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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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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四九折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曾功亮搔搔青髭刮人的腮帮骨,俯视萧谏纸的眸里晶亮亮的,说是夷然无惧,
更像在打量什么异物。「我本想说你变了,后来想想,才觉问题恰恰在你没变,
萧用臣。你花了多少年,才终于能面对鲲鹏学府的惨剧?仲夫子舍身殉道,你已
释怀了么?」

  萧谏纸冷冷迎视。

  「顾左右而言他,是心虚的表现。」

  「你也太急躁了,萧用臣。」曾功亮怡然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我没
看着学府付之一炬,但仲夫子死在我眼前……那段迄今仍影响我,所以我把四极
明府变成了这样。

  「我们从氏徒起就拿高饷,多到让你一辈子不用回家,也毋须担忧父母家人
的生活。我当上大工正后说服所有司空,将数字往上再涨一倍,府里所有器材、
工具都用最好的;只消说得出名堂,不管什么试验我一律批准,一切的花费,拿
份详实的结案报告来没有不能核销的。」

  他一瞥左右,压低声音道:「我还设立了一份」磨枪奋进奖助基金「,凡匠
人三级以上,每年三节皆可申请,由府中负责安排越浦风月场中最美、最骚、最
厉害的红牌,让大伙好生抒发精力!破童子身的我们还发红包。自我上任之后,
本府童身的比例屡创新低,被仙人跳、什么回乡相亲骗走身家的案例已连续七年
维持在零,不连续的话都超过十二年了,这才叫德政!

  「这儿根本没人想成亲。工作时专心工作,玩的时候尽兴玩,晚年的生计不
用愁。所有想做的事我们鼓励你做到尽、做到透,做到再没有遗憾,就算失败也
心甘情愿为止!这是匠艺的天堂,唯一不容许的就是」不可能「三字——」

  萧谏纸不耐挥手,曾功亮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瞠目无言。

  「……我把这儿,变成了我理想中的鲲鹏学府的模样。若非如此,我的人生
无法继续,我将一直被困在恚怒、懊悔、无力,以及愤世嫉俗中,无论做着多么
杰出的事,不过是对这去他妈该死的人世间发泄怒气罢了,就像你一样。」

  「你老了,曾功亮。」半晌,老台丞才微露一丝冷笑,淡然道:「开始无法
克制地想教训人,以突显自己超然的高度。是覆笥山的雾凉坏了你的脑子,竟害
你以为此间如凌云顶一般高么?」

  曾功亮哈哈大笑。

  「教训」千里仗剑「萧谏纸?我哪敢啊,」数圣「逄宫也不敢。只是你这人、
你做的每件事,都不停散发怒气;若非如此,你要能比现在更伟大。」敲了敲轮
椅如墨斗般的乌漆覆壳,耸肩笑道:「就说这个。」

  萧谏纸外出时所乘轮椅,是由他亲自设计,特聘巧匠打造而成。与日常起居
的竹制轮椅不同,这乘乌漆轮椅更是像一辆小车,除两侧大轮外,前后均设有单
足小轮,动静十分平稳。

  他坐入轮椅时,下身乃隐于墨斗状的车身内,自是为了遮掩瘫痪后,日渐萎
缩的双腿肌肉,以免对外人显露出尴尬的「肢残」之相——以老台丞一贯的高傲,
这是他决计不能忍受的。

  「你还没取笑够?」萧谏纸冷哼。

  「我是指」八表游龙剑「。」

  曾功亮收起嘻笑的神气,正色道:「仲夫子交代过,这套武学是明宗的代表,
过犹不及、心重于艺,让你练到」时御六龙「的境界就要罢手,否则再练将下去,
不免孤龙歧出,经脉逆行,重则暴毙,至轻也要你个半身不遂,两腿俱废——若
仲夫子今日在此,看他抽不抽你耳刮子!」

