届时,无论韩兄或阿妍姑娘亦不能幸,
望兄切莫拒绝。」

  韩雪色与风篁同感惊奇,没想到他要商借的物主居然不是阿妍。

  风篁眉头紧蹙,弄不清他所图为何,几度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
韩雪色淡道:「耿兄弟欲借何物?别说是为了拯救黎民,那怕只是你想看一看、
随手把玩把玩,只要我拿得出来,没有不肯借的。」

  耿照大喜,拱手道:「多谢韩兄!小弟要借的,乃是贵宫至宝,九曜皇衣!」

  「什么?」门外沐云色闻言失声,还待说话,却被聂雨色拉住。

  韩雪色亦是一怔,片刻才摇头苦笑。「如果是这个,为兄便爱莫能助了。」

  风篁一听耿照之言,便知他也是为镇住天佛血而来,只是不明白九曜皇衣跟
佛血有甚关连,见韩雪色推得轻巧,冷笑道:「前头话说得忒满,一句」爱莫能
助「便想随意打发,你当别人是傻瓜么?」

  韩雪色哼的一声,摊开双臂,斜乜着拿刀架他脖颈的沧桑男子。

  「风篁兄,你看我身上,像不像穿着九曜皇衣的模样?」风篁为之语塞。

  「九曜皇衣乃奇宫至宝,」他转向耿照,怡然道:「我离开得匆忙,说穿了
就是避难,来不及带走。便是来得及我也不带。要保护皇衣不致失落,世上没有
比龙庭山更安全可靠的地方,此其一也;其二,若卷走了九曜皇衣,下山追杀我
的就不只是惊震谷一系,奇宫必定倾巢而出!所以,并非是我不借,实是没得借。」

  那就没办法了。如果有其他可能性,耿照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他整了整衣襟,转向榻上的阿妍,并不言语,突然双膝跪地、俯首叩头,行
的是朝觐的大礼。韩雪色面色微变,与屋外的聂雨色互换眼神,心知这个天大的
秘密已然泄漏,就不知慕容柔知道了多少,将会采取什么行动。

  阿妍的表情反倒没这么错愕,带着一丝放松似的释然,仿佛早已习惯受人跪
拜,拥被坐起身来,挺腰收腿;明明狼狈的模样丝毫未变,却突然生出一股高贵
的气质,让人自然而然地低下头来,莫敢迎视。

  「起来罢,典卫大人。」她叹了口气,垂眸道:「将军大人知道了么?」

  耿照未敢起身,一径摇头。

  「启禀……此事将军不知。属下并没有向将军禀报。」

  阿妍眸中掠过一丝讶色,旋即点了点头。

  「那我可要多谢你啦。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我以为我已经够小心的了。」

  耿照不敢欺她,老实回答:「我在栖凤馆中见过娘……见过阿妍姑娘的身影,
在绿柳村时便觉眼熟。直到将军说起了腰带之事,属下才联想在一处。」

  阿妍露出恍然之色,抿嘴道:「我想起来啦。叔叔同我说过,当晚你是去见
横疏影罢?他说你武功很好,又有正义感,是个人才,要是独孤天威容不下你,
让我带你回京,金吾卫和禁宫中正缺你这样的好手。」

  耿照没想到会在这里被抖出私情,面红耳赤,所幸阿妍识得大体,并未点明,
为他保留了私隐与体面。他定了定神,俯首道:「阿妍姑娘,属下斗胆,向姑娘
商借腰带。这带能压镇一样邪物,属下亲眼见得邪能,所经处生机灭绝,无人可
挡;若无碧鲮绡克制,恐将生灵涂炭。」

  阿妍毕竟心慈,听得不忍,叹息道:「人人都说这带儿珍贵,我从小将它系
在腰间,觉如镣铐枷锁一般,似有千钧沉重。它引我找到意中人,又将我从他身
畔带走,聚少离多,委实不祥。」韩雪色听得心疼蹙眉,低唤道:「阿妍!」

  她展颜一笑,眉间愁云俱都挥散,露出前所未有的湛然清朗,满目深情,柔
声轻道:「韩郎,能再与你相见,有过几日甜蜜聚首,这是上天眷爱,我已无求。
你的江湖路我走不惯的,到哪儿都拖累你,正如这根带儿,终不免将我带离你身
边。这因缘是上天注定,丝毫不能强求。」从被甬里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匀细裸
臂,纤纤五指间握着一团银灿灿的物事,正是她系在腰间的鳞纹带子。

  「典卫大人,这带儿我便交给你啦。望你用于苍生,勿使不祥。」她淡淡一
笑,美丽的脸庞透着光华,不知是窗外天光已亮、透入窗棂,抑或其他。「你带
回这条鲮绡织带,将军便知我在此间,那是瞒不住的了。」

  耿照对她甚是过意不去,俯首道:「为保护姑娘的安全,请与属下一同返回。」

  阿妍笑了笑,当是默许,美眸凝睇,望向情郎,柔声道:「我走之后,望你
万千珍重,爱惜自己一如爱我。」韩雪色心痛如绞,咬牙道:「我发过誓绝不教
你再回平望都。今生今世直到终末,你都要在我身边。」

  阿妍再也忍耐不住,眸中一霎盈满泪水,豆大的晶莹泪珠连滚都不滚,径跌
出眶来,苦笑着摇头,忽然「嘤」的一声闭目咬牙,身子向后倒,竟晕厥过去。
「阿妍姑娘!」耿照急忙上前,料不到韩雪色突然发难,拼着让铁胎刀刃削过颈
侧,起身欲揽玉人,颈血激射而出。

  风篁本无伤人之意,忙撤刀急唤:「韩宫——」蓦地韩雪色身形顿挫,霍然
转身双掌齐出,正中风篁胸膛,轰得「寻真」倏然脱手,偌大的身躯倒飞出去,
重重撞上粉壁!

  封底兵设:上方斩马剑

             【第二十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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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卷三乘论法

  内容简介:

  小院之中变故陡生,韩雪色悍然出掌,风篁死生一线,此局何解?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五人三方一阵乱斗,不速之客突如其来,竟令众人齐齐束手,坐以待
毙!

  众所瞩目的三乘论法,以谁也料想不到的方式召开,更往谁也掌握不了的方
向发展!灾难临头,危在顷刻;把满山权贵置于刀锯鼎镬的,究竟是天真无知的
理想家,抑或是无谓生死的狂信者?

  第百零六折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韩雪色这一下变招快绝,风篁猝不及防,厚实的胸膛肌肉忽变得温软如绵,
于掌力及体的瞬间身子一挪,生生卸去三成劲力,然而毕竟是亡羊补牢,仍被轰
得倒飞出去,仰天喷出鲜血。

  「风兄!」

  耿照正欲动作,一股微妙悚栗掠过背脊,本能擎出「藏锋」;激越的龙吟声
乍现倏隐,刀刃停在无声掠至的聂雨色喉前,矮小的黑衣男子急停顿止,发鬓逆
风激扬,乌缎般「泼喇!」摊上刀锋,抚刃皆断,寂然无声。

  约莫同时,韩雪色抄住旋落的寻真刀,遥指风篁,虽未回头,声音却是出奇
地平静。「耿兄弟,本座无意伤人,实不得已而为。请你把刀放下,你我之间,
没必要见血。」既没有偷袭得手的雀跃,也无撕破脸的决绝,非喜非怒,自透着
一宫之主的威严。

  耿照瞳孔微缩,突然意识到这名身穿单衣的高大男子,的的确确是指剑奇宫
的主人,是龙庭山群龙之首,外表的狼狈丝毫未损其高贵优雅。即使是衣装完好、
于席间从容谈笑之时,韩雪色也没像现在这样,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沉静威压,
恍如一堵苔浓遍染的千年古城墙,光是伫立不动,便使人不禁仰望,未敢轻攀。

  ——是他……稳稳控制着场面。

  (这个人……绝不简单!)

  若只将此人当作偷鸡摸狗之辈,未免太小看指剑奇宫了。耿照定了定神,藏
锋丝纹不动,嗡嗡震颤的刀刃早已静止,质性由百炼缅刀摇身一变,化作刃厚背
宽不动如山的折铁刀,最易断人首级。

  「韩兄见谅。聂二侠神技惊人,请恕小弟不敢轻纵。」

  韩雪色点头。「我明白。要换了是我,也不敢放。」随手挽个刀花,将刀收
于臂后,竟是放了风篁这唯一的人质。

  聂雨色凤目圆睁,咬牙低道:「宫主!」

  韩雪色刀搁桌顶,眼神转柔,正要朝榻上的阿妍走去;步子尚未迈出,一股
无形威压已至,耿照转过头来,双目炯炯直视。就在他转头的剎那间,聂雨色肩
头微动,便要出手,忽觉颈间刺痛,「藏锋」已贴肉送至,再难稍动,心中微诧:
「这小子……莫非周身都是眼睛?」

  他与韩雪色默契绝佳,两人几乎是一同动念、一齐动作,居然被同一人所阻,
恐怕只有练到了「发在意先」的顶峰高手才能办到。韩雪色苦笑:「老二,不是
谁都须这般算计的。适才耿兄弟若有杀人之意,眼下你已是咸肉一条,还变得出
什么花样?不如坦承以对。」目光转向耿照,正色道:「耿兄弟,阿妍于我重逾
一切,便要我拿性命交换,韩某人绝无二话,何况是区区一条碧鲮绡?你让我瞧
一瞧她,韩雪色定将腰带奉上,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耿照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侧身让开。韩雪色快步来到榻畔,连人带被将女郎
拥入怀中,柔声密唤:「阿妍、阿妍!」阿妍「嘤」的一声,悠悠醒转,柔声轻
道:「韩郎,我做了个梦,梦见镇东将军派人来寻我啦!又梦见你同人打架,刀
子明晃晃的,还有好多血……」忽尔回神,苍白的俏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笑容:
「原来……原来不是梦。我真傻。」

  韩雪色一径摇头,拥着她柔声道:「别怕!没事的。」

  阿妍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怕。」

  韩雪色见她神色如常,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转头对风篁道:「人急无智,
出手忒重了,风兄见谅。我这路」天仗风雷掌「全是刚力,并无暗劲阴手,风兄
搭配子午流注之理运气调息,当能缓和伤势。」细细指点了对应的经脉穴位等。

  刀侯府一脉对金创、内伤等亦有涉猎,风篁听得两句,便知所言无虚。他被
重手法击中胸口,伤了心脉,连取铜驼丸吞服的力气也无,未敢逞强,勉力倚墙
盘坐,依言运功调复。不过片刻工夫,面色大见好转,嘴角已不再溢红,冷冷抬
眸,咬牙沉声道:「韩宫主未使」不堪闻剑「,风某感恩戴德。今日是我技不如
人,心计亦多有不及,韩宫主藏得如此之深,倒教风某走眼啦。他日……再来讨
还佩刀,请!」一撑之下竟无法起身,胸中闷痛,又脱力跌坐回去,模样十分狼
狈。

  韩雪色面露愧色,但也不过是一现而隐,转头道:「老四!」

  沐云色会过意来,取出一只碧油油的翠玉小瓶,对耿照道:「这是依先师的
金方调配、由我大师兄亲手炼制的治伤良药。耿兄弟若信得过我,让我将药交予
那位风兄服用,于内瘀大有裨益。」

  奇宫一方三人之中,耿照与他交心已久,素知其为人,再说沐云色为他隐瞒
夺舍一事,担了偌大干系,自是不疑,点头道:「有劳了。」沐云色刻意放慢动
作,以示磊落,将玉瓶置于槛内轻轻一滚,喀搭喀搭滚到风篁脚边。

  风篁连踢开的力气也无,索性不做无聊之举,冷笑道:「奇宫珍药,恕风某
无福消受。」径取铜驼丸吞服。奇宫门下精通医药,沐云色远远闻到药气,猜是
祛毒一类的方子,于内伤并不对症,肃容道:「风兄怒气难平,我能理解。但我
家宫主的意思,乃冤家宜解不宜结,行走江湖难免误会,能消解开来,做朋友总
比做敌人好。况且今日非我奇宫上门寻衅,是风兄先亮刀押人,于情于理,总是
说不过去罢?我家宫主情急出手,分寸实难拿捏,奉上伤药是为化解两家仇怨,
可不是怕了风兄。」

  聂雨色瞥他一眼,鼻中哼笑。

  「哪来忒多废话!你……宫主小心!」

  众人被喝得转头,只耿照心头微动,明白又是声东击西。这回聂雨色是铁了
心要退,呼喝未落,全不顾藏锋之锐,抽身倒纵出槛,足不沾地,泠若御风;轻
功虽属上乘,到底慢了碧火功一步。

  内功练至一定火候,往往能凝缩内气,如丝网般投射而出,或相机感应,或
取势迫敌,皆是「我可感敌,敌亦知我」。顶峰之人,甚至能以气机罩住对手,
令对方动弹不得,如蛇口之蛙。

  然而碧火神功非同一般气机感应,先天真气较寻常功劲更绵密,凝成的气丝
介于有无之间,我能知敌,敌却无从知我。

  聂雨色心念一动、耿照即已察觉,刀刃顺势一递,料他绝无生机。但以他与
奇宫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连,绝不能出手击杀聂雨色,索性还刀入鞘,「铿!」一
声激越清响,刀锷撞上吞口,聂雨色双脚才踏着地面。

  在场几双眼睛都是武道的大行家,虽不明白耿照何以如此迅捷,却都知道是
谁饶了谁的性命。各挟人质对峙的场面既已破局,耿照再无顾忌,闪身掠至风篁
身畔,出掌抵正背门,浑厚的碧火真气透入,风篁面上陡现血色,嘴角汩出乌血,
眨眼工夫又由黑转红,瘀伤悉数吐出。

  韩雪色心中一凛:「好骇人的修为!老二所料,只怕不假。」不露一丝诧异,
叹息道:「老二,还不谢过典卫大人不杀之恩?如许快刀,你有三把喉咙尽都开
了,哪还能跃出门去?」

  聂雨色耸了耸肩面无表情,似乎一点也不害臊。

  「便吃定他不会动手,要不傻子才退。再说了,他还盼着你送上腰带哩,哪
里舍得杀我?」见韩雪色面色铁青,毕竟不敢顶撞太甚,没好气地转头一拱手,
声音呆板如诵经:「多谢典卫大人不杀之恩。下回典卫大人再要犯傻,在下一定
继续光顾,大家发财。」一旁的沐云色尴尬已极,低声道:「二师兄,我看你还
是少说两句罢。」

  风篁也算老江湖了,为人又通权达变,不拘一格,然而聂雨色的行止在他看
来直是无赖;大剌剌地自揭心思,居然半点也不脸红,又是一般市井无赖所不及,
怒极反笑:「奇宫自诩正道,不想门下心机狡诈、厚皮涎脸,风某纵不才,也不
敢吃贵宫的药。」起脚一拨,玉瓶「飕!」一声飞向沐云色面门。沐云色反手接
住,面上乍青倏红,无言以对。

  风篁也没料到这一脚能有如许劲力,回头叹道:「耿老弟,我这辈子没服过
几个人,但你的内力当真是深不可测,老哥哥不得不写个」服「字。」耿照一径
摇头,与他扶臂相将,并肩而起。

  忽听韩雪色道:「我知风兄恼我伪作内力不济,但小弟实无相欺之意。」

  风篁面色一沉,淡然道:「正所谓」兵不厌诈「,风某心计不如韩宫主,大
意轻敌,败也不冤。再说韩宫主的」天仗风雷掌「劲力沉雄,的是绝学,纵是心
机取巧,手上功夫却不含糊,风某败则败矣,也没有别的话。」

  他闯进厢房时,第一时间便制住了韩雪色,一来是投鼠忌器,二来也毋须与
阿妍姑娘有什么肢体上的碰触,以免败坏人家女眷的名节。此举固然在人情义理
上堪称周详,却冒了偌大风险:须知指剑奇宫在东海四大剑门中历史最久,门下
英杰无数,韩雪色身为群龙之首,以西山毛族之血裔,威压鳞族圣殿十数年,修
为之高,武林年轻一辈难有堪敌。要无声无息潜入他的寝居、一击将人制住,不
惊动外头聂沐二少,当真是谈何容易!

  风篁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出手,不料韩雪色毫无抵挡之力,一照面间便被拿
住,沉雄的手劲贯透筋脉,毋须封闭穴道,已半身酸软,动弹不得;丹田之内空
空如也,对透体而入的异种真气毫无反应,与不通武艺的普通老百姓相仿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饶是风篁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知究竟,直觉自己逮到的是个冒牌货,然而
无论音声样貌、谈吐举止等,皆是在绿柳村遇着的那名「韩雪色」无误,见阿妍
姑娘对他十分着紧,暂把真假韩雪色的疑虑抛到脑后——只消教她乖乖交出碧鲮
绡,谁理这身无内功的男子真是韩雪色否?便是一念间的轻忽大意,最终还是中
了暗算,风篁懊恼之余,不由暗忖:「我闯荡江湖二十年,自认眼界开阔,却不
知有这样一门武功,能将真气藏得无影无踪,如同不曾习武之人。人说指剑奇宫
行事诡秘,介于正邪之间,不想连武功也如此怪异,比外道还要邪乎。」却见韩
雪色从怀中拿出一只刻着八团金龙的冰糖玛瑙小瓶,尺寸较鼻烟壶略小些,轻轻
一摇便发出炒豆似的沙沙响,隐约见得瓶胎内黑影滚动,贮满一粒粒细小乌丸。

  聂、沐脸色皆变,聂雨色眉宇一轩,厉声喝道:「宫主!」

  「别忙,我有分寸。」韩雪色淡然微笑,竟是不予理会,径对风篁道:「这
药叫」奇鲮丹「,是本宫魏无音长老的独门方子。当年六合名剑一役,魏长老力
抗妖刀,与水月一脉的杜掌门成为圣战劫余的唯二之人,他虽保住了性命,可惜
经脉受到重创,一身修为几付东流,只得隐居在龙庭山之后,不问世事。

  「奇鲮丹是魏长老闲居时翻遍医典,佐以自身创见,大胆尝试而得。药力在
体内化开之后,能于丹田中短暂模拟出真气内力的效果,用以推动武技招式,一
般的生出威力,并不逊于苦练内功所得。

  「然而,药石毕竟是外物,药力生效后至多只能维持一到两个时辰,用得凶
便消得快,用得慢也就支持得久些。此药一日仅能一服,若逾此限,轻则损及筋
脉,全身瘫痈,从此成为动弹不得的废人;重则鼓爆丹田、脏腑俱创,当场便丢
了性命,无药可救。」

  风篁恍然大悟。他出手之时,韩雪色曾掩口挪退,可惜劲力身法均有不如,
以致功败垂成;如今想来,他便是在那时将奇鲮丹送入,待药力发生作用,才出
掌将风篁击退。

  思虑至此,风篁浓眉一挑,凛然道:「这么说来,你的内力——」

  韩雪色怡然笑道:「我六岁入指剑奇宫,诸长老视我如寇雠,不乏有欲杀之
而后快的,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遑论其他。直到受了风云峡的庇护,魏长老始
得传授我武艺,那也是十来岁的事了,我刚到指剑奇宫的头几年饱受凌虐,经脉
受到严重的损伤,今生恐无望再修习内功。」耿、风二人相顾愕然。

  韩雪色初上山的那几年,适逢「琴魔」魏无音隐居,包括应无用在内的风云
峡菁英俱都脱离权力核心,嫡系三大高手中一人破门身死、一人重创半残,龙首
应无用又下落不明;放眼旁系,武力称冠的「匣剑天魔」独无年闭关不出,余子
皆无一槌定音之能,权力顿呈真空,循环斗争,无休无止。小小年纪的韩雪色沦
为斗争工具,朝不保夕,竟被凌虐成残,全身筋脉受创,再无法习练上乘内功。

  「四大剑门论剑,我靠的便是这一瓶奇鲮丹。」奇伟的毛族青年把玩着晶莹
剔透的冰糖玛瑙小瓶,口吻闲适,仿佛已挥别童年的阴影,说的都是别人家的轶
事。

  「魏长老说了,他有个法子能将奇鲮丹的药力永远转换成内力,不会随着药
力褪去而消失。他自己的功力便是这样恢复了大半,虽不比青壮年之时,也足以
笑傲江湖了。

  「但那法子非常危险,稍有差错便会丢掉性命,乃九死一生的豪赌,魏长老
顾及我的安危,迟迟不肯透露,始终不放弃改良此法的念头,为我疗愈功体,根
绝后患。可惜他老人家中道而逝,临终前我等不及面聆教训,至为遗憾。」有意
无意望了耿照一眼,笑容浅淡,眸中饶有深意。

  耿照心念一动,终于明白沐云色何以强调夺舍大法的重要,又一直追问他有
无师父夺舍之前的记忆。

  在魏无音的记忆之中,不只留有前度圣战对抗妖刀的宝贵经验,更有能使韩
雪色摆脱困境、毋须仰赖奇鲮丹的大秘密。韩雪色内功不济,只能拼命锻炼手眼
身法,他用功甚勤,天资又高,居然别出机杼,练得一身出色的外功剑法,丝毫
无负「琴魔亲传」之名,实力足以与风云四奇比肩。

  然而,欲以外门武功压制一流高手,实非易事。「韩雪色内力暴增」一事,
在龙庭山便如「琴魔伤愈并恢复功体」一般,对各系造成莫大的心理压力。在他
们看来,风云峡的能为委实深不可测,但凡心有不服时,总能因此详加考虑,未
敢轻易发难。

  当魏无音的讣讯传上龙庭山,长老中只有平无碧轻率出手,余人皆抱持观望
的态度,盖因风云峡之威经年累月,已成一道无形屏障,若无十成把握,谁也不
想冒险争先,平添无谓牺牲。

  一旦奇鲮丹的秘密为人知悉,韩雪色……不!甚至该说风云峡一系能否继续
震慑奇宫,在琴魔死后依旧维持表面的共主地位,答案不言可喻。风篁听罢沉吟
不语,片刻才道:「此事该是贵宫最大的秘密,说与我这个外人知晓,韩宫主意
欲何为?」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聂雨色举手附和。「你知不知道这两个人要一次灭
口相当麻烦?分作两次不好么?你真的非常不体贴下属啊,宫主。」说着从怀里
掏出了朱砂黄纸,蹲在地上开始画起符箓来。

  沐云色看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好不容易回过神,小心翼翼问:「师……师
兄,你这是……」

  「少啰唆!还不快打条黑狗来?」聂雨色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待布完这个」
九龙齐飞「的咒杀之阵,房内诸人非我鳞族血裔者,都要爆体而亡,化作一滩脓
血,相当省事方便。我一直想试试看效果怎么样,可惜在宫里没有机会。」

  「……这样会连宫主一起杀掉喔!」

  「麻烦!」聂雨色「啧」的一声,又随手加了几个难以辨别的怪异符号。
「这个」胁翅咒「可以保护毛族血裔,不受九天龙落、飞扑撕咬的伤害。」

  「那怎么好意思?」风篁亲切挥手。

  聂雨色抬望一阵,低头把符号抹去。「……还是通通都去死好了。」

  「别理他。」韩雪色笑道:「我二师兄的奇门阵法、遁甲术数非常厉害,但
他从《绝殄经》里考据钻研出来的那些个古咒大多是西贝货,跟巫觋祈雨差不多,
杀鸡取血画符作法的好不吓人,只是从来都不管用。」

  「绝殄经?」耿照心中微微一动,却不知异样何来,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奇
怪。

  韩雪色倒是神色自若,点头笑道:「是我宫中自古流传的一本小书,记载许
多光怪陆离的事,如乘蹻飞行、隐沦变化、分形定身等,非常有趣;说是经籍,
其实大多是残篇断简,读着甚是解闷。我幼时有一阵被锁在藏经楼里不见天日,
触目所及,只有一方漏孔,透入些许光亮,那时伸手能构着的书册,每一卷都看
了不下百十遍。老二,那《绝殄经》全宫上下大概数咱俩瞧得最多了,你说是不
是?」

  「哼。」聂雨色抱膝画符,连抬头都懒。

  耿照啼笑皆非。

  聂雨色精研算学,排设的奇阵在旁人看来奥妙无方,直如妖法,不料他本人
却沉迷神僊方异,敢情是真想从《绝殄经》里钻研出法术来,一经韩雪色抖出,
居然乖乖闭上了嘴,看来脸皮奇厚如墙的聂二侠也非是全无罩门。

  韩雪色轻描淡写几句,可知幼年在奇宫的人质生涯之惨淡,实不足外人道。
风篁不由生出恻隐之心,再加上韩雪色直率磊落的姿态,容色稍霁,拱手说道:
「宫主放心,风某在此立誓,但教肝脑涂地,这秘密决计不由风某口中泄漏,此
世他生,无有绝期。」

  「既然说了,便没有信不过的意思。」韩雪色怡然笑道:「说这些,只是想
让二位知晓:我的人生在十几岁之前,可说暗无天日,即是下一刻死,丝毫也不
奇怪。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直到遇上风云峡的师傅、师兄弟们,以及
我的阿妍,韩某人这条贱命方得露出曙光,重新有了价值。」

  他怀里的女郎面泛娇红,纤纤玉指轻抚着他的唇瓣,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
柔声道:「韩郎,你莫这么说。世上……世上没有什么人,生来就是比他人低下
的,每一条性命对珍爱它们的父母亲人、乃至知交友朋来说,都是无比贵重,千
金难易。」

  韩雪色捏紧了掌中的碧鲮绡,缓缓摇头,沉声道:「不,阿妍,人生来就有
贵贱之别。独孤容把这带子赏赐给你,让你做他未来的儿媳妇时,你我就注定无
法厮守;纵使后来这条带将你带来了东海,带到与它失散已久的九耀皇衣之前,
这衣带之缘仍无法将你留在我身边。

  「我若是西山韩阀之主,手握天下精兵,便要为你打上一仗,那也是在所不
惜。但我什么都不是,只能眼睁睁看你离去,一别十数年,至今方能重聚。」阿
妍与他相对无言,俏美的面上虽还勉力挤出一丝安抚似的微笑,眼眶却已泛红。
韩雪色抬起头来,笑意凄苦,遥对风篁道:「风兄,我没什么城府野心,我只是
个连心爱女子都留不住,一点用也没有的男人,我迄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求存而
已。有件事我先前并未意会,如今总算明白:谁要从我身边带走阿妍,就算粉身
碎骨,我也决计不教得逞!打风兄的那掌纵然莽撞,亦是我之决心。至于身外诸
物,不过浮云耳!」随手将碧鲮绡带抛与耿照。

  聂雨色蹲在门坎外鬼画符一气,嘴里不住嘀咕:「这下好,自己一股脑儿说
将出来,怎么不直接雕版印成邸报,各门各派、将军府臬台司衙门都发一份,省
得一个个说?」沐云色不知该如何反应,饶是他聪明精细,亦呆若木鸡。忽听风
篁一声豪笑:「沐四侠!方才你那只药瓶,可否惠赐在下?」

  「可……可!」他怔了一怔,总算回过神来,赶紧掏出那只玉瓶,双手奉上。

  风篁接过拔开,连看也不看,仰头吞了大把,对韩雪色道:「韩宫主,你这
朋友我交了!此后无论谁人寻你晦气,须问风某手中之刀。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
有情莫负、必信必果,才算是活过一遭!便是当今天子要抢你的意中人那也没商
量,一寸都不能退。」擎起寻真刀还入鞘中,笑顾耿照:「耿兄弟,真是对不住
了。碧鲮绡你尽可带走,阿妍姑娘万万不行。」

  他本不知阿妍的身份,是听了师兄李蔓狂之言,想起在伴着韩雪色的女郎腰
间,有这么一条质地殊异的银纹织带,与贮装天佛血的碧鲮绡织带相仿佛,这才
来碰碰运气。韩雪色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大出众人的意料,
但风篁的反应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

  「二师兄!」沐云色拉了拉师兄的衣袖,低道:「这到底是怎么……」

  「别碍事!」聂雨色一把甩开,赶紧将「胁翅咒」画了回去:「毛族的想法
跟我们不太一样,我也弄不懂。待会」九龙齐飞「的杀咒一发动,肯定将耿小子
像石榴似的一把捏爆!」眉飞色舞,颇有几分跃跃欲试,倒像牛虻嗅着温血。沐
云色本要提醒他「阿妍姑娘也不是毛族的」,想想还是算了。

  这下形势丕变,原本碧鲮绡一事耿照、风篁立场一致,携手共抗奇宫,不料
风韩二人泯去赞掌夺刀的梁子,倾心结交,耿照若强要带走阿妍,眼下便是以一
对四的局面。

  耿照灵机一动,恭敬道:「一切都看皇……阿娘姑娘的意思。属下只是想,
今日是三乘论法的大日子,琉璃佛子已至东海,前日属下有幸见得,聆听佛子圣
训,获益良多。此番央土、南陵的高僧们难得前来,会上必有精彩的讲经论法,
若然错过,下回不知几时得闻,殊为可惜。」果然阿妍微露出一丝犹豫,心绪波
动,溢于娇容。

  她礼佛虔诚,这趟东海之行虽与韩雪色私会,原本也是抱着弘扬央土正教、
度化东海民心的念头,推举「三乘法王」云云,倒不是那般紧要。但以大报国寺
为首的央土僧团却有别样心思,欲借此将影响力拓展至东海,廿九座央土名剎住
持联名向朝廷上书,终于定下三乘论法大会的规矩雏形。

  阿妍一向不喜欢大报国寺的住持果天,总觉此人一身学问僧的架子,经典翻
得烂熟,说法却以僻涩自负;面色严峻,难以亲近,全无出家人的法喜慈悲,比
立于朝堂之上的六部九卿还像官,平望都一些自负清流的士子读书人,背地里都
管叫「僧卿」或「髡相」。「髡」字本是古时候处罚罪人的剃头之刑,用来比喻
出家僧人,那是充满恶意的了,这绰号连长居深宫的阿妍都听过,虽然蹙眉不喜,
然而对照果天大和尚的处事为人,居然难为他稍稍置辩,只能摇头。

  即使在央土僧团,果天都不算素孚人望,舍悲寺的雪舟慈能、摄度精进寺的
拔苦长老等,于僧伽大会都比他说得上话,偏偏果天手里有一样无人能敌的法宝,
便是琉璃佛子。

  央土佛法数经战乱,几度兴衰,得太宗皇帝大力支持,始得绽放异彩;南陵
小乘僧团却是千年来俱都兴旺,规模虽不如央土,然尊师重律、人才备出,培养
出大批学问精深的上座长老。直到琉璃佛子登坛说法,辩得南陵无数高僧哑口无
言,央土僧团才晋入前所未有的绝高位阶,得以睥睨两道,一吐多年积郁。

  果天大和尚凭佛子而贵,进而出入朝堂,成为人所皆知的金绣僧卿,权位一
时无两。

  此番果天率央土、南陵僧团东来,恐怕是想在自己手里完成「三乘一统」的
千秋大业,且不说隐于暗处的莲宗八叶院买不买账,东海虽佛法不兴,没什么讲
经论辩的人才,但莲觉寺等名剎俱在,能否任人鱼肉,犹未可知;做为果天手里
的武器,佛子将不可避免地站上风尖浪头,与东海僧团、甚至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交锋。

  这正是阿妍最担心的事。

  当初佛子向她转达果天「弘法东海」的构想,阿妍满心欢喜,没怎么考虑便
答应下来,向皇上提出请求。皇上许久不来和宁宫了,听说她想离京,自是爽快
应承,反倒是中书大人不甚欢喜。「娘娘关心万民,这是好事。但此际东行略显
仓促,请娘娘三思。」丰神俊朗的当朝首辅专程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于丹墀下执
臣子之礼,依旧是不紧不慢,不愠不火。

  自十二岁过继到恩父——她习惯称袁健南夫妻为「恩父母」。在她心中,再
多百十倍的敬称,也难报答这对老好人夫妇对自己的疼爱——家中后,她便没管
过那人叫「父亲」了。或许在娘亲尸骨未寒、他便急切切地将那名女子娶进门时,
父女间的裂痕便已埋下,从此失去了修补愈合的机会。

  撇开私人情感不谈,中书大人的识见手腕她还是佩服的,难得见他如此露骨
地表示不满,为此阿妍几乎打消东行的念头,后经佛子多次开导,才稍稍释然。
况且在皇上那厢,此事早已成了定局,皇帝陛下的心中显然另有盘算,真要取消
东巡,恐怕他头一个不乐意。

  (到底……是我把佛子带来了东海。)

  阿妍咬了咬樱唇,最终还是放不下,抬起俏美的小脸,柔声道:「韩郎,若
非佛子喻我,让我」善爱者智,方离忧怖「,你我再无相见之日。我不能让他独
个儿应付那些豺狼虎豹,这样……这样是不对的。」

  韩雪色笑意凄然。「你便……这便要离开我么?」

  「我不知道。」阿妍摇了摇头,片刻才道:「但我非是为了离开你,才决定
去阿兰山的。你方才……方才那样说,我既是心疼,又觉欢喜,才发现自己不能
没有你。我也不知道以后该何去何从,然而今日绝不是要和你分开,我们……就
只是去看看,好不?」

  这事居然就这么定了。

  耿照听将军说皇后礼佛甚诚,欲以论法为饵,赚她走一趟莲觉寺,自不知她
心中周折,然而以目的论,恐怕已求不到更好的结果。韩雪色放落床架垂帘,让
阿妍自行着衣,径对耿照笑道:「耿兄弟好本领,阿妍性子外柔内刚,决定的事
不轻易更改,不想你三言两语,将我等也一块儿弄回了阿兰山。」

  耿照心中有愧,忽掠过一抹微栗,冰冷的杀气由脚底窜上脑门,腰畔「匡」
的一响,藏锋刀仿佛呼应迸出的雄浑真气,刀锷弹出吞口,又倒撞回去。众人晚
他一些,齐齐转头,赫见门外廊下立着一条蒙面乌影,胖瘦适中、不高不矮,衬
与蒙蒙亮的天光,便似魅影一般,身形轮廓有些看不真切。

  沐、聂二人尚在房外,距不速之客最近,沐云色暗提真气脚尖微挪,悄悄做
好接敌的准备,周身却没什么显著的动作,扬声道:「尊驾……」语声未落,胸
膛突然喷出血箭,倒摔入室,却无一人瞧见来人的出手!

  ——好……好快!

  耿照擎出藏锋破窗跃出,柔韧的刀锋迎风一振,嗡嗡颤响,「飕!」抹向来
人颈侧;几乎在同时,风篁与摔飞的沐云色交错而过,铁胎刀尖似要贯穿聂雨色
般呼啸而过,径取来人胸膛,只为替聂雨色争取一线生机——但仍是慢了一步。

  聂雨色闷哼一声,身子腾飞仆跌,落地时连滚几圈,勉力一撑,却只昂起半
身,一口鲜血全喷在高槛内。风、耿双刀交斫,「铿!」一声火星四溅,本该受
刀的黑影已不在原地,回见那人双手负后,正要跨过门坎。

  「见……见鬼了!」风篁霍然转身,刀柄滑过手掌心,右手食、中二指及时
夹住脱手飞出的刀头,寻真刀凭空暴长尺许,依旧不改旋扫下劈的去路,倏自那
人背门掠过!

  这「脱手勾」乃刀侯绝学「驼铃飞斩」的六个无谱变式之一,未录定制,而
是拓跋十翼临敌所创、险中求胜的奇招,如同当日对决聂雨色所使的「回旋刀」,
都是重实战而轻套路,把手眼反应等基本功发挥到极致的招数。

  (得手了!)

  念头方掠过心版,那人身子一晃,浑似黏上刀尖的轻薄纸鸢,这快绝奇绝的
诡烈一刀,竟连他背上衣衫都没划破半点;眼前黑影忽至,那人已立在风篁身前,
指影一摇,径点他的胸膛。

  风篁本能回刀,忽觉不对:「以他的身法,我岂能看清来路?」那人指落刀
面,劲力却像弹子一样,隔空撞上风篁胸膛,「喀喇喇」地连串脆响,鲜血全不
受控制地涌出喉管口腔。

  风篁仰天酾红,踉跄后退,直到一掌抵正背门,熟悉的浑厚内息透背而入,
漫过百骸,将刚猛霸道的指劲悉数中和,仿佛倾沸水入油罐,无不瓦解冰消。耿
照堪堪接住风篁,旋即擎刀而出,正欲将敌人接过,孰料来人凌空一点,再不多
看,回身朝房门走去。

  「且——」那「慢」字尚未出口,一股异样腥甜涌出口鼻,耿照浑身真气顿
滞,连人带刀弹飞出去,撞得廊柱「喀喇!」裂响,将折而未折。

  他眼冒金星,兀自不信:「这……这到底是什么的武功?世间……竟有这样
的武功!」挣扎欲起,一时居然难以成功,对方的真力透入筋脉,久久不散,仿
佛有形有质之物,牢牢插在运聚真气的紧要处;体内奔腾如沸的碧火真气就像被
金针插了七寸的巨蟒,任凭它扫尾咆哮,始终挣不脱禁制。

  不过眨眼工夫,己方四名高手尽皆倒地,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妍姑娘,房
内只剩「奇鲮丹」药效已退、身无内力的韩雪色。小小的院落里回荡着地上四人
粗浓的喘息,宛若垂死伤兽。

  黑衣人从容负手,目光一一扫过倒地不起的四人,最后停留在面色白惨的韩
雪色身上,缓缓举起右手,指了指他手里的碧鲮绡。耿照、风篁对望一眼,突然
明白此人是谁。

  李蔓狂之言,并非是被天佛血侵蚀了身体、神智不清下所发的无端呓语。

  他的梦魇是真的。那双隐于暗处,无时无刻不窥视着天佛血的邪恶之眼,此
刻便活生生站在两人面前,可说是毫无特征的背影散发着令人难以正视的强大威
压。斗室之内,韩雪色端坐在铺了绸巾的桌畔,四人从出手到倒地的短短片刻,
尚不容他站起身来。

  「尊驾若是为此而来,大可不必动手伤人。」年轻的奇宫之主扬了扬手里的
银纹织带,神色于一霎间恢复从容,淡淡笑道:「我方才说过了,此乃身外之物,
于我如浮云。」房外耿、风二人拄刀撑起,急唤:「不可!」

  谁知那人动也不动,颈颔轻转,露出覆面巾的一双眼瞳投向韩雪色身后,眸
中笑意忽露,令人遍体生寒。韩雪色面色大变,横眉切齿:「你敢——」泼喇一
声劲风袭体,黑衣人已穿过身畔,沐、聂二少双双跌出,落地时贯体真力犹在,
筋脉闭锁,竟连出言开声的余裕也无。

  韩雪色身无内力,被来人扯得滴溜溜一转,眼看便要旋飞出去。「韩兄!」
窗外耿照瞧得急切,鼓劲一冲,肌肤表面都沁出血来,终于突破脉中禁制,纵身
扑去;就在同一时间,韩雪色突然出手,刚猛的「天仗风雷掌」宛若铁壁轰坍、
雷车奔轨,近距离击中那人的腹胁要害!

  自不速之客现身,这是五人之中唯一沾上来人的一击,而且是扎扎实实以己
之蓄强,正中敌之暗弱,屋外聂雨色、风篁等不由得精神大振,奋力拄起。

  岂料黑衣人未被天仗掌轰飞,韩雪色双掌打在他身上,竟似扎纸灯笼撞正山
岩,劲道悉数反馈,「喀、喀」两声脆响,肩肘关节俱被震脱,魁梧的身躯拔地
而起,破窗旋出,恰被扑上来的耿照接个正着。

  黑衣人指影一摇,奇薄奇锐的劲风「嗤!」射穿垂帘,眼看榻里的阿妍姑娘
便要香消玉殒。「……娘娘!」耿照眦目欲裂,可惜救之不及,忽听「叮」的一
声清脆劲响,指风似是撞到了什么极坚极硬的物事。

  那人目光骤寒,双掌隔空一分,织锦垂帘「泼喇!」骤扬,赫见榻前竖着一
堵底色乌沉、表面却如水磨铜镜般光可鉴人的精钢墙壁,居间一枚钱眼大小的破
孔,如尖锥所凿,哪里有什么姿容高贵的绝色美人?

  聂雨色扬声道:「老四!」

  匍匐至墙角的沐云色扳下第二道机簧,外墙忽翻出一道暗门,一抹婀娜丽影
轻声娇呼,从甬道中翻了出来,正是阿妍姑娘。这幢小院本是风云峡设于越浦的
暗桩,寝居设有逃生机关,一遇外敌侵袭,立时放下榻前近半寸厚的精钢护墙抵
挡攻势,再从榻里的活门逃生。沐云色寄居映月舰时数度前来,早检查过机括,
上油保养,才得如此无声无息。

  这下房里六人全到了外头,黑衣怪客身形微晃,耿照尚不及看清,残影已掠
至槛上,门框里却仿佛凭空竖起一道高墙,那人的身影重新凝成实体,落地还形,
伸指嗤嗤几下,削断桌椅几凳,他却仿佛看不见、听不着,侧耳站在空荡荡的房
里,如入五里雾中,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一股莫名的寒意卷地而出,大片灰翳笼罩着檐下廊间,以聂雨色的手掌为界,
他身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朦胧不清,异样的幽冷漫入整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连屋
外的人们都不禁为之悚栗。

  这样的感觉耿照非常熟悉。风篁也是。

  门坎之外,聂雨色单膝跪地,一掌按在绘满地面的朱砂符箓间,应势发动的
奇门阵法,连武功强绝、骇人听闻的黑衣怪客也无法脱出。

  风篁到得这时,才真正佩服起这阴阳怪气的黑衣小个子来,忍不住竖起大拇
指。「姓聂的,你这手帅得很哪!快发动那什么九龙齐飞的咒杀阵,现在里头既
无鳞族也没毛族啦,将那厮爆成脓血!」

  聂雨色怪眼一翻,没好气道:「还用你来说?我连催动了几次,偏生他就是
没化成一滩脓血,要不放你进去问问?」风篁听得一愣,目光转向沐云色。沐四
公子比起他二师兄来,到底是个老实人,尴尬地笑了笑:「《绝殄经》的方术…
…这个……博大精深,本宫目前也还在钻研,来日必有斩获。」

  那就是「今日不行」的意思了。风篁叹了口气,想起那人如鬼如魅的身手,
心有余悸,回顾耿照道:「我师兄说要夺那物事的奇人,约莫便是这厮。他连阿
妍姑娘也想害,所图必定惊人。单打独斗咱们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并肩子齐上胜
算也不大,幸有奇阵能困,老弟回头领来镇东将军的铁甲大军,几百几千人的锁
了他回去,自能廓清阴谋,安民保境。」

  耿照为韩雪色接回脱臼的关节,韩雪色忍痛不哼一声,一能活动便将阿妍揽
至身边,唯恐再失。那条碧鲮绡织带他始终攒在手里,撞破镂窗时亦一并带出,
并未落入黑衣怪客之手,实是万幸。

  慕容柔的预感不幸成真。碧鲮绡带的主人——皇后娘娘——不在栖凤馆,自
会成为有心人觊觎的目标,皇后与琉璃佛子、央土僧团,甚至天佛血的关系千丝
万缕,耿照隐约觉得黑衣人针对阿妍姑娘的举动非是偶然听闻、乘便为之,其中
必有牵涉,点头道:「正是如此。现今首要,便是速速护送阿妍姑娘及碧鲮绡至
阿兰山,有谷城大营及金吾卫士保护,可免阴谋宵小觊觎。」

  韩雪色见识过黑衣人的手段,权衡轻重,首要便是阿妍的人身安危,方才若
只是拗不过佳人软语央求,不得已而为,此际便是势在必行了。主意打定再不拖
延,遥遥叫道:「老二!你这」八寒阴狱阵「能维持多久?」连唤几声,聂雨色
无有回应,蓦地一颤,嘴角如瓶底裂罅,不住滴下鲜血。「

  「二师兄!」沐云色大惊失色,飞身欲上前,聂雨色左臂一横,示意不可。

  屋里的黑衣人一声长笑:「龙鳞今不在,鱼目混明珠!指剑奇宫没了应无用,
居然沦落如斯,须赖这等方伎!」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剑气纵横,随身子转动,
竟将笼罩斗室的幽冷灰翳一片片「削」下来!

  耿照头一次听他开口,但觉嗓音苍凉低哑,似是年高,此外竟无其他可供辨
记的特征,过耳即忘,难以追想。而聂雨色的情况则十分不妙,仿佛用尽全身之
力,才能勉强以手掌按住地面的绘记,屋中每一道剑气掠过,都仿佛在削落他的
血肉,瘦小身躯不住痉挛抽搐。

  支撑不到片刻,聂雨色仰头喷出血箭,身子向后弹开,堪堪被师弟接住。

  「快……快走!」他原本就苍白的俊美瘦脸似蜡一般浑无血色,死死咬住唇
畔一缕殷红,表情狰狞:「这厮……是行家,阵法……困他不住,快走!」用力
推开沐云色,见众人兀自愕然,怒道:「快出去!我在这院里布有七道连环迷阵,
以精血发动,该能再阻他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到不了阿兰山,便是死路一条!
还愣在这儿做甚?都给我滚出去!」

  第百零七折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越浦城北,廿五间园。

  巍峨的黑瓦白墙映着蒙蒙亮的天光,仿佛向地平线的两端无尽绵延。墙里,
深浓树冠层层迭迭,反倒是五座最负盛名的五间高阁仍被最后一抹夜色所蔽,连
朦胧的轮廓也难见得。

  越浦向来是个不夜之城。

  镇东将军进驻以前,此间夜市、酒楼等通宵达旦,往往要过了三更天才肯消
停,城中居民大多晏起,廿五间园所在的封丘门北面一带,多是富人的园林别墅,
作息更较寻常百姓来得晚。

  今日却是罕有的例外。五更天不到,廿五间园内便已是灯火通明,所有婢仆
忙得不可开交;要不多时,城尹大人梁子同与流影城主独孤天威在大批随从簇拥
下,浩浩荡荡开往北门,径朝阿兰山莲觉寺去。

  那捞什子「三乘论法大会」可不是为老百姓办的,只有受邀的王公贵族、豪
门仕绅才能与会,上山朝觐的礼数与入宫面圣没什么不同,一样是天未大亮,便
赶至阿兰山下递交名帖,待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人按官衔爵位,一一唱名放行,
再由戍警的金吾卫士导引入场。还没轮到的,恁是高官厚爵、王公将相,都得乖
乖在山脚下的野棚里待着,谁也大不过皇后娘娘。

  这对没资格接近阿兰山的平民百姓而言,未始不是件好事。大队人马风风火
火地出了城门,偌大的廿五间园周遭又恢复平静,连大门前翎羽插冠、手持水火
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复平日懒惫的模样,或坐或倚,拄着一边漆红一边漆黑的
水火棍猛打瞌睡。

  其中一人没甚睡意,正自无聊,见对面树下有个小摊子,一名黝黑粗壮的少
年挑了竹筐担子,也不懂吆喝叫卖,戴着斗笠呆呆坐在树荫下,只是那竹筐里不
知所贮何物,频频飘来热炭香,嗅得人饥肠辘辘,满肚子枵鸣擂鼓。

  公人冲他招招手,「喂,你!过来!」

  少年愣了愣,左右张望,听那公人又喊几声,才知唤的是自己,赶紧挑了担
子上前。他前后的竹筐里各有一只大瓮,其中一只瓮里装满烧红的木炭,浓厚的
炭香一靠近,其余三名公人鼻翼微歙,也接连醒过来。

  「我问你,你那炭炉里煨的什么?不老实交代,老爷打你板子!」唤人的那
名官差故意板起脸,狠霸霸问。少年惊呆了,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另一名衙差看
不过眼,用手肘顶了顶同僚,低道:「你没认出么?这摊是徐老头的。」

  那人经他一说,不觉恍然。「徐老头?你是说那个徐……他闺女不是……」
见同伴面色微变,想起「那件事」上头是下过封口令的,怕是自己无意间旧痂掀
口惹上麻烦,然而毕竟面子放不下,仍端起公门架子,瞠视少年:「你是徐老头
什么人?」

  方才应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咕哝道:「你管他是谁?赶远些便了,别
给大伙儿找事!」那人听同僚叨念,更加拉不下脸,伸手一拦,冷口冷面道:
「你别。爷爷呢,就弄清楚他是什么来头!几天都在这儿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是
贼。」

  少年吓坏了,哆嗦道:「官……官老爷!我……我不是贼!那徐……徐老头
病倒啦,说、说要钱治病,顶……顶了摊子给我。别的……别的我不知道!大老
爷明鉴,大老爷明鉴!」那人一听放了心,得意洋洋,回头笑顾同僚:「是不是?
我说嘛,徐老头只一个水嫩嫩的闺女,哪来的黑小子?哈哈哈哈。」见同僚无言
转头,心中老大没趣,又问少年道:「喂,你顶了人家的摊,还卖不卖豆腐脑儿?
弄几碗给爷们儿尝一尝,滋味好的话,便准你在对面摆摊营生;要坏了爷爷的胃
口,打断你两条腿!」

  少年面色铁青,从后筐里取出瓦盅和一块薄薄的小铁片,揭开瓮盖,一股温
热饱满的豆香扑鼻而来。他以薄铁片利落地在瓮里刮了刮,斜斜抄起几抹云条乳
膏似的雪白豆腐脑儿,往盅里一搁;前筐炭瓮就是现成的火炉,架上一只浅底铁
镬,舀一勺用口蘑、带肉牛骨熬成的高汤,加入切细的木耳、榨菜、香芹末子,
以冷水调匀的绿豆粉打卤,往盅里一浇,再搁点蒜汁红油绿葱珠,一碗鲜香扑鼻
的牛肉豆腐脑儿便完成了。

  官差人手一盅,那覆在豆腐脑儿上的,以绿豆粉、高汤及酱油打出来的卤芡
橙红透亮,酱色酥莹如琥珀,匙羹舀落,那卤竟丝毫不泄,仍是盈盈润润地裹覆
着豆腐脑儿,葱蒜香被滚烫的卤芡包着一蒸,与豆腐脑的香气、高汤里牛肉口蘑
的鲜甜层层迭迭,极富层次。

  为首的公人尝了一口,双目微亮,本欲赞声「好」;又觉才吃一口便软了嘴,
难免叫吴老七看不起,传将出去,以后还要做人么?干咳两声,哼道:「卤打得
不错,但那是锅铲的工夫,学得快。你这豆腐脑儿比起摊子的原主,卤水未免太
过,不如过去软滑细嫩,又有苦味儿。徐老头的豆腐脑儿是一绝啊,又香又滑又
白又嫩,同他那水灵的闺女一般模样。」口气说不出的淫猥,其他二人听得笑起
来。

  先前与他斗口那吴老七尝了一匙,蹙眉道:「是么?我倒觉得挺好。硬些饱
嘴有弹性,配上卤芡葱珠口感十足,未必便输了。」正往衣里掏着铜钱,却被为
首的官差拦下:「吴老七,合着你同我劳有德干上了,是不?你这是干什么,给
你家俩小子积阴德?」另外两人也投以质疑的眼光。吴老七咂咂嘴没接口,低头
将豆腐脑儿吃了个干净。

  那官差劳有德压下了他,益发气焰高张,将残盅迭成一摞,见少年伸手来接,
冷不防地手一松,「匡」的一响,四只瓦盅在少年脚边摔得粉碎。

  「你这豆腐脑儿烧得不坏,腿子便不打啦,先寄你身上。以后见爷们当差,
先烧几碗孝敬,下回再让爷招你,我打烂你的摊儿!」明对少年说话,却有意无
意瞟了吴老七一眼,笑意森冷。吴老七知他恼自己多口,再纠缠也只是拖累少年
受气而已,索性视而不见,拄着水火棍打盹。

  「多……多谢老爷。」

  劳有德哼笑。这小子不坏,比徐老头识相多了。

  要是他乖乖把闺女送府里,至于闹出人命么?什么样的爹妈养什么样的崽,
老的小的一般不识相。城尹公子也非不怜香惜玉,廿五间园里忒多千娇百媚的小
尼姑,虽说不上光宗耀祖,起码吃好穿好,还能给家里捎银子,多少人家抢着把
女儿送来,就怕公子爷看不上。你徐老头什么玩意儿,装得忒清高!

  「瞧你年纪不大,」他搔搔下巴,怪有趣地打量少年。「本来是干什么的?」

  少年不敢不答,起身在短衣上抹了抹手,低道:「回老爷,在肉铺里打杂。」

  劳有德有些诧异。

  「屠夫的营生好挣钱哪,怎不接着干?」

  「回……回老爷,小人怕……怕杀生,听了人家的劝,改做不见血的营生。」

  官差们面面相觑,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爆出笑声,个个捧着肚子前仰后俯,
连吴老七听着都不禁摇头,嘴角微微上扬。劳有德大笑道:「就你这出息,卖豆
腐脑儿合适。还不快滚?」

  少年忙不迭将破瓦片收拾好,挑着担子回到树下,被廿五间园的官差一闹,
一时也没人敢光顾。少年取了条破旧棉巾拭着满头脸的汗,巾上仿佛还嗅得到一
缕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气,天生
便这般好闻。

  他不知不觉停下动作,怔怔坐在树下,回过神时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预先
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双双姑娘,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一定
得手,让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脏六腑,开猪膛似的摊满一档,以告慰你们父女俩。

  筐底除了磨得锋利、用布层层裹起的尖刀外,还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对
劳有德说了谎话,在城北金桥李家的肉铺里,他从来都是最受器重的学徒,凭一
把尖刀便能杀猪解牛。是双双姑娘不爱见血,每次光临豆腐脑摊前无论洗过几次
手,她总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杀猪了,来学……学做豆腐脑儿吧?」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
勇气问,说完立刻低下头,不敢看她俏丽的脸蛋。双双姑娘却只是把他那盅豆腐
脑儿搁边上,笑道:「做豆腐脑儿很辛苦的,挣不了几个钱。你年纪轻,前程远
大,干什么都比这个强。」

  他对自己当时的犹豫退缩,感到无比痛悔。

  如果那日我在的话——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后自她受辱咬舌、溅得一屋是
血的恐怖梦魇之中惊醒,带着满脸的汗渍泪水。

  可惜人生无法重来。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扬,
不管双双姑娘只当他是每天来吃盅豆腐脑、闲话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
意,那怕什么都得不到……

  杀人毕竟与杀猪不同,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饮酒宁神,谁知事到临头,心底居
然一片寂然,甚至隐隐期待着得手之后的死亡与解脱。

  少年连碰都没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见不远处的街角,一名裹着
破旧斗蓬、身后背了块床板还是长凳之类物事的汉子,双手抱胸蹲在墙边,精亮
的眸光直勾勾地瞅着自己——或说飘着炭香的豆腐脑儿瓮。

  那人已蹲在那儿三天……不,或许更久,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这厮来。少
年没读过书,说不出「风尘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过了几千里的荒野,并
非如乞丐般腌臜,而是满身风霜,透着说不出的阑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便令人
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来。

  像越浦这种富饶大城,乞丐可比穷乡僻壤多。少年看过背草席、背铺盖,甚
至背几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极怪,足有半人多高,轮廓像是面大楯,
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锚,总之十分厚重,外头用粗布层层裹起,委实看不出是
什么。

  他该是饿了罢?少年想。

  双双姑娘走了之后,他辞去肉铺档的差使,揣着东家给他的五两银,跟着徐
老头学了大半年,直到徐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
一抔一抔地覆着土。老人上门讨女儿,被官差打得遍体鳞伤,能撑过半年,靠的
约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这大半年里他们很少说话,兴许也不知该说什么,原本便只是卖豆腐脑儿和
买豆腐脑儿的两个人,谈不上熟稔。

  徐老头的活儿不简单,当年他自己拜师做学徒,光浸黄豆磨煮豆浆就学了整
整三年,更别提打盐卤,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为何,少年硬在半年
间学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样。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个没心眼的,也说不上
什么天分。

  徐老头从没向他说过一声「谢谢」。

  像这样的年轻小伙,徐老头见多了。个个都是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而来,
就算盅里盛的是馊水猪食,照样吃得有滋有味,当真糟蹋了他的好手艺……只有
他,在双双死后舍弃了能挣钱的肉铺档差使,来到他这苟延残喘的垂死之人身边,
重新执起浸煮黄豆的锅鼎,耐着性子磨豆熬浆。

  他们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只是都没说出口。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欢吃咸豆腐脑儿,人尽皆知,及至梁公子惊
觉徐老头居然有个标致的女儿之时,已然吃了他几年的牛肉豆腐脑儿。双双出事
后,徐老头被打了个半残,廿五间园外便无人再卖这软滑鲜润的可口小吃。但人
是有瘾的,就像梁公子并没因为弄死了个摊贩的女儿,从此吃斋礼佛,不再对标
致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动手调配了一盅热腾腾的牛肉豆腐脑儿,端到对街那人跟前。

  「你饿坏了罢?」少年并未因为舍人,显出趾高气昂的优越姿态,倒像交代
后事似的,带着某种沉静的觉悟和了然。「慢着吃,不收你钱。小心烫口。」

  那人双手接过,举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调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闭目细辨滋
味。少年忽然觉得有趣:这人远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发觉他一点也不脏,举止
温文,隐有股说不出的贵气,眸里精光慑人,毋须开口便能让人生出敬畏,倒像
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这样出众的气质,与那身征尘满布、风霜历历的旅装又无扞格,仿佛
生来就该是这样,丝毫不显突兀。汉子约莫四五十岁——也许实际更老些——留
着满脸落腮胡,却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软浓密,带着绸缎似的
润泽。

  近距离一瞧,其实大汉生得鼻梁挺直、下颔方正,配上旅装密髯,平添几许
江湖气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须,换上绣金袍子玉扳指,说是王公侯爵也有人
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双手奉还瓦盅,取出帕子轻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
些许残羹。少年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在人生将尽的当儿,他很高兴自己亲手烹
调的最后一碗豆腐脑儿给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园外那些凶狠的官差。

  「卤打得好。」半晌,浪人睁开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丝笑意,但
口吻认真严肃,浑无半分轻佻。「但豆腐脑儿的盐卤勾得太过了,质地稍硬,还
带有一丝卤水的苦味儿,殊为可惜。」

  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与大门相距甚远,语声难及,他几乎以为大汉是听了官差的话才
这么说的。「明儿你试试勾薄些。都说:」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
「口感过硬,可惜了你这轻易不泄的好卤芡。」大汉忽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
吊新钱递去,笑道:「我忘了给钱。在我来的地方,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使钱的。」

  看来……还真的是乞丐。少年摇摇头。「都说了不收你钱。」

  「收下罢。」那人笑道:「我明儿还来吃,总不能都不给。」

  「……明儿不开张。你别等啦。」

  「那后天罢?」

  少年突然烦躁起来,端了空碗回头便走。

  「杀人的血味儿,和杀畜生是不一样的。」

  少年愕然停步,回见那人仍是双手跨膝踞于墙角,嘴角抿着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将手伸至腰后,握住藏于衣下的解腕尖刀——若浪人
大声叫嚷起来,他便没机会杀进园里了。为了那捞什子论法大会,越浦几千名官
差全出了城,廿五间园只剩下梁家的护院武师,当中还有大半跟着城尹大人上了
阿兰山。

  梁成武那畜生身边之人,再不能像今天这样寡少。这是唯一的机会。

  (亮出尖刀,或许能教他别声张?)

  浪人似乎读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抬头,笑道:「你认识徐老头多久了?三年,
还是五年?」

  少年一愣,讷讷道:「两……两年罢。」其实远远不到。算上两人真正相处
的这大半年,他知道有徐老头、有这豆腐脑儿摊子,以及美丽出尘天仙也似的双
双姑娘,至多一年加一点。就这么承认自己与徐家父女其实一点也不熟,意外地
令少年感到挫折。

  浪人笑着点头。「过去我来越浦,总会光顾徐老头的牛肉汤豆腐脑儿,他女
儿还这么小的时候……」他蹲着往眉眼处一比。「我还抱过她。这几年我甚少履
迹东海,不想当年的小女娃儿,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们父女俩都是你葬的罢?
能不能带我拈炷香?」

  少年深吸了口气,抚过心头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城南徐家祠堂。你找管
事的徐先生问问,他会带你去。我……我今儿有点事。」回头便走。

  「为了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殒的女子,这么做值得么?」浪人叫住了
他,眸中精光暴绽,仿佛沉睡深林的猛虎雄鹰突然苏醒,一字一句都如铜瓜铁锤,
重重敲上少年的心版,带着王者一般的慑人威仪,直迫得少年无法喘息:「你是
她的什么人?是手足、是情人,还是尚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徐老头又是什么关系,
便要报仇雪恨,轮得到你么?强自出头,是想做英雄?徐老头的女儿若还在世,
她会希望你为了替她报仇,牺牲宝贵的性命?」

  少年被连珠炮似的一串急问,不由瞠目结舌,片刻才摇头道:「我没读过书,
只会杀猪宰牛,你问的这些,我一个也回答不了。但这事无论谁来问我,再多问
我几百几千回,结果还是一样的。我想为双双姑娘做这件事。我只能为双双姑娘
做这事了。我只想……只想讨个公道。做不了这事,我一辈子睡不好觉。」

  那人凛凛直视,见少年竟不心虚回避、反而益发坚定起来,冷冷道:「你的
行为只得一个字。知不知道是什么?」

  「……是」蠢「罢?」少年苦笑:「以前在肉铺,东家常这么说我。」他心
知东家对他是极好的。未满师的学徒突然说要走,决计拿不到白花花的五两,就
算剐了上档也不值这么多,通常是一顿棍子打将出去,风声一放,一辈子都别想
回这行当。

  「你错了。」那人露齿一笑。少年这才注意到他说话有种怪异的口音,脚上
的长袎毡靴尖端微翘,怎么看都不像东海本地,甚至央土的款式。「是」义「。
你的付出不为自己、不求回报,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微不足道,只要是该做的
事,牺牲性命也想完成,这就是」义无反顾「。」

  那人正色道:「义,是一种高贵的特质。它存在于你的血脉里,终生奔流不
息,在软弱时给予力量,在迷惘时指引方向。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如此珍贵的天
赐之血,即使拥有,也无法靠娶妻生子将血脉延续下去。」义「是信念,义之血
脉,也只能靠信念传承。」

  「义……的信念?」少年喃喃道。

  「在南陵有群人,他们和你一样,流着高贵的凤凰之血——那是南方对」义
「之血脉的敬称——与南陵诸封国的国主,同属羽族最高贵的凤之族裔。为了捍
卫这份珍贵的信念之血,也为扫除世上的不公不义,他们发誓不娶妻、不荫子、
不封爵、不蓄财,荣辱休止,身无长物,终生不渝地奉行这个」义「字,直到阖
眼。」

  少年听得迷茫起来,片刻才道:「你……你是这样的人么?」

  「我是。若你愿意,也能成为那样的人。」那人站起身来,少年才发现他生
得高大修长,腰窄膀阔,柔软的厚髯浓发迎风飘飘,衬与背后大楯也似的巨物,
纵无金缕玉带,仍有着难以言喻的肃穆威压。

  他将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温煦。

  「你知道是谁让我来的?」少年摇摇头。

  「是金桥肉铺李的东家。」浪人咧嘴一笑。「他说有个可爱的学徒走了,说
不定要做傻事,怎么也劝不下,心里十分挂念。是他同我说了徐老头父女的冤屈,
还说这一年多来你天天往廿五间园外跑,只吃一碗豆腐脑儿就走人,只为瞧徐老
头的闺女几眼。东家说没见过你那么傻的,喜欢便央人提亲哪,他给你准备了一
笔钱,只等你开口。」

  少年一愣一愣,泪水忽如涨潮,突如其来地溢满眼眶。

  「你现在舞刀冲将进去,拼着性命不要,或可刺死那梁成武,然而赔上一条
性命不说,难保不牵连无辜人等。万一他的婢仆里也有忠义之人,同样拼着性命
不要,也想要阻你一阻,你杀是不杀?」

  少年为之语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报仇雪恨,却不能令正
义伸张。」那人潇洒一笑,眸光豪烈起来,焕发着难以形容的炽烈光彩,令人胸
中血沸:「能贯彻」义「之一字,济弱锄强、衡天卫道的,是游侠!」

                ◇◇◇

  三乘论法的会场,设于莲觉寺的正殿「觉成阿罗汉殿」前。

  偌大的广场上遍铺大片的精磨青石砖,被初升的朝阳一映,古朴温润的暗青
光华中似有点点金砂,剎时令人有「足踏西天雷音寺」之感,不止坐上高台的王
公贵族赞叹不已,连沿山拾级的各级官员见了,亦都心摇神驰,久难自己。

  觉成阿罗汉殿两侧各有一宏伟偏殿,唤作「十方圆明」、「诸漏虚尽」,三
殿呈「冂」字形夹着广场,场内的三座高台依殿势而建,左右两台分作阶梯似的
五层,高逾三丈,居间凤台更是直接以觉成阿罗汉殿的阶台为基,搭起四丈来高
的髹金镂空彩楼,可容纳五百名金吾卫士层层环绕,围得铁桶也似;顶端四面垂
纱,供皇后休憩听法。

  广场中央有座丈余高的五瓣莲台,是佛子与诸位高僧上台说法处。至于莲觉
寺举寺上下,俱都张灯结彩,妆点得金碧辉煌,自不待言。

  筹办大会期间,莲觉寺的显义和尚忽传中风噩耗,令抚司大人迟凤钧错愕不
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登门没见着人。好不容易病情稳定了,迟凤钧亲
临寺中一探,果然显义形容枯槁,瘫在床上人事不知,非是借故装病,急坏了焦
头烂额的抚司大人。

  所幸几名「显」字的青年僧人十分能干,不但接手张罗,还将显义收藏的法
会资金悉数拿出,再加上越浦乌家的银两奥援也及时到位,总算得以增派人手,
赶在佛子指定的时间布置完成。连慕容柔见了,也忍不住点头:「人手、场地均
是有条不紊,迟大人辛苦。皇后娘娘见得如此盛况,亦当凤心大悦,上表朝廷,
为迟大人记上一笔功劳。」

  「岂敢岂敢!」迟凤钧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就清癯的面颊更是微见凹陷,
心力交瘁全写在脸上,不觉苦笑:「忒大的差使,下官不敢居功,只求无过。阿
兰山下的警跸安全,全靠将军啦。」

  慕容柔面无表情,随行的适君喻拱手道:「抚司大人客气。金吾卫把守山道,
严密管制,连我家将军都只能带上这么点人来,今日大会定是滴水不漏,安全得
紧,大人毋须担心。」

  自皇后娘娘驾临栖凤馆,阿兰山便只任逐流的金吾卫得以出入,无论慕容柔
从谷城大营调来多少人,永远只能驻扎在山下;及至佛子抵达东海的消息传来,
为加紧布置场地、打杂办事,金吾卫又征调数千名越浦及附近大小郡县的衙役上
山,由越浦城尹梁子同负责指挥,协助迟凤钧处理大小事宜,独独不让镇东将军
府插手。

  连慕容柔想抽调万名铁骑增援骁捷营,以备不时之需,皇后娘娘也有意见,
派任逐流传口谕,让将军「勿扰军民」。慕容柔只得把这支万人队部署在越浦城
外,万一阿兰山生出事端,比之百里外的谷城大营,总能就近相应。

  身为东海文武官员之首,慕容柔天没亮便抵达阿兰山下,随行的除了将军夫
人沈素云与随行女伴,还有率穿云直的「风雷别业」之主适君喻,以及李远之、
何患子、漆雕利仁等小三绝。以他堂堂东海一镇封疆大吏的身分,排场实不能算
大,谁知山脚金吾卫一拦,传达娘娘的旨意:世袭王侯、宗室封爵者,可携随从
三十人上山;朝廷一品大员,可携二十人,以下依品秩递减。

  适君喻心头火起,强按怒气,抱拳道:「都统大人,我家将军节制东海,手
握精兵十万,虽非宗室,亦属栋梁。不说排场,便为今日大会之贵宾安危,带支
百人队上山去,似也不为过。」

  那金吾卫士瞥了瞥手里的名册,休说「」奔雷紫电「适君喻」七字讨不了什
么人情,怕连慕容柔的面子也不肯买账,仗着有皇后和金吾郎撑腰,不冷不热随
意一拱,皮笑肉不笑道:「适庄主,真是对不住,小人有皇命在身,上头怎么交
代怎么办。适庄主的手下非是官署正制,放这二十人上去,算小人拧了脑袋别腰
上,再多没有啦,还望庄主见谅,勿要为难我等。」

  漆雕利仁指着那人,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回顾李远之:「他说不要脑袋啦,
不如我帮他罢,嗯?」李远之铁青着脸,低声道:「别添乱!这个人不行。」漆
雕难掩失望:「又不行?」

  慕容柔无意冲撞皇后一系的人马,摆了摆手,索性只携二十人上山。迟凤钧
见他身边随从寥寥,怕任逐流是来真的了,被适君喻挤兑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连慕容在皇后跟前都说不上话,何况自己?正想好言劝慰,慕容柔却似不怎么在
意,只问:「迟大人今儿见过娘娘了么?」

  迟凤钧一愣。「下官一早去栖凤馆,晋见过娘娘了。只恐扰了娘娘用餐梳洗,
没敢多待,请过安便即离去。将军何出此问?」慕容柔淡淡一笑:「也没什么。
坊间流传,说娘娘近日凤体欠安,想向迟大人打听一下,看看娘娘面色如何,需
不需要在越浦另觅良医国手。」

  迟凤钧想了一想,笑道:「将军还请宽怀。下官虽未亲眼见得娘娘的玉容,
但听言语间中气十足,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颇为精神,实在不似有症。民间耳语并
无根据,将军莫往心里去。」

  (那便是没见着人了。)

  慕容柔点头微笑,不再言语。

  迟凤钧将镇东将军一行安排在右首高台的五阶首座,慕容入场时,率随行众
人于莲台前俯首跪拜,向中央凤台的皇后娘娘行朝觐的大礼,直到看台之上传来
「将军平身入座」的宣颂,方才起身,但见台顶藕纱飘飘,仍是不见皇后的身影。

  要不多时,一阵喧闹声自山门外漫入,却是独孤天威与梁子同到了。「哎哟
我的老天爷!这不是堂堂镇东将军慕容大人么?」独孤天威虽是皇叔,还是依例
行完跪拜礼,抬头一见着他,腆着大肚子爬上高台,高声笑道:「敢情东海的兵
死绝了,将军只带……我看看,一、二、三……这几只小猫忒寒碜,本侯实在数
不来,一数便发冷啊!咦,我家耿典卫呢?莫不是教你给弄死了罢?冤!这实在
是太冤了!忒有前途的年轻人,死得可怜哪!」一溜烟跑到看台边,大肚腩往护
栏一搁,冲着中央的看台攘臂哀叫:「皇……嗝……皇后娘娘!本……本侯要申
冤!冤哪!」流影城众人俱都面露尴尬,独无横疏影的踪迹。慕容柔知她蒙召留
宿栖凤馆,料想亦随之登上凤台,是以不见。

  独孤天威大吵大闹,旁若无人,梁子同赶紧唤随从将他扶下来,对慕容柔笑
道:「侯爷一早便喝高啦,将军勿怪。」慕容柔乜他一眼,淡道:「看来城尹大
人接待昭信侯,也是鞠躬尽瘁了。」

  梁子同进士登科,舞文弄墨的本领不逊于这位刀笔吏出身的镇东将军,岂不
知他言外之意,射的正是「死而后已」的一个「死」字?扶正乌纱整了整蟒袍,
不慌不忙道:「下官今日出城,偶见道旁牛蹄印中竟有鲋鱼,不知将军见否?」

  「牛蹄鲋鱼」四字,指的是死期将至。市井流传:琉璃佛子身怀密诏,抵达
东海之日,便是镇东将军府易主之时;届时须是将军无头,抑或十万精兵易帜,
犹在未定之天。

  民间耳语固不足信,但梁子同是中书大人心腹,自接管越浦以来,这天下五
道首屈一指的河港重镇,涓滴油水均未沾过慕容柔的口,直接由梁子同派人解往
平望,镇东将军只好变着花样,从五大家身上刮出膏脂来。这话自梁子同口中说
出,威吓之意更加露骨,今日封山的又是中书大人的亲弟任逐流,闻者若胆魄不
足,怕已是愀然色变。

  慕容柔仅只一笑,怡然道:「东海何处不见鳞介?我倒没特别留意。城尹大
人善修佛法,想必已上奏朝廷,欲决央土三江大堤,引水来救鲋鱼了?」梁子同
听出他话里「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意思,想起这位镇东将军手段雷厉,常情难度,
悻悻闭口,一径冷笑。

  与会的达官显要一一向中央主台行大礼之后,次第入座,忽听一声长长的号
角呜鸣,杂以锣钹经声,饶富异国风情。

  山门之外,礼宾官大声诵唱:「镇南将军——到!南陵僧团——到!」远远
抬来一乘通体饰银、珠光宝气的软轿,缀满玛瑙翡翠的织锦篷盖之下,似是踞了
个小小人儿。及至近处,众人才发现轿上之人一点也不小,生得身躯奇胖,腰围
足有三两名成年男子之阔,肤色乌黄,布巾缠头靴尖弯翘,服饰充满南陵风味,
连好用香料的习惯也是;软轿之至,迎风送来一股浓烈的焦檀熏香。

  他之所以看起来小,盖因软轿大得惊人,足足要十六人合抬,竟比一辆双驾
马车还要大。软轿在莲台前停落,轿上的肥胖男子带着一名六、七岁的男童滚落
地面,伏首叩拜:「臣——镇南将军蒲宝,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
千岁!」

  高台之上,左金吾卫中郎将任逐流身着正三品紫袍,佩金鱼袋,足蹬官靴、
腰跨飞凤剑,似是倾耳听罢纱帐里皇后娘娘的旨意,朗声道:「承旨:镇南将军
蒲宝远道而来,跋涉辛苦,平身!」他内功深湛,声音远远送出,纵是场上千人
熙攘,仍是清晰可辨。

  「谢娘娘!」蒲宝携了男童,一路气喘吁吁地爬上高台。慕容柔垂眸一瞥,
冷哼道:「去南陵看守驿馆,倒成了蕃子模样。」身畔沈素云好奇心起,低声问:
「那便是镇南将军蒲宝么?那位……是他的孩子?」

  慕容柔眉心微蹙,片刻摇头。「他不是会随身带儿女的那种人。」

  片刻,蒲宝终于爬上五层台顶,身后随从一批一批涌上,将露台挤得水泄不
通,随手一数竟有百余人,排场不可谓之不大。

  独孤天威哇哇大叫:「不是说世袭王侯、宗室封爵,可携随从三十人,区区
一名镇南将军,怎让他带了个戏班子上来?」蒲宝得意洋洋,鼓槌般粗短的手指
卷着唇上两撇翘胡,呵呵笑道:「本将军此番带了南陵十五国的僧团、使节前来,
光是封国宗室便有十来个,我让他们一人分我十五名随从。没法子,胖子怕热又
容易喘,人手不够,连轿子都扛不上山。」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他奶奶的!原来是买人头充场面。忒也丢人的事,你
干了便干了,居然还有脸说。」

  蒲宝好不容易坐定,隔着独孤天威投来一瞥,遥遥笑道:「慕容将军!许久
不见啦,听说你最近给流民搞得挺头痛啊!念在你我份属同僚,若须本将军援手,
不妨直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将百姓驱入死地,恐伤朝廷教化,大是不美。」

  慕容柔从容笑道:「皇上圣明,天下大治,将军一口一个」流民「所指为何,
恕本镇听不明白,还请将军指点一二。」蒲宝嘿嘿笑道:「我不知道哇,我也是
到了东海才听人说起。原来没有么?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独孤天威听他二人隔空驳火,唾沫星子都掉自己头上了,心中不是滋味,干
咳两声,找了个空子插口:「蒲胖子,你在南陵忒多年,就只搞出这么个儿子?
长得和你又不像,带出来现什么眼?」他在旁人眼里是胖子,坐到蒲宝身边突然
一点也不显得胖,赶紧一口一个「蒲胖子」,丝毫不肯浪费。

  沈素云听他言谈粗鄙,又拿孩子来说笑,大为反感;仔细一瞧,才发现他说
得没错,当真是半点也不像。

  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眉目甚是清秀,虽不过六七岁年纪,神色却颇为老成,
见现场忒多达官显贵、声势浩大,未露一丝惊怯;紧皱的眉心正中央有道鲜红印
痕,宛若剑迹,却是天然生就,十分特别。

  男童身上衣履清洁,头发也梳得齐整,衣料却非绫罗绸缎等昂贵织品,若是
镇南将军之子,断不致如此。蒲宝嘻嘻一笑,摸了摸那孩子的发顶,怡然道:
「君侯有所不知,去年这孩子在镇南将军府之前拦轿喊冤,说他阿爹教人给杀了,
让本将军替他报仇。」众人尽皆称奇。

  独孤天威诧然道:「看不出啊,蒲胖子。你什么时候变得忒有天良,也替人
昭雪沉冤了?你要没补最后一句,他爹十之八九是你杀的。故事里总要有个反派
不是?」

  蒲宝也不生气,笑瞇瞇地摇手。「这回还真不是我啊!我问这孩子:」是谁
……杀了你爹呀?「他报了那人的名号,吓得本将军差点尿裤子,原来是个惹不
起的大麻烦。」

  须知南陵一道封国林立,形势复杂,千年以来自行其是,未受过央土皇权的
实质统治。自金貔朝在青丘国大败,落得六军崩溃、帝王身死收场,历朝历代对
土地无比广衾、风俗大异外地的南陵全境,就只剩下成为「名义上的宗主国」的
兴趣。到了太宗时,颇有混一东洲的壮阔雄心,励精图治,对内拔镇撤藩,频频
对西山韩阀施压,对外亦向北关、南陵等两道用兵。

  可惜太宗朝的武功乏善可陈,北关最后还是仰仗了染苍群所筑的婴城,免蹈
碧蟾王朝的覆辙;南陵诸国彼此倾轧,斗争不休,对抗外敌倒是口径一致,白马
王朝陈兵交界,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仗,太宗皇帝终于认清南陵不是可以征服
的土地,匆匆接受诸国输诚,带着兵疲马困的大军败兴而归。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这一切才突然发生戏剧性的转变。他的名字叫段思宗。

  这位本是南方小县焜阳县丞出身、日后享有「策士将军」美名的南陵节镇,
充分利用他过人的才智,凭借着一枝健笔,成功介入了复杂的诸封国情势,并发
挥足够的影响力:借兵平叛、调解纷争、扶植国主、分化旧盟……自此,白马王
朝的宗主权深入南陵,而不再只是一纸虚文。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形同软禁失
意而死之后,镇南将军府依旧维持他留下的传统,无有兵权;说是开府建牙,其
实更像使馆。

  虽说如此,镇南将军到底是封疆大吏,官居一品,光名号就能把现任将军吓
得屁滚尿流,不知是何许人?

  蒲宝话一出口,连慕容柔都不禁侧目,暗自留神。一身珠光宝气的镇南将军
面不改色,气定神闲道:「那人的本领大得很,身分又高,在南陵可比国主王侯,
我是打也打不过,又不能揪几个国主发兵围死他,只恨话说得太满,真个自打嘴
巴。」

  「你打的主意还真够卑鄙的。」独孤天威探头冷笑。

  「这算哪门子卑鄙?还有更卑鄙的!」蒲宝啧啧摇头。「他爹同那人决斗之
前,居然签下无遗仇生死状,若是不幸落败,还托那人照顾他儿子。他妈的!这
下可好,板上钉钉,想栽他个」滥杀无辜「还不成,没戏!」

  「……你是说他卑鄙,还是你卑鄙?」独孤天威听得都没谱了,一下搞不清
楚主从。蒲宝正要说到得意处,全不理他的挖苦,嘿嘿笑道:「所幸老天有眼,
竟让本将军想到一个法子,三两下便解决了这个难题。」

  「什么法子?」

  「我让这孩子捡了颗石头扔我。」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我虽然很想说」扔得好「,不过恕本侯驽钝,实在看
不出扔你一石块算什么好主意,拿这个诓孩子未免不厚道。」

  「拿石子扔镇南将军就是行刺,行刺镇南将军是死罪!」蒲宝大笑:「刑审
定案,毋须等候秋决,立时便能斩首弃市,绝不容赦!那人既然签了无遗仇生死
状,岂能放着托孤的责任不管?只得请我高抬贵手,放了这孩子一马,说什么」
只消不违侠义道,什么事都肯做。「

  「我对孩子说:」要杀他呢,我是办不到的,估计世上也没几人能办到。不
过世上比死还难过的事情可不少,咱们教他生不如死,也算为你爹报仇啦。「」
伸手去抚男童的发顶。男童侧首避过,小脸上阴晴不定,不知正转着什么心思。

  他说得洋洋得意,现场却是一片静默。片刻独孤天威才摇头嗤笑:「教你想
出这么阴损的法子,这天真是没眼了。」蒲宝乐不可支,显是把这话当成赞美。
忽听一把清脆的喉音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儿?」却是沈素云。

  众人被她动听的语声吸引,纷纷转头。蒲宝性好渔色,早听说镇东将军夫人
容颜倾世、丽冠群芳,人称「三川第一美人」,丝毫不觉唐突,乐得与她隔空攀
谈:「他姓虔,至于名字嘛……喂,你叫什么名儿?本将军日理万机,记不了细
琐小事。」男童嘴角紧抿,面色阴沉,竟来个相应不理。

  沈素云怜他年幼失怙,不幸撞在蒲宝手里,被当作挟制他人的工具;换作旁
人,或可利用丈夫的权势,将孩子抢救过来,但蒲宝与慕容柔同属天下四镇,官
衔无分轩轾,此法恐不可行。她对官场纵无涉猎,也看出蒲宝不与相公相善,只
得打消念头,褪下腕上的金丝镯子,交给身畔的红衣少妇:「耿夫人,我想送给
那孩子一点小玩意儿,权作见面礼。有劳你啦。」

  「是。」

  少妇袅娜而起,众人双目一亮,随即扼腕:这么个雪肤花颜的绝色丽人,方
才居然全没留意!镇东将军夫人固然高雅俏丽,然身子纤细,不及少妇玲珑浮凸,
腴润可人。这可是天生的尤物啊!

  少妇莲步轻挪,径朝镇南将军的位子走去,所经处众人无不自动分开,让出
道路来,个个摒息眦目,呼吸声渐转粗浓,不时传出「骨碌」的吞涎声响,明明
场面甚是滑稽,却无人发笑。

  她来到男童身前,拢裙侧蹲下来,丰润的雪股曲线绷紧了滑亮的缎裙,将金
丝镯子套在他小小的腕间,柔声笑道:「这是将军夫人送你的见面礼,你好好收
着。」男童嗅着她温温香香的吐息,小脸红得像软熟的柿子一样,扭捏道:「我
不要。这是姑娘家戴的,我又不是姑娘。」

  少妇笑起来,将金丝掐小了些,以防从他腕上脱落。「这是将军夫人的好意,
拒绝别人的好意,人家会难过的。你也不想将军夫人难过,是不?」男童瞥了沈
素云一眼,见她美貌温柔,关怀之意溢于言表,胸中忽然涌现一股莫名酸楚,咬
牙忍住,沉默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你便收下,好生保管。」少妇替他整了整衣襟束带,理理鬓丝,
笑道:「你好乖啊。叫什么名儿,告诉姊姊可好?我替你向夫人说去,夫人必定
欢喜得紧。」

  「我叫无咎。」

  这名艳丽婀娜的红衣少妇,自然是符赤锦了。沈素云爱她陪伴,三乘论法这
么重要的场合亦不忘携她同行,慕容柔不忍拂逆妻子,便即应允。符赤锦可不是
独个儿来的,弦子照例换上男装,扮成穿云直卫士,混在二十名随从中一并上山,
贴身保护将军——自也是耿照的安排。

  符赤锦抚着男童白嫩的面颊,瞇眼笑道:「无咎真是乖孩子。是了,你那个
仇人叫什么名字?」无咎尚未回答,一旁始终色瞇瞇地盯着她胸口的蒲宝面色微
沉,嘿笑道:「这也是将军夫人要问的么?」状似言笑,眸中殊无笑意。

  符赤锦一凛,忙垂首起身道:「小女子不懂规矩,一时好奇才随口问的。将
军勿恼。」慕容柔扬声道:「耿夫人请回。南陵道的闲事,与东海道无关,莫犯
在本镇手里,是谁都无所谓。」蒲宝干笑两声,遂不再言语。

  蓦地山门外一阵骚动,礼宾官高颂:「南陵孤竹国伏象公主——到!」一群
身披金缕、腰挂金刀的精壮汉子拥着一名高挑女郎进场。南陵富产金银,风俗却
尚以白银为饰,黄金多输往北方,换取绸缎、瓷器等奢侈品;蒲宝镇守南陵,连
软轿都以银箔贴饰,以融入当地民情。

  这支以黄金妆点的队伍走在南陵使节团的前缘,分外惹眼,然而衬与女郎特
殊的发色,谁都不得不承认:唯有耀眼的烈焰真金,方能与那头火焰般的红发匹
配!对比之下,白银的色泽太过柔和,完全无法抵挡那头炫目的炽烈红发!

  「这位是……」沈素云没见过那样的发色,忍不住睁大美眸。她生于巨富之
门,见识较常女广泛,西山毛族的商人她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几回,他们的须发都
带有一种泛黑的铜红色泽,即使在阳光之下,都不是这种如火焰般张牙舞爪的金
红色。这决计不是毛族的特征。

  「孤竹国主早逝,国中由大臣摄政。这位伏象公主是先国主的独生女儿,据
说她精于骑射,颇为知书,甚得百姓爱戴,由她即位登基、重掌大统的呼声很高。」
慕容柔随口解释。

  那伏象公主果不负其名,雪肌比最上等的乳脂象牙还要白皙,沈素云平生从
未见过,甚至想都没想过会有那样酥白耀眼的肌色,加上她鼻梁高挺,五官深邃,
身量丝毫不逊于随行的金缕卫士,当真是美貌、英武兼而有之,不禁心折,满怀
憧憬道:「南陵之人真是特别,居然能有女王。我若生为孤竹国的子民,也想要
有这样的女王!」

  「没这么容易。」慕容柔淡然道:「峄阳、孤竹两国历来通婚,已有数代,
两家血脉相近,王位正统的问题已逐渐浮现。伏象公主可能是孤竹国主,也可能
是峄阳王后,端看谁先找到那样信物。」

  沈素云愕然道:「信物?」

  「嗯,若峄阳先行寻获,便可要求孤竹国履行婚约,将伏象公主嫁往峄阳;
如此孤竹余脉未必亲过峄阳国主与公主的子息,日后孤竹一国,岂非峄阳国主的
囊中物?反之,信物若扣在孤竹国手里,伏象公主非但不用嫁,还能顺利登基,
不管招谁为王夫,子息的血脉都较峄阳浓厚,则国土、宗庙无虞矣。」

  沈素云心思机敏,略微一想,登时明白其中关窍,叹道:「娶妻嫁郎,也有
这么多算计么?」触动心弦,眼角不敢多看夫婿神情;勉强一笑,赶紧转移话题。
「真希望那信物最后是落在公主手里,要不永远找不着也好。」

  「失于战乱,已不好找了。伏象公主便是以此为由,迄今仍拒峄阳催婚。」

  「那是什么样的信物?」

  「是把宝刀。」慕容柔道:「刀名唤作」神术「。」

  符赤锦闻言一震,耿照对她说过的那些事突然自己兜串了起来,爱郎口中那
位红发女郎与眼前红发雪肤、金缕玉带的伏象公主形象一霎重迭,再也清晰不过。

  ——是她!

  (原来,她便是南陵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

  耿照一行六人出了小院,夺路而逃。

  阿妍姑娘身无武功,由韩雪色扶持,偏偏他的内力又几近于无,纵使腿长步
阔,却比不上施展轻功冲刺;风篁内腑新创,一条胳膊勾着耿照,半拖半跑,状
况也极不妙。相较之下,聂、沐二少因一时大意,被耿照打得吐血,毕竟伤势较
轻,沐云色还能帮着掺扶风篁,由聂雨色负责断后。

  耿照的目标,是越浦北门的卫所。

  那里驻扎了超过五百人的城门戍卫,就算不敌黑衣人神出鬼没,北门外还有
三十名巡检营铁骑等待接应——这是为防止风篁与奇宫门人的冲突扩大,或任一
方抢了碧鲮绡就跑才预作的安排,此际居然派上用场。巡检营的弟兄出自谷城大
营的铁骑军精锐,不比寻常兵丁衙役,一什一伍并辔冲锋,连耿照自己都没把握
全身而退;指挥得宜,应该制服黑衣怪客。

  按目前的脚程估算,徒步抵达北门最少需要一刻钟,这令耿照无论如何都轻
松不起来。

  黑衣人下在他脉中的禁制虽被强行冲破,但原本就已不稳定、如沸水炸锅般
的澎湃内息,眼下更是汹涌难制。耿照在奔跑间,不时觉得视界里血红一片,胸
口闷胀欲裂,颅中嗡嗡异响竟无止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一瞬间便要破体而出,
光是要维持清醒已是不易。

  但他现在不能倒下。

  身为六人中唯一尚称完整的战力,他必须在最坏的时刻挺身而出——只是他
万万没想到来得如此飞快。

  「不好!」队伍最末的聂雨色回头一瞥,蓦地脚下踉跄,几乎栽倒,沐云色
赶紧搀扶,蹙眉道:「怎么了,二师兄?」聂雨色抹去嘴角鲜血,冷道:「妈的,
阵全破了……这厮好厉害!」忽尔回神,急急推着小师弟,咬牙拔腿:「走……
快走!他来了……快、快、快!」

  急促的迭声由一个冷静的人口里迸出,听来倍觉惊心。六人沿着一面白墙向
前狂奔,却仿佛不见尽头,耿照心头掠过一抹异悚,回头时不及出声,聂、沐二
人无声倒地,随即半身一沉,风篁便已不动;他连擎住「藏锋」的念头都未生出,
来人已和他对了一掌,借势掠向前方!

  掌力比预期更轻。或许是因为他体内奔腾的内力……思绪未停,雷殛般的激
痛掠过耿照的左半边身躯,仿佛同时被几枚小指粗细的锋锐钢钉贯穿身体,痛得
他眼前一白,兀自维持右掌接敌的姿势,左膝脱力砸落地面。

  黑衣人攻击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他轰出的右掌。

  耿照仿佛连左眼视物的机能都被剥夺,映入右眼的影像毫无距离感,倒地的
韩雪色与黑衣人的身形平平相迭,几乎分不出远近,只有阿妍姑娘被惊怖所攫的
惨白娇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一团温软喷香之物撞入怀里,他才本能回
臂,堪堪接住佳人。

  韩雪色再一次发挥了易于常人的明断果决,在遇袭的瞬间,将爱侣推给了现
场最后一个可能有机会保护她的人,以及她腰间那条碧鲮绡。此一时机的拿捏判
断甚至出乎黑衣人意料,竟尔手到功成,间隙不容一发。

  「好家伙。」黑衣人眼带赞许,踢了伏地的奇宫之主一脚,朝倚墙支撑的耿
照走去。耿照的左半身已由剧痛转为麻痹,但丝毫无助于出手御敌,他唯一能动
的右臂搂着阿妍姑娘,试图用身体遮护她,边拖着麻木不仁的左腿向后挪去。

  绝望如影子般黏着他,自脚下拉出黑黝黝的一片,缓缓向下沉。

  「你做什么?」

  由背后传来的嗓音,嘶嘎里带着尖亢,是个才刚长出喉结、初初变声的少年。

  黑衣人停下脚步。当然不是因为少年,而是少年身畔那名浪人装束、身后背
着一面大楯似的斗蓬男子。虽然素未谋面,但他一眼便认出此人是谁,正评估与
他为敌会否是此行最大的失误。

  「……救人。」

  浪人回答着少年,一边解下背后巨物的系带,「铿!」一声掼在身前,底部
陷地足有三寸,可见其沉。浪人仿佛一点也不觉得重,双掌交迭,拄着那巨楯也
似、高至胸膈交界的庞然巨物,满面的柔软浓须里抿着一抹从容笑意。

  ——此人善战,更甚传闻。

  (棘手!)

  黑衣人默默增列了一条不战的理由,少年却不知他心中计较,又问浪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行侠仗义,须有足够的智慧。情况紧急又无法分辨对错时,先救弱者,令
其无伤,再来论断公道。」那人笑道:「不过这会儿用不上什么智慧,白日覆面、
袭击女子之人,肯定不是好东西。你且站旁些,不会耽搁很久。」扯开系结,粗
布「唰」的一声滑落。

  那长及胸口、宽逾腰肢,无比沉重的巨物,竟非大楯,而是一把剑。超过三
尺的剑柄比杯口还粗,剑锷形如钟磬,比一面手盾还大,两侧伸出犄角般的斜长
护手,末端长度超过剑柄的一半,远看浑似隶体的「天」字。

  镂空的剑鞘亦十分古朴,其上镶满龙眼大小的铜钉,恍若钟鼎古器。比成人
大腿还粗的剑身插在鞘里,霜亮冷冽的钢色映着铜色,衬与剑柄那两条吴钩戟枝
般的斜飞护手,像是个拉长倒写的「鼎」字,耿照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如天如鼎,剑逾千钧!

  (如果是他……便有救了!)

