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驿行

我现在每天所度过的几乎全部人生只是倚靠在自家阳台的一张躺椅上，在一整天中凝视对面的几棵大树和一座居民楼的朝北的立面。我已经这样地度过了很多年中的很多天了。

我想，实事求是地自省一下，和每一个大活人一样，在很长久的停滞以后我对于离开阳台远行那种事不能说完全没有期待，裸猿种群对于旅途和远的独特情愫可能是被预制过了的，即使一个厌世的种群个体也不能完全避免。我喜欢行经过很多无聊乏味的大小市镇，在街头找到一家卖饮料的店铺——最好是咖啡，而后凝视着眼前街上的很多路人，无聊乏味地走来走去。我不知道那些男人，女人，和孩子各自带着什么样的故事进入，经过，走出我的凝视，他们当然都携带着对于他们自已而言非常重要的期许和珍爱，行走在扮演他们自己的舞台上，我只是知道他们作为一些他者，所思所做和所爱的，对我都没有什么要紧而已。

而我至今为止只是凝视了不到一百年的人生，我不可能知道牛二在生活过了一千年以后将会采用什么样的方式看待世界。按照着我的被预制了的个性外推，我只能认为他很厌倦。一个厌倦的人也许不应该维系一种关于世界或者人生存在有是和非的看法，也不应该参与世界历史的进展过程。但是牛二对于是，或者非是，似乎一直很有把握。

只需要尝试一些相当粗浅的观察和思考，就可以认识到人类活动并没有是非可言。杀人通常会被认定为非。但是上世纪前半叶东亚大陆的大规模杀人事件为以后的工业化进程铺平了道路。东亚岛国对于异质先进文明的敏感令人赞赏，但是先行的努力也导致了国家战败，以及更进一步地，在战败之后却又得享了数十年的繁荣和富裕。我们的未来应该是完全没法通过理性的逻辑外推而预测的。身处在一个比较长期的历史进程的各个断面之中，人们对于某一具体事件的孰是孰非的判断很可能会很不相同。所以对于黄巢造反，南宋抗元，以及泼皮霸市和妇女卖淫等等几乎一切人类社会的实践，我们似乎都应该保持一种无可无不可的犬儒主义态度。

不过我们是谁？

若干年前在紫狂的天香跟人谈论过威权和自由之类的事。可能像我这样惯于制造冷嘲和厌倦的写手不太像是愿意支持威权主义，但是我确实支持威权主义。那时我跟自由主义的对方说，我自己的人生理想是在一大片因为含铁而显出深红颜色的沙砾荒漠中造一座房子，每天呆在房前看地平线;可是我不能指望全体人民都愿意住在沙漠里看地平线。而且如果有一天蒙元的铁骑沿着地平线呼啸而至的话，顺便砍掉我的脑袋对于他们是举手之劳，没人会在乎我是不是已经参悟了人生乃至历史的真谛。

人类肯定是一种非常自我纠缠的，非常矛盾统一的存在。永远会有人思想，并且得出人生毫无意义的结论，也永远会有人劳动，打斗，仗义行侠或者巧取豪夺，为争抢生存空间而互相屠杀，或者为侵略者带路。自由主义迫使领导阶层自省并且谨慎，而对于威权的支持使人群凝聚，不至于变成一盘散沙。辩证法是讲对立统一的，我和牛二也是对立统一的，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群体应对复杂环境，和不可知的未来的唯一途径，似乎就是发展出尽可能多的不一致性，期望可以有至少一种特性，能够通过命运给定的狭窄之门。吊诡的事实似乎在于，正是因为有许多族群个体相信着人生具有形而上的对错，正误和是与非是，并且按照着他们认定的方向坚持前进，才使人类群体能够既经受着辩证对立的痛苦，却又幸运地延续了下来。

[ 本帖最后由 杨驿行 于 2022-11-11 13:42(GMT+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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