  「八表游龙剑」从来就是一套充满缺陷的强大武学。要发挥其威能,需要绝
大的心性修持,只有智性立于人世之巅的至上明宗,才能完美驾驭;招式的不完
美,正是为了要寻找完美的人,与之匹配。

  也因此,萧谏纸婉拒了异人增益修补「八表游龙剑」的好意,他需要这个关
隘来提醒自己,要成为更完美的人,方不负仲夫子临死之前,将学府明宗的道统
传给了他。

  而那一夜曾功亮也在。他没捱过仲夫子之死,更无法眼看着钟爱的鲲鹏学府
继续沈沦隳坏,天未大亮他便离开了生沫港,从此与萧谏纸分道扬镳,独个儿踏
上了寻道的旅途。

  当他一见老同学的模样,便知萧谏纸最终还是违逆了仲骧玉的殷嘱,强练八
表游龙剑至「孤龙歧生」之境,下身经脉堵塞,乃至瘫痈;嬉笑怒骂之下,藏的
其实是疾首痛心。

  萧谏纸却比他看得淡。「瘫就瘫了,毋须再言。你说的话我并不同意,我这
人一向都往后瞧,不拘泥于前尘旧事——」

  「我以前也不承认自己是胖子啊!」曾功亮坏坏一笑,眸中掠过一抹光。
「你喜欢往后瞧,就该亲眼看看我的工作室。那儿的工艺水准,领先此世最少五
十年以上。」

  曾功亮并未夸大其词。长廊的尽头,过了一片精致的人工湖泊与跨湖飞桥后,
两人来到一座独立的四合大院,光是四周布置的遁甲奇阵就超过六座以上,萧谏
纸注意到连飞鸟不由自主地都让过这片小小的天空,仿佛硬生生从牠们眼底被移
了开去。

  「数圣」逄宫专用的工作间里,放置着各式各样只能说是「光怪陆离」的奇
妙器械,有跟萧谏纸膝上的「木鸢」外型相若、体积却大上十数倍的巨型木鸟,
据曾功亮说它已成功试飞过几次,能出数里之遥,下一步除了增加续航力,也考
虑要进行载人的试验。

  会自行迈步、遇墙转弯的木制走兽,于此间是毫不稀奇,奇的是一具半人高
的木制童子像,它不但能执壶沏茶,还会端过来分送二人,丝毫无错,饶是萧谏
纸见多识广,亦想不通如何能够。

  工作室最里面的枱子上,放置着一头灰粉色的奇异动物——之所以一眼就能
看出是死去的动物,而非曾功亮巧手所制,是因为尸体上已经传出淡淡的异味,
非是筋肉腐坏的恶臭,而是经过精细的防腐工序,混合了药气香料与肉身衰败的
独特气味。

  ——死气。

  萧谏纸心想,辨出兽尸乃一头剔了毛的獐子。獐身未与枱面相接的右半边前
后腿上,插着粗细、大小皆不尽相同的金针,有的径逾四分,已不能说是「针」
了,说是金锥还差不多;针与针之间,连着形形色色的铁片丝线之类,像是极其
复杂的皮影戏偶。

  「我研究这个十年了,是我最喜欢的项目。」

  曾功亮说这话时,双目烁亮前所未见,甚至忍不住搓起手来,兴奋溢于言表。

  「我管它叫」还神甲「——别被骗了,这与歧黄无关,我不同阎王抢生意,
只捡祂不要的玩。」取一水精棒与小块毛皮摩擦,往獐上某根金针一触,那死獐
右边的前后脚突然动起来,且非是痉挛似的一搐便罢,而是奔跑一般两足交错,
宛若苏生!