  第百零八折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东海乌城山虎王祠岳家,世代传承着「八荒刀铭」的称号、虎箓七神绝的惊
世武艺,以及锋锐无匹的名刀「赤乌角」,至岳宸风这代大放异彩,锋名震动五
道,为天下知。在南陵,有一口与之相类的罕世宝剑,同样传承封号、武功与荣
耀,名曰「鼎天钧」。

  当代的「鼎天剑主」李寒阳不但是天下知名的剑客,更是南陵游侠的精神领
袖。「游侠」二字在疆域广衾、封国林立的南陵,非是任何人所能擅称,他们是
南方神鸟族之中最尊贵的凤凰一族末裔,拥有等同于诸封国王室的高贵出身,毋
须听命封国国主,拥有超然的地位。

  千年以来,南陵游侠遵循着外人难窥全貌的古法与戒律,在被称为「诸凤殿」
的古老殿堂集会、议事、进行传承。他们平时散居各地,周游天下,一旦封国间
爆发不义之战,游侠便会聚集起来,组成一支奇兵,帮助弱者抵抗侵略。每次央
土政权的南侵战争里,也能看到南陵游侠率众抗暴的身影。

  南陵游侠奉行的是一个「义」字,彰显于外,便是「持衡」。为了维持这样
超然崇高的地位,一旦在诸凤殿起誓成为游侠,须遵守「不娶妻、不荫子、不封
爵、不蓄财」的信条,终生清贫,行走于南陵大地之上。即使如此,游侠在南陵
仍拥有极高的地位,各地设有专门供游侠食宿的驿馆;百姓若机会招待游侠一顿
食宿,绝对是倾尽所有,视为毕生荣耀。但游侠如非必要,多半还是选择野营露
宿,因此他们也往往是极为出色的猎手。

  鼎天钧剑在天下剑榜《秋水名鉴》里的排行,甚至还在年轻时以「早慧」著
称的杜妆怜之前,而李寒阳的剑术修为即使在历任「鼎天剑主」中,也被公认是
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此刻黑衣人的犹豫便是最好的证明。

  李寒阳本身够难缠的了,杀他更是弊多于利,不但将惹上诸凤殿、南陵诸国,
最最棘手的还是凤翼山中行氏。

  中行家之人虽负有守护「天下刀笔令」的重责大任,决计不能轻易离开凤翼
山,然而以李寒阳与当代四平爵主的关系,他的死将引起轩然大波。届时,那柄
当世无匹的「天下第二剑」一怒出山,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自现身以来趋避如鬼魅、制敌毋须二合的黑衣人,初次凝立不动,原本看不
真切的朦胧身影像被定住了似的,宛如枯木,休说杀气,连一丝活物的气息也无,
重剑鼎天钧上所凝的杀气顿失目标。

  李寒阳心中微凛:「这是……」凝功锁脉「!」

  他平生剑之所向,只一人有这样的修为,能收敛周身杀气近于无,让高手对
决时最重要的「气机感应」失去目标,那怕只有一霎,也足以左右胜负。「凝功
锁脉」的效用亦是双向的,对己收敛深藏,对敌则能「锁」住对方的内息,但又
与点穴、子午流等手法不同,更玄奥也更有效,动念即成。

  「凝功锁脉」并非功诀,甚至不能说是手法,而是境界。与门派、武功无关,
境界到了,便能自行领悟——那人是这样告诉他的。当日在凤翼山一别,晃眼又
是十多年光景。

  「我的剑术未必胜过你。」

  他犹记得老宅的凤凰木下,沐着飘雨般的澄艳花瓣,那人坐在竹椅上,笑着
如是说,剎那间忽生错置般的荒谬之感,仿佛一切都乱了套:从小该是他文文静
静坐着读书,那人才是猴儿般爬天纵地的一个,一刻也闲不下来。命运开了他俩
一个大玩笑,恶劣的程度对彼此来说其实无分轩轾。

  「……然而生死相搏,你却不能胜我。那怕仅有一步之差,这一步却能于顷
刻间分出生死。遇到像我这样的对手,你千万打醒精神,能避则避;等跨过了这
步,再回头找那浑球算账不迟。」

  李寒阳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避得过,那便是无谓之争,自也无所谓算不
算账了。」那人闻言大笑:「你是南陵游侠之首,忒也怕事,那怎么行?有谁肯
跟着你混哪?」

  「……你是把诸凤殿当成黑道帮会了么?」

  他被逗得忍俊不住,回神才发现自己笑得孩子也似,居然有一瞬间没再想起
肩上的责任负担,还有荣誉公义之类。「你怎么说也是堂堂四平爵府之主,平日
说话也这么口无遮拦?」

  「那倒不至于。」那人蛮不在乎一耸肩,剑眉微挑,突然装出一副认真严肃
的模样。「需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扮你也就是啦。你瞧,像是不像?」两人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放声笑起来,两张原本就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各自经历
的风霜留下不同的痕迹,就像对着镜子一样。

  以古月的性子,一辈子被困在这样的地方,该有多寂寞!李寒阳忍不住想,
胸口一阵闷郁,似有些揪疼,唯恐对方有所感应——他们小时候常这样捉弄大人。
只是随年纪增长,心意相通的异能似乎也渐渐消失——赶紧收敛心神,将话题转
开:「能练到你这般境界,料想世上无多。总不会忒倒霉,偏教我遇上了罢?」

  「他们说算上我,普天之下不过七人。」那人正色道:「不过你也知道,江
湖传闻,放屁居多。草莽间多有能人,我想至多也就十来个罢。」李寒阳忍笑道:
「你还真是半点儿也不谦虚啊,中行爵主。」

  那人陪他笑了一阵,才轻叩扶手道:「我遇过一个。黑衣夜行,接连放倒了
老十五和老廿七,不过就眨眼功夫。要不是那晚我还未就寝,铁令只怕要失守。」

  他口里的「老十五」、「老廿七」,都是族内位列三品的好手。中行家的剑
法武功以「品」区分高低,九品起算,至高一品,三品以上便有接受外人挑战、
为府主守护「天下刀笔令」的资格,可说是凤翼山四平爵府的中坚;便是李寒阳,
要打败那两人少说也应在三十合开外,怎么也不能于眨眼间得手。

  李寒阳脸色微变。

  当年颁布令牌的金貔王朝,早已消失于历史舞台,三百多年来,「天下刀笔
令」俨然成为一种精神象征。上山讨令之人或为扬名立万,或为中行氏这「天下
第二剑」的响亮名头,真个想拿了令牌召开武林大会、号令天下门派的,一千人
里都未必有一个,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偷一块已失实效的铁令,就像拿了过期的
灯谜谜底,若不能光明正大压过四平爵府这块匾,一切都毫无意义。

  偏生有人黑夜闯山,试图无声无息窃走令牌。

  他隐约嗅到阴谋奸宄的气味,却无法进一步廓清。从小到大,脑筋动得飞快、
满肚子鬼灵主意的,从来就不是他。

  「会是谁……」话才出口,李寒阳心头似有感应,垂眸正迎着那人似笑非笑
的神情,突然会过意来。虽然他们再无法传递彼此的心绪,清晰得像是用旁人听
不见的声音交谈,但他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手足」二字在两人身上,不
仅仅是比喻形容而已。

  「好在可疑的人不太多,是不?」那人露出狡黠的笑意,虽是乍现倏隐,微
露鱼尾的眼角却掠过一抹孩子似的淘气。就像小时候那样。

  「最多也就十来个?」

  「我倒希望是六个。」那人微笑道:「如果不算我的话。」

  李寒阳从浮光掠影中回神,目光倏冷。

  「距今十五年前,阁下去过凤翼山么?」

  黑衣人动也不动,宛若槁木死灰,周身浑无破绽。

  李寒阳观察黑衣人的反应,握住巨剑剑柄的手掌亦不动摇,黑衣人的沉默既
不令他感到意外,甚至没能激怒他,沉静的心湖上仍旧是一片宁定,随时都能够
发出雷霆万钧的一击。

  ——棘手。

  李寒阳与凤翼山上那人有着某种共通的特质,尽管他们的性格半点也不相像。
黑衣人非常憎恶那种特质,无论心底有着多少痛楚忧伤、独行过何等幽暗冰冷的
荒原,都无法使他们堕入深渊,迷失于恐惧与欲望之间。

  黑衣人犹记得那独坐于扶轮竹椅,一剑将他迫退的男子,比剑光更霜亮的眸
里透着少年般的桀骜不驯,或许还有一丝自负、讥嘲与愤世嫉俗,感于人生百无
聊赖,却没有丝毫动摇。

  那双眼看过真正的、深沉的黑暗,历劫而还,心上再无一丝间隙可乘——黑
衣人不由揣想。或许他们同样注视过来自远古洪荒的恐惧本源。

  这样的人完全无法利用。

  李寒阳与黑衣人的对峙十分短暂,但看在场边的耿照、风篁等人眼里,这已
是不可思议的相持。聂雨色伸手入怀,掏出所有号筒一齐施放,风云峡独有的龙
形烟花在白日自难望见,但硝石燃迸的声响却轰隆震耳,惊动了附近的民居,推
开窗格门牖的声响此起彼落。

  「喂!」风篁掏了掏被炮声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没好气道:「这附近还有
你们的人么?好歹也是硝石火药,对着那蒙面王八蛋放不好么?浪费!」

  聂雨色冷哼。「横竖轰他不死,那才叫浪费。这下震天价响,北门卫所的那
些个官兵还不死过来?」风篁恍然大悟,嘿嘿笑道:「好心计啊,聂二侠。只消
北门卫所不是一群吃闲饭的懒汉,援军转眼即至。」

  聂雨色淡然道:「懒汉也有懒汉的用法儿。真要不来,咱们便放火烧民房,
总有人推水龙来救火。」风篁一时接应不下,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心底发
凉:「指剑奇宫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教出这等样人!莫三、沐四在江湖上也算历
有侠名,这聂二是从哪儿绷出来的怪胎?」

  号筒齐放的声势十分惊人,不消片刻,远方马蹄隐隐,「让道」的呼喝声不
绝,看来北门卫所的官长绷紧了皮,唯恐辖区内生出什么事端,丝毫不敢慢怠。
聂雨色师兄弟、风篁稍得喘息,纷纷把握时间运功调复,扶壁起身,眼看形势对
黑衣怪客越发不利。

  仍旧动也不动的,仅有场中二人,仿佛连轰隆的号响都被隔绝于外,难近周
身方圆。蓦地一股风压四散迸开,众人眼前一花,再聚焦时黑衣人已不在原处,
聂、风、沐三人各自转朝不同的方向;只耿照心头微动,不受耳目所惑,捕捉到
一抹自墙头逸去的残影。

  (好快!)

  「锵啷!」一声滑钢利响,李寒阳将拔出三寸的巨剑推送入鞘,握持剑柄的
掌底俱被冷汗所濡。古月说得一点也没错,与像他们那样的人生死相搏,或许顷
刻间便会失去性命。十五年来,他将这式「雷霆一击」反复锤炼,舍弃多余动作,
不留丝毫后着,更借冥想苦行来淬练心神,不教「凝功锁脉」有可乘之机,谁知
临敌仍是慢了一步。

  那「分光化影」的极速身法亦是三才五峰境界的特征之一,古月曾示以出剑,
果然迅捷无伦,超越已知的快剑手法,却因双腿之故,无法为他试演轻功,今日
总算长见识了。

  值得欣慰的是:他花在鼎天钧上的心血并未白费,换作十五年前的自己,方
才这一剑便已击出,再无转圜,黑衣怪客极可能改变抽腿的打算,拧身将他格杀。
苦心练剑十五载,终至「拔剑无罅」之境,攻防浑如一体,就像最训练有素的劲
旅,才能够退而不溃,在疾风怒涛般的敌势下保全自己。

  一旁的少年不禁咋舌,喃喃道:「那人……怎地忽然不见了?是……是我眼
花了么?」浪人重新负剑上肩,温言道:「不是眼花,是那人的轻功太过高明,
你的眼力追之不及,以为凭空消失。」

  奔尘卷至,蹄声顿止,嘶嘶马鸣间,一名军官翻身下鞍,辨清墙边诸人,惊
道:「典卫大人!」左右见李寒阳身背巨剑,最是可疑,团团围住,十余枚明晃
晃的枪尖对正浪人与少年。李寒阳回臂遮护少年,扬声道:「诸位官长!这位小
兄弟乃安善良民,可否请诸位高抬贵手,先让他离开?」

  少年摇头。「你……你又没做坏事,他们干嘛为难你?我不走,我给你作证,
打伤人的是方才那个穿黑衣服的蒙面怪人,不是你。」李寒阳目露赞许:「你倒
是讲义气。别担心,他们不会为难我的。」亮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金字牌,朗声道:
「这是朝廷特颁的通行令牌,可证明我的身份。请官长过目。」那领兵的统领见
牌上「同诸封国主」的字样,认出是客省颁布的使节令,许在国境内行旅交通、
贸易互市,不受各地衙司管辖;无论所犯何事,刑律皆不及身,乃最高层级的使
令,不敢去接,赶紧撤了包围,连声致歉。

  耿照将阿妍交与沐云色看顾,趋前拱手:「在下流影城典卫耿照,久闻」鼎
天剑主「大名,多谢李大侠仗义援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李寒阳剑眉微挑,
亦还礼道:「原来是耿大人!我此番北上,多闻耿大人的事迹,烧毁风火连环坞
一事,尤快人心。」

  耿照赶紧澄清:「风……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恐怕传闻有误,与事
实多有不符。」李寒阳并不在意,微笑道:「那也无碍于典卫大人的仁义侠风。
我听说大人为镇东将军驱赶流民之时,下令」勿伤百姓「,有别于赤炼堂之横征
暴敛,亦是一桩美谈。」

  黑衣人去得无影无踪,两人皆松了口气,谈话的气氛轻松许多。然而耿照不
欲泄漏奇宫诸人的身份,李寒阳也挂着廿五间园与那意图行刺梁公子的少年朱五,
俱都无意深谈。韩雪色被黑衣人封了穴道,聂、沐二少试过诸般解穴手法,连风
篁也跳下掺和,始终难以成功,回头叫唤:「耿兄弟!」

  耿照匆匆告罪,快步往赴。「还是解不开么?」

  「韩宫主的脉里像给打了桩子,」风篁信手在他胸腹间比划着,蹙眉道:
「真气一到这几处便再也渡不过去,冲又冲不开、绕也绕不过,简直像插了几枚
牛毛针,弄得我都想挖开来瞧瞧了……世上真有这种见鬼的手法么?」耿照试着
推血过宫,渡入真气,却完全不起作用,果然韩雪色体内与他先前被黑衣人所制
时如出一辙,只是耿照仗有碧火真气护体,那实物般的「桩子」被削弱几分,得
以硬冲过去,不比韩雪色丹田内空空如也,毫无反抗的机会。

  耿照运起内力,欲助他突破禁制,片刻韩雪色面红如血,汗湿重衫,脸现痛
楚之色;耿照小心控制内劲,仍是徐徐渡入真气,更不稍停,谁知韩雪色喉头一
搐,饱满殷红的血珠汩出嘴角,沿着下巴淌下。阿妍惊叫一声,泪水溢满秀目。

  「不行。」耿照颓然收手。他已竭力控制真气入体的轻重急徐,然而力弱则
无以破封,但对于筋脉的损害仍在;照这样下去,在碧火功冲破禁制前,韩雪色
的筋脉将行鼓爆。口吐丹朱便是赤裸裸的警兆。

  「让我来罢。」

  李寒阳按住韩雪色头顶的「百会穴」,动作轻柔,蓦地掌劲一吐,韩雪色如
遭雷殛,「啊」的一下吐气开声,睁开眼睛。聂雨色将宫主接过,喂以化瘀的丹
药,运功助他调息。

  迎着众人诧喜的目光,李寒阳不卑不亢,拱手笑道:「我还有要事在身,诸
位告辞了。请。」携少年离去。北门卫所的统领察言观色,本要下令留人,耿照
对他摇了摇头,李寒阳二人走出官兵包围,沿着廿五间园外的黑瓦白墙,一路朝
地平线的彼端行去。

  「宫主!」沐云色、阿妍双双趋前,见韩雪色除了嘴唇苍白,面色已尽复如
常,稍稍放下心来。耿照为他号了号脉,聂雨色并未阻挡,适才众人为韩雪色运
功时,耿照所用时间最长、耗费功力也最多,虽说功败垂成,聂雨色毕竟看在眼
里,不是毫无所感。

  「怎么样?」风篁见他微露诧色,不觉殷问。

  「他一吐劲便震开了禁制,其力精纯,快、猛远超过我的想象;力量大到如
此境地时,的确有可能摧毁禁制而不伤筋脉的。」耿照赞叹道:「我原以为李大
侠是用了什么神奇奥妙的手法,不想道理如此简单,毫无花巧。」

  风篁亦是武道大行家,听得连连点头。「纯以力胜,乍听似乎蛮横,然非经
十数年的精纯淬炼,绝不可得。这可不是什么莽夫的手段,正所谓」一力降十会
「,鼎天剑主威震南陵,果非泛泛。」

  「既然脱险了,须尽快赶往阿兰山才是。」见识过黑衣人的恐怖武功,奇宫
方诸人对耿照之言再无异议。休说此际伤疲交迸,便是三人状况奇佳、于巅峰之
际连手,也非黑衣人之敌。那人的目的不只是碧鲮绡,连阿妍姑娘亦想染指,若
还坚持单独行动,简直是羊入虎口了。

  耿照调集卫所军士,与驻扎城外的三十名巡检营弟兄会合,由领头的队副贺
新做前导,一行两百余人浩浩荡荡向阿兰山出发。

                ◇◇◇

  广场之上,受邀参加论法大会的来宾们接连入席。

  右首高台的顶层,有位居一品的镇东、镇南两位将军,以及一等昭信侯独孤
天威等,埋皇剑冢的正副台丞萧谏纸与谈剑笏,亦被安排在此间。其他如本道大
小官员、封于东海的公侯爵主,以及地方仕绅等等,则依序往下排列。

  此番出钱出力的越浦五大家,被安排在第四层首位,赤炼堂雷家因总舵风火
连环坞遭焚,也格外引人注目。此外,半途金援、解了五大家燃眉之急的越浦乌
家当主也是首次公开露面,乌夫人黑纱蒙脸,眉眼低垂,一袭宽大的乌缎绸衣掩
不住玲珑有致的丰润曲线,现身时看台一阵骚动。

  这位「乌夫人」深居简出,甚少涉足商场,乌家药材生意交由几位可靠的大
掌柜打理,近年风生水起,隐隐成为越浦第六大势力。据闻乌夫人笃信佛法,众
人以为是孀居寡老、鹤发鸡皮,不料却是一名风姿绰约的成熟美妇,未见其庐山
真面目,已是韵致动人。

  符赤锦见那帮臭男子色授魂销的模样,心中冷笑:「骚狐狸就爱生事。弄了
偌大家业掩饰行藏,规规矩矩做生意不好么?非要出来现眼!」

  原来越浦鼎鼎大名的药材魁首乌家,正是五帝窟黑岛的物业,「乌夫人」自
是帝窟宗主漱玉节了。星罗海五岛各行其是,此事她原本不甚了了,只稍微打听
了一下朱雀大宅的原主儿,以及绮鸳等用作据点的分茶铺子,知是乌家产业,心
中顿时有底。

  与越浦仕绅在同一层的,还有青锋照之主邵咸尊,以及水月停轩代掌门许缁
衣。两人许久未见,也只得点头寒暄几句,未及深谈,各领门人弟子就座。

  左首自顶端以下三层,则以央土僧团、南陵僧团以及诸封国使节为主。

  南陵尚佛,虽是小乘,然而风行之盛,却非央土可比,各国挹于佛法上的金
银何止巨万,此番北来的动员规模十分惊人,迟凤钧粗粗一算,竟达两千人之谱,
各封国使节团的人数又远在僧团之上。

  南陵僧团于说法辩论一项,屡屡受挫于琉璃佛子,对那些上座长老来说,未
必真把佛子当成了此世的三乘法王、天佛的继承者,但辩不过他这点总是明白的。
「三乘论法」云云不过为人抬轿罢了,自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

  但对南陵诸封国来说,这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封国使节在白马王朝境内,是享有交易互市特权的,过往只能借进贡时携本
国土产至平望,交换南方缺乏的锦缎、瓷器以及手工艺品;这一来一往间,不仅
封国能捞上一笔,连大使、随行的大小官员等俱都荷包满满,可说来平望一趟,
后十年都不愁衣食。而东海殷富又非央土可比,此番论法,各地豪商权贵闻风而
来,佛子虽然迟未现身,这段期间越浦内外可是一点也不无聊,各种奇珍异宝热
闹交易,堪称「盛况空前」。

  即使迟凤钧耗费心力,监造了这两座规模宏伟的五层望台,仍不能尽收受邀
前来的宾客;排不上座次的,便散于高台两侧,亦将外围挤得水泄不通。现场近
万人从天未大亮时便依序进场,至巳时才大致就位,迟凤钧里外奔波,忙得焦头
烂额;好不容易名册上的主客都到得差不多了,想起还未见佛子踪影,心尖儿一
吊:「他若是今儿不出现,这场面该如何了局?」撩袍匆匆上得凤台,正迎着扶
剑而下的任逐流。

  「他妈的!」金吾郎捏开官服的襟口想透透风,可惜厚重的紫袍里外层迭,
这个动作终归徒劳,全然无助于他一身汗流浃背。「那粉头小贼秃呢?迟到的是
他,要召开大会的也是他……他奶奶的!好的坏的都教他说完啦,让咱们在这儿
晒咸鱼!」

  迟凤钧面色一沉,想勉强挤出笑容都办不到,沉声道:「金吾郎,下官连佛
子一面都没见着,今儿的日子还是你让人通知下官的,纵使赶得死去活来,诸般
事宜总算也在两日之内备便。金吾郎问我要人,下官不知该怎生回答。」

  任逐流自来东海,还没见过这位身段软极的抚司大人如此光火,心知理亏,
摸摸鼻子干咳两声,强笑道:「迟大人,我知道你辛苦得很,我也是心里那个急
啊!那粉头小贼……呃,我是说佛子我也没见着,日子是慕容柔派人来说的,看
来这笔烂账得找他对一对。」手跨金碧辉煌的飞凤剑,杀气腾腾往下冲去。

  迟凤钧想起适君喻那股子阴沉不忿,金吾卫有意刁难,瞎子都能看出,若教
两拨人马撞在一处,还不当场打起来?三步并两步追上,作势一拦。

  「金吾郎请留步。依下官看,此事慕容将军亦不知情,不过转达佛子之意罢
了。不如……不如请示娘娘,看是否让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先升坛说法,或由本
道名寺僧众诵经祈福,以为开场?」手挽任逐流,径往凤台顶行去。

  任逐流心中「喀登」一响,赶紧将他拉回,笑道:「别!别……这有什么好
请示的?娘娘也没见着佛子,到这份上要生一个也来不及了是不?咱们……咱们
先想个节目,要长的……越长越好!先他娘的拖上个把时辰,你让莲觉寺的香积
厨快些准备,咱们上早粥,塞他们的嘴!你看怎么样?」

  迟凤钧哭笑不得。这位金吾郎说话虽不得体,道理却是对的:娘娘既来,论
法大会就得照常举行,就算琉璃佛子今日终没出现,此际也喊不了停。所幸央土
僧团不乏能言善道的高僧,请他们一一升坛说法,料不致冷了场面。他思索片刻,
沉吟道:「莲觉寺每日清晨,卯时四刻一过便击钟,长鸣一百零八响,取众生有
一百零八烦恼,以钟声唤醒百八三昧,欲离断烦恼之意。今日为论法大会迎宾,
下令全山诸寺禁钟,不如……就由钟声开始罢?」

  任逐流本想骂娘,转念一想:「敲他娘一百零八下,馍都泡软啦。这个合适!」
笑道:「抚司大人真是挺有学问,秃驴敲钟你都这么熟。就这么办罢!让他们撞
得好听些,切记莫要抽风,这一百零八下要是欲出不出、零零落落,如老头撒尿,
那就不好了。」

  迟凤钧欲哭无泪,懒与他多说,快步离去。要不多时,钟楼传来一阵霹雳连
珠般的急响,场上原本喧闹的人声一剎静止,聆听漫山遍野的清脆磬音;既而钟
声一转,变得悠荡绵长,回音空灵旷远,其中掺杂鼓声,紧慢相参,若合符节,
竟能辨出风、雨、雷、电等四象之兆,闻之令人胸臆一抒,杂念俱消。

  任逐流驻足凤台,直到钟声停止后许久,才回过神来,丝毫不觉这一百零八
响耗费如许辰光,整个人像是洗过舒服的冷水浴,暑气略消,心中暗忖:「东海
这帮秃驴倒有些本领,钟敲得这般销魂。哪天不干这无本营生了,想必教坊瓦肆
也都去得。」

  晨钟响毕,香积厨开始传出香粥。要供应近万人吃食,寺后早已辟出大片广
场,搭起一个又一个的棚灶,由东海各地招募而来的掌勺师傅、炊煮班子在香积
厨师父监督下,天没亮便开始备料生火,烹煮素席香粥,再由阿兰山左近各寺支
援的沙弥一一送至宾客手中。

  每人虽只得小小一盅,滋味却都不同。最顶级的宾客如两镇将军、南陵使节
等,与皇后娘娘相同,用的是御厨亲自炮制的首乌三耳竹笙粥;如越浦五大家等,
用的是红枣山药枸杞粥。其余人等,则分派到三宝粥、瓜子菜粥、香芹芋艿粥等,
做料虽寻常可见,但经大釜久滚,亦都熬煮得香糯可口,分外鲜甜。

  迟凤钧趁着用早膳的空档,亲上左首高台,面见大报国寺的果天大和尚,请
他登坛说法。

  果天面容瘦削,身材颀长,约莫四十来岁,紧抿的嘴角有着削石般的钢硬线
条,即使低垂眉眼,依旧令人感觉傲慢。迟凤钧与他非是初见,不过谈不上交情,
游说时见他始终面无表情,心中不无忐忑,以致果天吐出一个「好」字时,抚司
大人略微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讲《俱舎论》。」果天冷冷道,依旧是低垂眉眼的模样,而那股子生硬
傲慢同样丝毫未减。迟凤钧博览群书,对释教经典亦有涉猎,听得头皮发麻,一
瞬间居然有些后悔来找果天应急。

  《俱舎论》是释教重要典籍,指的是经过研究、整理过的佛法精义,而非是
单纯记叙佛、僧言行而已,以喻理辨析为主体,又称「殊胜法门」;而「俱舎」
二字,乃梵文「宝藏」之意。此书本是上座部经典,而南陵僧团信奉的正是上座
部佛法;然而著书的世亲菩萨,其后转向了大乘的路子,影响甚巨,故《俱舎论》
也成为大乘菩萨乘的重要经书之一。

  果天挑《俱舎论》来讲,挑衅意味浓厚,但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们也非是好
相与的,《俱舎论》同样是小乘研读再三的典籍,要拿来当作大乘一派攻击的假
想敌,此经合是不二之选。攻方虽是有备而来,守方却也是有以待之,这一下子
冲撞起来,战况岂能够不惨烈?

  迟凤钧读过邸报,琉璃佛子在大报国寺辩倒南陵代表时,独独没提《俱舎论》,
事后众人咸以为高明:以此书在上座部的重要性,避而不谈,无异于翦除小乘一
只强臂;而连大乘一脉的高僧都说:「其为经也,富莫上焉!要道无由无行,可
不谓之富乎?」影响后来的大乘经论,不可谓之不深。贸然援引,难保小乘僧团
不会借此曲解经义,使观点变得于己有利。

  ——果天挑《俱舎论》来说,不知心中的对手是南陵僧团,抑或是琉璃佛子?

  迟凤钧才觉其中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果天已然撩袍走下,向皇后娘娘、二
镇将军合什顶礼,登上莲台说起《俱舎论》来。

  慕容柔静静凝视着莲花台上的中年僧人,不由发笑。无论果天和尚原本希望
达到什么效果,最终得到的都只是一片虚无而已。

  对面望台甚远,以慕容的目力,无法精准捕捉南陵僧众的表情,但其实也没
什么可捕捉的。披着异于央土僧伽的皂红两色大法衣、头戴鸡冠尖帽的上座长老
们神色漠然,既未被戳中痛处,也无一丝反击的激情,活像一列并排石上晒太阳
的瘦瘪老猴,连伸手扪虱子都懒得。

  追击穷寇能激起反抗的意志,已死的尸殍则不会。

  南陵僧团的反抗意志,早在遭遇琉璃佛子时便已崩溃。他们未必放弃了教义,
真心服膺大乘教团,更可能是认清「辩论之上无有能胜此人者」的事实,明快地
停止了无谓的挣扎。自段思宗身殁后,继任的镇南将军无一比得上他的才干,对
南陵的羁靡也日渐薄弱;政治上的影响力尚且不及,何况宗教?

  南陵僧伽大会的实质领袖、峄阳国涅磐寺的毘昙昭通长老乃绝顶聪明之人,
慕容柔青年时见过一次,罕见地完全无法「读」出此人的心思。以毘昙昭通的睿
智,能说服上座长老们实行放弃对抗央土僧团的顺服姿态,可说是半点儿也不值
得惊讶。

  其他人等对冗长沉闷的说法也同样没有反应。果天似已习惯,依旧以高亢却
无半分激昂的宏亮声音,反复说着「绿豆乌豆之辩」、「饥寒饱暖之喻」,以阐
明「观苦超拔」的道理……

  突然一人举起手来,百无聊赖的人们目光一亮,若蝇黾竞奔烛焰,纷纷被吸
引过去,竟是镇南将军蒲宝。

  果天大和尚在平望都升坛讲经,开口就是一个时辰,其间不容发问,须得说
到一个段落,才让人提问释疑,架子极大。但镇南将军可不是一般文臣武将,蒲
宝虽是天下四镇中唯一名实不符的,但托三位同僚之福,谁也不敢轻易加辱。果
天面色铁青,顿了一顿,才扬声道:「将军有何见教?」

  蒲宝老实不客气地接口:「大和尚说了半天,重点也就一个:大乘普渡众生,
小乘独善其身,故三乘之中,当以大乘菩萨乘居首。我没听错吧?」众人一听登
时炸了锅,场内一片骚动,就连始终沉默如槁木的南陵僧团也有反应,上座长老
无不交头接耳,个个面色都不好看。

  凤台上原本站着打瞌睡的任逐流一下全醒了,低声咒骂:「他妈的!这死胖
子发什么鸡瘟,来闹老子的场!」沉着脸掀帘而入,正要走下梯台教训教训蒲胖
子,忽听一声清脆笑语:「别忙,叔叔。那大和尚说话闷死人啦,瞧瞧胖子弄什
么花样。」正是身穿大红凤袍、头戴金冠的任宜紫。

  她虽与姊姊面貌相似,毕竟年纪颇有差距,纱帘内除了扮成宫女贴身保护她
的金钏银雪外,余人都被赶到下层,若无「娘娘」召唤,等闲不得上来。任宜紫
嫌凤袍闷热金冠又沉,却也舍不得褪下,索性踢掉金丝凤履、除去罗袜,裸着雪
腻莹润的小脚卧于胡床,窝热了织锦垫褥便翻过一侧,反复几回,大红礼服的裙
裾被揉得绉极,退至膝上,一双细直美腿露出大半,隐约可见大腿酥滑,竟有一
股诱人野媚。

  任逐流皱眉道:「没规矩,快坐好!你现下是你姊姊的替身,是当今的皇后!
腿子都教人瞧尽了,成什么话!」任宜紫吃吃笑道:「哪个不该瞧的瞧见了,我
一剑串下他两颗眼珠子!给叔叔看倒是不妨,叔叔疼我。」

  任逐流脑袋都快炸开,被她一说,不禁多瞧了两眼,居然有些耳臊,益发不
耐,挥手道:「去去去!别添乱。叔叔先办正事,找个隐密处揍那蒲胖子几拳,
好教他安生些。」扶剑快步走向梯台。

  任宜紫美眸滴溜溜一转,故意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这儿好无聊,大和尚
说话无聊,和尚敲钟无聊……什么都忒无聊。我不玩啦,我回断肠湖去。」摘下
金冠往楼板一扔,「哗啦」一声缀珠相击,梯台下响起内侍着急的尖亢嗓音:
「娘娘……娘娘怎么啦?娘娘!任大人!」

  任逐流急急应答:「没事!我踢了尿壶……不,是水壶!再……再拿些冰镇
乌梅酿来,娘娘口渴啦。」下巴作势一抬,金钏赶紧下得阶梯,旋即捧上一只盛
了水精壶盅的银盘来。

  「丫头!你待怎的?」任逐流沉下脸来,故意装出凶霸霸的口吻。可惜他这
招任宜紫三岁上便看得通透,此后再也不怕,笑嘻嘻地啜了口透心凉的冰镇乌梅
汤,怡然道:「我想听胖子说什么。有个人插科打诨的,也不无聊。」任逐流莫
可奈何,两害相权取其轻,右手食指连连比她却说不出话来,摸了把脸,又跨剑
回到凤台前。

  莲坛之上,果天的脸色倒没有想象中难看——至少比被贸然打断时好得多—
—昂然对着蒲宝道:「贫僧适才所说,并无这个意思,不过是解经而已。」众人
正放下心来,不料冷言冷面的壮年住持又补上几句:「然将军之言亦是。佛有世
间法与出世间法,以世间法为权假,以出世间法为究竟;出世间法则分为大、小
两乘,以小乘为权假,以大乘为究竟。合当统领三乘、度化众生者,唯大乘而已。」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众人或惊骇或愕然,俱都说不出话来。南陵僧团
的长老们停止交谈,几十道阴沉的目光齐齐射入场中,有人低诵佛号,也有人暗
自摇头,更多的是凿山雕岩般的无言坚冷。毘昙昭通长老并未亲至三乘论法大会,
倘若人在此间,将如何应对如此粗鲁的挑衅?

  蒲宝对他的回答似不意外,嘿嘿笑道:「大和尚真是爽快!圣上推行大乘佛
法,正是心系百姓、普渡众生的慈悲胸怀。依我看,这」三乘法王「又何须推选?
当今天下,唯有圣上当得!」

  这话虽是马屁腴词,却是此际唯一的妙解,恁是宗派教义之争,也大不过平
望都的天子。此话一出,众人皆笑,纷纷点头称是,前一霎的凝重肃杀消弭于无
形,变化之快,令人不由称奇。

  凤台里的「皇后娘娘」十分失望,探出胡床的窄细腰肢猛跌回去,怒道:
「这算什么?满口腴词的混蛋胖子!」任逐流笑道:「蒲宝那点肉馅别人不知,
我还不清楚么?当年他还没做捞什子将军前,每回上酒楼喝花酒,还得挂叔叔的
帐!他能说出什么人话来,那才真是奇了。」

  任宜紫努了努小嘴,俏脸上满是鄙夷。「我那皇上姊夫也真是,这样的货色
也配做镇南将军!」任逐流「噗哧」一声,低声道:「仔细说话!这人是你阿爹
举荐,用来恶心代巡公主的。你也看到啦,光以恶心论,只能说是效果奇佳,当
真不作第二人想。」

  他口里的「代巡公主」,指的是段思宗的女儿。

  段思宗掌管镇南将军府时,屡屡借兵助封国平乱,仲裁纷争总能做到公正持
平,又引进央土的农耕、灌溉技术,大利民生,在南方各国间威望极高,太宗皇
帝更因此封他为一等靖南侯。

  段思宗在声望最盛之时,果断地将女儿嫁与峄阳国主,而非嫁往平望,与朝
堂重臣、甚至皇室结为亲家,当时被讥为「鼠目寸光」,咸以为是乡下县丞出身
的段思宗不敢高攀,自满于南方小国婿翁,后来证明他手段之高,丝毫无愧于
「策士将军」美名。

  闺名「慧奴」的段家小姐颇有乃父之风,嫁入峄阳王室短短三年间,朝政为
之一清。段慧奴揽权却不滥权,令峄阳国在十年内脱胎换骨,隐然成为南陵的霸
主候选,兵强马壮、仓癛殷实,四邻皆惧。她利用宗室结亲的手段,对一向与峄
阳处于竞合关系的穷山、孤竹等国施压,甚至介入王位继承等大事;对内则大力
支持僧团,不计一切代价,将毘昙昭通等长老拱上僧伽大会的权力核心,扩大峄
阳在封国间的影响力。

  峄阳国主薨后,段慧奴迁出王宫,纤手扶植的新主为她建造了一座广邸,称
「代巡府」。「代巡」二字来自她的父亲——南陵人习惯称段思宗为代巡大人—
—而「公主」则是慧奴自小就有的称谓,虽然她与白马王朝独孤家的宗室毫无瓜
葛,也不曾得到过任何正式册封。

  对南陵人来说,国主的女儿就是公主。代巡大人甚至比国主还要伟大,他的
女儿天生便是公主!谁敢说她不是?

  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后,太宗剥夺了他的官职封号,软禁起来。据说太宗畏惧
段思宗纸笔间平定南陵的本领,府中不供笔墨,某日雨惊午寐,段思宗见窗外芭
蕉清新翠绿,以指于叶上题诗:「瘿床闲卧昼迢迢,唯把真如慰寂寥。南国不须
收薏苡,百年终竟是芭蕉。」太宗听得眼线回报,竟教人将段府中的芭蕉树悉数
砍了,以免被用作联络的暗号。

  段思宗被软禁在平望都,却活得比太宗更长。朝廷始终不敢杀他,除了忌惮
他在南陵的影响力,恐引起诸封国反弹,更因为「代巡府」在南方的活跃,封国
之间遇有纷争,多请代巡府仲裁,代巡公主本人不但是各盟会必邀必与的贵宾,
甚至就是几个关键大盟的核心。无论平望都指派什么人接掌镇南将军府,最终都
高不过段氏父女。

  直到朝廷弄了个无赖过来。

  不管怎么说,自蒲宝掌将军印,代巡公主的确是少出现在捭阖纵横的场合了,
好歹图个清静。此番三乘论法更是蒲宝一大胜利:执僧团牛耳的毘昙昭通长老没
来,峄阳方的诸国使节也来得三三两两,与峄阳针锋相对的穷山、孤竹等国则大
张旗鼓,给足了镇南将军面子。

  要说台面下没有蒲宝的运作奔走,怕是谁也不肯信。

  果然蒲宝一使眼色,对面的穷山国使节立刻起身,大大附和了一番,邻近诸
国使者更忙不迭表态,一片奉承天子的高帽此起彼落。果天并未因此露出欢悦的
神情,似乎对被打断一事十分介怀,面色极不好看。忽听一把清脆飒爽的喉音道:
「圣上固然心怀慈悲,可惜有人阳奉阴违,在台面下尽做些陷民于死的勾当,有
伤皇上圣明,不合大乘的教化。」开口的竟是一头红发的孤竹国伏象公主。任宜
紫见她雪肤花颜、宽肩长身,金缕衣甲掩不住盛乳蜂腰的诱人身段,心中不无妒
意,轻啐道:「呸!臭花娘,出来抢什么锋头?轮得到你说话!」

  任逐流却比她清楚南陵版图的势力划分,孤竹国于王位继承一事上,尚须身
为宗主的朝廷大力支持,不可能在这当口与镇南将军反脸,暗忖道:「莫非这也
是蒲胖子的暗桩?」果然蒲宝嘻嘻一笑,立刻接口:「喔?难道公主一路北来,
见得什么有伤教化的勾当?」

  伏象公主瞧也不瞧他一眼,冷笑道:「我一路北来,见东海处处难民,相扶
于道旁,或行或卧,难辨生死。适才果天大和尚说我小乘」独善其身「,但在南
陵见有疾患饥馑,虽孺子亦知掬水相就,东海大乘泱泱,何以无视?我十分不解。」

  她身姿挺拔,娇媚、英武兼而有之,此番说词直是掷地有声,现场却再度陷
入一片静默。谁都知道这话是冲着谁。

  蒲宝笑道:「公主这个说法,可有点不大正确。我也听人说东海流民为患,
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求教于慕容将军,将军却斥之无稽。既然慕容将军都这么说
了,显然是没这个事的;公主古道热肠,兴许是受有心人挑拨,误会了将军。」

  任逐流在凤台上都差点帮他敲起小鼓来,心想:「他妈的说得比唱得好听!
这一大套不是你写的本儿,爷爷改姓蒲!」却见那伏象公主冷笑道:「有没有难
民,可不是你我说了算。只消问一问……咦?」突然一声惊呼,上身突出望台,
整个人似要翻过雕栏,那双浑圆巨硕、连衣甲都箍束不住的傲人乳瓜坠得沉甸甸
的,轻晃颤弹,可见其酥绵,对面看台的人眼都直了。

  伏象公主却没等众人回神,又发一声喊,转身冲下台去,连对好的台词都来
不及说完。任逐流一头雾水,身畔任宜紫蹙眉道:「叔叔,她方才鬼吼鬼叫什么?
人家没听清。」

  任逐流心想:「你这话没点儿实在,明明最后一声喊得惊喜交迸,说不出的
有女人味。适才不冷不热的口气,简直是个男人婆,浪费了这等尤物身段。」懒
得同她缠夹,随口道:「我听着像是」小和尚「什么的。奶奶的,阿兰山上什么
没有,小和尚比笋子还多!值得大惊小怪么?」

  蒲宝见她旋风般跑下望台,挤进台边围观的人群里,差点咬了舌头,没奈何,
赶紧接了她没说完的下半段,自顾自道:「呃……公主的意思是有无难民,我们
外地人也说不准,须问本地人是吧?这个……很是有理,很是有理!」

  任逐流腹中暗笑:「你是从她哪句话里听出了这么许多?」却听蒲宝提高声
音叫道:「萧老台丞!据说您老人家在白城山下收容了许多难民,舍棉衣陈米,
镇东将军却屡屡刁难,是也不是?」众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萧谏纸身上。

  谈剑笏坐在老长官身畔,听老台丞忽被点名,不由一惊,心想:「这事能做
却不能说。人皆曰慕容将军眼底难容颗粒,真要刁难,别说舍什么棉衣陈米,白
城山下怕连人都不见;说是」刁难「,怕也是太过了。」低声道:「台丞,不如
让我来罢。推说不知便是,莫惹麻烦。」

  谁知萧谏纸伸手一拦,正色道:「不用。又不是做坏事,不用遮遮掩掩的。」
身子不动,抱拳朗道:「诸位,老朽瘫痈不便,不能起身行礼,尚请见谅。」回
顾蒲宝道:「将军若问有没有难民,白城山下是有的,我尽力收容,亦属事实。
至于慕容将军,我俩于公于私,都不曾讨论过这一件事,」刁难「云云,恐是子
虚。」

  蒲宝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萧老台丞望重士林,言行均为天下表,慧
眼洞见,实为我辈马首观瞻。」

  「将军言重。」

  「依老台丞之见,慕容将军知不知道这事?」

  萧谏纸轻哼一声,似觉无聊,片刻才肃然道:「慕容将军就在此间,将军何
不问他?」蒲宝陪笑道:「很是很是,我也只是一时无聊,料想以慕容将军之干
练精明,该没有不知的道理。」

  众人本以为他转头要诘问慕容柔,不料蒲宝肥胖的身躯微向前倾,却对着下
层望台。「青锋照邵家主,本镇听说你在央土东海交界弄了个什么安乐邨,收容
满坑满谷的难民。慕容将军不理会你屡次陈情,欲驱逐难民出东海,是也不是?」

  邵咸尊起身朝凤台行礼,又向众人抱了个四方揖,转身道:「草民设置安乐
邨,旨在收容央土难民,为朝廷、为家国社稷尽一份棉薄之力。慕容将军日理万
机,草民人微言轻,无法面见将军、递交陈情书信,亦是常情,望将军明鉴。」

  蒲宝这才发现在「流民安置」一事上,慕容柔远比他原本想的更谨慎也更难
缠。以慕容柔权倾东海,居然未在处理流民一事上下过任何文书命令,甚至连相
关的文牒也未曾过眼,仿佛早已等着这一天,务使在呈堂证供上一片空白,尽可
推说不知,谁也逮不到他的小辫子。

  萧、邵都受过他的压力,未必不想拉他下马,然而刀笔吏出身的慕容柔精通
府衙文书流程,施压得不着痕迹。两人皆是绝顶聪明,既无出手制胜的把握,连
一句多余的诽谤都不讲,听着倒像替慕容说话。

  蒲宝本想接着叫赤炼堂的雷门鹤,转念一想:「无凭无据,谁会承认自己是
将军的鹰犬,专替他干些驱逐流民的勾当?」定了定神,终于转向正主。「看来
将军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对流民之事一无所知。不过今日既然知悉,也不算
晚,将军千万要把握时间,立即上书朝廷,请求收容流民,以彰显朝廷的教化,
皇上的圣明。」

  慕容柔怡然道:「将军所言甚是。待今日法会圆满结束,我立即写好奏折,
送至驿馆,届时还要请将军多多帮忙,多多担待。」

  「帮……帮忙?帮什么忙?」蒲宝一愣。

  「联名上书啊!」慕容柔讶然道:「将军大力玉成此事,岂非就是为了百姓?
你我联名上奏朝廷,最好是连镇西、镇北二位一道,待皇上圣裁,再着交户部统
筹,如此名正言顺,我等也好办事。将军以为如何?」

  蒲宝听得冷汗直流,强笑道:「这……慕容将军所言极是。不过以将军之精
明干练,将军说东海无流民,那多半……多半是没有了,也不必这个……这么麻
烦,是不是?」

  慕容柔笑道:「不是说白城山下有一些么?还有两道交界处。」

  「这……应该也不是很多,对罢?」蒲宝频频拭汗,干笑道:「既……既然
不是很多,我看就算啦。干嘛没事找事?无聊!」

  慕容柔笑意一凝,冷道:「将军可曾亲眼得见?」

  「这……我也是听说、也是听说!」

  「那现在呢?将军觉得,东海还有流民么?」

  「没——」

  「东海有流民。他们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朝不保夕,将军若不施以援手,
如同以刀锯鼎镬杀之。或许,将军之前已杀了许多。」

  众人一齐转头。但见旭日之下,一人披着陈旧的连帽白斗蓬,手持木杖念珠,
踏着耀眼的万道金光走入山门,一路朝莲台走去,影子在他身前拖得斜长,仿佛
自遍地的辉芒中开出一条黑绒大道。

  「是你!」莲台上的果天和尚面色微变,脱口道:「……琉璃佛子!」

  ——琉璃佛子出现了!

  两侧看台上,人人争相起身,连看台下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往前挤,想要争睹
传说中的佛子,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几乎招架不住,几乎将被骚动的人群推倒在地,
甚至践踏而过……

  直到他们听见某种微妙的声音。

  「嗡嗡」的怪异声响回荡山间,偶尔夹杂着些许尖亢的马鸣,随即又被异响
所淹没。那声音非常熟悉,像方才人群熙攘时,那种嗡然共鸣的沉郁……然而要
比现场再多百十倍的人,才能令漫山遍野为之震荡,久久不绝。

  但那不是他们自己的声响。广场之上,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没
人敢开口。

  琉璃佛子走到看台下,仰起一张白皙无暇的美丽面庞,仰望着顶层俯视他的
另一张。「东海是有流民的,将军。」年轻的僧人道,面上满是慈悲。

  「我把他们,全都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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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零九折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无数流民如溃穴蚁群般涌来,三千名谷城铁骑恍如溶于酒水的雄黄末子,转
眼就被黑压压的人群推挤上山,压成一抹细缕也似,兵甲余映对比漫山祟动乌影,
单薄得令人心惊。领兵的于鹏、邹开二位均是老于军事的干将,变故陡生,犹能
维持队形,遵守慕容柔三令五申的「不得伤人」一节,只是双方人数过于悬殊,
由莲觉寺这厢眺去,众人实难乐观以待。

  这骇人的阵仗显然也吓到了蒲宝,他扶栏望远,目瞪口呆,片刻胖大的身躯
才跌回椅中,喃喃道:「妈妈的!这……这是围山么?哪……哪儿来忒多乞丐?」
看台上下一片惊惶,唯有几人端坐不动,青锋照之主邵咸尊便是其中之一。他凝
着远方聚涌的数万流民,若有所思,身畔芊芊忽问:「阿爹,籸盆岭的村民……
也在里头么?」

  「嗯。」邵咸尊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移目。

  「他……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芊芊蹙着细眉道:「这样,就能够让他
们吃饱穿暖,在东海落地生根么?」

  邵咸尊没有回答。芊芊忽然意识到父亲并不喜欢她在此时发问,不由得缩了
缩肩膀,咬着丰润的樱唇低垂粉颈,不再言语。一旁邵兰生瞧得不忍,轻抚侄女
发顶,微笑道:「这便要看将军怎生处置了。有皇后娘娘与佛子在此,总能为他
们作主的。」

  凤台之上,任逐流面色铁青,扶剑跨前一大步,居高临下喝道:「佛子!娘
娘凤驾在此,你弄来这么一大批暴民围山,是想造反么?娘娘爱护百姓,约束镇
东将军少派军队,以免扰民……佛子这般做为,当大伙儿是傻瓜?在场诸多官员
仕绅,要是有个万一,谁来负责!」平素诙谐轻佻的金吾郎振袖而怒,竟也天威
凛凛,遣词用字虽不甚合宜,以浑厚内力喝出,原本慌乱的场面为之一肃,纷纷
摒息俯首,等待佛子回话。

  「这些人不是暴民,是难民。」佛子眉眼低垂,合什道:「适才任大人提到」
万一「。这些百姓无粮食果腹、无棉衣御寒,漂泊荒野,无一处可寄身;若无万
一,十天半个月后,大人目下所见,十将不存一。我今日所求,恰恰便是这个」
万一「。」

  任逐流不爱做官,不代表不懂官场。盛怒过后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他是
冲慕容柔来的,我蹚甚浑水?这粉头小贼秃虽然不戴乌纱,身家也算押在娘娘身
上,谁要动了凤驾,怕他头一个拼命。你奶奶的,粉头小贼秃,也好教爷爷烦心!
看戏看戏。」瞥见迟凤钧撩袍下了凤台、急急向佛子行去,众人目光随之移转,
悄悄后退一步,倚柱抱胸,心中暗笑:「这出唱的是」八方风雨会慕容「,一个
一个居然都是为他而来。慕容柔啊慕容柔,十万精兵又不能带上茅厕煨进被窝,
你早该料到有这一天。老子倒要瞧瞧,人说央土大战最后一颗将星,究竟有何本
领!」

  远方山间雾散、流民蜂拥而至的景象,连慕容柔也不禁脸色微变。琉璃佛子
他是闻名既久,不料今日初见,出手便是杀着,着恼之余,亦不禁有些佩服。他
不是没想过对方会利用流民,在慕容列出的数十条假想敌策里,「驱民围山」确
是其中之一,但早早就被朱笔勾消,原因无他,风险过大而已。

  先皇推行佛法,是为教化百姓,然而慕容并不信佛,更不信僧伽。

  在他看来,央土的学问僧就像果天,在教团内争权、于朝堂上夺利,出家入
世无有不同,当成士子求宦就好。流民数量庞大,一直以来都缺乏组织——这也
是截至目前为止,镇东将军尚且能容的原因——等闲难以操控;发动他们包围达
官显要聚集的阿兰山,无异于抱薪救火,稍有不慎,后果谁人堪负?琉璃佛子是
官僧,权、势皆来自朝廷,须得考虑前途,断不致拿凤驾的安危当赌注……

  看来还真是小瞧他了。

  除了耿照手下的潜行都之外,慕容柔也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他少年从军,深
知准确的线报乃是打仗的关键,耳目不蔽,方有胜机;但央土难民流窜东海各处,
行踪不定,慕容柔的情报网能够掌握大部分的难民聚落,已属难能,却料不到琉
璃佛子能在三天之内,联系流民群往阿兰山推进。此非情报搜集不利,而是佛子
驱众的本领太过匪夷所思。

  好个狠角儿!慕容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衅笑,低头凝视姿容绝美的行脚僧人。

  那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甚至很难分辨是男相抑或女相,完美得不似世
间之物;若非表情生动,无一丝僵硬死板,说是人皮面具怕也有人信。

  慕容柔对容貌美丑毫无兴趣,众生诸相在这位一品大吏看来,无异于一页页
的资料文文件:大至出身志向,小至晨起时用过什么早点、睡的是软床硬榻,都
会在脸上身上留下痕迹。旁人觉得无甚出奇,对慕容而言,却仿佛藏着如山如海
的庞大信息,清晰自明,不言而喻。

  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读心术」。

  慕容打七岁起就知道自己拥有异于常人的天分,能从旁人的言行举止、外貌
打扮等读出心思,靠的不是什么神通感应,而是细腻的观察,以及精准的推理。

  当然,这种「异术」仍须有不寻常的能力相佐,那就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慕容能记住随意一瞥的场景,无论相隔多久,都能从脑海中轻易唤出,就像打开
一帧图画般重新审视,绝无错漏。他的优异能力使他很快就在东军幕府中崭露头
角,甚至成为「二爷」独孤容的心腹。

  独孤容不信怪力乱神,但慕容柔光看一眼,就能从手上的烛泪熏蜡以及指甲
缝里残留的墨迹,分辨出谁是连夜传出密信的细作,比什么严刑拷打都有效。他
的顶头上司非常乐于为他散播「读心异术」的威名,大益于刑讯侦察方面的工作。

  慕容柔能从蔺草鞋上的湿泥草屑,推出琉璃佛子上山的路线;从斗蓬的秽迹
及杖底的磕损,知道山下的谷城铁骑完全没有拦阻,眼睁睁看他排开人群,一步
一步走上山道……或许还能看出佛子昨夜是在野地宿营,吃的是干粮炒米。但除
此之外,他什么也「读」不出来。

  这对慕容柔来说是极其希罕的事。他的「读心术」鲜有失灵,就算入眼的线
索不足,不过是少知道一些罢了,照面三五句之间,便能尽补所需,推敲出眼前
之人的种种。

  但琉璃佛子却与他人不同。他身上的蛛丝马迹,仿佛经过刻意变造,循线索
一路攀缘,所得不是一片虚无,就是结论极不自然,毋须慕容柔这样的鹰隼之目,
任谁来看都知有误,毫无参考价值。

  就好像……他也懂得「读心术」似的,才能在人所不知处布下防御。慕容柔
凭栏低首,重新审视眼前被自己低估了的对手;琉璃佛子抬头迎视,眉宇间的朱
砂痣莹然生辉,若非姿势殊异,看来便似庙里的菩萨金身,风尘仆仆的破旧斗蓬
难掩一身圣洁光华,令人望而生敬。

  ——或许「看不透这张面孔」,是两人心中唯一的共识。

  气急败坏的迟凤钧赶到佛子身畔,想也知道是为了流民一事。慕容柔收回目
光,见沈素云俏脸煞白,娇躯微颤,玉颗似的贝齿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迟疑片
刻,手掌覆上她小小的手背,才觉肤触冰凉,竟似失温。

  「别怕。」苍白的镇东将军低声道:「没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她颤抖的声音与其说是惊惶,更像混杂了痛楚与哀伤:「为
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难民?他们……方才蒲将军说的,都是真的吗?」

  慕容柔闻言一凝,面色沉落。沈素云似被他的沉默刺疼,微蹙着柳眉,露出
泫然欲泣的表情,轻道:「你……一定另有安排,是不?你这么聪明,本事这么
大……一定有安排的,是不?」明媚的妙目盈满泪水,犹抱着一丝企望。

  蒲宝粗鄙无文的豪笑,却浇熄了将军夫人心中的些许火苗。

  「慕容夫人!你夫君不会有什么安排的,适才你听到啦,按慕容将军之说,
东海没有半个没有流民。」镇南将军好不容易恢复了冷静,记起此行被授与的任
务,敏锐捕捉到慕容夫妇之间微妙的火花,趁机猛敲边鼓:「这些,都是他假手
赤炼堂、风雷别业、靖波府四大世家等江湖势力,驱赶至荒野中、任其自生自灭
的央土难民!光是去岁,死于饥寒的难民没有一万,也有八九千啦,东海道的山
间林野,处处是彻夜嚎泣的无主孤魂啊!」

  沈素云知丈夫不爱口舌之争,却也非是任人诬指的性子,他的沉默像是最畸
零错落的狰狞锯牙,狠狠刮碎、扯裂了年轻少妇的柔软心房,血淋淋地一地流淌。
她强忍鼻酸,不让泪水滚出眼眶,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知道你做什
么都有你的道理,不是我能懂的。我……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你若办得到的话,
想法子救一救这些人,好么?当是我求你了。」

  慕容柔神情僵冷,忽见一人自阶台边冒出来,眉目微动,转头低道:「事情
办得如何?」那人快步走到将军身畔,不及向沈素云、适君喻等行礼,附耳道:
「东西到手了。」正欲探手入怀,却被慕容柔制止。

  「众目睽睽,不宜出示。况且放在你身上安全些。」慕容道:「东西的主人
呢?」

  看来……将军早就知道了。少年丝毫不觉意外,俯身道:「启禀将军,属下
已将鲮绡的主人平安护送回来。」一瞥凤台,不再言语。

  来人正是从越浦城及时赶回的耿照。他与韩雪色等一行浩浩荡荡来到阿兰山
下,与罗烨所部会合,径行穿过三千谷城铁骑的防御圈,山脚的金吾卫本欲刁难,
阿妍叹了口气,取出一面黄澄澄的雕凤金牌交与耿照,金吾卫士见是娘娘御赐的
金凤牌,腿都软了,暗自庆幸没什么言语冲撞,没敢多问来人的身份,赶紧让道
放行。

  耿照带着大队人马上了山,悄悄将阿妍姑娘送入凤台,奇宫三人则混在看台
边的人群里。幸韩雪色等衣冠楚楚,皆是身姿挺拔的翩翩公子,说是仕绅也无有
不妥,韩雪色冲他一点头,两人交换眼色,一切尽在不言中,五人分作两拨,匆
匆抱拳便即分开。

  慕容柔明白他「皇后已在凤台中」的暗示,压低声音道:「佛子所为,鲮绡
的主人未必知晓。安置流民,须有皇命,只消有人说一句,东海未必不能收容。
你替我把这话带给她。」

  耿照会过意来,正要行礼离去,忽然想到:「这事连将军都担不了干系,阿
妍姑娘若是应承了下来,回京后要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对朝廷大政所知有限,
但近日里终究长了见识,不似从前懵懂。慕容柔这一着,明摆着要拉皇后下水,
就算皇后娘娘慈悲心软,愿意出头,她背后还有央土任家在,任逐流再不晓事,
也决计不能让侄女认了这笔烂账。

  慕容柔与他目光交会,一瞬间读出了他的心思,嘴角微扬,又露出那种「你
长进了」的赞许之色,只是不知为何耿照背脊有些发寒。

  沈素云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想,却听丈夫提到「收容」二字,以她商贾女儿的
机敏心思,旋知是指流民,破涕为笑,翻过小手握住丈夫修长的指掌,低道:
「谢……谢谢你。」慕容柔仍是面无表情,凤目眺着远方黑压压一片的流民。

  耿照知将军夫人对琴瑟和鸣最是向往,暗忖:「夫人若知此计是利用圣上夫
妻失和,以及央土任家一贯明哲保身的作风,间接逼退佛子……当作何感想?」
对将军此举不无失望,脉中奔腾的内息一霎涌起,视界里又胀起血一般的赤红,
额际一鼓一跳隐隐生疼,身子微一踉跄,及时被一只小手搀住。

  他浑身真气迸发,如针尖般自毛孔透出,那人温软如绵的手掌与他手臂一触,
似遭雷殛,「呀」的一声惊呼,耿照及时回神,辨出是宝宝锦儿的声音,猿臂轻
舒,一把将她揽住,睁眼见怀中佳人妙目凝然,满是关怀之色,低笑道:「我没
事,你别担心。」

  符赤锦双颊晕红,柔声道:「你自己小心些。」轻轻挣起,取出雪白的绢儿
给他抹汗。耿照接过帕子,对扮作卫士的弦子点了点头,低道:「将军和夫人的
安全,就交给你们啦。」符赤锦点头道:「嗯,你放心罢。」

  耿照如旋风般冲下看台,拨开人群,正要往凤台去,忽听一声清叱:「小和
尚,偏教你跑!」语声未落,脑后劲风已至。他想也不想回身一掌,「砰!」一
声,眼前金影乱摇,一名红发雪肤、蜂腰盛乳的窈窕美人踉跄落地,登登登连退
七八步,兀自止不住身,眼看便要倒下。

  耿照猛想起与聂、沐二少对掌的情形,暗叫不好:「糟糕!我今日内力运使
不大对劲,莫要打坏了她!」拔地腾起,巨鹰般扑向女郎,居然还赶在她前头,
及时伸手一拉,拉得女郎失足仆前,跌入怀中。

  一股兰麝般的浓烈体香钻入鼻腔,那诱人的肌肤气息十分熟悉,耿照定睛一
看,失声低呼:「媚儿!」却见人群拨散,大批金缕弯刀的异国甲士匆匆而来,
迭唤道:「殿下!公主殿下!」

  想起当夜行宫的景象,与媚儿充满异族风的装扮稍加联系,心下了然:「原
来她竟是南陵国的公主。看来昔年集恶道鬼王一脉于东海销声匿迹,却是躲到了
南陵。」笑道:「媚儿,你是哪一国的公主?」

  媚儿被搂得满怀,偎着他结实的胸膛,嗅得襟里的男子气息,半边身子都酥
了,再加上肌肤相贴,碧火功劲不住透入体内,怪异的是竟无一丝异种真气侵入
的不适,周身如浸温水,暖洋洋地无比舒畅,丹田里似有一只气轮在不住转动,
近日真气运行的诸般迟滞处倏然一清;虽伸手去推他胸膛,还真舍不得将男儿推
开,只是嘴上仍不肯示弱,嗔道:「不……不许叫」媚儿「!我……我是堂堂孤
竹国公主,封号」伏象「!」

  耿照心想:「这般供认不讳,好在我不做拐子营生,要不遇到你这样的,也
算省心。」锐目一扫,人群中不见四嫔四童或向日金乌帐的踪影,料想以蚕娘前
辈神通广大,若暗中保护,怕是谁也瞧不出端倪,毋须再与媚儿缠夹,将她横抱
起来,低道:「你乖乖的别惹事,晚些我找你。」

  媚儿羞得耳根都红了,兀自不依不饶,切齿道:「方才见你领了个妖娆的蒙
面女子钻来钻去的,是什么人?还有台上给你擦汗那个、上回说是你老婆的,我
就瞧她扎眼!绢儿……把绢儿给我!」正要扒他襟口,蓦地身子一轻,已被耿照
抛出去,恰恰跌入追来的金缕卫士之中。

  她随手往某个倒霉鬼的脑门上一撑,翻身跃起,耿照回见她来,低喝道:
「我办正事,你莫跟来!」媚儿哪里肯听?冷笑道:「你爱跑是么?好啊,我杀
了那穿红衫的小贱人,你留着绢儿给她吊丧罢!」耿照心中连天叫苦,急唤道:
「风兄!」

  灰影闪出,恰恰拦住媚儿去路,身形急停顿止,灰扑扑的破烂氅角兀自带风,
来人亮出了腰后形制奇异的铁胎锯刀,摸着下巴道:「公主殿下,都说了」女追
男、隔层纱「,但凭公主的出身美貌,什么样的驸马爷招不到?今儿日子不好,
阿兰山又是佛门清净地,我看还是改天罢。」正是风篁。

  媚儿险些气炸胸膛,可眼力犹在,此人乍看一派懒惫,然而扶刀随意一站,
堪称渊渟岳立,遑论那趋避自如的鬼魅身法……这般修为直可做得一门一派的首
脑,媚儿却想不出东海有哪一号使刀的成名人物,符合懒汉的形容样貌,不敢轻
越雷池,咬牙狠笑:「尊驾与那天杀的小和尚是什么关系?敢管孤竹国的闲事,
莫不是嫌命长?」

  风篁闻言微怔,想起耿照那半长不短、鬓如熊绒一般的发式,暗自摇头:
「这孤竹国公主当真欠缺教养。耿兄弟年纪轻轻,头发长得不多已是惨事,将来
说不定要秃头,竟给取了个」小和尚「的浑名,难怪他俩见面就打架。」笑道:
「我今日惹上的麻烦事,孤竹国决计不是最麻烦的一桩。此路奈何不通,公主若
肯移驾回到对面看台,就当我是挡路的野狗,少见少烦心。这台上贵宾众多,还
有镇东将军大驾,贸然惊扰,大家面上须不好看。公主莫去为好。」

  媚儿适才被碧火真气一激,腹中阳丹运转,内力满盈,虽不及全盛之时,精
纯却犹有过之,用以驱动至阳至刚的役鬼令神功,自是威力无俦;念及「伏象公
主」的身份,却不好当众与浪人斗殴,咬牙轻道:「你行。我记住你了。」

  「公主慢走,小人不送。」风篁仍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

  耿照施展轻功奔上凤台,如入无人之境,不旋踵掠至台顶,阶梯口金银双姝
一见他来,尚不及惊呼,两泓潋滟碧水「锵!」齐齐出鞘,配合得丝丝入扣,径
剪他上下二路。

  耿照不闪不避,靴底踏实,双掌一推,如潮如海的惊人内力应手而出,也毋
须什么过招拆解,金钏、银雪被轰得身剑散乱,倒飞出去!耿照趁机跃上楼台,
忽见一抹红影横里杀出,明晃晃的剑尖朝喉间贯至,来人柳眉倒竖,娇叱道:
「大胆!这儿是你能来得?」

  耿照屈指一弹,同心剑「铮錝!」劲响,剑颤如蛇信,披着大红凤袍的任宜
紫握持不住,佩剑脱手;余势未止,赤裸的一双雪腻玉足「登登登」连退几步,
若非有人搀住,怕要一路退到望台边缘,翻身栽落。

  任逐流将宝贝侄女轻轻往旁边一推,飞凤剑连鞘戟出,耿照忽觉身前仿佛凭
空竖起高巍铁壁,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悚栗,不由停步。任逐流上下打量他几眼,
拈须笑道:「我还道那小子良心发现,将我们家阿妍送了回来……适才神不知鬼
不觉把人弄上台顶的,信是典卫大人罢?哼哼。」

  耿照当夜在栖凤馆与他交过手,以为摸清了这位金吾郎的底细,如今方知大
错特错。比之神奇的「瞬差」之术,此际任逐流剑尖所指,竟有股山岳般的威压,
一巧一重,判若两人;碧火神功感应危机,耿照放慢动作,凝神以对,丝毫不敢
大意。

  任逐流笑容一收,冷道:「我侄女说得极是,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要
再不知轻重,就别怪我不客气啦。」任宜紫扭着旧伤未愈的右腕,左手拾起同心
剑,冷笑道:「叔叔,这人不识好歹,别跟他白费唇舌。」金钏银雪持剑复来,
封住耿照的退路,四人四剑将他围在中心。

  忽听纱帘后一声轻叹,一把温柔动听的语声道:「叔叔,耿典卫是自己人,
不妨的。若非他舍命相救,我再也见不着叔叔、妹子啦。」却是阿妍。耿照与韩
雪色分手后,便带她由觉成阿罗汉殿后潜入,送进凤台,然后才向将军禀报。凤
台之中高手不多,喊得出名号的也就一个任逐流而已,居然任耿照来去自如。

  阿妍身上仍是行旅装束,端在胡床,见耿照要跪地磕头,摆摆手道:「免礼
罢。是慕容将军让你来的?」耿照心中一凛:「阿妍姑娘虽然温柔善良,到底是
在朝堂上见过风浪的,一猜便猜到了将军的心思。」俯首道:「回娘娘的话,确
是将军派我前来。」如实转述。阿妍沉默听完,尚未接口,任逐流哼哼几声:
「慕容柔以为他很聪明,当别人是傻瓜么?收容难民乃朝廷大政,娘娘母仪天下,
然而无品无秩,她说能收便能收?到时落了个」宫闱干政「的罪名,慕容柔能拿
什么来负责?」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耿照无一言能辩驳,把心一横,不惜冒犯天颜,径问阿
妍:「恕臣无礼:佛子聚集难民包围阿兰山,娘娘知情否?」任逐流面色一沉,
怒喝道:「大胆!你这是同娘娘说话?无礼刁民!」

  阿妍举起一只欺霜赛雪的白皙柔荑,劝道:「叔叔,没关系的,耿典卫不是
那个意思。」转头道:「我的的确确不知道这件事。若我事先知晓,断不会准许
佛子这么做的;将军在山下布有三千铁骑,越浦亦有重兵驻扎,若发生什么冲撞,
岂非平添伤亡?此举未免鲁莽,我不能苟同。」

  耿照心中露出一丝曙光,急忙点头:「娘娘圣明!既然如此,可否请娘娘召
见佛子,谕令佛子散去流民,以免酿成大祸?」阿妍闻言静默,一双妙目眺着远
方黑压压一片的山头,片刻忽道:「耿典卫。你说,那些人该怎么办?」

  「嗯?」耿照听得一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召来佛子,让他解散流民,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阿妍蹙着好看的眉
黛,极目望远,喃喃道:「但这些人呢?他们就地解散之后,该何去何从?对我
们来说是一道命令、一纸文书,甚至就是一句话而已,但对流民而言,却是下一
餐饭哪儿有得吃、今晚何处能安睡的问题。他们等不了了,耿典卫。」

  她收回视线,转头正对错愕的少年,哀伤的笑容里带着温柔的歉意,却无丝
毫动摇。「对不住。我不能让佛子解散流民,任其自去。我不能这么做。」

  广场中央,迟凤钧向琉璃佛子交涉未果,场面陷于僵持。慕容柔面无表情,
似乎数万流民包围阿兰山一事,在这位镇东将军看来直若等闲,全然无意回应佛
子,令这场规模惊人的挟持顿失目标,再一次击在空处。

  蒲宝察言观色,干咳几声,扬声笑道:「二位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事情也不
能解决。今儿本是」三乘论法「,三个乘呢都来这边,论它个一论,谁要能论得
其他人乖乖闭嘴,自然是和尚头儿了,奖他个三乘法王做做,天下和尚都归他管,
也很应该罢?依我看,不如二位就学这法子论上一论,将军有理,大伙儿听将军
的;佛子有理,自好听佛子的,这不就结了?」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但引人发噱之余,也不是全无道理。凤台上,任逐流听
得抱臂摇头:「道理要怎生讲出个输赢来?又不是打架。」却听蒲宝续道:「…
…各位听到这儿,心里边儿不免有个小疙瘩:别说讲经论道,便是干他娘的爆起
粗口,那还是骂不死人的。用嘴要是能分出高下,约莫得咬断喉咙才行。」众人
不由失笑,身陷重围、流民围山的紧张气氛稍见和缓。

  独孤天威转头笑骂:「蒲宝,你东拉西扯半天,全是废话!你是让堂堂慕容
大将军与本朝国师互咬喉管,比谁凶比谁狠么?你要是能说服这两位下场,本侯
愿出千金为花红,共襄盛举!」

  蒲宝笑道:「昭信侯这话内行,不但一语中的,而且是一炮双响,直说到了
点子上。文斗,那都是骗小孩的玩意儿,男子汉大丈夫,要赌输赢分胜负,唯有
一途,那就是武斗!真刀真枪打擂台,比武夺帅,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一翻两
瞪眼,干脆利落,谁也别想赖账。」

  独孤天威不禁哂然。

  「这同互咬喉管有甚两样?馊主意!」

  蒲宝大摇其头。

  「昭信侯赌过车马,斗过鸡狗罢?毋须亲自下场,一样能分胜负。今儿既然
是三乘论法大会,咱们便问一问三乘,这些难民到底是该帮不该帮。

  「觉得慕容大将军驱民以死,不符佛门教义,便指派一名代表,与慕容将军
手下人斗一斗;连胜三乘,那是连老天爷都站在慕容将军这边啦,没奈何,这几
万人就当交了死运,活该饿死冻死,与人无尤。」

  独孤天威眼睛一亮:「蒲胖子倒也不蠢,一家伙把东海、央土、南陵三大佛
宗都拖了下水。就算东海的和尚不敢开罪慕容柔,还有央土南陵两道锁。慕容柔
一向爱打擂台,连四府竞锋都想以武力决胜,这提议倒是投其所好;只是眼下失
却岳宸风这个臂助,不知他还有没有打擂的豪胆?」抚掌大笑:「刺激!这个玩
法儿倒是有趣,清楚明白,也省得啰里啰唆。就是不知道镇东将军有没有种,来
玩一把爷们的赌戏?」

  蒲宝故意露出惊讶之色。「慕容大将军乃堂堂天下四镇之一,手握十万精兵,
节制东海、一呼百应,简直就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爷们中的爷们!侯爷何出此
言?」

  独孤天威笑道:「蒲将军斗鸡斗犬之时,用不用瘸脚鸡、歪嘴狗?」

  「自然是不用。」蒲宝嘻嘻一笑:「成心要输,不如直接拿银子包窑姐,总
强过打水漂儿。」

  「那便是了。」独孤天威怡然道:「蒲将军有所不知。慕容将军麾下第一高
手、人称」八荒刀铭「的岳宸风岳老师,日前不告而别,现已不在幕府中。慕容
将军没了好车好马好狗好鸡,想是不敢赌的,不如去包窑姐儿,省得打了水漂。」

  此话辱及将军夫人,极是无礼,众人尽皆变色。连沈素云都听出了其中露骨
的衅意,唯恐夫君一怒生事,赶紧翻过小手,轻轻握住慕容柔冰凉的手掌,以为
安抚。慕容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搭一唱,见撩拨不动慕容,接口道:「侯爷这话不大对。
我听说慕容大将军麾下有一名典卫,近日里火烧连环坞,干下不少骇人听闻的大
事,幕中纵无岳老师相佐,想来还是人才济济的,不致要做缩头乌龟罢?」雷门
鹤面色一沉,目中精光迫人,甚是不善。

  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不好意思,那是我流影城之人,不是镇东
将军府的。不过本侯宽宏大量,送佛送到西嘛,这种货色我城中一抓就是一把,
借与慕容大将军打打擂台、救救急,也是不妨的。」

  两人奚落半天,谁知慕容全不受激,兀自淡然微笑,当他俩正演着一出蹩脚
的参军戏。蒲宝一边嘻笑调侃,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镇东将军雷厉风行、
眼底颗粒难容的大名他是久闻了,此人心黑无庸置疑,殊不知在「脸皮奇厚」上
亦有过人之长,他要是打定主意端坐不动,正应了蒲宝之言,那是谁也骂不死他
的,围山又待怎的?除非佛子一声令下,真让流民杀将上来!否则山下仍是挨饿
受冻,山上依旧歌舞升平,还不是各玩各的?

  蒲宝素来自诩是「天下第一无赖」,靠无赖打滚、靠无赖发家,甚至靠着无
赖爬上了天下四镇的高位,人人当他是小丑跳梁,料他坐不稳镇南将军的宝座,
一旦中书大人利用已毕,觉得烦厌了,随时能将他打回原形,恢复成在平望都脂
粉巷底潦倒乞酒的那个闲汉……但至今日,脂粉巷里的妓女嫖客都不知翻了几翻,
月旦之人早已随风流去,镇南将军却依旧是镇南将军。

  蒲宝深知无赖的力量。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像慕容柔这样的人一旦耍起无赖,居然会如此令人头
疼。怎地所有的杀着到了这厢,都变得这般难使?这人到底……是有多棘手啊!
蒲宝不禁冷汗涔涔,一颤一颤地晃着猪蹄也似的胖手,抓着湿漉漉的帕子胡乱抹
额。在他的靠山失去耐性之前,无兵无权的镇南将军必须尽快证明自己还有利用
的价值。

  莲台之上,琉璃佛子忽然抬头。

  「我欲与将军相辩,说得将军收容难民,以此取代论法。将军意下如何?」
却是对着慕容而说。慕容柔淡然道:「佛子有意,但说不妨。」琉璃佛子闭目垂
首,面带微笑,沉默了片刻,方才抬头:「但我料将军心如铁石,纵有钵生青莲
之能,也难教将军改变心意。」

  慕容柔垂眸淡道:「佛子是率众围山之后才知道的,还是围山之前?」

  琉璃佛子笑而不答,片刻才道:「我欲陈疾苦于将军之前,一见将军恻隐。
看来是贫僧过于天真了。」慕容柔笑道:「怵惕恻隐,人皆有之。然而国家大政,
却非你我说了算。」

  佛子摇头。「将军临阵指挥,也要一一问过朝堂,待六部官员合议之后,再
由圣上颁旨而行么?」慕容柔怡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阵将士的性
命,俱都操于将帅之手,邮驿往返,未免缓不济急。」

  佛子口宣佛号,合什道:「数万难民的性命,亦操于将军之手。待朝廷议定,
只怕已无人能够赈济;将军临阵果决,何以厚将士而薄百姓?」慕容柔笑道:
「我是武将,非是文臣。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依佛子之位,自当论
法,宣扬释教教义,令我等与流民同沐,斯为善矣。」

  琉璃佛子点了点头。「倘若三乘都希望将军出手拯救,将军愿意听否?」

  慕容柔身姿未动,淡淡说道:「三乘的高僧若然有意,但说不妨。」

  佛子长叹道:「将军之心意,看来是难以撼动了。如此蒲将军的提议,倒也
不失为良策。」

  ——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

  (你也知再拖将下去,情况将要失控么?)

  慕容柔嘴角微动,眼前朦胧难测的对手忽然现出一丝轮廓,隐隐现形。即使
在心机的角力之上,慕容终于摆脱猝然遇袭的劣势,占得一着之先,但他并不打
算松手。若能拉央土任家一起下水,对东海将更为有利。

  「蒲将军的提议,本镇并无意见。」他淡淡一笑,低头轻叩扶手。「若得娘
娘应允,本镇自当遵从。打或不打,尚请娘娘示下。」

  适君喻听得一怔,附耳道:「将军!此乃激将,不可……」

  慕容打断他。「你瞧那山间流民,该有多少人?」

  适君喻闻言一凛,想起将军冷若冰岩沉静如山,连自己都知对方用的是激将
法,将军何等睿智,岂能轻易上当?定了定神,低声道:「属下粗粗一看,应有
三五万人罢。」

  「估得保守了些,但相差不远。权作五万人罢。」慕容柔道:「五万人的部
队,你想该有多少伍长、什长、百人队与统领?」

  适君喻长年在将军身边学习军事,一点就通,登时恍然。连五万名训练有素
的军队,都须以部曲严密节制,方能有条不紊;五万名流民蜂拥于山野间,简直
跟火上之油没有两样,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小状况,都可能使这批数量庞大的乌
合之众瞬间失控,无论进退,都将造成难以阻挡的灾难。

  明白这点,适君喻发现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观察山间那片黑压压的蚁群动
作,不难发现铁骑队逐渐撤向山道,于、邹二位统领奉有严令,未得将军之命,
恐怕连尺寸都不敢退。防线不住被挤压后退,代表流民渐起骚动,若不能及时舒
压,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已别无选择。

  适君喻想过施放号筒,或派死士穿过包围,向越浦驻军求援……但这些应变
方略最终导向的结果,便只有血腥镇压,无一例外。

  将军素来不受胁迫,但琉璃佛子的做法全然不顾满山权贵安危,甚至将皇后
娘娘置于鼎镬刀锯,在流民生变以前,将军需要他亲口下达解散的命令;倘若连
这着都失效,也只能领众人退入寺中固守,发号召来大军,在娘娘及无数显贵面
前,上演一场惨烈至极的血腥镇压……

  年轻的风雷别业之主束紧腰带,低道:「属下愿拼死一战,不敢辱命。」

  慕容柔点了点头,起身朝凤台拱手,朗声道:「战与不战,请娘娘示下。」

  「妈的,又来这招!」任逐流气急败坏,扶剑回头道:「阿妍,你莫要上当,
这厮赚你出头,替他做挡箭牌!你要是一时心软掺和,不只圣上怪你,连你阿爹
也要担干系!你赶紧让那粉头小贼秃散了流民,真想帮他们,待返回平望,叔叔
陪你去求你阿爹,要米要棉也就是一句。」

  耿照也劝道:「娘娘,将军不是不肯拯救难民,实是怕落人口实,为东海惹
来兵祸……」阿妍突然抬头,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轻声道:「不说将军。
耿典卫,你也希望佛子解散难民,任他们自生自灭么?」

  耿照摇头。

  「将军一直都在想办法帮助难民。他让我将难民驱赶到白城山附近,方便萧
老台丞和邵家主赈济收容。此法虽然颟顸,但并非全无效果。」少年从没像此刻
这样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够便给。将军的为难、朝廷的猜忌,还有那传说中的「密
诏」……慕容柔不是什么完人,甚至不能算是善人,但他只希望皇后明白:在难
民一事之上,慕容并不是她的敌人。

  他努力地陈说着,直到阿妍姑娘叹了口气,又露出那种悲悯而无奈的笑容,
就像她决心离开韩雪色时,曾满布俏颜的忧伤神气。耿照心中一动,这才发觉自
己的鲁莽与自以为是;他所诉说的那些「将军的困境」,以阿妍姑娘的阅历、眼
界以及所处环境,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毋须他多费唇舌。

  但她的「困境」也始终如一,与将军并无不同。

  她叹息着,转头冲任逐流一笑。

  「看来这回,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同样是为自己打算,人家到底还有
良心的。」年轻的皇后坐直身子,笑得十分感慨。奇怪的是:明明决定如此艰难,
在出口的瞬间,她却有种解脱似的快意,仿佛这么做才是对的。

  「慕容做了这许多,换我帮他一把啦。这擂台要能解决问题,那就打罢!」

  第百一十折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懿旨一出,全场为之静默。

  慕容柔缓缓坐回椅中,十指交握,置于腹间,不住转着心思。

  ——琉璃佛子明白自己是在玩火。

  慕容柔始终不肯表态,连任逐流、迟凤钧都接连提出「解散流民」的要求,
唯独身为正主儿的镇东将军毫无反应,为的就是引出琉璃佛子真正的意图。

  他并非天真的理想家,以为把可怜的流民通通带到镇东将军面前,就能得到
所需的奥援;但也非不计后果、玉石俱焚的疯子狂人,所求如不能遂,便要煽动
流民攻上阿兰山。佛子深知一旦流民哗变,蜂拥着冲上莲觉寺时,满场权贵、皇
后娘娘,甚至他自己都将陷入难以挽救的危机。

  (这人也是怕死的。)

  在佛子附议蒲宝的那一瞬间,慕容终于笑了。

  琉璃佛子对他而言,再也不是「读」不出心思的空白面具。

  此人将敌我同置于高悬的钢索之上,赌徒的性格一览无遗。第一时间逼迫慕
容就范的企图既已落空,赶在流民生变之前,如非佛子出面安抚、予以解散,便
是慕容松口收容;双方有着同样的时间压力,而蒲宝的荒谬提议则是新的角力场,
这回双方均无退路,势在必得,没有推倒重来的机会。

  开局虽然不利,但慕容最终并没有输。在新的一局里,谁才能笑到最后?

  慕容柔抬起目光,忽见那名面带伤疤、随耿照而来的巡检营队长双手握拳,
目光紧盯着山野间的流民,披甲的结实身躯似乎微微发抖,不由挑眉:「你很害
怕?」

  那少年队长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躬身抱拳道:「回将军的话,怕。」

  直认不讳的态度颇出慕容柔的意料,但也生出些许好感。镇东将军一向喜欢
坦率诚实的人。「怕死么?」

  「启禀将军,怕杀人。」

  「从军报国,本就是要杀人的。」慕容柔淡道:「不敢杀人,自好做别的营
生。」

  「回将军,属下不怕上阵杀敌。属下杀过人的。」

  「喔?那你怕得什么?」

  面色青白、神情精悍的带疤少年抱拳俯首,肃然道:「属下在籸盆岭曾遭流
民包围,为求自保,杀伤过许多人。典卫大人虽有严令,命属下等不得伤及百姓,
那时却是身不由己……属下是,流民也是。陷在那样的人流里,谁也不能控制自
己,不是竭力杀人,便是被人所杀……待回神时,已然是一地尸血。能够的话,
属下情愿杀敌,也不想再像那样子杀人。」

  「这样的害怕并不是胆怯。这样的害怕很好。」慕容点了点头,扬眉道:
「你叫什么名字?隶属何人麾下?」

  「属下罗烨,巡检营耿典卫麾下。」

  慕容柔听取过籸盆岭一事的口头报告,亦知巡检营是耿照借提于鹏手下的新
兵顽卒重新编成,不料竟有如此人才,「何人麾下」云云,其实问的是罗烨原本
所属、长官是谁,日后若要擢升,也才知去哪里寻人;本欲再问,忽觉这样回答
亦是极好,出赞许之色,转头道:「现下,你知为何要打,而且非赢不可的理由
了?」

  身后适君喻收拢折扇,低道:「属下愿为将军赢得首战。」慕容想起适才耿
照一霎微眩、脚步虚浮的模样,料想他奔波数日,身心俱疲,实非应战的理想人
选,遂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适君喻抱拳长揖,「泼喇!」一振襕袍,踏栏纵出,凌空跃下五层望台,握
扇朝凤台行礼,又向两侧高台打了个四方揖,人群中爆出连串采声,竟尔忘了身
陷重围,稍有不慎,便是蚁拥蜂攒之厄。

  蒲宝喝采最是响亮,竖起大拇指道:「这位是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罢?名门子
弟将星之后,果然不同凡响!今日岳老师不克出席,由他的得意弟子代师出征,
少时适庄主施展神掌,雷霆霹雳,我等亦是大饱眼福啊!荣幸荣幸。」

  独孤天威转头骂道:「他妈的,要不是本侯识得这厮,差点以为是你的人!
蒲胖子,明人眼底不做暗事,瞧那整排南陵老猴儿的嘴脸,没教人给打死就不错
啦,打个屁擂台!你卖力促成此事,肯定藏了好马。让侯爷瞧你的手段,也好佩
服一下。」

  蒲宝笑道:「我南陵武士甚多,还怕没有人打擂?然而所派之人,须与对手
的身份、实力相称,这才叫做礼尚往来。」胖大的身子倾出雕栏,扯开喉咙大喊
道:「瑕英瑕英,你在哪儿呀?快来见过适大庄主!」

  众人循声移目,盯着对面望台的出口,要不多时,一抹修长身影走下梯台,
朱章袴褶、乌皮靿靴,头戴金薄纱笼折脚幞头,腰跨鲛皮珍珠雁翎刀,服色是堂
堂七品武弁,身段却刚健婀娜、玲珑浮凸,彪文精绣的锦缎围腰缠起一束圆窄,
饱满的上围似以布条裹起,不见双丸形状,胸口仍是鼓胀胀的一团;随着靴尖拾
级而下,每步一踏实了,襟口便随之一跳,可见其乳绵软,极沃极腴,连裹胸布
也约束不住。

  谁也料不到镇南将军指派之人,竟是一名女子,两侧望台登时炸了锅,嗡嗡
吵成一片。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肌肤白皙、下颔尖细,相貌甚美,眉目间颇有
英气,衬与簪羽蹬靴的武官戎服,飒爽、美貌兼而有之,令人难以移目。

  凤台上耿照不由一凛:「是她!」此姝非是初见,当日在媚儿的行宫之中,
正是这名女典卫听闻动静,闯进寝居,几乎撞破两人之事。女郎身手不弱,警觉
性也高,虽未如适君喻般一跃而下,察其步履身姿,内功亦有相当修为,恐非初
窥武学门径的雏儿。

  「原来她的名字叫」瑕英「。」耿照心想。

  那名唤「瑕英」的女子毫不扭捏,扶刀行至场中,冲适君喻抱拳,朗声道:
「镇南将军麾下七品带刀典卫段瑕英,见过适庄主!」

  她身子挺直,抱拳的姿态威风凛凛,与一般江湖人并无分别,然嗓音动听,
刻意压低、压沉之后,反倒显出女子独有的娇细音质,与微微翘起的白皙尾指一
般,意外泄露出一丝女人味。

  适君喻从小跟着岳宸风,素知其失,肩上又有复兴家门的重担,极是爱惜声
名,于女色尤其戒慎,见蒲宝派女流前来应战,加辱之意十分露骨,却不好对女
子发作,强抑怒气,拱手道:「段姑娘客气。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战场之上,
无有人情,若不慎伤了姑娘,对蒲将军亦不好交代。」

  那段瑕英对他明里关心、暗藏贬意的言语置若罔闻,径解腰刀,抱鞘道:
「庄主请。」适君喻心想:「蒲宝辱我,于将军何损?能抢下宝贵的一胜,才是
眼前至关重要。」单掌一拦,喝道:「且慢!待我取剑来。远之!」

  看台顶端,李远之解剑掷落,适君喻身不动目不移,反手接住,「呼」的一
声霍然前指;内力到处,剑鞘「铿!」疾射而出,快逾闪电!段瑕英杏眸圆睁,
雁翎刀随手拍落,余力未消,震得皓腕玉臂隐隐生疼,抬见脱鞘的青钢剑尖嗡嗡
颤响,暗自凛起:「此人……好强横的内力!」台上蒲宝哇哇大叫:「紫度神掌
名动天下,使剑有甚看头?来点刺激的嘛!」适君喻正等他开口,剑眉微挑,一
双丰神疏朗的炯炯星目直视男装丽人,怡然道:「神掌无俦,死伤难禁!与女流
交手,在下未敢唐突。」

  段瑕英俏脸一沉,咬唇道:「男儿大丈夫,忒多废话!」足尖一点,连刀带
鞘斩向适君喻左肩,刀势沉猛,丝毫不逊重戟长槊,与她长腿窄腰的婀娜身段全
不相称。

  (这是……「古槎天落」的殒日刀!)

  适君喻认出此招来历,强按惊诧,侧身避过这奔雷般的斩击;段瑕英却不容
他喘息,蛇腰一拧,襕袍搅风开旋,露出袍下一双浑圆修长的美腿来。

  她所着白绸裈裤作男子形制,宽大易于活动,脚上的长靿靴却是鲛皮制成,
柔韧贴身,靿筒上打孔穿环,以乌绦系紧,裹出两条足胫纤细、剪影似裸的修长
小腿,旋身时裤布紧贴,玉色的大腿曲线若隐若现,分外诱人。

  一声娇喝,刀鞘拦腰扫至,仍是大开大阖的路子,适君喻横剑一封,乌鞘砸
上剑脊,宛若金锤铜瓜,将魁伟的男子轰退数步,可见劲力之沉。段瑕英一击退
敌,不饶不依,圈转玉臂,反手又是一记!

  适君喻暗提神掌劲力,挥剑劈出,正迎着呼啸而来的刀鞘。蓦听一声轰响,
刀鞘被两股大力撞得爆碎开来,不顾木屑碎铜刮面,长剑直入中宫,径取女郎咽
喉!

  交手以来,段瑕英一反两人间身量、气力,乃至男女之别等外在形势,始终
压着他打,古槎天落一脉的绝学「殒日刀法」素以刚猛见着,「云区坠日羽」、
「霞坠日犹红」、「乌坠日轮空」三式连环,间不容发,满拟将年轻自负的风雷
别业之主抡得双臂酸软虎口迸裂,甚至弃剑投降。

  岂料适君喻自头至尾均是诈作不敌,实则游刃有余,紫度掌劲一出,连包铜
铁梨木的雁翎刀鞘亦不能当,落得支离破碎的下场。

  剑至咽喉,女郎皓腕倏翻,速度陡升一倍,人似游枝青蛇,迎着剑势旋绕飞
转,倏地掠至适君喻身后,刀头失形散影,大蓬耀目银光兜头罩落,绞得对手频
频倒退,襟口、衣袖片裂挑飞,绕着周身旋舞。

  ——好快……好快的刀!

  (这是西山道狂风世家的绝技「失魂风」!)

  适君喻被肉眼追不上的泼风快刀逼得左支右绌,又怒又惊:「这女子……怎
能身兼快、重两门截然不同的刀路?这是何人所授?」须知快刀重刀心法殊异,
不惟锻炼法门不同,连手眼身法都大相径庭。刀尚厉猛,使一手好刀的女子已不
多见,她一个妙龄女郎,如何身兼两门异种刀路?

  乍见本家绝学,连混入人群的风篁亦不禁投以注目,忖道:「她这手」失魂
风「使得不大地道,却非徒具其形、滥竽充数的西贝货,明显是通晓心诀的。想
是所学驳杂,又或受数人指点,贪多嚼不烂,以致欠了火候。」他对西山诸刀门
的路数烂熟于胸,适才见她连使三式殒日刀法,却于强弩之末突遭反制,失去胜
机,已略有所感;瞧得片刻,暗自摇头:「可惜了。若能摒弃余刀,由我点拨个
三两年,她这几下」失魂风「便能取了适家小子的性命,何至翻来覆去,只砍得
漫天衣布?那小子内功极是强横,以力破巧,不过反掌间耳。」

  果然适君喻退到场边,唰唰唰连出三剑,无视刀光裹身缠头,剑刃挟破空劲
响,贯入中宫!

  铿响如骤雨,激出无数火星,适君喻头一剑瓦解了「失魂风」的致密刀网,
第二剑荡开刀头,紧接着第三剑长驱直入,眼看便要洞穿女郎饱满的胸脯,段瑕
英一转刀柄,护住膻中要穴,「叮!」剑尖刺中刀板,撞得她气息顿窒,倒退两
步。

  适君喻凝力一送,布满神掌内劲的青钢剑尖生出一股磁吸劲力,一吸一吐间,
便要将女郎兵刃震脱;冷不防段瑕英左手握刀一拆,那刀竟一分为二,如照镜般
硬生生地化出第二柄刀来,抹向适君喻的脖颈!