  这画面简直怪异之至:獐子左半身动也不动,右半却迳于枱上「奔跑」,牵
动颈尾肌肉,分明死去多时、靠香料维持不腐的獐尸踢腿摆头,直到曾功亮收手,
才「砰!」倒落不动,激烈伸缩拉扯后的肌肉发出淡淡衰腐气,十分难闻。

  「这是我从」金针度气「上得到的灵感。」曾功亮不以为意,可能早已习惯
这种气味,兴奋地解释。「以导气的材质为媒——就是这些金针——于体外另行
构筑一副经脉的代用品……喏,就是这些连接的铜铁延索,导入内气,就能使肢
体动起来。

  「理论上来说,透过适当的延索框架,我能让这头獐子使套完整的」游龙步


  给你看,牠生前甚至不用学过。「与身为明宗的萧谏纸不同,曾功亮并未得
授完整的」八表游龙剑「,仲骧玉仲夫子只教了他游龙剑的身法,以为逃命避险
之用。

  萧谏纸不禁陷入沈思。此法若可行,刀尸的炮制就不用像现在这么麻烦了,
任何人只消安上合于刀尸之用的一组、乃至若干「还神甲」,便能发挥妖刀之能
……至此,澎湃如潮的思绪与先前的质疑,终于又合到了一处。

  ——曾功亮为何研制「还神甲」?何人授意他做研究?

  这奇械与妖刀刀尸之间如此相契,难道只是巧合而已?

  旧日的友朋似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沈溺于怀缅之间,一时难以自拔。

  「我一直在想,若那晚之前,我便做出了这样的东西,仲夫子是不是就不会
死了?」曾功亮惨然一笑,抚着工作枱低声喃喃道:「就算他为救我们一命,强
鼓内力使出超越」时御六龙「的一剑,以致半身瘫痪,」还神甲「也能再给他一
搏之力,起码能使」游龙步「逃命……才这么想着,回神已研究二十几年啦。」
说着霍然抬头,露出爽朗的笑容,正色道:「若我们终不能挣脱回忆,不能不受
那些痛苦经历影响,至少要将它用于有益之处。你可以继续责怪自己四十年,但
那只是为难自己罢了,仲骧玉不会因此活转过来,你我也不能再有一回青春年少。
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你也该试试。」

  萧谏纸望着昔日同窗的眼眸,里头清澈得不带一丝阴霾,容不下诡计滋生,
甚至比他当年在那个执拗孤僻、好发议论的肥胖少年眼中所见,还要洞彻得多。
岁月会毁坏一些东西,也可能使之磨砺发光。也许曾功亮是后者。

  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能再见到你,今儿就不算白来啦。我相信九转莲
台之崩毁,非是你所为。然覆笥山奇门阵图如此严密,外人绝难出入,除非……
此间有内贼?」

  曾功亮又笑起来。

  「你看看你,又来了。太聪明又太愤怒,以致往往忽略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没有人可以从覆笥山带走蓝图,不代表没有人能来四极明府看。你今儿问我难陀
寺的事,我不就说了么?要是你要求看一看蓝图,虽于规定不合,但我他妈怎么
说也是大工正,便给你看了,谁又敢说什么?」

  萧谏纸眸光一凛。

  「有人来看过九转莲台的蓝图么?」

  「有。」曾功亮装出一张苦瓜脸。「还不能不给看,这才麻烦。他跟我师傅
那一辈的有交情,讲辈份、讲情份都无法拒绝;况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强要看我
也不能说不,你知道……上头的人嘛!很麻烦的。」

  「数圣」逄宫贵为诸圣之一,沧海儒宗内,只三槐六艺儒门之主的地位高过
了九通圣。然此三者绝迹江湖多年,思来想去,也只一人符合「上头的人」一说。

  萧谏纸又恢复了从容宁定,低垂眼帘,淡淡一笑。

  「你跟萧破败、南宫损,怎么说也是平辈罢?」

  「平辈?我呸他们两条街!」

  曾功亮一直都笑笑咧咧的,难得见他发火。「我们搞原创的,最看不起的就
是抄袭!萧破败抄鲲鹏学府,南宫损抄《秋水名鉴》,忒有本事不会自己搞一个
来瞧瞧么?你妈让你抄!败类!」