  适君喻没料到她的「雁翎刀」居然是一对柳叶双刀,及时仰头,堪堪避过封
喉之厄。段瑕英两手一分,双刀再度失形,银光暴涨何止一倍?骇人的刀风呼啸
间,已将适君喻吞没。

  这是她第三度变化刀路,奇招一出,再次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场边众人不识
其刀法,但见适君喻被裹入两蓬狞恶的风压刀芒,连身形亦几乎不见,仿佛下一
霎便要残肢裂体,喷溅出大把血雾肉渣,惊呼声此起彼落,气氛更显紧绷。

  风篁本有些意兴阑珊,此际不由停步,掌心捏着冷汗,心尖儿一吊,虎目圆
睁:「双刀术!莫不是……难道她使的竟是」不周风「?」

  即使在西山诸刀门内,知晓名列「天下三刀」之一的「不周风」乃是一门双
刀绝艺的,也是罕有的极少数。

  狂风世家身为刀中贵冑、累世名门,祖上的的确确留有对战「不周风」的记
录,亦只知这路刀法是左右开弓,运使如两团倾天之风,所经处蔽日掩月,莫之
能御,已非一个「快」字所能形容,杀伤力奇大,故以八风中最寒最凛、最是肃
杀的不周风名之。

  单刀、双刀虽使刀器,其理大不相同,西山道双刀流派寥寥,风篁一时竟数
不出几个够斤两的成名人物来,唯一想到的双刀术也只有「不周风」,心下骇然,
以为今日有幸亲睹「天下三刀」;再瞧几眼,不禁大感失望,心中苦笑:「世间
果无这般巧法儿。」段瑕英的双刀虽快,却未必快过狂风世家的失魂风刀法,只
是仗着左右同使,大大提升压制敌人的能力,适君喻虽狼狈不堪,兀自苦苦撑持,
舞剑护住头脸要害,匀不出手还以颜色。

  高台之上,蒲宝看得眉飞色舞,迭声叫起好来。独孤天威一双又小又圆的黑
眼珠瞅紧场中,须臾不肯稍离,摸着下巴啧啧道:「蒲将军,你这小妞挺厉害啊!
不但腿长奶大模样标致,手底下也不含糊……唔唔……啊……嘶……」

  蒲宝听得猛一哆嗦,转头竖起了大拇指。「侯爷不简单!连赞叹声都如此销
魂,若还边叫边把手伸袍里,真个是世间男儿的表率。公然撸箫,这是何等的气
魄!堪教是光明正大、光风霁月,这个……毛笔掉头——光棍儿一条!」

  独孤天威不过对舞刀的女郎流流口水罢了,居然给安上个「公然猥亵」的罪
名,赶紧一抹嘴,骂道:「奶奶的!着下回谁再说你这镇南将军的位子是靠拍马
屁得来,老子剁了他包饺子!就你这夸人的本领,十个脑袋也掉光啦,还有得戴
乌纱帽?去去去,别同本侯说话!」言语间目不斜视,始终盯紧场中双刀急舞、
腾蛟起凤般的女典卫。

  段瑕英运刀如风,挥臂扭腰动作极大,约莫是出手太迅太疾,扯松了缠布,
原本鼓起的胸间蓦地一弹,突然浮出两只乳房的轮廓,随旋肩绕臂的动作上下抛
甩,形状遽变,有时弹起如球,几乎撑破交襟;俯身时又沉坠如瓜,浑圆饱满的
底部压出两枚肉荳蔻似的小硬凸起,令人浮想翩联。

  至于腰背挺直时尖翘如笋,拧腰飞步时又不住划圆打圈……诸般美态难以悉
数,瞧得众人眼花缭乱,竟比精妙的刀招更吸引人。

  她压着适君喻一阵猛打,微卷的柔软鬓丝甩飞汗珠,渐渐连胸口、腋下亦濡
出大片深渍,如墨渲染,清楚勾出两只乳房的浑圆外廓,密贴处深,浮凸处浅,
双丸跌宕之际,「啪唧、啪唧」的贴肉打水声响清晰可闻,可以想见乳肌拍挤汗
珠、不住擦滑的香艳模样。

  段瑕英双颊酡红,不惟缠胸布松开一事令她尴尬羞赧,硕大的巨乳确实也妨
碍了出招的顺畅,双刀突然陷入某种微妙的迟滞。

  女郎早已习惯傲人的双峰对演武的种种不便,抢在刀势用老之前变招,刀上
贯注十成内劲,挟以惊人的速度,双刀同使殒日刀法,暴雪般的漫天刀光一收,
凝成两道刺亮刀弧,「铿!」一声金铁交鸣,适君喻手里的青钢剑应声断去,半
截剑刃急旋如飞,笔直地冲上青天!

  ——赢了!

  女郎被刀剑交击的反聩之力震得玉臂酥麻,几乎握不住兵刃,然而刀上并未
传来削裂衣布、甚至划过血肉骨头的黏滞手感。

  「该不会……又教他避了开去!」

  还来不及感受挫折,靴底陡地一震,铺地青砖「喀喇喇」地接连掀起,恍若
地龙翻身,将她掀了个天旋地转!段瑕英一撑地面倒翻出去,直到两丈开外才落
地,赫见原本立足之处被犁出一道七八尺长的碎石痕迹,青砖分崩离析,难以卒
睹。

  弥天尘雾之间,适君喻双掌一合,吐气收功,又回复成那个金冠束发、玉扇
摇风的翩翩佳公子,纵使肩袖上刀痕错落,丝毫未损其从容,依旧是风流潇洒。
这一切看来再自然不过,只有地面那道长逾七尺的残碎轨迹,提醒众人适才发生
了什么事。

  紫度神掌!

  这套掌法乃是「八荒刀铭」岳宸风的得意武技之一,岳宸风的威名震动东海,
却罕有人亲眼见过他运使神掌,遑论克敌。「紫度神掌」的赫赫大名,可以说成
于适君喻之手。

  这位出身央土名门的青年高手,在建立风雷别业之前,曾于北方与人比武,
只用一掌,将一株双手合围的金丝楠木拦腰齐断;岳宸风虽然藏私,未将雷绝心
法悉数传授,然神掌内力天生带有焦旱之气,断口焦乌如焚,似遭雷殛,众人尽
皆叹服,这才得了「奔雷紫电」的浑号。

  他在双刀加身的瞬间,终于拿出压箱底的本领,以一式神掌震溃悍猛绝伦的
殒日刀势,将段瑕英震飞出去,余劲不绝,更刨开寸许厚的大片青石砖地近八尺;
若非不欲伤人,这一下便能要了对方的性命。

  段瑕英拄刀而起,蓦听「嘶」的一声轻响,头上的插羽金薄纱笼冠裂成两半,
连冠内裹额的网巾亦随之分裂,髻簪断碎,摇散一头及背青丝,衬与鬓汗贴面的
狼狈模样,分外凄艳。

  然而神掌之威犹未释尽,女郎胸口微凉,衣襟斜敞,居然裂开三寸有余,露
出了衣里的缠胸布。雪白的长条棉布松松搭着两座硕峰,玉一般的肌色却比布巾
更白,乳间夹出一道深壑,似比衣裂还长。

  段瑕英俏脸胀红,贝齿生生咬住惊呼,持刀的左手忙拈襟掩起,咬得线条细
致的腮帮子一霎绷紧,面无表情,直视着前方不远处的男子。

  适君喻非是有意唐突,他久炙神掌,劲力拿捏巧极,浑没料到掌风轻锐如斯,
竟弄破了她的衣裳,露出羞耻之处;战场上不好致歉示软,赶紧半转身子别过面
孔,不敢多瞧。

  独孤天威倒是看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见她小露酥胸便即掩住,意犹未尽,
连忙游说蒲宝:「喂,我看也别让她打啦,横竖打不赢,打坏了太可惜,你上哪
儿找来这么个尤物?开个数罢,本侯绝不还价。你看怎样?」

  蒲宝得意洋洋,拈须道:「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可多了,不能轻易与人。况
且这丫头大有来历,本将军囤积居奇,正是要赚他娘一笔,侯爷纵使富可敌国,
只怕也买将不起。」眼看独孤天威还要缠夹,索性对台下叫道:「丫头!你还能
不能打?你那双奶子虽大大露脸,让本将军颜面有光,在昭信侯面前风光了一把,
可擂台争赢不争输,打得赢便继续,打不赢赶紧说一声,本将军也好做赖账的准
备。」独孤天威听得哭笑不得:「赖账要甚准备?你这样讲会让人以为里头大有
学问啊!」

  段瑕英俏脸煞白,几乎将樱唇咬出血来。

  她六岁飘零江湖,一个小小女娃历尽艰难,才由平望徒步走到南陵,多识人
心江湖之险,本较同侪精细早熟。蒲宝不惜重金为她延请名师,钻研上乘刀艺,
更购得肉芝雪莲、茯苓首乌等灵丹妙药,以弥补她习武过晚根基不足的缺陷,但
段瑕英心知自己并无可恃之物,足以胜过眼前这名男子——或说那威力无俦的紫
度神掌。

  「你的刀法,在江湖上拼得过二三流的角色,然而遇上了真正的高手,却能
在一招间落败。」十三名师傅当中,她最喜欢的醉师傅如是说。醉师傅肯定有个
响叮当的名号,只是没告诉她——她一厢情愿地想,暗里对不曾用淫猥目光瞧过
她的男子抱持好感。

  「你最需要的师傅,叫做岁月。只要遇过的敌人够多、拿刀的时间够久,总
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是一流高手的境界,到得那时,也才知道自己这辈子有没有
机会攀越境界之限,成为真正的高手。」

  连醉师傅的双刀术都无法取胜,段瑕英明白适君喻不是自己能击败的对手。
至少现在还不能够。

  她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认输,才不致大损将军的颜面,背后一人叫道:「她是
什么东西,也配代表南陵?我来会会你的紫度神掌!」喉音清脆动听,正是孤竹
国的伏象公主。

  此番北来,段瑕英被安置在这位公主身边,明里是代表镇南将军府,协助公
主的警跸安全,然而伏象公主精于骑射,在南陵诸国间素有勇名,麾下金甲卫队
又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何须将军府多事?蒲宝真正的意图,是让她跟公主混
个脸熟。

  「能培养出感情更好。」肥胖的镇南将军在密室中交付任务,带着一贯的猥
亵笑容。「打架不怕帮手多。敌人的敌人,就是咱们的朋友。要对付峄阳,头一
个须得拉拢孤竹国,可惜你不是什么俊俏小子,要不趁夜摸黑,干了那红发小骚
货,倒也省事得紧。反正女人都这样,你说是不是?」

  可惜这点盘算实在不能说是成功。

  段瑕英发现同为女子的伏象公主,比她遇过的任何男子都难应付。公主粗鲁、
蛮横、暴躁易怒,难以讨好,更重要的是:过去她所深恶的、总惹来男子觊觎的
美貌与诱人胴体,在伏象公主的面前毫无意义,似连带来一丝好感亦不能够,徒
然令公主更敌视自己罢了。

  熟悉的急躁脚步声自背后快速接近。未得将军授意,段瑕英正犹豫着是不是
要躬身让开,左肩胛「砰!」被人用力一撞,带着兰麝甜香的火红浓发已自身畔
行过,骄傲眩目的伏象公主就像撞开一扇门似的,看都没多看她一眼,笔直走到
适君喻身前,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能代表镇东将军?识相的就滚出场去,
换个够格的来。要不,本公主撵你出去也行!」说着抬眸四眺,实在不像是与眼
前的适君喻说话,姣好的唇际抿着一抹轻蔑衅笑,交拗着十指指节,发出令人牙
酸股栗的「格格」声响。

  媚儿的如意算盘,自是利用擂台「打」出小和尚来,就算慕容柔不派耿照,
她将场子闹了个天翻地覆,总能逼得他露面善后。好不容易挤到看台边的风篁差
点没晕过去,带着无限同情的目光望向凤台,心中暗祷:「耿兄弟,惹到这么个
女煞星,恕老哥哥帮不了你。你自求多福罢!」

  高大修长的伏象公主往身前一站,遮去了披发裂衣、狼狈凄艳的男装丽人,
适君喻终于能转过正眼,冷冷抱拳:「比斗尚未结束,下一场公主若有兴致,君
喻自当奉陪。」媚儿冷笑道:「她打你不过,你自然这么说。怕赢不了我,死赖
着不放么?」

  适君喻不为所动,淡然道:「武者较技首重武德,休说我与段姑娘胜负未分,
便是定了输赢,段姑娘的刀法亦教人十分敬重,在下不敢失却礼数。公主中途干
预,未免太不尊重段姑娘。」

  媚儿回头睨她一眼,鼻端哼笑:「他也是你的老相好么?还是过得几招,这
便又好上了?」段瑕英握紧衣襟,垂颈默然,没敢还口,身子不住轻轻发颤,似
是努力咬牙忍受。

  适君喻冷眼旁观,暗忖道:「看来南陵阵营形势复杂,孤竹国与镇南将军府
也不是全无芥蒂紧密合作。促成擂台一事,这伏象公主看是蒲宝安排的暗桩无误,
孰料却跑来拆镇南将军的台。」

  五层望台顶端,蒲宝似对半路杀出个伏象公主不以为意,饶富兴致地俯视场
中,仿佛看的是别人家的争斗。独孤天威快看不下去了,皱眉道:「斗鸡斗狗,
也不能一次放两头不是?蒲胖子,你再不拿个准信儿,谁能赌得下手?」

  蒲宝还未开口,又有人自台顶一跃而下,落地时屈膝如蛙,臀股几乎触地,
旋如箭矢般向前射出,抢在适君喻之前,细如猿猴的右臂缠满药布白巾,腕间渗
赭,却提了柄明晃晃的大刀,竟是五绝庄「小五绝」之一的漆雕利仁。

  「漆雕!」看台上李远之拦之不及,急得探出雕栏:「莫要添乱,快快回来!」

  漆雕利仁回头呲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浮凸的乌青眼泡宛若涂彩,略显失
焦的恍惚目光既阴森又可笑,令人不寒而栗。「谁教你动作慢,让我抢了先。二
打二才公平,你若也想下来玩,让他们再派一个?」冷不防一转身,霜亮的「血
滚珠」砍向媚儿!

  媚儿早有提防,却没想到这人谈笑与杀人之间毫无征兆,说来就来,那刀尚
未及身,寒气已入肉刮骨,显是一柄罕见的利器,心头一紧:「大意!竟未带得
降魔青钢剑!」正欲空手接敌,一抹刀光自身旁掠出,段瑕英及时接下了「血滚
珠」;铿响过后,雁翎柳叶刀的刀刃被劈开一道锐利卷口,宛若裁纸。

  女郎抡舞双刀,左右接应,以分散交击时的压力,避免被「血滚珠」斫断刀
头。这个判断十分精准,雁翎双刀虽被砍出十几处缺口,原本滑润如水的刀弧参
差错落,宛若锯牙,却挡住了势若疯虎的漆雕,众人至此刻方知:这名年轻貌美
的女典卫不仅攻势进取,曾断「奔雷紫电」适君喻手中之剑,防守亦是滴水不漏,
居兵刃之劣势兀自不失,犹能乘隙反击,场边不住爆出采声。

  只是激战中再不能拉住裂开的衣衫,垂襟飘舞,袒露出大片雪腻胸脯,连松
散的缠胸布条都快被甩荡的巨乳挣开,非但乳廓清晰可见,布系间更隐约见得琥
珀蜜色的淡细晕子,左首一小截尾指似的蒂儿昂首翘出,卡在布缝里,顶圆腹长、
绉折细润,颜色是淡淡的浅褐色,衬与乳肌上的大片密汗,直教人血脉贲张。

  她与漆雕鏖战片刻,场边的喝采声里渐渐夹现一片嗡嗡低语,虽然听不真切,
却能明显感受其中的淫猥。段瑕英心中微动,低头见胸前大片春光,羞怒交迸,
刀势一挫,「铿!」右手刀被漆雕削断了小半截,形势更加不利。

  适君喻微感歉疚,厉声喝道:「漆雕!」上前欲阻,蓦地金影微晃,媚儿已
拦住去路,狠笑道:「哪里走?你的对手是我!」呼的一声,拳头直捣面门!

  适君喻颇恼她缠夹,出手便是紫度神掌。拳掌相交,「砰」的一响,两人各
退三步,适君喻不禁诧然:「她的拳劲如此精纯,似能击穿紫度神掌的护体真气
……若非修为远高于我,便是练有与神掌同源的内功。怪了!难道岳师另有别传,
只是我等不知?」收起轻蔑之心,凝神相对。

  媚儿看着自己的拳头,左手轻按丹田,只觉浑身力量充盈,又惊又喜:「自
被小和尚……以来,功力大损,身子又变得怪怪的……原来我还这么能打!紫度
神掌名头忒大,不过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她初觉腹中阳丹之时,还以为小和尚猛恶如斯,居然因奸成孕,想起自己样
样都输了给他,连肚皮也忒不争气,着实沮丧了一阵子;直到内力渐趋精纯,才
知是小和尚留给她的好处,只是不肯松口承认罢了。经行宫那一夜抵死缠绵,功
力又再提升之后,终于证实所想:小和尚虽然吸走她一部份功力,却给了她更精
纯的纯阳内丹,于至刚至猛的役鬼令神功大有裨益。

  两人相持片刻,突然一齐出手,挟带风雷之势的拳掌交相轰击,打得地陷墙
崩、碎石飞溅,看台边的人们惊呼走避,连第一层的宾客都远离雕栏,以免被波
及。

  役鬼令神功不拘外相,招式不过是心诀的显现罢了,掌、剑均能使得,当作
拳法亦无不可,路数虽无一丝雷同,一般的威力难当。

  在场漱玉节、弦子等皆见过「鬼王」阴宿冥,但除了知晓她真实身份的符赤
锦之外,谁也没把集恶道之主与这名蛮横的南陵公主想作一处,只觉她劲力沉雄、
招式精妙,硬接紫度神掌不落下风,应曾受过高人指点。

  四人场中混战,适君喻与媚儿斗得旗鼓相当,难分难解,一时间比不出高下;
段瑕英被身畔的鏖斗吸引,频频分神关注,漆雕却专心一意想砍死眼前的对手而
已,此消彼长,顿时险象环生。

  「你瞧!这就好看啦。」蒲宝笑顾独孤天威:「今儿是大日子,光听和尚念
经,没点精彩的表演怎么行?慕容将军身为东道主,也不安排安排,小弟只好越
俎代庖,帮忙热热场子啦。」

  独孤天威嗯嗯几声,目光始终离不开场中雪涛浪涌的双刀女郎,半晌终于听
进了几句,点头道:「好好,场子挺热、场子挺热!」

  蒲宝早已转移注意力,目光眺向山门之外,似在等待什么。独孤天威回过神,
观察他的侧影,暗自沉吟:「蒲胖子是有备而来,弄俩香艳丫头下场露露奶子,
恐非所图。且看他弄什么玄虚——」眉目微动,忽被一把若有若无的细碎异响吸
引,转头远眺山门。

  不知过了多久,余人渐渐注意到那怪异的铿铿细响,看台里外交头接耳,目
光一下全集中到山门处。几个黑点忽然冒出,越来越大,穿过巍峨的莲觉寺山门
后,方数出三条身影:当先一人身材修长,披着陈旧的兜帽斗蓬,绑腿草鞋,形
如浪人,身后斜背着一只床板也似的庞然大物,轮廓既像盾楯,又像拉长的沙壶
虀臼,总之怪异得很。

  浪人携了个黝黑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模样老实,摆手跨步的姿势十分规矩,
半点也不起眼。两人之后,一名华服公子颠颠倒倒,不住踉跄仆跌,摔得满身泥
土;走得近时,才见双手被一条杯口粗的铁链所缚,末端拖在浪人肩上,拉驴似
的一路将那公子拉上山来,细碎不绝的铿锵声响正是铁链撞击摩擦所发出的。

  三人的组合委实太过怪异,况且这般招摇,如何穿过山下重重包围,也令人
百思不解。独孤天威本以为是流民的代表,但浪人虽风尘仆仆,少年亦是一副市
井小民的装扮,却决计不像是餐风露宿的难民,那公子的身形更是熟稔——他细
目微瞇,登时认出是谁,大感诧异,当下却未动声色。待三人又走近些个,忽闻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成武……成武!我的儿啊!谁人……谁人将你折磨成这
样?可恶……可恶的刁民!竟敢挟持本府的爱子,你……你……」却是越浦城尹
梁子同。

  蒲宝笑道:「哎呀,原来大伙儿都有熟人,真个是巧。来来来,我同诸位介
绍,这位背着大家伙的,便是鼎鼎大名的南陵游侠之首、人称」鼎天剑主「的李
寒阳李大侠,各位亲近亲近。」果然对面的南陵使节团齐齐起身,无论封国使臣
或上座长老,俱朝浪人鞠躬顶礼,视如国主,丝毫不敢怠慢。

  浪人向南陵诸人抱拳回礼,右手一摆,请众人还座,举止雍容高贵,亦是王
侯国主的气度。独孤天威久闻南陵游侠血脉高贵,地位等同皇裔,今日却是首见,
见坐在蒲宝身旁的男童无咎睁大眼睛、身子前倾,小手紧握栏杆,因用力过猛,
玉一般的白嫩手掌微微泛青,兀自不放,可见切齿;心中一动,叫道:「喂,他
该不会就是你惹不起的那个人罢?」

  蒲宝干笑两声,举袖揩抹额汗。「侯爷有所不知,每回我约他前往将军府一
晤,现场要不弄个三五百人壮壮胆,我真连屎尿都憋不住,屁股还没坐热,便要」
一江春水向东流「。」

  独孤天威心想:「妙了,原来是来寻仇的。这李寒阳在南陵招惹镇南将军,
来越浦又捆了城尹的宝贝儿子,果然是个人物。」皱眉道:「屎尿的事就甭提了。
你同李大侠有什么梁子,要不一边谈去?就算你亲自下去打,人家也是一掌拍死
了,跟打屎蚵蜋没什么两样,一点也不好看。」他与梁子同甚是相得,却不怎么
喜欢他那个贼眼溜溜的宝贝儿子,看到他就像看到独孤峰似的,十分扎眼。蒲宝
素来贪生怕死,要是抹油一溜烟跑了,梁成武这个人质便要倒大楣。

  蒲宝还未回话,忽听李寒阳道:「镇东将军何在?」连喊几声,浑厚的声音
以内力远远送出,于山间轰然回荡,比莲觉寺的暮鼓晨钟还要振聩发聋,众人被
震得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稳。适君喻等亦皆停手,戒慎地望着名动天下的南陵
游侠之首。

  慕容柔举起手来。「本镇在此。」

  李寒阳冲他抱拳,和声道:「我有一件冤屈,想请将军主持公道。」领着那
越浦少年朱五,拖上梁成武往望台入口行去。他以铁链绑了二品大员之子,身上
又带着兵刃,怎么看都像是江湖亡命的危险人物,适君喻岂能由他接近将军?
「且慢!」一使眼色,与漆雕双双将他拦住,拱手道:「李大侠,有什么事在这
儿说也一样。台上许多达官显贵,李大侠身带兵刃,恐怕不怎么方便,尚请李大
侠见谅。」

  李寒阳微微一笑。「这位公子说得是。」解下背上的鼎天钧剑,连着布套往
地面一掼,「轰」的一声入地两尺有余,连望台基柱亦随之动摇,惹得台顶一阵
惊呼。适君喻与漆雕利仁离他最近,被脚下的巨力掀得站立不稳,本能一个筋斗
倒翻出去;梁成武倒是很干脆地趴下地,不知是被震晕了头,抑或只是腿软难支。

  那少年朱五身子一软,李寒阳随手握住他的臂膀,一股绵和的内力传将过去,
少年的头晕眼花、胸郁气闷顿时消解。他虽不懂武艺,也知是李寒阳帮了自己,
点头低道:「多谢你。」李寒阳微笑颔首,权作示意。

  适君喻见他露了这手,面色铁青,李寒阳二话不说干脆解兵,在他看来不过
是示威而已,益发忌惮;瞥了那少年朱五一眼,心知是李寒阳唯一的弱点,伸手
去拿他肩膊,嘴上笑道:「多谢李大侠,在下陪李大侠上去——」

  李寒阳虎目一眦,原本温和的目光凝锐起来,肃然道:「你做什么!」适君
喻一不做二不休,施展小擒拿手抓朱五臂膀;眼神一招,已悄悄下至梯台边、预
备接应的李远之,以及一旁的漆雕利仁双双扑上,欲牵制李寒阳。他三人自小一
块长大,又同窗习艺,默契绝佳,毋须言语沟通,李、漆雕便知其意。

  而李寒阳只是冷哼一声。

  适君喻神掌沉雄,李远之金刚不坏,而漆雕之快,更是五名师兄弟中数一数
二,但三人都没能看到对方出手,陡被一股山崩海啸般的巨力撞飞出去,眼前倏
黑,连背脊触地也没有什么痛觉,就是身子一撞一弹,连滚几圈而已;勉强扶坐
睁眼,却见魁梧的南陵剑首负手昂然,居然在三丈之外,适君喻等人连爬都爬不
起来,唇边温黏不断,满嘴腥甜,趴在地上奋力欲起,只是终归徒劳。

  便只一击。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功造诣!

  李寒阳立于台下,仰头叫道:「慕容将军,我诚心求见,贵属却如此做为,
我还能不能信你,请你还给无辜的老百姓一个公道?」慕容柔淡然道:「我平生
执法,不问人情。你若信我,自有公道。」

  「好!」李寒阳一提铁链,将梁成武拽到身前,朗声道:「此人乃越浦城尹
梁子同之子,去岁八月逼奸不遂,害死越浦在籍徐日贵、徐双双父女,望将军明
察。」将徐老头父女的冤情说了一遍。

  慕容柔听罢,面无表情,只问:「可有证据?」

  「有。」李寒阳点头道:「徐氏父女尸首我已起出,验得致命的刀棒创数处,
连同当时受命杀人的官差王某、张某,并行凶之刀器棍棒等,一起留置于徐家祠
堂,待将军下山,可派人径往取回,另由衙门的干练仵工勘验,料想结果无差。
王、张二人的口供在此,请将军过目。」从怀里取出两封牛皮信柬。

  台上梁子同冷笑不止,厉声道:「一派胡言!口供、凶器都是你说的,谁知
有是没有?荒唐!」

  慕容柔举手制止他,俯视李寒阳。

  「我少时一并再看。须得先提醒李大侠:南陵封国之主,虽享有朝廷优遇,
在国境内不受衙门提拿刑讯,领有使节令的游侠仪同国主,一体适用。但既是你
告了官,代表愿受朝廷律法节制,若有诬告、伪证或逼人串供等不法情事,我一
样拿法办你,绝无宽贷!如此,你仍是要告官么?」

  「是。」李寒阳朗声道:「除梁成武外,我也要代徐氏父女告越浦城尹梁子
同。证据显示:民女徐双双力保贞节,抵死不从,咬舌自尽,然其时尚有气息。
经廿五间园值班官差王某发现,向上禀报,是梁子同下令将她殴死,杀人灭口。」
众人闻言哗然。

  梁子同面色惨白,兀自强笑:「你……你凭一名官差的口供,便想定二品大
员的罪?简直是笑话!」

  慕容柔盯着他的脸好半晌,点头道:「行了,李大侠,你说的是实话。来人,
剥去梁子同的官服乌纱,用铁链锁了,待下山之后打入大牢,听候本镇发落!」

  罗烨领命,带巡检营的弟兄上前,一把将人掀翻在地,取铁索麻绳捆了,稍
有挣扎便饱以老拳,连随行的官差护院亦都遭殃。巡检营都是兵油子,力大拳重
出手狠,被梁氏父子的劣行激起义愤,逮到机会便往死里打;众人以为城尹大人
方不免有些抵抗,谁知转眼即被揍趴在地,如野犬般呦呦哀鸣,鼻青脸肿、折手
断腿的,方知镇东将军威名不虚。

  梁子同吐出几枚断牙,忍痛颤道:「慕……慕容柔,我……我是中书大人门
下,你……你凭他人片面之词,居……居然敢定我杀人之罪,拿……拿铁链锁我?」

  慕容怡然道:「教唆杀人,其罪不赦,岂可凭一面之词锁人?本镇锁你,依
的是渎职滥权之罪。你私人庭园中,居然教衙门官差轮值,盗国之帑,竟不遮掩,
无耻至极!当然渎职罪不致死,回头我着人抄了你的廿五间园,看能不能找出点
什么鬻官、收贿、私贩人口的罪证,再来砍你的头,教你死得服气。」梁子同面
如死灰,被拖下台时兀自抱持一线奢望,对凤台叫道:「娘……娘娘!任大人!
我……我乃中书大人门生!但看大人之面……娘娘!」

  任逐流双手抱胸,低头一啐,怒斥道:「娘你妈的!要不是看中书大人之面,
老子一剑砍了你都有份,教你这般造孽!王八蛋!」

  独孤天威心想:「连越浦城尹都拉下马来,蒲胖子你这回倒霉啦。」却见蒲
宝神色自若,并未吓得脚软失禁,还对慕容柔笑道:「慕容大将军真是青天哪!
连中书大人的帐都不肯买,洗刷民冤,当真大快人心!只可惜处理流民之事,着
实狠些,要不真是霹雳菩萨啊!」

  慕容柔冷笑。「你不必拐弯骂人。适才一战,在伏象公主打断之前,我方已
然获胜。适庄主之剑虽被断,然贵方段典卫被打出七八尺远,无力还击,胜负明
显。将军堂堂一镇,该不会真要混赖罢?」

  蒲宝露出讶色。「将军什么时候产生了比斗的错觉?方才那段,乃是表演,
是热场子用的,就跟乐师奏乐、舞伎跳舞一样,所以派个奶子大的,下场娱乐大
家。怎么将军派的是正式代表么?」

  慕容一想,果然他从头到尾没说段瑕英是南陵代表,显有预谋,冷道:「将
军欲派何人,还请划下道儿来。」

  「慕容将军有所不知,本镇此番北上,素闻」八荒刀铭「岳宸风岳老师威名,
慕容将军不但倚之甚深,据说专程弄出个四府竞锋,欲让岳老师一举挑了三大铸
号,大扬镇东将军之威!料想这等打擂台的场面,派的还是岳老师。」蒲宝笑道:
「我们远来是客,可不能失礼,找个奶子大的便算了事。所以本镇想来想去,也
只好请与岳老师齐名的」鼎天剑主「李寒阳李大侠代表南陵了。」说着起身凭栏,
双手圈嘴,笑道:「李大侠,请!」

  封底兵设:藏锋

             【第二十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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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卷造极之战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段瑕英

  论法会上三战决!莲台首战,无法战胜的强敌对上无法再战的伤兵,无坚不
摧的巨剑对上无险可守的薄刃,不容一败的慕容柔、不容一败的耿照,他们将如
何创造胜机?

  碧火神功存在着难以超克的缺陷,耿照在短时间内的快速提升,实与自杀无
异!再也无法挽救的功体,是死地抑或转机?号称「文斗」的莲台第二战,又何
以战至裂血倒冠,舍生搏命?

  第百十一折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迎着满场的错愕目光,李寒阳浓眉轩起,抬头扬声:「这便是你的条件?」

  蒲宝被瞧得浑身发毛,猥琐的笑意全僵在脸上,「骨碌」一声颈围抽搐,活
像吞了只死老鼠,干笑:「李大侠这么说未免太见外啦,大伙儿都忒熟了……」
见李寒阳目光炯炯,整个人宛若插入大地的精钢巨剑,寒光迫人,满肚子瞎扯挤
溢不出,嘴里干得发苦,捂汗强笑:「这……这样。只……只消李大侠为南陵赢
了这一场,本……本镇便将虔家的孩子无罪释放,绝不留难。」唯恐他不信,将
身旁的孩子高高举起,笑道:「我连货都带来啦,能赖了你不成?」

  他将孩子抱过雕栏,旁人无不色变。沈素云惊呼:「小……小心,别伤了孩
子!快……快些放下来!」不觉起身。符赤锦唯恐她纤腰斜倚,不慎翻落栏杆,
赶紧轻按香肩,低道:「夫人勿忧!李大侠神功盖世,便是无咎不慎摔落,料想
李大侠也能接住的。」沈素云想起适君喻一跃而下的敏捷,却被李寒阳于眨眼间
击倒;此人武功如此高超,岂能接不住一个小孩儿?心神略复,惊觉形势对夫君
极是不利:「蒲宝以孩子为质,那位李大侠若真要为南陵出战,这厢谁人堪住?」

  据于凤台居高临下,任逐流双手抱胸,平素笑意轻佻的嘴角紧抿着,连唇上
两撇又弯又翘的乌须都难得正经起来。

  「啧啧,蒲胖子有备而来,居然请出偌大的靠山!这回我看慕容柔……等一
下!你上哪儿去?」见耿照并未停步,依旧往梯台处行去,「啧」的一声,飞凤
剑连鞘戟出,径点耿照颈下「大椎穴」!

  剑方一动,碧火功感应杀机,腰畔「藏锋」亦连鞘而出,谁知居然落空!一
片剑风拦腰扫至,耿照及时以刀鞘格开;怔愕之间,三道锐风又来,仿佛身后三
人一齐出剑,次序虽分先后,其间差距甚微。

  耿照刀势圈转,用的是蚕娘所授之极守一式,满拟接下三剑,岂料网罟般的
刀劲一裹,三剑之二竟又凭空消失,「笃」的一声刀、剑鞘交击,转身见金芒骤
闪,映满视界,任逐流眨眼间连递四剑,分刺他双肩大腿,手腕飞颤,用的全是
虚招;第五剑劲风呼啸,贯中而入,径取胸口「膻中穴」!

  碧火功感应气机,敌势无所遁形,耿照毋须依赖耳目,便知贯胸之剑才是真
正的杀着,人刀一合,猱身撞向剑尖,竟是易守为攻,挟着鼓荡欲出的雄浑真气,
欲将任逐流一举震退!

  岂料第五剑仍是虚招,「嗤!」一声锐响,右肩的衣衫应声分裂,飞血如丝,
飞凤剑鞘尖虚引,藏锋骤失目标,幸赖碧火功稳住重心,并未踉跄失衡。两人交
错,耿照回刀护住要害,左掌按紧右肩的伤处,不敢冒进;任逐流抢占梯口,凤
剑斜指,左手食指挠须笑道:「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太冲动了。连老子也打不
过,李寒阳你就别想了罢。」

  耿照自修习碧火功以来,赖先天真气的灵觉克敌求生,未尝有误。任逐流剑
法虽高,修为决计不能高过蚕娘、城北小院的黑衣怪客等高人;连她们起心动念
的瞬息间都不能躲过碧火真气的感应,任逐流之剑何以能欺敌成功,忽现忽隐?

  「你不用奇怪。」任逐流怡然道:「我这路剑法专走偏锋,如作画的皴破之
笔,以偏笔行正局,绘得奇峰如削,飞瀑空悬;山石有森然欲搏之势,林木有拏
空相攫之形,全取偏侧,乃能得势。」云台八子「里只有我继承了这一脉,其名
曰」飞鸢下水「。」

  耿照无视肩上热辣辣的痛麻,略一凝神,摇头道:「你先头那四剑,有一记
不是虚招。虽不知如何办到,然而剑势一旦化实,亦能造成如实剑般的伤害。」

  任逐流不由失笑。

  「他妈的!你让老子威风一下不行么?我自下山以来,等闲对敌,不轻用草
堂秘剑,一来呢是用不上,二来也怕用得多了,教人窥破虚实,居然被你小子一
语道破。你奶奶的,你是瞎蒙蒙上,还是真瞧出什么端倪?」

  耿照无法详述碧火功的妙用,想了一想,道:「你方才刺我背后的那一剑,
非是实剑,而是隔空凝成的剑气,我虽察觉杀意,刀却挥了空;紧接着拦腰扫来
的那招,才是实剑所为。出剑快时,的确能纷至沓来,如数人同使,然而虚招离
手,无法任意化实,我猜想任大人所用非是剑法,而是某种隔空凝聚的发劲之术。
再说——」一指飞凤剑别致的凤尾鞘尖:「任大人剑未出鞘,伤口却如此锐薄,
伤我的必不是实剑。」

  「啧!被你一说,倒像是老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任逐流伎俩被揭,却无丝毫不悦,反露出佩服的表情,笑骂:「这当然是剑
法,还是央土无双、独步天下的快剑!你以为拎了把剑一径胡戳乱刺,便能与人
比快么?老子的剑气能离剑三尺之后成形,虚招都能变实招。你以为对的是一把
剑,其实是三把五把甚至更多,谁人快得过我?」

  拳掌中有劈空掌、「隔山打牛」一类的武技,讲的是隔空发劲,以内力伤敌。

  任逐流这路「飞鸢下水」原理相似,却把凝成的剑劲,混入仰刺、挑剑等招
数,武学套路中本有虚招之设置,用以诱敌,若对手的眼力更高,又或临敌过招
的经验丰富,不轻受撩拨,出手无的,自然是虚;然任逐流的「虚招」却未必全
虚,空刺的一剑可凝出伤人的剑劲,实剑却可能是虚晃一招,真假相参,益发刁
钻难防。

  耿照没想到他的外号便是一套高深的剑学,也没听过「云台八子」的名头,
但这位金吾郎剑术之高,确是平生罕见,离剑三尺而凝出剑气,更是了不起的修
为,配合独门的「瞬差」之术,「央土第一快剑」的美誉当之无愧。当夜在栖凤
馆匆匆交手,想是任逐流有意相戏,并未拿出真本领来,今日方知不虚,心中仅
有的一丝不豫登时散去,抱拳行礼道:「是我失言。还请任大人让一让路,在下
铭感五内。」

  任逐流摇头。

  「你想替慕容柔出战,我便不让。你是老子看中的人才,你爱教人打残了、
一辈子当个窝囊废,原也随你,但今儿是我的场子,这事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发
生。要不你向娘娘请示,娘娘说让,老子便让。」

  阿妍本不知他二人为何突然打架,经他一说登时了然,急道:「耿典卫,适
才李寒阳李大侠打退慕容将军的三名手下,迄今思之,犹有余悸。你满身是伤,
岂可轻捋虎须?本宫命你在此护驾,不得擅离。」

  「阿姊!」任宜紫闻言露出嫌恶的表情。

  「丫头噤声!莫要不分轻重。」

  任逐流瞪她一眼,随手收了佩剑,依旧守着楼梯口动也不动,沉声道:「」
鼎天剑主「与」八荒刀铭「齐名,刀剑俱是当世神兵,慕容柔养着岳宸风这头猛
虎,为的就是应付今日这般局面,轮得到你小子强出头?」心中却想:「阿妍允
了赌斗,已上慕容的贼船,与他绑作一处。今日三战,镇东将军府一场都不能输,
否则阿妍……不!是兄长、乃至我任氏一门俱要担干系。这小子非是李寒阳的对
手,不能让他坏了事。」想起临行前任逐桑殷殷叮嘱,对照眼下进退维谷的棘手
情况,额际不禁渗出薄汗。

  蒲宝提出「以擂台代替论法」,让三乘各派代表与镇东将军府一斗,用以决
定流民去留,看似不得已而为的馊主意,仔细一想,其中却有诸多蹊跷。

  南陵游侠行踪不定,蒲宝未以虔无咎为饵、将李寒阳引到东海,眼下决计使
不出这记杀手锏。退一万步想:若非蒲宝出尽手段,事先排除了与镇南将军府关
系疏远的峄阳国等势力,岂由得他指派南陵小乘的代表?此又一斧凿宛然处。

  须知南陵实力雄厚的大国多与「代巡公主」段慧奴有联系,向来不买镇南将
军的帐,此番所派官员层级都不高,遇事说不上话;姑且不论使节,但教毘昙昭
通长老在场,南陵僧团便轮不到蒲宝发声,便是他手握李寒阳这着好棋,亦无用
武之地。

  而以李寒阳的名头武功,明显是为了对付「八荒刀铭」岳宸风准备的阵仗。

  岳宸风失踪是近日才发生的事,蒲宝无法事先预料。他排除了南陵僧团及使
节团里的反对声音,把李寒阳引到东海,再提议以擂台代替论法……一切布置,
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在三乘对镇东将军府的首战之中,摧毁慕容柔手下最强的武
力屏障,一举夺下胜利!

  也就是说早在南陵之时,蒲宝便知论法大会上将有赌斗,为打败镇东将军府
做下种种安排。

  要不是蒲胖子对流民围山表现得如此惊诧,实不像作伪,整出戏他算唱全了,
铁板钉钉,首尾始末肯定是这厮一手策划。

  任逐流与蒲宝算是少时吃喝玩乐、嫖妓宿娼的同道,对此人知之甚详:蒲宝
脸皮奇厚,什么事都能说得天花乱坠,演技却没有那么出色。适才那对猪也似的
小圆眼珠差点吓得挤蹦落地的模样,令任逐流疑心之上复又生疑,不由得踌躇起
来。

  蒲宝并不知流民会蜂拥上山。否则以这厮胆小如鼠,还能坐沉了大肥屁股谈
笑风生?

  (不围山,如何打得成擂台?蒲宝原本的算计是什么?佛子率众生事,与他
有无关连?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将大伙儿捏在一块?)

  ——说不定,是我将蒲宝那死胖子想得太聪明了。

  同为被算计的一方,任逐流环抱双臂,陷入沉思。

  慕容柔手里若有奇兵可用——如始终未见人影的岳宸风——则李寒阳未必稳
操胜券;若然没有,以慕容之老谋深算,用赖的也要想办法躲过这一败。在任逐
流心中,这两个结果都远胜于耿照下场搅和。

  任宜紫不知他心中计较,见耿照面无表情站立不动,又恨又恼:「叔叔与阿
姊也真是。这厮多次辱我,至为可恶,撞上」鼎天剑主「李寒阳,便未被一剑拍
成了骨泥齑粉,少不得也要折腿断胳膊。如此大快人心的事,有甚好拦阻的?」
明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勾连着小指负在腰后,俏脸上满是遗憾:「耿大人护主
心切,可惜将军身边尚有岳宸风岳老师,大人报效无门,我是替他惋惜。」身后
双手摆弄,似是把玩什么,宽松的大红礼服后头垂下一小截玉坠流苏。余人以为
是什么金珠饰物一类的小玩意,只耿照握着拳头咬紧腮帮,虎目炯炯放光。

  那是他遗落在任宜紫处的金字腰牌,代表将军赋予的权柄、信赖与期望。

  他涌起硬闯下楼的冲动,守着楼梯口的任逐流早有准备,虽已还剑于腰,却
没有让路的打算,宽阔的凤台梯栏被他这么懒惫一倚,令人忽生出铜墙铁壁之感。
要闯过他那神奇的「飞鸢下水」剑法与瞬差之术,似乎并不比面对李寒阳来得容
易。

  身后,阿妍姑娘举起玉一般的柔荑,温婉的语气之中,却带着不容质疑的无
上威仪。「耿典卫,请你到这边来。这是本宫的旨意,耿大人万勿相违。」

  耿照既无动作也不言语,满布血丝的双眼瞅着任逐流,身下乌影仿佛一瞬间
拉长变大,倏地笼罩住凤台梯口,强大的威压扑天盖地而来,宛若虎伏。

  (这小子……好慑人的气势!)

  任逐流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抱臂哂然:「还未同李寒阳交手,这便先与
我拼命么?不错不错,挺有气魄。」哼的一声,阴着脸冷道:「动动脑子啊,年
轻人。南陵游侠,首重一个」义「字,要是威胁利诱能驱使得动,算哪门子狗屁?
你家将军坐得忒稳,就是吃定了这一点,你急什么?」

                ◇◇◇

  蒲宝之举震惊全场,胆子小的纷纷转头,唯恐他失手摔了小孩,难免亲睹男
童摔得四分五裂,血脑迸流,几天都睡不好觉。场中李寒阳依旧昂立,倒是虔无
咎硬气得很,不哭不闹,小脸虽无血色,表情仍十足倔强,丝毫不肯示弱。

  独孤天威笑道:「蒲胖子,你这手看似琉璃碗里擂胡椒,实是死人坟上耍大
刀,吓鬼罢了。这小子哭都没哭一声,料想李大侠是不受裹胁的。」

  蒲宝没想这小鬼倔到这般田地,本欲吓得他放声啼哭,好教李寒阳乖乖就范,
不料适得其反;用心陡被揭破,也不好偷掐小孩逼出眼泪了,索性装出一副「侯
爷有所不知」的模样,怡然道:「李大侠武功盖世,这五层高台让他来蹦,也不
过就一跨步,接个小孩有什么难的?不危险,一点都不危险……哎呀!」蓦地左
掌飞甩,无咎如皮球脱手,就这么旋着摔将下去!

  沈素云纤手掩口,惊呼未及发出,竟尔晕死过去,幸身后符赤锦接住,未碰
伤头脸身子。

  台下李寒阳巨剑掼地,仰天舞袖,「泼喇」一声气流卷动,如搅沌波,半空
中的无咎仿佛跌入一块巨大的鱼胶,下坠的势头一滞,连破空声都变细变微,与
外界层层相隔。

  他点足踏剑,整个人霍然拔起,接无咎入怀,吐气大喝:「咄!」隔阻坠势
的无形气障应声雾散,两人加速坠落。李寒阳襟袂逆风,稳稳踏地,犹如不世神
锋铿然入鞘,青芒虽敛,周身仍止不住气势发散。众人惊呆了,居然忘记喝采,
全场悄静静一片,更无余声。

  「好身手!」独孤天威率先鼓掌,笑顾蒲宝:「你说得半点没错,李大侠的
确武功盖世。这会儿你把人质拱手交还,拿什么来挟制武功盖世的李大侠?」

  蒲宝裹着袖管捏紧左掌,大缎精绣的蟒袍上乌渍悄染,额际冷汗涔涔。他冷
不防被虔无咎狠咬一口,吃痛松手,然而此际说什么都已太迟,强笑道:「侯爷
说这话是太不了解英雄好汉,我与李大侠交游,一向是光风霁月,相濡以沫的。
李大侠身为南陵游侠之魁首,神功盖世,真要劫囚,十座镇南将军府也挡他不住,
但李大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要换得这孩子一身清白,不用一世人藏头露尾
的,如悬榜的江洋大盗,见不得光。」

  独孤天威肚里暗笑:「这都不算威胁,世上还用得着」威胁「两字?」

  蒲宝故意扯开喉咙说话,其心昭昭,李寒阳却置若罔闻,低头见无咎双目眦
圆,咬牙发颤,想是惊吓太甚;检查过无有内外伤症,微一运劲,淳正绵和的内
息徐徐度入了男童体内。虔无咎「嗝」的一搐,忽尔回神,苹果般的清秀小脸涌
现血色,奋力挣扎:「放开我!」

  李寒阳并未刻意限制他的行动,只因胸肌厚实,双臂如铸,对七岁孩童来说
不啻铁壁铜墙,一时难以挣脱。初老的游侠魁首不太常与孩童相处,却也不觉怎
么别扭,见他平安无事,心怀顿宽,伸手抹去他唇畔血渍,温言道:「好端端的,
干嘛咬人?看台忒高,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么?」

  虔无咎小脸一沉,照准他长满厚茧、黝黑粗糙的右手食指,冷不防张口咬落!
李寒阳身子未动,他却「格!」咬了个空,牙床对撞,声音又脆又响。虔无咎正
值换牙的年纪,这下差点嗑落两枚乳齿,眼角迸泪,狠狠瞪视披发美髯的魁梧男
子,怕是帐上又添一笔。

  李寒阳既好笑又无奈,对他这一咬倒也印象深刻,忍笑正色道:「不错,你
反应很快,差一点我便躲不过。下回记得先探头再张嘴,速度还能快些。」

  虔无咎一愣,眸中掠过精光,若有所思;片刻想起他是杀父仇人,连片言提
醒的好处也不能受,沉着脸挣扎起身,一下站立不稳,如啄了酸酿果子的小黄鸡,
歪着小脑袋瓜一路踉跄,眼看便要跌跤。一旁静的越浦少年朱五见了,赶紧上前
来搀;虔无咎好不容易止住步子,看清是谁伸的手,想起这人是跟李寒阳一块来
的,小脸如罩严霜,用力甩开,索性一跤坐倒。

  朱五有些错愕,浑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令得他如此不快,转头望向李寒阳。
李寒阳温言道:「你莫怪他。我杀了他爹,难怪他恨我。」

  朱五心里早把他当成大英雄大侠客,一下反应不过来,半晌才道:「他爹做
错了什么事,你才要杀他?」瘫坐在地的虔无咎猛然睁眼,小手奋力撑起,然胸
中浊气吐之不出,一时难以开口,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朱五。

  李寒阳摇摇头。

  「他的父亲虔春雷是一名剑客,武功、人品均有过人之处,可惜在江湖上名
气不响。虔春雷请求与我比武,我屡次推拒仍不能阻,复感其至诚,终于答应。
双方签下无遗仇生死状,在数名同道的公证下比武,言明生死各安天命,事后不
遗仇愆。」他顿了一顿,肃然道:「虔兄剑法之高,是我平生仅见,比武的结果
也不过是一招之胜而已。我的运气好些,侥幸赢了虔兄,无奈决胜的一招难再保
留,他的父亲因此伤重而逝,令我无限憾恨。」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虔春雷」三字在今日以前,可说是闻所未闻,此人何
德何能,又是何等来历出身,能与鼎天剑主斗得旗鼓相当,仅仅是「一招之胜」?

  看台之上,邵咸尊闻言亦不禁蹙眉,暗忖:「当今武林」虔「姓的好手,止
有平湖」补剑斋「一脉。补剑斋主虔幽月亦为国手,擅剑却不使剑器,以」医剑
同流「著称,乃南方剑坛一号人物。不知与这虔春雷有无关系?」转头望了三弟
一眼。

  邵兰生长年奔波武林,又是天下知名的剑术好手,与剑坛颇有往来,人面极
广。孰料他亦是满面狐疑,细想半天,仍是摇头。「若是虔氏本家,补剑斋不可
能置若罔闻。」邵家三爷压低了声音,挪近兄长耳畔:「虔幽月性子偏狭,李大
侠若杀他族中之人,不管什么无遗仇生死状,定要讨回颜面。况且,此事似已过
了大半年之久,总不能不发丧罢?小弟愚见,那虔春雷恐非补剑斋之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目光移回场中。「平湖虔氏与李寒阳同出自中行氏,李寒
阳算来还是本家嫡嗣,若非送去了诸凤殿,眼下不定便是四平爵府之主。兴许是
凤翼山那人压了下来?」

  邵兰生摇头。

  「中行氏守令有责,子弟不得擅自离山。昔年战乱,下山避祸的族人形同破
门出教,不能再保有旧姓,才有平湖虔氏、云山后氏等旁支;百余年来,都说不
上一家人了。况且李大侠也不姓那个姓啦,便是爵主有心,恐怕也插不上手。」

  「虔幽月也是」月「字辈的,与四平爵主是同辈罢?」邵咸尊忽问。

  「嗯。」邵兰生微微颔首,蓦地一凛,:「兄长的意思是……」

  「有机会走趟平湖,打听打听虔家有无犯过被除籍的门第。」邵咸尊淡然道:
「不会无端端从天上掉下高手来,根骨苗裔、功法传承、名师指点……诸般条件
汇总,方能成就一柄名剑。那虔春雷不惜签下无遗仇生死状,也要一战李寒阳,
显是为了恢复名誉;虔幽月对遗孤不闻不问,其中必有内情。我见这孩子很有骨
气,根骨亦佳,若得李大侠同意,不妨收入我青锋照门墙,善加栽培。」

  此举虽不免得罪虔幽月,却卖了李寒阳一个天大的人情。邵兰生对虔幽月没
什么好印象,却佩服李寒阳的人品武功,亦怜惜虔无咎孤苦,闻言不禁露出喜色,
连连点头:「兄长善心义举,小弟多有不及。如此甚好!待此间事了,我便走一
趟平湖,打听那虔春雷的来历。」

  虔无咎听李寒阳对亡父十分尊重,不觉一怔;片刻缓过气来,仿佛不说点什
么便矮了人一截,胸口闷闷的好不难受,冲朱五叫道:「我爹是大好人,才不是
坏人!」朱五满面歉疚,垂首道:「是我不好。真对不住。」顿了一顿,又觉不
吐不快,嚅嗫道:「但他也是好人。扔你下来的那人才是真坏,是存心利用你的。」

  独孤天威听见,抚掌大笑:「这话说得真是太有道理。我们东海的小孩儿就
是聪明!哪像你们南陵小孩忒好骗,自己送上门去请拐子帮忙。」蒲宝小声道:
「侯爷如此看得起小弟,小弟足感盛情。不过当着李大侠的面,咱们就不说」拐
子「二字啦,免得刺激了他,感谢感谢。」

  虔无咎毕竟年幼,受激不过,大声道:「不是他扔我下来,是我咬他的手,
才掉下来的!」李寒阳目光如炬,适才台顶诸般动静瞧得分明,却想不透此举何
意,忍不住又问一次:「你为什么咬他?万一我没接着你,你现在已然没命啦。」

  男童咬了咬嘴唇,大声道:「跟他一块儿,丢我爹的脸!我爹虽输给了你,
但他说他无愧于心,一点也不丢脸。你若被他威胁,做丢脸的事,连我爹的脸也
丢尽啦!这怎么可以?」

  「你放心,他威胁不了我的。」李寒阳哈哈大笑,伸手抚他发顶,虔无咎沉
着脸退后几步,仍是十足警戒。蒲宝心底一凉,暗忖:「完了完了,什么南陵游
侠、」义之血脉「,通通都是狗屁!世上哪有为了别人不惜拼命的傻子?老子居
然信了这些鬼话!」料想李寒阳接了小屁孩便要反脸,也顾不得场面了,正寻思
脱身良策,却听李寒阳朗道:「然而难民盈野,将军身为朝廷之重臣、百姓之父
母,岂可推诿搪塞,任其自生自灭?若能为这些无辜的百姓挣得一线生机,鼎天
钧剑愿代南陵,一战镇东将军麾下高人!」

                ◇◇◇

  他妈的!什么狗屁大侠?都是些爱搞事儿的王八龟蛋!

  任逐流忍不住低头一啐,动动嘴皮子,终究没骂出口;抬见一双野兽似的赤
红双目,耿照双拳捏得格格有声,周身气流扰动,骇人的气势似将成形,心头凛
起:「这小子想硬闯!」喀喇几声脆响,耿照脚下地板爆出一小蓬淡淡烟霭,结
实坚硬的乌檀木承受不住他身上散发的气劲,如遭石磨压碾,迸出无数细小木屑。

  金钏、银雪感应杀气,剑尖「嗡嗡」震颤,姊妹俩心念一同,并肩遮护着皇
后娘娘;任宜紫不禁变了脸色,悄悄向后挪退几步,不敢相信这股惊人的威压竟
是来自那个神憎鬼厌的乡下土包子身上。

  (锅底料都捞上桌了,这会儿是来真的么?)

  「断了你的傻念头,给老子老老实实待着!」任逐流忍无可忍,反而仰头大
笑,「铿!」一把擎出飞凤;清亮的震响未落,人已和剑飙出,身裹剑芒、影中
挟剑,快到难辨其形,眨眼间一掠丈余,到耿照身前三尺处突然顿住,衣袂须发
「泼啦!」一声逆风激扬,刮展至极。

  众人才觉他形影凝聚、似将看清之际,任逐流嘴角微扬,身形倏地一晃,剑
尖径取耿照咽喉!

  这一剎那间的快慢转换,便足以令对手拿捏失准,此即为「瞬差」的巧妙之
处。但耿照垂眸低首,竟似假寐,摒弃耳目肌肤等感知,于剑气成形、侵入臂围
的瞬间反手一掠,「藏锋」连刀带鞘砸上飞凤,剑刃微微一凝,时间仿佛为之静
止;紧接着,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在刃上炸裂开来,任逐流还来不及圈转长剑卸
去来势,巨力已如潮浪穿透身体,扯得他向后滑开丈余,靴跟在乌檀地板上「嘶
——」拖出了两道袅袅烟焦,背脊才重重撞上楼梯口的雕栏,「格」的一声压裂
了厚重的矩方木柱!

  ——好……好强大的内力!

  任逐流全身血腾如沸,这一击的余力犹如惊涛拍岸,反复不息,他背靠着弯
裂的木柱滑坐在地,拄着剑却撑不起身子,一股异样的腥甜涌出喉管,从嘴角漏
将出来,沿下颔脖颈缓缓流淌,染红了胸口衣襟。

  任逐流玩世不恭,于识人上却鲜少走眼,尤其是比武斗剑的对手。以他的内
功修为,按理不应受到如此重创,但就像他赖以成名的「瞬差」之术一样,只消
杀对方个措手不及,极些极微的差距,也能扩大成为一场完美无瑕的漂亮全胜。

  瘫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的金吾郎嘴角微颤,露出歪曲的笑意。若能任意
抬臂毋须倚剑,任逐流会冲少年竖起拇指,诚心诚意赞一句「干得漂亮」,可惜
他被那一刀所挟带的惊天之威震伤了五脏六腑,甚至来不及运功抵御,伤势非轻,
半点也开不得玩笑。

  更不妙的是耿照的眼神。

  少年典卫平举长刀,维持迎敌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表情狰狞、身子微颤,眼
中布满血丝,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口中不住荷荷有声,如伤兽般吐着粗气,
豆大的汗水自额际点滴坠落,「滴答、滴答」地回荡在阁楼里。

  「娘的,明明是你打伤了老子,怎么情况看起来比老子还不妙?他这是……
走火入魔!不妙!」任逐流抹去唇边腻滑,勉力提气,叫道:「喂,耿小子……
咳咳咳!老子服气啦,这道便让与你走……喂!是这边,你过来!」见耿照掉头
往皇后那厢走去,只恨自己再无余力,鼓劲叫道:「保……保护娘娘!保护娘娘!」

  他撞裂雕栏的声响早已惊动楼下,内侍们唤来金吾卫士,只是没有娘娘或任
大人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登阁。此际一听呼喊,连忙蜂拥而上,见流影城的耿
典卫手提长刀,一步一步向娘娘走去:「娘娘」赤着小脚双手持剑,不住倒退,
身后两名宫女也是长剑出鞘,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

  任逐流唤的不是这帮手下,急得挥手:「都……都别妄动!别……别刺激他!」
探头叫道:「阿紫!保护……保护你阿姊!金钏、银雪!」

  任宜紫披着大红凤袍,被金吾卫士错认是皇后,却无法因此得到勇气。

  她知道耿照武功高强,却作梦也没想到这乡下土包子能够一击将叔叔打得呕
血倒地,更想象不出那张浓眉大眼、实在说不上「俊俏」二字的乡下人面孔,怎
能摇身一变,直如魔君附身,周身散发出强大而恐怖的气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手里抓着锋锐无匹的同心剑却无一丝象样的接敌态势,只能不住倒退,颤声道:
「你别……别过来!再要过来,我……我一剑刺死你!」肩后一顿,却是碰上了
并肩而立的孪生姊妹花。

  金钏小巧的秀额上汗珠晶莹,紧咬贝齿,一步也不肯退;另外一张一模一样
的面孔上虽然十足仓,但银雪从小被教育要绝对服从,不得相违,况且她一慌便
本能地跟随姊姊行动,居然也摆出防御的架势,比任宜紫要可靠得多。

  任宜紫背后撞了人,几乎跌跤,目光不敢自眼前的狂人身上移开,遑论回头,
突然陷入莫名的惊怖之中,舞剑尖叫道:「你走开、你走开!不……不要过来!
呜呜呜呜……别过来!」一剑扎上耿照胸膛,血花四溅,吓得她双手放开,失足
坐倒。

  一阵异味飘散开来,带着成堆微腐花果一般的腥甜馥烈,又有新剥毛皮似的
淡淡膻骚,在充斥着汗嗅与金铁气息的阁楼之中,闻起来格外触动心弦,似乎有
种危险的野性。

  任宜紫双手死按着揉绉的丝绸裙布,直到温热的液感浸透手掌,才发现自己
竟吓得失禁;一意识到这点,汹涌的尿意再也顿止不住,激射而出的尿水撞上坚
实的乌檀木地板又猛然弹起,溅湿了紧实的雪股大腿,光滑如敷粉的肌肤挂不住
液珠,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虽然形势紧绷,但水声着实太响,靠得近的金吾卫士大多都听得一清二楚,
更别提金银双姝,只是谁也没心思搭理她。任宜紫羞愤欲死,但释放尿意的畅快
感却令她忍不住发颤;她夹紧大腿屈起膝盖,借着宽大的裙幅掩盖,用力将汁水
喷射而出,羞耻与快美混合成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少女禁不住一阵恍惚,
连方才逼近的持刀少年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耿照胸口被利剑一刺,神识略复,视界里但见满满的金戈铁甲,一时不知身
在何处,依稀把握着几个念头:「我……我要下去。将军……将军需要我……比
斗……胜利……」侧首斜乜,楼梯口刀枪罗列,甲士挤得满坑满谷,哪有路走?

  不能……不能再等了。

  少年对自己说。他体内的野兽强大得似能挣脱一切牢笼,连胸膛和左肩汩汩
溢出的鲜血都无法带走浑身盈满的精力,「战斗」这个念头仿佛为他打开了一处
宣泄口,他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耿照突然发足狂奔。

  他跨腿挥臂的动作活像野兽,敏捷、利落、充满破坏力,光是扯动的劲风便
将三尺外的孪生少女弹飞出去,所经之处桌椅掀倒,几屏碎裂,所有人的惊呼、
喊叫……全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少年飞身扑上露台,翻过金凤高栏,纵身一跃而
下!

                ◇◇◇

  以棋局比喻的话,慕容手里能用的棋子委实少得可怜。

  蒲宝毫无疑问是经过精心策划,才使李寒阳成为代表,讽刺的是:此刻慕容
柔手里并没有岳宸风,纵使「势均力敌」变成了「狮子搏兔」,他仍旧是一场也
不能输。慕容柔不懂武艺,然而不懂武艺如他,也知李寒阳是非常可怕的对手,
眼下己方并无堪与匹敌之人。

  适君喻等已被巡检营的弟兄抢回,李寒阳显然手下留情,三人看来都不像受
到重创的模样,只是手足酸软,无法再战。「将军!」适君喻挣扎起身,苍白的
面上满是愧色:「属下无能,有负将军之殷望!属下……」

  「不怪你。」慕容柔摆了摆手。「李寒阳不是你们能应付的对手,你等须尽
快调养恢复,少时若生变故,攻防应对,切不能成为我方负担。这是军令。」适
君喻闻言一凛,心知将军所说至关重要,面对李寒阳已是一败涂地,绝不能再拖
累将军,更不多言,把握时间运功调息。

  慕容柔目光扫过余人,见罗烨一声不吭,微瞇着妍丽秀气的细长凤目一乜,
淡笑道:「你看起来挺能打,有无胆魄一战鼎天剑主?」罗烨十指并拢贴紧大腿,
站得笔直,大声应道:「回将军的话,有!」

  身畔忽有一人抢道:「启禀将军,属下愿往!」却是五绝庄的何患子。

  五绝庄此行四人中,只剩他身上无伤。今日何患子亦是皂衣大氅、革鞲乌靴
的武人装束,英气逼人,神色、谈吐虽然温和,眸中却隐含精芒,如辉似电,甚
是不凡。慕容柔早瞥见他神色不定,似正犹豫是否要上前请缨,争取表现的机会;
慕容故意跳过他征询罗烨,果然引得他抢先自荐。

  适君喻本要凝神运功,一听何患子开口,剑眉微蹙,低喝道:「胡闹!你强
出头什么?没见那厮之能,连我等亦不是对手么?你若上场,连一招也受不住。
还不快快退下!」口吻虽急,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关怀爱护之意,并非是有意侮
慢。

  何患子从小听惯了他的指挥安排,向来没什么主意,不料在这个节骨眼却突
然生出反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不加理会,径对漆雕利仁道:「与你借刀,
行不?」漆雕咯咯笑道:「要杀人么?好啊。」随手扯开「血滚珠」的系结,连
刀带鞘扔了给他。

  李远之阻之不及,气得半死:「你……别添乱!」转头对何患子道:「老四,
这不是开玩笑的。那人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我三人合起来还不够他一击,
你听老大的话,莫要逞强。」何患子低声道:「我有分寸。」定了定神,转身抱
拳:「属下愿为将军出战!」

  「将军!」适君喻几乎要站起来,无奈体力未复,难以全功。

  慕容柔不理他二人争执,径问罗烨:「你敢与李寒阳相斗,为何不请缨出马?」

  「因为属下不会赢。」罗烨面无表情,抱拳躬身道:「将军若不计输赢结果,
属下愿拼死一斗那李寒阳。」

  慕容柔转头望向沉默下来的五绝庄众人。

  「这就是我的答案。」苍白的镇东将军淡然道:「有勇气很好,但此际我只
需要胜利。这里无一人能战胜那李寒阳,代表须向外求。」众人面面相觑。

  「将军欲请何人?」适君喻终究忍不住,大胆开口。

  「任逐流。」慕容柔心中叹息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央土任家与我,眼下
在一条船上。要说在场有谁打心底希望我们能连赢三场的,也只有央土任家了,
料想金吾郎会为我夺下头一胜。」正要派罗烨去传口信,忽听全场一片惊呼,一
人自高耸巍峨的凤台顶端一跃而下,落地之时「轰」的一声,双足踏碎青石铺砖,
蛛网般的裂痕自他脚下洞穿处一路向外扩延,不住迸出石屑粉灰,炒豆也似的劈
啪声响此起彼落,犹如冰湖消融。那人从这么高的建筑物跃下,却连丝毫卸去冲
击力道的动作也无,就这么从狼籍破碎的青砖之间起身,昂首咆哮,其声震动山
头,令人胆寒,竟是耿照!

  谁也料不到他会从凤台一跃入场,连慕容柔都吃了一惊,锐利的目光扫过台
顶,瞥见披头散发的任逐流探出半身眺下,嘴角犹带血渍,心念电转:「他竟打
伤了任逐流!」更无迟疑,起身舞袖:「李大侠!这便是本镇指派的代表,欲领
教阁下高招,请!」对场中朗声道:「耿典卫,此战许胜不许败,毋须顾忌,务
竟全功!」

  耿照颅内嗡嗡作响,便如万针攒刺一般,视界里溢满血红,朦胧间一把熟悉
的声音钻入耳中,仿佛突然抓住了方向,喃喃道:「许……许胜,不许败。许胜
……不许败……不许败……不许败!」蓦地仰天狂吼,抡起长刀扑向拄剑昂立的
李寒阳!

  「不好!」

  适君喻一见他冲上前,急得坐起身,不意牵动伤势,眼前倏白,几乎痛晕过
去。他于李寒阳手底吃了大亏,方知其能:适才三人合攻时,李寒阳连一招一式
都未使,便只抡起门板也似的巨剑鼎天钧一扫,适君喻等还未沾着剑刃,已被劲
风掀飞;余劲穿胸透背,闭锁筋脉,至今仍未消褪——这是力量的差距。单纯而
直接,不容讨价还价,正面冲撞无异是最愚蠢的举动!

  耿照的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众人但见袍角翻动,原地已然无人:「铿!」
一声金铁交鸣,一团乌影在空中翻滚转动,一路拔高,犹如断了线的纸鸢,至眼
前时才惊觉速度之快、旋势之强,哪里是什么纸鸢?简直就是挽索发射的炮石,
轰然撞上凤台石阶,撞得阶角迸裂,石屑纷飞,这才像只破烂布袋趴滚落地,一
动也不动。

  若非手里兀自握着长刀,怕谁也认不出是耿照。

  便只一击,毫无悬念。甚至连耿照被击飞的瞬间都无人看清,但听刀剑声铿
然,回神时耿照已被轰入苍空,李寒阳的动作看似未变,只能从对手弹飞的轨迹
判断是他出的手。

  适君喻咬碎银牙,不敢转头去面对慕容的神情。我们……都教将军失望了,
无一例外。若……若我能多撑一下,若我不要那般冲动,若我能观察李寒阳的武
功特性之后再出手……

  正当悔恨如蛇、细细啮咬着风雷别业之主的心,奇迹忽然发生。

  埋在残砖碎瓦之间的身子动了动,「泼啦!」石屑松落,耿照拄着刀缓缓起
身,就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的当儿,他竟又倏然失形,灰影掠出,最后一抹刀光
的余映已至魁梧的初老游侠身前——「铿」的一响,野兽般的少年再度弹飞,又
在凤台阶前撞出一枚圆坑,挟着簌簌散落的石屑粉尘摔趴在地,头脸下漫出乌渍。
这下看台上的人们不由起身,其中当然包括始终跟在许缁衣身畔、心急如焚的染
红霞,就连混在台下人群里的风篁与韩雪色等都挤到了前头,以备情况有变时能
即刻救援。

  李寒阳拥有在场诸人难以比拟的千钧巨力,但出手极有分寸,等闲不轻易伤
人。耿照的危机来自他那盲目无智、如野兽本能般的攻击,他使的力道越大,速
度越快,被弹飞的势头也越凶猛,光是肉身撞实青石阶便能要了他的命。当他第
三度拄刀而起时,场内响起连片惊呼,连老于江湖的风篁亦不禁微微沁汗,手按
刀柄,心中暗自焦急:「耿兄弟,以小搏大,你得用用脑子,不是让你用脑袋硬
磕刀剑啊!这般蛮干,与自杀有什么两样?」

  另一头沐云色、韩雪色等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韩雪色目光如炬,适才头
一击他没能看清,第二下时心里已有准备,除了李寒阳出手太快、难以悉辨,整
个过程竟窥得七八成,心知双方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连赌一赌的价值也没有,把
心一横,低声道:「老二,这样下去不行。你想个法子制造些骚乱,我跟老四把
人弄走;再打将下去,耿兄弟必死无疑。」沐云色剑眉紧锁,点了点头,目光不
敢稍离场中。

  「等等。」聂雨色双臂环胸,下巴一抬。「你看他的眼睛。」

  韩雪色强自按捺性子端详片刻,皱眉道:「我看不出异状。有话直说。」

  聂雨色耸了耸肩。「他的眼神不太对劲,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等等,
那小子没那么容易死的。」

  韩雪色差点一巴掌便朝他的后脑勺搧落,连沐云色都忍不住露出「你根本就
是在记仇」的表情。然而二少皆是思路敏捷之辈,旋即省悟,四目相交,心中俱
只一念:「……夺舍大法!」

  三人交头接耳时,场中又生变故。耿照双目赤红、荷荷喘息,任由血污披面,
浑不知疼痛似的,右臂一挥,甩脱刀鞘,「藏锋」的长直薄刃在他手中嗡嗡颤响,
抖散一片青芒隐隐,如蛇信般吞吐不定。

  少年本是踉跄前行,恍如醉酒,谁知步子越迈越快,不知不觉又奔跑起来;
双腿交错之间,整个人突然腾空跃起,三度挥刀斩向李寒阳!

  这回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李寒阳一声清啸,单手拔起巨剑,攘臂而出,厚如
砖头的剑身挟着骇人的劲风,呼啸着卷向耿照!藏锋的单薄与鼎天钧剑的厚重对
比,荒谬得令人笑之不出,不自量力的少年与刀器仿佛下一霎眼就要被绞成血肉
破片、溅上青霄,多数人纷纷闭眼,不敢再看——鼎天钧剑磕上藏锋,发出钢片
抽击般的劈啪声响,似有一团看不见的无形气劲应声迸碎,爆炸余波之强,压得
耿照双脚难以离地,平平向后滑出三丈有余,所经处石屑纷飞,地面的青石砖如
遭犁铲,留下两道笔直的疮痍痕迹。

  李寒阳复将巨剑插回了地面,耿照这才止住退势,依旧维持着横刀当胸、屈
膝坐马的姿势,从嗡嗡震颤的刀臂之后抬起一张坚毅面孔,披血裂创的模样虽然
狼狈,眼神却已略见清澄,血丝略退,不再满眼赤红。

  「醒了?」李寒阳淡淡一笑,并未追击。

  耿照索遍枯肠,最后的记忆片段仍停留在凤台之上、与任逐流的言语僵持,
对于自己何以如此,又怎么会和他交起手来,便如云遮雾罩,一时难以廓清。

  但这些丝毫都不重要。他终于如愿来到战场,肩负起为将军——以及将军的
理想蓝图——守护最后一道防线的责任。李寒阳是前所未见的可怕对手,但耿照
必须赢得此战,别无其他。

  「嗯。」少年无话可说,只点了点头,权作回应,凝神思索着求胜之法。

  那样的眼神李寒阳非常熟悉。他已在无数次的决斗中面对过这样的眼眸,无
论结果如何,每一双都值得尊敬,只能以专注虔诚的态度与全力施为来回报,方
不致亵渎了武者。

  「那么,」游侠握住剑柄,终于摆出应战的姿态,带着无畏而淡然的笑容。
「就来战吧,请!」

  第百十二折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适才一轮交手,在满场权贵看来,耿照进退如兽,不惟快得肉眼难辨,连遭
巨剑轰飞后、以背脊撞裂石阶的强韧肉体也丝毫不像是人,见他抖落烟尘、擎刀
搦战的气势,莫不倒抽一口凉气,心想镇东将军威震天下,果非幸致!麾下区区
一名少年,发起狂来竟也有鬼神之姿,暗自惊惧。

  但在风篁等高手眼中,耿照却是以绝佳的身体条件,径行无谓之耗损,前两
次疯兽般的奔击,连李寒阳的衣角都未沾着,第三度交手时神智略复,藏锋及时
圈转,易攻为守,反而挡住了鼎天剑主信手一击。

  面对李寒阳这种级数的对手,至多只有一次机会,贻误战机或判断失准,下
场非死即伤。他三度击退耿照,不仅是手下留情,更因仓促之间,不算是正式比
武,以其一贯的行事风格,面对毫无威胁的攻击,随手挥开便是;若是较了真,
便如一剑扫平适君喻等小三绝,绝无反复施为的必要。

  情况在他说完了「请」字后,倏然为之一变。

  耿照受巨剑冲击,脉内真气如沸,似将破体。然而源源不绝的力量终究没能
打破李寒阳的铁壁防御——虽然就形式而言更像攻击——压倒风篁、聂雨色,乃
至任逐流等高手的碧火真气,令耿照无数次挫败强敌、逆转得胜的内家至高玄功,
在鼎天钧剑之前变得不堪一击,此刻他更需要冷静沉着。

  好不容易收摄心神,强抑下体内狂躁的兽血,耿照勉力抬头,不由得一悚。

  李寒阳依旧单手提剑,眉眼低垂,半人多高的千钧巨剑在他手里举重若轻,
肩臂肌肉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两鬓夹霜的初老游侠平举大剑,剑尖直指,左臂横
拦,掌心微张,势如耙风梳云;双足足尖一朝前、一向侧,后脚脚跟与前脚脚弓
相对,距离不过尺许,略呈丁字步。

  他这么一站,顿如渊渟岳立,傲岸挺拔,散发慑人气势。

  耿照于武学之理所知有限,却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与野兽本能,看出丁字步不
利移动,直觉便要抢攻;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连成一线的剑尖与足尖自纵轴无限
延伸,剑形在耿照眼中变得极长极巨,倏忽穿过三丈的距离,快疾无声地搠入少
年的胸膛——虽是幻象,钢铁贯穿身躯的感觉却异常真实,耿照身子一晃,嘴角
溢红,想起李寒阳与黑衣怪客在廿五间园外的对峙。当时双方动也不动,但周遭
气滞如凝,连呼吸也有些费力,看来非是高手对决威压迫人这么简单,两人必定
进行着一场肉眼难见、毫不亚于实剑铿击的激烈交锋。

  (他的眼光……也能杀人!)

  念头闪过,耿照更不犹豫,忙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开去,落地时瞥见李寒阳身
剑略转,足尖与剑尖连成的轴线再次穿过他落脚的地面;目光稍与之一触,胸口
又是一阵血沸,如遭巨剑擘开,剧痛直透脊骨。

  这回他总算会过意来:「翻腾的动作太大,不及移目!」脚步错落,连变几
个方位,使的却是明栈雪所授的天罗香身法。他刻意回避李寒阳的视线,首眼藏
于袖臂之间,加上诡异莫测的「悬网游墙」之术,翻搅的衣影间拖曳着一抹血目
异光,飘忽难定,说不出的阴森怕人。

  李寒阳暗赞:「应变快绝,的是人才!可惜满眼红躁,已呈走火入魔之象。」
巨剑一挥,大喝道:「妖邪异术,岂能胜正!」耿照被一喝回神,踉跄两步,目
光对上南陵诸游侠之首,瞬间仿佛有无数剑影飙来,封住了前后左右,巨剑幻象
三度贯体,喉头骤甜,仰天喷出大口血箭!

  沐、聂二少不禁色变,沐云色低喝:「耿兄弟!」排众越前,正打算冲入场
中,李寒阳如电目光扫至,沐云色顿觉周身空间俱被他的视线死锁,更无一处可
供腾挪,无论从哪个方位跃出,都不免被巨剑斩落,满腔急切突遭冷水浇熄,不
由退了一步,恰被二师兄按住肩膀。

  「瞧!」顺着聂雨色尖削的下颔望去,对面人群里也有一条身影停步,身上
灰扑扑的大氅逆风激扬,收势不住,倒像他独个儿与旁人吹着不同方向的怪风,
模样十分滑稽,却是风篁。

  「好厉害的」鼎天剑主「!」沐云色一抹额汗,喃喃说道:「他只用双眼扫
了一圈,我却仿佛被他手中之剑斩成两段。这是……这是什么武功?」

  聂雨色淡然道:「他的剑势已然成形,有此能为,半点也不奇怪。」

  沐云色想起师父说过,剑练到了极处,精神、肉体会记住出剑的一瞬,即使
手中无剑,仍能以剑杀人。「从前有位将军箭术通神,某日轻装独猎,及至黄昏,
见林间踞着一抹虎影,将军凝神张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碍于天色渐晚,料
想虎尸不虞丢失,打算明日再唤人来抬取。」

  「然后呢?」当时最爱听故事的小沐云色仰着头,一双明亮的大眼闪闪放光。

  「第二天将军复来,才发现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虎形大石。
他视石如虎,虎虽狞猛,却不能抵挡锋镝,是以能射;后来,无论将军换过多少
石的大弓,都无法再将羽箭射入石中,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石头。区区箭镞,又
岂能射穿坚石?」

  魏无音笑道:「本宫列位前贤里,有高人极痴于剑,每天想着如何淬剑炼神,
有一天灵光乍现,悟出一记精妙剑式,狂喜之下一剑挺出,洞穿敌人胸腹,如热
刀插牛油,直没至柄,手感无比滑顺。

  「待回神时,哪里有什么生死决斗?原来他正在山门外扫地,边扫边想入了
神,手中剑不过是柄扫帚,被一剑穿心的敌人,却是山门前的青石柱。」沐云色
这才知龙庭山下的两根山门石柱之一,何以留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通心孔眼。

  寻常人不知所以然,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实则是极高明的武学境
界,并非巧合。「当你挥剑千百万次、悟得通明剑心时,身子将记住出剑的感觉,
即使拿的不是剑,运劲、出招,甚至心境却与拿剑时浑无区别,便是区区一根芦
苇,也能使出长剑之利。」师父如是说,距那个射虎将军的故事,倏忽又过几年。

  少年时期的沐云色十分叛逆,自不能满足于这种答案。

  「这不是骗自己么?骗自己是把剑,居然就真成了剑。」

  「最难的不是这个。骗自己容易,难的,是骗芦苇它是一柄剑。」

  看着爱徒瞠目结舌的傻样子,魏无音抚须大笑。

  「连无知无识的芦苇都能让你骗了,何况是人?」

  ——这就是「剑势」!

  难怪师父和大师兄都说境界最难。沐云色闯荡江湖至今,武功、识见已不同
少年时,于「欺骗自己」的部分颇有体会,时时锻炼不敢松懈,但师父说的「欺
骗外物」却没这么简单,遑论是活生生的敌人。

  直到方才李寒阳那实剑般的一瞥。

  沐云色心中微动,似乎触及「剑势」的云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
一丝曙光。剑势非是隔空伤敌、如巫法咒术般的诡秘方伎,无论何等高手,都不
能将内力化为有形有质的实体,倏忽击中数丈、乃至十数丈外的对手。使李寒阳
的目光具备杀伤力的,恰恰是被攻击的对象自身。

  就像往水里丢石头,水面必然泛起涟漪;习武之人熟练招式,勤于拆解,甚
至练到相机感应的高明境界,以求后发先至,致胜克敌。

  然李寒阳双目所视,形同以慑人的气机遥遥笼罩,虽只一瞥,其中却蕴含无
数攻守对应,对武者来说,宛若对奕时甫一开局、便有十数着棋路纷至沓来,步
步进逼,环环相扣。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顿为之一攫,于想象中被巨剑直贯横斩,
一霎数式,若受创的幻觉来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伪,生出遭受剑创的真实反
应,未战便已先败了。

  反之,若是身无武功的寻常百姓,这「拔剑无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虚
为实的效果,但以其威慑,却能激发普通人的恐惧本能,内火攻心,受害兴许还
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挡。

  光是想通这点,已令沐云色受用无穷。聂雨色见他神情一霎数变,嘴角微扬,
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么?离开这鬼地方之后,赶紧找个清静处闭关,若能
化入所学,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里,亦非不可能之事。」

  沐云色心下雪亮:「原来师兄早已悟出剑势的奥秘!」想起当日师兄弟五人
一起听故事,感伤之余,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惭愧。聂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细微
变化,耸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我好歹是你师兄,领
先少许也不过份罢?」

  韩雪色的动作只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挤至前缘,恰好听见后半截,
似对剑势的精义亦不陌生,表情毫无意外,蹙眉道:「谁有闲心论剑!耿兄弟都
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聂雨色没好气道:「宫主……我是说公子如此神勇,
要不去搧那个姓李的几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云色急道:「纵使剑势厉害,也顾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
忽然闭口,瞠圆了一双疏朗星目,眸中熠熠发光,似是发现什么蹊跷。

  聂雨色环抱双臂,嘴角抿着一抹冷笑。

  「李寒阳用剑势阻了你,阻了对面的风大头,你们俩有口喷鲜血么?耿家小
子的内力强得邪门,比我们仨加起来都厉害,除非李寒阳偷偷攒了飞刀射他,要
不相隔三丈有余,哪门子屁内功构得着?他喷得忒来劲儿!」

  「师兄的意思是——」

  「这决计不是因为李寒阳。」聂雨色微瞇双眼,目光重新投入场中。

  「让他呕血的,是他自己。」

                ◇◇◇

  耿照抹去颔下血渍,拄刀奋起,迎上李寒阳双目的瞬息间,那千刀万剐般的
异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仿佛有十数个李寒阳同时出招,幽影般的巨剑幻象
呼啸着横劈直斩,扫过身子的同时也搅乱了脉中血气,比疼痛更难当的是内息澎
湃如潮、只差些许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需要力量么?那就再疯狂一些!

  ——理智帮了你什么?

  ——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锋……不是都没用了么?

  ——放任自己。不要坚持……

  他依稀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如是说,恍如风火连环坞当夜,带着舐爪涎笑的兽
狞。

  耿照并不知道这就是武学中的「心魔」。面临碧火神功的初障时,是明姑娘
以自身绝强的内力修为,助他收摄心神,一举通过了易经拓脉的初关二关;其他
武人在面对心魔时,种种天魔乱舞、神为之夺的怪异情境,少年幸运地未曾亲历。

  然而此际已无明栈雪,则又是最大的不幸。

  两人分道扬镳之后,耿照历有奇遇:吸收化骊珠,受骊珠奇力硬拓经脉,功
力更上层楼;得符赤锦丰厚的先天元阴滋补,再夺弦子宝贵的处女红丸,帝窟纯
血对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证明……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
再加上从媚儿处汲取来的役鬼令功力,换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内息,落
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体经碧火神功初锻,远较常人坚韧,兼受化骊珠神奇的调节之力,
一旦感应内息过于澎湃,便强将力量吸纳一空,以免「容器」难以承载、径行爆
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复几次,耿照功力不断攀升,至此体内如岩浆熔炼,过于精纯的碧火
真气穿透经脉壁膈,半液半凝,介于形质有无之间,将血、骨、肉、皮等俱都混
于一元,几乎无分彼此,其真力运导之强,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阳
数剑而不败。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因为真力的急遽增幅,面对李寒阳的「拔剑无
罅」时,身体的反应也格外激烈。沐云色、风篁等感应剑势,不过是凛然顿止,
耿照体内的真力巨浪却与之剧烈共鸣,血骨皮肉应势一晃,立遭重创。

  失控的碧火真气就像巨大的漩涡,不断将他向下拉扯;漩涡中心有着难以想
象的骇人力量,正是耿照此刻迫切需要的。只要松手,让力量吞噬自己就好……
恶魔般的诱人耳语在脑海回荡着,耿照却本能地感应危机,苦苦维系最后一丝清
明,不愿轻易屈服——但这比想象中更难。

  耿照双手握刀,奇坚奇韧的「藏锋」在绷满蚯蚓般的骇人青筋、肌肤表面胀
得赤红的掌中嗡嗡震颤,仿佛周身刮着谁也感觉不到的飓风;他咬牙迎视李寒阳
迫人的目光,倔强不肯认输,颤抖的身躯半蹲半跨、放得极低,重心移后,像是
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缚紧了往前拖,又像手里正抓着一头嚣狞恶兽,下一瞬便要
握持不住,失控冲出……

  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就这样被「拖」着挪前两步,刻轨似的履迹下窜起丝
丝烟焦。

  风篁目光如炬,瞥见那两道短短的拖印里闪着金芒,沙砾被绝强的内力挟着
沸滚火劲压碾,交融产生粒状结晶,据说只在北域绝境炎山方能见得,不禁骇然:
「恩师说内功练到了极处,熔石炼金不过闲事耳!耿兄弟内力虽高,这……这却
是如何能够?」遥见对面人群之中有三张熟悉的面孔,沐、韩神情凝重,聂雨色
却是双眼放光;两人视线偶然交会,苍白的黑衣小个子才稍稍收敛,冲风篁一摇
头,示意不可妄动。

  媚儿初见耿照下场,心中得意冷笑:「还不逮着你!」及至耿照呕血,再也
坐不住,千方百计甩掉无头苍蝇般的金甲卫,好不容易抢近围栏,忽见「小和尚」
双目血红,恍若风火连环坞被离垢附身的模样,当夜火海燎天的恐怖记忆重又复
苏,深怕他突然歪颈垂首,变得傀儡也似,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起了僵尸步;回过
神来,发现自己竟后退了些个。

  由于耿照的样子委实太过诡异,看台顶端的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时忘了插科打
诨,各自探首手握雕栏,看得目不转睛。蒲宝揪着湿透的巾子频频拭额,嘴里不
住咕哝:「打不赢认输便了,犯得着撞邪么?」

  蓦地耿照身子一颤,仰头「吼——」嘶声狂嚎,地面为之震动,又向前踏出
两步!

  在场具一定根柢的人已约略看出:他苦苦对抗的并非是手持巨剑的李寒阳,
而是某个即将撕裂肉身、从中呼号而出的狰狞异物;每迈前一步,就代表典卫大
人的神智清明又有块地失守,距离恶魔挣出牢笼的时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叔叔!」凤台之上,阿妍难掩深忧,回首道:「耿典卫这是……是施展武
艺的缘故么?他的样子好奇怪。」任逐流服了御医炼制的内伤药,情况大见好转,
却装着凝神运功的模样盘膝而坐,竟来个相应不理。

  阿妍连问几回,怕惊扰了叔叔调息,正要放弃,忽听一把动听的嗓音道:
「依我看他是走火入魔啦,不用等李寒阳出手,便能送了性命。活该!」尖翘高
挺的琼鼻里逸出几声娇腻轻哼,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却是任宜紫。

  「你——!」任逐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猛然睁眼,见阿妍柳眉紧锁,一双
姣美杏眸投来,心知闪避不得,起身拱手:「回娘娘,我瞧耿家小子双目赤红,
浑身内力如脱缰野马,易放难收,的确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阿妍不通武艺,蹙眉道:「走火入魔……会怎样?」

  任宜紫抢白道:「也没怎样,轻则全身瘫痈,重则死路一条。李寒阳光站着
也不出手,约莫是在等他自个儿完蛋。」任逐流面色铁青,心里直将水月停轩骂
上了天:好你个假尼姑杜妆怜净拿钱不干事,怎么教的小孩儿?居然能这么不长
心眼!

  阿妍娇容一肃,沉声道:「传旨,不许再打啦。让慕容将军换个人上场。」

  任逐流本欲再辩,想起这宝贝大侄女从小就是死心眼,认了的道理就没变过
的,心知多言无异,披着外衫拄飞凤剑行至台前,提气大喝道:「慕容柔!娘娘
有旨,这场不许打啦。不如罢手,你再换个人来罢。」

  慕容柔拱手道:「臣遵旨。那么这场,便算南陵小乘输了,下一位该是央土
大乘的代表罢?」蒲宝「噗哧」一声猛然转头,笑得怒眉腾腾:「慕容将军哪只
眼睛看到南陵输了?本镇倒要请教。」

  慕容柔怡然道:「论武功,李大侠威震天下,成名既久;论资历辈份,李大
侠高出耿典卫一辈不止,身为南陵游侠魁首,地位等同国主,两人交战,本有以
大欺小之嫌。如今既未战出结果,那就是平手了,持平而论,该是小辈胜出。」

  持你妈的平!蒲宝低啐一口,沉着脸道:「他俩也就比划了几下,粥都还没
煲热呢,这能叫平手?慕容将军,要不打也可以,这场无论如何我吞不下来,大
伙儿看着办。」

  慕容柔不置可否,朝凤台拱手。「双方战将无损,若无结果,何以止战?谁
胜谁负,还请任大人做个公裁。」蒲宝腆着肚子一径冷笑,毫无退让之意。任逐
流拄剑回头,帷幕中但见阿妍无言,只余满目心忧。

  对于外界的种种变化,耿照毫无所觉。

  他的心识被封闭在沸如熔浆的身躯里,连感官知觉都无法稍稍运作。只有一
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若继续放任真气交融下去,当血、骨、筋脉等真正混于一元
时,也将同时失形崩溃——耿照抓着最后一丝危机本能不放,不敢让自己顺从渴
望,被那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漩涡吞噬,直到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穿入颅底。
声音仿佛触动他心底丝丝弦细,过了很久,耿照才依稀辨出是思念、迷惘、忧伤,
以及其他诸多莫可名状。

  情感凝聚,意识旋即复苏成形。还来不及辨别关于「声音」的种种,其内容
已自生意义,一股脑儿钻进识海:「一念不生,万物俱寂……百神存想,忽然忘
身……」

  若身处寻常,耿照该能立即发现这串心诀与碧火神功之间的关连,但此际他
无暇分神,自然而然顺应口诀,慢慢收摄心神,重新将脑识凝聚起来,试图延伸
至四肢百骸,一一让失控奔流的碧火真气重回正轨。

  只可惜他体内诸元早已「熔」成一片,筋骨皮肉虽不是真被烈火熬炼成一团,
但质地奇密的碧火真气不断增幅压挤,早已超越内功玄理所能节制。

  这些进一步被凝炼的真气粒子穿透经脉内膈,「漫」入四肢百骸,不惟血中
有、毛发肌肉中有,连骨髓深处亦被浸透,可说是无所不在。要将真气重新导回
筋脉中,那也得有「脉」才行;对精炼过头的碧火真气来说,耿照体内已无筋脉
骨骼的区别,四处通行无阻,如何才能收束?

  心念一动,脑中异声诧道:「不好!短短月余,怎能进境如斯?三关」却食
「、四关」吞炁「的心诀都已无用……再试试」伐毛「与」去形「两关。」又说
了大串口诀。

  耿照依言而动,收效仍极其有限,真气兀自在体内肆虐,捭阖纵横,如入无
人之境。首关「易经」、二关「拓脉」的口诀他当日在大佛腹中已背得烂熟,佐
以明师悉心指点,体悟甚深;但开拓筋脉以多纳内息的法门,此际却无用武之地。

  三关四关的「却食吞炁」教人如何转外预为内息,充实新拓之筋脉,大幅提
升内元运转之能,进一步透析其质,为进阶预作准备;及至五六关「伐毛去形」,
则将内息驳杂处以极火炼化,易质锤炼,始成精粹。但耿照的情形已逾两诀之范
畴,毋须多费力气,体内诸元便将混于一同,早已臻至「伐毛去形」之境。他在
行功的过程中,逐渐了解身体究竟发生何种变化,却无助于眼前的困难。

  「听好了,」声音的主人不改其优雅从容,曼声道:「七关」洗髓「突破后,
能助你还固内息,避免诸元融崩,再借八关」返骨「重塑体内经脉,由此脱胎换
骨。然而这两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且男女有别,我帮不上忙。」说着幽幽叹
了口气,其中情思满溢,透出一丝淡淡愁绪,借由心海投来,格外玲珑剔莹。

  耿照的心版仿佛被水精般的愁思映亮,蓦地颤腾了起来,前事如影一一闪现,
终于认出这声音是谁,脱口唤道:「明姑娘!」

  意识归位,耿照骤尔回神,但觉场中烟尘飙卷、飕飕有声,体内仍旧是真力
翻腾行将失控,适才一切如梦似幻,不知确有其事,抑或神醉梦迷,抬眼赫见李
寒阳已不在原处;眼前风沙漫至,魁梧的汉子挟着巨剑,倏忽斩尘而出!

  谁也料不到居然是堂堂「鼎天剑主」先出了手。

  鼎天钧剑抡扫而来,其势之沉已不容闪避,耿照忙以藏锋一格,不偏不倚击
中剑脊棱部,刀剑上两股巨力撞击,变故又生。碧火真气本就致密,再经耿照体
内反复锤炼,凝缩已极,别派内家真炁与之相较,直如竹筛渔网,连李寒阳的阳
刚内力亦难抵挡,碧火真气透隙而入,两劲照面对穿,视彼此如无物!

  鼎天剑主出于凤翼山,一身根柢来自中行氏闻名天下的绝学《三省功》,自
非凡夫可比。

  这套传自武儒南宗的内功心法,以「易学难精」著称,要练到能发劲运气、
应用于拳剑,最少要耗费十到十五年的辰光,见效极慢,头三年若有荒废逾半旬
者,便要从头来过;每日晨昏练功三度,极尽辛苦。中行子弟背地里都管叫「汗
磨子」,戏称家中三品以上的高手为「血磨子」,意指此功如非磨得鲜血淋漓,
等闲难有成就。

  《三省功》大成后,出手亦十分朴实,并无显著特征,所长不过「雄浑」二
字,乃是最纯粹的力量。

  碧火真气穿透三省功劲,孰料剑臂间不过七尺的距离,却仿佛有千里之长,
其间布劲如垒石坚城,层层相因,越接近躯干,其致密与碧火神功越相仿佛,刀
劲纵使无物可阻,但孤军长驱、深入敌境,终究难抵斗枢。果然李寒阳昂然不动,
生受了这一记,恍若无觉。

  耿照的状况却极不妙。为接此剑,再无余力压制失控的真气,挥刀的同时内
息鼓荡而出,若非如潮剑劲随即贯穿身躯、抑住了真气的爆冲,这下五脏六腑便
要被自己的内力所「熔」,死得既荒谬又滑稽。

  耿照灵机一动,抢先出刀,果然李寒阳挥剑斩至,「铿!」一声刀剑互斫,
劲力对穿,宏大的剑劲贯体,虽极为难受,体内真气却大受抑制。耿照的假想得
证,遂放开手来一轮猛砍,将新力以斩击释出,再借李寒阳的剑劲抑制增生,以
争取应对的时间。

  碧火神功的心魔关极其凶险,他初关二关得明栈雪之助,突破得太过轻巧,
代价便是疏于掌握自身进境。短时间内功力突飞猛进,绝非好事,就像剑胚淬火,
能使剑质益发坚硬,也可能留下伤口,甚至弯曲断裂。

  「易经拓脉」、「却食吞炁」、「伐毛去形」等口诀散见于《火碧丹绝》之
中,很难判断是明栈雪以传音入密之法面授机宜,抑或只是失神间灵光不眛,忽
然涌现。而眼下最关键的「洗髓返骨」功诀悉数空白,似又落实了想象一说。

  (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被碧火功硬生生熔掉!)

  「等一下!」剑胎淬火的比喻触动心绪,「熔」字掠过心版的瞬间,耿照忽
然想到:「我现在的身体,岂非就像一座烹炼铁水的熔炉?不……根本就是!」

  须知熔炉与冶钢用的炒钢炉、铸造刀剑的鼓风炉不同,乃沿山坡以砖材砌成
的高炉,又称「蒸矿炉」,高逾丈半,内壁敷以黏土,用来将铁矿砂熔炼成铁水,
制成生铁。

  熔炉一旦点火,便不能轻易停止运行,否则骤然降温,将使炉体受到极严重
的损伤,与耿照此刻的情况不谋而合。一味走抑制内息的路子,无异于熔炉熄火,
就算免去炉身熔融之危,也将留下难补的龟裂破损;经脉若此,一辈子就是废人
了。

  (该怎么办?还能……还能怎办?)

  铸炼房出身的务实性格,以及从小受七叔严格训练、大小环节都能一手包办
的经历,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熔炉之喻给了耿照打破困局的灵感,他借由刀剑交击散去过多的内息增生,
用硬挤出来的一丝灵台清明,观视体内诸元;虽只短短一霎,在「入虚静」的通
明法门之下,虚识中的一剎那被无限延长,连带将他经历过的铸炼体验、学武进
程悉数提取出来,一幅幅图像般悬在空中,用来参照钻研,以求突破。

  心识一霎万千,如电如雾,常人可感者,百千中未有一二。每个掠过脑海的
绝妙灵感,其实都不是天外飞来,而是得自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无数感官知觉
的零星碎片在心海中激荡撞击、交融消抵,磨去每一分多余无谓后,所得到的灿
烂结晶。

  只是旁人于无意之间偶得,耿照却可利用夺舍大法的「入虚静」功夫为之。

  他浮在布满影像的虚空里,不住翻动记忆,来回于每个七叔或明姑娘为他详
细开解的当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凌乱的线头相互爬网连结,去芜存菁,最
终停在那句不知是假是真的「重塑体内经脉,脱胎换骨」上;撞击的火花消逝后,
留下一个绝妙的点子。

  ——没有经脉能容纳精炼的碧火真气怎办?

  那就造一副全新的、量身订做的强韧经脉!

  心魔障可视为内功练到一定程度后,必须加以突破的瓶颈。碧火神功的初关,
即为「易经拓脉」——为使短时间内练得的大量内息能更有效率地被运用,须将
纳气的诸脉予以拓展。突破了这个瓶颈,气血的运行将不同于未习武的普通人,
即使搁下拳脚刀剑的锻炼,内功也无倒退之虞。

  拓脉的过程不惟痛苦,风险亦高,稍有不慎,便是筋脉毁损、元功尽废的下
场。上乘内功殊途同归,目的不外乎源源不绝的内息,以及更有效率的运用,此
非碧火神功独有,各派对「易其经脉」皆有不同的见解,甚至以此做为层境区分,
也有为求精进,一再挑战易经拓脉的绝高风险的。

  但碧火神功却不走这个路子,易经拓脉只做一次,用以奠基武骨,接下来的
三、四关「却食吞炁」并无如此剧变,看似借由外在干预、大量锻炼内息,以充
实丹田的单纯过程,背后却蕴含了极为重要的目的,即是「促使修习之人了解内
息的本质」,为迎接三关心魔预作准备。

  到了「伐毛去形」的阶段,内息被锤炼得更加致密,不受固有经脉限制,用
以散入血、肌、皮、骨等周身各处,由真气统合诸元,达到极高的传导效能。到
了这个境界,同样只出一成功力,碧火真气不但威力更强,收发的效率也更快,
彻底拉开与其他修习法门之间的距离,「内家玄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至此方能
无争。

  但这仍旧不是碧火神功的真正目的。

  经脉本无形质,剖开皮肉亦不可见,唯气血可感。一旦能以真气统合体内诸
元,无形无质的经脉与有形有质的人身肉躯,可透过真气产生连结,「复位经脉」
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妄之说;须经数度易经拓脉才能拥有的绝顶武骨,自此有
机会一蹴而成,故称「洗髓返骨」。

  此关看似简单,凶险也不及前七关心魔,单论承受的痛苦,更比不上易经拓
脉的煎熬,然而历来修习神功者,有的在突破七关心魔后,须待十数乃至数十年
之久,才能挑战八关,也有终生未曾轻叩此关之人,盖因「返骨」最难的不在功
力修为,而是眼界。

  取得「复位经脉」的资格,却未必能拥有理想的蓝图擘划。

  如非耗费数十年时光钻研、会过当世无数高手,身经百战,累积了足够的眼
界识见,岂知天下无敌的绝顶武骨,究竟该是何等模样!

  但耿照别无选择。碧火神功的速成已骇人听闻,但自有此神功以来,遍数历
来修者,却无一能有奇遇如他,内息如斯猛进,等同自戕,即使侥幸存活,也将
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复位经脉」已是万不得已的唯一法门!

  此时此刻,耿照意外地与创制这门神功的前辈高人思路相迭,俱都想到了一
处。

  于是精于锻造的少年学徒,把身体当成了他最熟悉的铸炼房,以沸滚如炽的
五脏六腑为洪炉,横冲直撞的碧火真气为材料;以神为锤,以精、气为砧,试图
将交融一片的体内诸元一一还原。

  每锤落下,便有一束凶暴的真气嚎叫扭动,挣扎着改变形状,原本体内的一
片混沌,渐渐被还固成形,仿佛将铁汁凝结成生铁、再将铁片锻打成钢一样。耿
照惊喜地发现:被锤炼成形的内息,似乎也同时失去了内息的质性,变成更精粹、
也更强大的经脉雏形,将四散的内息圈系导引,体内的力量运行正在回复某种规
律,虽然离自由运使仍十分遥远。

  内息被接连锻化,加速了彼此间的消长,耿照正要更进一步,着手复位影响
武学至巨的奇经八脉,才发现并无蓝本可供参照。按原有的经脉重塑毫无意义:
眼下爆冲的真气虽被锻化,若维持旧制不变,待内息溢满,难不成还要再「洗髓
返骨」一回?就算身体受得了折腾,他也受不了。

  (新的经脉……该是什么模样?)

  一股强大的异种真气透体而过,阳刚纯正、威力无匹,耿照体内的真气爆冲
渐受控制,这下不再连结诸元随之摆荡,更能领略其威。

  ——李寒阳!

  耿照回过神,眼前魁梧的汉子挥动大剑,再度与藏锋交击,剑劲沿刀回溯,
穿透布满碧火真气的躯体。在「却食吞炁」的心诀感知之下,惊觉这一剑布满太
阳寒水之气,起自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劲发督脉,丙火化气于壬水,
以太阳之气兼统水火,故刚而不折。

  (就是这个!)

  明知不敌,耿照却硬着头皮举刀,「铿!」被轰退了几步,瞬间攫取了李寒
阳的督脉导行之法,连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亦有所得,若能透析,当尽
得太阳寒水劲力的奥妙。

  李寒阳一剑将他挥开,也不进逼,回头笑道:「看好了,这路《六极剑法》
你虔家亦有修习。你父亲教过你口诀没有?」却是对虔无咎说的。虔无咎一见他
出剑,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睁得烁亮,怕被他小瞧了,不免有辱亡父英名,沉着小
脸大声道:「教过!」

  李寒阳点头,见耿照立稳脚跟、调匀呼吸,才又递招将他击退,道:「《六
极剑法》以招式论,不算上乘剑术,却是影响武儒南宗最深的一门剑艺,关键在」
六极「二字作何解释。

  「在中行氏本家,六极两字作」六合「解,意指天地四方,兼容并蓄。我继
承鼎天钧剑后,受先师教导,以精、气、神内三合及手、眼、身外三合为六合,
又与本家六合相异。你虔家补剑斋如何解这两字?」巨剑挥洒,随手接了耿照两
刀,震得他踉跄倒退。

  看台之上,邵咸尊与邵兰生交换眼色,暗忖:「果然是平湖补剑斋!」

  凤翼山中行氏负有守护「天下刀笔令」的使命,严禁子弟闯荡江湖,若有分
家,须放弃「中行」之姓。这些分家在南方各地落脚,百余年来亦闯出名号,其
中以悦南左氏、凤东佑氏、云山后氏、平湖虔氏四支最盛。

  号称「天下剑藏」、包罗万有的《中行九畴》,无疑是中行家最负盛名的武
学,但精研剑术的行家都知道:要把中行氏乃至武儒南宗的剑法研究透彻,《六
极剑法》才是最关键处。这部由昔日沧海儒宗传落的剑谱不过薄薄一册,但对心
诀中「六极」的不同理解,却造成中行氏本家与四大分家的剑路分歧,从而迸出
无数火花。

  虔无咎不愿教他看扁,大声道:「我爹说补剑斋的武功,首重」医剑同流
「!六极当作」六气「解,是为阴、阳、风、雨、晦、明。」

  李寒阳频频点头,露出满意之色。

  「一样的招式,心诀不同,威力也不相同。你看仔细了。」拉开架势,截、
抽、洗、带,压、棚、点、搅……鼎天钧运使自如,胜似三尺青锋,将六极剑之
高低、斜正、曲直、左右、进退、伸缩等诸法一一示演,无视全场几千只眼睛,
不惟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磊落处亦令人心折。

  六极剑法的图谱于武儒宗脉流传甚广,非是什么秘而不宣的绝学,但凡精研
剑论之人,案头没有不放一本《沧南六极图录通说》的。但自鼎天剑主手里一招
一式施展出来,兼白心法剑诀,那就不同了。在场如许缁衣、邵咸尊等正道首脑
纷纷转头,以免「窥人传艺」的嫌疑,连门人亦不许观视。

  萧谏纸是儒脉出身,埋皇剑冢更是持天下剑学之钧枢,望重武林,老台丞甚
至亲撰过一部《六极剑考》,与同样博采百家、人称「白发剑读」的凤东佑氏长
老佑云关见解相左,两人为此鱼雁往返,着实打过一场激烈的笔战;然而此际仍
须避嫌,索性闭目垂首,似是入定,一旁不通剑术的谈剑笏也没敢多瞧。

  起初只有蒲宝、独孤天威二人肆无忌惮,或鼓掌叫好,或啧啧摇头,评论这
招不够飘逸、那式太过坑爹,如观斗鸡竞狗;末了连蒲宝也笑不出,余下独孤天
威一个,这参军戏自然演不下去。

  原来李寒阳自初式「皇建有极」起手,依序演至第三十六式「定命靡常」,
为使无咎看得分明,不仅动作缓慢,剑上也无甚劲力,其间遇耿照复来,便信手
以当式击退。

  攻的人固然漫不经心,似是站久了身子难受,才对砍一下舒坦舒坦;挡的人
更是虚应故事,专心演招讲武,直忘了正在决斗。蒲宝目瞪口呆,半晌才低啐一
口,想起李寒阳是南陵代表,还怕被人瞧见,小声咕哝:「你奶奶的!这到底又
怎么了?刚才不还打得直脖子吊眼,一副撞邪德行?早知打成这样,不如挂上」
中场休息「的牌子,大伙儿轮流上茅房。」

  场中耿照倒是一头大汗,湿透重衫,眼中赤红渐渐消淡,蓦地抬头一喝,猱
身扑上。

  李寒阳还了一剑,似有所感,轩起剑眉对无咎道:「适才是本家所传的六极
剑套路,现下你看我的。」臂肌一鼓,跨步旋身,贴额如持香的巨剑划了个大圆,
「呼」的一声抡扫而出,刃上如挟风雷,厚如砖头的长直剑身似被挥出了一抹月
弧!

  同样一式「皇建有极」,再无半分儒风,李寒阳人剑合一,以全身的力量旋
开巨刃,观者无不色变!

  「这才象话嘛!」蒲宝双掌一击,不禁眉飞色舞。

  而面对鼎天钧剑的惊人声势,耿照竟是舞刀直撼,丝毫无惧。这回的六极剑
不再温文守度,李寒阳从初式使到第三十六式,毫无拆解应对可言,每一击都将
耿照轰得不住倒退,稳稳占据主动;末式「定命靡常」一完,又接回「皇建有极」,
重新使过一遍。

  恐怖的铿击声在偌大的场中回荡着,如铁锤砸落石板地。没有一个人觉得沉
闷无聊。

  单调的金属碰撞捶上了耳膜深处的镫骨,连着体内的每条麻筋、每根骨骼反
复敲打,敲得人浑身发麻,如坐针毡,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发狂,却被按压在位子
上无法动弹,只能继续聆听无休无止的刀剑声……骇人的折磨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当中从未间断。

  就在身负内功的武者都将受不住的当儿,耿照亦退到再无可退处,蓦地李寒
阳足尖一点,连人带剑冲天拔起,呼啸着自头顶斩落!

  形势变化如此极端,耿照的狼狈众人却始终都看在眼里:他连李寒阳信手一
击都接不下,况乎全力施为!眼见少年将被劈成两半,不由惊呼。

  媚儿没料到满口仁义的鼎天剑主竟痛下杀手,眦目欲裂:「小……小和尚!」
救之不及,脑中「唰」的一白。回神只见黄沙散去,耿照横持「藏锋」,稳稳架
住了鼎天钧,细长的直刀衬与巨剑,比竹篾子好不到哪儿去,却毫不显颓势,与
持刀烈视的少年相仿佛。

  李寒阳这式六极剑的确未曾留力,心法却不是自家的。

  「此剑调和六气,乃我与你父亲决斗时悟得,今日还授与你。」虽未回头,
谁都知道是对虔无咎所说。男童瞪大眼睛,握拳颤抖,连少年朱五牵起他的手都
忘记要甩开,犹陷于目睹极式的震撼。

  而耿照终于明白,是李寒阳帮了自己一把。这股剑劲他十分熟悉,与解开韩
雪色脉封的手法极其相似,尽得「医剑同流」之理,在复位经脉的最后阶段推波
助澜,完美地贯通了各处淤塞。

  体内爆冲的真气被锻化一空,奇经八脉宛若新生,俱纳周身真气而未盈,传
导内息的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议;剑刃临头,他及时回刀、立稳、卸劲,动作一
气呵成,按理绝对接不下的宏大剑劲,一霎被导引到双脚之下,藏锋的薄刃仅与
巨剑相接的一点受力,丝毫无伤。

  以李寒阳之能,适才的举动简直毫无道理,尤其是以自身心法推动六极剑式,
往来数回,不厌其烦;明里是临阵传艺,启迪于无咎,却像故意让耿照摸清周身
经络似的,为他提供了宝贵的脉行蓝图。

  更重要的是:李寒阳的武功与《火碧丹绝》完全不是一路,耿照究其劲力脉
行,心知非是自己交了好运,连比武之际,都能侥幸遇上识者指点。

  李寒阳究竟是如何知晓,自己迫切需要可供参酌的脉行?耿照百思不解,却
未敢失了礼数,隔着刀剑相交,仰头道:「多谢相助!若非李大侠慨然伸出援手,
在下只怕已走火入魔,死于非命。」

  李寒阳剑上劲力未减,仿佛为了确认他恢复的情况,言谈间鼎天钧剑的份量
持续变沉,宛若天坠残峰,见耿照晃都没晃半点,颔首微笑:「我怎么说也是游
侠,岂能见死不救?况以一名极有潜力的后起之秀,耿典卫若星殒于此,天下刀
剑客当同声一哭。」清澄的眼眸一洗施展「剑势」时的骇人威压,仿佛看出少年
心中疑惑,低道:「真正救了你的,是那名以」传音入密「指点的女子。若无她
提供心诀,我也不知该从何下手。你等习练的这门内功当真是匪夷所思,今日之
前我闻所未闻,遑论想象。」

  ——那不是幻觉!

  (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非是我凭空臆想!)

  「明姑娘!」耿照正欲转头寻觅,头顶剑劲一沉,李寒阳喝道:「胜负未分,
何由顾盼!」两人合劲抵撞,倏然两分,巨剑泼风抡扫,其间一抹乌影翩然翻绕,
游蛇般的刀光宛若活物,上下吞吐,忽隐忽现!

  然而不管刀光如何变幻,李寒阳总能一剑将其扫出原形,双方绕着偌大的场
地不停变换方位,没有一刻稍停,渐渐掀起一阵薄薄的黄尘罩子,沿着围栏颤巍
升摇,从看台顶望下,仿佛一个巨大的龙卷正缓缓成形,而风暴的中心居然仅仅
是两具血肉之躯。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声音也无法发出。

  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仿佛突然变了个人,场中绝非是一名初露头角的少年好
手挑战成名既久的南疆剑首——这不过是前半场的错误印象罢了。眼前根本就是
两名李寒阳在对打,一样强壮、一样迅捷,一样裂地碎石掀尘搅风,一样单人孤
剑,即有万夫不当之勇……当两个人毫无顾忌,放开手来狂殴痛击之时,连杀伐
声都仿佛能贯透耳膜,震撼胸臆,观战的众人顿觉自己无比渺小。

  但耿照清楚知道不是这样。

  复位经脉之后,他体内奇经八脉的脉行与李寒阳已无分轩轾。

  李寒阳出身名门,复得诸凤殿之传承,修习内功、精研剑法逾四十五载,距
三才五峰的境界只差一步,其脉行非同小可;举重若轻,大巧不工,运使起来游
刃有余,犹如手中神兵鼎天钧。

  耿照倚之重塑经脉,最后经李寒阳乾坤一定,功成圆满,等于凭空得到他四
十五载的修练成果,运功时只觉脉中行气如剑,大招以一缕内息便能推动,鼎重
剑轻、运转自如,似能略窥李寒阳的巨剑心法,益发明白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不停变换方位,是为了避免正面交锋,以减轻独对李寒阳的巨大压力。无奈
此计虽好,却有一处不可行:比起内功根基的差距,李寒阳在招式、实战经验上
更拥有压倒性的优势,缠斗一长,耿照顿显支绌,只能借位移争取空间。

  而「剑势」的威力,在实战中则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碧火神功对气机的灵敏反应,此际竟成缺陷:李寒阳的「拔剑无罅」与挥动
实剑时所迸发的杀气,在碧火功的先天感应里几无分别,过往料敌机先的无双利
器,反而造成致命的混淆。

  激战中李寒阳一剑挥落,耿照及时跃起,欺鼎天钧沉重巨大,回剑不及身坠,
便要抢先出手,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耿照顿觉几处可乘的空隙,俱被他的目光封
死,盘算落空,咬牙暗忖:「我只拣一处下手,难不成你有四条手臂!」藏锋还
未扎落,心头忽生不祥,本能回刀一封,鼎天钧剑拦腰扫至;适才感应的四路封
绝剑势之中,其一竟是实剑。

  耿照扎扎实实挨了一记,被雄浑劲力扫出三丈余,滚到围墙边弹撞回来,才
得缓手拄起。幸李寒阳并未追击,仅于三丈开外平举大剑,脚踏丁字步,山风卷
尘,吹得披风猎猎作响。权领诸凤殿、号令三千游侠的南疆剑首并不爱猫捉老鼠
的游戏,他看透了年轻对手的实力及缺陷,明白此际不应抱持期待,决定终结这
场无益之战。

  而决胜,只要一剑就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开始。力量不及,招数不及……纵使解决了心魔关大患,
耿照发现自己仍距胜利十分遥远。但只剩最后一剑的机会。碧火神功不是李寒阳
的对手,连意外突破「洗髓返骨」的八关境界、得到堪比李寒阳的鼎天剑脉,仍
无法一举战胜此人。除非另有奥援——化骊珠。

  新得的鼎天剑脉,应更能承受骊珠奇力。耿照暗提内元,以一缕气丝轻触脐
间宝珠,然后逐步增强力道……强韧的肉体似给了化骊珠绝对的信心,也可能是
真气的致密程度终于凌驾奇力,耿照感觉化骊珠的力量稳定输出、增幅着,与碧
火真气融为一体。粗粗估算,骊珠释放的力量约莫提升了三成内力,还在持续增
加。

  鼎天剑脉、神兵利器,突破八关心魔后重获新生的碧火神功,再加上稳定输
出的骊珠奇力……

  耿照把拥有的一切加总起来,再无保留,拖着「藏锋」向前迈步,双腿交错
的速度越来越快,借由奔跑,继续增幅化骊珠提升内力,靴底踏过的地面都被夯
成烧瓦似的一片赭黄,拖曳着的刀尖划过产生质变的坚硬地面,爆出成串火花!

  李寒阳身姿不动,蓦然抬头,除了剑尖与靴尖连成的纵轴之外,周围的空间
俱被「剑势」死锁,一丈之内,无论耿照是左闪右绕抑或伏低跃高,都将被看不
见的气机笼罩,甚至会在动作的瞬间产生微妙的停滞,仿佛被他的目光捆缚于空
中,旋被巨剑斩落!

  唯一无备的,只有居中的纵轴。此间是决胜之地,等待少年的只有闪耀着血
暗铜色的巨剑鼎天钧。

  「来吧!」初老的游侠双目炽烈,在心中吶喊着:「这一剑将分出胜负!」

  「还有什么是可依恃的?」少年俯首飞步,长刀拽得火星嘎响,疾奔中犹带
一丝冷静:「碧火神功、化骊珠……我还拥有什么?」

  极度的专注令耿照沉入虚空,仿佛又回到索遍枯肠寻找灵感的当儿,虚识中
不住翻动的画面宛若书页,直到一小块画面像是要裂开了似的,露出背后他从未
见过的丬角——「他在做什么,老二?」韩雪色气急败坏地扳过聂雨色的肩膀。
「是藏有什么暗招后着,还是想抢在李寒阳出手前闪过巨剑,欺入剑围?」

  聂雨色眉头紧蹙。「不可能。剑势所及,绝无生路。」

  他不知道耿照在想什么。这一步是死棋,没有这种道理!

  风篁握紧刀柄,驼铃「当」的一跳,回神才发现掌里既湿又冷。正面对敌绝
不能胜,以李寒阳的功力与鼎天钧的沉锐……没办法了。他一咬牙解下配刀,拼
着师父责怪,也要以回旋绝式分散李寒阳的注意力,及时解救耿兄弟——媚儿侧
身跃出横栏,没命地朝战团中心奔去。

  她没敢开声,唯恐泄漏一丝真气,赶不及在巨剑砍落前将小和尚扑倒。

  她从没像这样恨过自己脚程不够快,恨自己没有痛下苦功锻炼轻功。或许是
小和尚太快了,她跑到胸臆里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却只能望着小和尚的背
影心中发冷——耿照没有闪避或伏跃,就这么冲入轴线的尽头,连人带刀撞向鼎
天钧剑!「来得好!」李寒阳意兴遄飞,剑光映亮了他的须眉鬓发,铜色巨剑在
虚空中留下数个互不相连的残影,倏地斩入耿照左肩!

  媚儿连停都没停,身形顿矮,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勉强撑起身来,绸襟
娇裹的一双绵乳剧烈晃荡,尖翘腹圆,弹撞之间不住抖落沙尘,更添凄艳。

  「小……」她张口欲唤,还没发现喉音既哑,眼角已滚落大颗泪珠;凝眸望
去,忽尔一怔。山风呼啸,久久不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突然爆出零星的掌
声,瞬间如点烟硝,转眼炸得了一片轰然。

  「好!好功夫、好功夫!」

  「这……这真是太厉害了!」

  「这等身手,大开眼界啊!」

  媚儿揉揉眼睛,终于确定场中二人景况:极招过后,李寒阳的巨剑砍中耿照
肩膊,却未将他砍成两丬。是李寒阳及时止住了手,因为「藏锋」的薄刃自巨剑
脊侧斜斜贯出,就像贯穿一片软木似的,刀尖指着李寒阳喉间,只差分许便要见
血。

  他的剑不得不顿止。

  耿照亟欲抽刀,以鼎天剑主的造诣,轻轻一转剑柄,便能将长刀折断,藏锋
却像融进了巨剑似的丝纹不动,密合之甚,可想见此刀快利,竟是可一而不可再,
忽然省悟:「是……是我赢了。我胜过了鼎天钧剑之主!」左肩的痛楚令他脸色
发白,却难掩得手后的心旌摇曳:「承让了……李大侠。」松开刀柄身子微晃,
便要栽倒。

  李寒阳以迅捷的手法连刀带剑一扬,随手插落地面,飞快点了他周身几处大
穴,及时将人接住,爽朗大笑:「赢得漂亮啊,典卫大人。你实在是个处处出人
意表的奇人,李某之败,无话可说。」

  耿照在鼎天钧剑及体的瞬间,以刀刃贯穿了剑身,抢先指住李寒阳的要害。
李寒阳的「剑势」锁住他所有的退路,迫使耿照于中轴决胜,而巨剑也的确精准
地斩中对手——唯一料不到的,只有贯穿神兵鼎天钧的奇刃藏锋。

  剑脊本是剑器罩门,藏锋由邵咸尊亲炙,自是天下少有的利刃,以已之强攻
敌之弱,致胜的道理似乎并不难想象。然而李寒阳出招时剑上饱注内劲,坚逾玄
铁,在场一干武学行家心下雪亮:无论耿照拿的是何等神兵,都不能仗器利刺穿
李寒阳手里的鼎天钧剑;这一击的精、气、神须与李寒阳相若,足以抵消他加诸
于剑上的力量,令刀剑回归原初的物性,方能以刃利制脊钝,得战果如斯。这可
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

  只是谁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武功,除了一名少女之外。

  「他妈的!真是绝了。东海这鬼地方,啥事都能有!」

  任逐流作梦也想不到,耿照竟能在鼎天剑主手底下取得一胜,乐得眉花眼笑,
若非碍于场面,只怕要手舞足蹈起来。回见任宜紫罕有地蹙起柳眉,若有所思,
心想这丫头莫非是吓傻了,居然转了性子,促狭道:「怎么,模样忒认真,看出
了什么门道?」

  任宜紫欲言又止,片刻才低道:「这招我见过。」任逐流切的一声,只当她
信口雌黄,浑没留意侄女默默擎出了随身不离的同心剑,对着剑脊末端发怔。阿
兰山的初阳下,剑身近柄处映出一枚针眼般的小孔,居然洞穿了天下知名的碧水
纹钢。

  第百十三折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耿照的心识「醒」了过来。

  他维持盘坐的姿势,以先天灵觉观视体内诸元,确定无碍后再行搬运。比过
往更精纯的碧火真气在新成的经脉内运转如意,行一周天不过盏茶功夫,浑身暖
洋洋的如浸温水,说不出的舒畅。

  为造这副全新之脉,耿照用去九成以上的真气,即使算上异常爆冲的部分,
所剩内力亦不及普通时的一半。要调复至巅峰状态、并适应新的脉行,少则要十
天半个月的光景;但对力量的运使,耿照却有着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看法。

  鼎天剑脉的惊人处在于:只须少量内息,便能产生极大的效果。

  李寒阳以精、气、神等内三合,以及手、眼、身等外三合为「六合」,剑出
必是六极合一,故毋须倍力加催,极求蛮劲内功之大用。如能花费数年光阴好生
揣摩,再佐以实战验证,当尽得其执千钧如一羽的无上心诀,但光是鼎天剑脉简
用内息、脉行如剑的好处,此刻耿照便已十分受用。

  他将最后一口浊气吐尽,缓缓收功,终于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皙雪靥,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一头火焰般的深
红卷发,馥烈的体香混着汗津潮润,自雪沃的襟口涌出,女郎的唇边颊畔黏着几
绺带汗的湿发,翘着雪臀高跪在耿照身前,惹火的胴体曲线一览无遗,正是媚儿。

  她手按耿照胸口「膻中穴」,另一只手却不避嫌地伸至他腹间,湿濡的掌心
抵着丹田气海,拼命输送内息。

  此举自是徒劳:突破八关后的碧火真气,连李寒阳的三省功亦不能抵挡,鼎
天剑脉却能加以约束,令其重回正轨,其坚韧玄奥,未能以常理忖度。媚儿虽负
至阳至刚的役鬼令神功,腹中又有阳丹,仍不能穿透致密已极的剑脉真炁。任凭
她如何催动真气,累得唇面皆红、香汗淋漓,始终无法将真气度入耿照体内。

  高台之上,一干孤竹国臣子欲哭无泪:公主殿下千金万贵,以未嫁之身,居
然在大庭广众下将手探往男人腰腹,又搓又揉,还弄得面泛红潮、汗湿重衫,虽
说南陵风俗不尚女子婚前守贞,甚至有留宿合意男子的「走婚」旧习,然各国久
经代巡大人教谕,王室也讲三纲五常,若传将出去,还有哪一国敢来提亲?

  「诸位同僚勿忧,」一名较老成的臣工赶紧安慰左右:「天可怜见,峄阳国
主没来!此乃天意,足见上苍佑我孤竹国,令至峄阳一国缺席。」众人恍然而悟,
相互额手,略感欣慰。

  其实真正天佑孤竹国的,是伏象公主本人并不在台上,否则听到这番高论,
明日朝堂上又少几名忠忱的臣子。媚儿不知自己正受非议,见小和尚睁眼,喜动
娇颜,随即露出一抹意气洋洋的狠笑,咬牙回顾:「谁说输送真气没用的?这不
是让我救活了?呸,南陵游侠,浪得虚名!」

  李寒阳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含笑不语,显是接住耿照之后,不旋踵被扑
上来的媚儿给撵了开去。堂堂游侠之首,自不与一名妙龄女郎计较,鹰隼般的锐
目盯紧盘膝于地的耿照,留心他面上的气色变化,须臾未离。

  耿照与他视线交会,两人微一点头,都未言语。与李寒阳并肩而立的朱五少
年颇不能苟同,皱眉道:「可你刚才也叨念着」怎么没用「、」怎么没用「的,
急得都哭了。我看他像是自己好的,同你没甚关系。」

  媚儿俏脸一红,柳眉倒竖:「谁哭啦?你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朱五被腾腾杀气所慑,抱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忽想:「我没胡说八道啊,她
是哭了。」问心无愧,摇头道:「我们这儿有王法的,不能随便撕烂人的嘴。」

  媚儿可得意了,目绽精光。「我是孤竹国公主,不用遵守你们的王法,偏能
撕烂你的嘴!哈哈哈哈哈——」少年登时目瞪口呆。这回连虔无咎都听不落耳,
帮腔道:「你这话是坏人才会说的啊!」朱五口舌不甚便给,被他一言道出心声,
不由点头,片刻又觉不太妥适,径对无咎道:「但我看她也不是真的很坏。刚才
典卫大人昏倒的时候,她哭得可伤心了——」

  「你给我闭嘴!」媚儿简直气炸了。正要上前一把拧掉死小孩的脑袋,手掌
忽被轻轻捉住,回见小和尚温言笑道:「莫要吓着了孩子。你堂堂一国公主,怎
好与小孩儿拌嘴?说」不遵王法「什么的,也太不成话啦。」

  媚儿怔怔望着,见他说话时眉目生动,恍如梦中所见,然而适才被巨剑斩落
的画面犹在眼前,惊惧、惶急……直到这时才一股脑冲上胸臆,像要炸碎胸膛般
难受,身子竟有些发软,鼻端毫无来由地一酸,撮拳往他胸膛头脸捶落,尖声怒
道:「死小和尚!臭小和尚!死小和尚……」闷着头狂揍一阵,捶得双拳隐隐生
疼,惊觉耿照连挡都没挡,心底一慌:「不好!近来修为颇有进境,别要……别
要打死了他!」

  凝神细看,耿照除了些许淡淡红印,连油皮都没擦破半点,又羞又窘,又隐
隐有些恼怒,一推他胸膛:「你是手断了还是脑子蒙啦?不会挡么?白痴!」本
要起身掉头离去,瞥见看台楼梯口掠过一抹窈窕丰腴的倩影,面色一沉,暗忖:
「我这一走,那贱婢又巴巴的黏过来。教你痴心妄想!」哼的一声挺胸俏立,双
臂环抱,高高端起一双雪润尖翘的浑圆盈乳,狠厉的目光盯着正前方,没有半点
离开的意思。

  耿照回过头去,但见宝宝锦儿俏立于看台下,美眸中盈满关怀。

  他二人默契绝佳,略微颔首,仿佛已说过了千言万语。符赤锦露出放心的表
情,水汪汪的娇媚杏眸一转,眸光瞟向他身后的媚儿,又是那种「相公你完蛋啦」、
似笑非笑的狡黠模样,身后转出一抹高挑的茜红丽影,长腿交错,充满矫健肌力
的修长曲线才踮下两阶忽又停住,竟是染红霞。

  耿照骤尔起身,不意牵动左肩伤处,面色剎白,开始凝涸的衣布再度渗出墨
染般的乌渍。

  梯间幽影投映,看不清染红霞的神情,他心急如焚:「怎……怎地她不再走
下些个?」忍不住上前几步,方见伊人身后三两阶上,伫着四只刚停步的小巧莲
足,一双是薄底半靿子的绣银鹦鹉绿快靴,靴尖细裹,明快中透着娇憨,似可想
见其中玉趾合拢,十分精神;另一双却是宝蓝绣鞋,鞋面上以五彩纟丝金银线绣
了「鱼戏莲」的图样,虽是天足,却小得差堪盈握,更显主人秀气。

  ——是二屏。

  耿照没留意过她二人的脚,心念一动,忽然抬头。四层看台之上,许缁衣凭
栏低首,阳光穿透她裹发披垂的长纱洒落,周身如罩金粉,逆光的面孔却看不清
眉目,但见颈颔的肌肤白腻已极,宛若玉碾。

  他与染红霞情投意合,彼此交心,此事却不能教许缁衣知晓,否则日后杜掌
门功成出关,万一追究起红儿失贞一事,这位在门中极有份量的大师姊将不会站
在染红霞这一边,事情就棘手了。

  耿照心疼染红霞的为难,明白她何以不能径直奔出,不顾一切地表露关怀…
…思虑之间,见伊人自怀中取出一条红丝绢,交给了符赤锦。符赤锦冲她轻轻颔
首,捏着绢儿款摆而出,无视于媚儿的杀人目光,将红丝绢塞到他手里。

  「你放心,」耿照嗅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温甜,顿觉心安,闭目轻声道:
「我没事。」

  「我知道。」符赤锦低着头替他松开腰带,一如出门前为他系上。凉滑的小
手灵巧而小心地揭开凝痂的几层衣衫,笑道:「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男人我
明白。在宝宝锦儿心目中,相公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男子,什么事也难不倒。」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要不是李大侠手下留情,早将我打得满地找牙。我可
不敢把话说得这么满。」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问:「将军有什么指示?」

  符赤锦与弦子受他之请托,负起保护将军伉俪的重责大任,以宝宝锦儿的精
明与识大体,决计不会舍将军不顾,擅自离开顶端看台。此举必是将军授意,以
此小儿女情状做为掩护。

  果然符赤锦嘻嘻一笑。「将军说首战派出李寒阳却不胜,对方怕要铤而走险
啦。少时若生变故,须以皇后娘娘的安危为先。」耿照微微一怔:「会有什么变
故?下一场……该是央土大乘推派代表了罢?」

  符赤锦低道:「慕容柔没说,我料他也未必说得准,只是让我们预作准备罢
了。佛子与央土教团的大和尚进十方圆明殿里商议去了,约莫是一刻以前的事。
依我看,便把阿兰山翻过一遍,也找不出比李寒阳更厉害的代表啦,佛子大概没
想到这场会输罢?」

  头一场打了半个多时辰,加上耿照昏迷一刻余,距流民围山已近一个时辰。
耿照眺望远方,蚁群般黑压压的人流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蠢动,但骁捷营实际被压
挤的幅度却不明显,显示流民散漫,无有章法,面对长枪铁马的谷城精锐,就算
饿得狠了,也不会贸然往枪尖上撞。

  但耿照始终有着说不出的忧心。在籸盆岭时,那些流民原也是饥寒交迫、疲
惫衰颓,却于转瞬间化成狰狞恶兽,悍然以血肉之躯冲撞长枪箭矢,连最勇敢的
军士亦不禁胆寒,只因嗅到了血。

  杀人就像疫病流行,一旦起了头便很难止息。

  将军说的「变故」,难道会是这个?

  符赤锦信手从他襟里掏出一条雪白的绢儿,为他揩抹头脸,忽然惊呼一声,
不觉停住。耿照回过神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殷问:「怎么啦?」符赤锦勉强一
笑,摇了摇头,作势再抹,但相公可没这么容易打发,握着她温软的小手不放,
符赤锦莫可奈何,轻声道:「相公的鬓发白啦,活像老公公似的。」说着噗哧一
声,眉眼含笑,宛若春花绽放。

  手边无镜,耿照不见形容,料想复位经脉这么大的事儿,身子断不能毫无消
损;不过两鬓霜染,算是很便宜了,心中不以为意。见那白绢十分眼熟,想起是
她先前所赠,心头乍暖,谁知符赤锦却把绢儿往温濡饱腻的乳胁一掖,挤出一抹
沁乳透香的汗津来。

  「是你给了我的……」没等耿照说完,宝宝锦儿轻轻巧巧一让,越过他的肩
头笑道:「山间克难,未有良医,有劳李大侠啦。」却是李寒阳走近。

  她将染红霞的红丝绢递去,袅袅娜娜一施礼,正色道:「奴奴代我家相公,
谢过李大侠慨施援手。」李寒阳道:「夫人客气,我也只是略尽棉薄,谈不上援
手。」接过红绢,替耿照剥除衣覆。

  李寒阳拔剑的手法与斩击同样收发由心,耿照受的只是皮肉伤。游侠周游天
下,接受各地武者的挑战,随身携有灵验的金创药,包扎手法更是一绝。李寒阳
精于此道不逊用剑,经他理创、施药、捆扎等,耿照顿觉肩上一阵清冽入骨,肿
痛大见消解,已能勉强活动。

  符赤锦道:「这是染家妹子冒着开罪师姊的风险,也要交给你的一份心意,
你可别辜负了人家。」盈盈一笑,转身离去。台底入口已不见染红霞与二屏的踪
影,连许缁衣亦都重新入座,由下往上再难望见。

  诸女皆去,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不大合适,适逢金甲卫们绕了大半
个场子、好不容易灰头土脸地蹭来,没好气地瞪了耿照一眼,被众人簇拥而回,
心想这小和尚忒爱拿人家的绢儿,原来是贼性不改,与送绢的个个都有猫腻!

  当晚在风火连环坞,瞧他与染红霞那份难分难舍、情致缠绵的模样,便觉不
太对劲。经红丝绢一事再无疑义,「管小和尚叫」相公「的美貌贱婢」底下,又
添一条杀人名录。

  耿照与李寒阳都很沉默,李寒阳沉默地替他敷药裹伤,一旁朱五总是亦步亦
趋地看,虔无咎虽也频以眼角窥视,却隔得远些。而耿照的沉默,却是望向遥远
的山间。

  「典卫大人担心流民的去留?」李寒阳笑问。

  耿照本想回答,心头却有别样疑惑盘据;挣扎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李
大侠为何代表南陵教团出战?」

  「自然是为了流民。」

  「既然如此,李大侠何以认输?」

  李寒阳哑然失笑。这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恐有嘲讽的嫌疑,但他知道少年并
无此意。「因为我确实败给了典卫大人。」拎起插在地上的鼎天钧剑,大如手盾、
形似钟磬的古朴剑锷上方三寸处,藏锋的薄刃兀自贯穿剑身,仿佛与平滑如镜的
钢材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嵌合的口子。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出言无状,纵使胸中似有一股难言的迷惑与不平,亦不禁
微感歉赧,低声道:「李大侠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以您的修为,扭转劣势
直是易如反掌,若要将军收容难民,李大侠便不该认输,应当将我打倒;若不为
难民,大可不必与战。我不懂,这战与不战,却都是为了什么?」

  「典卫大人弄错了两件事。」李寒阳正色道:「在我看来,比武是极单纯的
事,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纵使旁人没看出来,只消两人心知肚明,也就没什么
好争的。典卫大人兴许不明白,适才一战,确实是我输了,此事并无疑义。」将
鼎天钧举至面前。耿照半信半疑,握住刀柄一夺,刀身依旧不动,俨然在剑身里
生了根。

  (一定是功力尚未恢复的缘故。)

  但连耿照自己都明白,这样的想法实过于一厢情愿。

  经过一刻的调息运功,此际他的功力较诸决斗当时,只有更加充沛而已,没
有道理拔不出刀。他定了定神,调匀气息,运动全身功力再试,藏锋却毫无动静。

  「看到了么?」李寒阳淡然道:「你刺这刀时,周身六合的境界高过了我,
才能一举刺穿镔铁;拔之不出,是因为你现下的境界远不如当时。我败给了这一
刀,败得心服口服。若你能再施展一次,二度遭逢,我仍是要败。」说着面色微
凝,双手分持刀剑,「咄!」一声低喝,缓缓拉开,及至一声清越龙吟滑出剑身,
藏锋蓝汪汪的刃尖震颤不休,才倒转握柄,将刀还给耿照。

  耿照心下雪亮:这一下李寒阳几乎用上全力,额间微现珠莹,连出手为韩雪
色解封都不曾如此,怕只有与黑衣人对峙时差堪比拟。「典卫大人弄错的第二件
事,是正义的价值。」

  「正……正义?」

  李寒阳双目炯炯,直视着他。

  「敢问大人,杀一人若可拯救十人,这么做算不算是义?」

  耿照沉吟片刻,兀自难决,摇头道:「我……我不知道。被杀的那人,是好
人还是坏人?」李寒阳笑起来。

  「典卫大人此问,则又是另一个难题。」他摇了摇头。「关于」杀一人救十
人「之喻,诸凤殿已讨论了上千年,是无数游侠终生自问问人、勤思不辍者,为
此分成了几派,有主张杀人以救,也有主张不杀的,至今仍莫衷一是,未有定论。」

  「那你是哪一派的?」朱五忽然插口。

  「我主张」慎杀「。」李寒阳也不着恼,温言笑道:「我不信一命抵一命,
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度量的。出了诸凤殿的议堂,我还未真正遇过」杀一人救十
人「的疑难;谁要说」你杀这人,我便放过其他无辜的十个「,我会优先处置说
话之人。那厮显是恶源。」耿照与朱五都笑了。

  「我观慕容将军处事,虽有苛猛之评,对朝廷总的来说是顺服的,而越浦城
尹梁子同确是中书大人的心腹,中书大人几等同于」朝廷「二字。梁家父子对徐
日贵父女的恶行,在平望都许多权贵眼中,甚至算不上是一件事;慕容将军处置
梁子同,非是拔掉一枚眼中钉这么简单,必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初老的游侠敛起笑容,肃然道:「愿意为徐氏父女主持公道、不惜开罪朝廷
与央土任家之人,我不以为会把牺牲五万名流民以换取东海道之平静,视为理所
当然的正义。便输了这场比武,我仍会待在这里,直到三乘论法大会结束。我想
看看慕容将军的正义,将如何拯救这五万人的性命。」

                ◇◇◇

  十方圆明殿里并无佛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七八丈长的石刻龙壁。

  这片「优波难陀壁」又称「延喜龙王壁」,通体由六尺五寸高、两尺八寸宽
的青石屏风组成,屏风下有夹嵌之用的莲台底座,每扇屏风的大小一致,宛若一
模而出,拼连处打磨得光滑平整,远看几乎难见接缝,衬与整殿的青石砖地、鸦
青壁涂,屏风融入空间,仿佛一条浮爪扭头的巨龙飘在莲花座上,眨眼便要破壁
飞去。

  东海脱离鳞族的统治后,历经三宗更迭,终成央土皇权之禁脔,崇敬龙神的
祭祀旧俗多受箝禁,居民遂变着法子保护信仰。或假借拜佛的名义,故意将佛像
的盘龙莲座做得特别大,拜佛如拜龙;或改称「龙王大明神」云云,假托佛经里
的八大龙王,暗行鳞族龙祀。

  这块优波难陀壁便是这样来的。做成拼接的石屏风,利于分开收藏,遇官兵
闯入寻衅,只消藏起拼成龙首的前三扇,再将当中几块胡乱调转,便看不出龙形,
可免朝廷降祸。

  「在东海,释教不过是龙神的护身符罢了,无怪乎我佛不兴。数千年来,老
百姓昧于陈俗旧习,未受佛法教化,何其无辜!」佛子伸出白玉般的手掌,轻抚
着翻滚浮凸的怒张龙鳞,更衬得五指修长,宛若女子。

  「幸有我等前来弘法,为百姓点起明灯。他日东海万民同登慈航,在座诸位
亦得佛果,行持菩萨道圆满,不亦善哉。」

  此番东行,央土僧团的成员多来自联名上书的廿九座寺院,因路途遥远,恐
寺中长老不堪跋涉,故以青壮一辈为主。美其名曰「精锐尽出」,背后的意思只
怕与南陵相仿佛:横竖三乘论法是佛子一人的戏台,轮不到旁人出头,既是为人
作嫁,自不必卖力演出,只消分沾雨露之际,自家莫缺席便是。

  果然众人听了佛子之言,倒有大半或面露冷笑,或不以为然,无一附和。

  佛子独自离京,撇下央土僧团的代表,一个人来到了东海道,此举在这些少
壮僧人之间已饱受非议,及至发动流民围山、易论法为比武等等,不满的情绪更
是到达顶点。各寺代表难得一片敌慨,私下议定在商讨之时,一致反对与镇东将
军府比斗,意即接受现状,不逼迫慕容柔收容难民。

  这是一场迟来的围剿清算。佛子在踏入十方圆明殿之前便已遭孤立,等待他
的是一群愤怒的少壮僧人,对这场荒腔走板的「三乘论法」满腹牢骚,拒绝再被
当成傀儡操弄。

  来自摄度精进寺的行深和尚双手合什,垂眸道:「证佛果而成阿罗汉,那是
小乘之说。大乘普渡众生,不作利图,佛子此说,倒显多余了。」几名青年僧人
频频点头。行深的师兄行远在央土论法时被佛子驳得体无完肤,他一直想找机会
报仇,但住持说他修为不如师兄,不必自取其辱,令行深耿耿难释。

  既然有人率先发难,后头自有乘势挥军、借风放火之辈。接口的是舍悲寺的
慈惠和尚,他今年不过三十许,正值壮年,却与央土名僧雪舟慈能大师同列寺中
的「慈」字辈,在此番的东行队伍里备受注目,说话也格外有份量。

  「我听说佛子教人多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如此贩夫走卒、目不识丁者,
亦能成佛。东海百姓常念佛号,自然登莲台而证真乘、成佛果,与我等何干?」

  佛子淡淡一笑并不辩驳,细抚青石龙刻,悠然道:「东海百年以上的古剎,
计有四百七十二座,其中逾三百年者百有零四,超过五百年者卅七;逾千年者,
光这阿兰山上就有六座。这些寺院中,人数最少的优离庵有百廿三名比丘尼,人
数最多的,是千月映龙川畔的大跋难陀寺,计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以上均未算
入火工、杂役,以及挂单游方等。」

  众人均不知他何出此言,面面相觑。

  佛子从容道:「东海古剎虽多,奈何佛法不兴,这些个名寺便如庄园,坐拥
良田万顷,广纳仕绅供养,出家众不过是点了戒疤披上僧衣的俗世之人,视住持
如功名;莲觉寺的显义和尚为求住持大位,十年间打点宣政院各级官员、东海臬
台司衙门等,总数逾此。」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面色微变,强笑道:「两千两虽是大数,但我等方外之人……」

  慈惠和尚见佛子手势未变,笑容如古井般平静无波,讳莫如深,心念电转之
间举袖一拦,沉声道:「别丢人了,是二万两。显义光是用来打点宣政院和臬台
司衙门的贿金,总数就超过二万两白银。」

  殿里寂然无声。除了粗浓的呼吸,更无一人开口。

  在场二十余人都是央土名剎的青壮辈,学问僧非是镇日躲在藏经阁里钻研典
籍,常与达官显贵来往,都是见过世面的,虽知东海殷富,这数字仍远超过众人
的想象。若有现银二万两,还争捞什子住持?几辈子也挥霍不尽了!

  行深吞了口唾沫,强抑面上筋跳,一张黝黑的麻子脸僵如尸殍,涩声道:
「那显义……当成住持了么?」

  佛子摇头。

  「据说近有疾患,身子不好了。宣政院里有个说法,欲于三乘论法会后,推
动天下佛脉一统,由央土僧团中简拔壮年有为、才德兼备的学问僧,来担任东海
寺院的住持,以洗颓风,度化东海万民。」

  宣政院是太宗一朝才有的,专责管理佛教相关事务。南陵臣服后,段思宗上
奏朝廷,极言小乘于南陵诸国行之有年,教团组织发展成熟,不宜以央土大乘的
宗法、因俗度之,乞设一中立机构管辖,如接待诸国使节的客省,负责安排南陵
教团的朝觐、交流等,而不涉教团内部诸务。

  其时太宗大力推行释教,看完段思宗的折子,不但准了宣政院的设置,更分
扩为管理央土教团的「枢院」与南陵教团的「南院」,正二品的宣院总制之下,
另有两院院使、同知、副使等官员,说是「专管天下僧尼的中书省」亦不为过。

  东海无有教团,各寺住持名义上由朝廷指派,可宣政院里的都是官,是进士
出身的读书人,把住持之位当作世俗功名,可荫可补,但看如何周旋。大抵上做
得新住持的,十有八九是寺中掌权之辈,钱帛在手,利于敬谢打点,居然也维持
「一寺相承」的传统,师殁徒继,次序井然,这么些年来没出过什么乱子。

  琉璃佛子透露的讯息,登时让现场炸了锅。

  这些央土名寺的学问僧个个自视甚高,十五六岁便崭露头角,显现过人的聪
颖博学,日积月累有了点名气,才被派来与会;但同侪间竞争寺中高位,激烈的
程度不亚于庙堂夺权,僧多粥少,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出线。挤不上位子的,到了
七老八十仍是一介学问僧,那就十分凄凉了。

  而佛子方才随口说的数字,此刻突然显现意义:百年古剎就有四百七十二座,
算上未满百年的,怕没有几千座!东海和尚连经都未必能读,除了坑蒙拐骗、吃
喝嫖赌,正经的就没会半点,看在这些央土僧人眼里,何异于豚犬!

  若能外派东海,人人都有自信压倒这些颟顸的假比丘,掌握僧徒百姓,甚至
君临一座如莲觉寺般、十年之间能送出二万两纹银的千年古剎,再不必于央土教
团的夹缝中苦苦求存,与阴险的同侪、偏狭的师长争得你死我活……

  一个冷硬干涩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眼前五光十色的幻想。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果天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自他入殿以来,
始终走在佛子身后丈余处,比起其他刻意回避的僧人,已是站得最近的一个。
「宣政院不预教团宗法,乃是孝明朝以来的定制。把央土僧人派到东海当住持,
总制大人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髡相」都说话了,众僧被当头浇了盆冰水,有的人美梦破碎,顿时激起满
腔恨火,转头怒视琉璃佛子,原本热烈的气氛一霎僵冷,空旷的大殿内竟隐隐有
着肃杀之感。

  佛子道:「师兄,赵大人今年要告老了。致仕之后,宣政院总制一职将由僧
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为从一品,与中书省、尚书省、御史台等并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总制,「髡相」云云将不再只是一句玩笑话。

  连身为副手的两院院使都是从一品的官儿,继现任总制赵希声大人之后的新
科总制,其地位只能是当今的国师了。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预的团院制
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将立于朝堂,教团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对这些积忍已久、
郁郁不得志的青壮僧人来说,全新的时代正在眼前豁然开展。

  「我不曾听闻。」果天冷道:「你从何处得知?」

  「陛下亲口告诉我的。」佛子答得从容,仅在顿句时微露一丝诧异,淡如云
拂。

  「……陛下没同住持师兄说么?」

  胜负很明显了。

  皇上跳过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团的首脑,直接佛子透露消息,宣政院
的新总制决计不会是果天——而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果天和尚今日的地位,可
说全来自佛子的活跃,这样的风评在平望都几乎已成共识,皇上没有道理不清楚。

  果天不招人喜,正因为不识相。

  「我没听陛下提起过。」

  他又重复一次,仿佛说多了就能成为事实。

  「镇东将军所辖,朝廷明着要收回去,只怕慕容柔不肯。陛下纵使有意,中
书大人也不会贸然而行。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该插手朝廷政事,以免碍了修行。
依我看,央土教团不应干预东海流民之去留,让将军府与东海臬台司衙门自理便
是。」

  慈惠一听心中有谱,面色丕变,冷笑道:「果天大和尚、大住持!你这是想
吃独食么?」

  果天蹙眉。「你是什么意思?」

  不管这人是真木头或假道学,总之都不是能挑开了说的对象。慈惠的脑筋转
得飞快,轻咳两声,端得一脸正经肃然道:「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明显,即要保
住流民,收容于东海。镇东将军是天大的官儿,能大得过娘娘、大得过皇上?慕
容柔若违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说皇上,天下万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家之人,
更应心怀慈悲。我认为央土教团应推派代表决斗,促使将军收容流民。」

  他虽是舍悲寺的「慈」字辈,年岁较雪舟慈能禅师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
脉的长弟子们都比这位小师叔年长,早早便占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师父衣钵,连
一点渣滓也没留给他。

  慈惠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曙光,想起东海这一大片富得要流出膏来的佛荒之
地,几乎兴奋得要喊叫出来,心思锃亮:哪里是佛子要除慕容柔?这分明是皇上
的意思!若不顺风表态,无有好处不说,搞不好还要给与人陪葬,落得竹篮打水
两头空。

  行深在摄度精进寺还算是住持嫡系,多少受到师父、师兄的照拂,夹缝求存
的资质远不如他,到此刻方才省悟过来,忙不迭道:「很是、很是!出家人广修
六度,而一法不执,岂可昧于镇东将军一人,弃无数流民于不顾?精进寺亦赞同
佛子慧见,教团应派代表一斗。」余子纷纷表态,居然全数通过。

  这个结果远远超过果天的预期。

  他木然环顾四周,似乎不明白这些原本嫉妒、敌视佛子的人,怎能在三言两
语间都站到了他那一边去,眉结益深,沉声道:「我反对。」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噗哧」一片,几个较不稳重的举袖掩口,其他人就算
没出声,嘴角眉梢的蔑意却赤裸裸地不加掩饰,仿佛正看着一头被拔光了羽毛却
毫无自觉的落败公鸡。

  「佛子,我等当推派何人为代表?」慈惠当他云雾一般,已不入眼中,径对
佛子道:「莲宗八叶不过传说而已,东海既无僧团,料寺院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
对慕容,第三场的比斗形同虚设。若要逼慕容收容难民,这场的是关键。」

  众僧如梦初醒,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为代战的人选争个不休,所言皆十
分空洞,没什么建树。慈惠胸有成竹,待诸人辩得口干舌躁、贫乏的内容再也撑
不起激烈的交锋时,才提高声音道:「小僧往日与金吾郎任大人有些交情,人说
金吾郎乃京师……不!是央土第一快剑,那耿姓少年如此凶暴,若能请出任大人
的快剑,不定一合之间便教慕容的爪牙伏诛。」

  余子提出的代战人选与「飞鸢下水」任逐流一比,尽皆失色,面色阴沉地闭
上了嘴。慈惠还来不及得意,佛子已然开口。「代战之人我另有计较,只须确定
教团的意向即可。各位,请。」合什顶礼,竟教众人先行离去。

  慈惠、行深等还巴望来日宣政院易主时能来东海「拓荒」,不敢违拗,鱼贯
顶礼而出,比一群接头连尾、踱返圈舍的绵羊还乖觉,片刻走得干干净净,只果
天青着一张脸站立不动,佛子也不以为意。

  片刻,又有三人自殿外而来,当先的是赤炼堂的四太保雷门鹤。随后,青锋
照之主邵咸尊襕袍一振,负手跨过高槛;谈剑笏指挥着两名剑冢院生,将萧老台
丞连竹轮椅一并抬入,推入殿中,躬身低道:「我在殿外候着,有事台丞叫一声
便是。」萧谏纸点了点头,权作响应,并不言语。

  佛子唤请三人前来,是在央土僧团开议以前,也就是说适才他与慈惠等僧众
的对答,雷、萧等听得一清二楚。待谈剑笏退出大殿,佛子才自青石壁前转过身,
也不理睬一旁兀自伫立不去的果天,美得妖异的面孔衬着殿内静谧幽碧的暗影,
浑不似人间之物。

  「有劳了。」他低垂眉眼,合什道:「贫僧所求,谅必瞒不过三位。」

  雷门鹤微微一笑,邵咸尊仍旧负手,萧老台丞则是睁着一双锐目直勾勾盯着
他,自始至终都无意改变。

  佛子似不意外,自顾自道:「为救流民,第二场央土教团非胜不可,但我等
皆是学问僧,不通武艺。此事既与三位休戚相关,贫僧恳请三位,为了山门外五
万名流民的性命,务必助贫僧一臂之力。」说着双手合什,长揖到地。

  一声冷哼,竟是萧谏纸率先接口。

  「适才佛子对央土僧人威胁利诱,丑态毕露,也是为了五万流民的性命?」
老台丞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瘖哑,然而烈目焦炽,在绀青如夜的昏暗大殿内看来,
宛若两道紫电剑芒,穿颅透目隐隐生疼,令人难以逼视。

  琉璃佛子眉目未动,笑意娴雅。「老台丞言重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也
只是实话实说,谈不上威胁利诱。」

  萧谏纸冷笑,灰白的剑眉一挑。「哪一部份是实?僧人出仕、封荫东海,还
是阁下将佩挂一品紫金鱼袋,立身朝堂,从此以国师之尊指点江山,弘法预政?」

  佛子从容回答道:「贫僧有旨。」从襟里取出一封书柬,双手捧过。萧谏纸
冷笑展读,越看脸色越沉,那交迭数折的纸头上不过寥寥数行潦草笔迹,他却来
来回回看了半天,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而不可得。

  邵、雷二人站在一旁,居高临下,虽不能尽看纸上内容,从老台丞的一脸铁
青,倒也不难想象写了些什么。邵咸尊站得稍远,却因老人持信的角度之故,能
清晰看见落款处并无花押,却有一方「御上行宝」的篆字朱印。

  邵咸尊乃书画篆刻的大行家,认出这枚「御上行宝」是当今天子的私章,莫
说仿造,就连用了这四个字当作铭刻,都是抄家灭族的不赦之罪,等闲开不得玩
笑。萧谏纸阅毕,将书柬还原,双手捧还,小心翼翼中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隐忍,
仿佛为了这种东西执臣下之礼是莫大的屈辱。

  「这种事,便在孝明一朝也不能发生,遑论先帝!」老人咬牙轻道,似带着
嚼碎镔铁般的痛烈。谁都知道他口中的「先帝」是指英年早逝的太祖武皇帝,与
时人的习惯不同。或许老人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今天子既非孝明,也不是武烈。」佛子轻声应着,并不特别张狂,反有
一丝淡淡悲悯。「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老人掉转轮椅,推送侧轮的双手
因过于用力,看来竟有些颤,但恐怕不会有人认为是衰朽抑或软弱。

  「辅国!」老台丞低咆着,谈剑笏一个箭步跨越高槛,见老长官面色不好看,
相伴多年的直觉让他明白老人只想尽速离开,一身官服的紫膛汉子二话不说,径
抬起轮椅迈出大殿,转过门牖便不见踪影,余下轴轳声一路行远。

  佛子转向雷门鹤。「当今赤炼堂,是哪一位太保当家?」

  雷门鹤那生张熟魏、逢人皆是这一副的堂倌笑容倏凝,见佛子丝毫不介意气
氛变僵,终是生意人的脾性盖过了满腔惊怒,勉强拱手:「正是区区,佛子明鉴。」

  「此刻仍是?」佛子诧然。

  雷门鹤面色微变。「回佛子的话,此刻仍是。」

  「那五万人若杀上山来,有多少是你的仇人?」

  雷门鹤干笑:「肯定多过邵家主。佛子若没别的吩咐,小人先告辞了。」虽
然满心不是滋味,仍不敢缺了礼数,长揖到地,待佛子颔首,才起身离去。邵咸
尊始终未发一语,朝佛子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开。

  佛子笑顾果天:「没别的人啦,师兄不用留下了罢?」两人遥遥相对,片刻
果天才转过身,披着绣金袈裟的高大背影没于刺亮的殿门外。

  琉璃佛子独自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十方圆明殿,不知过了多久,才叹息一声,
低头向外走去,空旷的殿构间忽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一条高瘦的身影由难陀龙
王的壁首后转出,嘎声笑道:「服!真不由得我不服。察觉我躲在屏风后没什么
了得,察觉了却假作不知,还能若无其事走出去,这才叫做城府。看来老夫多年
未履江湖,道上着实出了些厉害人物。」

  佛子回头,但见眼前之人干瘪黝黑,双掌笼在袖里,高大的身形裹着华服,
犹如骨架蒙皮,看来与一株染了邪祟的枯老梧桐没什么两样;两只凹陷的眼睛覆
着灰白的浊翳,显而易见的目残并未使人感到同情,只觉妖氛逼人,如遇鬼怪。

  「阁下是……」

  「欸!你该说」你这时出现在此,意欲何为「才是。到了这份上,假装不认
识就太伤人啦。」华服瞽叟耸肩怪笑。「你现下说话的口气,与先前截然不同,
简直就像两个人。可惜这厉害的小把戏骗得了明眼人,骗不过瞎子。啧啧啧,你
露馅啦,知道不?」

  佛子终于选择了沉默。

  他一向务实,虽偶而扮演狂人或赌徒过过干瘾,但大部分的时候都相当冷静。
佛子明白时间不多,过目不忘的本领再一次发挥作用,在脑海里飞快翻阅与盲眼
老者相关或无关的片段,想找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盲眼老者似把他的安静当成了屈从,得意笑道:「方才你煽动那三人的手法
着实精彩,看得我差点鼓掌叫好。不过想想也是,煽动、左右他人,一向都是阁
下的拿手好戏。」

  这「思见身中」的异能不但能使他过目不忘、任意调用脑海中的记忆,还能
够一心多用。

  青年僧人一边追索记忆,进行极其繁复的对照检查,耳中一边听着老者调侃,
分毫不差地接口:「我怎煽动了萧老台丞?阁下目睹全程,当见萧老台丞怒气腾
腾,拂袖而去。况且,巴望一名瘫痈长者出战,不如认输算了。」

  盲眼老者笑道:「萧谏纸自来是独孤阀的忠犬,以他的才具,非为白马王朝
的安泰,真要放手一搏,凤翥未必是他的对手。老萧失势多年,甘于黄纸堆里做
学问,代表旧情犹在,事事都为顾全大局。容忍慕容、容忍任家,容忍平望都里
的小皇帝,是一样的意思。

  「那张破烂纸头上不管写了啥,都够他失望透顶。一旦不忍了,决心做自己
想做的事,你觉得老萧是想留下难民呢,还是放他们烂死在荒野之中?他瘫了不
能打,剑冢的二把手谈剑笏可不是省油的灯,」熔兵手「之前,不世神兵也要忌
惮三分,赢面不小。」

  佛子不置可否,又道:「雷门鹤呢?我可没给他好脸色。」

  老者嘿嘿两声。

  「瞒者瞒不识。风火连环坞烧毁后,越浦城中都说」四爷做龙头「,咸以为
多年的派系倾轧至此落幕,大权复位于一尊,你劈头却问」如今是哪一位太保当
家「,暗示他的大位还未坐稳,选错输诚的对象,朝廷秋后算账,你赤炼堂头一
个跑不掉。

  「这句话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含意。当夜雷奋开悍猛绝伦,你我记忆犹
新,这厮若便未死,必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指不定也来到了现场。若埋伏在雷
门鹤身边的大太保眼线,将佛子之言带给雷奋开,那么莲台第二决,便是大太保
一派逆转形势的枢纽。

  「只消」铁掌扫六合「打趴镇东将军的代表,朝廷便是雷奋开最强的后盾,
任凭四太保掌握多少帮内势力,也要俯首低头。雷门鹤要想通这条」釜底抽薪
「之计的厉害处,就算雷奋开真死了,也当极力争取表现的机会。两面开锋,正
反皆宜,端的是妙计!」

  老者说得口沫横飞,语气忽一转,低笑道:「不过你和那姓邵的贼小子一句
话也没说上,怎知此人堪用?我听说当年狐异门被正道围剿,此人亦出了大力,
莫不是仇人相见,分外……嘿嘿。」

  你把狐异门看得太简单了,老东西。复仇这道菜,放凉了才更美味。

  佛子在心中将所有画面反复比对,终于确定老人是靠声音认出自己,非是计
划出现纰漏;只消将他灭口,秘密便无虞泄漏。虽然损失这枚棋子,对后续的工
作多少有些影响,但他比对记忆的同时也完成另一套无有此獠的新蓝本,照样能
完成任务。

  「老实说三人之中,我对他最没把握。」

  他难得地露齿一笑,动作虽轻佻,语声仍是一派庄严温煦,闭上眼睛聆听,
丝毫不觉有异。「不过我想,一个人能持续行善二十年,从不间断,如非对」善
「有异于常人的执着,便是沽名钓誉到了极处,图谋必深。无论哪个,都不该错
过这么好的机会。」

  老人哈哈大笑,一挥袍袖,「铿啷」一阵沉重的磨转异响,竟将青石屏风
「转」了过来。

  原来雕着难陀龙首的头三面屏风,非如其后十几块般、嵌夹于莲花底座,而
是贯通中心,设以活动的轴轳。屏风虽重,拜精巧的轴承所赐,毋须合数人之力
才能抬起掉头,任何人皆可轻易转过,露出背面的石刻。

  那是一颗人头。接在龙身之上的,是一枚须发怒张、眦目如电的成年男子之
首,拏风吸云神威赫赫,令人肃然起敬。此非难陀龙王在佛典里的形象,而是东
海自古以来所信仰的鳞族之首,龙神应烛。

  「这张脸切成了三等分,转至背面时左右倒反,看不出原有的图案,非要一
一转正,才能拼出应烛的头雕来。为在央土皇权下崇祀龙神,这帮东海土人当真
是挖空了心思,什么玩意儿也弄得出。」瞽叟笑得露出参差尖牙,阴恻恻道:
「连神都有不同的面目,何况是人?你要是真动手杀了我,会后悔莫及的。我专
程前来,是为卖你个好东西。」

  佛子对老人了如指掌,真要动手,三招之内必能取命——当然是在出其不意
的情况下。如今打草惊蛇,再想无声无息地除掉这个麻烦,怕要花费不少功夫。
俊美的青年僧人决定暂抑杀心,寻求其他的解决之道。

  「你想卖我什么?」

  「平安符。」老人的笑容猥崽邪祟,似欲挑起他的浮躁。

  他稳稳应对,连方才不经意泄漏的一丝轻率都消失无踪,仿佛就真的只是
「琉璃佛子」而已,别无其他。

  「什么平安符?」其实他知道是什么。将符箓烧成灰,混合雄黄、没药等香
料贮于绣囊,授与信众,以趋吉避凶,也有嫌麻烦直接装入折好的符纸的。只有
在佛荒之地东海,寺院才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在京师平望,画符驱鬼一贯是
牛鼻子臭道士的勾当。

  「保平安用。祛邪挡灾,逢凶化吉。」老者笑得讳莫如深,令人打从心里发
毛:「万不幸佛子输掉了第二场,这只平安符便能发挥作用了。不知佛子愿买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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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十四折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谈剑笏来东海很多年了,甚至在这片土地葬下结褵多年的发妻。他的妻子卢
氏是西北牧户出身,那可是比黄沙走马的西山道更荒凉也更干冷的地方,姑娘家
的脸蛋总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贝齿如岩盐一般白,笑起来分外甜美。

  卢氏以族号为姓,本该作「莫芦」。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芦部不用央土文
字,谈剑笏只知其音,连写都写不出。吏部给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册,经办的胥
吏大笔一挥,自作主张改成「卢」,莫芦氏自此成了卢氏。

  谈大人脾性甚好,独在这事上不肯罢休,不顾同僚劝阻,硬要吏部司改正,
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动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部屋墙,一屋子的官儿吓得屁滚
尿流,可名籍哪有说改就改的?最后署丞夫人依旧姓「卢」,谈大人却从此留下
了黑底。他较前人晚了几年才补上军器少监,甚至外放东海,多少同这事脱不了
干系。

  谈夫人的小名叫兰兰,生得高头大马,脸皮子却薄,易羞爱笑,面上老飞着
两团彤云,比擦胭脂还惹眼。好在谈大人木讷,换个嘴贫的,能生生羞死她。生
性拘谨的谈大人很少叫妻子的名儿,甚至没怎么称呼过她,反正一直以来也就俩,
屋里都知道是同谁说话。

  有一天谈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门见妻子枕着臂儿卧着榻,蓬松的云鬓拂着红
扑扑的脸颊,只有这点跟少女时一模一样;镂空的窗格筛过晚霞,在她身上散满
了黄莹莹的图样,像极了来东海后她最爱的金银花。后院边上,待洗的衣物犹浸,
盆里泡开的皂碱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层豆渣也似,渐与清水分离。

  他不忍心把妻子唤起,轻手轻脚入内更衣,自己打了水将手脸抹净。只是谈
夫人这一觉睡得很沉,从此再也没能苏醒。

  妻子走后,谈剑笏就少回家了。有时办公太晚就直接睡署里,把绝大部分的
时间都花在处理剑冢的日常琐事、公文往返,还有陪伴衰病的老台丞,唯恐哪天
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

  待在萧谏纸身边十年,老人的过往他所知有限,稍稍了解一些的是性格:萧
老台丞暴躁、缺乏耐心,固执,几乎没有被说服的可能;讨厌不够聪明的人,更
讨厌别人自作聪明……

  但谈剑笏从没见过老人动怒的样子,今天还是头一回。

  他在殿外细听了老人与佛子的对答,却不明白是哪部份触怒了台丞。宣政院
总制由僧人出任自是不象话,和尚当官,闻所未闻,但谈剑笏自己也不是进士出
身,对朝政向来没什么主意,谁管僧尼不都一样么?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只能认为是那柬里写了不堪入目之事,令老台丞罕见地大动肝火。他亲自推
着轮椅,漫步于莲觉寺内遍铺青砖的幽静廊庑,随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见老台丞面
色如此铁青,不免慌了手脚,谈剑笏冲他们一挥手,以眼神略作安抚,让院生们
不远不近地跟着。

  「国家要完了,辅国。」

  老人青着脸缩在椅中,双肩垂落,口里喃喃道。「外戚、内侍……这下,连
僧尼都要插手朝政了。日后黄泉之下,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说不过短短三
十年间,江山已败坏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书大人了,谈剑笏心想。

  他对任逐桑的印象不差,但这回放任灾民涌入东海委实太过,虽说央土诸州
郡苦于旱涝,府库空虚,却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至于内侍省的惠安禛、杨玉除等
几位正副都知,据闻也都是安分的人,当差迄今不曾预政,颇知进退,在言官之
间风评不恶,不知「内侍」一说指的是谁。

  「不会的,台丞。」谈剑笏想了想,才道:「他们想起东海尚有台丞在,便
是一时放纵,最终也知收敛。家有耆老,国有勋臣,不会乱的。」

  这话倒不是逢迎拍马。

  谁都知道外放东海是贬,看谈剑笏自己的处境就很明白了。虽说如此,这十
几二十年间萧谏纸每有动作,如上呈十七卷巨着《东海太平记》等,总能引起朝
野重视,或新帝颁旨,或士人议论,乃至风行草偃,略清民观吏治。这样的影响
力,不是坐拥金银或权柄便能办得到。

  老人对下属的安慰置若罔闻,喃喃道:「他要是问我:」这些年来,你都干
了什么?「我该怎生回答?窝在东海写文章,坐等双脚瘫了,以后还只能坐着写
文章?辅国,他会笑我啊!」

  谈剑笏一下没会意老人口中的「他」仍指太祖武皇帝,老台丞平时不说这些
的。但那平静中带着无限悲愤、无限苍凉的瘖哑语声,却令他不由得头皮发麻—
—老台丞认为有这么严重的话,必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以萧谏纸之睿智,怎
能误把太平当乱世?

  推动轮椅的双手紧了紧,性子宽和的中年汉子难得热血上涌,胸口早已熄灭
的那把焰火随风复燃。当初为何做官?不就是想报效国家!谈剑笏下定决心,反
正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怕的,看是要联名上万言书还是进京面圣他都奉陪到底。
总得有人推着老台丞不是?低道:「台丞有用得上我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谏纸点了点头。

  「若非我双脚不便,已成废人,此事原该我亲自去做,现而今却只能靠你了。
辅国,我想向你商借一物。」

  谈剑笏早有准备,笑道:「我这双腿,台丞尽管拿去!待三乘论法大会结束,
属下愿陪台丞走一趟平望,无论台丞做什么,都算我一份罢。」这番话他在心里
想了几遍,没想到出口时仍禁不住浑身血沸,不由得感动了一把。

  孰料萧谏纸眉头一皱,锐目扫来,硬生生把他的感动钉在脸上,兀自嗡嗡颤
摇。

  「我要你的腿干什么!你很能跑么?我要借的,是你的」熔兵手「。」老人
肃容道:「朝廷不能指望了,这五万条流民的性命,我们得自己救。要打败那耿
姓少年,你有几成把握?」

                ◇◇◇

  雷门鹤快步走向看台,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随行的都是亲信,四爷的脾气
摸得通透,谁也没敢惊扰,唯恐四爷回头一笑,明儿不惟自己,连一家老小都要
遭殃,教人拿铁索捆了,通通扔进江里喂鱼。

  只有一人不急不徐,始终跟四爷身后三步处,恰是他臂间所持,通体扁狭、
犹如剑衣般的绒布长囊一触可及的距离。

  亲信们没见过这人,都觉不可思议:四爷平日连来路不明的饮食都不沾口、
如此小心翼翼的一个人,怎会屏退左右,偏让陌生人贴身保护?万一囊里贮的是
柄两尺半的利剑,这会儿突施杀手,来个什么「图穷匕现」,怎生是好?

  雷门鹤没功夫揣摩底下人的心思,让老五跟着,当然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老
坛子烧掉那晚,他在后山被暴起伤人的雷奋开吓破了胆,忽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
的事——硬说他跟死老鬼雷万凛、老流氓雷奋开有什么不同,就是雷门鹤从没倚
仗过自身的武力。

  他的成功与获得,都是经过精密的安排计算,充分应用身边的资源,极力拉
大与对手的优劣差距所致,跟喜欢逞凶斗狠、动辄喊打喊杀的两人大不一样。不
恃武勇的作风让他在战场上十分安全,日常却容易成为买凶行刺的目标。

  身为赤炼堂四太保、「裂甲风霆」雷万凛所倚重的军师,过往雷门鹤几乎没
有这样的问题。因为赤炼堂最不缺战将,连总瓢把子自己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对
手想用暗杀的手段以下驷换上驷,首先得考虑施行的难度,再一想赤炼堂如疾风
怒涛的惨烈报复,多半便打消了念头。

  在敌人的评估之中,「凌风追羽」雷门鹤或许是暗杀名单的前缘,但绝不在
战将之列。

  雷门鹤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总瓢把子。一直以来雷老四并不恨他,诈死也好、
退隐也罢……人在江湖,谁不是算计来算计去?会埋怨对手招数的,从来都是颟
顸无能的失败者。常胜之人,该有欣赏对手棋步的从容。

  但雷万凛的离去,几乎带走了他手上所有能用的「战将」。

  老流氓雷奋开不消说,据总坛之人回报,当日他在风火连环坞大败染红霞与
耿照连手,如非顾及二人背后的靠山,这两个也别想活着走出血河荡了。今日再
遇耿照,怕也是赢面居多。

  还有二太保「炎火焱剑」雷重一,以及机巧百出、擅使连环刀法的三太保
「卷开太阴」雷却邪,这两个诡异的家伙不但强得跟鬼一样,卷刀炎剑各逞奇能,
绝的是都没什么名利权欲,为总瓢把子一句话就能卖命,连后谢都免了,便宜得
令人想流泪。这当口,上哪儿找这么好用又堪用的人?

  老八失踪,老九派不上用场……雷摧锋那个不识趣的蠢物,倒有些后悔杀得
太早了。不过奇门阵法在光天化日下效果有限,不能预先摆下车马、插幡布阵,
也难以成事,想想便觉释然。

  雷门鹤只剩下一个选择。

  雷景玄是赤炼堂的第五太保,是十绝太保中最神秘的一个。若神秘是指「从
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么藏身七宝香车的老八雷亭晚是够神秘的了;但如果是指
「令人捉摸不透」的话,恐怕其他九位太保会一致同意:雷景玄才是真正的神秘
人物。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掌、剑、刀、笔、令的「令」,乃是罚恶之令。若说
雷重一、雷却邪这一剑一刀是总瓢把子的明器,是上马时并肩陷阵的锋镝、下马
后寸步不离的屏障,那雷景玄就是总瓢把子的暗器,专为总瓢把子派送死令——
不光是对手,也包括变节、或有变节之虞的「自己人」。

  雷万凛未掌权时,其叔赤水转运使雷彪唯恐这位族侄坐大,屡次陷害不成,
甚至派人蒙面围杀,几乎得手,不料最后关头雷万凛还是逃过死劫。雷万凛登上
大位后,雷彪担心他挟怨报复,表面恭顺,暗地里联系雷家的旧有势力,趁着根
基未稳,伺机要将雷万凛拉下马来。

  某日雷彪晨起,由内院一路走到堂前,居然没见半个人影。

  大堂的虎皮交椅上,一名相貌平凡的年轻人展开卷轴,诵读雷彪一十七条罪
状,以「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以政五钟,以正天时」十六字作结,抽出天衡六
帝尺将雷彪打死,命人拖出尸体示众。

  原来雷景玄连夜赶到丹州,迅雷不及掩耳地接管了赤水分舵周围几处重要据
点,持转运使令牌调走分舵人马;待雷彪的儿子、亲信赶回,老巢早已易帜,来
不及反抗就被悉数拿下,一个都没走脱。

  包括总瓢把子身边的智囊雷门鹤、雷却邪等,没人知道雷景玄是怎么办到的。

  这不是单枪匹马杀进杀出就能完成的任务,布计、策反、欺骗、恐吓、潜行,
乃至杀人立威,收拾善后……雷景玄绝非是刺客,他完成的工作远超过刺客的范
畴,武功只是任务所需的一环,仅仅具备超凡的武艺并不能成为雷景玄。

  基于同样的理由,此人的江湖耳语亦少得可怜,完全无法拼凑出轮廓,咸以
为是雷万凛对内杀人斗争的工具,出身、外号均付阙如。而赤炼堂内也没好到哪
里去,他在众人口里被传得如鬼如魅,连层峰都没几人见过;出手前惯说的「不
昧其明,不隐其常」一度成了五爷的代称,谁都怕哪天起床听到前堂有人念这两
句,办起事来格外尽心,方方面面都不敢马虎。

  这样的人和雷奋开同样危险。来路不明、无法掌控,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收买。

  雷门鹤敢用他的原因,在于一个无意间得知的秘密:总瓢把子用来控制雷景
玄的方法,是钱。

  雷景玄要银两。他胃口奇大,不像雷摧锋、雷腾冲之流,用醇酒美女就能打
发。雷门鹤在总瓢把子失踪前的几年,发现帮里的内帐大有问题,每隔一段时间
就有若干银钱辗转消失,似被巧妙地遮掩起来。雷万凛不是挥霍成性或耽于享受
之人,雷门鹤相信这些银两最后被汇成一笔大数目,交给了某人。

  总瓢把子失踪后,他就此事小心试探了雷景玄,不料雷景玄爽快承认,没有
丝毫犹豫。「六千两。」雷景玄告诉他。「我替总瓢把子解决麻烦,一件是六千
两,不收现银,我有指定的票号。若要求太困难,我会告诉你须加多少,或者是
办不到。」

  雷门鹤啼笑皆非。

  直接了当很合他的脾胃,谈生意本该如此。但在争取帮内盟的各种谈话里,
这是头一回没提到「忠义」、「旧情」、「本帮」之类的字眼,让他觉得有些异
样,仿佛很不对劲似的。就连最常出现的「总瓢把子」四字,两人加起来也才说
了一次。

  「价码公道。」他嘿嘿一笑。「但要是旁人也出得起……」

  「我会优先考虑老主顾。你最好一直有事给我做,我很需要钱。」雷景玄道:
「别人可能付得起一两回,但我要一条稳定的财路。」

  合作就这么定了。雷门鹤当下即取出六张面额千两的银号柜票,买他当年拔
掉赤水转运使的布置运筹。

  雷景玄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将所有步骤巨细靡遗,交代得清清楚楚。雷门鹤
取来笔墨纸砚、地图名籍,边听边做批注;末了闭上眼睛,在脑海里从头到尾示
演一遍,终于确定以一人之力,花四个月的时间安排布置,当真能端掉偌大的赤
水雷家一系!多年疑惑得解的同时,又多了个实力绝强的盟友臂助。

  老流氓要养指纵鹰,足够榨干他手里的财源,帮内多数的人都站在自己这边,
雷奋开挤不出油水供雷景玄这条贪婪的巨鳄。比富,连镇东将军都不是赤炼堂的
对手,只要赤炼堂始终在他雷门鹤手里,雷景玄便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

  由此他更确定雷万凛不在了;就算还活着,也一定瘫如废人,抑或是练功走
火入魔,无法言语。否则雷奋开一定会知道老五是财奴,若非买他除掉自己,便
该早早杀之,何必留此大患,等着和雷门鹤较量谁的口袋深?

  赤裸裸的威胁固然令人不快,但雷老四心知佛子所言非虚,慕容柔自身难保
了,赤炼堂需要更强大的靠山,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雷门鹤在「自身安全」与
「争取表现」之间犹豫再三,终于商人的投机本色压过了防卫本能。现在可不是
畏畏缩缩的时候。

  「老五,」他停下脚步。「你有把握放倒那姓耿的少年么?」

  「八千两。」雷景玄道。「不保证死活。」至于是谁的死活则一点都不重要。

  只加两千,还不算太狠。雷门鹤正想着,又听他续道:「……你先付清,我
才下场。」雷门鹤「哼」的一声皮笑肉不笑,斜乜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死要钱客将:
「要是打输你退钱不?」

  「凡事总有风险。」

  这跟端掉赤水雷家是两码事。铲除眼中钉,一次不成再加把劲,多试它几回,
有点创意和耐心,总有得手的机会,先付几成当前金亦不妨。打擂输了还有下次
的?

  「这样生意很难做啊,老五。」雷门鹤哼笑道:「打赢耿小子,跑不了你的。
犯得着这么咬钱?」

  雷景玄微微一怔,才明白东家完全搞错了意思。「打擂台和保护你,一次只
能一样。万一我下场时你给人收拾了,这笔帐问谁要去?只好请你担风险了。老
规矩,八千两银号柜票,只收广聚源、兴隆盛、三江号三家,烦请结清,谢谢。」

                ◇◇◇

  琉璃佛子一踏出十方圆明殿,朝凤台合什顶礼之后,径朝看台行去。沉寂许
久的会场又再度沸腾起来。

  当佛子召集央土教团的僧人入殿商议时,有些眼尖的发现剑冢正副台丞、青
锋照的邵家主,及赤炼堂的雷四太保也随之离席,心知这第二场比斗还有变数在,
耿典卫虽以洞穿剑刃的奇技令李寒阳自行认输,却未必无敌于此间,现场绝对还
有不少与他势均力敌、甚至凌驾其上的高手,但看佛子有无借将的手段。

  任逐流重新整装,拄着飞凤剑权充手杖,威风凛凛地自凤台行出,居高临下
朗声道:「央土大乘教团商议的结果如何?是否要挑战镇东将军府?」果天面色
铁青,闭口无言,佛子起身道:「我等之共愿,敦请慕容将军收容流民。阿弥陀
佛!」

  任逐流半点也不意外。

  事实上他掂了掂:蒲宝从南陵带来许多武士,可央土这厢清一色秃驴,没个
能打的,要派代表,只能求他任大爷了,为此特别整理服仪,卖相看起来好些。
「等老子上场……嘿嘿……呼呼……」连金吾卫士都不知道,他们的顶头上司完
全不计较个人荣辱,羞耻心薄如蝉翼,还经常忘了披挂上身,在道德上全然以裸
体示人,十分自由奔放。

  打架嘛!有输有赢,干嘛这么斤斤计较?让这场闹剧落幕的责任,就由老子
一肩扛啦!任逐流边打着「下场剑一扔大字型躺地上」的主意,只差没搓手拈须
嘿嘿笑,勉强端起架子点头:「嗯嗯,那你们,要派……谁呀?」尾音飘扬,心
中仿佛有蝴蝶在飞舞。

  (选我!选我!选我!选……)

  佛子合什躬身,朝的却是对面看台。

  任逐流心中的蝴蝶一沉,全喂了狗,眼角瞟到谈剑笏束紧腰带,霍然起身,
而雷门鹤身边的护卫解开布囊,唰地擎出一柄镶着六枚铜钱的精钢铁尺,正觉不
妙,忽听一把清朗的语声道:「佛子明鉴,我愿代表央土大乘僧团,为这五万无
辜难民,向慕容将军讨个公道。」

  青衫皂带的颀长背影负手而下,自阶台尽处踱入场中,朗吟道:「宴上田头
皆击鼓,一何乐兮一何苦?应知四景终须复,乞愿天翁润焦土!」耿照愕然回头,
腰畔藏锋「嗡」的一颤如生共鸣,赫然是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

  谁也想不到竟是东海正道第一人请缨,连看台上的邵兰生、邵芊芊亦错愕已
极,但惊诧不过转瞬,叔侄俩相视一笑,邵兰生捋须点头:「拯救难民于水火,
此诚正道有别于邪道,舍青锋照其谁!家主十多年来未曾动剑,今朝破例,也只
能为百姓。」见兄长腰间所悬,乃是一柄寻常的青钢剑,心念一动,提着佩剑
「檗木」奔下楼。

  芊芊却有别样心思。她见耿照与李寒阳决斗时又是受伤、又是呕血,急得眼
眶泛红,晶莹的泪珠不住在眶里打转,虽然叔叔总说「不要紧」,但芊芊还是希
望他少受些折腾,见父亲挺身接下第二决,略放心了些,料想以阿爹的武功及对
耿照的赏识,应能保他周全。

  台上的谈剑笏被邵咸尊占了先,一张紫膛面皮胀成酱色,正要发话,萧谏纸
却伸手拦住,摇了摇头。论身份地位,邵咸尊站将出来,在场无人堪与一争;谈
剑笏也非不够世故,于此心知肚明,其实用不着老台丞提醒,料想邵咸尊若有意
求胜、以换取慕容出手,此战耿照定然无幸,才又坐了下来。

  佛子遥对邵咸尊一揖,随即就座,等于默认了邵咸尊的代表资格,满场的轰
然惊叹渐渐沉落。任逐流面上难掩失望,雷门鹤却是不动声色,只摆了摆手,雷
景玄收起天衡六帝尺,依旧立在他身后,脸上没什么变化。

  邵咸尊行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典卫大人,我们又见面啦。」

  耿照回过神来,也跟着回了礼。「家主安好。」双手横持藏锋,欠身道:
「承蒙家主惠借神兵,方受得鼎天钧一击。如今阵上相决,没有持刀向刀主的道
理,特此奉还。」俯首长揖,捧刀过顶,执的是晚辈的礼节。众人闻言,面面相
觑:「他用的是」文舞钧天「亲手打造的刀器,难怪有如此本领!」

  邵咸尊笑道:「宝剑赠英雄,况且典卫大人是为我试刀,承惠云云,邵某愧
不敢当。典卫大人若看得起邵某劣作,但用不妨。」见他还要推辞,也不生气,
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鬓,怡然道:「典卫大人与我有仇么?」

  耿照一怔。「家……家主何出此言?在下久闻家主大名,心折已久,对家主
唯有敬意,何来仇隙?」

  「既无仇隙,也不是生死决斗,你我就是论武而已。以武会友,毋须动上刀
兵,我们随意过过招、印证一下武功便是,刀剑都不必出鞘,如何?」回头见邵
兰生提着佩剑奔来,笑道:「不必麻烦了,老三。我与典卫大人讲论武学,剑不
必出,用我腰畔的这柄青钢剑,也是一样的。」

  「是。」邵兰生恭恭敬敬回答。他昨夜从兄长处得知有藏锋这柄奇刃,今日
虽是初见,亲睹它与神兵鼎天钧力撼半个多时辰而丝毫未损,心知非同小可,寻
常刀剑恐非一合之敌,纵使兄长内外兼修,为防发生什么差池,仍捧着檗木剑立
于场边,随时接应。

  面对邵咸尊,耿照丝毫不敢大意,抱拳道:「家主明鉴,我于武学所知有限,
得蒙家主指点一二,终生受用不尽,本是求之而不可得;但要以此相决、分出高
下,我不用比便已输啦,恕在下未敢应承。」

  邵咸尊淡淡一笑。「论辈份年岁、江湖地位,我与你动手过招,已是以大欺
小,传入江湖,未免为众人笑;今日厚颜为之,乃是想为无辜百姓略尽棉力,不
敢爱惜自己的薄名。我知典卫大人侠义,亦甚爱护百姓,迫于上意,不得已而为,
若然失手伤了大人,邵某也难以心安。

  「你我姑且来一场文斗,交流一下刀剑上的道理,若有言语未及之处,再行
出手印证。届时,典卫大人只消在邵某的手底下走过十招,便算是邵某输了,此
诚君子之争也,兴许连动手也不必;我的道理,未必便胜过了典卫大人的。大人
以为如何?」

  耿照沉吟起来。邵咸尊的提议乍听对他十分不利——「文舞钧天」是何等样
人!要跟他较量辩才,无论学问或武道,恐怕罕有对手,除非请出像萧老台丞那
样的人,才有一斗的资格。

  但耿照的身体刚经历一场剧变,未经调复,实不宜再斗高手。邵咸尊超过十
五年未与人动手,当年与他比试之人多已不在,然而邵家三爷名震天下,乃当今
剑榜有数的人物,其兄长岂是好相与的?邵咸尊的「归理截气手」耿照亲眼见过,
真打起来,决计不比李寒阳轻松。

  他对邵咸尊始终存有戒心,但眼下似无更好的选择,倒持藏锋,抱拳行礼:
「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笑道:「典卫大人请。」解下腰间长剑,以鞘尖在地上画了个大圆,
正色道:「这是天地万物的道理,日升月落、花谢花开,乃至生老病死等,均不
脱此圆,是曰」太极「。你的刀与我的剑,亦在其中。」

  此时芊芊提着裙裳,自看台顶碎步奔下,来到邵兰生身畔,正好见父亲在地
面划圆,忍不住轻声问:「阿爹……在做什么呀?」邵兰生含笑道:「在送你的
好朋友一份大礼啊!恁是千金妆奁也比不上此礼贵重,但看他有几分悟性了。圣
人说:」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你阿爹呀,可疼你啦!」

  芊芊脸一热,臊得连粉颈都红了,温温的肌香乳甜不住从襟口领内蒸出,咬
唇佯嗔:「干我什么事呀,是阿爹赏识他。」心中也替耿照欢喜,踮起脚尖眺望,
喃喃轻道:「就这么画了个圆说几句,能学得会么?」

  「学得会学不会,看他的造化了。旁人纵有心相助,也要自己争气才行。」
邵兰生揶揄她道:「芊芊用心听着,说不定你也学会啦。」芊芊噗哧一笑:「哎
唷,我可不是这块料。」

  耿照不知邵咸尊所言何意,也不忙着询问反驳,集中心神,闭口静听。邵咸
尊提起剑鞘,在大圆中又化了几个同心小圆,环环相套,然后一剑居间划过,将
圆自中心处一分为二,续道:「太极之动而阳,静而阴,阴阳互为其根;阳变阴
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也。」又在大圆内的四角与中心画了五个小圈,分
别写上五行。

  「太极是本、是道,天地初开即存,亘古不易;阴阳是末、是器,无论五行
或阴阳,皆是我等可感可知。天地万物借由道而生,分聚离合,千变万化,呈现
各种不同的风貌。」

  他见耿照眉头微蹙,明白这样的泛泛空谈并不能满足他,微笑道:「譬如一
块生铁,制成了剑坯,经反复锻打、淬火、磨砺之后成为一柄剑,这是因为天地
间已存了」剑「的道理,当我们满足形成」剑「的分聚离合种种条件,剑于焉诞
生。

  「道理是看不见的。但你眼睛看到剑,指尖触摸剑,甚至苦心锻练剑法,朝
夕与剑相处,观察其质性、穷究其物理,终有一天能造出剑来,便是因为你掌握
了」剑「的道理。」

  他用鞘尖指着最外围的大圆。

  「这个」道「统摄万物,包括你的武功,以及对手的武功,均不脱道之范畴。
我等虽不能直接感觉道之存在,却知春夏秋冬、冷暖寒热……这些之中也都有」
道「。察其性、究其理,重新聚合,则对手的招式在你眼里便如锻打、淬火、磨
砺一般,你若有意,可破坏其成剑的条件,剑至你眼前自然瓦解,如烟消雾散。」

  耿照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若昨日听到这席话,不免觉得夸夸其谈,然而经历鼎天剑脉的重铸后耿照眼
界大开,碧火真气统摄诸元、而后再定经脉的方式,与邵咸尊所言不谋而合:
「道」不可感,却能借由透析经验之物——即「器」——而无限接近,格物近于
道,则器随意变化,不拘俗见也。

  「我观典卫大人出招,」邵咸尊续道:「锐气、劲力、临敌反应等,均是一
等一的手眼;欠缺者,在于大人并不知刀。虽能敏捷地砍、劈、掠、抹,但典卫
大人心中并无刀法,不知器变、不明就里,何以求道?纵使大人资材绝佳,以此
对敌,不免终是要败的。」

  耿照被他一语道破自身缺陷,甚是惭愧,赧然道:「家主所言甚是。我本是
武功低微,不学无术,原不足以与天下英雄争锋。然此际要学,也来不及啦,只
能硬着头皮徒逞蛮勇而已。」

  邵咸尊笑道:「怎来不及?我与典卫大人印证一路剑法,权作交流便是。」

  耿照一怔。「我劈过几年柴薪,又受老胡与蚕娘前辈的指点,尚且不知刀;
临阵再学剑法,却有甚用?」本欲推辞,灵机一动:「格物近道,刀剑有什么分
别?」话到嘴边又吞回去,面上掠过一抹恍然。

  邵咸尊微露赞赏,连剑带鞘擎起,立开门户,正色道:「我这套剑法共有九
路,不重招式,练的是穷究之法。一法天、二法地、三法人,四法时、五法音、
六法律,七法星、八法风、九法野,欲从天地万物中都看出剑来。你仔细看了。」
手里比划,口中讲解,招式连绵不绝,剑上不挟丝毫内力。

  他出手极慢,但剑势纵横,大阖大开,果有「星垂风野天地阔」的恢弘气象,
耿照被引得以刀鞘相应,两人自然而然拆解起来。

  邵咸尊这套剑法,与其说是模拟天地自然的意象,不如说是观测天地自然、
透析质性之法,共分「简易」、「变易」、「不易」三层:首三诀观察浑然天成、
非人力可逆之物,天诀包含一切天文星象、雷电风雨,地诀指山川河流、地貌风
物;而人诀指的是人伦纲常。此三者顺乎自然,至简至约,是为简易。

  星、风、野等末三诀,则是观察变化之物,如繁星过境、八风横野,动静间
有无数变化;此三诀爬网整理,窥破一切纷乱扰攘,是为「变易」。而中三诀掌
握的则是变化的法则,四时、五音、六律看似变化流动,却自有其规律,按律生
变以简御繁,是为「不易」。

  在这三易九诀中,首三诀最为抽象,邵咸尊似是了解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
难以悉阐其妙,因此说得最少,三言两语匆匆带过,无意深谈。中三诀则说得最
快,时、音、律均是整理归纳之法,或异中求同,或名实区分,苛察缴绕,衍生
无尽,方法却相当简单。

  花最多时间的,反而是拨乱反正的星、风、野三诀。

  邵咸尊剑上既无内力,耿照也不敢硬砍,内力强、速度快的优势无用武之地,
招式不精的缺点益发明显。邵咸尊与他拆得片刻,忽道:「请典卫大人以一门最
得意的刀法攻我。」剑鞘一拨,点足飞退,重新摆好架势,等他进招。

  耿照以为他打得不耐,脸上热辣辣一烫,嚅嗫道:「晚……晚辈现丑了。」
他平生最精妙的招式,学自本寺娑婆阁内的观音木像,恁「薜荔鬼手」如何变幻
无方,耿照却无化拳掌入刀招的识见与修为;而蚕娘所传授的一式蚕马刀法虽然
威力惊人,偏偏是防守的绝招,拿来打人也不象话。翻来覆去,便只有一百零一
套的「无双快斩」了。

  想起老胡,心中忽生勇气。

  蚕娘说「无双快斩」脱胎自狐异门的天狐刀,暗示胡彦之的来历并不单纯,
但一想起老胡,仿佛又回到赤水渡头并肩作战那一夜,再无动摇,藏锋一振,泼
风般的刀式应手而出!