  「你这样就太愤怒了。」萧谏纸安慰他。「幸好不是太聪明。」

  「信不信我呸你一脸?」这会儿曾功亮倒是笑眯眯的。

  「说来说去,便只剩下一个人了。」萧谏纸忍着笑意,不经意地说:「莫非
是儒门九通圣之首,人称」隐圣「的」地隐「殷横野?」

  「正是。」曾功亮点点头。「你说他干嘛要搞垮九转莲台呢?吃饱了撑着?」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萧谏纸淡然抬眸:「不若,我去见见他罢?」

                ◇◇◇

  石窟内无有计时用的晷仪等器具——至少耿照手边没有——他估不准子时到
底是什么时候,唯恐错过与苏合薰之约,用过晚膳后藉口身疲,躲回房间,拉长
耳朵留心广间里的动静;待黄缨次第掩熄灯烛、姥姥也回房安歇,才悄悄溜下了
石阶,钻过长长的甬道,返回后进的浴房里等候。

  偌大的石造浴房内静谧无声,接通温冷泉的水喉不知有着什么奇妙构造,稍
用力些便能旋开扭紧,连黄缨那样身娇力弱的少女也能轻易操作,居然还不漏水,
如非不欲揽上「毁人祖产」的罪名,每回洗浴耿照都想拆开研究一番,长长见识。

  (七叔若见这般妙构,不知有多欢喜!)

  说也奇怪,在不见日升月落、时间流逝仿佛失去意义的地底,反而经常想起
谷外的人。七叔、木鸡叔叔,横疏影、霁儿,寄居流影城的父亲姊姊……还有目
睹莲台塌陷、不知自己仍活在世上的宝宝锦儿。他们都还好吗?是不是伤心欲绝?
虽然不是真的,但对她们来说,「耿照」这人已不在世上了,她们有没有好好地
继续过日子,是否仍能开心欢笑?

  想到这些,令他无法自抑地焦躁起来。

  然而此刻什么也不能做。若欲与重要的亲人爱侣重逢,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
需要他集中心神,戮力以专。

  为应付不知伊于胡底的漫长等待,也为把杂臆驱出脑海,耿照挑了个壁夹坚
实的角落盘膝坐下,凝神坠入虚空之境,提运碧火功搬运周天,心无旁骛地练起
内功来。

  自得授碧火功以来,耿照无一日将功课撇下,身兼「入虚静」与「思见身中」

  两门奇术,使他得以不受时空之限,在心识内尽情练功,而耿照也不负这些
奇遇,将一个「勤」字做到极处,方于短期内突飞猛进。

  换成是别人,纵有碧火功、化骊珠加身,缺乏这份日日勤勉、宽紧不辍的死
工夫,断无法在数月间精进如斯,在莲觉寺遭遇李寒阳时,便无足以重铸剑脉的
扎实根底;在邵咸尊的「道器离合剑」之前,也决计不能熟练地耙梳招式,去芜
存菁。

  「奇遇」之所以成就非凡,令他百尺竿头,盖因耿照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
当异变猝然降临时,方能突破逆境,转危为安,实非幸致。

  他在虚空完成周天搬运,练得几路「薜荔鬼手」热身,一动念间场景变换,
又回到朱城山后的长生园,木鸡叔叔瘫在檐下的竹制胡床里,怔怔望着蔓草丛生
的庭院。耿照同他闲聊几句——当然木鸡叔叔从没应答过——便擎起木桩上的柴
刀,玩起削柴如筷的游戏来。

  差不多劈完千刀,过往到了这儿,即于虚境里幻出老胡的身影,两人对拆几
轮「无双快斩」,再叫出岳宸风,重现鬼子镇的搏命死斗。三乘论法之后,他明
白高手对战不只是比内外功,亦注重精神境界、心性修持,那怕只稍逊一筹,便
是生与死的差别,对手又换成李寒阳,以期能够重现贯穿鼎天钧剑的会心一击。

  而现在,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落羽天式」。

  在虚境中练功与现实并无不同,现实里无法做到的,于虚境一般的办不到。
耿照数百次的练习,莫不止于提气上跃、直至巅顶的一霎,随着时间流逝,适才
周天搬运而生的内力,又渐渐被体内的深渊所吞噬,到后来,连跃起都颇有些吃
力,一身功力复归于无,成了丹田空空如也的普通人。

  深渊「吃」掉碧火功的内力之后,便由化骊珠接上供应,若非骊珠奇力源源
不绝,照这般吸法,耿照早已枯竭而亡。按他所想:这无底深渊既因「落羽天式」
而开,或能以同样的方式闭起,如今看来,兴许是一厢情愿了。

  但有件事,耿照始终无法释怀。

  ——被「吞噬」的内力与骊珠奇力,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信手一劈,无论用的是内功或蛮劲,力量就是力量,这
一记定然留下痕迹,要拮抗还须多费气力,或赖巧劲腾挪,才能化于无形。

  以耿照被吞噬的内力,指不定都能再造出另一名耿照来了,更遑论源源而出
的骊珠奇力……这些力量不能凭空消失,耿照能清楚感觉它们自体内飞快逸去,
却无法解释去了哪里。若能解开这个谜,距揭露「残拳」之真貌,便仅一步之遥。

  耿照「笃!」一刀劈在树墩上,余震隐隐,自刀柄反馈而回,无论手感劲道,
皆来自深层意识的精细模拟,真实一如先前无数次落刀墩上;就连拔起刀来,留
在墩上的刀痕、透出斫裂处的鲜烈木气等,俱与现实一模一样。

  他心头一凛,旋腕舞了个刀花,蓦地反手一掠刀头斜出,乌沉沉的柴刀于极
小的范围内突然加速,直欲剖开空气,竟自锋缘逼出一抹锐光,灿亮如灼,正是
《霞照刀法》中的一式「分辉照雪崖」。

  这刀乍出倏停,位移幅度小得出奇,光芒消失后,才听「飒!」一声低咆,
风压现于三尺外,压着地面青草笔直扫去,七步后方没,竟是一记隔空劲。

  耿照望着刀痕尽处,忽然会过意来。

  内功并未消失,而是散入天地之后,再无法感觉其存在罢了!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既对,也不对。

  作用于有形之物上的内劲蛮力,固会留下相应的痕迹,但隔空掌力便「消失」

  了么?自非如此。只是相较于无尽宽广的寰宇六合,便是开山碎石的掌力、
分金削玉的剑劲,也显得微不足道,微小的力量散于宽广的天地间,如倾墨入海,
难以尽污,由是不觉。

  太祖遗书上说,「残拳」是从天地间借来力量,耿照本以为是比拟形容,如
今想来,或许太祖只是直白说出自身的武功原理罢了。他在施展「落羽天式」、
力有未逮的刹那间,身体自行启动了某种得自龙皇水精的借力法,得以一气呵成,
破开灰袍客的护身气劲——若遗书上说「向天地借力」为真,那么,「以想像御
之」极有可能也是一句平铺直叙的白描,毋须比附什么道家修真的「神解」,就
是要你将这股力量想像成某种具体的物事,贯通其质,便能驾驭操控,任意使之。

  耿照渐渐抓住独孤弋的思考模式。太祖本是个简单已极的人,是所有人把他
想复杂了——残拳该怎么练?一直挨打、往死里打,当冲击超过肉体所能承受,
连结天地外力的「门」就开了。对姥姥他始终据实已告,是闻听之人忽视事实,
无法接受而已。

  在龙皇玄鳞的想像里,这股力量是什么?是风,是云,还是星辰日月?能够
破解此一关窍,或许……或许便能掌握这不知名的力量,停止它的疯狂吞噬。

  一股玄妙的异样感掠过耿照的心版,他立时从虚境中层层浮起,回到现实。
睁开眼缝,已惯黑暗的视线里多了条窈窕身影,苏合薰一言不发,轻轻转动尖细
巧致的下颔,示意他「跟我来」。