  邵咸尊退了两步,鞘尖忽往刀风中一绞,正是耿照旧力方尽、新劲未出的当
儿,这一下不花什么力气,「无双快斩」顿时无以为继,攻势自行崩解。

  耿照脸一红,见他并未追击,一个箭步窜上前,咬牙再出绝招!

  岂料这回邵咸尊更快,鞘尖一扎,「铿!」戳中了刀锷,刀风中心一歪,耿
照踉跄失衡,刀头斫地,勉强稳住身形,连不懂武功的观众都看出他的狼狈,场
边一片嗡然。

  邵咸尊正色道:「临阵对敌,一模一样的起手连用三回,未免小瞧了对手。
适才你第一次所用的第七个变着,恰可以抵挡我第二次的攻击,只因我出手的时
间比第一回快了些,你坚持使完第五、第六两个变着,才有此一失。」

  耿照没来得及羞惭,邵咸尊的话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仿佛捅破了一层薄
薄窗纸,原先模糊摇曳的残影失却阻隔,骤地大放光明——老胡所授的「无双快
斩」,是将刀的变化练进了他的身体反应,临敌不假思索,狂风般的刀势飙出,
令人难以抵挡。

  耿照屡经历练,眼光大异昔日,渐明白这是老胡为了在三天内收到奇效,不
得已才想出的变通之法,摒除招式,将首尾串连起来,将他异于常人的敏捷、膂
力等彻底发挥,原本刀路绝非如此。

  耿照练熟了刀式,练到无论老胡以何种方式攻击、攻向何处,闭眼都能以
「无双快斩」硬生生碾过去,纵遇实力胜于自己的对手,亦有一搏之力。证诸往
后余战,老胡不可不谓奇才。

  但遇邵咸尊、李寒阳,乃至岳宸风这样的高手,此法相形见绌,原因无他,
力有未逮也。耿照这时才惊觉:「无双快斩」可能是他学过最精妙的完整刀法—
—假设它成套的话——但他一点都不了解它。老胡将一路刀法压缩成一招,让他
以力量和速度的总和制敌,却来不及为他讲解应对进退、攻守方圆,剖析其题旨
究竟。假使它有的话。

  现在,耿照只好靠自己发掘。

  「无双快斩」连绵不绝,繁复而无法切割,正好以「星」字诀梳理;风有来
处去向之别,乱中有序,再用「风」字诀辨清攻守……复杂的爬网、旁人须苦思
良久方能理出头绪者,于他脑海不过一瞬。「无双快斩」三度起式,剑鞘「唰!」
长驱直入,径取他持刀之手,果然毫不容情。

  耿照刀势圈转,使的却是第十二个变着,刀尖旋绞带风,邵咸尊若不抽退,
不免饶上一条右臂。他「咦」的一声变招,百忙中不忘赞道:「来得好!」

  耿照分心二用,充耳不闻,继续从「无双快斩」析出招式来用,三五招里总
能试出一记管用的,出手威力暴增。邵咸尊不得不凝神应对,两人距离越拉越开,
刀剑上风声隐隐,终于有几分认真的模样。

  此非自家的演武场,纵有邵咸尊喂招,耿照将「无双快斩」翻来覆去磨了个
穿,也只试出了十七式,无不是威力强大,果然印证了邵咸尊「拆开来更好使」
的指点。耿照索性摒除其他路数,专以新招对敌,两人越打越快,位移如一只疾
旋的太极两仪盘,所经之处黄尘掀转,亦成一圆,煞是好看。

  无双快斩中淬出的刀式非同小可,耿照越使越称手,体悟越多,乌鞘舞出一
团墨风,压得邵咸尊慢慢后退,却难再更进一步,对邵咸尊的威胁不如初展之时,
心下雪亮:「是了,三易九诀心法乃是家主的发明,这几式刀法只须见得一次,
便以九诀透析,纵未连皮带骨拆得精光,岂能逃过法眼?打得越久,对我越是不
利。」邵咸尊并无逼杀之意,比之寻常武斗,堪称游刃有余,耿照赶紧把握时间
运用「野」字诀,心海中浮起一十七名持刀人形。

  相较于处理「多」的星字诀、处理「乱」的风字诀,野字诀处理的是「整体」:
千树成林,不同于独木;冰晶易凋,积雪却有灭绝生机之力……凡数变形成质变
者,均属野字诀范畴。

  这十七式分开运使,无不是上乘刀法,然而展列开来相互拆解时,却发现有
五式是余招的相生延展,或可合而为一。如此又消去五式,只余十二。

  邵咸尊蓦觉耿照刀路一变,招数似是减少了,却更刁钻难防;明明速度未变,
出手的角度却越来越小,反应速度若未随之提升,有几刀差点接不下来,正是耿
照出手的节奏不变、刀招却仿佛快了一倍有余的原因。

  他是三易九诀的始作俑者,耿照刀中暗藏星、风、野末三诀,逃不过时、音、
律中三诀的爬网。邵咸尊与他一轮竞快,刀、剑鞘尚未碰实,两人即已变招,场
中但闻风声呼啸,不闻木鞘轰击,十二式说多不多,须臾间便有重复的变着出现。

  邵咸尊一凛:「十七式硬生生砍掉五式,毫不吝惜,此子好硬的心肠!」剑
势一紧,却无法穿透刀网。刀法的斧凿痕迹虽重,有诸多不成熟处,但九诀无法
进一步透析,代表刀式之精炼,足与邵咸尊的剑招相抗衡;若深入钻研或可破之,
却无法于交战时信手瓦解。

  这一瞬的挫折激起了青锋照之主的好胜心,回神才发现自己贯中一剑,径刺
耿照的胸口「膻中穴」,大惊失色:「不好!」收之不及,拼着脏腑受损,也要
将劲力生生偏转开去。

  这一剑平平无奇,却是天诀的至高展现,法天顺自然,人力不可逆。邵咸尊
若是全力施为,当能达到传说中的「剑势」之境,此际用不到六成功力,「无心」
二字却使剑威暴增,与李寒阳的最后一击各有千秋。

  眼看避无可避,耿照本欲硬着头皮以蚕马刀抵挡,忽地福至心灵:「此剑如
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是首三诀的精义!」长刀一转,劲力忽长忽短、有轻
有重,宛若十余种不同尺寸形状的兵器齐发;剑势或破或阻,无法一举奏功,产
生了极短暂的微妙停滞。

  「变易」过后,「不易」随之发动——长刀再转,劲力与之相逆,剑的理路、
形质俱为长刀所羁,剑劲如泥牛入海,霎时消散。长刀三转,刀剑一同,俱进入
简易之境,两相抵销;剑上那股超越形质的纯粹自然骤尔消失,又变回金木之属。
耿照身子微侧,以肩窝受了鞘尖一抵,旋即以刀格开。

  在场如风篁等人,虽识得那一剑的厉害,却不明白何以到了耿照身前,无坚
不摧的异样凌厉突然消失。只李寒阳看出长刀三转之间,几乎模拟出那一剑的至
简至易,剎那间阴阳调和、正负相抵,由太极而无极,但毕竟火候相差太多,否
则连肩窝那一下都不必挨。

  邵咸尊心中五味杂陈。

  临阵传功是为美谈,但教授的对象学得太快、悟性太高,没怎么花工夫就把
自己精研二十几年的剑法精要吸收殆尽,却未免太令人扼腕。他虽留了一手,不
怕耿照如适才对付李寒阳般,忽使出一记境界高绝的极招,也未忘自己不顾身份、
请缨下场的目的,应付少年越来越熟练的刀式之余,边笑道:「典卫大人悟通」
道「、」器「之理,却不能看清自身的处境,实在可惜!」

  耿照心想:「他果然要游说我。」承他之惠才得以提升刀法,也不能不听一
听人家想说什么,否则何异于过河拆桥?嘴角微露苦笑,手上半点也不放松。
「还请家主指点一二。」

  「你我这一战无论胜负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

  邵咸尊唰唰唰三剑,径取他头胸腹三处要害,不唯快绝,鞘上更是嗤嗤有声,
剑劲凌厉,惹得场边一阵惊呼,连芊芊都变了脸色。

  「五万流民终将滞于东海,将军或赈或不赈,朝廷或赈或不赈。佛子接任宣
政院总制,官居一品,成为本朝首位僧官,手握大权,呼风唤雨;慕容将军依旧
做他的东海一镇,既不会叛变,朝廷也拔不掉他,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唯一增加
的,只有百姓的死伤。」

  此说与耿照的预期大相径庭,他听得一怔,「藏锋」却未稍滞,刀鞘圈转,
一连接过三剑,回臂斩向邵咸尊的脖颈!「家主之说,恕在下不能明白!」

  邵咸尊叹了口气。

  「将军与佛子都是狡智之人,他们手里掌握的人命,以数十、甚至数百万计,
你以为他们是一言九鼎,其实只要情况于己不利,他们随时都能出尔反尔。你赢
了或输了,将军佛子若要反口,谁人能制?」

  耿照差点被剑鞘刺倒,挥刀格开,急道:「众目睽睽之下,将军与佛子是何
等身分,又有皇后娘娘作见证,怎会说了不算……」忽地一怔,再也接不下去。

  在慕容柔的想法里,「收容难民」从来就非是选项,他与佛子的约定、娘娘
的见证,都不会改变「镇东将军不能擅自收容流民」的处境;逼得急了,将军会
咬牙遵守约定,令东海陷入兵祸,抑或两手一摊来个死活不认?耿照竟是全无把
握,不由得冷汗涔涔。

  邵咸尊见耿照攻势散乱,同一式刀法使了又使,攻势略松,嘴上却乘势挥军:
「阿兰山的安全,早在将军掌握之中。典卫大人下场不久,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等
人便已不见踪影,我料是奉了将军的命令,由后山小径悄悄离去,调兵分别控制
了环山的一股股人马。流民无有领袖,饥寒交迫,岂能经久不乱?这一大片黑压
压的动也不动,恐怕已被官军控制,不是不乱,而是无以为乱。」

  耿照余光欲瞥,邵咸尊剑鞘又至,拿捏极巧,令他难以分神。

  「照……照家主的说法,将军与佛子……又是为何赌斗?」

  邵咸尊无奈苦笑。

  「佛子欲掌权,中书大人必不乐见,将皇后娘娘拖下水来,与皇上的眼中钉
绑作一处,退可箝制任家,进可将中书大人卷入风波,甚至推动废后,顺了皇上
之意。至于将军,不过找人分散风险罢了,当然他有十万精兵要养,多纳了五万
流民,实力不免消减。」

  耿照想起将军要自己向娘娘传话时的神情,实在无法对邵咸尊说出「一派胡
言」四个字。

  把满山权贵的安危,以及「东海收容难民与否」如此重大之事,赌在三场蛮
斗之上,更不像他所熟知的镇东将军慕容柔。邵咸尊的话就像一枚钢针,深深插
入他的心槽,无论如何自问,都不能若无其事地揭过。

  「典卫大人,你和我,不过是棋子而已。胜负只能自伤,伤不了下棋的人。」
耿照心烦意乱,头痛欲裂,脚步一阵踉跄。邵咸尊抓住他动摇的剎那,突然全力
进攻,欲连其心防一并摧毁——「身为棋子,大人可有棋子的主张!」

  耿照不住倒退,肩膀、大腿等接连中招,若非鞘尖圆钝,早已刺出一身窟窿。
蓦地耿照一声狂吼,甩脱刀鞘,点足跃上高空,双手持着藏锋扑下,朝邵咸尊斩
落!

  「止战仍须战,无奈啊!」

  邵咸尊露出自嘲般的苦笑,依旧不拔长剑,径以剑鞘迎敌。这几乎是他此生
最严重的误判。他来不及发现:自空中舞刀而下的少年,有着一双他许久未见、
却毕生难忘的恐怖血瞳……

  第百十五折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三十年前抗击异族的那场惨烈圣战,于鹏没来得及赶上;英雄辈出、各逞奇
能的央土大战爆发时,他不过是个毛孩,连抢拉民夫都嫌他太小。及至太宗陈兵
南陵,于鹏才如愿上了战场。

  身为先锋大营的什长,于鹏带领弟兄在初期的几场交锋里都取得了战果。

  一如弥漫大营的「预示胜利」气息,年轻的于鹏和他的同僚、长官一样,普
遍认为南陵久无战事,军队贪生怕死,往往开打不久阵形尚未被突破,后阵已次
第撤退,孬得不可思议。

  起初,自央土大战存活下来、经验丰富的带兵官们防着是诱敌之计,谨慎以
对,几次下来终于明白南人胆怯,每战必尽力追击,先锋大营在一月内五度前移,
推进到了青丘国的九尾山附近。

  历代央土皇朝对南陵用兵,多于九尾山铩羽。此地形势错综复杂,密林如海,
一入其间难辨方位,若无向导,数日乃至数十日亦行之不出,堪称北军难越之天
险。

  先锋大营统帅梁鍞是太祖武皇帝时代的老将,骄悍不驯,不受太祖待见。太
宗继位后,军中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反倒是梁鍞留了下来。此番南征是最后的
机会,错过这一回,此生再不能出人头地,不如横剑抹脖子算了——据闻他在营
中训斥诸将时曾如是说。这人语多不逊,好犯忌讳,也是出了名的。

  而上天终究响应了他的妄语,以梁鍞料想不到的方式。

  一路未逢敌手的先锋军团在九尾山中了南陵军的埋伏,北军这才知道:南人
打起仗来也是好样的,一月五进、摧枯拉朽,不过是规模奇大的诱敌陷阱罢了。
直属帅营的五千名「破魂甲」亲兵覆没,梁鍞走投无路,于绝蛊峰的峭壁之前自
刎,应了他的犯讳之言。

  两万名央土官兵溃散,流入九尾山的峡谷树海,如掬水一抔泼上旱地,眨眼
不见踪影。多年后,南陵央土边界仍不时出现蓬头垢面的野人,自称南征溃军,
于树海中一路逃窜至今,何时走出的也不知道,逢人便问今夕何夕。

  南陵联军打了场漂亮的胜仗,却未发挥预想中的效果,一战击溃北军的士气。

  年轻的监军在梁鍞放弃余部、执意以「破魂甲」直捣黄龙后,果断地接手指
挥。他纠集残兵突围,贯穿包围网最脆弱的一点,以惊人的效率后撤;与前来接
应的中军大队相遇时,集结的残兵总数已超过六千人,甲帜犹存,先锋大营因此
免于「全溃」的污名,保住了太宗皇帝的颜面。

  中军皇龙大营宣称此役折损军士三千余,杀敌等数,大将梁鍞殉国,先锋军
团一万两千人以皇帝陛下的安危为先,折返护驾。兵部所贮关于此役的各种文文
件记录,大抵与这道圣旨相若,上头的数字永远兜不拢,矛盾得令人发笑。

  抢回六千先锋军的年轻人一直以来表现亮眼,甚至被誉为是「央土大战的最
后一名将星」——尽管他在大战时仅是一名参谋,投入指挥的战役其实相当有限。
年轻人有个常被老兵油子嘲笑的名字,「娘们儿似的,就一兔儿爷!」老兵们撇
撇嘴面带不屑,或露出猥亵的笑容。

  他的名字叫慕容柔。

  从那时起,于鹏就跟了将军。

  他没见过传说中纵横央土战场的刀皇虎帅、龙蟠凤翥,也没见过赤手空拳、
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太祖武皇帝,但他见识过何谓「英雄」——那个披发仗
剑,纵马嘶吼指挥的青年将领救了他和弟兄,在大伙心中,那人才是货真价实的
大英雄,非是杀人饮血以为豪勇的梁鍞之流可比。

  为慕容柔做事其实相当痛苦。

  要争取表现,就必须夙兴夜寐,拼了命杀红眼,榨取每一丝心神气力;一旦
失去拼搏的企图心,将军就不再需要你了。于鹏不能说是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
但经历过在阴森恐怖的树海亡命、惶惶然不知所以,他宁可活得踏实,才能感觉
自己存在。

  这辈子能有的彷徨、惊惧等,仿佛在九尾山便已消耗殆尽,甚至超用了来世
的裕度,使他对慕容柔这个人的一切无法产生怀疑,包括他的命令。骁捷营是马
军,当用于攻击而非防守,将军安排在阿兰山下,吓阻的意味大于实质效果——
这点在适庄主派人来传讯之后,益发显而易见。

  谷城大营的部队倾巢而出,布置于越浦与阿兰山之间,适庄主与手下潜下山
来,以将军的手谕调集军队,分别压制散布在四周的流民集落。

  那些又饥又累、疲病交迫的难民根本无法与东海最精锐的部队相抗,一如将
军所料,数量上略少于流民的武装军队迅速控制住场面,几乎没有遭遇抵抗。一
头训练有素的猎犬能看住一群羊,遑论是一群狼!

  领兵的官长向难民们宣布:奉将军大人之命,载运着柴薪米粮的辎重队已自
谷城出发,稍后将于原地埋锅造饭,管大伙一顿餐饱;至于后续的处置,正等着
山上大人物们的商议结果,要走要留都不是将军能够作主。

  佛子用来要挟将军的武器,此际未必与他站在一边了,形势已于无声之间逆
转。

  骁捷营是谷城大营的精锐,山道正面这万余人的流民既交由于鹏负责,大营
方面便不再增援——他们敢派人来,就算于鹏忍得住不翻脸,副统领邹开肯定动
手打人。格老子的!当骁捷营是龟孙子么?

  邹开出身狮蛮山,擅使枪棒,拳掌造诣亦深,堪与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比肩。
「狮蛮山」非是什么占据山头的门派,而是央土最大的武学堂。「狮蛮」指的是
武官的腰带,因门中出过不少统兵的上将,以国之干城自诩,故称「山」而不称
「堂」,于朝廷、江湖两厢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慕容柔不吃人情保举这一套,在行伍中向是「天之骄子」的狮蛮山弟子,在
东海跟其他从军的农家子弟无有不同。邹开的副统领之位是自己实刀实枪攒下的,
非是靠狮蛮山盘根错节的军中关系而来;如此认份地由基层干起、不作青云之想
的,在自视甚高的狮蛮山弟子之中亦属罕见。也因此于鹏对这位副手十分敬重,
愿意容忍他好仗武勇、语多不逊的粗鲁性格,两位主副营之间甚是相得。

  纵有武功了得的邹开在一旁,骁捷营的营统心中始终有一丝莫名的焦虑。

  于鹏当然不可能畏惧流民,但眼前这批衣衫褴褛、臭气冲天的肮脏乞丐却比
他想的要更强壮结实,虽不易一眼分辨男女老幼的比例,他确信壮年男子占了其
中的绝大多数——但其实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

  赤炼堂对流民的盘剥他亦有耳闻,环境如许艰困,身底健壮的成年男子会比
老弱妇孺更易存活。便是新兵健卒的遴选,都不可能比这场生存考验更严苛了,
里头的人若还神智清楚,未被恶劣的命运折磨崩溃的,心志绝对比普通老百姓坚
强,上哪儿去拉这么好的丁?洗剥干净、喂几顿好的,于鹏都想替骁捷营补新人
了。

  而且他们太沉默。连拿不到饷、吃不饱饭的军队都有哗变的危险,这些饥民
怎能如此安静?邹开看出他凝肃的眉宇间有事,笑道:「出不了岔子的。是将军
千交代万交代说不能打,真要打,咱们还怕打不过?」

  于鹏微微一笑。其实该担心的是这个才对,万一发生什么冲撞,老邹出手忒
重,只怕对将军不易交代。

  他清了清喉咙,策马上前几步,朗声道:「诸位,将军大人有命,载着米粮
的辎重队已自谷城出发,少时将在此地生火煮饭,给大伙吃个饱……」流民中忽
有一人应了几句,声音虽不甚大,却打断了于鹏的话。

  邹开面色一变,于鹏抢先横臂,阻了他出言喝骂。「这位乡亲有什么见教,
请上前来说。」

  黑压压的流民堆里一阵祟动,秽臭之气如启兽栏,随风掀转。那人从中间挤
上前来,倒像被人流旋搅着冲来出似的,畏缩的身影一到战马前更显渺小,嚅嗫
着说了句话,依旧是听之不清,只闻嗓音嘶哑,脏污的兜帽下藏着一张锅底似的
黑脸,一双精亮瞳眸向上瞥来,带着兽一般的饥火异光。

  邹开火一来,扯开雷响似的嗓门喝道:「统领问你话,说清楚些!」

  「老邹!」于鹏扬鞭示意他噤声,忍着重新搅入风中的新鲜臭气,和颜道:
「别怕。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大声些。」

  那人像动物一样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满警戒,片刻伸出肮脏的手指,指着于
鹏身后,哑声道:「……那儿有吃的,我闻到味儿啦!」人群中顿时骚动起来,
不是大声鼓噪的那种,而是嗡嗡然如共鸣一般,像是一大片无意义地划动腹足的
乌壳虫。

  于鹏听得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一阵恶寒。邹开抢先会过意来,
怒喝道:「大胆!」唰的一鞭抽落,那人向后弹开,身子绷紧了一搐,肩上迸血
如虹!

  「老邹!」

  「兀那贱民,不知所谓!」邹开总算记起要向营统交代,策马回头,面上怒
意犹未褪尽,咬牙道:「不给他们点儿教训,无法无……」见于鹏面色丕变,一
股微妙的战栗感掠过心头,回头时喉际一凉,体内似有什么一股脑儿地冲天而出,
视线失速后仰,陡地映满了蓝天——于鹏眼睁睁看着流民群里飞出一团大鹏似的
乌影,倏地划开邹开的喉管,快到连出声示警都来不及。邹开还未坠地,那人足
尖往马臀上一点,劲风已至面门!

  ——没有臭味。

  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掠过心版的念头,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自己的预感
并非无的,然而觉悟已迟。薄刃划过喉头的瞬间,于鹏看见肮脏的兜帽斗蓬下,
浮着极其怪异的乌檀鬼面。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光滑的檀木雕磨出女子细致的眉眼、挺翘的琼鼻,微噘的樱桃小嘴有着难以
言喻的野性,而狮鬃般的怒发贴鬓飞展,雕工狂野难驯,又与精细的美女假面形
成强烈的对比,宛若深林独行的夜之女神……

  几乎在同一时间失去正副统领的骁捷营并没有立刻陷入混乱,慕容柔锐意培
养的劲旅毕竟非同凡响。带着乌檀鬼面的斗蓬怪客一边在心里赞叹着,一边又杀
了几名靠得近的正副指挥、军使、副兵马使等,几乎身影一动便有一人离鞍滚落,
骁捷营的指挥中枢山倒一片,空余战马嘶转。

  白马王朝军制,马军一营是四百人,通常不会满编,约落在两百五十至三百
人之间;每百人为一都,以军使、副兵马使领军。骁捷营的番号虽有个「营」字,
实编却是一个军,下辖十个马军营,拨了约一营的驽兵给罗烨、一个营留守,带
来阿兰山的有九个营。

  鬼面怪客的身形圆滚滚的一团不甚显眼,却似胁下生翅,行动如飞,踏着鞍
头马背足不沾地,几个起落之间,负责拱卫于鹏、邹开的两个营已无副兵马使以
上的指挥官,连什长都死了几名,无一不是开喉倒首,取命仅只一刀。

  骁捷营的弟兄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有个回神的,一名旗手奋力止住马惊,大
喊:「休乱了阵脚!给统领报仇——」语声未落即被扯下马来,一人扑前扒开旗
手的交襟甲带,张口咬断他的喉管,抬起一张染满鲜血的狰狞面孔,双目精亮亮
的射出饥火,正是那被邹开鞭笞的流民。

  目睹这一幕的骑军们魂飞魄散。将军说「勿伤百姓」,这哪是什么百姓?简
直是吃人的恶兽!

  饱受惊吓的官军一见马前有人,立即挺枪掼出,流民纷纷倒地,却有更多红
了眼的扑上前;漆黑的人流掀波卷浪,如海啸一般,以血肉撞上顿失指挥的骑兵
防线,硬生生将骁捷营的前列撕扯开来,黑浪由突破口席卷而入,惨叫、嘶嚎声
响彻山间,宛若人间炼狱。

  后面几个营的指挥试图稳住阵形,每每拥旗而出,就莫名其妙地坠马,秩序
登时大乱;殿后的九、十两营被逆流的军势冲得七零八落,第十营指挥使夏杼拔
出佩剑砍倒几驾掠过身畔的惊骑,回头大吼:「死守阵地!一步也不许——」忽
然没了声音。

  斗蓬怪客踩着他仰倒的胸膛一蹬,半空中双手交叉,蓦地向外一振,左近的
副指挥使、军使,甚至几名亲兵身子弹开,胸口突然喷出血箭,仿佛被一只看不
见的巨爪耙过。数千名杀红眼的流民冲破了骁捷营的最后一道防线,朝半山腰的
莲觉寺嘶吼狂奔而去……

                ◇◇◇

  从论法大会伊始,横疏影便一直待在凤台第三层,须臾未离。召见云云,不
过是种障眼法,她自进得栖凤馆还未见过娘娘,倒是接待的内侍十分客气,兴许
是上头有交代,横疏影吃好喝好,住房是亲王内眷的等级,连观礼都被分到凤台
第三层,楼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那顶金碧辉煌、夺人注目的精巧纱帐。

  「这是……」帐子抬入凤台时,负责迎宾的初老太监不由一怔,差点忘了端
起架子。

  「回公公的话,」横疏影低垂着如画眉眼,袅袅娜娜一敛衽,乖巧得令人心
揪。

  「这是我家城主不惜万金、特聘巧匠打造的」凤仪帐「,献给娘娘避暑之用,
孙公公明察。」

  这太监孙某是司设监出身,过去在宫里管卤簿、华盖的,多识车辇仪仗,从
没见过如此精巧华美之物。他这几日收了流影城不少好处,素闻昭信侯吃用豪奢,
冠绝天下,如此费心造作、进献给娘娘的贡品礼物,必是非同小可;只是今日大
典,实不欲节外生枝,收下不合内规,不收又恐得罪昭信侯,不免踌躇。

  正自为难,忽然留意到「避暑」二字,疏眉一挑;横疏影察言观色,捕捉到
这一瞬的微妙变化,低声道:「东海风土殊异,气候不比央土。午时一过,燠热
难当,此帐内藏极其珍贵的」冰心石「,卧于帐中,连风吹进来都是凉的,最是
享受不过。」

  孙太监在宫里打滚多年,与他差不多时间入宫的惠安禛、杨玉除等,眼下都
混成内侍省的头儿了,只他孙某人不上不下的。蓦听横疏影一说,触动心机:
「谁都不知这东海见鬼的天,我在凤台内找个地方安置了这顶帐,娘娘午后一欢
喜,说不定……嘿嘿!」遂让金帐入了凤台,唯恐旁人分沾功劳,刻意疏散第三
层的内侍宫女,将贵客都安排到别处去。所幸昭信侯的宠妾不介意一人孤伶伶地
待在空旷的楼层里。

  横疏影看着耿照出现,看他与李寒阳浴血奋战……手里的帕子都浸透了又给
绞出香汗来,她多想和符赤锦、孤竹国的伏象公主一样奔入场中,看看心爱的男
儿伤势如何,甚至连裹足于梯台之间的染红霞都比她更接近,只有她一个人待在
凤台里动也不动。

  「」我们是守护他的最后一道关卡。「」帐里的女子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带笑的声音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十分受用。「觉得难受的话,你就这样想好了。
万不幸有事,你能为他做的比谁都多,甚至多过我。」

  「……嗯。」

  横疏影没有回头,只微微颔首,捏紧了裹在帕子里的陶笛。

  即使是看尽了人间沧桑的蚕娘,也想不到能支配妖刀刀尸,使风火连环坞、
啸扬堡血流漂杵的「号刀令」竟是这般模样。

  古木鸢交给「空林夜鬼」的号刀令约莫掌心大小,浑似一只浑圆称手的枇杷
果,饱满的腹侧置有四枚活键,恰是单掌合拢时四指所扣。四键一齐按下,枇杷
顶端的接茎部位即打开一处吹口,而圆腹底部则弹出一枚两寸来长的锥状钢针,
原本像枇杷的号刀令摇身一变,恍若蜂腹针螫,透着一丝诡异之气。

  除了号刀令之外,古木鸢还交给她一块陈旧的羊皮拓片,阴刻的图样像字又
不是字,横疏影约略瞧得几眼,便知何以古木鸢会说「怕少有人能用得比你更好」。
虽然不尽相同,但横疏影确信那是某种用来记录曲调与指法的暗码,类似弹琴用
的减字谱或戏曲的工尺谱。

  「这……我看不懂。」从老人手里接下暗谱的同时,横疏影忍不住喃喃道。

  「世上没人看得懂。」老人冷冷说道,声音里听不出表情。「但如果谁有机
会弄懂它的话,我想也只有你了。尽快破译这卷图纸,我耐心有限。」

  她原本希望神通广大的蚕娘可以告诉她此物的来龙去脉,更重要是它会对耿
照造成什么影响,可惜连蚕娘也没见过号刀令。妖刀与魔宗七玄本该有着极深的
渊源,但七玄传落的典籍罕有提及妖刀者,仿佛世上不存在这种东西似的。

  古木鸢将号刀令交给横疏影,显是要她在耿照身上进行试验,但横疏影不可
能这样做。刀尸的成因不明,无法得知号刀令对刀尸有什么影响,横疏影只好听
从蚕娘的建议,借皇后留她在栖凤馆一事暂时避开耿照,两人一同钻研那卷拓印
了神秘符号的羊皮图纸。

  蚕娘博览百家、胸罗万有,然而说到音律造诣,横疏影怕不只是前辈而已,
绝大部分的工作都落在她头上,蚕娘要不挨着她磨磨蹭蹭、上下其手,就是说着
「哎呀,我研究下这个印泥的成色痕迹」之类堂而皇之的借口,继续老着脸皮对
她腴沃软嫩的傲人乳瓜上下其手,闹了个不亦乐乎。

  横疏影一点也不敢小瞧了她。这个看不出年纪、宛若缩小的瓷人偶般细致美
丽的神秘女子有着惊人的智性,她唯一认真起来的一次——从头到尾也只有那一
次——就替她解决了破译号刀法的第一个难题。

  陶笛吹奏出来的声音无法被听见。

  横疏影精通各种乐器,笛、箫、笙等信手而来,无不曼妙动听,不唯天分过
人,更因她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各项都下了极大的心神工夫,非
常人能够想象。当她发觉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号刀令发出声音时,受到的
打击不可谓之不轻。

  如非蚕娘想出了办法,恐怕到这时她仍是一筹莫展。

  她目不交睫地盯着场中的耿照,一面留心身后金帐,随时等待指示。但蚕娘
似是深深了解她的焦虑和忧心,始终保持安静,唯一一次发出「咦」的低呼,却
是在耿照刚下场与李寒阳交手之时。

  「有动静了?」横疏影难掩焦急,绷紧的语声里透着一丝紧张。

  「啊,不是不是,是我不好。」神秘的银发女子掩口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
思。「只是听见了好东西。原来是传音入密啊,真有趣。教傻小子内功的聪明女
人就是她么?」横疏影但觉清风拂面,藕纱扬起飘落之间,帐中已然无人。

  「前辈……」她强抑不安,生生把轻唤咽下喉底,转头忽见蚕娘挨着自己端
坐,一如平日捧茶轻啜,手里却无茶盅。

  「我想了想,还别走太远得好。」如仙灵般身形奇小的银发宫装美人轻咳两
声。横疏影明白这是她表示歉意的方式。「那丫头精得很,我声息一动,她便立
时敛机凝气,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是头狠辣的小狐狸。还是你乖,蚕娘欢喜。」

  「多……多谢前辈。」横疏影紧绷的心情一驰,忍不住面露微笑。

  邵咸尊老谋深算,不会让自己在众人面前狼狈不堪,见血犹不在他所能容忍
的范畴内,况乎杀伤耿照这样的后生晚辈。看到他请缨下场,横疏影暗自松了口
气,总算略微安心,直到耿照突然发了疯似的猛砍邵咸尊。

  「前辈!」她猛然回头,见藕纱飘起,蚕娘手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物事。那
东西拼命前挣,小巧的尖吻不住开阖,鼻头歙动,四条短腿儿疯狂扑抓,竟是一
头通体雪白、张嘴狂吠却发不出声音的狐狸狗。

  小狐狸犬似是天生瘖哑,成年男子抓在掌中,不过一只香瓜大小。但蚕娘体
型太过纤小,双手将它搂在胸前,如小女孩抱着大狗,踮着脚尖身子微向后仰,
仿佛一不小心便要连人带狗一起摔倒。

  「是」毛「律起调!」蚕娘却无半分嘻笑之意,面色凝重,小手凛凛一舞,
低喝道:「以」皇「律应之!」

  横疏影相信她的判断,「喀」的一声按下键掣,号刀令吹口开启,笛腹弹出
寒光照人的尖锥,浑圆的枇杷顿时化为狞恶诡异的蜂螫。

  她张开湿润的樱唇,含着小巧的吹口徐徐送气,丁香颗似的舌尖弹点着,四
指轮按,如奏蛇笛;腰细臀圆的丰润背影随着想象中的音律轻扭,腰肢柔若无骨
偏又蓄满劲道,与音韵完美结合的律动亦如蛇般,带着危险诱人的魅惑,可以想
象被这样一团湿濡紧凑的烘热娇软箍束着来回绞扭时,将是何等的致人于死。

  金乌帐中置着一只小巧的掐金篓,横疏影一奏号刀令,篓顶突然一跳,整个
笼篓剧烈颤动起来;密密的编篓隙间,有条白影不住翻腾绞扭,竟是一尾比女子
的小指还要纤细的白蛇。

  人的耳朵听不见号刀令的声响,但动物可以。

  当蚕娘一提出这个构想,两人立即着手实验。号称活了百年的神秘高人,出
乎意料地豢养了许多宠物,而且清一色都是白子。横疏影身在贵冑之家,惯见珍
禽异兽,独孤天威就有专门的兽苑,知道罕见的雪禽白兽自古被视为祥瑞之兆,
但生命力特别脆弱,极易夭死;宵明岛上养了这么多祥物,还能带着旅行不怕折
腾,桑木阴对维生一道必有过人处。

  羊皮图纸上的减字谱不同于寻常的五音六律,无法以宫、商、角、征、羽对
应,蚕娘便提议以动物命名,狐狸狗有反应的便是「毛」律,白龟为「介」律,
能惊起白乌鸦等飞禽的则是「羽」律。桑木阴毕竟是七玄之一,蚕娘坚持「鳞」
这个字不能与他调并列,故称皇律。

  由于时间紧迫,试验的结果尚不能自由运用号刀令,只知皇、毛二律似能相
互抵销,介、羽二律也有类似的情况,故横疏影由蚕娘保护,携号刀令等在此间,
就是为了防止有其他姑射成员在会上以号刀令役使耿照,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

  皇律一出,小狐狸狗与白蛇的骚动略见平息,但场中耿照依然发狂般向邵咸
尊猛砍,青锋照之主一着之差,竟不及拔剑抵御,只能施展轻功不住闪躲;然而
耿照的动作何止快了一倍?邵咸尊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衣襟袍角残碎如蝶,漫天
飞舞!

  (没有用……怎么办?怎么办?)

  「以号刀令制号刀令」的想法毕竟太过粗略。理路尚未廓清,岂能轻易反制?

  横疏影急得快掉泪,掌心忽被一只软滑微凉的小手按住,蚕娘沉声道:「方
法没错,是你功力不如对手。专心吹奏,我来助你!」一股绵和淳厚的内力汨汨
涌至,横疏影如浸沸水,腹中似有一团巨大热流漫向四肢百骸,浑身充满力量,
涨溢至极,难受得发不出声音来,只得将号刀令当成出口尽力宣泄。

  蚕娘不得不催动功力,让横疏影收敛心神,全力专注于号刀令。

  再慢得片刻,横疏影便会瞥见金篓里的白蛇动也不动,全身孔窍溢血,眼见
不能活了。活蹦乱跳的狐狸狗小白,此际亦伏在榻上不住颤抖,连头都抬不起来,
乌溜溜的眼瞳周围开始渗血。

  号刀令对刀尸的操纵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蚕娘摒气凝神,澄亮的翦水明眸一一扫过两侧看台,精细捕捉每一丝不寻常
的反应,试图找出另一只号刀令的主人。面对桑木阴之主的超卓内力,对方绝不
能毫无所动;这局以耿照的心神身体为战场的较量异常凶险,而且代价难测,所
以蚕娘只能尽可能地压缩时间,降低伤害。

  (必须立刻找到是谁在使用另一只号刀令,然后……)

  ——杀掉他!

                ◇◇◇

  场中舞刀嘶吼的疯狂少年、不住倒退的正道梁柱,在在攫取了众人的目光,
以致有人发现风中弥漫着恶臭之时,数千流民已逼近山门。「他们……流民来啦!」
偶然目击的宾客忽然惊叫起来,众人纷纷起身,怒斥、哭喊、推挤、盲目奔逃…
…秩序瞬间崩溃,如洪水冲倒堤防,一发不可收拾。

  「保护娘娘!」

  任逐流面色铁青,飞凤剑一扬,金吾卫士纷纷冲下楼去,将凤台前后围得铁
桶也似,密不透风。「那我们怎办?」两侧看台上的权贵快疯了,失声喊叫:
「金吾郎救命!将军大人救命!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罗烨的目力如鹰一般,早早便发现不对,低声对慕容柔道:「属下保护将军
与夫人由后山撤离。」

  慕容柔神色自若,摇了摇头。

  「这里的达官显要别说全死了,便死去三两成,东海从此多事,我不能走。
让你手下的弟兄据着高处,两边都要;至白刃肉搏之时,尽力守住看台,逼他们
进入狭口厮杀。只消支持到君喻率军返回,此间无虞矣。」罗烨会过意来,分了
一半弟兄给贺新,部署至对面高台。

  邵咸尊一生中经历过无数险境,但从未有荒谬如斯者。

  他自问对耿照的性格了解透彻,能与他说道理、辨是非,晓以大义,甚至慷
慨指点,助耿照突破刀法上的贫狭缺陷,攀升境界……一切的提升通通变成此际
的逼命砍杀,刀艺更上层楼的耿照难以压制,一着之差,只能狼狈闪躲。

  他开始后悔没接过三弟的佩剑。

  念头一掠,忽见邵兰生提剑奔来,邵咸尊的面色沉落,变得难看至极。老三
总是这样,婆婆妈妈,不识大体!比试闹到这步田地,他日传入江湖,不免要受
黑白两道奚落;要是再加上一个「家主、三爷连手取胜」,青锋照如何在江湖上
立足?

  耿照的疯狂攻击虽不如先前精准,但速度、力道提升何止一倍?这种身体条
件上的绝对优势邵咸尊十分熟悉,深知非是靠招式精妙,即可弥补当中的差距,
早已打定了「游斗」的主意,拖到对手力竭,自可反败为胜。殊不知耿照攻得死
紧,竟缓不出说话的余裕;便只眨眼的工夫,邵兰生已抢入场中,「铿!」一声
拔出利剑,飕飕飕连递三式!

  ——万事休矣!

  「倚多为胜」的臭名眼看要坐实,邵咸尊面色铁青,心中忽生莫名悚栗,顾
不得刀风扫至,拼着长剑被断,硬架这一击;身子一拧,一道薄锐的刃风贴颈而
过,杀伤力不逊实刀的气刃只差分许便要划开喉咙,偷袭的斗蓬乌影如柳絮般掠
过身畔,正是邵兰生的连环三剑迫得来人硬生生一挪,才让他得以避过。

  「嚓」的一响,青钢剑连着花梨木鞘被长刀分断,截下半尺有余,剑、鞘的
断口平滑,削断的声音犹如裂纸,连握着残余剑身的手掌都能清楚感觉刀过剑断
时的滑顺手感,令人头皮发麻——这柄绝世奇锋也是他亲手铸造,现在一并被拿
来对付自己,分外难当。

  邵咸尊还来不及发怒,周围的空间已被黑压压的流民淹过。邵兰生指东打西,
用剑脊和剑鞘拍晕几人,回头见芊芊惊叫一声,身子缩进楼梯口,却被杂沓晃摇
的人影遮住,看不清究竟脱险了没。

  剑术奇高的邵三爷陷入两难:到底要接应身陷危机的兄长,抑或抢救手无寸
铁的侄女?忙乱中听邵咸尊扬声叫道:「……刺客!」

  邵兰生不及回神,剑尖却快过了耳目心识,回剑三式连环,扎眼的剑光如碎
冰流映、火树银花,截住了一溜烟想从身边窜过的斗蓬怪客!两人一使剑一挥掌,
连珠般的金铁铿击不绝于耳,斗蓬怪客竟无法脱身,窜高伏低的怪异身法之间,
依稀见他挂着一副傩神似的木雕鬼面,花样却无由看清。

  涌入场中的流民只阻了少年片刻,耿照周围片血如飞,人流似遇溪石般分裂,
涌向三处高台的入口。这一瞬的余裕只来得及让邵咸尊喊出「刺客」二字,刀光
转眼复至,手里的长剑又飞去小半截。

  两人身影飞转,邵咸尊被黏得连多退一步亦不可得,残剑寸寸削落,蓦地头
顶微凉,一阵锥心剧痛,帽冠连同发髻、荆钗被一齐削断,片起小半块带发头皮,
散发黏着血渍披落一摇,狼狈如亡命囚徒。

  「大哥!」邵兰生急得叫喊,几乎落了斗蓬怪客。

  邵咸尊又惊又怒,又忍不住想发笑,只觉一切荒腔走板,心道:「罢了罢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藏的?」将残剩的空锷一扔,右掌画了个圆,呼的一声
击向耿照胸口!

  封底兵设:李寒阳的神兵鼎天钧

             【第二十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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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卷刃冷情深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二屏

  邵咸尊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人的影子。一样横空出世,一样来历不明,一样未
受点拨,却拥有近于武功的敏捷与怪力……事隔三十年,屈咸亨终究回来了,以
他不曾想过的方式——莲台第二战,鲜血染黄沙!付出惨痛牺牲做为代价,镇东
将军终于掌握形势,中止这场无益之战。然而出乎意料的阴谋、出乎意料的阴谋
家却倏然登场,重新启动了第三场比斗……

  第百十六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平平无奇的一掌,却令眼前形势倏然一变。

  发狂的耿照已无半分清明,全凭兽性本能,掌风未至,长刀拖转,正是新悟
的十二式之一,拟卸对手一条右臂,应变极是毒辣!岂料刀至邵咸尊肩上三寸,
刃尖啪滋作响,被硬生生阻下,耿照倍力加催,薄刃猛然反弹!

  邵咸尊抢入中宫,两人衣布未触,耿照双臂竟被荡开。邵咸尊的双手由指尖
至肩头,如覆有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气旋,厚逾甲衣,连扰动的空气稍与之一触,
都被绞得支离破碎,滋滋细响不绝于耳,如陷蜂云蜇海。

  耿照被气旋殛体,大片麻、痒、刺、疼……等荡漾开来,不惟肌肤、穴道分
外难受,连肘底软筋亦为之一麻,五指剧颤,刀柄难持,被肘顶膝撞两式连环攻
得踉跄松手,藏锋铿然坠地。邵咸尊袍襕「泼喇!」一响,反足蹴出,将刀踢得
老远。

  双目赤红的少年仰天怒咆,状若疯兽,刻印在身躯里的武技并未因此消失,
径以「薜荔鬼手」相应。两人各自向前,四臂对撞,耿照又被那看不见的气旋震
开,殛劲撼体,低吼着退了一步。

  邵咸尊飞步窜近,几乎撞进他怀里,右手自左臂下穿出,四指紧并、微曲如
铲,径插少年咽喉!耿照左掌一封,却被他指尖的气旋刺得踉跄。若非鼎天剑脉
的内息异常致密,气旋穿之不透,喉际怕已失守。

  他这路「俱尸铁钩手」只出得半式,连一招都没能使到头,被攻得磕撞歪倒,
两臂大开。中年文士修长的指掌一次比一次逼近要害,将他的防御支解得零星破
碎,耿照浑如手袋傀儡,又似破烂纸鸢,被对手逆风舞弄,不旋踵便要飞卷离地,
扯得四分五裂。

  疯狂的流民自二人身畔窜过,宛若失控的黑潮,分别涌向三座高台的入口。

  台里的权贵危如俎上之肉,哭泣嘶喊、僵仆含呓者皆有之,一片终末景象。
谈剑笏半步也不敢稍离台丞,见两名院生面色发青,低喝:「台丞安危,俱系我
等!岂容恓惶?」二人如梦初醒,不由振奋精神,解剑在手,面上流露视死如归
的决心。

  谈剑笏略微宽怀,回头对萧谏纸道:「少时流民攻上来,我保护台丞突围。」
老人面色铁青,俯首凝视场中,并未接口,握着轮椅扶手的指背绷出青节,几将
坚如铁石的紫檀捏崩。

  经年随侧的副台丞从没在一天之内,接连目睹老人发怒,已不知该如何判断
了。比起场中乱窜的流民,此事更令谈剑笏束手,又不得不请示,以免场面一乱,
欲问无从,只得硬着头皮重复了几次。

  「……流民不会攻上来的。」萧谏纸回过神,冷哼一声:「慕容柔都不怕,
我们有甚好怕?这般丑态,把剑收起来!」末两句却是对院生所说,疾厉的语声
胜似千军万马,两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收起佩剑,不敢吱声。台上混乱的场
面被他这么一喝,众人不由怔立,各自转头,几百道目光齐齐射至,见发话的是
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老人的神态从容冷淡,锋锐的眸光足以睥睨当世,莫名涌
起一阵心安,顿时静肃下来。

  那句「慕容柔都不怕」,是左右都听清的,自也包括不远处的慕容柔本人。
不少权贵回过神来,禁不住好事之心,偷拿眼角来瞟,但见容颜苍白、弱如细柳
的镇东将军端坐如常,妇人般姣好的嘴角抿着笑,果无一丝惧意。

  众人如吃了定心丸,暗忖:「慕容柔何等样人!岂能屈死在阿兰山上?今日
定能化险为夷。」法会行前,多少达官贵人想尽办法不与他共席,唯恐盛会上如
坐针毡,未免扫兴,此际却深幸与镇东将军同在一层。有此人坐镇,不啻于阎王
宴前讨了碗闭门羹,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慢慢品尝,不用急着重入六道,转世轮
回。

  相形之下,在莲台第一决时跋扈嚣狂、不可一世的镇南将军蒲宝早已缩在一
处,被带来的南陵武士团团围住,连身形都瞧不真切,少了他与独孤天威一搭一
唱,更是令人绷紧心神,无半刻弛缓。

  镇南将军府的女典卫段瑕英换了副新刀,寸步不离地守在蒲宝身畔。虽隔幢
幢人影,她姣好的身段被黑绸劲装裹出傲人曲线,毕竟难以尽掩,独孤天威瞇着
一双溜溜贼眼,不停往人隙间搜寻那一抹金绣乌润的玲珑浮凸,口中啧啧,毫不
把流民一事放心上。

  萧谏纸锐目一扫,容色倏冷,屈指轻叩扶手,面上瞧不出喜怒。

  谈剑笏见他又恢复平日那股冷淡宁定的神气,略微宽心,终于能分神观视场
中战斗,瞧得片刻,不禁脱口:「听闻邵家主自创的」归理截气手「乃是一门内
家绝学,不想也有如此刁钻的路数。」他的熔兵手以火劲著称,江湖上咸以为招
式非其所长,殊不知副台丞浸淫此功逾三十载,拳脚造诣非比寻常,故有此叹。

  萧谏纸不稍移目,淡然道:「这路」不动心掌「才是青锋照的嫡传正宗,昔
年青锋照掌门」天工昭邈「植雅章倚之成名,号称」天下慢掌第一「。青锋照以
铸炼行文章事,合文武两道于一炉,重的是陶、冶二字。这般着意进取,反失其
意,看似凌厉刁钻,可有撂倒了谁?」

  谈剑笏是拳掌的大行家,一点就通:「是了,这路掌法似应使得慢些,攻敌
三分、自留七分,待掌劲渐敌,与对手内息混于一同,则敌势尽入殻中矣!邵家
主这般使法,直将掌法当作了擒拿,一时或可以奇劲伤人,终究不能长久。」然
而他自来东海,只知青锋照是邵家基业、邵咸尊乃邵家的家主,不惟不动心掌前
所未闻,「天工昭邈植雅章」七字也是头一回听说,赧然道:「原来非是归理截
气手。是我孤陋寡闻了。」

  「本来便没有的物事,有甚好」闻「的?」萧谏纸冷哼。「隐去招式套路,
只余发劲手法,就算自创一门武学了,忒也便宜!青锋照四十五代起算,」风、
雅、咸、韶「的字辈排行,如今安在?」

  谈剑笏对东海旧事不甚娴熟,忖道:「原来青锋照非是邵家祖业,从前也有
掌门的。以邵家主的人品,断不致剽窃先人遗惠,他一身武艺得自青锋照,路数
不免有近似处,归理截气手脱胎自不动心掌,彼此之间一脉相承,也没甚奇怪。」

  须知江湖成名武学,无不是千锤百炼,要增减一招半式亦属不易,何况是无
中生有,自行创制?合师徒数代之心血,将门派武功增益修补、去芜存菁,甚至
换个响亮名头,这是有的;冒称前人的武功为自创,形同欺师灭祖,乃是武林大
忌,一旦教人知晓,黑白两道同声谴责,无有例外。邵咸尊最爱惜羽毛,料想不
致做出这等胡涂事来。

  想归想,见老台丞一脸冷蔑,谈剑笏唯恐惹他发怒,这念头只敢放心里,嘴
上是万万不说的;余光一掠,不由惊呼:「不好!」

  原来耿、邵二人激斗之际,流民已汇至三座高台的入口,台底百姓如水灌蚁
穴,四散惊呼。流民便无伤人本心,亦不免被此起彼落的惊叫撩动,睁着一双血
红赤目,恍若逐兔饿犬,不由自主地朝逃命的百姓扑去;每每按倒在地,张口便
往颈侧咬去,咬得血肉模糊、浑身抽搐,至声息渐不可再闻,兀自撕嚼不停,状
极骇人。

  「将军!」谈剑笏眦目欲裂,半身探出尚不自知,倏尔回头:「请救百姓!」

  慕容柔神色如常,摇头道:「顾不上了。少时若入口陷危,我连流民也杀。
他们亦是朝廷百姓,难道副台丞也要阻我?」谈剑笏语塞。

  幸存的百姓退到台底,见巡检营健卒白刃出鞘,将楼梯口堵得严实,竟是难
越雷池一步,哭叫:「军爷救命!」罗烨的手下奉令一步也不许退,盯紧了人墙
之后的流民,喝道:「去去去!再往前来,休怪刀不长眼!」无奈人潮涌至,一
层压过一层,前头收势不住,接连扑上刃尖,巡检营的弟兄作势欲砍,仍不能止,
反被推搪着退上几阶。

  百姓人踩着人往上冲,看台禁不住推挤,竟微微晃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
咿呀长响。慕容柔凤目微睨,不顾满台惊呼,厉声道:「罗烨!」

  年轻的队长手一招,身畔亲兵打起旗号,对面高台顶上一阵飕响,黑压压的
箭幕缓缓拉上半空,突然加速飞落,挟着狰狞的破空声,「笃!」在地上钉成一
排,有的流民身中数箭,钉如刺猬一般,也有手脚被羽箭洞穿、不住翻滚哀嚎的。

  几乎同时,罗烨本队也依令放弦,射倒了对面看台入口的流民百姓,无论是
扑人或逃命的,俱都倒成一片;军令未止,鼓声一落旗号扬起,第二波箭雨又至,
倒下更多,原本还在呻吟辗转的却没了动静。

  流民虽疯狂,毕竟还有求生本能,至此不敢再进,左右两路遂舍了高台,往
广场中央聚拢。而残存的士绅们亦无选择,只得跟着退向莲台,一路上狼吃羊的
惨剧仍然持续不休,只不过迫于利箭逼命,双双换了个流窜的方向。

  怵目心惊的场面,击溃了台上诸多养尊处优的权贵。有人涕泪横流,兀自瞠
目抱头、惶惶无语;有人哭笑难禁,浑身剧颤不休。沈素云昏了又醒,醒了又晕,
到最后连惊骇似都麻木,泪水却难以自禁,颤着樱唇回顾夫婿,哀凄道:「不能
……不能救救他们么?」

  慕容柔木然摇头。

  「这就是战争,无所谓救与不救。每人所图,不过求存而已。」

  「为……为什么要这样?」沈素云哽咽道:「弄出这些事的人……他们为什
么要这样?好多人……好多人死了呀!呜呜呜……」

  「因为愚昧。没有真正目睹牺牲,野心家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出谋
划策时所想象的鲜血,远不如实见时殷红。」慕容柔俯视场中血腥,神色淡漠,
低声道:「但愿他们现在看见了。今生,只要见过真正的修罗场,便不会想再看
一次。」

                ◇◇◇

  莲台周围,除了激斗中的耿、邵二人之外,仍有几处流民无法冲破的小圈子,
宛若黑流里的小小孤岛。

  李寒阳护着朱五与虔无咎,巨剑所指,无人可近一丈之内。他远远望见台底
的僵持,心知必伤人命,若是孤身一人,三两个起落间便能掠至,出手排纷解斗;
无奈带着两小,多有顾忌,行动略一担搁,镇东将军竟下令放箭,转眼间死伤枕
藉,不忍卒睹。

  「……竟对百姓出手,慕容柔也被逼到头了!」心念一动,反手将鼎天钧插
回背上。

  流民们见他收了兵器,复又围至,李寒阳双手一分,雄浑内劲之所至,不啻
挥开两柄巨剑,扫得流民东倒西歪,一一倒飞出去,背脊着地余势不止,「唰」
的一声滑出丈余,在场中留下一道道四面散开的痕迹,宛若拖犁。

  两小从未遇过这等流血吃人的场面,脸色煞白,朱五见李寒阳收了鼎天钧剑,
周围形势似更凶险,却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莫名感到心安:「李大侠的剑如此锋
锐,随便一挥,不免多伤人命。还是收了为好。」见台底血染黄沙,插满羽箭的
尸体扭曲横陈,益发感谢李寒阳插手,阻了自己杀入廿五间园。

  杀人和杀猪果然不一样。「我若杀了几个……不,哪怕是杀伤一名无辜之人,
此生再难心安。世上怎能有这么多恣意逞凶的歹人!他们夜里,怎能睡得心安理
得?」

  李寒阳并未察觉少年的心思,甩开数名流民,见不远处有百姓逃窜呼救,便
欲搭救,回见朱五发怔,蹙眉道:「战阵凶险,不可分心!跟紧我!」袍襕一振,
从鞘袎中解下一柄连鞘匕首扔给他。「此匕锋利,出鞘后须以匕尖向前,莫近自
身。」见他面露犹豫,心念一动:「这孩子总是念着旁人,实是难得。」容色稍
霁,温颜道:「若不欲伤人性命,少用击刺,以白刃吓人便了。」

  朱五屠户出身,算是用刀的老手了,明白操刀难免伤人的道理,沉吟之间,
匕首已被无咎劈手夺过。无咎比朱五矮了大半个头不止,这一抢却快如闪电,朱
五掌间倏凉,待惊觉时,沉甸甸的匕首已连着革带一并失落。

  无咎抢得匕首,「铿!」的一声擎将出来,口咬系带左手缠转,三两下便将
鞘缚在腰间,打了死结,余光瞥见流民迫近,转身作势一刺,眦目叱道:「杀!」
虽然手短身矮,却是凛凛生威,衬与寒光照人的匕首,附近诸人不由退开,莫敢
径撄补剑斋嫡传「六极剑法」之锋。

  「……跟上!」虔无咎毕竟是剑客之后,自晓事以来耳濡目染,明白套路与
实战间有巨大的鸿沟,并不真的以为自己有击退流民的能耐,见众人露出畏惧之
色,忙伸出小手拽着朱五,紧跟在李寒阳身后。

  李寒阳驱散流民,将呼救的百姓聚拢起来。在接近左侧高台的角落里,也有
一群披头散发、衣衫破碎的东海乡绅聚成一团,为首的却是一名圆脸轻衫的俏丽
少女。她张开双臂,如母鸡带着幼雏躲避天上的猎鹰一般,将年纪长她数倍的仕
绅、命妇等遮护在身后,圆润的小脸上难掩惊惶,兀自不肯舍下众人独自逃生,
苦苦对着迫近的流民叫喊:「各……各位乡亲!你们别这样!我……我知道你们
也是不愿意的,别……别再过来啦!呜呜……已经……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你们
快逃命……不要……呜呜……」说到后来不禁哽咽,泪水滚落玉颊,仍是一步也
不肯退。

  李寒阳与那少女之间,尚隔着大批如无头苍蝇般狂奔乱吼、状若癫狂的流民,
以及两双拼斗正炽的对战组合,既不能杀出一条血路,只得尽力排开阻碍,护着
两小与百姓前往会合,恐少女被暴民所害,提声道:「姑娘!这些流民眼目赤红,
心神已失,是遭迷魂药物控制的征兆。姑娘先图自保,莫要寄望他们能被言语所
动,李某稍后便至!」

  少女娇躯一颤,认出是鼎天剑主的声音。「不!他们能懂……他们认得我!
李大侠,你快与将军说,别再放箭啦!死了……呜……死了好多人……」仿佛为
了取信于他,连忙一抹眼泪,径对身前的流民道:「你还记得我,是不是?我们
在籸盆岭见过的。我记得你拿来装米粮的那口花袋子……是了,你姓张,对不?」
那人原本脏污狰狞的脸上忽露出迷惘之色,被少女一轮急切,逼得抱头缩退、荷
荷吐息,似乎头颅疼痛难当,忍不住蹲了下来。后排的暴民视若无睹,双手乱抓,
嘶吼着踩过那人的身子,继续向仓皇的少女逼近。

                ◇◇◇

  那少女正是邵咸尊的独生爱女邵芊芊。

  变乱之初,大批暴民涌入山门,邵咸尊被耿照困战莲台,邵兰生却对上了戴
着傩神鬼面的斗蓬怪客,两边都匀不出手来照拂这位青锋照的掌上明珠。芊芊担
心父亲三叔,在场边多待了片刻,回神时高台入口已然被封,竟是后退无路。

  她武艺稀松平常,看到鬼神般的暴民蜂拥而至、见人就咬,吓得腿软如泥,
本欲扶壁坐倒,闭目束手,然而她天生即有不忍人之心,耳中听得百姓奔逃哭喊,
忽生出百倍勇气,勉力起身,正想做点什么,谁知照面一名魁梧粗壮的暴民扑了
过来,芊芊膝弯一软,复又坐倒,恰恰闪过擒抱。

  那流民撞上砖墙,饶是体格壮实,一时也起不了身。芊芊手足并用,翘着腴
润浑圆的绵股爬离险地,百忙中回头一瞥,忽然怔住。

  「孙……孙大叔?我、我是芊芊呀。」

  那大汉孙某是最早来到安乐邨的难民之一,于邨中住了大半年,协助后进之
人安顿生活、帮忙搭棚建屋什么的,在流民间甚是活跃,与青锋照诸弟子亦极相
得。后来说要往东接些途中结识的难友回来,从此一去不返。

  安乐邨中不乏这样的例子,有的本在东海有亲,有的则是找到了不会受到排
挤的地方落脚,从此安身立命,待过些时日洗去了风霜,又成为普通的小老百姓。
安乐邨就像是他们在旅途中休养伤疲、重新出发的小驿店,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身
份,谁都不愿回头去揭旧伤疤。芊芊与师兄们习惯了人来人去,感伤不免有之,
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料不到昔日爽朗热心的孙大叔也杂在暴民中,还成了攻入莲觉寺的先锋,
震惊之余,竟忘记害怕,掉头爬回些个,遥对中年汉子叫道:「孙大叔!你不记
得我啦?我……我是芊芊呀。」孙某双手抱头,面色茫然,半晌才蹙眉喃喃:
「大……大小姐?」

  「是我!」芊芊大喜,正要上前,蓦地头顶一片乌狞咻落,伴随着浆腻的入
肉与惨叫声,「笃笃笃」插了一地。抬见身前身后凭空矗着一簇簇洁白新羽,尾
端兀自颤摇,宛若芦岸迎风。

  「……孙大叔!」

  芊芊忍不住哀声嚎泣,汉子身中数箭,双目暴瞠,断气前的痛愕还留在扭曲
的面上,浑不见先前的暴虐凶残。少女悲痛之余心弦触动,似乎捕捉到一丝蹊跷,
隐约察觉孙某前后的行止判若两人,绝非偶然,却没有再行深入的心思,蓦听远
处邵兰生叫道:「芊芊过来!当心……当心羽箭!」

  少女强忍酸楚,撩裙起身,推着几名手足无措的百姓往莲台奔去。

  「快些……快跑!」语声未落,第二波箭雨又至,原先落脚处附近的残尸一
阵乱弹,被扎得鲜血酾空,犹如刺破一只只灌饱了的酒囊,肢体扭曲更甚,几已
辨不出原形,下漫出大片污红,令人怵目惊心。

  邵兰生缓过一口气来,余光瞥见尸骸箭羽,堆满一地,哪有侄女的踪影?急
得大叫:「芊芊!」却听另一头李寒阳急道:「留神!」

                ◇◇◇

  邵兰生与那黑衣怪客相持不下,一个急于走人、一个咬紧不放,檗木剑尖幻
出碧萤点点,绕着黑衣人周身飞转,嗤嗤声不绝于耳,激烈的程度不亚于莲台畔
的邵咸尊与耿照。

  黑衣人身形矮胖,动作却矫如猿猴,点足飞退间,肉呼呼的双掌上下翻飞,
所到处青芒磕散、剑尖颤摇,激越的金铁铿鸣声宛若击磬;交手虽逾盏茶,在凌
厉的剑光下犹保不失,但一时也难全退。

  邵兰生以书画入剑,修养的工夫较寻常剑客高出许多,然兄长那厢险象环生,
宝贝侄女复陷于流民阵中,两头关心皆不及,打一开始便犯了这个「急」字,欲
以快剑拾夺对手。

  黑衣怪客觑准形势,虽是力图脱身,手上却越打越快,待邵兰生察觉时,两
人已到了双双竞快、不容一发的境地,再想改变出手的节奏,在这稍纵即逝的转
折之间,黑衣人便能够乘隙脱出。

  兄长交代,不容有失。邵兰生不得不加快速度,却非为争先,而是避免给对
手可乘之机,不知不觉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这厮……好深的心计!)

  青锋照数百年的基业隳于妖刀圣战,至邵咸尊接手时,说「人才凋零」都还
客气了,人都没剩下几个,引入自家兄弟虽不免招惹非议,实是迫于无奈。

  邵家老二邵香蒲精于筹算,对百废待兴的青锋照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老
三邵兰生其时年纪尚轻,两位兄长忙于门务,无暇带在身边调教,遂动用关系,
将他送往武林中最神秘的隐世剑派「芥庐草堂」习艺。

  青锋照与芥庐草堂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系,每隔数代,总会有一两人得有机缘,
进入草堂深造,艺成者无不是出类拔萃、叱咤风云的人物。邵咸尊无缘一窥草堂
秘剑,引为毕生至憾,遂倾力栽培老三,而邵兰生也不负兄长殷望,通过重重考
验,跻身芥庐草堂门墙,成为当世有数的剑坛名人。

  他这手「云台画剑」不惟招式精奇,内力的运使更有独到之妙,当日在流影
城与天门的二把手「剑府登临」鹿别驾过招,以半幅滚动条力斗鹿别驾手上的檗
木剑,同时施展「真气透脉」的法门为沐云色疗伤,分心二用,各竟全功,内家
修为明显盖过了玄门正宗出身的鹿别驾,尽显草堂传人的出众技艺。

  黑衣人的算计未能令邵三爷束手,他剑尖晃开,分刺三处不同方位,竟辨不
出何者是实,何者为虚。

  黑衣人一凛:「好快的剑!」料定三着之中必有一虚,说不定全是疑兵,拼
着身有钢丝连环甲,不敢冒险让手脚受创,双掌一分,兜住掠向腿臂的两点剑芒,
同时聚气于胸,以胸膛硬接第三剑——剑劲入掌,竟如徒手接铁球般沉重,随即
铿铿两声,剑尖才刺中掌心,两剑难分先后,居然都不是虚招。「……不好!」
黑衣人发现不对时已然不及,锁骨下方沉劲撞落,青芒复至,两劲一重一锐,正
好交迭在「中府穴」上,饶是护身的连环甲极密极韧,这一下也戳得他气血翻涌,
眼前骤黑,几乎踉跄坐倒。

  自来「快剑不重」,黑衣人万万料不到邵兰生三剑齐至,无一着是眩惑敌目
的虚招,可说是老实巴交过了头,反骗过心机周折的强盗贼爷爷。邵兰生的剑尖
刺入黑衣人之胸,再难寸进,知道斗篷下穿有软甲护心镜一类的物事,不敢浪费
时间调息,剑柄一送,正要顺势封住穴道,岂料那人亦不调复,右手一扬,邵兰
生左臂被三道锐风削过,裂衣迸血,如中兽爪!

  邵兰生吃痛,旋知不过皮肉伤而已,未损筋骨,不敢松口调息,闭着一口气
反手撩去!

  黑衣怪客若不闪避,势必以肩臂铆接处接剑,此间强度不比甲环,稍有不慎,
左臂便要报废;但他同样是一息将尽未能调复,难施轻功纵远,想要避开这一剑,
除了欺向邵兰生,别无他法,如此一来距离缩短,更加不易摆脱。

  两人各受了内外创,却都憋着一口余息,不肯让出先手。

  眼看邵兰生要摆脱劣势,黑衣怪客忽然伸手,握住剑刃。邵兰生一抖腕,本
拟留下他半只手掌,却只绞出一蓬刺亮火星,黑衣人的手套被绞得支离破碎,露
出一片细密的连缀钢环。邵兰生这才看清他掌中镶了块甲片,甲上铸有三枚长约
两寸、弯如鹰钩的狞恶钢爪,每枚爪钩的位置恰于四指的指隙间,无论握拳挥掌
皆可伤人。

  (这是……掌心手甲钩!)

  这种奇门兵刃据说起于梁上飞贼,来路不甚光彩,武林道上少有人使用。

  然江湖传闻未可尽信,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手甲钩要使得出神入化,
须精通拳脚擒拿,连轻功、内力也要有相当造诣,抢短避长,煞费苦心。险逾暗
器,却无暗器之利;与刀剑大枪争胜,若非一力压倒,便是一败涂地,往往穷一
代之心血,也未必能出一名高手。最后一个以「掌心手甲钩」闻名的门派,绝迹
江湖达数十年,约莫与此脱不了干系。

  这黑衣怪客不只身上,连手套底下都戴着以钢丝圈缀成的连环甲,无怪乎能
空手应付兵刃。手甲钩住长剑,黑衣人五指攒紧,邵兰生运劲一夺,居然未能成
功,这下形势逆转,黑衣人得以缓过一口气,抓着檗木剑将邵兰生拖近,右掌
「唰!」举起挥落,挟着掌间狞恶乌光,邵兰生若不撤剑后跃,难逃开膛之厄!

  便在这时,两侧高台羽箭交错,分据台顶的巡检营弟兄领令开弓,清掉逼近
对面入口的大批流民,哀号、惊呼此起彼落。芊芊与孙某便于左近,她的悲泣邵
兰生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三爷神色不动,果然抢在爪风及体前松开剑柄,点足飞
退。

  而黑衣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膝弯一屈一弹,连上半身的姿势都不及变换,整个人平平滑开,眼看要没
于蜂拥退来的流民阵中,消失得无踪无影。孰料邵兰生作势而已,身子一顿一猱,
猿臂暴长,忽又攫住剑柄,运起十成功力一转;蓦听一片铮铮錝錝的清脆声响,
黑衣怪客闷哼倒退,左掌的细甲已被绞得碎散迸飞,只余满地裂环,裸露的一只
肥厚肉掌殷红如血,似受了极重的外伤,竟无寸许完肤。

  邵兰生总算能稍稍分心,转头叫道:「芊芊过来!留神羽箭……」话还没说
完,远处一人出声示警:「留神!」邵兰生心念微动,回身已然不及——黑衣人
举起那只涂朱般的「血手」,五指箕张,隔空一抓,邵兰生蓦觉一股腥风透体,
胸口激痛,厚厚的交襟处裂开五条爪痕,鲜血直射向天!

  他惨叫着身子弹开,黑衣怪客还待补上一爪,身后罡风已至,扫得他几乎立
身不稳,遑论交击。黑衣人回身推掌,顺势倒飞出去;来人倏然顿止,大剑回旋
一扫,厚如砖头的剑尖距黑衣人尚有半尺,劲风已扯得他飘转几圈,踉跄落地。
剑出无幸,这等惊天之威现场只得一人,正是随后赶至的「鼎天剑主」李寒阳。

  黑衣人弓背微搐,面具下淌出一抹湿亮,浸透襟领,双手不停,抓了身边的
流民便往李寒阳扔去。他指爪如铁,随手一抓便是入肉穿骨,滑腻的肌血抓得
「唧唧」有声,当者无不惨嚎;奇的是一经掷出,纵使在半空中叫得惨烈,落地
时无不僵直,露出衣外的头脸手脚殷红如血,再无声息。

  李寒阳对他的兵刃本只存疑,见这手「破魂血剑」的歹毒武功,再无疑义,
厉声道:「蝎虎蔽世,血甲传人!你是祭血魔君的什么人?」那人冷笑不语。李
寒阳对其来历已有七八分把握,小心闪避被指爪污染过的新尸,叫道:「鼎天钧
剑专破阴力,阁下功体受损,造不出堪用的血尸,这便不用再伤人命了罢?」

  血甲门恶名昭彰,即使在七玄之内,也难有堪与比肩者,故百余年前即被正
道合力消灭。侥幸逃脱的血甲门余孽,易容改名潜伏于各门各派,甚至从这些门
派里吸收新血,延续传承,每隔十数年便有人以「血甲传人」之名策划阴谋,兴
风作浪。此一邪脉化明为暗,寄生黑白两道各个山头,其名虽逐渐为世人所淡忘,
却始终未被连根拔起,不意今日竟出现在阿兰山上。

  黑衣人左掌殷红如血,指甲却透着乌紫,正是运使「破魂血剑」的特征,他
被李寒阳叫破来历,哼声冷笑:「我杀邵三爷时,还未会过鼎天钧剑。」喉音既
嘶哑又尖亢,闻之牙酸。

  李寒阳会过意来,更不轻放此人走脱,大剑一挥:「留下解药!」黑衣人反
手插落,五指洞穿一名流民胸膛,插得那人浑身抽搐,软绵绵地垂挂于指爪上。
黑衣人拖过尸体一掷,哼笑道:「药在此间,未必有解!」语声未落,半空中新
尸突然暴碎,血浆、碎肉、残骨等诸多红白物如雨落下,状极骇人!

  李寒阳听前辈说过,破魂血剑虽有个「剑」字,却是一门歹毒阴功,将腐尸
毒练进十指指甲,用以攻敌、借尸传染,极是难防,赶紧提运功力,巨剑朝天旋
搅,神力到处,将飘落的尸块通通扫至一旁,黑衣人却已混入流民之中,再不见
那张诡异的山鬼女面。

  「叔叔……叔叔!」

  芊芊奋力将邵兰生扶坐起来,李寒阳一掠而至,见邵兰生唇面皆白,却无乌
紫泛青,不像中了尸毒,想起二人激烈缠斗,互争一息之先,黑衣人应无余力提
运腐尸毒功,略略放下心来。

  只是血甲门的武功带有奇特的阴力,若未及时袪除,不仅损伤功体,阴力也
将逐渐侵蚀身子,使伤者早衰而亡。李寒阳顾不得场上混乱,赶紧盘膝运功,为
邵兰生逼出体内阴劲。忽听远方杀伐声大作,凤台之下金戈影动,原来金吾卫士
见流民逼近,竟主动杀出。

  这帮金吾卫皆是平望的世家子弟,一辈子没上过战场杀过人,见场面流血失
控,泰半吓得两腿发软,却有一小部分好事之徒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没等任逐流下令,数十名披甲卫士白刃出鞘,自行杀进了人堆里,初时如切
菜砍瓜,当者披靡;本还有些犹豫观望的,这时也纷纷拔剑挺枪加入战团,唯恐
落于人后为同侪笑,投入战团的人数一下膨胀到百余之谱,既无指挥也未结队,
如脱缰野马,四散嘻笑冲杀。

  然而,流民的人数何止十倍于此?孤军深入,徒然消耗体力而已。要不多时,
这批逞凶斗狠的京师少年渐觉左右周遭皆是敌人,前仆后继,杀之不尽,豪笑声
慢慢转成斥喝、惊叫、呼救,乃至哀嚎,暴民却仍不断涌来,金甲终于一一为黑
潮所吞没;不仅攻势受挫,占据上风的流民更回涌过来,若非后队及时堵住,连
金碧辉煌的凤台入口亦要失守。

  至此凤台前陷入拉锯,双方有来有往,一名由北衙羽林军转任南衙的宿卫官
褚重元乃当中仅有的干将,总算他半生戎马,不同于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
命后队补上缺口之后,便拔出佩剑于阶上督战。

  金吾卫之遴选,除了须是平望出身、三代清白的世家子外,「弓马娴熟」亦
是标准之一,然而此番东来既非作战,多备仪仗少携戎器,雕弓不用之时还须卸
弦保养,今日连带都没带上凤台来,才会陷入白刃迎敌的窘境。

  褚重元心知拼杀无用,力图固守,无奈双方人数悬殊,平日金吾卫训练松散,
手下没有听令作战的习惯,在这要命的当口有未战先怯、也有惊吓过度贸然冲出
的;两边阵尖一冲撞,刚补上的后队又被撞成了几个小圈圈,各自混战。鬓边斑
白的宿卫官急怒交迸,心中暗叹:「都说南衙好养老,不意今日命丧于此。自作
孽!」

  眼见两翼失守在即,他不得不投入战斗,挥剑砍倒了两名悍猛暴民,转头大
叫:「不许离阶,固守阵线!哪个敢——」腹侧一痛,余字吐之不出,反倒是身
子微颤,温血搐出喉头。勉力俯首,见一杆雕錾华美的鎏金大枪搠入胴甲,正是
金吾卫之物,枪杆却握在一名暴民手中。

  断气之前,褚重元终于明白过来:那些被暴民拖将出去、消失在黑流间的金
吾卫弟兄并非什么也没留下。他们身上携的长短兵刃,都成了暴民的武装,数量
虽不多,但他们面对的敌人将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装备了购自东海赤炼堂的精
良武器。

  「……老褚!」

  任逐流凭栏见部下惨死,面色铁青,不意牵动内创,几乎呕出血来。他虽历
任军职,实则出自兄长安排,军中上司哪敢拿他当下属看待?凡事得过且过,这
兵当得荤腥不忌,没点正经。行军打仗,怕褚重元还比他强得多。

  情况演变如斯,任逐流再难安坐,思索片刻,对任宜紫及金银二姝道:「保
护娘娘,一步不许离开。」不理阿妍呼唤,披衣提剑,沉着脸「登登登」快步下
楼,途中见一人上前道:「金吾郎……」也没管是谁,随手挥开:「别挡路,老
子没空!」可怜迟凤钧堂堂东海经略使,如破布袋般被扫至一旁,撞了个七荤八
素,连句话都没说上。

  任逐流来到大堂,那些攒着长枪挤作一处、不敢进也不敢出的卫士如见救星,
眼泪都快溃堤,不料金吾郎面色一沉,一脚一个,将靠得近的七八人都踢了个跟
斗,啷锵一声,抖开飞凤剑上的金环,披衣跨出高槛,恐污剑身不愿出鞘,见是
流民便即一戳,当者无不倒地;若遇金吾卫士挡道,反手便往臀上抽落,抽得一
个个捂着屁股跳回堂里,涕泗横流。

  「平日挺能吹,事到临头,通通都是废物!镇日吃喝嫖赌不干正经事,到了
紧要关头,没点儿屁用!连死老百姓都打不赢!执金吾,我呸!都去烧金纸罢!」
越说越光火,气一股脑儿全出在敌人身上,飞凤剑照面便击头脸,那精细的鞘身
浮雕抽在面上,仆地时哼都没多哼一下,闷钝的敲击声分外怕人。

  「老子也成天吃喝嫖赌,怎没你们这帮孙子窝囊?都丢人丢到了东海——」
忽见两侧乌翳蔽天,挟着惊人的尖啸,仿佛要撕裂长空,连忙一手一个,揪着两
名弟兄向后飞退;来不及拉一把的,便反足踹进堂里。回身掠过高槛的同时,狼
牙箭已「笃笃笃」地插满了阶台,将倒地的流民与牺牲的金吾卫士都射成了刺猬。

  「慕容柔!」任逐流毕竟内伤未愈,先行调匀气息,这才纵声厉笑:「你杀
人有瘾么?他娘的一个都不放过!」

  广场之上厮杀、追逐、嘶吼声不断,慕容柔身无武功,语声不能及远,却听
他身畔一名面带刀疤的军装少年扬声应道:「我家将军说,请金吾郎守紧凤台,
切莫出外缠斗。如此我等方能以弓箭阻却暴民,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

  任逐流心中一动,登时了然,嘴上却不肯示弱,指着堂外一名扑来的流民冷
笑:「越雷池的就没少过!生意忒好,怕到元宵都不肯歇门。这会儿是你来呢,
还是我来?」

  少年拉弓放弦,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未曾停顿。羽箭射穿流民足胫,那人抱
着腿满地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原本掩回的暴民呆怔片刻,攻势虽未止歇,气
焰已无先前之高涨。

  「若非凑巧,刀疤小子的眼力怕不是鹰隼一般?怎地慕容柔身边,能人异士
一个接着一个的,直如一泡长屎,拉个没完?」眼见凤台两侧还是有不怕死的暴
民攀爬上来,心知慕容柔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提供援助,这会儿要是再守不住,
「金吾卫」这块招牌算是扔粪坑里了,任逐流收起轻慢之心,提起剑鞘,照定手
下便是一阵乱打,怒道:「给我仔细了!敢放进一个死老百姓,老子扔你们出去
当箭靶!」

                ◇◇◇

  ——好惊人的眼力。

  从慕容柔座畔到凤台大堂的高槛之前,何止百步!能在这样的距离内,挽弓
射中奔跑之人的小腿,实已当得「百步穿杨」的神射美名;但要使箭镞准确贯穿
小腿胫骨与腓骨间的缝隙,则与膂力、弓法无关,需要的是媲美鹰隼的绝强目力。

  武学中,锻炼眼力的功夫成千上百,然而将双眼练到这般境地,不惟视虱蚁
如车轮、更能视奔马如盘石者,普天之下只此一家,别无其他。

  那孩子,该是翼爪无敌门的嫡传吧?白鹰、黑鹰俱已不在,蚕娘从未想过会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当口,复见「千里秋毫爪」的无双鹰目,忽生出沧海桑田
之感。但感慨亦不过瞬息间,她旋将注意力放回场中,继续寻找号刀令的破解之
法——因为音律抵销的路子早已走不通。

  此法虽是治本,却须有足够的时间,交由横疏影这样的大家破解号刀令的发
声原理,则两把号刀令吹奏相反的谱律、彼此相抵是有可能的。此时此刻,在不
明乐理、不知究竟的情况下,靠动物的反应来分析相应的无声之律,连最起码的
「及时」二字也做不到,从何抵销?

  「这法子没有用,是不是?」横疏影突然放下蜂腹般的奇诡异器,转过一双
泫然欲泣的凄婉哀眸。悲伤使得她的美丽更加令人心碎。

  「现在没用。」欺瞒聪明人毫无意义。况且蚕娘还需要她的协助。

  「古木鸢让你破译号刀令的减字谱,代表他对号刀令的乐理也不甚了了。」
这个疑问在蚕娘心里推敲了千百次。「既然如此,」姑射「是如何控制刀尸、如
何令耿家小子突然发狂的?」

  以横疏影在「姑射」之中的地位,并不足以获知如此高深的机密,她只能自
己最擅长的乐理来进行推断。「极可能是」姑射「手里握有一套吹奏之法,却不
知谱曲的原理,只知按指法吹奏,便能达到某种效果……」惊呼一声,掩口道:
「那是……」空林夜鬼「的面具!」

  耿照发狂后,她为唤醒爱郎神智,始终于向日金乌帐中,专心吹奏号刀令,
并未留意邵兰生与黑衣人的缠斗,此刻方才见到黑衣怪客的面具。她的空林夜鬼
面具还好端端地收藏在栖凤馆的房内,并未遗失,此人所戴不过是仿得维妙维肖
的赝品。

  横疏影看得几眼,忽露出迷惘的神色,半晌才喃喃摇头。「怪。真是奇怪。」

  「怎么了?」

  「那副面具……」她蹙眉道:「不像是假的,甚至不该是我那副的赝品。倒
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的姊妹作,彼此间似有微妙的差异,并不是谁模仿了谁。」

  蚕娘对艺术的造诣不若横疏影,却看出两者「神」之不同,沉吟道:「他这
副较古朴粗犷,下手之人意兴遄飞,极是精神;蚕娘看不出技艺高不高明啦,但
始作俑者却是精通武学的高手无疑。你那副精巧多了,底气却有些不足,两张面
具若分主副雌雄,你的怕还略居下风。」

  横疏影暗想:「她自承不通木石,眼光却是准极。」将救回耿照的希望寄托
在她身上。蚕娘读出她的心思,一声叹息,摇头道:「也罢!既说不准是哪个,
只好通通杀啦,一了百了。」对横疏影嫣然一笑,调皮地眨眨眼:「要救你的耿
郎,得舍些东西。丫头,你有手绢不?」

  第百十七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自耿照与邵咸尊动手以来,媚儿便神思不属,却非担心小和尚打不赢,一颗
心周周折折,惦记的仍是手绢。场边观战的那个小丫头……就是皮肤白白嫩嫩、
模样水灵水灵,奶大屁股圆的那个,小小年纪,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老瞅着小和
尚,一看就不是善类!

  媚儿瞥见她手里攒了条绢儿,怕要绞出汁来,立刻留上了心。

  这年头,随身带绢的都没什么好心思!尤其小和尚身边出没的特别危险。敢
情这帮贱人彼此间是有联系的,手绢就是信物,犹如集恶道在外的切口,以兹识
别,谁带了谁是烂桃花!

  这丫头的屁股又肥又圆,被裙裳一裹,腿根的软腻与股瓣的浑圆,自深陷肉
中的褶缝处一览无遗,几能想见那两办腴肉是如何的轻、软、细、绵,又不失少
女的结实与弹性。

  小和尚最爱这调调了。

  每回从后边来,他……总是刨刮得特别深、特别狠,那弯翘的丑东西烫得像
烙铁似的,明明已硬如铁铸一般,却总能随着他粗暴的进出变得更硬更烫,弄得
她情不自禁地哭叫起来——媚儿轻哼一声,本该是挺着恼的,飘出鼻端的气音却
娇腻得令她心尖一吊,腿心里险些汩出稀浆来;回过神时,温热的液感瞬间充满
了花径,分明不是尿水,却有着尿意般的酸麻迫人,夹着丝丝爽利,仿佛将涌出
紧黏的蜜缝。

  众目睽睽下,总不好伸手去捂,她红着脸悄悄挪动大腿,岂料两团新炊包子
似的滑腻腿根一厮磨,嫩蛤如遭湿棉蘸濡,若即若离的熨贴感益发爽人。媚儿
「呜」的一声揪紧扶手,总算捱过身下一阵酥颤。

  「殿下!」随侍一旁的老臣工察觉有异,赶紧掩口凑近。「莫不是身子不适?」

  「没……没事!」媚儿咬牙切齿,连反手甩他一耳光都不敢,唯恐腿股一用
力,下边怕要狠狠喷出一注。她自得阳丹之益,周身脱胎换骨,不惟内力精纯,
连肌力也大有长进,自渎时每至高潮,总是喷出大把大把的淫蜜,既喷得多又劲
急,足能溅湿半床锦被。若眼下春江一泄,凶猛的液柱迸出蜜缝,悉数撞上早已
泥泞不堪的骑马汗巾,光「唧——」的水压都能惊动四座,不免要糟。

  (都是……都是那个丫头不好!)

  生得这般屁股,肯定心怀鬼胎!媚儿再无疑义,当下便把邵咸尊的女儿也打
成了手绢党,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只可惜手边没有弓箭,要不一家伙射死了她,
省得成天瞎搅和!

  谁知弓箭说来就来。

  「飕!」一声,媚儿相机感应,便要起身,忽觉不对:「……不是射我!」
下半身肌肉一搐,膣里的嫩肌随之夹紧,温润的液感似欲涌出。她「嘤」的一声,
蛇腰微拧,翘臀并腿,生生忍住泄意,白羽旋即贯穿座旁臣子的右臂。老臣工惨
呼未息,被劲急的箭势一拖,连人带椅后仰,倒地时已不省人事。

  孤竹国金甲卫蜂拥而上,以身子将公主层层遮护。媚儿满脑子绮念烟消雾散,
又惊又恼,正没个出气的地方,两手一分排众而出,怒叫道:「慕容柔!你这是
什么意思?」将军身畔的疤面弓手扬声应答:「奉我家将军号令,请在场诸位将
双手平放膝上,莫掩口鼻。何人不从,便是煽动流民暴乱的主谋!」旗号一扬,
台顶箭镞铄亮,齐齐下压,竟各自照准了对面高台里的权贵显达。

  众人方知他非是说笑,台底被射成刺猬的流民之尸横陈,黄沙上血渍犹润,
谁敢挑战镇东将军的军威?无不乖乖依言。

  那中箭的孤竹国臣子名唤嘉三臣,官拜詹事府司直,专为东宫皇储服务,辅
佐过王室三代。嘉三臣非是南陵土人,却是道地道地的央土王化之民,先祖自白
玉京举家南迁经商,因通晓两地方言,又握有资源人脉,由通译、贡使,而致跻
身朝堂,再与当地的土豪联姻,落地生根,传至嘉三臣时已是第五代,代代都在
孤竹国做官。

  像他这样的「北官相公」,在南陵各国有一定的数量,手里握着银钱,立身
庙堂之上,多半政通人和,彼此便无骨肉之亲,叙起祖上渊源,难免故土依依,
关起门来有商有量,实为捭阖纵横不可或缺的角色。

  嘉三臣虽是央土血裔,平生未履白马王朝地界,南陵土话说得比央土官话好,
要不是他屡屡上书请求同行,媚儿才不想带这个罗里罗唆的老头来。嘉三臣要能
煽动流民,那还真是奇了!

  媚儿性子是急,可并不蠢,转念知是嘉三臣附耳时以袖掩口,居然便吃上一
箭,益发恼火,狠笑道:「好啊,你说他是主谋便是主谋?栽赃嫁祸,连借口都
不用了,忒也容易!我偏要遮掩嘴巴,带种便来射我!」左右惊呼:「殿下不可!」
金甲卫挺身遮挡,若非碍于公主尊贵、不得无礼,恨不得将她扑倒在地。

  媚儿烦不胜烦,双手连拨,怒斥道:「闪开……通通闪开!」

  对面慕容柔神色淡漠,似乎连开口的兴致也无,身畔疤面弓手拈箭开弓,大
声回应:「双手置膝,不许乱动!如有违者,利箭伺候!」声音高亮,传遍广场
的每个角落,与苍白稚气的面孔绝不相称,却无暴怒之感,其中透着的冷静增加
了说服力,表示将军此举不涉私人情感,自也没什么情面可讲。何人犯讳,便是
巡检营的箭靶。

  可惜伏象公主勇冠三军,在南陵就没怕过谁。媚儿双掌运化,媲美男儿的刚
力中暗藏着一缕挪移腾转的柔劲,触体而发,宛若棉里藏针,可怜那些勇猛忠诚、
忝不畏死的金甲卫士被摔得东倒西歪,倒地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眼看对面看台上转趋混乱,未免有心人混水摸鱼,罗烨只剩下一个顾虑。

  「不用多想。」慕容柔也没转头,仿佛发顶生了双眼睛,笑意寥落。「既然
做出判断,便须贯彻到底,该怎么便怎么。」身畔沈素云樱唇微歙,似乎还想说
什么,却被符赤锦握住了手,轻轻拉入胸怀中。

  「属下明白。」

  罗烨再无迟疑,张弓如满月,箭尖对准了冲出金甲人墙的红发女郎。

  「且慢!」央土僧团中一人长身而起,双手微举,僧衣大袖滑落肘间,露出
一双修长秀气、线条姣好的臂儿来。此举无疑响应了镇东将军,以示无「煽动流
民」的嫌疑。

  媚儿不由发怔。要说在场有哪个铁了心同慕容柔对着干的,约莫只有这厮了。
他不帮腔便罢,来添什么乱?

  伏象公主一罢手,台上的骚乱登时止息。慕容柔微举右掌,罗烨会过意来,
放下弓箭,却听将军低声道:「他若做出什么可疑之举,照射不误。明白么?」
罗烨没有回答,但慕容柔知道命令已然准确传递,轻咳两下,逆着场中的嘶嚎呼
喊,尽力提高语声:「佛子……有何见教?」

                ◇◇◇

  鬼先生非常痛恨挫败。自晓事以来,他就明白自己的才具高人一等,见景则
悟、过目不忘,百丈律院的师叔师兄一个比一个庸碌无能,在他眼里宛若蝼蚁;
忍着讪笑不形于外,无疑是比诵经更难捱的苦差。

  上智而下愚。

  ——这世上,只有狐才有资格站上巅峰,成为主宰!

  「非我族类,唯有贱雠。」传授他天狐刀的那人曾如是说,带着一抹阴狠凄
艳的微抿,口吻与笑意同样淡细,难辨所以。就是这样的捉摸不透,令人泥足深
陷,不可自拔,明知将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亦难停步。

  狐不仅聪明美丽,而且还极其危险。

  如此优雅出众的族群,与丑恶的「失败」绝不匹配——场面话可以说得很漂
亮,但鬼先生深知成功之道无它,「操之在我」四字而已。谁能掌握最多的情报
与资源,如拉线傀儡般精准控制发展,便能最大幅度地确保成功。

  而这些,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所以他从不抱怨,尽心筹划、耐心等候,奔
波劳碌,细密地埋设、控制每条导向「成功」的线,最终才能以优雅的姿态迎接
收成的一刻。

  只有聪明人才知道,成功决计非是偶然。

  当鬼先生看见流血流汗的辛苦成果毁于一旦,几乎想杀几个人泄愤。他煽动
流民围山,有人便把这些饥寒交迫的老百姓化为「暴民」;他安排了层层手段逼
迫慕容柔就范,横里便杀出个耿典卫来……

  这是窝里反。被拿来对付「姑射」的,全是「姑射」的手段。

  那些舍生忘死的疯狂暴民被人下了药,连李寒阳都看出来了。然而李寒阳并
不知道,这样的效果是由数种秘药混合施作而得:有让人丧失心神的「失魂引」,
在深眠中接受暗示、醒来却全然不觉的「阴阳交」,激发肉体潜能的「击鼓其镗」
……还有几种「古木鸢」并没有告诉他。他相信与控制刀尸的秘密有关。

  敌人不但近在咫尺,而且显然已经盯上他们很久、很久了。

  鬼先生观察着对面高台上「古木鸢」的神情变化,将他的错愕、震惊、愤怒
和隐忍全都看在眼里,心知这台荒腔走板的烂戏绝非出自「姑射」首脑的授意。
古木鸢未使用号刀令,自己也没有……如此说来,现场肯定有第三把了。

  鬼先生自认了解古木鸢。

  他若给了什么人第三把号刀令,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拿来对付自己,只能认
为试图破坏这场布局的神秘一方,最初并不在古木鸢的预期之内。在这个节骨眼
上,慕容柔的处置堪称「神来一笔」,这种「被想害死的人救了一命」的感觉令
鬼先生哭笑不得,但有件事比尊严更重要。

  ——除非慕容柔知晓号刀令的秘密,否则如何下得「双手置膝」的命令?

  他轻咳两声,举在耳畔的双手并未放下,朗声道:「贫僧有一事不明,欲向
将军请教。」对面慕容柔点点头,并未出声应答,苍白的面颊上涨起两团不自然
的酡红,看来适才短短喊得几句已令他的身子吃不消。

  佛子环视四周,笑意依旧从容温煦,只是衬着台下的混乱场面,难免有些不
伦不类。年轻的僧人似乎不以为意,朗声道:「在向将军讨教之前,我有句话,
请在座诸位一听。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等既非煽动流民的元凶,
莫说双手置膝,便是将军要搜身检查,也无有不可。举手之劳,若能稍减将军之
杀戮,何乐而不为?」听得佛子开口,央土僧团间顿时一片附和,众人都学他把
手举起,场面十分滑稽。

  媚儿蹙眉忖道:「这帮秃驴怎么回事?莫不是吃了人妖和尚的唾沫,马屁拍
得震天价响。」拂袖落座,唤人将嘉三臣抬下去施救,斜乜着一双明媚冷眸,待
看琉璃佛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佛子对她合什一揖,权作回礼,转头对慕容柔喊道:「将军适才下令军士残
杀百姓,犹自不足,现下却要向南国使节、朝廷官员及地方仕绅出手了。敢问将
军,煽动流民的元凶与举袖掩口,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连?」

  慕容柔低声说了几句,罗烨站直身子,朗声回答:「流民只求一餐饱饭,岂
有冒犯凤驾、胁杀官员的胆子?定是受人煽动,才犯下这等不赦之罪。我家将军
说了,在场形迹可疑之人,通通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连左侧高台这厢的权贵们都坐不住了,独孤天威「噗哧」一声,
转头笑道:「听慕容大将军的意思,连不赦之罪的理由都是」莫须有「了?果然
好威风,好煞气啊!」慕容柔淡淡回答:「城主言重了。场子这么乱,唯恐惊扰
凤驾,手段就算雷厉些,也是迫不得已。」

  独孤天威打了个哆嗦,双手捏着耳垂,笑道:「喏将军你看仔细啦,本座的
手规矩得很哪,一点都不可疑,千万别来射我。」慕容柔笑了笑不还口,低声对
罗烨吩咐几句。

  「佛子还有什么见教?」罗烨抱拳一拱,大声问道。

  「没有了。望将军手下留情,少造杀孽,流民亦是百姓,亦是圣上的子民。」

  「阿弥陀佛!佛子心怀,可比生佛菩萨!」

  「愿慕容将军听进善劝,莫负佛子慈悲。」

  琉璃佛子合什顶礼,在央土僧团的一片歌功颂德之中重新落座,却没半点听
入耳中。慕容柔肯定知道流民被动了手脚,知道驱使流民发狂之物是以口吹奏,
才会下达这样的指示;但并非从一开始就知道,否则他不会坐视场面闹到这步田
地。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搜索着脑海里的记忆片段,试图还原下达命令的前一刻。打从懂事以来,
他的记忆力就非常惊人;经那人训练之后,更是突飞猛进,只要是扫过一眼的东
西,无论精粗、大小、多寡,都能贮存在脑海中,宛若图画一般,随时想看,只
要拿出来就行了,多久都不怕忘记。

  「这玩意儿有个好听的名目,叫」思见身中「。」那人笑道:「用来练武自
然是事半功倍,但只拿来练武也未免太可惜了些。你的心比别人多一窍,修习这
法门也比别人利索;练熟了,小至鸡鸣狗盗,大到窃国称王,都能派上用场。」

  他不仅记得牢,还有一心多用的本领。除了场中央的两场打斗,他更分神留
意古木鸢、凤台下挥剑督战的任逐流等,自不会漏了最重要的镇东将军。在巡检
营的利箭转向高台之前,慕容柔身边的弓手曾弯下腰来,低声向他说了几句。

  ——是他!

  叫什么名字呢?是了,慕容柔管他叫「罗烨」。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他对慕容柔说了什么?

  只瞄一眼所得的印象,鬼先生无法获取更进一步的讯息。他低垂眼睑,犹如
入定一般,将心识投入虚空中;在那里,记忆的画面就像一帧帧精细的图像,被
分门别类地收在一格一格的木柜里,只需要找出来浏览就行了。那是连自己都不
知曾看过、曾听过的境域,被保留在心识的最深处,醒时无从知觉。

  鬼先生将记忆片段撷取出来,反复观视,画面中只见罗烨附耳对慕容柔说了
几句话,但两侧高台相距甚远,鬼先生不可能听见他们刻意压低的声音。感官不
曾接收到的,记忆中不能无端变造,他只能紧盯着罗烨的嘴唇,试图读出言语的
内容。

  读唇和腹语,都是「那人」训练他的重点。鬼先生的童年,可说是在刻苦锻
炼这些杂伎之中度过,耗费的心神丝毫不逊于练武。「别人一辈子能精通一两样
技艺就不错了,但你不同。」那人轻点他的额角,指尖的触感凉滑,带着沁人的
异香。「你是天狐,聪明绝顶,凡人诸艺,一学即精。从今天开始,你要拜百师、
习百艺,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得他们的真传,才能成为人上之人。」

  那人说得半点也没错。加入「姑射」之后,他所涉猎的百艺对组织计划的贡
献,甚至大过了出类拔萃的武功,由此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甚至一肩挑起三乘
论法大会的设计布置。

  这本该是场从容华丽的胜利,为他的过人才具妆点增色,进一步赢得古木鸢
的信任,授以制造号刀令、乃至刀尸的重大秘密……如今这一切已成为泡影。愤
怒几乎使他从虚空中抽离,老于冥思观想的学问僧赶紧收摄心神,一个字、一个
字判读着疤面少年的嘴唇歙动。

  「流……流民……典卫,俱……受……操……弄……」

  分析唇语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罗烨向慕容柔报告的内容主要是四句韵文,不
过十六字而已,其余皆是解释这十六个字的口语罢了,读起来格外得心应手。鬼
先生越读越是心惊:「」流民典卫,俱受操弄;慎防台里,无声笛颂。「这是…
…这指的确实是号刀令!」

  提点慕容柔的人,不可能与驱使流民暴动者一路。这么说来,此刻场中除了
「姑射」、以号刀令破坏姑射计划的一方,还有同样知道号刀令存在的第三路人
马!

  一直以来蹑行于人所不知的黑暗中、总是以假面示人的阴谋家,初次涌起一
丝惶惑不安,仿佛突然被揪到阳光下,赤裸裸的毫无遮掩,原本算计的一切原来
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再不复黑衣暗行的隐蔽与安全。

                ◇◇◇

  横疏影望着手绢上十六枚娟秀的蝇头小楷,仿佛字上附着什么奇异的法力。
她不过是照着蚕娘的吩咐走出向日金乌帐,将写了字的那面拎在胸前,就这么走
到檐下而已,外头一下子风云变换,镇东将军的利箭倏忽掉了个头,对准两侧高
台上的达官显要。

  由慕容柔所在的五层高台向下望,应该瞧不见自己的面孔,凤台飞角所形成
的檐荫恰恰投在横疏影的面上,提供了最妥适的掩护。区区十六字,究竟是如何
取信于一向多疑且自负的镇东将军?

  抬眸眺去,连横疏影自己,都快看不清将军的五官轮廓了,料想同样不谙武
艺的慕容柔亦若是。慕容的读心异术人尽皆知,可没听说过他生了双鹰隼般的千
里眼……这么说来,定然是他座畔的那名疤面弓手。蚕娘前辈的留书,是专写给
那个少年武官看的!

  横疏影熟知东海各门各派的掌故,执敬司人手一卷的《东海名人录》,还是
她宵旰焦劳之余,利用零碎时间编纂而成,近三十年来东海武林的沿革变迁等,
书中都做了扼要说明。那少年武弁罗烨的眼力非比寻常,她心念一动,登时想起
一门奇功来,转头道:「我明白了!那少年练有翼爪无敌门的」千里秋毫爪「,
方能在这么远的距离,看清绢上之字。适才他箭射流民,技艺了得,前辈定是从
中看出了端倪,才有如许设计。」

  蚕娘笑道:「跟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这么舒畅,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多
费气力。」横疏影听她直承不讳,旋又生出更大的疑问:「翼爪无敌门已然没落,
昔年盘据东海道西半部的偌大势力,多半为赤炼堂所吞并。如今执掌门户的易门
主得青锋照邵家主出面斡旋,勉强保住一榻之地……这少年若是他的亲传,岂能
在慕容柔手下当差?」

  娇小如瓷胎人偶的银发丽人抿嘴微笑,眸里掠过一抹促狭似的黠光。

  「易驯愁的外号叫什么?」

  「丹棘崔嵬。」横疏影一怔,本能回答。「据说是取自」苍鹰搏攫,丹棘崔
嵬「的古诗诗意,因此易掌门又有」苍鹰「之称。」

  蚕娘冷笑。

  「如此风雅的浑名,定是饱读诗书的邵家主所赐了,易驯愁那个没出息的窝
囊小子有没感激涕零地收下?你若问易门主会不会使」千里秋毫爪「,那是逼他
找个地洞钻进去啦。唉,白鹰、黑鹰俱逝,翼爪无敌门岂堪」无敌「二字?如之
奈何!」

  横疏影饱读诗书,自知「苍鹰搏攫,丹棘崔嵬」之后,接的是「豪圣凋枯,
王风伤哀」二句,对比翼爪无敌门今昔变化,的确讽刺得紧。转念又想:「这罗
姓少年的武功如非得自易驯愁,那也只能是……是了,以蚕娘前辈阅历之广,昔
日与白鹰有旧,也非奇事。」蓦地檐外风动,手绢翻扬,赫然发现在滚边内另有
一行更小的字,相连如墨线一般,适才竟未发现。

  还待看清,字迹却像被风吹散了似的,渲成灰乌一片,显是蚕娘落笔之际以
内功动了什么手脚,令墨字凝于绢上;待附于其上的内息散去,纟缝间的墨汁晕
开,徒留乌渍,连先头十六字亦不复辨认。

  「这手」隔物留劲「的功夫,将来有机会我再教你。」蚕娘对她眨眨眼睛,
就着软榻踮起脚尖,拨开帐前的藕纱远眺,喃喃道:「都放下手了……口鼻不能
凑近号刀令,我看你拿什么吹!丫头,外头那些个暴民都平静下来了罢?你的心
肝宝贝耿小子呢?」

  横疏影眺望片刻,回过一张苍白雪靥。

  「……一样。」她强抑着发颤的语声,却不禁遍体生寒,双臂环抱着绵软硕
大的酥胸,咬牙轻道:「还是一样,前辈。他们……他们还是一样。」身畔一凉,
飘散的柔软银丝拂过鼻尖颊畔,蚕娘攀着栏杆踮起脚尖,玉雪般晶莹可爱的裸足
踏在乌檀地板上,极度的白与极度的黑分外眩人。

  蚕娘明眸一扫,小脸越看越沉。果然耿照也好、流民也罢,通通依然故我,
疯狂的眼神与姿态全无恢复意识的征兆。

  巡检营奉慕容柔号令,将箭镞转向两侧高台,凤台前的拉锯顿时失去最有力
的翼护。部分流民杀红了眼,舍生忘死地攀爬着雕栏,金吾卫士斩到刀上裹了层
厚重的浆腻,腕臂酸软,依旧无法阻止发狂的暴徒。

  要不多时,底阶便即失守,卫士们退进内堂,苦苦抵挡蜂拥而入的暴民,不
让越过高槛。

  打仗与比武不同,没有「点到为止」一说,而这批暴民却比战场上的敌人更
加难缠,就算砍伤手脚,也无法阻止他们继续前进,不断有金吾卫士被自己刚刚
放倒的敌人揪住革带、掀翻在地,在敌人淌出的鲜血之上滑跤,然后又添入自己
的……受伤的金吾卫很快失去战力,但流民除非死透,竟不能稍阻他们攀抓撕咬。
说是活人,更像是一群活生生的行尸。

  「他妈的!这是什么妖怪……我靠!把他们的头砍下来!」任逐流的怒吼不
住自楼梯口传来,伴随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战况紧急不言可喻。横疏影面色煞
白,仿佛又回到了儿时曾见过的修罗场,记忆如有千钧之重,紧紧缠着她不肯放
手。

  腿软的少妇试图攀住雕栏,可惜徒劳无功。她软绵绵地倚着栏杆画壁,鼓胀
胀的胸脯压在壁上,酥软的乳肉就像醒饱的面团般被压挤变形,大把大把地溢至
胸侧,挤出一抹浑圆的乳廓来。

  (不好!)

  蚕娘偷听过她与耿照的闺房密话,蓦地想起她有这块心病,偏在这个节骨眼
犯上了,伸出小手在她背心按抚几下,淳厚的内息透入横疏影体内,美艳的少妇
「嘤」的一声回过神,眼神却非预期的惶惑惊恐,反透出一丝凝然。

  「只有……只有一个地方还未查过。」横疏影低声道。蚕娘心思如电,几乎
在她出口的瞬间便想到同一处。

  ——凤台!

  操纵着那把该死的号刀令的阴谋家,就在这座楼子里!

  她早该想到的。安置在向日金乌帐里的那些动物,何以反应如此激烈,接二
连三七孔流血,甚至瞠目暴毙?因为无声之音的来源便在左近,禽鸟爬兽被两把
号刀令夹在中间,自是无幸。

  (人……到底在哪里?)

  二楼和四楼都有可能。考虑到任逐流为抵御暴民,将金吾卫全部署到一、二
楼去了,蚕娘再不犹豫,匆匆扔下一句「别乱跑!在这儿等我」便即起身,银瀑
般的长发一晃,人已掠上了凤台第四层!

  第四层楼坐满了皇后娘娘钦点的贵客,多是亲王内眷,服侍娘娘的宦官女史
等,一早亦被任宜紫赶到此间,未有召唤不得擅登。原本该有些疏散到三楼去,
司设监的孙太监为独占功劳,刻意藏起金乌帐,不让接近三楼,无处可去的小太
监、小宫女才闹哄哄地挤在一层楼里。

  蚕娘施展绝顶身法,倏忽自楼梯口冒出,她身形娇小,比七八岁的女童还要
矮得多,裸着玉圭似的莹白小脚踏上楼板,但见满眼是人,视线却无法穿透人墙,
把心一横:「也罢,通通放倒!」答答答踩着楹柱纵身,信手指点,众人眼前银
华一颤,影动地摇,连声音都不及发出,扑通扑通倒成一片。百余人不出片刻,
已有半数失去知觉,弄不清何物倏忽而至,依稀见一抹毛茸茸、银灿灿的流影飞
窜,事后回想起来,都斩钉截铁说是狐仙。

  蚕娘动作虽快,心中却急:阴谋家若匿于人墙后,便这短短片刻,已足够湮
灭证据,甚至毁掉号刀令。只恨世上并无转眼令百余人灰飞烟灭的武功,纵使修
为绝顶,人力毕竟有穷。

  银发丽人心念一动,身形顿止,小巧的手掌往乌檀地板一拍:「着!」推搪
着逃跑的宫女贵妇身子一歪,似被看不见的巨浪抛起,落下时无一能稳住身形,
「哎唷」声此起彼落。

  视界倏空,赫见角落一名穿着官服官靴的男子双手乱抓,抓住谁便往身前一
推,权作遮护;四周女子惊叫窜逃,掀起的骚乱还在蚕娘之上。那人边抓边推边
退,眨眼退至栏边,探身大叫:「金吾郎!有刺客……有刺客!」

  (聪明的小子!)

  蚕娘怒极反笑,双手虚抱如蛹,臂间空气骨碌碌地蒸腾起来,堪比烈日曝晒,
沸流中迸出一抹冰蓝流辉,映亮了那张精致绝伦、比手掌心略小的清丽脸庞,
「天覆神功」独门诡劲已然上手。

  「着!」

  一声清叱,蚕娘双臂大开,虚抱成团的冰蓝气劲旋转而出,展开成一片斜长
的平面,拦腰扫过整排人墙,犹如一匹摊开的布疋,所经处无不倒地,气芒蓝晕
也越来越淡,似将消散。

  男子不及应变,暗叫「侥幸」,料想这小得出奇、宛若人偶般的银发女子武
功再高,气劲每穿过一人的身子,便又削减一分,接连扫倒十数人后,那片「气
布」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打定主意挺身硬受,以免引起旁人的疑心。

  谁知气芒一到身前便即卷起,将他密密裹住!被人墙耗得只剩薄薄一层的气
劲,卷作一团时仍有惊人之威,束得他气血一滞,周身冰芒窜闪。女郎无声无息
地冒了出来,嫩芽般的纤指一戳,点得他「咕咚!」栽倒。

  银发女郎一把踏上胸口,近距离照面,男子才惊觉她真是小得超乎想象,明
明是成熟艳丽的外表,却被缩小到孩童般的高度,手臂、脚掌、脸蛋……全都等
比缩小,精细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是某种精怪化成,总之绝不是人。

  女郎水袖轻拂,扫过他胸腹间的各处褶袋,回眸一颦,猫儿似的抿着嘴。
「你把那玩意藏哪儿去啦,狡猾的小子?」足底忽传来一股大力,他几乎能听见
胸骨发出喀喀声响,再加点力便要爆碎开来,无法想象那只足趾内敛、酥莹香滑,
盈盈不及三寸的裸足,怎能有如此骇人的力量。

  「也好。」女郎笑道:「你不晓得,我正找杀人的理由呢!」

  「不……不是……你……错……我……没……」

  「硬气啊,啧啧。」加重力道的同时,两只纤纤小手可没停过,将他从头到
脚搜了个遍,连裆间等避讳处也没放过,仿佛踩的是条咸鱼,而非活生生的男子。
「以你的年岁,做不得主谋。这样罢,我给你家头儿留个信,他一见你的尸首,
便知哪个指名寻他。」

  冰蓝色的眼眸一瞇,盈盈笑意教人打心底发寒。

  (我……我命休矣!)

  「住手!」

  背心一剑来得迅辣绝伦,任逐流于千钧一发之际赶至,实是眼前所见太过妖
异,金吾郎救人心切,不及细想,飞凤剑悍然挺出,无论剑速劲力,皆暗合「发
在意先」之理,便教任逐流身无内伤、全力施为,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现。

  「偏不!」蚕娘抿嘴窃笑,裸足踏起,整个人迎着剑尖一旋,倏忽绕柱而去,
仿佛身子无形无质,只剩下曳地的银发滑溜如蛇。

  任逐流这如电一剑居然落空,差点失足,急急扑至雕栏边,凤台上下哪有什
么银发衣影?连毛都不见一根。想起那小得出奇的异貌佳丽,不禁摇头,喃喃道:
「他妈的,东海什么鸟地方?忒多妖魔鬼怪!」回见那身穿官服的男子还瘫在地
上,金剑随手插落,赶紧将他扶坐起来,手指一搭腕脉,一边殷问:「你没事罢,
迟大人?」

  迟凤钧面色惨白,艰难地摇了摇头,一时无法开口说话。

  任逐流为他度入些许真气,只觉脉象平和,不像受了内创,想来这位经略使
大人进士出身,身子骨太弱,被那银发小妖精一踏,竟喘不过气来。这些士子经
生,没个屁用!不是「相公」就是「鳖十」,马吊骰子都玩不得,整一个废物!

  适才那银发女郎身形虽小得离谱,可不像毛没长齐的娃娃,腰是腰、腿是腿,
半点也不含糊;奶脯屁股都是鼓胀胀的,呼之欲出,偏生就一把玲珑蛇腰,比他
任二爷的大腿还细,不知圈在掌里是个什么滋味?

  忒小的人儿,牝户生得何等模样?不知长不长毛……说不定连根手指都纳不
进。若耐着性子软磨硬泡,就着淫水将那话儿全插了进去,那份子紧哪!啧啧。

  金吾郎想象驰骋,连吐气都有些粗浓起来。旁人不知他正想着那银发妖姬的
容貌身子,以为是对软倒的经略使大人有如此反应,不由一阵恶寒;鄙夷之余,
纷纷扭头走避。

  蚕娘施展身法滑入三楼,正迎着倚栏支起的横疏影。

  「前……前辈!找着了么?」

  「没见号刀令,只有一名疑犯。」

  藕纱轻扬,蚕娘闪入金乌帐,少时若金吾卫逐层搜查「刺客」,免教人见得。
今日已有太多无涉之人,目击桑木阴之主的庐山真面目,大违宵明岛成例。权作
留书好了——蚕娘嘴角抿起细弧,带着略嫌宽纵的释然。

  「我给他主子留了话,让他们知道桑木阴回来啦。无声之韵停了么?」

  其实此问多余。从任逐流赶来搭救,便知堂外的暴民已受控制,否则便是任
逐流有心,怕也分身乏术。果然横疏影点点头,目光重又投入场中,眉间凝愁细
细,未曾冰消。

  「又怎么了?」蚕娘轻吁一口气,舒舒服服地窝在枕头堆里,一派从容闲适
的模样。横疏影摇摇头,片刻才道:「前辈……他在解除号刀令的控制前,便不
是邵咸尊的对手,如今邵咸尊动了杀心,耿郎他……却要如何是好?」

                ◇◇◇

  广场中央,一场野兽与猎人间的生死搏斗,正绕着莲台如火如荼地展开,持
续撕咬、拉扯、披血裂创着,以肉体做为盾牌武器,彼此冲撞,无论强势或弱势
的一方都绝不停手;肌骨扞格间,迸出硬木般的钝击声,可以想见衣布之下皮绽
血瘀、真气弹撞的惨烈状况,令人不忍卒听。然而交战的双方恍若不觉,依然忘
情殴击,一步也不退让。

  邵咸尊披头散发,破烂的襟上溅满褐碎,怵目斑斑,也不知是何时何人所出;
青衫长褙子的袍袖裂去一只,余下的一只只剩半幅,古铜色臂肌绷出单衣袖管,
毛孔渗出点点血珠,将白棉袖管浸成极淡极淡的桃红色。

  出道以来,「文武钧天」邵咸尊与人公开比武廿余战,从未如此狼狈。

  冠帽丢失、发髻散乱的青锋照当主,再不复优雅洒脱,原本白皙如妇人的面
上青气笼罩,叱喝之间,益发衬得凤目精亮、白牙森森,仿佛变了个人,浑无半
分「天下第一善人」的模样。

  耿照在这场贴身肉搏中居于下风,全凭一股狂暴之气悍然相持。

  不动心掌独特的气旋磁劲,别说相触,连被掌风带到都像是去皮剐肉,一般
的剧痛难当。

  耿照被殛得呲牙裂嘴,纵使肉体强韧如兽,对痛楚的忍受力毕竟有其极限,
两边浑然忘我的对击持续约莫盏茶工夫,终有一方出现缺口,少年小退半步,压
抑已久的痛觉,似在势馁的剎那间被无限放大,死咬在口里的闷哼顿时变成了惨
叫。

  邵咸尊双掌连出,径推胸膛下颚,耿照忍痛挥开,手臂还来不及打直,倏又
被他缠转拉近,双肘交替,仍攻头脸要害。

  少年连闪带格,堪堪挺过肘击;未及摆脱臂缠,邵咸尊已抢上半步,左肘一
沉,右掌长驱直入,猛击耿照下颔!

  耿照身子后仰,掌风扫过颊畔,热辣辣地一痛,邵咸尊却不容他喘息半分,
磁劲一震,原本难分难解的臂缠间忽生出微妙空隙,邵咸尊双臂暴长,一左一右,
掌底分击耿照两耳!

  这「数罟入洿」乃不动心掌的绝招,四式连环,攻敌之无以喘息。前三式使
臂如绳罟,打击只是诱敌扰敌之用,重在一个「缠」字;末式却是收网成擒,双
手四指屈成虎掌,以掌心贯耳,若被击实了,不免耳膜爆裂、当场昏厥,以压胜
之势制服对手而不杀,又有「仁者之怒」的别称。

  岂料耿照双臂受制,临危竟又生出蛮力,身子一屈,几乎将邵咸尊拖下,鼓
风挟劲的空掌没能正中耳朵,而是击在头颅两侧,虽不比耳鼓、太阳穴等要害,
亦打得耿照身子一软,几乎跪倒。

  然而邵咸尊的「数罟入洿」,却不只如此而已。

  他十指箕张,扣住耿照的脑袋一摁,同时屈膝上顶,正中眉心印堂!

  这下拱得耿照离地仰起,口鼻中甩出一条酾天血鞭,宛若漫天旋舞的血荆棘。
邵咸尊在膝锤撞正的瞬间松手,使顶劲一贯到底,余势所及,在颅中不住摆荡翻
搅,以获取最大的破坏力。印堂乃人体最重要的经外奇穴之一,遭到如此重击,
不惟鼻腔内的血脉有爆裂之危,大量溢出的溃血也将阻塞口鼻呼吸,于片刻间致
死;更有甚者,眼球、耳鼓在重击之下一齐迸碎,对手便一时未死,也绝无还手
的余力。

  ——这才是真正的「仁者之怒」!

  无此威能,还有何脸面妄称杀着!

  邵咸尊近三十年未用此招了,得手的剎那间,依旧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带着
既痛快又得意,宛若俯视蝼蚁般的激怀,仿佛又回到当年门内大比的演武场上—
—(哼!寒门贱种,教你强出头!)

  芊芊的失声娇呼将他拉回现实。

  自耿照失神,邵咸尊一路压着他打,逐渐占据优势,看似势均力敌,实有余
裕留心周遭,如三弟与黑衣怪客之缠斗、李寒阳搭救芊芊等,无不悉数掌握,自
知芊芊安全无虞。只是料不到耿照如此耐打,无法轻易制服,打着打着竟较了真,
此际方回过神,暗叫不好:「一不小心出得重手,莫要打死了他!」正要去挽,
蓦听一人叫道:「手下留人!」雄浑的真力震地而来,李寒阳误以为他要赞上一
击,赶紧扬声喝止。

  邵咸尊闻声迟疑,出手略慢,耿照一个空心筋斗翻落地,抱头踉跄倒退,哪
像快被打死的模样?指缝间翻出一双精光暴绽的兽眼,咬牙低咆,似是愤恨,又
像在威胁着对手,透着不肯屈服的嚣狂与狠厉。

  如此强横的生命力……究竟是天赋异禀,抑或意志过人?邵咸尊不由微怔,
恍惚间一张同样黝黑的面孔浮上心头,居然与眼前的少年迭作一处,明明两人身
形样貌全不相像,却有着似曾相识的气质,令他没来由地想起那人,怒火瞬间吞
没了理智。

  谁也料不到鼎天剑主开声提醒后,竟是迎来这样的结果。

  邵咸尊一个飞步,抢在耿照之前双掌连击,犹如牛筋脱绞、弹子离弦,啪啪
啪啪一阵劲响,打得耿照不住倒退,双臂挥之不及,只能抱头闪躲,依旧是拳拳
到肉,无一击落空。邵咸尊双手如鞭,磁劲到处,猛然荡开耿照肘臂,穿掌而入,
掀着他的头颅往莲台一撞,「匡!」爆出大蓬碎粉。

  耿照身子反弹,着地连滚两圈,起身时已无法直立,四肢接地,甩着滴答直
落的黏稠血污,求生本能终于盖过了逞凶斗狠的野性,跌跌撞撞地逃开!

  邵咸尊一声冷笑,双手负后,施展轻功追去。

  两人绕着偌大的莲台你追我跑,比乡里顽童高明不到哪儿去,如此滑稽的画
面,却是任谁也笑不出:耿照头破血流,左眼更是瘀青浮肿,眼缝直成了一线难
以睁开,模样本已惨极,但他时而起身狂奔、时而手足并用的模样,像极了受惊
的野兽——这个「兽」字既非夸饰其勇猛,也不是赞叹生命力之强韧,而是明明
有着人的外表,举止却是不折不扣的兽形,那种荒谬至极的对比令人打从心底冒
出寒意,久久不能平息。

  耿照手脚并用,没命似的逃窜着,偶而撞进流民堆里,抓了人便往身后推去,
欲阻一阻追兵的迫近;逼得急了,还不时扭头嚎叫,如走投无路的垂死伤兽,对
猎人做着徒劳无功的吓阻。邵咸尊青衫狼籍,委实说不上潇洒,但背负双手踏沙
疾行,稍稍恢复宗师气派,谁都看出这场战斗不会持续太久,尘埃落定的一刻近
在眉睫。

  李寒阳不惜耗损,以全身功力为邵兰生祛除阴劲,方才那一喝已是万分凶险,
没有余力插手止斗。他所用之法,与替韩雪色解封相同,「破魂血剑」的阴损却
远在黑衣人的闭穴手法之上,阴劲多在邵兰生体内停留片刻,内息、元气便被磨
去一分,既要祛得及时,又不能过于快猛,以免伤及三爷的经脉,折损了武功。

  他双掌按住邵兰生的背心,凝力提元,真气源源不绝地度将过去,视线频于
莲台周遭打转,始终无法与邵咸尊对上,蚕眉微蹙,暗忖:「典卫大人心神有失,
与游民相若,否则不会以无辜百姓为墙阻,邵家主不可能不知道。看来这一场,
他是势在必得了。」明白此际的耿照不会开口认输,甚至记不得认输以自保的道
理,要结束战斗只有一条路。两鬓微霜的游侠之首双目垂落,不再分神关注战斗,
全力施救,以期尽早恢复自由——忽听一声娇呼:「耿……耿大哥!」原来芊芊
关心场中激斗,不由得越走越前,见父亲与耿照绕着莲台打转、旋即杂入回涌的
流民潮中不复望见,不觉又走前些个。

  蓦地人流拨开,一条黑影扑至,叉着粉颈将她掼倒在地,灼热的吐息喷得她
一阵晕眩,芊芊身子僵直,直到那人的额血滴上雪靥才如梦初醒,大眼中一霎盈
满泪水,不顾颈间狞爪,伸手轻抚他的面颊,细声呼唤。

  第百十八折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来人正是耿照。

  他忽露出痛苦之色,一跃起身,抱头后退。芊芊见他与孙某反应相似,唯恐
再生遗憾,赶紧拢裙爬了起来,忽然惊叫:「不要!」已然不及,邵咸尊自重重
人墙后掠出,一掌击中耿照左肩。耿照应变稍慢,被打得口吐鲜血向前扑跌,搂
着芊芊滚作一处。

  芊芊顿觉天旋地转,心子几欲呕出,好不容易停住,抬见耿照趴在自己身上,
脸孔却埋入绵软的硕乳间。芊芊双丸极是傲人,又大又软,料想他仆在乳上,不
至摔伤头面,略微宽怀,才发现他强有力的双手环在自己身后,稳稳托着背和屁
股,难怪翻滚间不曾撞上坚硬的地面,心底掠过一抹暖洋洋的羞喜:「原来……
原来不是我保护了你,仍是你保护了我。」

  耿照身子一搐,头未全抬,闷声道:「芊……芊芊?」

  芊芊破涕为笑,嗔道:「你认哪里啊!」然而清醒只得片刻,随着一抹快锐
的危机感应,兽性再度攫获了少年。他挟着少女一跃而起,将人掉了个头,环着
她饱满的酥胸遮护在前,缩头踉跄倒退:「你别……你别过来!我……我……」

  邵咸尊面无表情,哼的一声,一掌拍向芊芊的小脸!

  劲风压面,芊芊连叫都叫不出,乳间束缚一松,耿照本能举臂,「啪!」两
掌相接,被打得滑开数尺,鲜血喷溅黄沙。

  「阿爹!」

  邵咸尊负手行前,提掌照准跪倒的少年,芊芊拉住他的袍角,满面哀求。

  又是……又是这副神气!邵咸尊望着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毕
生中最难忘的一日:一样的黄沙校场、一样的黝黑少年,一样的不动心掌,一样
是胜负已分……这回,他还要不要妄动恻隐,再饶了那厮,好教自己输去地位、
输去机会,输去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绝不!

  「让开!」

  尘沙迸散,芊芊失声惊呼,被一股无形之力推了开来。

  邵咸尊杀意暴升,连银发女子的威胁亦抛到九霄云外,右掌划个半弧,朝耿
照胸口一推,看似平平无奇,然而掌胸间的气流挤压至极,翻腾如沸,映得周遭
景物剧颤不休。台上谈剑笏识得厉害,顾不得礼数,猛然起身:「邵……休伤人
命!」喀喇一响,竟将交椅前腿之间的搁板脚踏踢碎。

  邵咸尊施展的,乃是不动心掌的至极杀着,繁复的招式至此无用,气旋磁劲
被升华成最纯粹的力量,随手一推里包含了一十三种方向不同、质性各异的诡异
劲道,或缠或绞,离合并流,绝难抵挡,威力犹在「数罟入洿」之上!

  极招临头,无人堪救,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左手五指一翻,犹如鬼使神差,
忽然扣住他肘内的「曲池穴」。

  曲池穴属土,五行土生金。这一扣之下,鼎天剑脉的致密真气随之迸入,邵
咸尊的护体功劲竟不能挡,剑脉的金行之气一插一绞,仿佛往木绞盘里扔了把钉
子,掌中十三道明暗劲力一拧,顿时凝滞不前。

  不待对手反应过来,少年的手臂左翻右转、连绕几匝,震开掌势中宫直入,
先一步按住了邵咸尊的胸膛。

  全场惊得呆了,鸦雀无声,没人敢喘口气。

  看来像是青锋照的邵家主在将胜的当儿,自把要害卖给了典卫大人,但为何
要这样做,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日后市井议论,有说邵家主识才爱才,唯
恐神功到处,一掌将典卫大人周身经脉震成了一百零八段,才在紧要的关头收手;
也有说镇东将军权势滔天,连武林的清流领袖亦不得不低头,做个顺水人情给他。
双方各执一端振振有词,就没吵出个结果来。

  芊芊本以为他要痛下杀手,及至耿照反败为胜,才知阿爹早有相让之意,顾
不得摔疼了的膝盖,起身欢叫:「……阿爹,阿爹!」脚步细碎,径朝二人奔去。

  现场最错愕的,要属邵咸尊自己了。

  他不知这式「河凶移粟」耿照反复拆解过几千次,已将招数拆得烂熟,隐约
觉得使青狼诀的邪人手法固然凶残,打败自己的这招却是光明正大,以简御繁,
每个动作都是精华,咀嚼越久,越觉滋味不尽,获益无穷。

  然而,比起它那难以捉摸的劲力,招式亦不免相形见绌,赞一句「博大精深」
他是毫无勉强的,心底服气得很。

  耿照永远记得将自己击飞、甚至击得晕死过去的那一掌。毋须借助「入虚静」
的法门,那种胸口仿佛有数道劲力相互拉扯,彼此间毫不相属、完全无法抵抗的
滋味,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求教于蚕娘,却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动心掌最厉害的,既不是招式,也不是劲力,而是做人处事的道理。」

  「做……做人处事的道理?」

  「没错。道理不直,站不住脚,就算面对极其弱小的抗问,也能被轻易驳倒;
反之,道理直了站得住脚,哪怕是千军万马到来,也扳不弯你的道理。所以说啊,
不动心掌是没有破绽的武功,处处留有余地,不横不暴,勿固勿进,反而难以抵
挡,秘诀就在这」自反而缩「四字上头。」

  耿照陷入沉思,静默良久终于一笑,心悦诚服。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武功!武学的道理果然奥妙得很,处处都有启发。」

  「话虽如此,也要看是谁使。」

  蚕娘抿嘴一笑,指尖绕着白如狐毛披肩的发梢哼道:「以那厮德性,打死也
不信世上有这种事,处处留力的不动心掌在他使来,怕是处处都要人命,其十三
道劲力虽异,却全向着敌人,哪里见得一丝反省?如此破绽便在肘内曲池穴。

  「既然他一意进取,断此关隘,就像切断了大军进发的道路,纵有千军万马
之兵势,亦不得不阻于此间,进退不得。是他把武功用窄了,可不是这门武功的
局限。」

  话虽如此,若无鼎天剑脉的致密真气,也无法如此轻易断去十三道劲力的供
输,扰乱对方掌势,取得一剎那间的致胜之机。邵咸尊此败,可说是集天时、地
利、人和于一身,方以有之,也不算冤了。

  耿照凭借本能,恍惚间使出了克制「河凶移粟」的手法,至此才逐渐清醒,
摇了摇昏沉的脑袋,赫见自己一掌虚按着邵咸尊的胸口,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迟疑道:「家主,这是……我……」颅内忽激灵灵一痛,身子晃摇,几乎站立不
稳。

  邵咸尊心念微动,本欲出手,蓦听一人道:「家主关爱后辈,手下留情,这
份胸襟气度着实令人佩服。」却是李寒阳撤了双掌,掸衣起身。地上邵兰生依旧
盘坐,闭目调息,面色委顿,却不似先前那样白如尸蜡,显是抑住了伤势。

  鼎天剑主已至,那是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邵咸尊权衡得失,几乎在瞬间便拿定主意,后退一步,先朝李寒阳拱手:
「不敢当。李大侠救命之恩,我代舍弟谢过,待此间事了,望李大侠莫嫌鄙门寒
简,移驾花石津,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说着长揖到地。

  「不敢当,家主言重了。」

  李寒阳侧身让过,亦抱拳还了一礼,言色温淡合宜,却无深交之意。邵咸尊
点了点头,望向耿照,时间之长,已略嫌失态,直到芊芊大着胆子轻唤了几声才
回过神,分别对着凤台、佛子以及慕容柔拱手行礼,弯腰搀起三弟。

  他虽败下阵来,倒也不算太难看,横竖有李寒阳的例子在前,大可故作潇洒
一笑置之,赚它个「有容乃大」的好名声。但邵咸尊却难得地沉着脸,连一句场
面话也没多说,心神仿佛被遗落在遥远的彼方,额前散发狼狈披垂,兀自不觉,
默然片刻终于低头迈步,也没多看芊芊一眼,梦游般挽着邵兰生,慢慢朝高台走
去。

  凤台前的拉锯战也告一段落。原本疯狂失控的暴民们一个个怔在当场,狰狞
的表情为茫然所取代,被金吾卫砍倒了几人,忽于哀嚎声中惊醒,踩着满地鲜血
尸骸没命逃散。

  耿照回过神,见这些宛若炼狱中跑出的流民自身畔奔过,每张脸上写满了惊
惧、无助、惶惶然不知所以,竟是感同身受:「他们是怎么了?我……我又是怎
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正欲收拢安抚,忽听台上有人大叫:「来啦…
…来啦!救兵来啦!」

  喊叫之间铁蹄撼地,一路震山而来,大批铁甲骑军驰入山门,一进广场便散
成数行,如长龙般矫矢蜿蜒,直至凤台。鞍上骑士人人拖着粗绳网罟,见有流民
即振臂甩出,或罗或绊,不多时将流民赶至一处,悉数缚倒,台上欢声雷动。也
不知哪个起的头,大喊:「将军!将军!将军!」

  劫后余生的仕绅贵人们,想起是谁以雷厉手段保住了众人之命,一时都忘了
平日如何腹诽慕容柔的诸般专横,无不高声附和;若非都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什
么当说什么不当说,怕连「万岁」都喊得出来。

  数千名铁甲骑军掀起黄尘如浪,一路漫上山来,云遮雾罩,哪里分得清什么
百姓流民?见场中还有到处乱跑的,便即拖倒捆缚,宁杀错不放过。

  耿照掩口避尘,一时间前后左右都是蹄声沙浪、奔逃哀告,不知该阻还是该
救;蓦地一骑穿出黄尘,索套迎面兜来,耿照又惊又怒,双掌一合,那骑士还以
为自己套着了山岩铸铁,丝纹不动,一怔之间身下倏空,竟是马过人留。

  耿照拖着粗索一旋,直把那人当成了流星,「铿!」撞下了另一匹马背上的
覆甲骑士。谷城铁骑本是精锐,前队遭遇变故,后队丝毫不乱,马缰一转,纷纷
避开耿照所在,维持队形继续围捕。

  耿照松开了套索,想起他们亦是将军麾下,岂能伤阻?正没区处,忽听一人
道:「典卫大人,这边走!」却是李寒阳挟着两小,冒尘掠至。耿照跟着他左躲
右闪,忽见黄沙中矗着一团黑黝庞大的物事,飞步踏上,靴底传来坚硬光滑之感,
恍然大悟:「是莲台!」

  广场中央的石莲台高逾两丈,方圆两丈有余,其上遍铺青砖,规模与一幢具
体而微的华美精舍没甚两样。莲台外围包覆着九只巨大莲瓣,每瓣自顶端至底下
的台座,均是以整块花岗岩雕成,无一丝拼接嵌砌,取「九品莲台」之意;第十
瓣留作梯台,亦是全岩雕就。

  如此讲究之物,自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造成。

  这九品莲台本是大跋难陀寺所订,搜选石料、委托名工雕錾,动员偌大人力,
费时九年才得完成,原本打算于今年佛诞大会时装置妥当,以取代现有的经坛,
亦合一个「九」数,却被经略使迟凤钧征用,直接让人搬上莲觉寺,就地砌起基
座,组装莲台。可怜大跋难陀寺粥香都没能闻上,连粥带锅全给人端了,碍于凤
驾东来,谁敢说个「不」字?

  莲台本是给佛子说法用的,不料三乘论法竟成了比武大会,自然派不上用场,
此时倒成了四人的避难处。片刻尘刮稍靖,阳光穿透消淡的黄雾,耿照挥开泥粉,
居高临下一望,赫见凤台及两侧高台的入口前尸体狼籍,遍地褐渍,惨不忍睹,
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李大侠!这……这是……」

  「这便是镇东将军的正义,我已看到了。」李寒阳伫立凝眸,神情肃穆。
「对将军而言,牺牲或不可免,只能尽力减少伤亡。有这等心思,五万流民至少
能活一半,不用担心将军屈死百姓。」

  耿照愣了一下,才体会出话里的残酷。五万流民的一半……那是足足要死两
万五千名无辜百姓!两万五千具尸骸,足以阻塞东海任一条河川;堆置旷野,触
目便余猩红!苍天在上,这……这怎么能说「不用担心」!

  这话从李寒阳口里说出,分外令人难以接受。

  「我记得……记得李大侠曾说,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衡量的。」耿照全身僵
硬,握着石莲瓣缘的手掌微微颤抖。他很讶异话说出口时,听来竟是如此冷静甚
至冷酷。一定是话里那极端的残酷,抹去了生而为人的温度罢?「要死多少人,
才能算是少?活了两万五千人,那是天大的功德啦,这样还不知足,是我太贪了
么?」

  少年并非有意嘲讽,李寒阳明白。他只是打心底迷惘起来,不知还能相信什
么。

  看遍沧桑的游侠忍着疲惫与无力,转头正视少年。

  世上有些事即使无能为力,仍有一试的价值,且应当不断尝试,并相信它终
能成功;这样的坚持,叫「信念」。人生于世,每一天每一处都有信念遭受打击、
崩溃破灭,因为信念非常脆弱,既抵挡不了刀剑,也无法替代温饱,在大部分的
时间里,失败的远比成功的多。然而,哪怕这几千几万次的尝试,最后只有一个
成功,这个孤独的成功都将改变世界。

  就为这点可能吧。

  「对,你太贪了。」李寒阳正色道:「你可以让自己不要那么贪,如此一来,
下回就会好过些。或者想一想应该怎么做,才能满足这样的贪念。」

  耿照霍然抬头,顺着李寒阳的指尖,再次把视线投入那不忍卒堵的修罗场。
「三川溃堤,央土要死几十万人;两国交锋,死伤更不在话下……无论天灾人祸
我们都使不上力,但今天不是。你记得方才与邵家主交手的情形?」

  耿照一凛,摇了摇头,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置五万人,你我都做不到。慕容将军在那个位子上,或有法可想,所以
我只要确定他有那个心。」李寒阳低道:「但今日莲觉寺之惨剧,却是有心人所
致。我们既安顿不了五万人,连阻一阻几千名铁骑也办不到,不如专心应付几个
有心人,莫让无辜之人再遭毒手。」

  耿照省悟过来,好生惭愧,抱拳俯首:「多谢李大侠指点!」

  「不敢当。我先往越浦安顿孩子,典卫大人可于驿馆寻我。」说着携二小步
下莲台。此时黄尘散尽,诸人见流民被制,纷纷山呼「将军」;又见耿照站上莲
台,想起是他打赢了邵咸尊,爱屋及乌之下,不由叫起好来,现场一片沸扬。

  「大人适才问我……」

  李寒阳走下几阶,忽然回头,淡淡一笑。「要死多少人才算少,我心里所想,
是」一个都不能屈死「。然而行走江湖至今,有时做得到有时却不能,唯心中这
把臭尺从未改过,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多谢……」在荒谬绝伦的叫好声中,耿照冲男子负剑的背影长揖到地,眼
眶微热,心中渐渐不再迷惘;李寒阳只摆了摆手,牵起两个孩子,狮鬃般的蓬发
终没于阶下。没人知道耿照何以对手下败将执礼如斯,只是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少年,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

  邵咸尊对「不动心掌」甚有信心,一直以来都是。

  其师植雅章生前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高手,号称「天下慢掌第一」。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对比其声名,「天工昭邈」植雅章仍是实力远被
低估的人物。谦冲自牧、韬光养晦、严以律己……讽刺的是,这些如今被用来形
容邵咸尊的溢美之词,最初都是他从师父身上学到的,差别在于植雅章是关起门
来过日子,他却是做给天下人看。

  昔年沧海儒宗开枝散叶,以东海为基地,脉延却遍及东洲各地,青锋照亦是
儒脉之一,打铁也好、练武也罢,不过是修养心性之用,与洒扫应对进退相仿佛,
均是庭训的一部份,掌门人看重的是心性修持,不是刀剑争胜这种无聊之事——
自他入门以来,师父总是这样说。虽觉迂腐,但出于对师父的敬爱,邵咸尊从没
有怀疑过师父的真诚,愿意试着去相信他是对的,无论听来有多么可笑。

  ——江湖争霸,心性能干什么?凭借的是武功,是钱财权柄!

  青锋照若无绝顶的武功、绝顶的技艺,与魈山派、巴夔帮这些三流势力有什
么两样?便想闭起门来修养心性,灾祸照样破门而入,想躲也躲不掉!

  可惜他的师父永远不懂。

  植雅章行事有种武人罕见的书生气,更像读书人而非江湖客。

  他执掌门户时,每日升坛授课,讲解经书、武艺及铸炼之道,不止入室和记
名弟子须入座听讲,连打扫的小厮、伙房的杂役等,也可以列席旁听,座次当然
得排在两班弟子之后,往往堂外阶下摆个蒲团亦作一席,但总是挤满了人,不曾
有过虚位。

  这些出身卑下的孩子明白,这是他们脱离贱籍的希望。若资赋过得去,能把
掌门人传授的口诀心法练上,不定能得门中尊长赏识,记名录簿,从此成为青锋
照外堂弟子,虽比不上入室嫡传,好过一辈子打下手。最不济也能多识几个字,
离开这里出去谋一份体面的差事,算对得起家中父母了。

  邵咸尊对师父这种私塾先生似的癖好,多半一笑置之。门中的师长对此颇不
以为然:本门择徒,首重出身!寒门多蹇,尚且不能温饱,出得什么人才?却为
他们坏了祖制!三番四次苦谏未果,心知掌门人虽然处事温和,唯性子执拗,决
定了的事说也没用,这才不再浪费唇舌。

  青锋照的叩胫台三年一开,对外招收门徒,同年入门之人不分长幼,以平辈
间通行的「字」相称。邵咸尊是植雅章第一批收入门墙的弟子,最有希望成为大
师兄——这是对掌门人指定的继位人选的尊称——同年的俞咸威、赵咸诚等武功
均不如他,又自恃出身,对外堂弟子一贯倨傲无礼,不得人望。

  众人心中,都盼望由待人宽和的邵师兄出线,成为青锋照的下一任掌门,总
好过那些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世家子。

  邵咸尊不是没想过掌门大位,只是在他心底,更着紧那个行为迂阔可笑、很
有几分书呆子气的师父。虽然师父本领要比他大得多,若无他跟前背后地照拂着,
哪天怕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就这样,邵咸尊在青锋照的头一个十年倏忽而过,烦恼不多,青云直上,一
天活得比一天滋润,直到一名不速之客造访师父的书斋为止。那人未经门房通报、
没惊动师父以外的任何人,甚至无人看过他——邵咸尊是从八角桌上的两盏冷茶,
才意识到稍早师父房里有人,而他才刚从书斋唯一一条连外的回廊上走过来,根
本没见有人离开。

  从那天起,师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独个儿想心事,神情总有股说不
出的凝重。「咸尊,武林要生事了。」有一晚他秉烛侍读之际,师父突然语重心
长地对他说:「有些人……有些不安本分的人,想要恢复古制,重现已逝的过往
辉煌,为此他们要制造事端,伺机作乱。」

  「您……怎么知道的?」

  他忍住没问书斋那晚的事,这才注意到师父手里把玩着一块巴掌大小、形式
古朴的铁牌。植雅章抬头望见,淡淡一笑,将铁牌递给他。师父掌心的余温还残
留在冰冷的镔铁上久久不褪,握紧时似还有些灼人,可见用力。

  铁牌正面阳刻的,是个篆写的「御」字。植雅章一边观察弟子的神情,淡然
道:「我见你在钧甄阁翻过《沧海事录补遗》这部书。你对沧海儒宗的旧事了解
多少?」

  沧海儒宗极盛之时,分支以千百计。中枢除了正副宗主、四端四教八部执事,
以及咨议局内众耆老之外,最著名的便是三槐、六艺、九通圣。

  「三槐」指的是构成儒门核心的司马、司徒、司空三大家族,历代儒宗之主
出身三姓者,十有六七,此三家可说是儒宗内最庞大的权力集团,又称「三司」;
沧海儒宗淡出江湖,最终消失于东海舞台,与三槐势力的没落密不可分。「九通
圣」则是外系菁英,虽未能直接参赞门务,却以信使之姿活跃于儒宗与江湖;教
门没落后,现今更成为八方儒脉的代表人物,声名盖过了昔日的山门正宗。

  至于「六艺」,可说是直属宗主的嫡系人马,地位极高,最重要不过——他
忽然会过意来。儒门六艺,左辅右弼!礼、乐、射、御、书、数,这枚铁令所代
表的,正是六艺行四的「御」!

  植雅章淡淡一笑。

  「你方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须知儒门六艺的」射「字令,乃是天下消息最
灵通的探子,儒宗隐没的百余年间,依旧运作如常。因为这枚铁令,让我知道许
多旁人无法得知的消息。」

  他自爱徒手中取回令牌,仿佛心疼他的年少,还不应当负荷如此重担。「将
来有一天你会继承这枚令牌,以及我在组织中的地位。那是很沉重、很沉重的负
担,你要做好准备。」

  「徒儿……徒儿绝不辜负师尊期盼!」

  邵咸尊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那晚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从那天起,他拼命钻研「不动心掌」,付出数倍于往常的时间心力,不但要
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中夺得魁首、成为青锋照第四十七代的「大师兄」,更要拥有
匹配这块儒门铁令的实力与资格。

  植雅章则变得更沉默也更焦虑,仿佛承受着外人无法了解的巨大压力。

  他严厉督导弟子练武,对铸剑的要求提高了一倍不止,囤积武器粮食,乃至
下令伙房、杂役等都必须参与实战的对打练习。在旁人看来,掌门正积极面对一
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但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这场盲目备战的高潮,在植雅章宣布提前大比时到达了顶点。

  掌门人不仅一意孤行,更破天荒宣布:除了记名、入室弟子,门中余人均得
参加考校!达到标准的一律录为弟子,得到名次者直接收入掌门座下,成为青锋
照的入室嫡传!

  此话既出,师叔们一片哗然,长年累积的不满终于爆发。而日日于讲堂旁听
的小厮杂役则摩拳擦掌,欲把握机会跃登龙门。入室弟子鼓噪骚动,连外堂的记
名弟子也常借故找下人麻烦,门中气氛紧绷,冲突无日无之。

  「各位师兄弟请听我一言。」

  最后,邵咸尊不得不出面,私下找齐了师兄弟,将他们安抚下来。「我等埋
头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艺,受掌门人及师长们殷切指点,岂能输给埋头瞎练的外行
人?若在大比之外为难他们,倒像我等心中畏惧,怕了人家。何不在演武场上光
明正大,教他们点做人处事的本分?」

  众人听得大声叫好。

  「邵师兄说得是!」

  「合该如此!我们是什么身份?还怕杂役不成!」

  「教那帮痴心妄想的下作,瞧一瞧本门的嫡传!」

  然而邵咸尊心中所想,却是那日掌门人在内堂勉励众弟子之后,特意将六位
师叔留下,闭门宣布的一席话。「咸尊,你也来听。」门扉阖起前师父瞥了他一
眼,将他唤住。

  「江湖将乱,不可无备。本门以铸炼行文章事,武艺虽然精深,奈何须费十
数年的光阴、千锤百炼,方能稍窥门径,唯恐世局变换,时不我与!有鉴于此,
我决定向芥庐草堂寻求协助。」

  师叔们闻言色变,齐齐起身:「掌门人!」

  植雅章微微摇手,继续说道:「本届大比魁首,将继承我之衣钵,授予我所
修习的一十三门上乘武艺,并持信物前往飞鸣山,带回芥庐草堂的不传秘剑。日
后接掌门户,方有灭魔除妖、勿使祸世的本领。」他一贯的自说自话,态度虽然
温和,却没半点听进旁人的言语,几位师叔岂肯罢休?再顾不得君子斯文,你一
言我一语的抢着插口,堂里一片哄乱。

  主持钧甄阁的俞雅艳俞师叔最是老成,始终不发一语,待众人口干舌燥之际,
才离座行礼,打破了沉默。

  「掌门人春秋正茂,便要虚位禅贤,却不急在一时三刻。赴草堂求剑,历来
都是大事,秘剑所托非人,对飞鸣山那厢也难交代。我等对大位俱无非份之想,
便是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光阴育才,亦无萧墙祸虞,掌门人万勿见疑。」

  这话说得极重,谁也想不到平日和颜的人发起火来,措辞竟强硬如斯。

  掌门人处事没什么架子,师叔们在他面前少了顾忌,尽管骂人抨政无不是文
诌诌的一大套,也算有什么说什么了,犀利处未必稍逊于此。但俞雅艳绝非是好
逞口舌之徒,行止一向比言语更具份量,「铿!」擎出佩剑交与左手,却将右袖
挽起,架上剑刃。

  「钧甄阁为本门蓄才,不于江湖争胜,用不上这只右手。卸与掌门,亦为我
等明志!」

  「华甫不可!」众人惊呆了,知他不是说笑,赶紧喝止。

  掌管刑典的明正堂主事季雅壮季师叔在七人中最是年少,一向口不择言,冲
动的性格比之年轻人亦不遑多让,情急之下,回头冲掌门人叫道:「从来都是你
说如何便如何,有哪个说过一言半语?今儿谁惹你了,犯得着这么逼人!你……
快让华甫把剑放下!」说到后来眼眶微红,犹对他怒目而视。

  「子雄,不可对掌门人无礼!」

  俞师叔厉声斥喝,随即闭目仰头,沉声道:「掌门人,但教本门上下从此一
心,再无猜忌,流这点血也尽够了。」「华甫住手,莫做傻事!」「掌门人,你
……你也说两句啊!」

  ——一群笨蛋!

  邵咸尊为之气结。

  俞、季几位师叔以为提前大比,又送继承人上飞鸣山,是师父想要寡占大位
的布置。殊不知师父虽是柴薪脑袋,却比他的师兄弟又聪明些,若非被逼到了头,
断不会行此极端。师叔们是冤枉他了。

  邵咸尊所虑,与他们全然不同。

  俞师叔那句「春秋正茂」,令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一闪,蓦地想起另一种可
能。

  「华甫,把剑放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掌门人低声道,神情看起来疲惫不
堪。短短两句自不能打消俞师叔苦谏的决心,直到掌门人一言不发解下腰带,一
层一层揭开里外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来。

  内堂里一片死寂,只余粗浓错落的呼吸声。植雅章的左胸有一枚拳头大小的
乌紫斑痕,乍看像是瘀青,颜色却深沉得多,周围肌肤呈现某种带紫的蜡黄,总
之十分诡异。「这是……」俞雅艳扔下佩剑,趋前观视,不看还好,一看声音都
颤了,愕然脱口:「掌门人!这伤——」

  「没治。」植雅章淡淡一笑,重新穿好衣服。「对手所发劲力凝而不散,数
月以来,我用全身功力将它封在胸口,依旧不能阻止,也无法祛除,只能任其一
寸寸断血塞气,腐坏筋肉。待异劲穿透肺腑,触及心脉,便是我的死期。」

  潜伏数月而不散的劲力,简直是闻所未闻!六人面面相觑。季雅壮按捺不住,
振臂嚷道:「究竟是谁打伤掌门人,与本门为难?我等便是拼了性命——」

  「我没看清他的真面目,只知是个黑衣人。」植雅章打断了他。「交手三合,
均为试探,我知对手修为之高,平生仅见,不敢托大,遂以」数罟入洿「牵制,
欲施展」河凶移粟「时,便即中招。」

  「数罟入洿」是威力绝强的进击招数,用以牵制敌人,那是寓守于攻、攻守
兼具的意思了。然此法不存于套路,众人听掌门人说起,不由得在脑海中试演一
遍,果然妙极,怎自己就没想过这般运用?季雅壮随手比划,几乎脱口大赞,片
刻才想起此时不宜,赶紧将半举的两只手放下,幸旁人各自心思,未有留意。

  俞雅艳想了一想,又蹙眉道:「掌门人以右掌施展」河凶移粟「,这攻守间
的转换堪称无懈可击,便是三方受敌,尽也当得。那人如何能寻得破绽,数击掌
门人胸口要害,留下如此凶劲?」

  植雅章惨然一笑。

  「他只用了一指。」

  六位师叔自踏出内堂,仿佛变了个人,与掌门人连成一气,逼着弟子们练功,
连最温和的俞师叔也不例外。关于堂议众说纷纭,有说师叔们赌了彩头,牵涉极
大,这回是真的输不起,也有人说是掌门人动之以情,说服了众人……

  只有邵咸尊明白:以师父的修为,任两位师叔连手都讨不了好,对方能以一
指之功,伤他到这般田地,当真杀进青锋照来,「灭门」云云绝非危言耸听。这
是本门百年未遇的空前大危机。

  虽说师父没见到凶手的真面目,可没说猜不到是谁,震惊过后,到底是俞师
叔老练,最早恢复镇定,想了一想,沉道:「伤而不杀,这是裹胁之意了。」众
人闻言一凛,见掌门人垂眸不语,显然心中不是没有答案,一致扭头,静待掌门
人发落。「咸尊,你先出去。」此后的堂议,他便未能再与闻。

  邵咸尊并不在意。四十七代弟子中,只他一人被留在内堂,而众师叔对此皆
无异议,仿佛理所当然,其中意义不言可喻。比起在这种地方闹别扭,邵咸尊还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从师父的话里得到灵感,重新钻研「数罟入洿」这一式,试图增益修补,
以提升不动心掌的威力。在他看来,本门的武功不能说是不厉害,然而失之于温
吞,内功修为须耗年月,倒还罢了,手底的路数却也拖泥带水扭扭捏捏,不能裨
补其阙,是为大害。以书呆师父的修为,若铁了心欲致对方于死,岂能被轻易击
中心口要害?说到了底,就是迂阔自误。

  身为青锋照第四十七代的首徒、未来的掌门人,他绝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这可不是自我陶醉。无论对方意欲何为,只要青锋照一日不屈服,植雅章指
定的继承人必是对方的下一个目标,这也是书呆师父执意将人送上飞鸣山的重要
原因——想在芥庐草堂的地盘杀人,要比杀入青锋照困难多了。本届大比的魁首
不但将负起青锋照的未来存续,并从夺魁的那一刻起便有性命之忧,怎么都说不
上是好事。

  瞧我的罢!书呆师父。我……我会守护青锋照的。

  少年老成的年轻人挥汗如雨,自残般进行着超量的艰苦锻炼,带着无畏的昂
扬笑意。

  三个月的时光倏忽而逝,植雅章的身体已虚弱得再难掩饰,弟子们都察觉掌
门人的气色极差,咳得像要呕出心子一般,掩口的方巾上总染着茶褐色的深渍,
出入都由俞、季两位师叔陪同,丝毫不敢大意。

  考校大比就在这种山雨欲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氛下展开。

  原本内外堂弟子加起来不过七八十人,算上杂役之后,人数一下暴增到三百
余,一天根本比不完,只好两两分组,一对一捉对厮杀,败者淘汰;一直比到了
第三天,两排分组树列的顶端才各自诞生了一位最强者。

  邵咸尊这厢可说是毫无悬念,另一位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绝大部分的人甚
至是头一回见到这名黝黑结实的乡下少年,只知铸炼房里大伙都管叫「屈仔」,
也不知是名是姓。

  首轮的头支签,屈仔就抽中了外堂弟子,那场比斗根本没人留意。

  季师叔是风刮火燎般的性子,一上来就让十二人分六组同时开打,他自于高
处观看。反正全是内外堂弟子对上杂役,结果不言自明——与季师叔的预料相去
不远,除了屈仔,其他杂役可是结结实实挨了顿好打。

  铸炼房干的是体力活,膂力大些、手脚利落些,也不是奇怪的事。况且他对
上的外堂弟子资质平庸人又懒惫,连名儿一下都想不起来。树大有枯枝啊!掌门
人录籍的标准较前人宽松,长此以往,岂无积蠹?当时季雅壮是这么想的,心中
不无喟叹。

  谁知屈仔二度遭逢外堂的记名弟子,仍是得胜。

  待第三场对上赵咸诚时,季雅壮也坐不住了,唤弟子去请掌门人,负责其他
组别的师叔们都暂停督战,围了过来,屈仔恰以一式「刍荛往焉」将赵咸诚打出
土方,却在最后一刻拉住了他。素来自负的赵咸诚面红耳赤,不及揖礼,怒目顿
足,推开人墙狂奔而去。

  赵咸诚在一干入室弟子中武艺出众,甚至比俞雅艳的亲侄俞咸威更受瞩目,
连师长都看好他在最终决赛里与邵咸尊一斗,若掌门人的爱徒不小心失常,没准
四十七代的「大师兄」就姓赵了。

  (这是……本门的嫡传心法!)

  俞雅艳看出屈仔的手法功架,绝非土法炼钢而成,心念一动,拱手低声道:
「恭喜掌门人,收此佳儿!」

  植雅章摇了摇头,环顾身畔诸位师兄弟。「这孩子是谁的私淑?」按青锋照
的门规,正式收徒须有掌门人的许可,植雅章刻意用了「私淑」二字,是给私下
违规传艺之人一个台阶下,表示不予计较。然而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十四道目光由疑惑、茫然最终转为狂喜。

  ——天纵英才!

  一名铸炼房的火工杂役,竟靠着旁听掌门人的口述,自学练成不动心掌!

  这是绝顶的资赋,万千人里也未必能出一个,是天赐之奇才!本门的武功,
合修为、颖悟、心术于一炉,三者缺一不可,纵有过人的悟性解通套路,亦须有
晴雨不懈之功锻炼修为,更重要的是读圣贤书陶冶心性,方能达到仁术之境。以
上种种,有哪一样能够不习而得?这是天功啊!

  「孩子……」俞雅艳正要将他唤来,却为掌门人所阻。

  「等比完再说罢。」植雅章淡然道:「才第三场不是?」

  众人给泼了盆冷水,猛想起还有邵咸尊在,俱都噤声。季雅壮甚至朝他投来
安抚似的一瞥,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以及内心的些许歉疚不安。

  如此廉价的同情,师叔还是自己留着罢。邵咸尊不露声色,腹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这名横里杀出的火工杂役。从屈仔晋入第二轮,邵咸
尊便留心观察他的打法,惊讶之余,亦不免有一丝赞赏,但很快他就明白此人不
足为惧。

  第二天的分组赛事在众人的期待下告一段落,火工杂役屈仔连战皆捷,以黑
马之姿,成为角逐魁首的两名候选之一。为防落败的弟子滋事,季师叔特别在明
正堂安排了厢房让屈仔休息;而备受师长关爱、同侪簇拥的邵咸尊,是夜房外却
少了平日的热闹,来为他打气的内外堂弟子零零星星,与前日判若两地。

  「阿爹?」芊芊娇嫩的喉音将他唤回了现实。

  邵咸尊身子未动,却有种自深水中冒出头的错觉,周围吵杂的人声背景突然
鲜活起来,仿佛一瞬间通通涌进耳朵里。

  「没事。」他紧了紧罩在破烂衣袍外的褙子。那是芊芊从随身简囊中翻出来
给他披上的。「小心照看你三叔,别让他胡乱起身。」

  返回高台后,考虑到邵兰生的伤势,当众倒卧未免不雅,慕容柔着人在第二
层的僻静处架床设座,供他们一家三口歇脚。邵咸尊也不推辞,裹着褙子滑入座
椅,凝着场中黄尘缕缕,却仿佛有些散瞳,眸光总在虚空处。

  邵兰生躺在一旁,慕容柔的手下因陋就简,用长竿和布匹搭就克难的竹架床
谈不上舒适,总比幕天席地强。而且只要邵兰生稍一动,就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
响,对确保三爷老实躺着颇有裨益。

  「兄长,我……」

  「闭上嘴好生歇息。」邵咸尊揉着眉心,语声瘖哑,似乎连转头都懒得。
「你不累我都累了。回去再说。」邵兰生望了他好一会儿,才侧过半身,不再说
话。

  与屈咸亨的那场比斗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唯一不觉得意外的只有他自己。

  邵咸尊早就明白,这个半路出家的杂役绝非敌手。屈仔的武功就像是最最地
道的青锋照嫡传,简直比那几个死板的师叔还要死板,从他伸手拉赵咸诚的那一
刻起,邵咸尊就知这厮完了,在他精心改良的不动心掌之前,屈咸亨——那时他
还叫屈仔,既不是名也不是姓,就是个绰号而已——只能靠皮糙肉厚苦苦支撑,
毫无招架之力。

  屈仔没受过门中的师长点拨,掌法套路或可自学而成,内功却不能无师自通。
然而他的筋骨却是天生的柔软强韧,能以极小的动作卸去劲道、化消冲击,便如
身负内功一般,耐打的程度倒是大出邵咸尊的意料。

  起先他每隔几招才挟以一式改良过的不动心掌,但随着屈仔越战越勇,邵咸
尊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这家伙明明就不是自己的对手,却像披了龟板似的,怎
样都不肯认输,老着脸皮一径缠夹!

  (可恶!)

  邵咸尊决定结束这场无益且无聊的纠缠,场面倏然为之一变。

  那是单方面的蹂躏虐打,简直和私刑没两样。屈仔头破血流,所经处黄沙赤
染,令人不忍卒睹。「掌门人!」季雅壮看不下去了,若非青锋照于大比有着极
严格的规范,他几乎要跳下场救人。「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认输还不行么?
让他们别再打了!」

  场中变化却比师长们的反应更迅急。

  季雅壮语声未落,邵咸尊四式连环,精心改良过的「数罟入洿」威力惊人,
膝锤撞得屈仔身子腾空,仰头甩开一道血鞭!俞雅艳、季雅壮等均料不到有此杀
着,未及防范;若植雅章修为尚在,或来得及出手,但此际说什么都迟了。

  就在屈仔摔落地面、邵咸尊挥掌窜前的剎那间,一抹翠影横里扑至,趴在倒
地不起的屈仔身上。邵咸尊尚未看清来人之面,鼻端蓦地嗅到一缕熟悉幽香,吓
得魂飞魄散,拼着身受内伤也要硬生生挪开,这一掌「河凶移粟」打在她起伏有
致的娇躯畔,毫无保留的劲力将地上青砖轰得四分五裂!

  那人尖叫一声,片刻才抬起一双婆娑泪眼,颤声道:「邵师兄!不要……不
要杀人!你……你的样子好可怕……」

  好。你说的,我都听。你别怕。

  邵咸尊心想,张口却没能吐出半个字,腥咸的鲜血涌上喉头。那十三道劲力
被他不顾一切地撤回三成,等于打在自已的身上,伤得比屈仔还重,眼前一黑,
登时人事不知。

  俞秀绵是俞师叔的独生女,芳龄十二,邵咸尊很喜欢她——这个说法其实不
太准确,该说青锋照上下每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没有不喜欢俞秀绵的。人人都梦
想日后能娶知书达礼、美丽大方,却又带有一丝独生女娇气的秀绵为妻,差别只
在于敢不敢公开表露罢了。

  当邵咸尊醒来的头一眼,见是俞秀绵坐在榻缘,细细呵凉汤药时,差点以为
自己已登上西方极乐,天女相伴,不过如此。青锋照一向规矩大,男女有别,礼
教之防极严;但俞秀绵不仅是俞师叔的掌上明珠,掌门人也极是宠爱,什么规矩
一到她这儿就算没了,她若吵着要来服侍汤药,料想阻碍不多。

  这令他欣喜若狂,气血一冲,差点晕死过去。

  俞秀绵武艺平平,从父亲口里听闻邵师兄的伤势,乃因生生撤回掌力所致,
认为是自己的错,在邵咸尊昏昏醒醒的这段时间,她衣不解带尽力照拂,谁来劝
也不肯离开。

  邵咸尊见她眸中血丝密布,心疼不已,蹙眉道:「你几日没睡啦?弄坏了身
子怎办?」秀绵掰着手指,来回几遍都算不清,咧嘴傻笑:「不知道。我现下昏
沉沉的,算不了啦。我……我先睡会儿。」咕咚一声趴倒桌畔,不多时便传来轻
细鼾声,宛若猫儿。

  邵咸尊忍着笑不敢惊扰,见她背影纤细,臀股曲线却玲珑有致,犹如一只圆
熟的薄皮蜜桃,忽觉这画面美极,便是此刻即死,人生也不枉了。往后几日,秀
绵天天都来,邵咸尊如置身梦中,整个人晕陶陶的,迟了几天才想起不对。

  秀绵说他昏厥三日,再加上醒来后这三天,今天已是第七日。七日之间,来
看他的人未免太少,四天里除了秀绵,没有其他人来过。以掌门人钦点的「大师
兄」,同侪师长的表现也太冷淡了些,青锋照的风气说不上趋炎附势,但儒门的
繁文缛节一样也没少,送往迎来极是讲究,此事委实太不寻常。

  只有一种可能。

  「大比……」心知此问可笑,出口都不禁有些赧然,生怕秀绵笑他傻。在他
昏厥以前,杂役已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压着屈仔打足了一刻钟,胜负毫无疑义。
「是我赢了,对吧?掌门人宣布了么?」

  秀绵正为他盛药,身子一颤,忽然停下动作。

  不妙。依书呆子师父的迂腐,很可能因为双方尽皆倒地,而宣判比斗中止,
坚持两人伤愈后再打一回,哪怕结果还是一样。邵咸尊心中嘟囔着,面上故作轻
松,耸肩道:「看来得再打一回啦。屈仔伤得重么?几时能醒?」

  秀绵坐回锦榻畔,少女温温融融的怀香蒸得他心魂一荡,面颊微热。「他早
就醒啦。打完没多久便能下床走动,生龙活虎的,季师叔说他壮得像头牛,再挨
几下也没事。」

  邵咸尊心里颇不是滋味,却不好对她发作,干笑两声,并未接口。

  秀绵似是字句斟酌,停了片刻才道:「他休养了一日,掌门人着阿爹和季师
叔带他上山啦,昨儿才回。师哥,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知该劝什么,可在我心里,
你……你永远都是青锋照的大师兄,谁都比你不过。」露出领口的小半截雪颈泛
着眩目的酥红,滚烫的面颊连两人间的气息都熨暖了。

  邵咸尊愣了一会儿,才突然会过意来,全身冰凉。

  「我输了?怎会……怎会是我输了?怎能是我输了!」手掌一翻,冷不防攫
住柔荑,用力之猛,掐得秀绵几乎迸泪犹自不觉,嘶声叫道:「是季师叔,是不
是?定是季师叔……不!师叔们都一样,你阿爹也有份的,是不是?定是他们联
合起来,逼师父送屈仔上飞鸣山的,是不是?」

  「放开秀绵!」

  邵咸尊未及反应,已被反手一搧,打得仰天倒落,眼冒金星。

  火钳般的箝制一松,血液冲过瘀肿的手掌,秀绵顿觉刺痛难当,扑进那人怀
里哭道:「呜呜……阿爹!疼……好疼……」

  来人正是俞雅艳。他俯视榻上苍白失神的青年,似鄙似怒,又带有几分惋惜,
沉声道:「我和你季师叔都力劝掌门人,大位宜立亲立长,门中方能和睦,可惜
他就是不听。执意立咸亨为首徒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好师父,你莫含血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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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十九折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邵咸尊躺足了七天,才勉强能下榻走动,大夫说他是急怒攻心,伤上加伤。
秀绵依旧天天前来,只是他发呆的时间比过去长得多,两人经常一整天都说不上
话。

  相隔逾旬,他才终于见着了师父。

  熟悉的飞崖栈道,一样的豆焰昏灯,书斋里植雅章伏案振笔,连听见他推门
进来都没抬头,只说:「先坐。」邵咸尊留意到小几上搁着托盘,几碟菜肴、一
盅白饭,还有一碗青菜豆腐汤,通通放得凉透,原本满腹的愤怨不平,突然都像
鲠住了似的;回过神时,竟已托着木盘走过长长的悬索桥。桥畔小屋里轮值的两
名仆役见是他来,慌忙起身陪笑:「邵师兄安好。」

  邵咸尊沉着脸。「这些时日里,都是谁服侍掌门人用饭?」

  两人不曾见他如此面寒,相顾愕然,半晌一人才强笑道:「俞、季二位爷来
过几回,其他……多半是掌门人自行用膳罢。」

  那就是没吃了。他几时知道自己盛饭吃?还不搁到天亮!

  (一帮混蛋!)

  邵咸尊忍住揍人的冲动,见桌顶置着掀盖的双层木盒,盛着一大碗掺了笋块、
干鱿一起煮的红糟烧肉,碗内还埋了两枚剥壳水煮蛋,也被浓稠的浇红酱汁烧得
油腻鲜亮,膏脂香扑鼻而来;底层是两只覆着盘盖的海碗,边缝不住逸出热气,
应是贮盛汤饭之类。他心中有气:「掌门人没吃,你们倒是热汤热菜!」放落托
盘,随手将木食盒盖上,提着转身就走。

  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吭,眼睁睁看晚饭飞了。

  「听好。」行出两步,大病初愈的瘦白青年倏然回头,面如严霜,眸子精亮,
令人不寒而栗。「打明儿起,掌门人没动筷,你们俩就给我在门外站着,他几时
吃完,你们几时才能离开。要是掌门人的饭菜原封不动搁上一夜,莫送馊桶,留
作你们的晚饭。明白不?」

  「是……是,小……小人们明白了。」

  回到书斋,植雅章兀自埋在纸堆里,案上的卷轴书册一摞一摞堆放齐整,自
有次序,只是旁人看不明白而已。

  说了大概不会有人相信,这些裱糊装订的工夫,全出自青锋照的掌门人之手。
植雅章讲学的意愿是极盛的,讲得好不好则见仁见智;若不做掌门人,倒是出色
的裱糊匠,手艺无可挑剔。

  邵咸尊替他盛了饭菜,摆好碗筷,突然没了兴师问罪的火头,就像过去十年
来每个禀烛侍读的夜晚,本能地开口唤他。「师父,先用饭罢。」

  「喔……喔,吃饭啦?」植雅章回过神,抬头嗅了嗅,笑道:「好香啊!你
也一起来。」邵咸尊没等他说,早替自己添了一碗,拉开圆凳坐下。植雅章记不
住生活里诸多细琐,心思永远都在别处;就算端起饭菜就口,也未必真当自己在
吃饭。会忘了这些年他们总是这样对坐用膳,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邵咸尊却一口也吃不下。

  十数天不见,植雅章仿佛老了几十岁,焦黄的发丝毫无光泽,肌肤灰暗,瘦
削的脸皮裹出骨相,肉都不知跑哪里去了。神秘人的指创持续侵蚀他的身体,片
刻也不消停……都到这节骨眼了,还写什么书!什么东西如此着紧,比你的命更
重要?邵咸尊面颊抽动,气得想起身抽他一嘴巴。

  植雅章恍若未觉,扒了几口饭,忽然叹道:「那天,我骗了你师叔。」

  「嗯?」

  邵咸尊习惯了他的没头没脑,却没想过「骗」字能用在他身上。你别被人骗
就不错了,骗得了谁?青年利落地夹起一枚卤得红亮喷香的水煮蛋,强忍住捅进
他嘴里的冲动,「匡!」一筷子搁进他碗里。

  「师父,多吃点。吃蛋补身子。」

  「好。我骗他们说,打伤我的人是魔宗七玄的高手,从手法看来,极可能是
血甲传人再度现世,欲向本门报你师叔祖的大仇。」

  前代祭血魔君「飞甲明光」锻阳子,潜伏丁甲山敕仙观近二十年,隐然有引
领正道群伦之姿,暗地里却建造了号称「于愿可达,书羽风天」的武林秘境风天
传羽宫,以及送出销魂艳姬阴神玉女、以绝色与权势引诱黑道加盟的逍遥合欢殿,
借双城对立的假象,甫以锻阳子的身分推波助澜,以常人绝难想象的三面两手策
略,将整个东海武林推向一场同归于尽的毁灭战争。

  若非青锋照掌门「夜雨松阶」展风檐揭穿阴谋,破了双城机关,并打败幕后
操弄的锻阳子,东海黑白两道的菁英几乎绝于双城之战。此事传颂江湖逾一甲子,
耆老皆知,青锋照更由此确立了正道首善的地位。

  师叔祖的事迹,俞雅艳等从小听到大,以此为钓饵,也难怪他们确信不移。

  「师父英明。」邵咸尊随手一拱,没好气道:「忒高明的谎话,搞不好连我
也要上当,佩服佩服。」

  「是么?没想到有这么高明,还好我先让你出了去。」植雅章浑没听出他话
里的讽刺之意,长叹一声,摇头低道:「我其实不知道是谁打伤了我,也不想猜。
无凭无据的事儿,跟血口喷人有甚两样?叫你出去,是因为我心中发誓,此生决
计不对你说一句假话。」

  邵咸尊停住筷子,那种鲠住胸口似的莫名不适重又涌上。

  植雅章从屉柜的夹层里取出一只木匣。邵咸尊从不知书斋里有这么个机关,
明明已摸得精透,植雅章却仿佛不怕他看,掀掣取物的每个环节都做得很慢很仔
细,生怕他没瞧清楚。

  匣里贮着的,除了那块儒宗「御」字铁令,还有一套鱼皮密扣的玄色夜行衣。

  植雅章信手取出一条覆面黑巾,喟然而叹。

  「当年先掌门授我这块令牌时,我十分迷惘。我们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学
的不就是」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么?堂堂儒宗六艺,不但覆面夜行,更搜
集线报,窥探各门各派阴私,密会时所及,俱是不可告人之事。这与锻阳子之铺
设双城诡谋,有什么两样?

  「先掌门长叹一声,回答我说:」心正行端,此锻阳子之不能也。况且儒门
六艺中若无我等,不定又生一锻阳子矣。「我才知当年先掌门能解破阴谋,亦得
益于六艺甚多。然而蒙面久了,心中难免滋生黑暗,我想到一个办法,用以维系
清明。」

  虽是傻话,邵咸尊也不免好奇起来。「师父想到了什么办法?」

  「找一个人,一辈子只对他说实话。如此你便能从他的眼中,窥见自己是否
变得脏污黑暗。」植雅章笑道:「我头一次参加六艺密会,回程路上,便在花石
津邵家庄遇见了你,我以为这是上天的安排。」

  ——上天才不会安排这种事情!

  上天不会安排任何事,一切皆出于人的造作。邵咸尊忍住还口的冲动,植雅
章没察觉他心中波涌,自顾自地说:「你的聪明才智胜我百倍,一定能想到更好
的方法,来面对儒门的隐密身份。自始至终,这块铁牌我没想过给别人。」

  「我以为是没大师兄可做的人,才补得一块铁牌。」邵咸尊冷笑,终于泄露
一丝不忿。植雅章摇摇头,正色道:「那场比试是你输了。你的不动心掌练岔了
路,若非咸亨未受过师长点拨,修为不及,你的打法讨不了好。」

  邵咸尊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咸亨」是屈仔的新名字。

  植雅章以为他的错愕是终能心平气和面对失败的意思,宽慰一笑,宠昵地拍
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我曾问先掌门,青锋照与儒门铁令哪个重要,他回
答:」儒门为先。「当时我听傻了,怎能是暗行之事,先于宗门的传承?好半天
才追问:」何以区分?「先掌门回答:」为祸剧烈。「这块铁令能带来的灾害,
远比青锋照大得多了。咸亨的武学天分在你我之上,大成之日,可保本门香火不
绝;他于此际突然出现,料想亦是天意。然而,唯有你的聪明才智,方能继承这
块令牌,为它找出一条正确的道路。

  「你若觉得太沉重太黑暗,害怕坠入深渊、蒙蔽心念时,也学我找个人,一
辈子只对他说实话,绝无隐瞒。如此便能从他眼中,时时看见自己的模样,不致
变得狰狞可怖,失去了人形。」

  书呆子师父的话果然傻,邵咸尊却相信了他。堆满案头的书卷,全是植雅章
为他整理缮写的机要,包含历代「御」字令主传下的心血结晶、不为人知的武林
机密,以及儒宗隐于黑暗的活动轨迹——师父的生命正不停流逝,然而耗费的一
分一毫都是为他。邵咸尊的激动没有汹涌太久,他很快意识到植雅章交付的,是
何等惊人之物!师叔祖展风檐「为祸剧烈」的考语一针见血,这些东西能教多少
人身败名裂,多少门派分崩离析!简直……简直就是一把通往无上权力的宝钥!

  除了丑闻秘辛,数据里还有大量的图纸。

  「这是什么?」他从密匣中翻出一大卷。高达数十张的图纸上绘着精巧的分
解图样,那是辆巨大的马车,却毋须以畜力拉动,车里可容纳数名精壮的汉子屈
身,各自踩着踏板转动轴轳,像是转动龙骨水车一样,牵引无数齿轮,使马车自
行运转。

  「那是锻阳子设计的」销魂香车「。」植雅章只看了一眼,又埋头继续书写。

  「当年逍遥合欢殿用它来载运黑道首领,于车中行淫之用,虽是淫具,构造
却十分精巧。你师叔祖曾说,如非一意装神弄鬼、无端取乐,当精简车身结构,
由一人操纵即可。如此进退犹如一身,灵活不逊于一流高手,佐以刀枪难入的外
壳,则又胜于高手。」

  展风檐揭破阴谋,除了赢得一身高誉,最大的收获便是接收锻阳子的机关图
纸。青锋照本长于铸造,展风檐晚年寄情于此,精研器造,果然改良成功,将逍
遥合欢殿最著名的淫具「销魂香车」变成威力强大的机关兵械,并造出风柜大小
的模型,与蓝图、手札等一并传给了植雅章。

  如今这些都成了邵咸尊的新玩物。

  他镇日待在掌门人的书斋里,贪婪地汲取着书卷里的讯息,仿佛不知疲倦。
全新的世界正在少年的眼前豁然开展,他被难以想象的文字、图像及其背后的各
种意涵填塞,无日无之,几乎要鼓爆胸臆,却难以对人言说;再找不到一吐胸中
块垒的出口,他觉得自己就要发狂了。

  从前他认为保守秘密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傻子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现在,
他终于明白永远保持沉默是多么可怕的折磨。

  邵咸尊突然想起书呆子师父的言语。

  ——找一个人,一辈子对她说实话。

  只有一人值得他这么做。从那天起,他又和秀绵说上了话,两人之间建立起
某种紧密无间的联系,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开始一桩接着一桩地来。

  沉寂数月,儒门六艺终于有所动作。「数」字令送来一匣贵重的丹药,植雅
章服用后大见起色,武功虽难复旧观,至少命是保住了。他带邵咸尊参加六艺密
会,以示铁令交接完毕,「御」字令从此易主;仿佛呼应植雅章的让贤退位,六
艺虽未追究凶手,但青锋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胁。

  邵咸尊知道了其余五令令主的真实身份,包括执掌「射」字令的点玉庄之主
「笔上千里」卫青营——他的令主身份,连三位结义兄弟亦不得而知——邵咸尊
接掌御字令前后,六艺正调查一桩惊天之密,卫青营便是调查任务的核心,虽然
进展不多,但这桩机密牵连重大,众令主无不关心。

  对于双重身份、覆面夜行,乃至窥探阴私,他适应得比书呆子师父好,十分
享受「比别人知道更多」的优越感,还喜欢学着大伙儿蒙面议事的滑稽模样逗秀
绵,两人在月下的僻静房顶上并头嘻笑,终至无声——三年的时光转眼即逝,一
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没回来的话。

  邵咸尊抬起眼眸。

  广场中央,一骑倏忽而止,颀长的身影翻下马鞍,正是风雷别业的年轻当主
适君喻。他向着凤台遥遥行礼,接着转身抱拳,朗声对将军报告山下流民已悉数
为谷城大营的精兵所制;说是对慕容柔,实是说给众人、皇后,乃至琉璃佛子听
的。

  果然语声未毕,现场再度沸腾起来,颂扬将军之声不绝于耳。

  邵咸尊不去听那些肉麻兮兮的苍蝇嗡响,吸引他目光的是扶着墙壁,慢慢沿
着阴影走上阶梯的那个人。耿照鼻青脸肿的模样,几乎让人以为他是败战的一方,
而非接连在李寒阳及青锋照当主手下夺得两胜之人。

  两人相隔甚远,第二层上还有许多闲杂人等,一时也说不上话。耿照勉强睁
开浮肿的左眼睑,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慢慢迈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着墙微一
颔首,待邵咸尊点头回礼后,才又继续往上走。这短短一霎间的视线交会,竟连
忙着照顾邵兰生的芊芊也没发觉。

  赢得如此惨淡,与输了有什么分别?邵咸尊几欲失笑,面上却未泄露半分,
目送耿照的身影消失于梯台,心中忽然一动。

  自己在对战中突如其来的狂怒失控、以致满盘皆输,归根究柢,在于这少年
委实太像一个人。一样横空出世,一样来历不明,一样没受过师门点拨,却拥有
近于武功的敏捷巨力;一样愚鲁颟顸,浑身乡巴佬的气息;一样有着气煞人的好
运道;一样意志力惊人,怎么打也打不倒……

  他曾以为自己彻底摆脱了梦魇,不料事隔三十年,又在这少年身上看到屈咸
亨的影子。若不是自己老了、变得软弱,开始为前尘旧事所扰,就是耿照极有可
能与那人有关。

  ——你还活着么,屈仔?

  连妖刀都杀不死,果然很像你啊!

  刚刚才输了比武、输了声名人望,甚至连选边站都押错宝,简直一败涂地的
东海正道第一人扫去颓唐,凤目微瞇,十指指尖轻触着,陷入沉思。虽然这样的
念头毫无根据,他直觉非是杯弓蛇影。

  三十年来,没有人见过屈咸亨的尸首,唯一能证明他与妖刀同归于尽的,只
有天雷砦甬道里那条断落的臂膀。邵咸尊认得那只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会认错。
对一个闻名当世的剑术奇才而言,失去用剑之手,无异丧失性命。

  邵咸尊小心翼翼地动用铁令,监控他可能落脚托庇的每一处,一面暗里施作,
慢慢拔去屈仔行侠江湖那几年,所攒下的恩偿故旧。屈仔醉心铸造,没听说有什
么红粉知己,但邵咸尊宁可假设他曾于某处留下了血脉,但凡有可疑的耳语,只
消时间对得上的,总要扑灭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拨时间钻研医道,四处替人义诊、累积临床经验,只为确定屈仔
的臂创与现场遗留的出血量足以致死。为摆脱旧日阴影,他甚至将总坛迁回花石
津,再把门中旧人一个接一个的弄了出去,迎入邵家庄的主心骨。除却「青锋照」
这块招牌,他简直凭空造了个新门派……这一切只为斩断亡灵的归乡路,彻底抹
去某人的痕迹。

  但屈咸亨还是回来了,以他从来不曾想过的方式。

  屈咸亨体质殊异,其脉行近于内家,师父说是「天功」,就像山里野生的猿
猴。

  猿猴没练过内功,却跑得快跳得高,反应敏捷,力量甚至胜过体型更庞大的
人,除了族类之别,也跟它们在山林中的生活方式有关。屈咸亨天生懂得某种运
用身体的法门,能倍力于常人,若将这种天赋整理成法,按部就班从小施行,培
养出来的约莫就像耿照这样。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一旦有了方向,情况便截然不同。

  他本想从少年身上盘剥出雷万凛的线索,不意发现更多。邵咸尊将一抹笑意
深藏在心里,面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迹,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澜。

                ◇◇◇

  耿照拖着伤疲之身回到台顶,慕容柔着人在一旁拉起布幔,做为裹伤更衣之
处,又送来一只木匣,说是越浦乌家的乌夫人所献,贮有各式内服外敷的疗伤良
药,供典卫大人应急之用,待回城之后,再延名医诊治。

  「相公现在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啦,骚狐狸恨不得把你叼在嘴里,唯恐他人抢
去。你瞧,忒大罐的」蛇蓝封冻霜「,不要钱似的,啧啧。」符赤锦请莲觉寺的
僧侣烧了热水,多备细软素绢,卷起袖管,裸着一双鹅颈似的白皙藕臂,细细替
他擦去血污,敷药裹伤。「她要知道今儿派得上用场,怕不拿洗脚盆子装来。」

  耿照哭笑不得。「你说的是面酱罢?拿葱沾了,滋味更香。」

  「你比我还毒,装什么好人!」符赤锦噗哧掩口,娇娇地白他一眼,随手在
匣内掀动几下,自夹层之中拈出两个纸卷来。五岛传递消息的手法大同小异,她
只瞥了那匣子一眼,便知其中蹊跷。

  纸卷展开,却是裁作指头粗细、三寸来长的字条。头一张以炭枝写就,一看
便是探子掷回,随身无法携带文房四宝,一切以方便为要;字迹虽然娟秀,一撇
一划倒也利落明快,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是绮鸳的手笔。

  「大军压境,形势底定;零星冲撞,伤者几希。」符赤锦口唇歙动,却未念
出声来,耿照与她交换眼色,略微放下了心。潜行都监视着山下流民的情形,看
来谷城大营的精兵效率惊人,再加上慕容柔早有准备,麾下将领都不是鲁莽无度、
好大喜功的武夫,迅速控制住局面,并未节外生枝。

  适君喻虽是白身,日前慕容柔让他处置槐关张济先时,已预先埋下伏笔。适
君喻在诸将中树立权威,代行将军之生杀权柄,众人无不凛遵,也亏得他调度有
方,才能够兵不血刃,顺利解除了流民围山的危机。

  第二张上头却是墨字,犹未干透,笔触娇慵、韵致妩媚,透着一股旖旎缠绵
的闺阁风情。耿照瞧得眼生,符赤锦笑道:「连写字都这般搔首弄姿,也只有骚
狐狸啦!相公若不信,一闻便知。纸上有股狐骚味儿。」

  耿照无心说笑,漱玉节的纸条上写着:「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风火
连环坞当夜,她与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交手数回,认出了黑衣怪客的身形武功,径
以密信知会耿照。帝窟宗主心思剔透,要好生笼络他,这条消息的价值只怕百倍
于贮满的蛇蓝封冻霜。

  他蹙眉垂首,几要将寥寥十字看个对穿。符赤锦瞧着不对劲,以素绢替他按
去额汗,低道:「怎么啦?」

  耿照面露迷惘,片刻才道:「祭血魔君我晓得,那晚在风火连环坞的七玄代
表之一。但」黑衣鬼面「指的是谁?」

  符赤锦微微一怔。「我猜,便是适才打伤邵三爷的那个神秘客,戴着一张奇
异的山鬼女面。」七玄会时符赤锦也在场,她心思机敏,一见漱玉节的字条,顿
时会过意来。

  「邵三爷受伤了?」耿照大吃一惊。

  「就在你和邵咸尊动手……」符赤锦心念微动:「相公不记得啦?」

  「……不记得了。」耿照双肩垂落,惨然一笑。「我连自己是怎么打赢的都
不知道,一想便头疼得紧,跟血河荡那晚一模一样。宝宝,我……我到底是怎么?」

  符赤锦亦不明所以,只能柔声安慰:「既想不起来,那就别想啦!慕容柔等
着你呢。相公替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若向将军讨保流民,料想慕容柔也不能不
卖相公面子。」她深知耿照性格,向来是苦他人之苦甚于己身,这么一说果然转
移焦点,耿照打起精神,由她服侍着换过内外衣物,简单梳理一番,揭幔而出,
前去面见慕容柔。

  慕容柔特别设座,嘉许他两战皆捷的惊人表现。耿照神思不属,眼角余光频
扫,见幸存的流民被捆缚于广场一角,人人面露迷茫,仿佛三魂七魄俱被抽走,
连惊恐都已麻木,不由心痛;慕容柔语声方落,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求情。

  「这些人怎生处置,不是我能决定。」将军早料到有此一说,淡然道:「惊
扰凤驾,这是杀头的死罪;刺杀帝后,更是造反,最少也得诛夷三族。你以为稳
住了此间局面,朝廷会嘉许我护驾有功么?消息传到京师,届时参我和迟凤钧的
折子,怕能一路从阿兰山脚堆上莲觉寺来。

  「你莫忘了,外头还有几万央土流民,若处置得当,或可保住部分人的性命。
下面那些人是动手杀死百姓和金吾卫士、聚众攻击凤台的,场上几千只眼睛都看
见了,民求情、官不办,就是」居心叵测「,将与同罪!到了这个份上,除了痛
快一死少受点折腾,没有更好的下场。」

  耿照被驳得瞠目结舌,忽然想起李寒阳所言,忙道:「将军!这些百姓可能
受到有心人的控制,丧失心神,才做出此等……」

  「这是臆测还是反驳?」慕容柔打断他。「有证据,我便写折子保他们;没
有证据,你就是妖言惑众,串谋造反!」见他欲言又止,忽生不耐,转头移开目
光,低声道:「人还在手里,就有机会查。现下替他们说话,你就等着给人五花
大绑,与他们捆作一处,却有谁人救你?」

  耿照哑口无言,却无法心服。

  说到了底,将军心里有一杆秤,这几百人放上去,与另一头的数万流民比起
来,简直微不足道;而数万流民放到秤上,与另一头十倍乃至百倍的东海军民相
比,似也不是不能牺牲。有朝一日,将军却把「天下」放了上去,届时区区东海,
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全然想错了。

  在慕容柔的世界里,「牺牲」本是常态,没有一件事不是折冲、交换以及损
益操作的结果。他拔掉梁子同,却借由流民一事,迫使政见素来不合的央土任家
和自己站到一边;他不恋栈权位,却没有傻到轻易交出权位,放弃有所作为的能
力与资格……

  将军并没有欺骗他,自始至终,慕容柔判断事情的准则都是同一套——比起
耿照所知的其他人,慕容柔这套可能更理智、更周延也更有效,所求甚至比世上
的多数人都要大公无私,但将军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要拯救每一个人。

  对耿照来说,将军是智者、是能臣,是国之栋梁,多数的时候耿照还觉得他
很伟大,似乎无所不能,总是为茫然无知的自己指引方向。这么了不起的一个人,
此时此刻,对那些流民而言却非救主,他必须保全自身,才能做更伟大的事业、
照拂更多百姓,因此他决定牺牲这些人。

  世上有没有一种力量能超越一切,在这个当口,呼应无助之人的哭泣哀告,
永不令他们失望?如果有的话我想要——如果有的话,少年心想。超越朝廷、超
越得失,超越权谋计较,只用来做正确之事……的力量。他握紧拳头,望着广场
角落里那些茫然无助的脸庞,一一将它们刻印在心底,仿佛这样做就能得到那不
存于世的大力量。

  适君喻派兵收拾场上狼籍,金吾卫也重新整顿,将捐躯者抬到殿后暂置。虽
不甘心,但任逐流知是谁挽救了混乱的局面;阿妍这孩子一时心软、迫使任家在
流民一事上不得不与东海同列,现在却是扎扎实实欠了慕容人情,谁也料不到琉
璃佛子会搞出这等事来,如非慕容柔手段雷厉,几乎不可收拾。

  这下子强龙也不得不俯首,唯地头蛇是瞻了。他娘的,败事有余!任逐流暗
啐一口,拄剑支持伤疲之身,正要开口喊慕容柔话事,忽听一阵低沉梵唱,右侧
高台的央土僧团鱼贯而下,两百多名僧侣绕行广场,齐声诵经,最后来到莲台之
前列成方阵,庄严的诵经声兀自不绝;忽然,数组两分,从中行出一人,于经声
飘扬间登上莲台,正是琉璃佛子。

  「他妈的!你还有戏?」

  任逐流面色一沉,直要抄起飞凤剑砍人,碍于场面,憋得胸鼓如鸣蛙,差点
内伤复发。南陵僧团不买佛子的帐,却不能失却出家人的慈悲胸怀,就着高台现
地,起身同为亡者诵经,持续一刻有余,方告一段落。

  这么一来,原本向着慕容柔、几乎是一面倒的汹涌群情冷却下来,面对满地
的伤亡残迹,佛仪更突显出生死之别,任谁也无法再鼓噪欢呼。诵经声落,南陵
众高僧齐齐落座,央土僧团的青年僧人则一一向莲台上的佛子顶礼,收敛声容,
又鱼贯地返回了高台,现场一片肃穆。

  慕容柔沉默俯视,淡然不语。

  他本要起身说话,以方才之形势,怕连皇后娘娘都压不住他,正是夺回主导、
让这出闹剧落幕的绝佳机会。殊不知佛子还留有此着,一刻钟说长不长,说短也
不算太短,足以让人想起很多事,场中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良机一去不返。慕
容柔毕竟长年掐着东海一道的大小事,众人对镇东将军本能的隔阂与排拒又复燃
起,仿佛回到初时。

  这一手实在不能说是不高明,然而若无相称的实力,不过是小聪明罢了。佛
子究竟是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抑或有回天之能,就看接下来的表现。

  佛子朝凤台合什顶礼,转向慕容柔。

  「将军手下能人众多,委实令人佩服。然而典卫大人身披重创,流血甚多,
接下来的第三场比斗,将军还是另遣高明为好。」此言既出,众人相顾愕然。

  任逐流简直听不下去,冲出来大叫:「喂!这都成这样了,你还要打?莫非
你央土僧团藏得什么绝世高手,不打上一架手痒痒?他妈的忒爱打!」此话甚不
得体,不过大家也习惯了。况且金吾郎说出众人心中的疑虑:李寒阳、邵咸尊相
继落败,要找出武功胜过这两位的高人,莫说场中无有,便放眼东洲,只怕也不
容易。况且流民受制,危机解除,到这份上佛子仍坚持要打,简直是莫名其妙。

  眉目如画、几乎判断不出年纪的白衣僧人不慌不忙,合什道:「方才将军与
我约定,须得连胜三乘,方能决定流民的去留。将军虽有大兵,却只胜得两场,
尚有一乘未曾发声,仍不作数。此乃奉娘娘之懿旨,将军记得否?」

  「记得。」慕容柔点头。「若有莲宗声闻乘的高人在场,还请现身指教。」

  任逐流听到这里,腹中暗笑:「他奶奶的!看不出啊,这慕容柔够阴损的。
大日莲宗绝迹江湖怕没有一两百年,那帮秃驴骨头都能打鼓了,跟喊」没来的人
举手「有什么两样?鬼才应你。」

  果然慕容柔左看看、右看看,只得一片静默,怡然俯首:「佛子也看见了,
现场并无大日莲宗的代表,非是我不问莲宗,而是莲宗无以教我。这第三场便不
用再比了罢?」

  佛子笑道:「将军这话,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大日莲宗消亡既久,宗脉无
有传承,如何出得代表?大乘、缘觉、声闻等三乘之分,早已不存于此世。」

  慕容柔淡淡一笑,眸中殊无笑意。「佛子此说,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为着
三乘论法,朝野劳师动众,耗费官银私捐无数,恭迎娘娘凤驾一路东来,舟车辛
苦。若无大乘、缘觉、声闻等三乘之分,佛子岂非欺君罔上?」

  佛子从容道:「世局变迁,自有更迭。古三乘已杳,却有今三乘之别。」

  「这本镇倒是头一回听说。」慕容柔笑道:「愿闻其详。」

  「古之三乘,以教义区别,故有大乘、缘觉、声闻之分。今天下大治,五道
莫不在圣王教化之下,朝廷以宣政院总领释教,止有风土地域之别,岂有异义?
是故今之三乘,乃指央土、南陵及东海。」

  慕容柔见南陵僧团一干老僧面色丕变,几欲失笑。

  这是什么歪理!南陵缘觉乘对经义的理解与央土大乘大相径庭,彼此之间连
修行的目的都不一样,说什么「岂有异义」,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况且东海无佛,
人尽皆知,东海的寺庙、僧侣,不过是本土的鳞族祭祀传统假外来宗教为权变,
长期遮掩交杂下的产物,真正钻研佛理的丛林稀少,何来教团组织?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治下,东海纵有千寺万佛,谁敢造次!

  「喔?」慕容柔忍着蔑意,眉梢一挑。「东海也有教团么?」

  「有。」

  众人闻声移目,一片愕然之间,却见一名披着大红绣金袈裟、身材高瘦颀长
的老僧,自十方圆明殿中缓缓行出,微闭的双目里似有一层薄膜般的淡淡灰翳,
分明已不能视物,却不影响其行动,益显道骨仙风。

  东海的寺院虽然虚有其表,与富人权贵间的往来联系,较之央土、南陵等地
并无不同,各大山头养出的「名僧」多游走于玉宇朱门,越出名的人面越广。然
而现场数千东海仕绅,却无一叫得出老僧的名号,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
越问越是胡涂。

  最先认出老僧来的,居然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原来是你。」慕容柔目如鹰隼,上下打量着老人。上一回两人初见时,虽
有岳宸风在一旁护持,自己仍几乎中了他的暗算,此际纵然相距甚远,一想这莲
觉寺毕竟是老人的地盘,不由得暗自留上了心,嘴上轻描淡写:「贵寺规模自不
算小,却也当不得」僧团「二字。莫非法琛长老又来说偈语、打禅七,还是如上
回一般假托天机,实为大逆不道之言?」

  ——法琛!

  (原来……他便是法琛!)

  身为莲觉寺住持,「法琛」之名于东海豪门无人不晓,然而识者寥寥,谁都
知道莲觉寺当家的是显义,法琛瘫痈已久,平日连外客都不见,怎知在这当口突
然冒了出来,还似与将军有旧。

  慕容柔曾中他的迷魂妖法,未敢托大直视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却听身畔一
人低道:「启禀将军,这厮的眼中练有左道邪术,不但黑夜视物如白昼,兼有迷
惑人心之能,断不可久视。」却是耿照。

  慕容柔一凛。「你识得此人?」

  「是。」耿照低道:「这厮冒用法琛长老的名讳,其实另有匪号,三十年前
传遍江湖,万万不能是莲觉寺的住持。」

  这「法琛」对自己施展过的,恐怕就是这种迷惑人心的左道之术了,以岳宸
风武功之高、阅历之广,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听耿照的语气,对此人似乎十分
了解,颇有克敌致胜的把握。

  「依你的状况,原不该再打第三场……」慕容柔的迟疑不过一瞬,几乎听不
出停顿,淡然道:「探一探他的底,量力而为。若有风险切莫硬拼,我教罗烨或
何患子替你。」

  「属下理会得。」

  当耿照拄着长刀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下,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大
声鼓噪,全场为之沸腾——替镇东将军打第三场的,仍旧是他!对手尚不知在何
处,典卫大人已持刀进场,看起来神威凛凛,教人心折。许多人腹中暗忖:捞什
子「八荒刀铭」岳宸风,紧要关头连根毛都不见,浪得虚名!真正的「将军麾下
第一武胆」,舍此少年其谁?

  「法琛」闭目含笑,逆着两旁的如雷采声,黝黑枯瘦的面孔转向少年。

  耿照知道他不但看得见,且目力之强,能于百步外辨清松尖上的鳞片,闭眼
睛倒不是故意装瞎。明姑娘说过:「照蜮狼眼」视黑夜如白昼,格外畏光,为防
双目被日光灼坏,眼睑内自生一层薄膜覆于眼珠之上,能随意开阖,便如第二层
眼皮般,以保护双眼。

  「小和尚!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啦。算来你的手上功夫,有一半儿也是
因我而得,对恩人刀剑相向,怎么说都不合适罢?」

  老人裂开血口,露出一嘴尖黄错落的利牙,以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

  「你若是远走高飞,从此退隐,又或看破红尘,便在寺中潜心修行,纵然过
去满手血腥,未始不能善终。」

  耿照拖刀而行,「藏锋」的包铜鞘尖划过青砖,不住迸出刺亮火花。

  「知道什么叫报应?便是天网疏漏,偶尔给了你这种人一条活路,你却放不
下作恶的念头。无论换过多少身份,永远掩不去一身恶形,直至恶贯满盈。你啊,
真是无可救药了……」

  少年忽于两丈开外停步,怒气却如有形有质之物,掀尘贯过,劈哩啪啦打在
大红袍袖上。老僧放落臂遮的瞬间,袖影下的双眸掠过一抹青黄异芒,旋即没于
爬虫般的灰翳后,再不复见。

  「……聂冥途!」

  认出他来的,还有对面高台的媚儿。

  集恶道早已无声无息占领了莲觉寺,寺中的骨干全由白面伤司替代,连显义
都被拷掠成了痴呆。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独独漏掉瘫病在床的住持法琛。

  她看过聂冥途的庐山真面目,手下的鬼卒却是不识,见住持禅房肮脏污秽,
法琛又病又痴,如动物般被豢养于内,连看守的人也懒得派,头几日还记得扔些
吃食进房里,末了忘却还有个人在法性院,聂冥途乐得自来自去,开始在外头积
极活动。

  他真正被囚于法性院娑婆阁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

  娑婆阁内刻满天佛图字,聂冥途不敢睁眼,成了真正的瞎子。娑婆阁本非建
来作囚牢之用,按理困不住高手,然而聂冥途青狼诀被废,虚弱已极,饮食又是
三天才供应一回,直饿得人手脚发软,莫说窗门闭锁,便是六扇明间大开,他爬
也爬不出去。

  贮装食物的瓦盅与收集屎尿的秽桶,都是送到阁内的阶梯下,并点起檀香、
打开窗牖,驱除室内因无法梳洗而致的臊臭气味。

  聂冥途尝试过打翻秽桶,或于阁中随地便溺,诱使送饭之人上来,伺机脱身;
岂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回耍花样,来人也不说什么,静静退将出去,索性连
收拾都省下了,然后数天内不闻不问,饿得聂冥途气息奄奄,迫不得已拿经书果
腹。哪里晓得这些古籍都是浸过防腐药料、再放上几百年的,一入辘辘饥肠,差
点把剩下的半条命送掉,才明白这人简直是世上最最称职的狱卒,毋须刑具枷锁,
便能治得他束手就缚,竟连说话也不必。

  聂冥途花招出尽,无一得逞,于半死半活之间倏忽过了几年,终于等到一个
千载难逢的机会,趁那人送饭疏忽,起出预藏的磨尖木片制住了他,得以走出这
天杀的阁楼,重见光明。

  那「狱卒」是个头罩兜帽、双手笼于袖中的老僧。待适应光线后,聂冥途定
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老人的鼻梁塌陷,面目浮肿,双手指节膨大如核桃,肌
肤多处溃烂,模样已不能用「狰狞」二字形容,无论原本的相貌是俊是丑,如今
只能说不似人形。

  「你、你……这是……」他重复着呓语般的单音,有一瞬间几乎想掉头冲回
阁子里,锁上所有门窗,远远避开此人。

  「如你所见,」老人淡淡说道:「我是疠人。我尽量不碰触到你,给你的食
水也都是干净的,是你自己要来挟持我,我也没法子。」

  「疠人」指的是罹患痲疯之人。痲疯自古即为绝症,无药可治,且与病人的
烂疮溃脓接触久了,更有传染之虞。被称为「疠人」的患者,经常被驱入荒野自
生自灭,甚至有被活活烧死的,以防止恶症蔓延。

  「你可以选择回到阁子里,或者跟我来。」老人说。「如果要杀我的话最好
考虑一下,据说我的血比疮脓更毒。治疗疠人的大夫若能小心避开脓血,也有毕
生未曾染病的。」

  「我大可从这里走将出去。」聂冥途冷笑:「天下如此之大,怎么会只有这
两个选择?」

  「这里是哪里?今夕是何夕?」老人问得他哑口无言,悠然道:「囚你于此
间之人,许不许你离开?你在江湖上的仇敌、故旧、部属乃至道旁偶遇,若教他
们知晓聂冥途武功全失,结果如何?」

  聂冥途出了一身冷汗,强笑道:「杀了你,便没人知道我是谁。乔装改扮,
哪里不能去?」

  老人点了点头,忽道:「你既不是你,却要往哪里去?做回你时,又有哪一
处不得不去?」聂冥途猛被一问,竟答不上来。老僧淡淡一笑,转身行吟:「为
寻法门入空门,已惯他山作本山;尘网依依数十载,蛟龙虎豹困井栏!」渐渐走
远,未曾再回头。

  聂冥途仇家遍地,御下又残酷无情,嗜血滥杀、反复无常,所恃不过武功心
计而已。七水尘废了他的青狼诀,落入仇敌或所谓「正道人士」手里固然是死,
集恶道的老巢栖亡谷却更加回不去了。那些好部下的手段可是自己调教出来的,
算起旧帐什么花样玩不出?能一死还算是轻松的了。

  聂冥途怔立无语,忽觉天地之大,竟没有容身的地方;犹豫半晌,终于追着
老僧的背影而去。

  这名浑身疮疥脓腐、烂肉不停掉落的老僧,正是莲觉寺的住持法琛长老。他
罹患痲疯一事,被几个「显」字辈的弟子严密封锁,隐于法性院内,对外宣称中
风,谢绝外客探访。

  聂冥途于法琛院里住下,法琛双目全盲,关节肿胀,行动渐趋困难,弟子为
防走漏风声,连大夫也没请。幸而法琛颇通医术,自己开方,乃至针灸放血,都
是一手包办。聂冥途怕染上疠病,始终保持距离。

  法琛吃得极少,每日小沙弥将饭菜放在院外,倒有大半都进了狼首腹中,尽
管被废功的身体羸弱不堪,总强过囚居娑婆阁时。吃饱了有气力,脑筋渐渐恢复
灵光:将自己禁于莲觉寺之人,必也拜托了法琛代为看管,若能从中拷掠出线索,
或可解除七水尘的「梵宇佛图」禁制——如果法琛不是疠人的话,他早这样做了。
聂冥途藏身于此,迫不得已与他同处一室,不但远远避于禅房的另一角,掩住口
鼻的帕子更是从没取下来过,唯恐被痲疯恶症感染,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法琛倒是怡然自得,早晚诵经,闲时便与他说话。聂冥途旁敲侧击,欲套出
七水尘或武登庸的线索,可惜一无所获,佛理倒大把大把的听了不少,暗笑秃驴
无聊,这些鬼打架脑抽风的玩意,他妈的想渡化谁?日子久了闲得发慌,索性拿
听来的佛理与他对辩,用来消磨时间。

  法琛的佛学造诣不同于寻常东海僧人,聂冥途虽有狡智,奈何腹笥有限,三
言两语间就被驳得哑口无言,又不能动手打人,一来手无缚鸡之力,二来揍得老
秃血脓迸飞,到头来是谁倒大楣?气得他七窍生烟,一口恶气无从发泄,几欲鼓
爆胸膛。

  「你若不服,不妨到娑婆阁里翻翻经书,看我说得对不对。」法琛指点他。

  聂冥途差点想不顾一切揍他个杠上开花,咬牙忍住,冷笑:「你是负责看管
老子的,该不会不知道老子进不了那幢鬼楼子罢?你个有道高僧,说话忒阴损,
不怕将来佛骨烧出满钵老鼠屎?」

  法琛微笑道:「我教你闭着眼睛进出娑婆阁的口诀,再给你画一张各部经藏
收藏分布的详图,你拿出来看。这总可以了吧?」

  聂冥途学得很快,不到半个月的光景,已能出入自由。每回进娑婆阁取佛经,
他总记得多拿几部出来。除了老样子追查天佛图字的线索外,聂冥途还有别样心
思。

  莲觉寺是千年古剎,连娑婆阁这样的陈迹秘地都有,难保没藏着几本武功秘
籍。七水尘毁了他的青狼诀功体,几度尝试重练,发现身体竟产生强烈的排斥,
怕是七水尘以内力改变了什么关窍,再练不得集恶道的阴属内劲。

  (他妈的!既然如此,老子偷你们佛门的武功来练,气死你个瞎贼秃!)

  然而瞎子摸象的找法,徒然使聂冥途失望罢了。娑婆阁内本无武典的类别,
他找了几个月全都是佛经,有一回还摸出一卷半腐古籍,一翻竟是整本的天佛图
字,若非一阵风来吹了个蛾飞蝶舞,怕聂冥途便要当场了帐,硬生生将头颅所盛,
炖成了一盅滚烫喷香的鲜汤豆腐脑儿。

  最后给他佛门武功的,居然还是法琛。

  「喏,」老人以素绢裹手,递给他一本手抄经卷。「你想练武,我这儿刚好
有一部。每回你多拿忒多本书出来,我担心放回去时乱了套,再找费事。我这俩
膝盖已上不了楼啦,日后取经还得靠你,我看大家都别这么累了。」

  聂冥途望着那部《录伏薜荔多法》,迟迟没敢伸手,心头疑窦丛生。

  「你眼都瞎了,取经当手纸么?再说你又不懂武艺,哪儿来的秘籍?」

  「娑婆阁的罗汉图与千手观音像之中藏有这部武功,本寺先人窥破机关,录
了下来,交代住持传落。」老人道:「一间佛寺,传下武功做甚?你若不要,我
拿去垫桌脚。」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老秃驴。世道可比你想象的要险恶得多,不是光会念
几句「阿弥陀佛」就好。

  聂冥途心中狞笑,收下那部《录伏薜荔多法》,耗费十年苦功,终于练成了
薜荔鬼手。

  这十年之间,他不分昼夜观察法琛,确定此人身无武功,绝非作伪,冥冥中
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直觉两人并非初遇,而是在更早之前便已相识,只
是痲疯使老人的面孔肿胀溃烂,喉音瘖哑,已不复原先模样。尽管与记忆中不同,
那个荒诞却日益强烈的想法始终在他心头盘绕不去,如生魔魇。

  聂冥途等了十年,直到有自保的能力才敢开口。

  「你,究竟是不是」天观「七水尘?」

  第百二十折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被恶疾侵蚀殆尽的法琛没能捱过那一晚。老人悄然离世,而聂冥途并未得到
他想要的答案。他就近火化了遗体,将骨灰散于崖下,避免染上痲疯,却选择继
续留在法性院里,接替老人扮演「法琛长老」的角色。

  聂冥途不仅要一个全新的身份,更需要解开谜团的线索。

  「疠人」的假象提供了绝佳的掩护,聂冥途的容貌、身形毕竟与法琛不同,
弟子们虽一步也不敢踏进法性院,难保将来不会有个什么万一。聂冥途想过将他
们一一杀除,又担心「显」字辈一旦绝了门户,莲觉寺落入他人之手,麻烦更多,
直到赤尖山「十五飞虎」的鲜于霸海前来投奔,才露出一丝曙光。

  显字辈里的大弟子显昭,被鲜于霸海那只装满金粒的匣子迷了眼,替这名显
而易见的亡命匪类剃度授戒,列于住持法琛的门墙。于是被南陵悬榜通缉的「黑
虎」鲜于霸海摇身一变,成为持有朝廷度牒、住持法琛长老座下的弟子显义,过
往斑斑劣迹一笔勾消,比清水洗过还白。

  显义买到了全新的人生,一干显字辈弟子仍当他是外人,既不让见「师父」,
更没提过法性院里藏了个疠人。在聂冥途看来,这简直是上天授与的杀人刀剑,
用以驱虎吞狼,连双手都不必玷污。

  他以种种间接的手法默示显义,他的师兄们一个比一个短视愚昧,略施小计
便能铲除……不出五年,显字辈僧人接连死于急病意外,莲觉寺遂落入显义手中。

  至于鲜于霸海对「法琛」的种种凌虐,大概还不及集恶道厨房伙夫的水平,
聂冥途全不当一回事,但法琛这个身分却从此得到了保障——就连寺中权位最高
的显义也不知他是冒牌货,让几个过去轮流往法性院送饭的小沙弥永远闭嘴之后,
连痲疯这档事都随风湮灭了。

  这一切非常值得。况且,当显义沦为阴宿冥的阶下囚,聂冥途找了个防备疏
驰的暗夜,把这十几年来累积的帐连本带利清了一清,翌日显义遂成废人。媚儿
一直以为是麾下的小鬼拷掠失手,反正十五飞虎与孤竹国结有深仇,打死都不可
惜,也没怎么追究;殊不知是狼首越俎代庖,算是了结一桩小小的宿怨。

  聂冥途见耿照杀气腾腾,拖刀而来,却未摆出接敌的态势,淡淡一笑,径对
台上的慕容柔叫道:「欲入佛门,先得皈依三宝:」三宝「也者,乃指佛、法、
僧。佛为世尊,法为净法,僧则是依诸佛教法,如实修行的出家沙门,此三者常
住不灭,又称为」化相三宝「。有佛即有法,有法即有僧,有僧便有僧团,四方
皆是,东海一如。将军怎说东海没有僧团?」

  慕容柔心中微凛:「这匪徒不仅狡猾,亦涉经义,非是东海各寺那些的破戒
伪僧可比,是我太大意了。」

  太宗大力推行释教,慕容柔多读经书,还在定王潜邸时,便经常陪着独孤容
听高僧解经说法,莫说武将,便在在文臣之中,也罕有这般佛法造诣。来到东海
后,见佛门风气糜烂,尤为痛心,若非为了保住财源、不让央土上下其手,怕连
带兵灭了这班假和尚的心都有。镇东将军对寺院征敛极苛,也算其来有自。

  聂冥途绕来绕去,其实只要一句「东海无佛」便能打发,偏偏慕容柔说不得。
东海佛法不兴,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但东海土人未必如此以为。

  这些豪门富户在寺院里一掷银钱巨万,买的同样是神明庇佑,只不过比起央
土南陵,这份寄托的质素劣了不少。但即使夹带酒色财气,信仰依旧是信仰,慕
容柔不能带兵抄光这些窝藏春色、酒肉不忌的名山丛林,甚至不能禁止,只能施
加压力徐徐图之,正为「众怒难犯」四字。

  「兴许是本镇孤陋寡闻,不知长老说的」僧团「何在?都有些什么名剎?是
大跋难陀寺、优婆离寺,还是鹿野寺?」慕容柔亦是淡淡一笑,随口念了七八间
寺院,抬眸时寒光迫人,利剑般扫过对面高台,被点到名的住持仿佛人头落地,
一个个垂得不见脸面。

  能掌东海古剎,这帮市侩和尚连官都做得,岂能不分轻重?三乘论法今日落
幕,明儿天亮睁眼,东海仍是慕容柔之天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当众拂他
的逆鳞!据说法琛又老又病,果然传闻不可轻信,定是他脑子坏了给徒弟关起来,
待显义倒下才得脱身,谁知一出来便闯下这等大祸,可怜连累举寺上下。

  慕容柔以无比的权势孤立了聂冥途,老人却无丝毫异色,合什道:「凡我东
海释脉,皆属僧团。将军该问的是:何人将代表东海,请将军保住五万流民的性
命?」

  他清楚知道不会有人附和,但也不会有人出言反对。东海和尚较他处更讲究
明哲保身,他们不信任慕容,也不仰仗其照拂,只求镇东将军府别搅和就好,与
那些抓紧机会往上爬的央土学问僧不同。

  「不是法琛长老要赐教么?」慕容柔冷笑。

  「莲觉寺中并无武僧。」聂冥途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合什垂首,一副悲天悯
人的模样。「可惜老衲亦不通武艺,否则愿为五万流民请命。」

  「据本镇所知,」慕容淡道:「东海寺院皆无武僧。」

  「然武林中却有佛脉,足可代表东海僧团与将军战。」聂冥途灰眸一瞇,忽
然扬声:「据老衲所知,水月停轩一脉,亦是佛门正宗!老衲代替山下五万名央
土流民,恳请许代掌门救他们一命!」

  许缁衣未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拱上台面。自入莲觉寺起,她的目光即被
瞬息万变的形势所攫,只是代掌门所见比旁人多得多。染红霞向她报告过风火连
环坞的情形,许缁衣相信师妹必有隐瞒,多半与耿照有关,但并不影响情报的珍
贵与可信度。

  许缁衣的把握,来自对师妹的了解。染红霞连耿照被离垢控制一事都和盘托
出,那少年在她心里或许占据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事涉苍生,染红霞自有权衡,
不会把私情置于公义之前。

  许缁衣留心比斗,当中耿照两度失神,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刀控人心」一
说似非空穴来风,许缁衣心里却另有盘算。

  「刀」这字是师父的一块心病,水月门下容不了一个使刀的。一旦师父出关,
师妹失贞的事势必瞒不了太久,为此许缁衣伤透脑筋,始终不放弃善了之策。

  以杜妆怜的脾性,耿照有死无生,谁也救不了;耿照若死,师妹会不会相殉,
连她都不好说,但耿照若与离垢刀有关,那就不同了。替师父梳头的纪嬷嬷告诉
她:师父这辈子只欢喜过一名男子,那人的刀带有焰火,就叫「离垢」,师父说
是「烧尽世间一切邪秽」的意思。

  突如其来的召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换作是师父,她会怎么做?当机会降临时,水月一门该如何举措,才不致亏
负侠名?细密的思考在千娇百媚的脑袋中豁然开展,外人看来却不过一瞬,许缁
衣理理襟发,并未耽搁多少时间,从容起身。

  「长老言重了。家师坐关,着我代掌门户,我见识浅薄,未敢轻言妄行,做
此重大决定。况且依将军适才所言,并不以为东海有僧团,能代表三乘,这场比
斗名不正言不顺,不过徒增伤亡罢了;有无必要,请长老三思。」

  她的声音无比动听,运起内力远远送出,依旧有股附耳呢喃的磁媚,丝毫不
觉尖亢,衬与那玄素细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纵使面庞端丽如碾玉观音,仍
令人禁不住浮想联翩,满场的嗡嗡低语倏然一静,除了胸膛鼓动,只余山风习习。

  慕容柔淡淡一笑。任逐桑的么女送往断肠湖,成为杜妆怜的关门弟子,据说
每年致赠的束修数目惊人,关系绝不一般,这许缁衣不倚之同镇东将军府作对,
足见其识大体。东海寺院没有培养武僧的传统,通晓武艺的僧人昔年不是被鳞族
或央土皇权剿灭,就是如莲宗八叶般躲了起来;水月停轩不出手,这冒牌的法琛
和尚便只能自己上场。

  「法琛」合什叹道:「可惜。昔年我与令师有一面之缘,知她侠骨铮铮、心
系万民,果然日后挺身抗击妖刀,救了东海无数百姓。代掌门如此知机,不知令
师作何感想?」

  许缁衣微笑不语。慕容柔见法琛微露失望之色,心知大势已定,正要发话,
忽听许缁衣道:「但佛家慈悲为怀,今日死了这么多人,血已流得够啦。望将军
本着菩萨心肠,暂且收容流民,则三乘云云,皆不及此生佛万家之香火。」

  慕容柔敛起笑容,淡然道:「朝廷有法,用不着生佛菩萨。」许缁衣螓首细
摇,喟然道:「看来是将军执意要打,而非法琛长老啦。也罢,水月停轩忝为东
海佛脉,虽力量寡小、微不足道,却不能眼睁睁看五万无辜百姓命丧荒野,奉皇
后娘娘懿旨,愿与镇东将军府代表一较高下。」

  (可恶!)

  慕容柔闭目仰头,背脊陷入椅中,一股莫名倦意忽然涌上,几乎占据清明。
许缁衣最终还是仗着有央土任家这块护身符,有恃无恐;要说全出于对流民的同
情,以许缁衣执掌门户逾十年、行事一贯持重的风评来看,似乎过于牵强,除非
……

  慕容柔忽地会意,冷峻的嘴角泛起一丝蔑笑。流民一事上,萧谏纸、邵咸尊
均已表态,但都没能成功。原来你意在正道七大派呀!庵堂之内青灯古佛,也养
出这等雄心么?

  许缁衣语声方落,一人已提剑步下高台。

  耿照五感远较常人敏锐,顿觉背门寒凛,宛若一柄神锋脱鞘贯至,抢先回头,
但见双尖交错,自阶上踩落一对彤红快靴来,修长的小腿裹在束紧的双层靴靿里,
线条仍长得令人怦然,若非胫部绉起些许布褶,剪影直于赤裸无异,可以想见靴
中那双玉腿,究竟纤长到何种境地。

  女郎柳腰款摆,提着红鞘重剑走过目瞪口呆的少年身畔,径自前行;半晌发
现他并未跟上,这才停下脚步,伸手往莲台一比。

  「典卫大人……」染红霞俏脸凝然,说是英气勃勃,更有几分威凛,似抱了
必胜之心,正要开口搦战;谁知视线一交会,雪靥忽飞红晕,不禁有些着慌,赶
紧别过头去,低声道:「……这边请。」提剑快步而行,山风揭起鬓边青丝,连
耳根都烘热起来,莹润小巧的耳垂透着酥红,宛若樱桃。

                ◇◇◇

  聂冥途狡计得逞,朝慕容柔遥遥行礼,识相地让出了战场。

  他没等二人走近,便自行步下莲台,兴许是太过得意,行至阶台中段忽然绊
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众人见他身子倏矮,不由惊呼,所幸并未发生老人沿阶
滚落的惨事。聂冥途做戏做全套,挨着石墙休息片刻,才扶壁起身,双手拢于袖
中,佝着身子缓步离去。

  耿照却没心思留意这些,他跟在染红霞之后登台,偶一抬头,见她浑圆结实
的臀股绷出裙布,由下往上瞧,更显得一双长腿又细又直,心猿意马,赶紧垂首
上阶,不敢多看。

  明明是意兴遄飞、一决五万人生死运途的比斗,交战双方却格外拘谨,举手
投足莫不是小媳妇的模样,若非莲台位于广场中央,距三面看台颇有距离,怕连
脸红的窘态都给瞧得一清二楚。

  染红霞毕竟久历江湖,比斗经验丰富,自知挑战的一方,应于下首处摆开车
马、行礼请战,快步走到定点,甫一转身,赫见耿照也闷着头跟了过来,又羞又
窘,跺脚嗔道:「你……你干什么?快回上边儿去!」

  耿照「喔」的一声如梦初醒,赶紧掉头,只差没夹着尾巴。二人分站两头,
各举刀剑:「请。」两声清越龙吟,藏锋、昆吾双双出鞘,才又上前些个。

  染红霞一见他来,心中便慌,抢先板起红彤彤的俏脸,低声斥道:「别……
别嘻皮笑脸!」耿照颇感冤枉,强抑住摸摸面颊嘴角确认一下的冲动,悄声道:
「我、我没有啊!」

  染红霞也知他没有,心虚之余,不免有些歉疚;心念一动,语气骤缓,柔声
道:「你的伤口疼不疼?虽是皮肉伤,也不该太过勉强。我……我不会留手的,
你千万要小心。」

  耿照这时才稍稍有些真实感,想起置身斗场,面前不仅是宝爱的心上之人,
更是刀剑争胜的对手,皱眉叹息:「代掌门……你们何苦要蹚这趟浑水?今日枉
死的人,难道还不够多么?」

  染红霞羞赧渐褪,心思恢复澄明,正色道:「便是死忒多人,才不能再坐视。
耿郎,慕容柔并不打算出手,非是你的将军穷凶极恶,草菅人命,而是他将朝廷
政争、保存实力置于流民之先,结果便是眼前所见。

  「将军有他的考虑,旁人难以置喙。说白了,今日若无娘娘作主,想救人亦
不能够;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如不能挽救无辜,岂有面目自居正道,称一个」侠
「字!」

  她说着说着,益发坚定起来,不再迟疑,昆吾剑「唰!」舞了个剑花,摆开
接敌的架势。「耿郎,你知我的心意,未曾变改。但此时此地,你若不弃刀投降,
我就得打败你,也必尽一切力量打败你,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了。」

  耿照默然无语,片刻才长叹一声,左臂平伸、竖掌如佛,藏锋斜架臂上,屈
膝微沉,拉开架势。「我的功力今非昔比,二掌院切莫大意。请。」

  染红霞面露微笑,却非小儿女情状,而是武者会心、以剑相交的通透。至此
再不用言语,昆吾剑向后一掠,靴尖交错,不丁不八,身子微向前倾,寻常武人
贯用的抢进步法,在她使来益发挺拔,尽显双腿修长矫健,既美丽又危险。

  耿照认得这式起手。他不知《青枫十三》里「不记青枫几回落」的名目,见
染红霞闯风火连环坞时用过,发动之际剑与身合,绕着敌人移转,犹如落叶一回,
黏缠既精速度又紧,连绵不绝之间,剑尖忽尔寻隙扎落,极是刁钻。

  (抢先手!)

  今日之前,耿照见对手摆出速移架势,当作如是判断。然而如他所言,「今
非昔比」——少年身形沉落,刀臂微缩,凝气之间,彤影已飙至身前!

  两人相距丈余,染红霞双腿极长,还胜过一般男子身量,这距离于她不过三
两跨步。她借疾冲之势一旋剑臂,由身后甩至跟前,所持若是鞭锏一类,怕连石
柱都能砸碎;昆吾沉锐兼具,破空声中带着撕裂实物般的劲响,令人胆寒。

  耿照刀势走圆,下盘未动,整个人竟被抽得平移寸许,薄刃嗡嗡颤震,卸去
大股剑劲。众人尚不及喝采,红影已绕至身侧,又是「铿!」一声金铁交击,倏
忽旋到另一侧……

  只有对战的两人心知肚明,「不记青枫几回落」的一击,并没有表面看来那
般强劲。要比力量大、速度快,《青枫十三》另有其他精妙路数,常人见她一剑
风风火火而来,避之不及,必全力格挡;及至兵刃相交,顿觉劲力一空,不免失
去重心,向前仆跌,女郎又借势转向。不及回身之人,这时便要落败。

  然而,纵使勉力应付,亦是以己身之局促,对敌之有余,挡下一击后,不但
又给对方借势旋绕的裕度,更埋下了「再而衰、三而竭」的痛脚;如此反复,终
败于昆吾剑下。

  耿照仅以三成劲力格挡,借藏锋之柔韧卸去三成剑劲,其余借来顺势挪移,
恰好卡在旋绕的路径上。染红霞本欲绕至背后,这下只到身侧,耿照以逸待劳,
又拦住了女郎的第三、第四,乃至其后十数剑。

  染红霞招数用老,全凭蛇腰上的惊人弹力移位,差堪合掌的腰肢又旋又扭,
连束紧的层层缠腰亦不能稍阻,每一拧皆能带动剑势,依旧是见缝插针,须臾不
放。

  看台之上,独孤天威率先喝采,旁若无人,一边鼓掌一边喃喃道:「他妈的,
这腰蛇一般细,倒比活虾还跳得!若教这妞骑在上头,还不拧成了麻花?」见女
郎回身一刺,蹬腿凌空,曼妙毫不逊于舞姬,折腰拧臀的力道却非舞蹈可比,想
象她腿心里绞扭之甚,差点让他上了天,赶紧攒着巾帕捂脸拭汗,略略平复喘息。

  他儿子独孤峰看上了染苍群的宝贝女儿,染红霞离开流影城后,独孤峰为她
茶饭不思,颇害心病,闹着要向镇北将军府提亲。独孤天威要是早看到这一幕,
没准儿先打独孤峰一顿板子,自认了镇北将军作丈人。

  喝采的不通武艺,只有染红霞自己明白凶险。牵引对手、俟敌自败的「不记
青枫几回落」受制,她没等耿照反击,一剑抽落,借势稍退,回过一口气来,
「雨急青枫归梦色」应手而出,飕飕剑雨直扑耿照肩侧!

  耿照依旧是沉腰坐马,长刀一绞,一阵铮錝急响,硬将剑式挡下,不只身刀
如金钟一般,连强悍的防御也像,使的正是新悟十二式中的守招。

  新招尚须雕琢,仍有许多粗糙处,然脱胎自狐异门的绝学「天狐刀」,又淬
于激战之间,被邵咸尊这样内外兼修、身经百战的大高手逼着去芜存菁,先天良
质加上后天机遇,复经生死相搏战阵汰选,硬生生挡下了精雕细琢的《青枫十三》。

  这式「雨急青枫归梦色」曾逼得崔滟月回刀,此际却无法穿透圆弧刀势。耿
照重心压得极低,每一刀都能砸开剑点若干,染红霞被带得一偏,好不容易稳住,
剑式由极快转极沉,双手拖着昆吾近尺的长柄扫至,正是青枫十三最具威力的
「江石缺裂青枫摧」!

  剑有摧裂江石之威,果然悉数将刀弧弹开,如急转的陀螺一遇障碍,便即转
向。「……着!」正欲收势,岂料耿照又晃回原处,刀弧反向掠出。染红霞不及
提气,被逼着以不自然的体势回剑硬格。

  这下强弩之末对上借力打力,高下立判,剑势一触即溃。

  女郎一个踉跄,两条浑圆笔直的玉腿交迭,坐如醉酒贵妃,狼狈却不失娇美;
百忙中剑尖递出,斜指咽喉,一式「白浪青枫满北楼」去势飘渺,若对手一意穷
追,不免自行撞上。她于失足之际犹能出剑如浪,心与剑上的修持不可谓不精,
凤台上一声雷采:「好!」却是金吾郎瞧得心旷神怡,顾不得场面,忘情抚掌。

  耿照甫一追近,心头忽生感应,刀弧旋出,藏锋抽击剑棱,「啪!」借力退
回原处,青枫白浪之剑登时落空。染红霞挣得片刻喘息,拄剑而起,心头一片茫
然。

  耿照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同一招。

  她苦心创制的「青枫十三」,竟敌不过一式刀招!想起在烈日暴雨下挥出的
每一剑,以及无数寒夜灯前细细思量,染红霞心底凉透,仿佛这些年耗费的心血
不过是笑话,是自己闭门造车、敝帚自珍,俨然不知井外天宽地阔。

  寒风吹过,红衣女郎唇面皆白,忽地喉头一搐,一抹殷红溢出嘴角。「红…
…二掌院!」耿照大惊失色,却见染红霞竖起玉掌,阻止他近身。

  她忽然明白过来,难怪自己会做那样的梦。

  梦里师父手托香腮,偎着枕头瞧她。她却怎么也使不好青枫剑,明明是熟悉
已极的招式,演来却不顺手,仿佛小时候府里教席让她练的乐舞,怎么跳怎么别
扭……画面一转,又见师姊倚桌轻叩,翻看着缮好的绢册,摇头笑道:「取这样
的名儿,将来你会后悔的。」

  ——怎会后悔呢?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其实……我早就后悔了。能重来一次的话,录在绢册里的剑式不该是这
样。师父当年以朱笔圈起「青枫」二字、其余一字未改,并非青枫十三剑已臻完
备,而是自封面题记起便已错了,其后不必再看。

  「青枫不是枫树,是槭。若非种在够高够冷的山巅上,永远都不会红,叶黄
便即掉落。」梦里师父的声音清脆甜润,带着一丝淘气似的,比印象中更可亲。
「你的青枫是不能化出满山枫红的,从一开始就错啦。」

  染红霞猛一抬头,眸中绽出烈芒,耿照心头「突」的一跳,打消了上前关心
的念头。女郎拭去唇血,未见颓堂,神色很平很淡,轻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
我很欢喜。为防你大意轻敌,我须说在前头:接下来我要使的剑法与方才绝不相
同,你要留神。」

  耿照见她说得郑重,不敢不当一回事,点了点头,暗自留上了心。

  染红霞身子前倾,长剑掠至身后,正是「不记青枫几回落」的起手。

  「这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招式连使两次,先机已失。耿照正自怀疑,女郎
忽然掠至,暗金色剑芒连削带刺,同样借惊人的腰腿之力出剑,却无一丝周折,
犹如西风乍起,刮落满山枫红!

  耿照刀弧划出,依旧是借势走圆,不料染红霞去尽花巧,剑出如漫山飒飒,
耿照恐四两拨不得千钧,一咬牙立稳脚跟,亦还以泼风快刀!

  一轮对斩,铿铿声不绝于耳,众人看不清刀来剑往,只觉寒光自两人衣影臂
间绽出,金铁交鸣若合符节,丝丝入扣。耿照仗着鼎天剑脉节力之便,硬是多挪
出一分气力,刀锷压着昆吾一推,才得分开;忽闻唰唰数响,胸膛肩膊阵阵飔凉,
衣上几处分裂,适才一轮竞快,自己竟丝毫占不到上风。一样的剑招起手,染红
霞使来已全然不同。

  许缁衣霍然起身,连李锦屏都吓了一跳,却听方翠屏道:「红姊使的,是本
门的剑法么?怎地……怎地……」没再说下去。李锦屏武艺平平,瞧不出端倪,
却知惊动代掌门者绝非泛泛,捏着方翠屏的手安抚似的一笑,摇了摇头。

  许缁衣对水月剑法的浸淫远在方翠屏之上,所受震撼更深。《青枫十三》她
十分熟稔,然染红霞所使,仅起手收式与「不记青枫几回落」相似,内容迥然不
同,招式明快,招意更一反原式之迂回,有股说不出的苍凉萧索。

  单就手路而言,新旧两式并无绝对的高下,但招意犹重于招形,这是得窥剑
法堂奥、晋入上乘境界的征兆。况且蜕变后的新式,毋宁更适合染红霞。

  原式固然奇巧,却不合染红霞大开大阖的性子。就像初学丹青,总想把技巧
都放入作品之中;待画技艺成熟,信手挥洒皆成篇章时,始知留白写意亦是境界,
倒嫌工笔流于匠气。

  染红霞钻研《青枫十三》逾八年,走的是精雕细琢的路子,如今一把推倒旧
有块垒,只能说是自承蹉跎,白费了往日之功。

  「这样都能别出机杼,走出一条路来,师妹你……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么?」
许缁衣环抱着沃腴的双乳,凝视莲台上的刀剑激战,心中喃喃道。

  染红霞也被剑招的威力所慑,适才耿照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在这式之前终于
失去优势,再不是难越半步的雷池。她迟疑片刻,长剑递出,改使「雨急青枫归
梦色」,招式、招意与前度相同,剑雨潇潇,打碎一塘卧荷。

  耿照福至心灵,忽然会意:原来,她正在试验一门脱胎自旧有招数的新剑法!
故须反复施为,究其短长。他得李寒阳、邵咸尊插手,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刀法,
深知灵光一闪时,最需有心人襄助,更无别话,沉身坐马、刀弧绕身,仍是穷守
如坚城,欲引出新招的极限。

  染红霞无暇细品这份体贴,全神贯注,在剑雨悉数被刀弧扫回的当儿,剑招
陡然一变,起手虽与「雨急青枫归梦色」相同,却非以快剑决胜,持剑的右手滑
至剑柄末端,旋腰、甩臂一气呵成,剑长暴增盈尺,一把斩开刀围,暗金色的剑
刃正中耿照左侧太阳穴!

  可惜碧火神功的感应独步天下,耿照先于剑尖仰头,锋刃只斩开了残影,锐
风掠过鼻尖,刀背一振,柔劲荡开长剑,唰唰两刀守紧门户;起身见染红霞平举
昆吾,确是「雨急青枫归梦色」的收式无误,却没有快剑使罢无以为继的狼狈,
气度凝然,恢弘如江上云开,随时都能再赞一击,不由赞道:「好!」

  「自然是好。」凤台三层里,蚕娘抿嘴轻笑,不无得意。「也不看看是谁教
出来的。」

  暴民平息之后,任逐流率金吾卫士逐层搜索,欲寻裹胁迟大人的刺客——虽
然宫女太监信誓旦旦说是「狐仙」——置于第三层的向日金乌帐自也没能躲过。

  看在流影城主面上,金吾郎搜得还算客气,掀起藕纱不见有人,便算是搜过
了。加上横疏影的美貌委实太过惊人,任逐流差点把持不住,本欲上前攀谈,趁
着理智尚在赶紧收队走人,适逢莲台开战,金吾郎的注意力随之移转,刺客什么
的也就不了了之。

  横疏影松了口气,可惜没能安生太久。她不懂武艺,看不出交手时的强弱,
只能依对战的结果倒推回去:染红霞号称水月门下武功第一,自然是高,但耿照
既能连败李、邵两大高手,虽说颇有运气的成分,实力还是有的。

  交手之初,他的确稳稳压制女郎的攻势,符合横疏影的推断,岂料染红霞越
战越勇,耿照裂衣迸血一路倒退,竟不比战邵咸尊时来得轻松。

  横疏影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认为他历练尚浅,面对在意的姑娘,狠
不下心应付,既恨法琛卑劣,亦恼染红霞无情,枉费自己苦忍柔肠,甘居嬖妾,
一意促成她与耿郎的好事。

  (不识好歹!)

  且看耿郎心中,更着紧谁!二总管动了真怒,艳极无双的俏脸一扳,提起裙
摆便要下楼。「等一下。」蚕娘抱着枕头,舒舒服服地由金乌帐的那头滚至这头,
又厚又软的长发宛若垫在身下的白狐裘,小小的脑袋瓜子冒出藕纱,笑得猫儿也
似。

  「上哪儿去呀,丫头?莫说如厕,这理由粗鲁得要死,简直是践踏人智。我
光从你下腹曲线,以及身子里气味的变化,便能掐准你几时该去。总之不是现在。」

  她这么一说,横疏影仿佛全身赤裸,里外给瞧了个通透,竟连羞耻处的气息
都裸裎示人,连忙捂着平坦的小腹,另一手却环住胸脯——猎物本能知道猎人箭
镞所指,即为最危险之处。

  「没……没有。」她脸颊热烘烘的,慌乱不过瞬息间,定了定神,勉强笑道:
「此间既已无事,我想回城主身边,以免他派人来寻,反倒不美。」

  蚕娘嘻嘻笑道:「嗯,这理由好些,有几分像是聪明人想出来的。你想站到
看台上,让耿小子见了你,想起要好好保重自己,拿出实力对战么?不准,给我
老老实实待着。染家丫头的剑法,已到即将突破的紧要关头,可不能教你坏了事,
白费蚕娘的苦心。」

  横疏影一怔,突然会过意来,忍不住睁大美眸。「她的剑法是……是前辈…
…」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蚕娘拍拍榻畔,横疏影心知拂逆不了,乖巧坐
落。「我教耿小子是教,教染丫头也是教,连臭小子都教了,怎教不得又香又美
貌的长腿丫头?」

  横疏影哭笑不得,忽想起一事不对。染红霞的脾性,她算摸得七七八八,莫
说承魔宗七玄之惠,便教她另学别派的武功都不能够,蚕娘是如何指点了她?

  「这么说罢,」蚕娘趴在她腴滑的大腿上,笋芯似的指尖揉着软绸裙布,抿
嘴一笑。「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丫头爱七言诗的蜿蜒曲折、柔肠百转,可她自个
偏偏是首五言诗。我不过点醒她罢了,没怎么费事。」

  横疏影听得云遮雾罩,蚕娘话锋一转:「染丫头那把昆吾剑,是你弄给她的
罢?我瞧过啦,那剑里肯定掺了玄铁天瑛一类的物事,才得如许坚利。老实同蚕
娘说,剑是谁造的?」

  「天……天瑛!」横疏影吓了一跳。蚕娘看在眼里,知她亦不明就里。

  且不论天瑛这种传说之物,举凡玄铁、乌金、珊瑚铁等珍稀材料,均是以两、
钱乃至分来计价,须花费大把大把的银两,还未必能购得。故山村隐匠打不出神
兵,未必是手艺不及,实是因为负担不起。

  横疏影并未供应七叔这些异材,而七叔之作也没有融入玄铁乌金的痕迹,一
直以来她心底有个不愿深究的天真揣测:七叔的手艺之所以如此优异,盖因他见
过澹台家的奇技,影响所及,连半残村夫都成了出类拔萃的大匠。

  「你见过爷……我是说澹台烈羽,玄犀轻羽阁之主?」

  刚到流影城的头一年,横疏影走遍了独孤天威所领,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她从一位集功臣、谋师以及当世大儒于一身的奇人身上学到:要统治百姓,首先
就要了解百姓所思所想,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不能有一丝粉饰虚假。
七叔和他那痴呆的僵尸朋友,便是她于朱城山左近荒村之偶得。

  「年轻时见过。」七叔哑声道:「当时我四处旅行,途中相遇,老阁主不囿
于门户之见,指点过我几日,获益匪浅。」

  横疏影安排二人在后山长生园栖身,供给日常用度,照拂生活,多半还是看
着这层因缘。至于后来七叔对她的丰厚回报,则是当初始料未及的部分。

  蚕娘的话仿佛捅穿了一层薄薄的窗纸,使模糊不清的投影现出真形。

  七叔的昆吾剑与「文武钧天」邵咸尊的刀器战得平分秋色,而邵咸尊绝对是
应用合金材料的大宗师,他那已现世的钧天八剑,至少有一半是在探究各种属性
材质的极限与可能性。昆吾剑的表现丝毫不逊于藏锋,只代表一件事——七叔在
剑里用了某种异质,但非是玄铁、乌金,或自深海采出的千年珊瑚铁,长生园供
不起这些。

  横疏影失去父母时,小到还不足以传承玄犀轻羽阁的「天瑛」之秘,而澹台
匡明之所以不甚积极,在于天瑛「没了」——横疏影记得父亲曾对她如是说。被
迫离开朱城山的澹台一族,似是毁掉了带不走的天瑛秘密,避免留给迫害一族的
仇人。

  蚕娘不置可否,只笑笑说「哎呀,那改天得好好拜访一下七叔啦」,又将注
意力转回莲台,唯恐错过了两件得意作品的成果验收。

  染红霞越打越快,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关窍,自创的「青枫十三」剑法在激
战中被裁短、精炼、浓缩,有些甚至扬弃了原本的繁复精巧,随手一剑,意境却
矗然立于剑上,威力益形强大。

  她迷惘渐去,尽舍青枫十三不用,全以梦中悟出的、仍有许多枝蔓杂芜的新
招攻敌,砍得耿照频频倒退,过去束缚她的七言招名仿佛随着磕出的炽亮火花消
逝——那些好听的诗句,从来就不是少女染红霞的心头好,就像精雕细琢的招式,
最终只带她进了死胡同。

  染红霞战至酣处,发飞衣扬,金剑红裳裹着曼妙修长的胴体,竟无一霎是静
止不动的。「不记青枫几回落」四度起手,她突然想不起名目何来,总之非是平
素所爱,剑意之至,心头迸出字句:「看招,」萧萧枫叶飞「!」萧飒之势无孔
不入,直透刀弧,耿照胸口血飞,踉跄倒退,圈臂几个回旋,绞得昆吾剑铿锵乱
响、火星四溅,猛将长剑荡开,赞道:「好一式」萧萧枫叶飞「!」

  染红霞回神,发觉耿照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式,喂招再明显不过,俏脸飞红,
又羞又窘,咬牙道:「耍什么嘴皮?不许让我!」一式「青枫无树不猿啼」上手,
剑至中途招意变改,成了「褭猿枫子落」,树间猿鸣化为攀枝猿跳,昆吾剑一下
是枫一下是猿,红衣女郎既似猿影又像枫飘,极静极动交错翻转,却无一丝迟滞。
耿照左臂右腿接连中剑,若非拼着两败俱伤,及时将她迫退,下一剑便要刺中胸
膛。

  「不许让我!」染红霞胀红粉脸,猱身复来,「青枫浦上不胜愁」转为「枫
浦蝉随岸」,细碎的唧唧蝉鸣汇成奔雷,斩得耿照刀势散乱,百忙中不忘辩解:
「我没让你!」

  他对招式的浸淫远不如染红霞,同样是阵上新悟,毕竟精粗有别,心知十二
式刀法再多加磨砺,决计不致如此别屈,此际却难有胜算,忙运起鼎天剑脉之力,
仗着藏锋百炼不坏,也不管什么招式拆解,欲一击磕飞长剑,打的正是「一力降
十会」的主意。

  染红霞临敌经验较他丰富,岂能不察?须知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天生便有不
逊男子的膂力,看穿企图的剎那间,不免又气又好笑,益发激起好胜之心:「教
你这般无赖!」不闪不避,刚猛沉重的昆吾剑呼啸而出!

  双刃交击的结果却大出她的意料。一股巨力几乎将她掀翻过去,鼎天剑脉具
有以极少内力推动大招的特质,一旦倍力加催,爆发力惊人,虽未能长久,却足
以毁钟破壁,堪比雷霆。

  染红霞被轰退一丈余,背脊撞上台缘的石莲瓣方止,双手酸软,几乎握不住
剑。耿照唯恐久战不利误伤佳人,不容稍停,点足扑上前去,欲趁染红霞脱力,
提早结束这场比斗。

  「赢了!」凤台之上,横疏影掩口轻呼,面上露出喜色。

  「那倒未必。」蚕娘得意极了。「你以为我只教了这个?」

  耿照以刀锷横击剑格,雄浑的剑脉真气迸出,竟未能将昆吾剑磕飞。

  染红霞苦苦支撑,指间逸出淡淡的苍色辉芒,如握冰莹霜雪;剑身剧颤,却
非是遭受压制,而是一股异种真气贯穿其中,堪与鼎天剑脉分庭抗礼。

  藏锋刀被一点一点推了回去,红衫女郎由趺坐、高跪姿,终至支膝站起,一
声清叱青芒迸散,猛将少年震开,碎磷般的冰色光点仍不住自指掌窜起消散,犹
如缕缕霜烟。

  耿照固然诧异,最惊恐的却是染红霞本人。使出与《青枫十三》全然乖离的
「十三枫字剑」也就罢了,这诡谲的异种真气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什么时候,练
了这等外道功夫?她低头望着十指纤长、掌心酥红的白皙玉手,多希望这只是场
恶梦,醒来后一笑置之,可惜掌间残留的淡淡晕华粉碎了这份痴望。

  许缁衣的脸色难看已极。

  剑法走上异路,还能说是「心绪佻脱」、「其志不专」;身负旁门左道的异
种内功,可不是一句「离经叛道」便能交代过去,这是背叛宗门、欺师灭祖的大
罪,黑白两道都不能容!

  (果然……当初便不该放任她与七玄外道结交。我若严加看管,何至如斯!)

  染红霞正没区处,抬头往人群中搜寻师姊身影,见许缁衣严霜满面,眼神疾
厉,毋须言语,铺天盖地而来的质疑、斥责、猜忌……几乎将她压垮。染红霞无
法自辩,神色凄惶,茫茫然不知所以。

  「二掌院……」耿照正要上前,喀喇一响,莲台上的青石砖突然「动」了起
来,犹如浮石。足底乃劲力之所聚,耿、染二人站立不稳,一身武功难以施展,
耿照以藏锋拄地,试图稳住,才发现刀尖搠入处似齿牙擦挤、上下浮动,灵光一
闪:「是莲台……莲台要塌了!」猿臂暴长,大叫:「红儿!」

  染红霞警醒过来,应变极快,反手扣住,昆吾剑往身畔一标,「匡!」插进
莲瓣底部,叫道:「过来……我们从这儿跳下去!快!」突然间,不远处的一瓣
石莲轰然坍倒,高、厚皆逾一丈的实心花岗岩块从同高的底座倾下,不啻数十枚
礟石齐落,巨响过后,黄泥柱冲天而起,瞬间迭至两丈余,轰碎的青砖四向飞溅,
甚至砸穿看台底墙。

  耿、染二人离得最近,耳膜几被震破,四面掀尘如浪涌,漫过莲台,目不能
视耳不能听,两人身子紧挨着,而第二下、第三下轰响又接连而来——莲台九瓣
都这么轰碎在场上的话,方圆十丈内的地面只能用「剑戟突出」四字形容,落地
怕连足胫都要挫断,哪能施展轻功逃开?耿照搂紧了染红霞,吼道:「不能跳!
下去是死路一条!」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剧震剥夺了武功及一切应变的能
力,然而灾难却不仅仅是这样。

  两人头顶的石瓣一阵晃摇,投下的乌影忽然变大、压迫遽增……耿照突然省
悟:这块花岗巨岩非是向外倒,而是向着里边,正朝他俩压来!忙挽着染红霞挣
扎起身,赫然发现周围相连的数块莲瓣不约而同向内倾倒,如花苞合拢,转眼遮
去半边天光,竟是无处可逃!

  【完整的圆:论H、表现手法及其他】——默默猴

  可能会有读者抱怨,已经连续三卷没有期待的爱情动作戏场面了,对于这点
我真的相当抱歉。但三乘论法是连续的过程,硬塞床戏进去的话,恐怕会相当不
伦不类。大家可以放心的是:廿五卷不但有床戏,而且份量绝对会让大家满意,
敬请期待。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情节的完整性。

  廿四卷依旧是信息量非常大的一卷,我用了两种手法,来凸显莲台第二决这
场战斗的意义:其一是现实与回忆交错的方式,这个在《妖刀记》里比较常见;
其二则是切换视点的「顶真」手法,叙事观点若从A角色切入,在末尾时会带入
B角色的相关讯息,然后下一段就是B角色的视点,接着带到后续相关的C角…


  这个灵感,是来自一九九四年的马其顿电影「暴雨将至」(BeforeT
heRain),导演米丘·曼切维斯基(MilchoManchevski)
更凭借本片,得到了该年的威尼斯金狮奖。「暴雨将至」由三个片段组成,一开
场其实就是第三段的结局,整部电影的叙事手法呈现一个完整的圆,非常巧妙。

  在本卷里,我撷取的是这种「圆」的概念,就像有多台摄影机跟着不同的角
色、各自拍下其所见,最后再剪辑起来;在甲段中,可能A角色听到了一声惊叫,
读者再跟乙段中实际发出惊叫的B角色相对照,就会产生微妙的时间差。这种
「此起彼落」的感觉,是我对于诠释这段数千人的大场面的理解,也希望大家能
看得过瘾。

  除了莲台二、三决外,本卷重点着墨的还是人。

  邵咸尊的回忆里,还原了当年青锋照在妖刀乱世前的景况,对于「是谁在针
对青锋照」、甚至整个妖刀阴谋的梗概与运作方式,都提供了微缩模型般的对照。
读者在思考、困惑于这份既视感之余,我想将会发掘出更多东西来。

  我一向不喜欢漂白歹角,一个做了很多坏事、甚至手上正做着坏事的人,不
能因为有悲惨的过去就得到谅解。在现实生活里,即使改过向善了,很多人仍旧
得背负过往的十字架,为他做过的事情持续付出代价。

  因为做好的、正确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为了求得原谅。「翻然悔悟」所指的,
应该是对于何谓「正确的事」的醒悟,而非买一张漂白归零的赎罪券而已。

  为此之故,我喜欢探究反派在走上反派道路的前后,内心世界的变化。世界
上是的确有一种人,做坏事只为了喜欢看人受苦而已,这点无法否认;但有更多
所谓「坏人」,他们心中(曾经)也有在乎的人、想守护的东西,甚至最后因此
坠入黑暗,万劫不复。而有的时候,恶根最初不过是最最平常的人性本能,譬如
嫉妒,譬如自卑,譬如渴望被关注。

  如果读完廿四,大家能和我一样,为这样的人稍作感叹的话,我的尝试就算
是成功了。倘若因此成为邵咸尊的粉丝、高呼「我的家主哪有这么傲娇」,则算
是超级大成功……(被殴)

          二〇一二年农历元月初七于高雄

  封底兵设:号刀令

             【第二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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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卷五阴炽盛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阿妍

  这是一处武林秘境,已为世人所遗。相传谷中有三样宝物:天佛赠予龙皇玄
鳞的殿宇「接天宫城」,玄鳞化出龙形后所遗的巨大尸骨,以及「洞中之月」。

  「你信不信五阴大师?」染红霞问。

  「我信。」耿照回答。

  「我也信。这样,就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红霞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
「大师说三样宝物都是真的。他曾经亲眼见过……就在这里!」

  第百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祸自生

  石莲倾倒,三座高台顿时陷入混乱。剧烈的晃动与骇人的轰响如半山崩坍,
震得众人腿软耳鸣,动弹不得,连训练有素的谷城战马都嘶叫着人立起来,抛下
了许多不及防备的骑士。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尘渐渐散去,广场中央已不见巍峨壮观的九品莲台,破
碎的大块花岗岩交迭错落,十丈方圆以内找不到一块平地;居中的乱石堆较周围
略高,盖因莲台的底座以青砖砌就,做为地基,与寻常屋舍并无不同,然而此际
也已看不出轮廓,触目所及,甚至无一块略具其形的青砖。

  连坚硬的莲台底座、青石地面都被砸得粉碎,何况血肉之躯?

  许缁衣猛然起身,张嘴欲唤,却发不出声音,身畔二屏小脸煞白,目瞪口呆。

  符赤锦拎起裙幅飞步下楼,落地时微一踉跄,几乎仆倒,却似无所觉,径施
展轻功掠去,直至歪斜迭垒的倾石前,才惊觉石堆竟如此巨大,一时怔立,饱满
的胸脯不住起伏;独立良久,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娇腴的身子仿佛被山风吹透,
里外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留下。

  另一头,媚儿甩开了环护的金甲卫士,一马当先冲到崎岖的破碎带边缘,见
乱石矗立如小山,想也没想,本能地一跃而上。

  谁知落脚处尖锐畸零,背面却光滑如削,其下一片七八尺长的陡峭平面,不
小心失足滑落,后果不堪设想。她靴尖一沾石顶,便即借力蹬跃,倒纵回原处,
没敢勉强驻足;愣得片刻,突然动手挖起石块来,边回头冲金甲卫大吼:「混蛋!
快来帮忙!还愣着做甚?快!」语带哭音犹不自觉,闷着头徒手掘土推石,掘得
香汗如雨,银牙咬碎,神情无比凄厉。

  「殿下不可!」

  众金甲卫扑上前将她拉开,可惜媚儿不仅膂力过人,一身纯阳内力也非同小
可,一发起狠来,七八名彪形大汉都给扫了出去。

  突然间,头顶沙砾簌簌而落,金甲卫士们趁着公主一怔,连拖带拉,将她远
远架开。金甲卫大统领、朝廷敕封正四品武都司的娄一贵,揪紧她腰侧佩挂兵刃
的鞢躞带不敢放手,跪地道:「殿下!落石危险,不能轻近!殿下若执意上前,
请踏我等的尸骸去罢!」

  媚儿怒道:「放开我!放开我……滚开!」奋力挣扎,身旁众人没有不被打
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的,却无一松手,咬着牙默默承受。媚儿拳打脚踢一阵,
才瘫软坐倒,卫士们不敢亵渎公主万金之躯,纷纷退了开来,但仍团团围着媚儿,
以免她又贸然冲出。

  「可恶!」媚儿抄起一枚石子,用力往石阵中一掷,抱膝垂首,把脸埋进臂
间,浑圆的香肩不住轻搐着。谁也不知公主殿下怎么了,却无人敢打扰。

  凤台里,横疏影见得莲台的惨状,牙关一咬,当场昏死过去。

  蚕娘堪堪掠出纱帐接住,却因此失了先机,来不及有所作为。「啧,可恶!
教那厮给跑啦。」娇小的银发丽人单臂掖着比自己高半截的丰腴少妇,踮脚望出
栏杆,姣美的凤眼扫过高台,咬牙喃喃道。她所豢养的小白狐狸狗若化成人形,
约莫就这般模样。

  蚕娘俏脸沉落,平静的怒火在眸里熊熊燃烧。若此刻凤台第三层还有别人,
恐怕会被她周身迸出的无形之气压得五体投地,丝毫动弹不得,如遭魇镇。

  「……聂冥途,你是同什么人借了胆,敢跳上台面搞风搞雨?」小得出奇的
银发女郎自言自语,同样小得出奇的柔荑一握,无声无息地将一段乌檀栏杆捏成
了齑粉。

  第一时间便往人群里搜寻聂冥途的,还有琉璃佛子。但老人早已不见——精
确地说,走下莲台之后,「法琛」便不知去向了。佛子居高临下,视线一路盯他
到了高台下,势必得起身才能继续盯梢,以他的身份,断不能如此失礼,由是狼
首顺利脱身,不知所之。

  (这,便是你卖的平安符么?)

  拱水月停轩上台打擂已是妙极,料定许缁衣为压服正道七大派,必针对耿照
而派出染红霞应战,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到此为止,佛子都觉是桩上算的买卖,
在前两战相继落败的情况下,这手谅必令镇东将军万分切齿,却又不得不硬吞下
来。

  但显然聂冥途兜售的,不只是情侣同台、闺阁内阋的戏码,而是最大极限的
浑沌与混乱。

  古木鸢已对失控的耿照下了格杀令,耿照身死,于姑射自是有利;而姑射之
所以煽动流民,目的不外逼反慕容。如今镇北将军的独生女埋尸于挑战镇东将军
府的擂台上,若慕容柔没个交代,染苍群麾下的虎狼之师,还不杀奔东海而来?

  无论朝廷如何处置,终不能还镇北将军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此事绝难善了。

  平望都的皇权运作,内倚央土任家的钱财手腕,外则依恃北、东二镇之强兵,
镇西将军韩嵩纵有非份之想,也只能老实待在西山道,三十年来默默累积实力,
静待时机;南陵段慧奴僭称公主,多年来翻手作云覆手雨,力促诸国之合纵,但
也未敢明目张胆搬上台面,公然举起反旗,说到了底,还是忌惮镇北、镇东将军
的实力。

  这些个雄踞一方的大人物们心里明白:央土朝廷并不可怕,提兵借道长驱直
入,不日即可攻下平望,料想战场上阻碍不多。真正可怕的是东海、北关的联兵
反扑,放眼东洲,恐无一合之将。是以京城垣缓、四野平畴,开国迄今固若金汤,
唯一防不了的就只有淫雨洪涝而已。

  慕容柔与染苍群都擅练兵,昔年西山韩阀「飞虎骑」号称天下精兵,是唯一
能正面对抗异族、甚至予以击破的超强劲旅,然而经过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分
别继承了东军骨干的北关及东海驻军,已有了截然不同的面貌,未必逊于韩家军。

  一旦北、东兵戎相向,央土决计没有插手的余裕。届时擅攻的慕容柔不得不
采取守势,擅于防守的染苍群却要千里挥军,杀入东海为宝贝女儿讨公道……这
画面光想就令人无比期待啊!佛子极力忍住笑意,姣好的面上满是慈悲,清了清
喉咙,口宣佛号,长身而起,对着远方面色凝然的镇东将军合什开口——

                ◇◇◇

  漆黑,无边无际。

  耿照不知道自己是昏是醒、是死是活,也不知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时间与五
感俱都消淡,仿佛被悬在虚空之中。这与「入虚静」的玄奥体验全然不同,有一
股强烈的危机感催促他要尽快苏醒,仿佛虚空深处藏着什么可怕的恶兽,正以绝
难想象的速度穿越无边无际的黑暗,即将裂空而出……

  而最先恢复的实感,居然是气窒。

  耿照只觉肺脏似被压成扁平一片,再也抽不出一丁点空气,连忙「嘶」的大
吸一口;胸腔鼓胀的瞬息间,背门、脑后猛地撞上冷硬坚石,间隙窄得难以想象,
随即一阵沙沙尘落,呛得他剧咳起来。怀中一具又香又软的温热娇躯微微一搐,
「嘤」的一声,片刻才随着芝兰般的湿暖香息,传来一把闷闷的恍惚呢语:「耿
……耿郎?」

  (幸好她没事!)

  耿照放下心来,调匀了气息,低声道:「我没事。你轻轻动一下,看身子有
没有哪里疼?」染红霞没有作声,却依言挪了挪腰腿肩膊,温驯得像一头乖巧的
小猫。她的胴体玲珑有致,肌束结实弹手,兼有女儿家的香软,便只在耿照的胸
腹这么微微一动,已是曲线宛然,腰是腰、臀是臀,起伏傲人的峰壑在他掌臂间
轻轻转扭,隔着衣布仍觉肌肤酥滑,犹如敷粉。

  「没事,不觉得有哪儿疼。我……」她话没说完,唇瓣已被衔住。

  耿照低头堵住了她的小嘴,吻得女郎浑身发软,心魂欲醉,差点又晕过去;
好不容易稍稍回神,蓦觉腿心里一根又粗又硬、又滚烫得怕人的物事紧抵着,隔
着绸裈汗巾等几层布仍清晰可辨,那巨物透着灼人的火劲,明明身子未动,仍不
住往内顶,颇有撕裂薄布的狰狞架势。

  染红霞岂会不知是什么?不由面颊发烧,娇美的身子里一阵酸软,黏闭的蜜
缝间竟沁出液珠,丰沛的泌润濡透了薄薄的衣布,连男儿的裤布也被浸润,勃挺
的怒龙一顶,女郎「嘤」的一声身子扳起,蛇腰轻颤,男儿的巨物裹着三层湿纟,
粗暴地挤开花唇,卡在腻软烘热的玉户口。

  对娇嫩的玉户来说,绢质的骑马腰巾仍是太过粗糙,所幸染红霞花浆丰沛,
清澄的液珠渗进绢布的纟眼,稍稍填润了交错纵横的经纬孔络,不致弄伤玉户娇
脂,但强烈的擦刮感却被保留下来。

  染红霞颤抖着,私处又疼又美,将被贯穿似的异物感交杂着惊惶羞赧,还有
一丝兴奋期待……剥夺了所剩不多的理智。耿照的舌尖轻易撬开她的牙关,凭着
雄性侵凌的本能,贪婪需索着丁香颗似的小舌,不住搅拌吸吮彼此的津唾,触动
她口腔里每一处酥痒、柔弱又无法反抗的私密之地。

  女郎苦闷地扭动身子,双手被他搂在胸前,却没有挣扎推开,只用力揪他襟
口,指甲几乎抓破胸膛,里外几层衣布被揉得湿绉,发出充满色欲的「唧唧」声
响,衬与四唇相接、津唾吸吮,虽置身险境,浓烈的欲望已攫取二人,再也无法
忍耐。

  耿照厚实的胸肌被她抓得热辣辣一疼,欲火更炽,顾不得身上束缚未褪,微
微从伊人的娇躯上仰起——这是预备长驱直入、一贯到底的动作——忽然「碰!」
一声,背脊撞上石块,沙尘簌簌而落。他来不及开声示警,一把将染红霞抱入怀
中,以免她被落石击中;岂料身子一压,又硬又烫的怒龙杵裹着湿布向前顶,自
不能贯入女郎体内,却是摁着玉门顶的蛤珠擦滑过去。

  染红霞情欲正炽,原本细小的蛤珠被杵尖又压又揉,膨大如熟透的蓓蕾,自
花苞似的幼嫩肉褶中剥出,赤裸裸地显露于外,正准备迎来更激烈的蹂躏与疼爱;
这下极硬与极软的捍格错位,蛤珠所受的刺激不下于蛇窜蚁啮,强烈的疼痛与快
感齐至,再难分清,极富弹性的腰肢猛然拱起,仰颈抬颔,不顾耿照将她遮护在
怀里,修长的四肢伸展开来,身子剧烈颤抖,居然狠丢了一回。

  男儿杵尖虽也饱尝玉户的腻滑,到底不如女子牝户奇巧,能带来如此强烈而
持久的快感。耿照蓦觉身下一片湿暖,怀中玉人颤动不休,不由心惊:「莫不是
受伤流血了?」关切情乱,急唤道:「红儿、红儿!你怎么了?」

  染红霞正魂飞天外,咬着牙呜呜轻颤,周身如电流窜闪,整个人被高高抛过
几个浪头,余韵本还要持续一阵,被连喊几声倏然回神,最先恢复的却是疼痛—
—适才她动情已极,蛤珠充血肿胀,被耿照粗鲁磨蹭,岂能不疼?是快感一瞬间
漫过了痛楚,尚且不觉厉害;此际回神,娇嫩的私处竟热辣辣地痛了起来。

  她本能夹紧大腿,濡满爱液的腰巾被饱腴的腿根揉着一缩,恰恰捂住玉户,
湿暖的绢布贴熨着蒂儿,不但肿痛略消,温温的液感包覆其上,似又唤回一丝酸
美,快感又将延长。

  耿照哪里知道其中周折?急得连唤,蓦地颈间一疼,却是女郎张口咬落,细
细贝齿印入肉中,痛得分外麻利。

  他乖乖闭上了嘴,维持原有的姿势不变,耳畔一温,一股湿暖香息喷来,悠
断瘖哑的气声里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撩拨与魅惑:「抱……抱我!」

  耿照听得荡气回肠,可惜石隙之下空间窄小,仅容两人贴面,环着她后腰的
手掌往下滑,抓住浑圆挺翘的臀瓣一握,指腹陷入既绵软又紧实的股肉之中,触
感妙不可言。汁水浸透的裤布被这么一缠绞,股间束紧,染红霞呜咽着仰起颈背,
放心大颤起来,持续了一会儿,剧烈起伏的胸脯才渐渐平息,鼻息由粗浓转为轻
促。

  男女之事,耿照可比她知道得多,拥着女郎休息片刻,才道:「红儿……」
冷不防颈侧又一痛,染红霞柔软的嘴唇贴上脖子,触感丝滑,面颊却热得发烫,
连空气都炙滚了,几能想见她满脸通红,一听爱郎欲询,情急之下张嘴咬他的模
样。

  耿照忍痛没有作声,心中却暖洋洋地淌过一片似水柔情,知她脸皮子奇薄,
没敢笑出声,搂着她的双臂紧了紧。女郎见他无取笑之意,十分温顺地偎在他怀
里,细品着残留身子里的酣美微倦。

  两人在黑暗之中并头交卧,听着彼此的呼吸心跳,也不知过了多久,到底是
耿照务实,一心想着要脱离这个狭小漆黑的险地,开口道:「你……」染红霞心
中羞恼:「还问!」姣好尖细的下巴一抬,水月嫡传的「听劲」功夫之所至,黑
暗中辨位如白昼,无比精准地咬向男儿的脖颈,三口都落在同一个位置上,果然
是水月门下武功第一。

  殊不知碧火神功发在意先、快绝天下,耿照抢在伊人的贝齿前一仰头,意识
才追上身体的反应速度,暗呼糟糕:「……莫恼了红儿!」忙收束真气,碰的一
声,脑袋已撞上石梁。

  染红霞一咬落空,又羞又怒,欺他无法腾挪,低头改咬胸膛。水月停轩的二
掌院不同一般,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变招可谓奇巧,贝齿咬上情郎的胸肌,竟
还抢在耿照撤去护体真气之前,浑厚的鼎天剑脉之气反震,不但震破了嘴角,更
震得她微向后仰,正遇着耿照吃痛低头,下巴撞在她后脑勺上。

  两个人窝着半天都没说话,眼角双双迸出泪花。

  「红儿……」耿照察觉她身子微动,怕她又来,赶紧抢白:「我说正事,你
莫咬我。」

  染红霞被他抢了先,好胜心起,不肯落人口实,赌气闭起小嘴不说话;片刻
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噗哧!」笑出声,赶紧抿住。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不约而
同大笑起来,耿照背脊撞上石梁,粉尘、碎石簌簌而落,两人笑完又咳、咳完又
笑,一时间忘了身处险地,心怀俱宽,十分酣畅。

  「哎唷!」染红霞喘着粗气,眼皮子眨巴眨巴地挤出泪来,艰难地弓身道:
「我的肚子好疼……嘴里都是沙,呸呸呸。」

  「我帮你清理。」耿照自告奋勇。

  喀的一声脆响,吓得他赶紧收嘴。「再来咬你鼻子!」空气里一片烘热,不
只脸蛋,她该是连脖颈、耳根都羞红了吧?尽管娇腻的语声里似还带着一丝笑意,
但贝齿清脆的咬合声委实令人胆寒。鼻子不比胸膛脖颈,耿照自忖碧火功难以抵
受,乖乖打消念头,心头又浮起适才石莲倾倒、九死一生的惊险画面来。

  其时周围的莲瓣型巨石接连倒落,两人进退无路,瞥见不远处的青石砖隙回
映着金属钝光,耿照灵光一闪,拉着染红霞扑去,果然是一片铸铁活门,手把以
铁链锁头扣住,但另一侧的铰炼已随固定处的青砖震裂而变形。

  耿照提刀相就,门炼的材质自不能与「文武钧天」的得意作相比,但铸件被
震得畸零拱起,曲面受力不易,藏锋刃薄,难以一气分断;连斫几下,好不容易
才削断了一枚铰炼。

  染红霞福至心灵,忙拖过沉重刚硬的昆吾剑,使劲砸落!「匡」的一响,余
下的铰炼应声迸开,活门锒铛陷落,露出黑黝黝的方孔来。「……跳!」两人及
时跃下,掉入莲台基座的内室之中。

  内室无窗,十分幽暗,仅顶上的门孔能透光,耿、染二人才刚踏上冰凉的青
石铺板,天花板「轰」的一震,如地动山摇,粉灰砖碎唰唰而落,头顶骤暗,方
孔已被轰倒的石莲压塌堵住,室内伸手不见五指。

  短短一瞥,室内并无屋舍惯见的大梁,而是以方柱的形式嵌进墙里,空间明
显较外观狭小得多,两者之差,绝非是砌石垒砖而已,其中必定埋设了足以支撑
建筑的梁柱。耿照心念电转,明白眼下已不容犹豫,待余瓣齐落,恁是再坚固的
结构也抵受不住,当机立断,搂着伊人往墙畔一滚,屈身缩在凸出的方柱交角;
轰隆一响,室顶坍落,梁柱到底较墙面更能支撑,方柱并未全崩,而是拦腰断折,
两人遂被埋在断柱形成的石隙底下。

  「……我们出不去了,是不是?」黑暗中,染红霞的声音听来格外平静,仿
佛问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她半天没等到耿照回答,忽会过意来,心头涌起
柔情,面颊贴着他怦怦鼓动的厚实胸膛,闭目微笑:「我不怕死的。能……能和
你死在一块儿,我很欢喜。」这话虽是肺腑之言,出口之际却不免生出一丝遗憾。
娇躯里残留的一丝丝快美已然消淡,渴望却未餍足,女郎忽然意识到:若生命将
于此间划下句点,此际她最盼望的竟是爱郎的炽烈抚爱,用他那骇人的坚挺粗长,
深深地、用力地填满自己,再无一丝空隙……

  染红霞面颊发烫,这在平时会被自己斥为淫谬的大胆念头,此刻却再真实不
过。她好想再品尝一次被他贯穿、填满,像要被扯得四分五裂似的,那种不断抛
高跌落、心慌得仿佛要炸裂胸膛的销魂滋味。

  「我果然……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么?」她颤抖的樱唇微扬,紧闭的眼角却
沁出滚烫的泪珠,凄苦之余,心底不禁涌起一丝兴奋渴望,欲念越炽,一发不可
收拾。可惜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才刚想着,男儿结实的胸臂肌肉就动了起来。

  染红霞惊慌失措,又隐隐受他撩拨,股间倏然湿暖,香汗爱液大把大把地汩
溢,宛若失禁。

  她不知道在这连翻身、甚至回臂解衣的空间也无的狭隙,要怎样才能与他合
而为一,但这又如何?自投入水月停轩,没有一天不压着她的男女之防、礼教责
任,乃至师父师姐的期许,这一刻终于被最原始最本然的身体欲望击溃,女郎一
夹大腿,挺起被汗水濡湿的饱满耻丘贴着男儿的身躯,附耳颤道:「耿郎!我…
…我……」

  「忍耐一下,」耿照的声音倒是相当冷静,透着恼人的专注。「马上就好了。」

  马上……就好了?怎么可能「马上就好了」?在红螺峪那晚,她记得自己被
摆布得死去活来,在激烈的快美之中突然就陷入酣眠,仿佛昏死过去;翌日苏醒
时那遍布全身的娇软酸疲,不下于练了一整天的剑——染红霞这才发现自己全然
想错了,不由大窘。

  所幸石隙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耿照又专心在她腰下摆弄,未有留意,才没教
她羞得钻进地缝。理智恢复,腿劲一松,讷讷地放落了抬高的浑圆翘臀,蓦觉臀
底一冰,「嘤」的一声又拱起腰,心念电转:「铸铁?不对……是活门!」

  适才她情欲勃兴,稀蜜般的爱液溢满股间,不惟掩束玉蛤的骑马腰巾,就连
穿在外头的绸裈也已湿透,湿布贴着臀瓣坐上冷铁,自是凉透心脾。耿照听得娇
呼,身子略往前移,左掌环着她的雪臀往腰间按近些个,低声道:「我找到门把
上的活扣啦,可惜有铁链锁着。我运功试试,看能不能弄断它,你小心点。」

  这扇活门的形制、大小,与莲台顶端那扇相仿佛,连位置都差不多,显然功
能相类,都作出入口之用。耿照搂着染红霞滚往方柱之时,手背恰巧碾过冰凉的
活门,便即不动,赌的正是这万中无一的逃生之机。

  染红霞闻言凛起,赶紧运气护住心脉。

  男儿胸腹臂间的肌肉原本坚硬如铁,语声方落,突然变得其软如绵,蓦地浑
身一震,澎湃的气劲透体而出。染红霞首当其冲,顿觉气血鼓荡、犹如鼎沸,说
不出的难受;腰后地面「嗡」的一声闷响,似撞金钟,声波若有形质,在小小的
空间里旋沙搅尘,久久盘绕。

  两人贴面相拥,不容平伸一臂,耿照以掌劲震击铁锁,靠的全是鼎天剑脉的
致密真气。此法原无不可,但染红霞紧偎在他怀中,胸腹相贴,虽非掌心所向,
却不能不受影响。

  耿照怕伤着了她,这下只用不到五成劲力,而染红霞亦不敢全力抵挡,以免
形成内功相抗的尴尬局面。两人各有顾虑缚手缚脚,倒便宜了活门上的锁扣。
「你大力些无妨。」染红霞勉强调匀气息,低道:「我……我受得住。」

  娇美修长的玉人在耳畔如是呢喃,教人血脉贲张、浮想联翩,然此举凶险,
耿照实是笑不出;沉吟未久,终于下定决心:「我再试一回。」逼出七成功劲一
击,活门应手嗡颤,仍无松动的迹象。

  「再来!」染红霞咬牙低道,带着一股逼人的狠媚。

  耿照抱着侥幸之心,倍力加催,双掌按着门扣咬合处一推,这回连嗡嗡声都
没发出,尘沙未动,发劲的一瞬间竟连空气也吸不到,仿佛狭小的空间全被力量
塞满,平平压上了活门。

  铸铁暗门一晃,传出闷钝的簌簌声响——石隙底下既无落尘,显然是铁门松
动,砂土坠落门下空间。活门动了!

  「再……再来!」染红霞一开口,香暖的喷息中透出一丝血味,耿照心念触
动,不禁迟疑:「你受伤啦。这法子不成,会害死你的!」

  此间轻重,染红霞岂不知?耿照运劲七成时她便已禁受不住,第三下全力施
为,更震得她嘴角溢红,气息一窒,才被爱郎嗅到了口中血气。不知为何,她心
中始终有股难以言喻的狂躁与不耐,却不肯顺着他的意思,恨声道:「打不开门,
左右是个死!快动手!」

  「不行!」耿照摇头。「再弄下去,打开门之前,便先打死你啦!」

  「……我不怕死!」

  「我怕。」染红霞闻言一愕。黑暗中耿照沉默片刻,呼吸平稳,显示心意坚
定绝无动摇,缓缓说道:「红儿,你莫恼我,这法子行不通,我们再想过别的。
我没想过今日要死,但最终若只有我一人能活,我情愿死在这儿。」

  染红霞心中悲喜交错,突然冷静下来。

  耿郎的情意她从未怀疑,易地而处,恐怕自己也是一般的决断。她恨的是自
己的无能为力:功力不及爱郎、轻易便被情欲支配了理智,连两度逃生的活门都
是他发现的……什么时候她变得这般脆弱易损,要人舍命保护,宛若一只精巧却
无用的珠宝玩物?

  她蓦地想起莲台上的最后一瞥,师姐那令人冷彻心扉的眼神。

  与耿照相识、在红螺峪献出宝贵的处子红丸,乃至倾心相爱,可说是她迄今
廿四年的人生之中,最为混乱脱序的一段。

  在此之前,染红霞便已背负着高贵的出身、师门的期盼,在众人的注目下长
成,丝毫不以为苦。为传承水月之剑、延续师门香火,她本就有「终身不嫁」的
打算;但身为镇北将军的爱女,顾及老父心情及宦途所需,若得师傅允许,她也
不是没有放下刀剑嫁入侯门的准备——庙堂显达,有进无退。染苍群雄镇一方,
为国为民,早已错过了急流勇退的时机;要想有个归老田园的好收场,结一门强
而有力的亲事,殊胜十万精兵。

  人只有一辈子。这一生,如非为水月,便是为了父亲。

  所以她从未抱怨、不以为苦,甚至没想过有别的选择,直到耿照闯入她的生
命,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染红霞这才惊觉:她的人生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连苦心创制的剑法都成了枷锁,锁住她的进境和眼界,将她留在十六岁的断肠湖
畔,一步也未曾离开。

  如今想来,生命中最自由奔放、无拘无束的时刻,除开这被深埋在石砾下的
绝境外,就数不久之前,莲台上与耿郎放手一决的当儿了。既不念情,也不顾理,
只有她和她的剑,连手挣脱那禁锢已久的无形牢笼,一吐多年积郁——那云疏月
朗、雨过天青的感觉重又涌上,令她不由得一拱,一股莫名的力量自身体深处喷
薄而出!

  「红儿!」耿照的叫唤将她拉回了现实,染红霞睁眼一瞧,赫见他满面忧急,
半张脸隐在幽微不明的晦暗中,映入眼帘的另一半则淡青如犀照,光源正是来自
她按在他胸膛上的两只玉掌。

  (又……又来了!)

  意识恢复,她赶紧凝神内视,细察体内的异状。

  这诡异的外道真气她无法操纵自如,否则适才运功抵抗鼎天剑脉之气时,应
不致被其所伤。此功虽不能收发由心,然而发动后遍走诸脉,却是越来越强,运
使起来与她本门的内功并无不同;只是其质属阴,非但异于水月心法,也不记得
哪一派练有如此内功。

  她自己是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岂料小手按得片刻,耿照襟上竟结出一层冻砂
凝土的薄霜,冻得他微一哆嗦,诧道:「好……好阴寒的内劲!」似是十分熟悉,
蓦地想起在哪儿见过,不由得双目圆瞠,偏又想不透其中缘由,半晌都说不出话
来。染红霞不知他心中纠结,唯恐冻坏爱郎,急忙把手移开。

  石隙下尚不容转身,却往哪里避去?寒劲在体内转得数匝,益发强旺,掌间
青萤窜闪、冰芒片片,欲发不发的,竟比半截点燃的犀角还要光亮。染红霞福至
心灵,忽把结实紧致的蛇腰一抬,双手负在身后,寒凉如玉、喷出淡淡烟息的樱
桃小嘴凑近耿照的耳蜗子,咬牙轻道:「你的功力比我强,咱们换一换,由我发
劲,你来抵挡!」

  怔愕不过剎那,耿照便即会意,笑道:「好!」

  染红霞素手反背,握住了铁链,催动筋脉里的极阴内劲,源源不绝送出,仿
佛要榨出浑身精力似的,竟是毫无保留!

  她双手一用力,本能地屈膝挺腰,锻钢薄片般结实强韧的健美胴体绷如弓弦,
一双浑圆饱满的坚挺乳峰拱入耿照怀里,明明隔着衣布、仍能清晰感觉雪肤的柔
腻,压上胸膛的触感却无比坚实,玉乳腴滑中带着厚实有力的肌束,几抑不住伸
手抓握的冲动,一尝满掌的鼓胀弹性。

  耿照不敢大意,运功抵御怀中玉人的奇寒内劲,小小的空间内,气温瞬间降
破冰点,染红霞浑身上下荧光闪现,青芒透出白皙雪肌,竟使表面微带透明,宛
若水精雕就:「玉骨冰肌」四字,至此已非骚人墨客之吟哦寄寓、烟云空想,而
是赤裸裸的白描。

  铁链被冻得哔剥作响,连门框与青砖相接处都格格有声,不住迸出细小的冰
珠。

  染红霞一口气将体内的阴寒内力释出,娇躯倏软,堪被耿照接住。他左臂稳
稳托着玉人腰背,右手握拳一击,「匡」的一声,活门四边连着炼条扣锁一并沉
落,片刻才听见「笃!」的沉钝闷响,似是摔在夯实的泥土地上,总之非是青砖
石板一类的硬物。

  「成啦!」两人相视而笑。染红霞将寒劲用了个清光,连原本丹田里的内力
也榨取一空,点滴不存,透出肌肤的辉芒迅速消散,石隙里又恢复先前伸手不见
五指的模样。至于「谁先下去」这点,倒是无可争辩:两人既翻身不得,只能由
被压在下方的染红霞先行倒退、滑进门孔,才轮得到耿照。

  活门底下的空间不甚宽广,高不及一丈,伸手所及十分干燥,扑面微风习习,
也不似石隙下黑暗。耿照在风里闻到一丝炭焦,小心翼翼往壁上摸去,果然摸到
半截火炬。

  他让染红霞持炬,运起碧火神功双掌一合,浑厚内力到处,浸了桐油又干燥
已极的炬头窜起缕缕烟焦,似有火星跳动。两人小心围着吹气助燃,好不容易点
起炬焰,映得眼帘里一片光明。

  眼前的景象却令二人倒抽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位于莲台底下的空间,并非什么人造的地窖内室,而是一处天然形成的
地底岩窟。岩窟前后各有一孔道,堪堪容得一名成年男子低头钻入,耿照分别将
火炬探入孔道,两头均是黑黝黝的瞧不见尽头。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会有这么个石窟?是谁人所造?」染红霞举
目四眺,不禁喃喃。

  「不是谁造的。」耿照指着头顶方孔。两人便是透过这个门洞,由莲台内室
降入此间。「瞧见了么?方才我们跳下来的那扇活门,乃是开在岩盘之上,但莲
觉寺占地广衾,屋舍众多,地基绝不能打在岩石上。由此推之,建造活门的人,
要向下掘土至少一丈、再凿开岩盘,才能打通这个洞窟。」踏了踏脚底夯实的硬
土,沉吟道:「所以门孔才开得忒小,以免多掘泥土,启人疑窦。在挖至岩盘之
前,他们先将掘土以布囊贮装,堆置内室;岩窟一通,便大量投入土囊,做为立
足之用,再以绳梯吊索等缒入洞中。」

  染红霞思路敏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凿通岩窟之人,并不想让他人知晓
……此事定有不可告人处!」耿照点了点头,面色凝重。他先前敏锐地观察到莲
台外观与内室的规模相差悬殊,以为是多埋梁柱,做了结构上的补强;如今想来,
只怕是为了隔音。

  无论掘土或凿岩,噪音必多,白日倒还罢了,反正莲觉寺内外多兴土木,旁
人未必有觉;倘若夜里也要加紧赶工,万万不能没有布置准备。问题是:凿开这
个岩窟,到底有什么作用?又是何人所为?

  耿照沉吟片刻,心念一动,目光扫过地面夯土,举火往后面的孔道走去。染
红霞与他默契绝佳,也不多问,背脊贴着孔壁,始终跟在他反手可及处,一双妙
目借炬焰余光盯紧相反的方向,以防二人背后遇袭,断了后路。

  他俩虽携刀剑入内室,但方柱倾倒后,兵器被碎石所掩,摸得到却抽不出,
此际均是空手。若遇歹人偷袭,后果不堪设想。

  染红霞全神顾守背门,确保退路,前头耿照却突然停下脚步。几乎在同一时
间,空气里传来一股异臭,似腐非腐,又像是放久变质了的膏脂酥油,总之绝不
好闻。

  她心知有异,拉着他的手走上前,就着摇曳的焰光一瞧,赫见前方孔道之中,
并排坐着十来具干尸!尸首的形容枯槁、肌如涸蜡,个个都像风干的肉条,凭空
小了一圈;原本的相貌已难辨认,只知清一色身穿短褐、打着赤脚,都作男子装
束。

  即使是惯见江湖风浪的二掌院,这一整排的地底腊殍也太过悚异,染红霞玉
靥煞白,虽未失声惊呼,小手却不由揪紧了耿照的衣袖。

  耿照粗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从袖管上轻轻拉开,顺势反握;匀出的右手
持焰炬一照,见尸体多是一剑穿心,有几人则是由颈背贯穿咽喉,显然是逃跑时
被人从身后击杀。

  两人四目相望,心念一同。

  ——灭口!

  由衣着推断,这些人如非掘土贮囊的苦力,便是开凿岩层的匠人。设下铸铁
活门的主儿不欲人知,事成之后,便在岩窟底下一剑一个,将这些浑不知死期将
届的可怜人送上冥途,把尸体拖进天然形成的甬道之中,连收埋都不必。这地底
岩窟既干燥又通风,复无虫蚁野兽啃啮,居然风干成了荫尸。

  耿照猜测阴谋家或有杀人灭口的歹毒手段,在岩窟的夯土地面发现拖曳的痕
迹,果然在这一侧的甬道里寻得弃尸的地点。

  「……好毒辣的心肠!」默然良久,染红霞忍不住轻声道。

  耿照捏了捏她的手掌,蹲下来仔细观察,片刻才道:「短褐的料子并未腐朽,
色泽也还不算太旧,这事是不久前才发生。这人该是石匠。」见女郎投来询问之
色,解释道:「你看他的手,肌肉虽干枯萎缩,仍看得出茧子。拿凿子和拿锄头
的茧子不太一样。」染红霞一瞧,果是如此。

  两人粗略检视,推断生前应是石匠的只有三名,其余九人不是用惯长柄器械
的模样,便是干萎得难以辨别。

  「九人分作三班掘土,其余三人轮流挖凿岩壁,恰好是日夜赶工的配置。」
耿照在心中估算着工程的进度。他对建筑工事不甚熟稔,只凭幼时在家乡见人掘
井,以及流影城内一年到头大兴土木来粗估;算上尸体风干之所需,这开凿岩窟
的计划,最少也须耗费个把月的辰光,方能完成。

  这与娘娘驾临东海、浦商营建栖凤馆的时间不谋而合。看来九品莲台从一开
始,就被当作是此事的掩护,那么连莲台的突然倒塌……或许都是有心人的机关
排布了。究竟是谁有这样的神通,能把黑手伸进镇东将军的眼皮下,埋设如此庞
大骇人的阴谋诡计?

  少年逆着光,凝视着幽影晃动的狭长甬道,整整齐齐瘫坐成一排的干尸宛若
毁损的拉线傀儡,因肌肉萎缩而拉耷大开的下颔似是发出无声之笑,正嘲弄着背
脊发寒的两人。

  最后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染红霞。

  「走罢。」她轻声道:「至少我们还活着。」

  耿照蓦然省觉。光是他们还活着,便足以令幕后操弄之人大惊失色!若非机
缘巧合,两人早已被压成肉泥,埋尸于碎石砖砾,岂能发现地底岩窟的秘密?甬
道中如此通风,能炮制出天然的荫尸,必有出入口相通……层层相因,岂非天意?

  「正是如此!走,我们离开这——」正要迈步,衣袖又被女郎拉住。染红霞
从他手里接过火把,指向另一头。「走这边才对。」见爱郎微露错愕,嫣然道:
「你会弃尸在出入要道上,还是拖往不会再去的地方?」耿照恍然大悟。

  两人相偕退出,转头钻入另一侧的甬道。这一头要比对向狭窄得多,起先不
过是微略俯首、以免撞上石乳的程度,岂料越往前行越是低矮,不多时便须弯下
腰才行;至此步行不如四肢接地,二人遂一前一后,匍匐而进。

  耿照本欲举火,维护伊人周全,染红霞坚持不允,错过最后一处可侧肩并行
的空间,此际想交换亦不可得,只得乖乖跟着。

  女郎焰炬在前,用以开道,焰光她半身挡住,只些许光晕溢出香肩臂腋,勾
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轮廓,在幽暗的甬道中款摆晃摇。举目但见一只结实挺翘、
饱满如桃实的翘臀突出裙布,将下裳绷得极紧,几欲撑裂;阴影投在臀上,虽笼
着一圈晕华的外形轮廓甚是朦胧,不易看清,深深浅浅的暗影却使裙布上的圆饱
起伏分外清晰,这只翘臀不仅结实有肉,两瓣靠外侧的部位更无一丝凹陷,肌束
鼓起成团,爬行间仍保有完美的浑圆曲面。

  染红霞的双腿极长,即使以膝肘匍行,依旧修长如牝豹,耿照不敢太过靠近,
以免被她不小心踢中,在狭窄的甬道之中难以闪避,不免要糟。但腿长同时也困
扰着女郎,爬着爬着,裙裳几度被膝盖小腿拖碾着一绞,差点仆倒,染红霞索性
停下,将裙摆揪起转得几转,掖在缠腰缝间,才又继续前行。

  如此一来,她下身再无裙布,露出一条薄薄的细绸裈裤,打湿了的裤布紧贴
在光滑细腻的臀上,肌色浮出几近透明的白绸,连两条细白大腿间交错挤着的、
枣儿般饱满肥腻的酥红,上边菊蕊似的小巧凹陷,以及下腹的一抹卷曲乌茸……
等,无不纤毫毕现。

  耿照这才发现她湿得吓人,那不住从股间坠下的液珠绝不是汗,虽然一样清
澈透明,稀浆似的黏稠却非汗水可比,所经处拖开一条腻滑的晶亮水渍,飘散如
麝如兰、又带着汗水般淡淡腥咸的诱人气味。

  他瞧得口干舌燥,欲焰瞬间燃起,下身硬得几难爬行。但染红霞却越爬越快、
越爬越湿,笼着光晕的诱人身形转眼拉开了半个身子的距离,奇怪的是:相隔越
远,那来自股间的甘美气息却越发浓烈,混着新鲜藻香似的薄薄汗潮,简直快要
摧毁他的理智。

  耿照不顾膝肘的衣布磨损,发了疯似的手足并用,加紧缩短距离,眼看伸手
便能捉住她纤细的足踝,蓦听女郎欢叫道:「前头有光!是出口……找到出口啦!」

  第百廿二折何为卿狂,丽藻华菱

  狭隙骤开,却非期待的耀眼阳光,而是一片诡蓝,映得碧波荧荧,四壁荡漾。

  甬道尽处,乃是二十来丈方圆的宽广地宫。此间不见斧凿痕迹,应是天然所
致,周围石笋钟乳相接,形成错落孔隙,有的不过拳头大小,有的却可容纳一名
成年男子弯腰钻入,比耿、染二人爬过来的人工甬道还要宽阔。地宫中微飔习习,
未有片刻中断,甚是阴凉,显然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孔隙另有别通。

  而奇异的幽蓝波光,却来自地宫里的巨大洼池。

  洼池形如满月,几乎占满整片地面,上头覆着一个又一个圆箕也似的绿褐巨
叶,直径均在三尺以上,越往中央越是巨大,远眺甚至有近一丈者,已不能说是
筛米用的圆箕了,直是堪卧成人的竹簟,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蓝光自巨叶底下透出,其间穿插着毛笋大小的花苞,苞茎粗如杯口,直挺挺
地伸出水面,模样与莲塘惯见相差仿佛。二人从没见过如此巨大浑圆、边缘竖起
如浅盖翻转的「荷叶」,更想不透水底何以发光,一时怔然。

  染红霞维持着爬出甬道的姿势,仍是四肢撑地,低腰翘臀,仿佛置身梦境,
被眼前不可思议的奇景牵引,蛇腰款摆、梨臀轻晃;那一团圆鼓结实忽左忽右,
缓缓爬到池畔,随手一掼火炬,身子探低,抄起流光闪烁的池水,柔荑被溢出池
缘光晕一映,剔如玉脂,不胜荧照。

  耿照盯着她高高翘起的、裹在湿绸里的半裸雪股,喉结「骨碌」一搐,却无
津唾相润,仿佛被熊熊欲焰蒸化,口中干得发苦。

  这画面委实太过离奇。

  即使屈膝跪地,女郎的绣红靴帮子仍裹出裸足般的曲线,可想见靴里的脚掌
是如何凹圆匀敛,分外应手;衬与修长的足胫、修长的小腿、修长的大腿与腰肢
……他从未想过,英姿飒爽的二掌院会与「蛇」这个字产生连结,此刻她就像一
条迤逦媚行的美人蛇,每个无心的动作都散发惊人的迷离痴媚。

  染红霞掬起池水,发现水质较寻常井水黏润,如极稀极薄的蜂蜜水,却无池
塘死水的腐臭,反而散发着鲜藻般的淡淡腥甜,并不难闻。水中悬浮着指甲大小、
触感滑腻的异物,形状像是饱满滚圆的三角锥体,又似新剥的栗子,摸起来便似
芋茎一类的水生植物。

  正是此物发出碧磷磷的幽光,染红霞却不觉恶心,端详着掌中莹碧,玉指轻
拈,「剥」的一声,挤破了一枚异藻,从厚厚的肉壳中淌出发亮的汁液,腥甜气
味更浓。她似被光晕吸引,忽然举掌相就,连着池水藻浆,一并送入了檀口。

  异藻口感的诡异一如外表:肥厚多汁的肉壳嚼起来像芦荟,黏腻中带着爽脆,
发光的汁液却似牛血鱼生,几令人产生啖食鲜肉的错觉。染红霞还未萌生「吐掉」
的念头,身子抢先做出反应,「骨碌」一声吞进了肚子里。

  耿照望着贲起的美臀,好不容易回神,赫见女郎垂首过肩,一头浓发散在水
上,稀蜜般的池水浮力甚强,青丝与水面之间仿佛有层隔膜,虚托其上,光华透
发而出,宛若仙子伏波,吓得他魂飞魄散:「红儿!」一掠而至,揪着腰带提起,
却「啪!」硬生生将带儿扯断。总算少年应变快绝,左臂暴长如猿,堪堪抄住她
结实的蛇腰。

  螓首离水,裹着稀浆的发束甩开,转过一张湿濡的娇艳脸庞,染红霞双颊酡
红,嘴角、面颊沾满晶晶亮亮的稠腻浆水,娇嗔道:「你干什么?莽莽撞撞的,
弄坏我的衣裳啦!」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见她并未溺水,心上大石落地,绮念又生。

  女郎自无所觉,但瞧在男儿眼中,这模样倒有几分像是云收雨散后,被爱郎
射了一脸,滚烫浓稠的男子精华遇风化水,挂得她满面薄浆……浮想联翩之余,
胯下的怒龙倏尔昂起,分外狰狞。

  染红霞没心思搭理,樱唇微启,细润的舌尖舐过嘴角,将一缕晕芒卷入口中,
细辨滋味,如刚吃完一尾鲜鱼的猫儿。

  耿照几欲晕倒。「你……你吃什么?那水……那水……」唯恐玉人着恼,
「怎生吃得」几字扣着没说,染红霞竟当他之面,抄水又吃一口,雪嫩的面颊鼓
如花栗鼠,「喀滋、喀滋」美美嚼着,瞇眼微露一丝餍足。

  这要是弦子也还罢了,堂堂水月停轩二掌院、名震江湖的「万里枫江」,怎
会在野地胡乱饮食,将来路不明的发光异物吃进腹中?耿照欲哭无泪,硬将她拉
离,没口子叨念:「这水万万吃不得!你怎么……这是……唉!」

  染红霞嗔道:「怎吃不得!我觉得挺好吃的。」不知哪来的气力,腰臀一扭,
游鱼般自臂间挣出,又扑向池畔。

  为脱出石隙,她将那来路不明的阴寒真气连同丹田内息,毫不吝惜,用得一
乾二净;而逞强爬过甬道,更是耗去所剩不多的筋骨健力,按说此际还能四肢撑
地,犹未瘫软如泥,赞她一句「意志过人」,那是毫不违心。力竭至此,岂有这
般身手?

  耿照被挣了个措手不及,但碧火神功发在意先,应变快绝天下,还未会过意
来,右手倏然探出,径拿她腰眼!可惜染红霞动如脱兔,仍有毫厘之差,耿照碰
着她腰后衣布,未及拿住,女郎已加速逸去,眼看便要错开——旁人或来不及,
于耿照却未必。碧火神功感应气机,紧扣一缕将逝;鼎天剑脉倍力加催,化极弱
为极强!五指一攒,竟已抓实。但听「嚓!」一声长响,女郎的裤腰连同骑马腰
巾,被一前一后两股力量拉扯,裤管破开至靴靿,露出浑圆雪臀,以及两条压着
裂绸的结实大腿。

  耿照面红耳赤,又不禁血脉贲张,染红霞蓦觉股间一凉,仍先探下水面,吃
了两口爽脆多汁的异藻,回见下身半裸,柳眉倒竖,红着烘热的小脸大声斥责:
「你——无耻!禽兽!淫……淫魔!」埋螓首于臂间,香肩抖动,却未闻抽噎之
声。

  耿照正要认错,忽见她饱满的腿根间,夹着一只缝窄肉娇、光洁粉润的细蛤,
对比主人的高挑修长,蛤嘴便如一枚小肉圈圈,开歙的两片酥脂当中,一抹液滑
不断被挤溢堆栈、鼓胀饱满,仿佛一霎眼便要扑簌滚落。

  染红霞埋首片刻,终于回过一张红扑扑的桃花脸蛋,吃吃笑道:「淫魔!」

  「淫」字才出口,蛤嘴一颤,汩出大把淫蜜,由稠而稀,终至清澄如水,沿
着雪股淅沥淌下,宛若失禁,打湿了腹间的乌卷细茸。

  这不是他认识的染红霞。

  女郎像吃醉了酒,胡乱踢动双腿,枕着一侧臂儿,不住掬水就口,阖眼如丝,
似在午后秋千下吃着糕饼细点、饮着果露甜茶,鼻中飘出细软轻哼曲不成调,自
顾自的吃吃笑着,径转腰臀,无比娇慵。

  那样的娇媚如一把熊熊烈火,烧去少年心中最后一丝理智。

  他喘着粗息解开腰带,踢掉乌皮靿靴,一层、一层剥去束缚,直到精光赤裸,
露出浇铜铸铁般的结实肌肉。缓慢的动作里饱含了持续增幅的压抑与蠢动,犹如
风暴核心,女郎却恍若未觉,似乎跌入天真无忧的儿时记忆,直到一双滚烫粗糙
的大手握住娇臀两侧,往她腿心里抵入一枚光滑如剥壳儿水煮蛋也似、既硬又软
的硕大异物。

  染红霞尖叫一声,一边咯咯笑着,圆臀忽然向后撞去!

  这下用力极猛,杵尖反而滑开,硬得微微弯起的怒龙蹭过她柔嫩光滑、肌色
淡细的会阴和小巧肛菊,径自朝天昂起;余势不停,臀瓣撞上鼓胀的卵囊。那里
本是男子要害,饶是耿照欲焰高涨,囊袋比灌饱了水的猪腰更硬更韧,复有碧火
真气护体,仍不免气息一窒,痛弯了腰。

  女郎一撞到底,猛被震开,不知是浑厚的护体气劲所致,抑或臀股太过结实
有弹性;正欲借势入水,身子忽停在水面上尺许,旋被一股大力扯将回去!

  原来耿照忍痛出手,堪堪抓住她松脱的缠腰,用力收转。

  那幅绛红缠腰没了带儿束缚,被他双手接连缠绕,宛若纺轮抽线,扯得她身
子飞转,三两下绛绸绕到了头,染红霞兀自滴溜溜打转,几层衣物旋甩开来,但
见上腴下窄,宽的是香肩雪乳、长的是玉腿红靴,中间一段莲红紧束,却是她的
贴身肚兜。

  耿照只看一眼,探手便攫她襦衫后领,「泼喇!」一扯,染红霞整片背衫连
着内里的单衣一齐破裂!女郎的前襟早已旋开,这下背门又失连缀,左右两只袖
管各自耷连着腋下半条残碎,滑至肘间;若非被束在腕上的臂鞲所阻,早已脱臂
飞去。

  然而,撕碎的半截纱质袖管虚笼在藕臂之上,玉一般的肌色忽现忽隐,又比
裸裎更加诱人,益发激起男儿的兽欲,直想按倒在地,分开她修长的双腿尽情逞
凶——耿照抓住倒卷的袖管乱转几匝,权作绳缚,染红霞双手高举过顶,被少年
揪着一把叉倒,湿冷的触感贴上玉背,「嘤」的一声拱腰昂颈,娇躯窣窣颤抖。

  他双目赤红,滚烫的吐息犹如饥兽,看猎物被制伏在地,残剩的袖管裤腿狼
籍零碎,倍显无助,欲火更炽,空出来的左掌压上饱满挺拔的双峰,隔着软滑的
莲红绸面恣意掐揉,手劲沉重,毫不怜惜。肚兜下的肌肤比绸缎更丝滑,触感绝
佳,乳肉却是结实弹手,如握一团鼓胀肌束,两下里对比强烈,却又融合得恰到
好处,手感妙不可言。

  他单手一阵蹂躏,搓得滑韧的乳峰在掌底不断变形,施力点每一稍离,乳肉
便迫不及待反弹,似与掌劲顽抗,虽不能抵挡揉搓,却执意恢复饱满坚挺的峰形,
丝毫不肯妥协。

  这般倔强的胴体,远比顺从更能激起征服的欲望,况且随着大手的蹂躏,肚
兜与雪肌之间,渐渐膨起两枚坚硬蓓蕾,于乳浪中分外清晰,耿照五指一攫,揪
着绸布用力扯落,肚兜上下两条系带一齐迸断,在颈腋处留下彤艳艳的醒目勒痕。

  红绸离体,雪白的乳峰弹撞而出,底厚腹饱、色如脂玉,形状如一枚对剖的
贡品荔芋,尖翘浑圆,即使平躺在地也不过略略摊厚,乳根沃如堆雪,峰形却依
旧完整,挺耸如蜂腹;顶端翘着两枚嫣红嫩苞,昂然怒起,分不清是疼痛或快美
所致。铜钱大小、同样细润的乳晕与地宫凉风一触,泛起大片娇悚,更是诱人。

  肚兜贴身,系带用料结实,方能经久。耿照生生自她颈间扯断,焉能不痛?
自来咻喘、哀鸣如小动物一般的染红霞,忍不住「呀」的痛呼一声,眼角迸出泪
渍。

  这一唤令耿照略微回神,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单手按着女郎的腕子,
另一手抄起她雪白修长的大腿,以腰胯挤开徒劳无功的并紧,兵临玉门,只凭最
后一丝清明,俯首凑近那带泪的美丽脸庞,哑声道:「红儿!给……给我……」

  染红霞被顶得一颤,眼看便要破关而入,身子本能上挪,欲避兵锋。但男儿
胯下的怒龙比婴臂更粗长,又制住双手不让挣脱,挪开三两寸不到的空隙,岂能
阻挡巨物入侵?

  女郎死了心似的屈起大腿,湿淋淋的玉股随之抬高,像要让男儿加倍侵入、
直抵花心。耿照再无犹豫,退些调整位置,杵尖正要移向蛤口,岂料染红霞滑至
他腰臀上的玉踵一错,两条白皙大腿顿成杀器,狠狠箝住男儿的腰!

  有碧火真气护体,脾胃脏腑等免于被箝爆,却无法将劲力悉数化消,耿照眼
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但鼎天剑脉几乎在瞬息间便接上了真气续断,搐紧的筋
脉骤然舒张,甚至远超过遇袭之前,碧火真气以绝难想象的速度与沛量周行运转,
少年灵台一清,旋又苏醒。

  若有他人在场,怕要以为这记足以绞杀江湖一流好手的猛烈箝腿,竟不能使
典卫大人气窒失神,佩服之余,不免感叹将军府藏龙卧虎、慕容柔多纳异士,益
发畏惧惶恐,莫敢轻撄。

  令耿照错愕的却不仅是箝腿而已。

  视线才聚焦,蓦地右掌底一股奇寒窜起,附近气流为之一凝,忽尔迸碎!

  缠着女郎双腕的纱袖四散爆开,弹上岩壁却是沙沙作响。耿照及时举臂,飞
上臂遮胸膛的哪是什么残纱?根本是大把大把的冰珠!

  便只一顿,染红霞双手撑地,蛇腰凌空一转,拜长腿所赐,生生将他掀了个
头下脚上的倒栽葱,「砰!」肩颈撞地,差分许便是破脑迸浆之厄。耿照摔得眼
冒金星,心头忽生感应,不顾疼痛疾探右臂,指尖掠过女郎足踝,运劲一夺,留
下一只绣金红靴。

  染红霞吃吃笑,仅着罗袜的右脚一沾地,左脚反足勾来,但臀股微动耿照即
生感应,举掌「啪!」接住厚纳靴底,发劲震开,染红霞顺势入池,落于一片圆
盖巨叶。那圆箕般的肥厚巨叶仅仅是晃了一晃,竟未被踩踏入水,稳稳托住她的
身子,看似毫不勉强。

  染红霞的武功他约略有底,绝无传说中「登萍渡水」的造诣。那圆叶虽有三
四尺的内径,也就是大得多的荷叶。莲荷弱质,怎能撑得起一名高挑的成年女郎?

  地宫景致已十足梦幻,此刻所见,更如尘世出离。

  凝目望去,叶上玉人几已全裸,幽蓝的光影投映在白皙的胴体之上,风过叶
摇,水面浮藻荡漾,苍华便于她峰壑起伏的娇躯上径行流转,宛若星雨纷坠。她
腕间只束着彤艳的臂鞲,纱袖余鞲缘小小一圈,霜色的破碎丝缕随风飘飞,像极
了被流星雨划穿的丝丝云涌,不似人间应有。

  染红霞在边缘不住轻晃的巨叶上站得笔直,小腹无一丝余赘,肌束绷实,线
条匀称;而双乳并未因此有所垂坠,依旧尖翘如笋,只是乳根饱实,峰形十分圆
润,又非笋尖可比。

  紧并的双腿一蹬红靴,另一只却仅着罗袜,各有各的销魂美态,一如「健美」
二字在她身上相持平衡,已臻完美,当真增一分太刚,不免稍失玲珑;减一分则
太媚,难有如此英飒。

  而最吸引人的,却是那股狂野危险的气息。

  耿照平生所历诸女,仅明姑娘能于床笫间尽情逞欲,进一步驱策欲望,追求
极致的欢愉快美——世人皆畏爪牙,但对雌豹而言,狞爪利牙不过疗饥罢了,有
甚好怕?因此明栈雪的美丽异常危险,越是悬剑以发、侧身绝壁,越能品出她的
火热与激昂。

  此刻的染红霞与她非常相像,若耿照能稍稍冷静,应能察觉有异。但突遭攻
击的痛楚与愤怒混入旺盛的欲焰,剥夺了所剩不多的清明;女郎俏立水上的风姿,
对男儿来说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怔忡不过霎眼,耿照纵身如鹞击,人尚在空中,双掌已攫向女郎!

  他的轻功不怎么样,水月一脉于此却有独到处,染红霞没等他坠下,点足后
跃,靴尖将叶面踏沉些个,旋劲所至,原本稳稳浮在水上、形如倒翻圆盖的巨叶
顿时翻搅起来。

  耿照意在美人,相准的落点本不在中心,一把踩塌,偏又无处借力,整个人
倒翻入水。翻起的圆叶「啪!」弹回水面,打在他背上,只觉背门热辣辣一痛,
赶紧扭身避开;好不容易破水而出,伸手攀叶,掌心又被刺得鲜血长流。

  原来巨叶外侧,相当于盖缘的部分生满暗红色倒钩,坚锐不逊骨角,落水后
绝难攀附。所幸离岸不过一跃的距离,但池水黏稠浮力甚大,极不好游,耿照奋
力爬回,上岸已累得张臂仰躺,剧喘咻咻。

  染红霞咯咯娇笑,足下不停,一叶接一叶地跳往池中央,嘴里哼着歌儿,轻
巧便似孩提时跳格子玩耍。那巨叶的内里并非是一片平坦,质地虽肥厚如兰叶,
叶脉却似田陌,将叶面分割成一畦畦的隆起,每个都有双掌并拢大小,当中灌满
空气,以分散承重,才能轻易托起百来斤的成人。

  洼池中央的叶子,似是这一池异种莲叶的主心骨,圆盖里的面积最大,直径
已逾一丈,每个隆起的气囊足有一尺见方,叶脉粗如枪杆,连竖起的盖缘都有六
七寸高,宛若小小女墙。

  染红霞一跃而上,偌大的叶面晃都不晃一下,比渔舟还稳。

  她哼着歌儿轮流踮足,在叶上跳来跳去,蓦地玉背一悚,倏然回头,不远处
另一片圆叶上,浑身裹着滑腻池水、肌束起伏晶亮的少年睁着赤红兽眼,身子微
蹲,似是蓄势待发,却无进一步的行动;背上鲜血混合池水,流速变得极缓,沿
着夸张的肩背肌束一路蜿蜒,静止般凝于胁下,仿佛被施了某种诡异的定身咒。

  耿照理智虽失,但感应危机的本能尚在。不敢一把扑上,盖因无法确定巨叶
足以支撑二人。

  染红霞看出他的踌躇,大胆坐下,藕臂撑后,挺翘着一双浑圆玉峰,两腿并
迭,足尖指向男儿,恰恰配着她微抬下颔,刻意压低的轻蔑视线,朱唇曼启,轻
声笑道:「……胆、小、鬼!」

  耿照再不分怒火抑或欲火,虎吼一声、猛然跃起,犹如弩炮离弦,划了个又
高又远的弧拱,双足凌空交错几次,「砰!」落在巨叶中心,借势一滚,翻身压
住全身赤裸、双颊酡红,兀自咯咯娇笑的冶丽女郎!

  染红霞的笑声变成了尖叫,拳打脚踢奋力挣扎,两人交缠着从这头滚到那头,
又辗转回到中央,巨叶的结实可比舫舟,不止稳稳承载,更由得二人挥肘蹬腿,
抵死纠缠。

  两人四掌相抵,耿照仗着蛮力将她双手分按两侧,这回不敢再放两腿自由,
径以膝盖抵她膝弯,压制大腿,避免腰腹被箝。如此一来,染红霞动弹不得,耿
照也腾不出手塞入杵尖,粗硬的怒龙翘如弯刀,一跳一跳地拍打她覆满纤茸的饱
满耻丘,发出细微的「啪唧」腻响,不知是汗水池水所致,抑或其他。

  「红儿!」

  他俯首凑近,灼热的吐息混着汗水滴上她娇艳却狠烈的脸庞。

  「给我……给我……」

  那充满色欲、又透着依恋渴求的低吼撼动了她,女郎喘着粗息,彤靥露出一
丝迷惘之色,紧绷的大腿变得温软如绵,对峙出现缺口。

  耿照在她腿间跪正,杵尖摁着黏闭的蜜缝擦滑几下,上头裹满的池水正是上
佳妙物,磨得女郎呜呜哀鸣,娇躯颤如风花,蛤嘴渐渐吐出浆来。若非她玉户狭
小,位置又低,着实不易进入,两人早已合为一体。

  这「通幽曲径」本就难进,耿照虽只试过一回,却难以忘怀,耐着性子厮磨,
染红霞呻吟越见娇腻,粉颊益红,原本迷蒙的星眸一亮,吃吃笑着,不知哪来的
气力,推着他的手掌寸寸举起,红靴罗袜一踏,猛将男儿翻转过来,跨坐于腰,
小手抓紧龙杵,将前端送入腿心。

  耿照顿觉被塞进一处又暖又湿的窄缝,入口脆韧狭紧,更有惊人的曲折与弹
性,是润泽不够便要受伤的程度,此际的湿热却足以消弭扞格,将膣中一波三折
的触感完整保留。

  染红霞的玉户入口奇低,跨在男儿身上,须将杵尖稍稍挪向会阴处,才能找
到洞儿。鸡蛋大小的龙首方塞入半截,便遇阻碍,本已无比狭窄的蜜缝至此居然
无路,女郎本能翘起雪股,杵尖挤蹭过一个小坎儿,几乎以相反的角度滑进膣管,
这才找到了路。

  比起这个刁钻的折角,膣中余处的崎岖凹凸都不能阻住粗硬的怒龙,染红霞
一下没掂量好,一股脑儿塞进去,酸、疼、爽利……诸般快美一齐钻入骨髓,几
以为被一杆烧红的烙铁棍贯穿,忍不住昂首呜咽,蹲在他身上一阵颤抖,差点泄
了身。

  耿照也没好到哪儿去,锐利的擦刮感套着龙杵,一口气滑过了前半截,更要
命的是:湿软紧凑的肉壁接着一搐,随女郎的剧颤又缩又夹、拧手绢似的绞扭,
差点让他精关失守,喷薄而出。

  染红霞好不容易喘过气,连脖颈都涨起瑰红,低头一瞧,居然才进得半截,
好胜心起,咬牙慢慢坐落。那逼死人的贯通感无比爽利,似无休止,沿着背脊冲
上脑门,欲将飞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屁股坐到底,尺码骇人的巨物仿佛
将她撑满了、掼直了,直顶到心子里。

  她红着小脸吁吁娇喘,将耿照的双手分压两侧,带着胜利者的昂然姿态,咬
唇笑道:「不是给你,是我要!」

  不顾男儿目瞪口呆,小手按着他结实的腹肌支起蛇腰,跪在耿照身上大耸起
来。

  女子跪坐于其上的交合姿势,除了腰臀之外,就属大腿最为吃力。

  寻常女子身柔劲弱,难有长力,此式不过是观其双丸跌宕、努力取悦爱郎的
痴态而已,便是青楼女子,遇着元阳雄健的狠心冤家,也不易套出精水来。是以
风月册上教男子延长交合,每遇精关松动,先且暂停,改采这式「鱼接鳞」应付,
得保不失。

  但染红霞乃镇北将军之爱女,生于天下劲旅「血云都」,不仅擅长辕驾,骑
术更是精绝。驾驭马儿的第一步,便是踏着马镫一站一坐,利用马背起伏的弹力,
以臀股轻触马鞍、俗称「打浪」者,锻炼腰腿长力甚于练剑。

  她熟练地摇摆雪臀,以两人交合的最深处为支点,不住前后滚动。

  阳物如被套在过紧的、贮满温热蜜水的软鞘里划着大圆,鞘中布满翻毛绒刷,
随着大圆的轨迹前后扭动着阳物,同时被软鞘箍束着进进出出,挤出大把大把的
蜜水,而鞘里凹凸错落、软硬不一的绒毛突起,则轻轻重重地刮过阳物表面的每
一处,从肉菇褶缝,到阳根接腹处的微凹,全都随着规律而强劲的雪臀「打浪」
不停擦刮,像要被生生刨去一层皮肉……

  比之弦子过人的吸吮与寒凉,染红霞的骑乘位乃是以强烈的摩擦取胜。耿照
在红螺峪占有她时,未能尝到这样的销魂滋味,此刻雷殛般的快感同时攫取了交
合中的两人,先受不住的一方似欲炸裂开来、立时便魂飞魄散一般,角力已到了
束肌绞汗、逼命相抵的境地。

  为抵挡这种猛烈的快感,耿照握住她饱满的双峰用力揉捏,染红霞猝不及防,
被揉得仰头呻吟,叫声却是又细又软,带着受伤小动物似的颤抖;好不容易回神,
咬牙拉开他的大手,重重往叶上一压,娇蛮道:「不……啊……不许揉!我不许
你……啊、啊、啊……不要……呜呜……」娇躯扭动,拱背大颤起来。

  原来她为压制耿照双手,身子前倾,玉乳顺势垂至男儿眼前。染红霞双乳坚
实,除了胸腋肩背的肌束发达、足将乳球拉得峰挺,也得益于她本身傲人的乳量,
才未在经年累月的剑术修练当中,将绵软的乳房通通练成胸肌。

  她一俯身,原本蜂腹般的胸形顿时坠成了一对乳瓜,瓜实底部承重,使得淡
细的乳晕微微扩大,只有尖翘的蒂儿丝毫不受影响。耿照把握良机,忍着双手被
压制的背肌疼痛,张嘴含住一枚,牙末轻啮、舌尖滚挑,吮得咂咂有声。

  乳尖本是她的敏感之处,染红霞虽较他年长,于男女之事毕竟只有红螺峪那
晚的经验,乃是货真价实的雏儿,受不得这般风流手段,小手一软,趴倒在他身
上。耿照双臂一环,紧紧将她搂住,两座雪白玉峰压上胸膛,又软又滑又是弹手,
滋味难以言喻。

  染红霞挣了几下没能挣脱,似是那股莫名而来的怪力,此刻业已莫名而去,
又气又恼,咬着他的耳垂使小性子:「放……放开我!」

  她这下是咬真格的,贝齿一阖,逸出一股淡淡血气,竟似见红。

  耿照哪里肯放?咬牙忍痛道:「你要完啦,现下得给我。」屈膝一顶,箍着
玉人奋力进出,插得窄小的玉户滋滋有声,淫水都被磨成了冒泡的雪白沫子,呼
噜噜地流了他一胯。

  「啊啊啊……不要、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

  女郎似要被汹涌的快感逼疯,偏又无法自铁箍般的臂间逃出,起初还拼命摇
动螓首挣扎,被一轮狠插百余记之后,颤抖的身子已绷紧到极点,只能翘着剧颤
的玉股呜呜承受。

  巨大的阳物粗暴地刨刮着紧窄黏腻的肉壁,换作其他女子,恐怕早已破皮受
创,但染红霞虽叫得魂飞天外,膣内收缩的强度却未曾稍减;她的肉体和欲望非
但没有居于下风,仍不停需索渴求。耿照信任她,正因为全然信任着她的坚韧与
强健,才能如此放怀,毋须顾虑弄伤、甚至弄坏了她,尽情地释放欲望——他进
出着她未有片刻稍停,大腿撑着、臀股顶耸,速度越来越快,这种单调的力量堆
栈却因为女郎的紧凑曲折,意外带来极大的快感;直到爆发前的一剎那,耿照忽
觉胸膛像要炸开似的,眼前一黑,无数画面掠过脑海:雨中的断肠湖、水月停轩
的停台楼阁,篝火前的魏无音,以及船舱里的许缁衣……

  他抱着女郎往上一挪,那对布满汗水的弹滑玉乳「唧——」滑着津唾汗渍堆
至他颔下,混着异嗅的玉人体香差点使他禁制不住,幸好阳具「剥」的一声拔出
玉户,并未喷发。如此剧烈的中断动作并未使女郎回神,染红霞仅在巨物卡着那
道小坎儿、不得不更用力拔出时颤了一下,依旧软软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

  耿照闭着眼睛喘息,浓稠的精液似乎仍卡在杵茎里,被她夹痛了的那股舒爽
热辣还残留于滚烫的表面,这种欲出不出的感觉令人异常恼火。但他很庆幸自己
在最后一刻恢复了神智。

  失贞对她来说已是一大麻烦,若能离开这里,接下来还得面对身怀外道武功
的指控。要是这时她怀上了……耿照不敢继续想下去,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心
底一丝不祥,忽听女郎闷声道:「还要……还要……」带着喘息的娇细呻吟,与
泛起大片酥红的白皙胴体形成强烈的对比,又勾起男儿的欲焰。

  耿照将她抱起来,摆成趴跪的姿态。女郎手足酸软,仍不忘小声抗议:「不
要,这样好冷……呀!」一声酥啼,高高翘起的玉户已被阳物塞满。耿照听她说
出与红螺峪当夜一模一样的话语,柔情涌上胸口,环着她那对饱满乳球,俯身贴
近她湿发当中的小巧耳蜗,低声道:「不是给你,是我要。」

  这个趴低的动作直接将阴茎推入更深处,染红霞「呜」的一声低头翘臀,颤
抖得说不出话来。耿照索性放开玉乳,抚着她酥滑的玉背直起身子,握住两侧臀
腰,大力进出;女郎美美地挨了几下针砭,终于回过一口气,呜呜晃着螓首,点
头应道:「好……好……呀、呀……好硬!好硬……啊啊……」

  耿照正插得爽极,闻言不禁莞尔。「是」好「呢,还是」好硬「?」

  「是」好「……」女郎被一轮急弄,里里外外刨刮了十来记,拼命摇头,已
然抵受不住,呜咽道:「好硬……好硬!好刮人……不要了!不要了!呜呜呜呜
……啊啊啊啊啊!」胡乱回过左臂,似想阻止爱郎逞凶,却被一把捉住。

  耿照抓着她的手,见藕臂酥滑、莹白如玉,腕上束着大红臂鞲,分外耀眼,
突发奇想,双手分抓女郎两只腕子,将她上身悬空架起,奋力挺动下身,尽情抽
插!

  由这个角度望去,染红霞香肩宽阔、腰细股圆,肌肤白得没有一丝瑕疵,分
明是完美诱人的顶级女体,然而上半身的每一条肌肉偏又鼓胀束紧,一半来自危
险吃力的体势,另一半却是被男儿顶得魂飞天外,腰臀俱都绷紧到了极处!

  充满力道的肌肉线条、飞溅的汗珠,尖叫哭泣般的娇细呻吟……这一切与女
郎的骄人胴体完美结合,而反剪的双手就像马缰,臂鞲则是缰上的华采,正由他
紧握在手里,用来驾驭这匹雪白无瑕的美丽悍马——在不久之前,她才跨坐在他
身上,像个高高在上的傲慢骑手。如今已于胯下婉转娇啼,翘着浑圆诱人的雪臀
任他驰骋……鲜烈的对比令耿照兴奋起来,粗硬已极的怒龙变得更粗更硬,插得
女郎摇散湿发,与健美修长的胴体毫不相称的娇细呻吟直教人血脉贲张:「不要
了……不要了!呜呜呜……不要了……好硬!好……好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攀过欲望巅峰的一瞬间,耿照松开她的双手,撞击产生的反馈令女郎向前趴
倒,剧颤的屁股翘得高高的,阳物「剥!」脱离玉户,滚烫浓浆自贲张的马眼激
射而出,在玉背留下一道长长的白浊污痕,混着晶亮汗渍,缓缓淌下身侧……

                ◇◇◇

  两人一趴一仰,累得交颈并头,在叶上昏睡过去。

  待耿照醒来时,却见染红霞维持趴卧的姿势不变,睁着一双盈盈妙目望着自
己,排扇也似的弯睫眨呀眨的,并不像气恼或伤心的模样,平静得令他有些心虚。

  「我告诉自己,」染红霞枕着浓绿光滑的叶面,一本正经对他说。「若你醒
来同我说话,能辨出意思、不是胡言乱语,这就不是梦。」

  「就算在梦里,我也不会对你胡言乱语的。」

  「糟啦。」染红霞叹了口气,听来不无遗憾。「这果然只是个梦。」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声,俱都笑了起来。

  「过来。」

  耿照伸开左臂,染红霞轻轻翻了个身,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

  掼在池岸边的火炬早已熄灭。耿照挪动身子,拥美人入怀时,终于明白她为
何会那样说——他们正躺在一片波光荧荧的幽蓝水上,仿佛身下并排着星子。满
池的异藻取代炬焰,成为地宫里唯一的光源,惑人的星光自巨叶的圆盖边缘溢入,
有几分像是夏日流萤,却更加璀璨耀眼。

  地宫中水风阴凉,两人不知躺了多久,身上的汗渍狼籍早已吹干,但浸过池
水的部分,黏滑感仍挥之不去。耿照落水自不消说,适才激烈交媾时,也没少抹
在染红霞身上,想起她还吃下异藻,臂膀一紧,追问道:「身子……有没有什么
不适的?」

  染红霞大羞,片刻才咬唇轻道:「腿好酸。下边……有些疼。」

  耿照会过意来,差点又想翻身按倒她再要一回。染红霞听他「哧」的一声,
以为有意取笑,又羞又窘,一推他胸膛:「你……这样笑话我,我再不跟你说话
啦。」挣扎欲起。

  耿照握住她的柔荑,左臂搂得更紧。「我不是笑话你。我是担心你吃了水里
的那些个怪东西,于身子大有损害。你若腹中不适,我们可得想个法子运功逼出,
以免贻误。」

  染红霞才知会错了意,恨不得钻进池底,羞得连粉颈胸口都泛起娇红,只想
抽身避走,却被耿照死死搂住;别扭了好一会儿,终于打消念头。

  「我……我没事,身……身子好得很。只是头有点疼,有些片段……记不太
清楚啦!」当然包括让她羞得无地自容的部分。记忆虽有磨损,感觉仍在,一触
及这些零星空白,她才发现自己又湿润起来,身子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酥麻,令
她忍不住开始想象,被遗忘的片段该有多么欢快爽人,迄今膣里还热辣辣地痛着。

  拘谨守礼的二掌院夹紧大腿,强迫自己收摄心神,安静片刻,忽然道:「我
方才想,若你醒来头一句又是道歉,我便抽你老大耳刮子,再不睬你。」

  耿照笑道:「必是碧火神功感应杀气,预先做了提防。我还没想到那儿去。」
染红霞噗哧一声,又气又好笑,轻打他胸口,嗔道:「嘴贫!装着一副老实头的
模样,什么坏事都是你做的。」叹了口气,低道:「我……我不明白方才自己是
怎么了,但我很欢喜。我……我欢喜你那样……那样待我。我这一生从未如此快
活过,便是现下死了,也不枉啦。我很傻,是不是?」

  颈窝一温,耿照正欲为她拭泪,染红霞却把脸蛋藏得更深,再仰头时面上已
无泪痕。耿照温颜道:「平日不傻的,今日特别傻。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
后福。「连九品莲台都压不死我俩,又怎么会死在这儿?」

  染红霞心怀略宽,拍拍身下巨叶。「这儿挺漂亮的,床又舒适好眠,要是有
东西吃,我都不想出去啦。」耿照打趣道:「怎么没东西吃?你吃得可香了。我
也来尝一口。」想掬一捧藻浆,被染红霞拉住。

  「不行!」她单臂环胸,红着脸别开目光。藕臂柔荑自是遮不住她傲人的坚
挺浑圆,但令女郎羞于启齿的,却非裸身面对爱郎。

  「万一你吃了也……也那样,该如何是好?我……我怕受不住……方才那是
……平常我不是……」越说声音越小,尖尖的下颔几乎抵着胸口,差点没把红石
榴似的滚烫脸蛋平贴在耸起的乳峰上。

  还好耿照不笨,脑筋一转,便即明白。原来染红霞以为自己忽然变得大胆,
做出攻击、甚至勾引耿照的行径,乃因误食异藻所致,担心耿照吃了以后兽性大
发,未免要糟。

  但她在食用异藻之前,神态已有不对,否则以染红霞的见识,绝不能生食来
路不明的异物,这是连三岁孩童都知道——耿照脑海中灵光一掠,忽觉染红霞的
症状似曾相识:强烈的欲望、脱序的行止,回想事发时,记忆却被分割成零星片
段,时间拉得越长,越难悉数记起……

  简直就像风火连环坞当夜的自己。

  染红霞发出的异种真气,分明是蚕娘的「天覆神功」,运劲时霜冻奇寒、指
掌间的苍色辉芒……都是这部宵明岛绝学独有的特征。耿照阅历不丰,但这种夸
张眩目的征候、凝气成冰的异能,也没听有第二家;至于蚕娘是什么时候、又如
何把天覆神功「弄」到了染红霞身子里,想来教人头疼不已,耿照老早就投降了。

  但或与神识有关。

  以红儿的武功修为,蚕娘前辈或可无声无息地点倒她,却不能屡屡为之而令
其毫无所觉,除非……除非红儿并未察觉有人对自己动了手脚,从失去意识到恢
复的这段时间差,对她而言不足以产生疑虑——譬如睡眠。

  蚕娘可以无聊到每晚摸进染红霞的舱房,冒着被旁人发觉的危险,帮染红霞
打通经脉、输入异种真气,然而天覆神功的内劲与水月本门相差何止千里?要令
天明后的染红霞丝毫不觉有异,这可不是靠点晕她就能办得到的。

  耿照想起了大师父。

  青面神曾在枣花小院,以「青鸟伏形大法」隔空操纵耿照发声,更在鬼子镇
伏击岳宸风时,以同样的手法扭转诸人的五感知觉。这种控制意识的异术,对人
绝对是有害的,大师父本欲授他一套心法补救,但夺舍大法的「入虚静」便是心
识之术的顶峰境界,耿照不致为其所伤,也才有了后续「拔岳斩风」的行动。

  蚕娘前辈若对红儿施行了类似的异术,一切便说得通了。染红霞在九品莲台
挣脱禁制,使出天覆神功,蚕娘必有后着,为她消除损害,万料不到莲台崩塌,
这下补救不及,导致其后的脱序行止。

  「头还疼不疼?」耿照轻抚她的额角,低声问道。

  「不疼啦。」染红霞精神略振,敛了敛神,笑道:「你还没醒的时候,一阵
一阵针攒也似,难受得紧。只是我身子乏啦,也不想动,贪懒了会儿,慢慢就好
了。」

  耿照见她面上彤红未褪,真心喜欢她害羞的模样,这么个修长健美的女郎,
臊起来却似小小女孩儿,如同她婉转娇啼的尖细可人,与平日「二掌院」的英飒
形象委实相差太大,教人忍不住想欺负,故意逗她:「方才我们好的时候,你手
劲可大啦。扳起腕子,连我都赢不了你,身子乏些也是应该的。这样都不觉乏,
还有没有天理?」

  染红霞却未见预期中的可人羞态,并腿斜坐起来,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
蹙眉苦思:「有么?我……我不记得啦。我自来气力甚大,但要扳腕子赢过你,
怕也不容易。是你让了我罢?」省起说的是男女之事,管是谁让了谁,最后还不
是便宜他?终于又是大羞,眼角眉梢春意盎然,无比诱人。

  这一下却轮到耿照发怔了。伊人的无心话语宛若针尖,戳穿了薄薄的窗纸,
蓦地露出一丝烛照,将散乱的线头兜将起来。

  染红霞膂力极强,但耿照也是天生大力,纯比力量,没有一举压倒他的可能。
但方才红儿确是实实在在将他翻了过来,猛然压在身下,毫无花巧,此事必有蹊
跷。

  自坠入地底以来,在她身上有二事殊异:一是情欲勃发、行止失序,另一件
则是内息用尽之后,忽又生出压倒性的怪力。此二事对应着两个可能的肇因:误
食异藻,以及天覆神功。

  一直以来,耿照都认为她之所以失神,化为求欢纵欲的狂乱女神,是因为服
食池中异藻的缘故,而提供力量的泉源则是天覆神功,如今才惊觉自己犯了一个
巨大的错误。

  天覆神功的内劲,早在破坏铸铁活门时便已消耗一空,纵使蚕娘有绝大神通,
不仅仅是度入一股真气、用完便罢,而是将整部天覆神功「刻印」在染红霞身上,
拥有完整的调息回复之能,耗竭的内力也须时间调复,否则耗尽便是耗尽了,绝
不能立时又生。

  这上下联系的两组因果,从一开始便连错了。使染红霞失神狂乱的,是未得
蚕娘及时善后的天覆神功——也可能是强自「刻印」天覆神功于体内的遗患——
而提供力量的可能性只剩下一个,正是洼池中发着蓝光的异藻!

  耿照心念一动,摊开左掌,掌心被叶缘倒钩刺破的伤口,已然收口结痂;一
摸背上,也是一样的情形。碧火神功运到了极处,虽可加速痊愈,但耿照并未运
功催收,对比疗伤的效果,其内息损耗也恐得不偿失。

  (果然如此!)

  他一跃而起,抢在染红霞之前掠至叶缘,掏了藻浆入口,咬碎生肉似的藻壳,
连同发光的幽蓝汁液一并咽入腹中,忍着喉里的异感盘膝坐下,提运真气,径行
周天搬运。

  一股奇异的温热自胃中涌起,他仿佛可以清晰感受热气被肠壁吸收,迅速散
入血液,余热瞬间走遍全身各处经脉,精神一振。这股奇热与其说是内息,更像
是某种精力,提振精神、顺畅血脉,自能疗愈伤痕,对提升功力亦有裨益。

  染红霞见他盘膝闭目,头顶白雾氤氲,面色红润,隐隐透出一股辉芒,分明
是运功化纳的模样,不敢惊扰,按捺芳心可可,安静在一旁护法。不多时耿照吐
出浊气,收功而起,正迎着她美眸生疑满是忧虑,不觉微笑,神采昂扬。

  「红儿,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他握住她软滑细腻的白皙柔荑,一指池畔。

  「三十年前,」凌云三才「便在此间聚首,约定二度赌斗,赌的是集恶道三
位冥首,谁能够真正改过自新。他们管这儿叫」圣藻池「!」

  第百廿三折梦外冰凝,古石含菁

  三十年前,就在卫青营化身刀尸,追杀赭衫少年、青衣书生与聂冥途那一晚,
隐圣刀皇千里追踪「天观」七水尘至此,欲续未竟之凌云论战。而为妖刀之秘所
诱,聚集到了阿兰山附近的前代鬼王及南冥恶佛亦失手被擒,最终沦为「凌云三
才」二度赌斗的工具……

  此际回想,耿照赫然发觉:三十年前那个诡异迷离的夜晚,在这座「圣藻池」
畔所发生之事,不仅改变了集恶三冥与那俩年轻人的命运,甚至间接、直接地对
世局产生巨大的影响。

  他把在大佛腹中听到的故事,源源本本说与染红霞听——当然是略去了明栈
雪的部分。他倒不是有意欺瞒,只是一下不知该怎么解释与明姑娘的关系,但两
人有肌肤之亲,总是事实。

  耿照自忖口才不甚便给,难在三言两语间交代清楚;回过神时,不知不觉便
已略去。懊恼不过一霎,见伊人美眸盈盈、全神贯注听自己说话的模样,又庆幸
未和盘托出,暗想:「待得脱出此间,我定与红儿实话实说,诚心求她谅解,并
不是故意欺瞒的。」心底那一丝负疚随即逸去,如化水风。

  染红霞专心听完,想了一想,忽道:「我们爬过来的那条甬道乃是新近开凿,
应是被灭口的那群石匠、苦力所为。三十年前,莲觉寺的广场与这座地宫并不相
通,凌云三才等三位前辈,一定不是从这条甬道过来的。」

  耿照心思机敏,旋即会意:「没错!地宫里一定还有其他的出入通道,这下
我们可有救啦。红儿,你真是聪明。」染红霞晕生双颊,难掩羞喜,嘴上却轻啐
了一口,咬唇瞟他:「嘴贫!没……没点儿正经。不说啦,咱们赶紧找路出去。」
掩着胸乳腿心盈盈起身,谁知膝弯发软,又一屁股坐倒叶上,恰恰跌入耿照臂间,
给爱郎抱了个满怀。

  耿照非是有意轻薄,但两人全身赤裸,染红霞这一跌,桃瓣一般的细滑股间
往后一压,竟把一条又粗又硬、无比滚烫的肉柱摁进了股缝里,既光滑又灼热的
杵身贴上原本已被水风吹凉的肌肤,更是热得难受,尤其肛菊细嫩,简直像被烫
着了似的,她「嘤」的一声扳起腰,身子微颤,不自觉地将双乳挺往男儿的掌臂
间,仿佛要压上去似的。

  这下二人俱都面红耳热,近距离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怦怦作响,即使隔着厚实
弹手的高耸乳峰,耿照仍能感受她胸腔里猛烈的撞击,丝毫骗不了人。「你……
你想要的话,」她不敢转头,由背后望去,晶莹柔嫩的耳垂早已酥红滚烫,声音
越来越细:「我……我没关系的……」

  这直是世上最最诱人的邀请,耿照花了偌大功夫才压下冲动,低道:「你乏
啦,需要休息。待养好了身子、睡得饱饱的,我要你好生陪我,一起……一起快
活。」染红霞羞不可抑,心中一荡,连股下的叶面都温湿黏润起来;低垂着细长
的雪颈,不敢抬头,片刻才低低应了一声,细如蚊蚋:「……嗯。」

  耿照亲身试过圣藻池异藻的威力,仍十分谨慎。他与染红霞借食异藻恢复精
神体力,一服至多是合掌一捧,绝不吃多,嚼碎吞下后立即盘膝运功,说是摄食,
更像以自身内功调复,异藻汁液不过推波助澜而已;即使这样,效果已好得出奇。

  男子毕竟手掌大,吃下异藻较染红霞多,但鼎天剑脉导行之能远胜其他,兼
且碧火真气致密,更易自藻液里析出热流。他盘膝吐纳,搬运数周天后收功,顿
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盈满气力;若非染红霞兀自闭目用功,不能受到惊扰,他
几乎想在叶上翻几个跟斗,大叫一番。

  染红霞气色亦佳,俏脸红扑扑的,唇上密密覆了片薄汗,头顶白雾氤氲,显
到了紧要关头。耿照对水月武功所知有限,不过从外表推断,她此刻所运绝非蚕
娘的「天覆神功」,而是本门心法。

  要不多时,染红霞吐息收功,一跃而起,这回未再失足偎向檀郎,修长健美
的赤裸玉腿凌空交错,施展轻功点足踏叶,眨眼便掠上池岸,抢先拾起耿照的外
衫一裹,总算掩住了娇媚诱人的白皙胴体。

  耿照的身法不如她曼妙轻盈,起步又晚,但一口气跳过四五片巨叶,其间无
须换息,也仅比她稍慢一步而已,分拣单衣棉裤着好。

  先前那支火炬早已烧到了头,池中虽有异藻幽华,毕竟不如炬焰明亮,可以
持入石隙探险。染红霞灵机一动,拾起一片撕下来的裙幅,兜满藻粒缚成一包,
犹如一只小小包袱;合掌运劲,纤指破圣藻,发着蓝光的藻液汩出肉壳,似更明
亮了些,光华透纟而出,勉强可及身前尺许,聊胜于无。

  女郎拎着发光的小包袱,盈盈下拜:「小女子有幸,为典卫大人掌灯。」噗
哧一笑,狡黠的杏眸十足淘气,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她身量与耿照相仿,除了肩袖稍嫌宽松,披他的外衫倒也合身。只是男子的
袍服内尚着长裤,衣片外衽的剪裁不如女子严实,虽然束上腰带,行走之间,两
条白生生的修长玉腿在袍襕间乍现倏隐,既不能全遮,却又不能全见;一下见小
腿纤细,一下又见大腿白皙,柔媚修长的曲线与健美紧致的肌束交错闪现,俱出
自于同一具女体,更加诱惑男儿,直想扑上前去将她剥得赤裸,一窥衣下的动人
景致。

  耿照服食异藻后精力充沛,色欲旺盛,担心玉人禁受不住,伤了娇嫩的玉谷,
赶紧转移注意力,笑指异藻小包:「可惜了圣藻池内的疗伤圣品。连」凌云三才
「这样的人物都珍而重之,却被我们如此糟蹋,当真浪费了这些灵藻。」

  染红霞嫣然一笑。「谁说浪费了?一会儿典卫大人饿了,这便是现成的食盒。」

  「也太素啦。」耿照苦着一张脸。「煮点海菜花汤可好?化痰消积,清热解
毒,我小时候吃多腹胀,姊姊都煮给我喝。」

  「美得你!」染红霞娇娇地瞪他一眼,眼角眉梢秋波盈盈,无比可人,自己
却忍不住抿嘴微笑,再也板不起脸儿。「我先说啦!我一不会女红,二不会炊事,
现下学也晚啦,你……你以后莫要后悔。」羞意宛然,扭头欲走。

  耿照拦腰将她搂住,面颊轻摩她雪靥粉颈,低道:「我要放了你走,才真是
后悔莫及,抱憾终生。不就是填饱肚子么?你不嫌我手拙,我来下厨便是。」染
红霞被他逗笑了,心中感动,一时忘了羞赧,咬唇轻道:「堂堂典卫,岂能亲下
庖厨?你不嫌我手拙,我……我慢慢学便是。」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补一句:
「一开始肯定做得不好,你可不许笑话我。」耿照忍笑道:「岂敢岂敢,红儿肯
煮饭给我吃,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怎能不知好歹?再说了,下厨至多是烧出一
锅精炭,我从前在家也没少弄过,照样能吃,还待怎的?」

  「你别说。」染红霞一本正经道:「我幼年过家家,也捏些泥碗土钵,摘花
草假装煮菜,与别家女孩儿并无不同。后来进了一次厨房,我爹就决定送我去习
武啦,说最坏就是伤了自己,总比一次放倒将军府上下来得强。」

  耿照笑容一僵,不禁汗流浃背。

  煮菜比刀剑能伤人,这是毒宗的手眼啊!敢情二掌院不该拜入水月门庭,要
是肯入邪派七玄,成就恐将不只如此。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宝宝锦儿——符赤
锦不仅煮得一手好菜,针黹女红亦极拿手,随意往灯下一坐,也不见她怎么忙活,
三两下便补好一件衫裤,简直不费什么功夫。

  想起符赤锦以及地面上的其余人等,她们以为他葬身莲台,该要多伤心!耿
照面色微凝,一时无语。染红霞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轻拍他手背,柔声道:
「走罢。早一刻脱困,也免得亲人朋友担心。」耿照点点头,两人举起异藻小包,
钻入最近的石隙中寻路。

  由石笋及石钟乳上下交融形成的孔隙极不好走,好在二人靴履尚在,不致被
崎岖尖利的地面割伤了脚,但异藻小包不比烛照,能见度毕竟有限,只能步步为
营。地宫中并无沙漏钟晷计时,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探得筋疲力竭,搜索了十
来个孔洞,都没找到通往外头的路。

  「探完这处,」耿照指着一个较大的孔隙,回顾染红霞。「咱们便退回池边
饮食休息。地底不见日月,要是乱了睡眠作息,于身体恐有大害。」染红霞以手
中尖石在甫退出的洞穴外做了个记号,一拭额汗,点头道:「……好。」

  连耿照亦感疲惫,显然实际耗费的时间较所觉更长,然而他坚持探完这处是
有原因的。这面石壁十余处孔隙,就属此间最阔,毋须弯腰便能进入,两人一前
一后把臂相携,见石隙越走越宽,与先前诸穴绝不相同,精神大振,心中燃起一
线希望。

  通道的走势并非水平伸出,而是不住缓降,越往前苔滑越重,两壁触手湿寒,
亦不似别处畸零;水气扑面,分外刺骨,竟比池上水风更难当。

  行不多时,甬道之宽,两手平伸勉强能及,而地面更湿更斜,扶壁方不致失
足。耿照心觉有异,将异藻小包高举过顶,沿壁绕了一圈,喃喃道:「……你瞧。」

  染红霞贴近他背门,身子微颤,片刻才道:「瞧……瞧什么?」

  「这通道是圆的,像管子一样。」耿照自沉吟中回神,低道:「不说啦,瞧
你冻的。咱们先回头歇息,待养足精神再来。多带上几包灵藻,前头黑黝黝的什
么也瞧不清,恐怕路还长着。」

  染红霞牙关上下磕碰,莫名烦躁起来,摇头道:「我们……前头……浪费了
忒多时间,好……好不容易……找到了路。再往前些,说不定……说不定便能出
去啦!」见耿照面露犹豫,一咬牙将小包夺过,扶着他宽阔的肩膀挤越而过,一
边往前走,边回头强笑:「再往前些,如果不行,咱们便回头——」忽迸出半声
惊叫,「扑通」一声,整个人已倏然消失!

  耿照约略猜到前方有地下伏流之类,万料不到便在三两步外。

  染红霞落水瞬间,散发微弱光芒的异藻小包随之一沉,幽蓝光芒在身下三尺
处散开,融融泄泄地流向远方。耿照由此判定水面高度,探身一捞,及时捉住水
下一条藕臂,奋力拖将上来;摸着胸腹确定位置,双掌交迭按压,染红霞「呕」
的一声吐出腹水,大声呛咳。

  耿照将她抱在怀里,双掌一贴乳间、一贴小腹,提运内力,行走于二人经脉,
用的正是当日为雪艳青祛寒的法子。要不多时,两人衣发俱干,身上冒出腾腾热
气,耿照才收功吐息,在她耳畔低道:「……我们先出去。」染红霞元气无法在
短时间内恢复,乖顺点头,并未言语。

  此间黑得无一丝光线,无论怎么使劲睁眼,依旧难以视物。耿照将她负在背
上,放低身子四肢接地,摸黑缓缓爬出;幸至中途,前方隐约窥见圣藻池辉芒,
终能稍辨前路。爬出石隙,染红霞发现他裤膝早已磨破,血痕斑斑,俏脸不禁变
色,耿照耸肩笑道:「皮肉伤,不碍事的。」汲取藻浆喂她,自己也吃了些,盘
坐调息。

  染红霞已有倦意,再加上落水失温,过度消耗了精神体力,用功片刻,拥着
外衫倒头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缓缓收功,见伊人蜷成一团,恐染风寒,
将她轻拥在怀里;染红霞似睡得极沉,并未惊醒。

  耿照见她浓睫微颤、鼻息轻匀,爱怜横溢,暗忖:「她必是累得紧,才得如
此熟睡。」虽服过圣藻池中的异藻,仍有一丝微倦,料想此际必已入夜,身子自
然而然涌出睡意,遂搂染红霞倚壁阖眼,强迫自己休息。

  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越来越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霍然惊觉:「连我都冻
成这样,红儿怎生禁受?」

  睁开眼睛,赫见襟上挂满冰珠,怀中染红霞浑身透出淡蓝幽芒,不住窜闪萦
绕。女郎白皙的雪肌却不似被奇寒所侵、显出霜冻僵白,而是如玉一般微带剔透,
睡容更是安详得无一丝异状,因为她正是奇寒霜气的来源!

  耿照运起神功御寒,将她平放地面,染红霞身子侧转,自然而然恢复成蚕蛹
般的微蜷,吐纳悠绵,似无断绝;寒气如丝缕交织,渐覆于娇躯之上,形成一层
极薄极透的冰壳,映着圣藻池的苍色晕芒,眼前奇景已非「瑰丽」二字所能形容,
直看得他挢舌不下。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耿照欲俯身观视,然而手足未动,霜气的流动倏然一凝,变化极微,非先天
真气不能感应,但耿照清楚察觉自己成了受排拒的对象——一如碧火神功与其他
上乘内家心法,天覆神功亦于修习者体内形成一个衡满的「圆」,自成循环,将
外力视为潜在危险。

  他撤去护体真气,忍着刺骨之寒放轻动作,慢慢自染红霞身畔退开。飘悬的
苍色冰芒宛若流萤一类,随他的移动沾黏过去,如风吹磷碎,径附衣上发间。

  耿照心中明白:即使极力抑制,对碧火神功来说,天覆霜气亦是危险之敌,
护体气劲虽然受抑,仍有保护身体的本能,不能完全消除。天覆神功受碧火真气
吸引,一步也不肯放松,他若生出歹念,又或无端端凝聚内力,染红霞身上的奇
寒真力恐立时化作天外龙挂,怒卷而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退避三舍」的紧绷对峙直到他退至池畔,距染红霞足有七八尺远,冰片
才不再如夏萤飘至,转附于她身外那层薄薄的「冰壳」。耿照松了口气,一揩额
面,居然抹得满掌汗渍,劳心劳力不逊鏖战。看来天覆功虽不如碧火功雄浑,于
「及远」一节却有过之,染红霞若能突破境界,感应气机之能当胜于耿照。

  他不明白蚕娘传功之目的,但她的确将这门绝学「烙」进了染红霞的身子里,
能于睡梦中自行发动、周天运转,积累于无知无觉间;如此神奇的法门,可说是
天下懒人梦寐以求的武学。染红霞并不知道自己每晚都在修习桑木阴的内功,以
致醒时化纳异藻,用的还是水月正宗心法,其效果之不彰,连耿照都能看得出来。

  此际寒气之汹涌,说明天覆神功至少在化纳藻力一节,远胜水月门庭所授。
染红霞睡前吃了不少,却未能充分吸收,俱成天覆功侵吞自壮的养分。

  天覆神功乃宵明岛镇岛绝学,圣藻则是疗伤补益的圣品,若在地宫多上待一
段时日,恐怕染红霞苦练十数年的水月心法,终被天覆神功盖过,再不复存。许
缁衣乃至杜妆怜出关后质问起来,怕是百口莫辩。

  蚕娘的玩笑一向颇有分寸,「私练旁门武艺」是欺师灭祖的大罪,武林中无
分邪正黑白,莫不得诛,这「玩笑」是半点也开不得。此举用意,恁耿照想破脑
袋,仍摸不着头绪,只能寄望脱困之后,再求蚕娘指点了。

  染红霞自己便是寒气的中心,自无伤风之虞,地宫的阴凉比之天覆神功,那
是小巫见大巫了,连耿照都须运功抵御这股奇寒霜气,倒也免却了心头一桩烦恼。

  他远远避至池畔,掬了几捧大嚼,自行调息,搬运数周天后收功,四肢百骸
无一不松,神完气足,暗叹「圣藻」二字实非过誉,忽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迟
疑不过片刻,旋即剥去单衣,赤着上身伸臂入水,由池边浅处摸到肩头没于水下,
果然没摸到半点湿泥沃土,池底竟全是岩石。

  耿照的家乡龙口村也有莲塘,采莲子莲藕的活儿没少做过,知塘底是厚厚淤
泥,方能滋养茎叶。圣藻池的莲叶何其巨大,足以承托两名成年人,在上头翻云
覆雨,除了茎柱壮实外,立根必深;池底无泥,却是如何能够?

  自入地宫以来,可说无事不奇,换做别人,早该见怪不怪。但耿照匠人出身,
凡事总要想出个道理,才肯罢休。

  就像变戏法,虽不知怎么弄的,也知是郎中使诈,终究是人力所能及,非是
什么光怪陆离的异象。但,不靠泥土便能长出巨大的莲叶,这绝不是江湖郎中的
把戏,无论如何要弄清楚才行!

  染红霞兀自熟睡,周身寒气已不再如萤飞绕,而是稳稳凝成「冰壳」,耿照
明白她正到化异力为己有的关头,未敢惊扰,悄悄卷高裤管扶岸涉水,深深吸了
口气,一头钻入藻池。

  浆腻的池水涌入鼻腔,感觉十分怪异,所幸耿照先前曾经落水,早有准备,
难却难在睁眼视物。好不容易习惯侵入眼皮的黏滑异感,克服强大的浮力往下钻,
池底果然没有半点泥土,比杯口还粗的叶茎直挺挺地掼入岩隙,隐约可见巨莲的
根部钻于缝隙之中,如爬山虎般紧抓岩盘,霸气逼人。

  ——这没道理。

  耿照听村中老兵说过,在南陵的蛮荒大山,有种爬藤的根是能钻入岩隙里的,
哪怕岩石原本只有分许裂缝,细藤却能钻破岩石,牢牢攀附在万丈峭壁上。但它
们仍旧需要泥土,哪怕一丁点儿。

  没有泥土供给养分,植物岂能生存?

  异藻悬浮于水下一尺之内,整片幽幽蓝光俱在耿照的头顶背上,按说池底光
照有限,水中却不如想象黑暗,那种反射月光似的苍蓝与水面并无不同。耿照拨
开叶茎往池中心游,直到叶密处仍不觉幽微,终于确定水底另有光源,便在藻池
中央、那巨大无比的圆叶下!

  耿照本欲退回岸边,破水换气,但这么一来又得循原路再次钻入,一样的路
程,一样消耗气力,把心一横继续往前,直到肺中再也抽不出丝毫气息、胸膛似
要被不明物压挤爆裂时,丹田忽生一缕气丝,走遍全身,气窒顿时得到缓解,正
是先天胎息之功。

  耿照冒险深入,眼前豁然一开,顶上一个丈余方圆的乌影大盖,垂落无数气
根,影下更无其他茎枝,已至池中央的巨叶下,叶茎粗如宫椽,根部亦不遑多让,
却非裂石破隙,而是如金龙五爪般,紧抓住一块发光的巨大晶体!

  那块晶石的大小,约略等于一名成年男子抱膝埋首而坐,形似鸡心,其上布
满突出的六角短柱,恰似心上管窍;无论是结晶角柱或晶体自身,均与池底岩盘
交融在一块儿,散发着温润而明亮的淡蓝光华。

  流影城中多搜珍奇,独孤天威藏有一块体积相若的水精原石,随意摆在厅堂
一角作装饰,耿照不是没见过巨大的结晶,然而水精自身是决计不会发光的,须
折射日光烛火,方能显出璀璨。

  他被晶体的光芒吸引,不觉游近,发现越靠往结晶水质越黏稠,水温亦高,
虽不及温泉地热,却近于体温,泡在水里暖洋洋地十分舒适,有着难以言喻的平
静与生命活力。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

  圣藻池底毋须沃土。供给养分的,自始至终都是这块结晶。

  是它将整池的死水,变成了活化生机的液肥,满池巨莲其实只得一株,主干
立于池心,其余皆是同根分出的旁株,仰赖晶体才生得如此巨大,甚至能裂石钻
缝,破碎岩盘。而圣藻更是汲取了晶体的生机异能,贮于藻浆之中,才能放出幽
蓝微光。

  耿照本以为疗伤补益的好处来自圣藻,如今想来,除了藻浆以外,池水本身
亦有疗效;两人在主叶上颠鸾倒凤,距结晶甚近,可能也是受惠的原因。

  近距离观察,结晶顶端有一处平滑断口,截断处尚留着不及两寸的基座,却
非粗短晶柱,断面一样是六角形,却拉得极狭长,居中长轴将近四寸,短轴不到
一寸,若未细看,还以为是拉长的扁菱形状。

  如此整齐又不在解裂面的断口,绝非天然形成。是什么人截下一段,意欲何
为,这段异于其他的截晶如今又在何处,被拿去做了什么用途?

  无数疑问,冲击着怔然无语的少年。

  他忘情地将手伸向异晶,指尖传来的触感却不冰冷,反而有些温热,像是某
种活体。那蕴藏着无限生机的光芒与热度,以及犹如活物一般的异感,令耿照既
熟悉又困惑,他忍不住扳了扳截晶的断口,试试硬度,谁知居然丝纹不动。

  这晶石……是镔铁精钢的手感!

  须知水精一类的矿物,质地虽硬,却有天然的解裂纹理,体积越大越脆弱,
顺着裂纹一折,极是易损——升上执敬司的头一天,睡房里的老人大半夜将他挖
起,给他「好好上了堂课」,免得耿照弄坏城主的收藏,连累同房一干人等。这
自是欺负新人的借口,但比他资深的日九也被挖起来听训,没少吃了排头。

  他本能运劲一扳,忘却胸中一口真气全靠碧火功维持,施力之际忽觉气窒,
正欲调匀,谁知结晶光芒暴绽,浆腻的池水呼噜噜地沸滚起来,温度迅速攀升;
几乎在同时,耿照脐内的化骊珠竟生共鸣,豪光迸射,失控的热流于体内四窜奔
走!

  耿照只觉浑身血沸,真气难以维系,扭腰转向,拼命往巨叶的边缘上浮。然
而缺乏空气的胸腔似将鼓爆,再也憋不了气,上游之势为之一阻,口鼻「骨碌碌」
地不住灌入池水,又呛咳不出,径由鼻咽气管灌入肺中!

  (可……可恶!)

  便是碧火神功,也无法消除这种五脏六腑被侵入占据的无助,耿照在水中痛
苦扭动,却无法使身躯更快浮起,咽喉气管剧烈痉挛,强烈的闷窒感令眼前倏白
……

  眼看将要灭顶,肺部忽一搐,仿佛底部破了个小洞,空气丝丝泄入,瘫痪的
身体复又动起,但随时可能再停摆。耿照把握时间拼命往上游,只求在力量用尽
前冲出水面。

  他并不知道:胎儿在母亲腹中时,是于水中呼吸的。及至呱呱落地、哭出第
一声之后,其肺便逐渐长成为陆生的样貌,不复胎藏时,再不能于水中呼吸。

  被晶体异化的池水,性质与孕妇腹中羊水近似,本有供输营养与空气的功能;
耿照命悬之际,化骊珠再度生出功用,自吸入肺中的浆水析出些许空气,助他逃
生。此非常法,效用毕竟有限,耿照奋力泅近水面,离叶隙仅一肘之遥,却再也
吸不到半点空气,肺部只剩灌满浆水的闷痛,身子一脱力,整个人倏往下沉。

  (我……要死在这儿了么?)

  一条藕臂倏然入水,捉住他的腕子,奋力提出水面。待耿照回过神时,不由
自主剧烈呛咳,像要咳出心子似的,趴在巨叶之上呕着酸水,涕泗交下,极是痛
苦,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咳呕略缓,只觉胸腹间热辣辣地痛着,低头一瞧,赫见
几道长长的殷红血痕,皮开肉绽,似遭鞭笞。转念明白:「是了,叶盖的边缘都
是倒钩尖刺,我身子沉重,硬拖将上来,岂无摩擦?」比起溺于池底,再多刮几
条都嫌便宜,自无怨言。

  倒是染红霞无比心疼,帮他拍背顺气,歉然道:「我不是故意弄伤你的,我
已尽量避开啦,只是……唉!是不是痛得厉害?要不……要不你骂骂我好了,我
心里好受点。」耿照一径摇头,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低声道:「多……多谢你啦,
红儿。若非有你,我命……休矣。」

  染红霞俏脸微红,既欣喜又庆幸,一扫入睡前闷郁,抿嘴嫣然。「别说谢。
一人一遍,两不相欠!你要有什么意外,我……该怎生才好?下回,不许半夜一
人偷来玩水啦!」

  原来她于寐中发动神功,抽炼藻浆奇力,化寒气自毛孔散出,凝气成壳,再
徐徐纳入经脉中,循环周天,以为己用……如此反复六度,暗合阴数,功行圆满
后苏醒,赫然不见了情郎。

  最初并未想到在池底,以为他趁自己熟睡,又潜回地下水脉探查,正欲取异
藻为照明,忽见池心白光冲天、自水底破浪而出,水面像是沸滚似的翻腾不休,
忙跃上巨叶观视,恰见耿照奋力上游,及时抓住了他。

  耿照哭笑不得,待元气稍复,才将池底所见约略说了。染红霞睁大美眸静听,
并未插口发问,听完沉默良久,轻声道:「我猜……那跟你腰间的物事,兴许有
关?」耿照想起化骊珠在水中大放光芒的模样,自都教染红霞瞧去了,再难隐瞒,
反掌握她一双柔荑,正色道:「我……我有很多事没同你说,却非是故意欺瞒,
有些来不及告诉你,有些却是答应了别人要保守秘密,不能违背誓言。我这样说
你或许会不高兴,但我答应这些人这些事,却是在与你相约白首之前,我若轻易
背弃,岂非亦将负你?便是打死了我,这也是决计不愿的。」

  染红霞想了一想,忽然展颜笑道:「我从小就不是好奇心重的孩子。奶娘经
常说我:」小姐呀,你怎都不问为什么,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孩子。「你瞧,我就
是这样,不是什么事都非知道不可。」两人都笑了。

  她顿了一顿,又续道:「符家姊姊同我说,每当心生怀疑时,就想想自己当
初喜欢上的是怎样一个人。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相信你,到现在都是信你的,
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看起来多么吓人多么不堪……我都信你。而且会一直信下
去。就算旁人笑我傻,我也不管啦。」

  「红儿!」耿照心中感动,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

  「不过,」染红霞认真道:「于你有害之事,我一定要知道,你决计不能隐
瞒。受伤了、生病了,有什么敌人,可能发生什么危险……我通通都要知道。我
……我比寻常女子更强健,也觉得自己很勇敢,甚至比大部分的男子要强,对我
隐瞒并不是体贴。你若做不到,我就不能再这样信任你啦。」

  耿照点点头。「我答应你,决计不隐瞒于我有害之事。」

  「那个……」染红霞红着脸咬唇,下巴朝他腰间一抬。「会不会疼?还是…
…对身子有什么不好的?」

  耿照摇头。「不疼,它还救过我很多次。」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染红霞取过撕碎的裙裳替他裹伤。他胸腹间的伤口虽深,
但浸泡过池心之水,又敷上了嚼碎的藻浆,包裹布条时早已止血,略有收口的迹
象。耿照有心试验池底结晶的异能,遂于巨叶上歇息,并不返回岸上;一觉醒来,
果然伤口只余几条浅浅红痕,除了略微发痒之外,看不出受过颇深的皮肉之伤。

  池底的异晶自还藏有许多秘密,但眼下既无工具也无人手,加上化骊珠与异
晶似有某种莫名的联系,一旦运起内力、刺激了骊珠,怕又生出不可预料的变化,
非是耿照对异晶不敢兴趣,而是冒不起这个险。待脱出此地做好准备,甚至有蚕
娘前辈这样的万事通随行照应,再来一探究竟未迟——耿照在心中暗暗发誓,一
定再回到圣藻池来,彻底研究水下的那块发光晶体。

  休养充足,两人这回备妥了足够的藻浆包袱,又回到那条通往地下伏流的甬
道中探险,可惜染红霞失足之处,便已是甬道的尽头。那伏流水面甚是宽阔,两
人双手各举一包藻浆,仍照不到对岸,染红霞懊恼不已,咬唇跺脚:「要不你用
肚子照一照?昨儿我瞧那光芒极亮,未必逊于火把。」

  「这……也不是我想它发光,它便能发光的。」况且为了照明,任意以真气
刺激骊珠也未免太过危险。耿照想象自己腹间大放光明,失控掉进水里、又缓缓
飘走的模样,忍不住叹气摇头。

  此间水流异常平缓,水面上几乎静止不动,难怪前度接近时,连水声都没听
见。但耿照犹记得伸臂入水的那种汹涌之感,若非他反应及时,染红霞恐已被漩
流卷走。只能认为这条地下伏流的河道越走越宽,因此表面的流速平缓,但水底
下暗潮仍在,未可小觑。

  这条路走不通,倒成了两人的现成浴房。染红霞以布巾浸水,细细洗去身上
的黏滑异感,耿照也略作梳洗,将两人身上仅存的衣物洗濯干净,撑在藻池水面
的巨型花苞上风干。

  往后的大段时间里,二人反复做着同样的事:钻入钟乳石隙寻路,累了便退
回地宫服食异藻充饥,运功化纳奇能——只不过地点改在圣藻池心的巨叶,而非
是原先的池畔石隙。

  池底的异质结晶,对恢复疲劳的效果极佳,两人的睡眠越来越短,似也更不
易疲累,计算流逝的时间益发困难。

  耿照估计距二人爬入地宫,应过了三天左右,但实际可能更短或更长。到得
「想象中」的第四天上,地宫四壁所有能钻人的孔隙都被搜了个遍,染红霞望着
自己亲手以尖石刻下的记号,良久无语,俏脸上既非失望也无惊恐,甚至说不上
懊恼悲愤,而是难以言喻的茫然。

  「我们……要死在这儿了,是不是?」她轻声喃喃道。耿照回头,本想为她
加油打气、好生抚慰一番,却见玉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片刻
才幽幽说道:「也好。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啦。」耿照听她口吻宁静平和,
说完甚至展颜含笑,不由一悚,双手紧握她香肩激励道:「别说傻话!我们能出
去的。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你瞧!」指着壁角一片坍塌的碎石堆砾。当初染红
霞拿来刻画记号的尖石,便是拣自此处,与四周石笋钟乳交错的地景相比,显得
格外不同。「这儿原来该是一处通道,后来给人弄塌了。我猜想凌云三才出入圣
藻池,走得便是这一条甬道。」

  染红霞迟疑道:「所以……我们能再挖开它么?」

  耿照摇了摇头。「便有一掌轰塌甬壁的惊人修为,也不能倚之破开坍塌的坑
道。破坏比再造简单多啦,要凿开这处坍方,不但须有尖凿利锄,恐怕还得用椽
柱架起,边挖边做支撑……」沉吟之间随手比划,仿佛身旁真有一队苦力,正等
他派发工作似的。

  染红霞凝着盈盈妙目瞧着,忽然「噗哧」一声,晕红双颊,面上羞意宛然,
咬着嘴唇低头窃笑。耿照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脑袋,讷讷笑道:
「我这人就这样,说到工法脑子便傻啦。你要不叫醒我,一会儿怕要算起这斗拱
梁柱共需几材了。」

  「才不傻!」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染红霞小脸更红,拉着他的衣袖细声道:
「我……我挺喜欢听你说这些的,好……好厉害的样子。很……很是威风。」

  耿照想不明白工头有什么威风的,却爱她的娇羞可人,笑着将她拥入怀里。
「我们从原路出去。」俯望着染红霞讶然抬起的晕红脸蛋,自信满满地说:「在
九品莲台下挖甬道之人,必定知晓圣藻池的存在,也知道原有的出路已然不通。
既然如此,何必开挖另一头?」

  染红霞闻言一凛,立时会意。

  阴谋家堆置苦力、匠人尸首的那一侧通道,绝非毫无用处,可能是通风井,
也可能是另一个预备出口。两人均是即知即行的行动派,更不犹豫,立时循来时
的甬道爬了回去。

  耿照爬至中途,发现前头并非漆黑一片,隐约可见淡淡月华,一怔之下,不
禁狂喜:「是上头的人,挖开了倾圮的莲台!有人……有人来救我们,我们……
我们有救啦!」加紧爬出,回身将紧跟在后的染红霞也接了出来。

  月光自头顶射入,犹如一条淡淡烟柱,在地面青砖映出碗口大小的散华。借
着月光映照,他取下墙上另一支浸油火炬,以工匠所遗的两柄凿子敲击火花,
「轰!」一声炬焰燃起、油花四溅,两人本能瞇眼转头,好一会儿才习惯;事隔
多日,终又见到了文明之光。

  密室高不过七八尺,顶上的开口再掘大些,有攀拉着力处,施展轻功便能游
墙而出。生机乍现,染红霞想到身上仅着一件外袍,若是这样出去,传闻将不堪
入耳,害臊之余,心中苦笑:「果然是俗事扰心。真出不去,便不用烦恼啦!」
忽听耿照沉声道:「回甬道里去……快!」

  「怎么?」仍乖乖依言爬进。正欲回头,耿照将火把递入,密室重陷黑暗,
只余月华一线。「拿着,」他神情警戒,侧耳倾听,低道:「有人。不大对劲。」

  (有……有人!)

  染红霞正烦恼衣衫不整,耿照见月芒一弱,孔外乌影掠过,仿佛有人窥近、
一察觉身形挡住月光便即退开,却无些许声息,隐匿之意昭然若揭。

  若将军遣人连夜搜救,见密室里有火光闪动,岂能不闻不问?来人本能的反
应,已于不经意间泄漏了立场,绝非善类,至少不是打着救人的主意。耿照背门
贴近甬道口,以身子遮去炬焰光芒,仰头盯紧破孔;在乌影再度遮蔽月光的剎那
间,他看见了一只眼睛,浑身汗毛直竖,护体的碧火真气不由得向外迸出,激得
背后两三尺远的炬焰「剥喇!」一摇,连染红霞都觉气窒。

  ——是他!

  那只眼说不上特别,根本毫无特征,然而那一抹如灰翳蔽天般、逼人绝望的
可怕精芒,却是耿照的梦魇。在眼睛的主人面前,他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轻轻
一指便即碾碎,无丝毫反抗之力。若非李寒阳出现,在廿五间园的高墙之外,这
只眼睛便是他含恨弃世前的最后一瞥——(是那个武功奇高的黑衣人!)

  「快!」他回头低吼,一边推着染红霞高高撅起的浑圆翘臀,气急败坏:
「快点走……回地宫去!快、快、快!」靴边「啪!」爆起一大蓬石粉,青砖陷
下一枚棋子大小的凹孔,如遭铁丸飞击。

  耿照汗湿单衣,心下骇然:「这一指点落,怕没有三五寸深,好……好惊人
的修为!」料想此人武功虽高,除非指劲能凭空转弯,否则盲人瞎马,倒也未必
打得中自己;若要硬生生凿开被碎石断梁封住的活门门孔,恐怕也非一时三刻能
办到,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思索应对之道——心跳还未平复,那人啪啪几指,将原
先杯口般的破孔戳成茶碗大小,掷入一管喷着火星、木柴模样的筒子来。耿照一
愣:「难道是火药?不好!」余光瞥见角落弃置着那扇扭曲变形的铸铁门片,着
地滚去双手抓举,倒退缩进甬道,死死抵着入口。

  谁知管子并未炸开,火花喷尽,突然冒出滚滚黄烟。耿照嗅得一丝,顿觉天
旋地转五内翻涌,知是药性猛烈的毒烟,回头恰与染红霞目光交会。伊人见他面
色丕变,黄烟从铸铁门片遮不住的隙间涌入,加紧往地宫的方向爬去,一边娇唤:
「快来!」开口吸入一缕烟气,玉臂倏软,几乎支撑不住,识得厉害,唯恐阻了
檀郎生路,咬牙拼命向前爬。

  另一头耿照摒住呼吸,兀自头晕眼花,忽听「咕咚」一响,一物落在青石砖
上,燃烧的火光穿透门片缝隙,炽芒与幽影于入口的甬壁交缠撕扯,那人竟又掷
下一枚毒烟筒来。

  「可恶……赶尽杀绝!」

  他运起十成功力,门片一缩,铸铁门边「轰!」撞入甬道口,岩壁崩碎、镔
铁扭曲,各有缺损。耿照使蛮连撞十余记,终将门片牢牢嵌死,手握处的空隙虽
仍不住渗进烟气,总比没遮掩要强。上头那人又掷两枚毒烟筒进来,才将破孔封
住。

  耿照挣扎着退回地宫,一出甬道便即跪倒,趴地大呕起来,吐得面色白惨,
仍无法舒缓头晕恶心。染红霞忙将他扶至池畔,喂了几口池水。

  耿照稍稍回神,见她雪靥上渗出淡淡红渍,以为是汗,伸手去抹,染红霞却
微露痛楚之色,娇呼:「好……好刺!」正欲搔抓,赫见耿照的肩臂、头脸等裸
于衣外处红肿片片,指尖一触,耿照痛得蹙眉,随即奇痒难当。两人四目交会,
不由得魂飞魄散。

  这黄烟不但有毒,更会侵蚀肌肤,使之溃烂!

  (好歹毒的手段!世间……竟有如此霸道残忍的毒药!)

  「别抓!」耿照忍着肌肤刺痒,见她把手伸向面颊,赶紧阻止:「一旦见红,
毒素蔓延更快!」灵机一动,拉她滚入池中,扑通一声浆水没顶,浑身清凉,连
难受的痛痒也大见好转。

  染红霞吸入的毒烟远少于他,浸泡片刻便即上岸,以湿布掩住口鼻脸蛋,从
角落坍塌处搬来一块头颅大小的石块,扔进甬道。耿照会过意来:「那毒烟十分
厉害,任其散入地宫,我等无路可退。」勉强调息,强自压下恶心之感,也起身
与染红霞一同搬石填隙,要不多时便将唯一的出路堵死。

  人虽无由进出,但烟气无孔不入,也不知漏进多少。

  纵使地宫宽阔,亦甚通风,仍无法推估需要多久的时间,泄进的毒烟才能尽
数消散,人却无法在烟中多待一刻。为免腐毒侵肌,耿、染二人胡乱吃了些藻粒,
用藻浆抹遍头脸肌肤,又带上几包备用兼照明,赶在毒烟未变浓前,相互扶持着
进了地下伏流,一路退到黝黑沉寂的静水边。

  所幸此间空气清新,没有刺鼻药气,连甬道中湿重的青苔气息,闻起来都特
别舒心,两人背倚甬壁、并肩靠头,默默望着几乎感觉不出流动的漆黑水面,身
心俱疲。万一烟气继续扩散,除了纵身入水,也只能坐等腐毒入肉,烂体而亡了。

  「要是……能多待些时日,就好了。」黑暗中,染红霞轻道,口吻出奇地平
静,全无面对死亡的恐惧,只觉无比遗憾。耿照握着她的手,难以言喻的挫败与
自责,潮浪般一波接一波涌至,无情拍打着少年心版。

  他明白事态的发展非人智所能预料,两人充其量是运气不好,委实怪不了谁。
然而面对「那人」时,那种压倒性的无力仍教少年耿耿于怀,无法原谅如此不堪
一击的自己,更对不起全心信任他的心上人。

  武功、心计,甚至临事的果决狠辣……那人的手段能为,超过耿照遇过的任
何一名敌手,其间差距,怕只有「天地云泥」四字堪可形容。

  越浦小院一会,此人以一指之力,几挑了风云峡仅存的菁英与色目刀侯的得
意弟子,没有人能在他的手底下走完一招。即使鼎天剑主横里插手,李寒阳也无
必胜的把握;如非黑衣人抽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个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并不怕死,但要撇下这么多关心他的人、带着如此之多的疑问径赴黄泉,
耿照却无法甘心。而老天爷就像有意嘲讽他似的,碧火神功灵敏的知觉,使他领
先身畔的染红霞一步,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异臭,之前翻腾不休的五脏六腑又被
隐隐触动,胃里一阵一阵地痉挛着。

  「我不怕的。」染红霞与他心灵相通,一察觉有异,便知劫数难逃,垒石终
究挡不住毒烟,握紧他的手掌,微笑道:「白头偕老,所求也不过同穴窅冥,我
们已做到啦。若有他生,我一定寻你,咱们绝不走散。」

  耿照既感动又黯然,手背溅上几滴滚烫液渍,省起是她的眼泪,胸口如遭锤
击:「罢了罢了!横竖是一死,坐以待毙,如何对得住她?」捧起女郎雪腮,为
她吻去泪痕,正色道:「红儿,还有一条路走,却是险极;万一失败,怕比死在
这里要痛苦百倍。你愿不愿意与我冒险?」

  染红霞一怔,露出灿笑。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方才说啦,若有他生,咱们绝不能走散,何况
这辈子?」心意既决,疑惑又生。这条甬道已至尽头,就算越过眼前的伏流,对
面也不像有路出去;况且毒烟过水,不过眨眼之间。郎君欲走,却还有哪一条活
路?

  「这儿有一条路可走。」耿照一指水下,豪笑道:「咱们游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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