  离开石窟的通道远比耿照想像中更短,他们在仅容一人低头的石凿甬道走没
多久,苏合薰便领他钻出地面,冷鑪谷中夜风沁凉,令人心旷神怡,耿照贪婪地
深呼吸几口,精神大振。

  此间似是谷地边缘,没见屋宇,举目皆是茂林;若非有着细心整理过的蜿蜒
林径,几与荒郊无异。两人顶着皎洁的月色穿过树林,来到飞檐凌空、雕梁画栋
的章字部分坛。

  黑蜘蛛的密道四通八达,自有无声无息穿过地表的法子,但耿照身为外人,
苏合薰肯带他去定字部已是天大的人情,岂有泄漏机密的道理?耿照心中感激不
尽,毫无怨怼,跟着苏合薰贴墙行走,时不时停下脚步匿于影中,以避开各坛的
巡守夜值。

  郁小娥虽言行放荡,御下却似乎颇有手腕,定字部未如想像中灯火通明、笙
歌达旦,黑暗中一片静谧,巡逻的频次与动线却较章字部、乃至半琴天宫都要严
密,苏合薰带着他兜转片刻,由一处暗门钻入地底。

  「走这儿,才不会被发现。」苏合薰淡道。

  以她那流云化雾般的身法、几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奇异气质,就算大摇大摆穿
门过院,料想也未必能惊动夜值,耿照清楚是因为自己内力不济、呼吸浓重,只
怕再深入些个,不免要露出形迹,不禁又是惭愧,又复感激。

  此间密道较石窟联外的更宽广,可容两人并行,甬道中十分干燥通风,虽无
灯烛,壁上却有石英矿脉似的晶亮殊质,能反射光线。耿照不由得想起三奇谷瀑
布圆宫的设置,两地似有什么隐而未现的牵连,若非成于一时,便出自相同体系
的能匠之手,方能予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苏合薰忽停下脚步,指了指头顶。

  耿照凝神细辨,这才听见一缕如泣如诉、荡人心魄的断续呜咽,发出声音的
人似乎咬着枕被一类,未敢放怀喊叫出来;也可能是被布巾塞住檀口,把哭声和
哀鸣都堵在喉间,难以尽吐。

  他心念电转,明白这是什么声音,不由得寒毛直竖,捏紧拳头,指甲差点戳
进掌心里——(红……红儿!)

  苏合薰以指抵唇,示意他噤声,随手转开壁上一块圆铸铁片,顿时一缕昏黄
的烛光射入甬道,原来铁片下所覆,却是一枚觇孔。

  耿照心急如焚,凑近瞧去,见觇孔中映出一扇镂空花棂,应是拨步床的花围;
两条白生生的美腿伸出床架,脚掌用力压平,不住轻搐着,其中一只还套着罗袜,
另一只却是光裸细腻的赤脚,足趾平敛、跖骨浑圆,说不出的晶莹可爱,细小如
玛瑙般的趾甲上涂着红艳艳的蔻丹,踝上还有一条细小的掐金链子,将原本清纯
可人的小脚衬出一丝淫冶气息,令人想入非非,难以遏抑。

  耿照一见美足,都悬到了喉间的一颗心重又落地,一抹额汗涔涔,背衫竟已
湿透。

  这双腿虽然胫长趾敛,美不胜收,却非是染红霞所有。染红霞的腿更加修长
健美,肌肉线条结实而滑顺,兼具美丽与力道不说,恐怕身量远非床上的女郎可
比,足趾的形状出入亦大;染红霞五趾收拢,尖如玉笋,呼应她修长的身形,而
女郎的却是浑圆小巧,莹润如珠,透着一股难言的娇柔斯文,直令人想捧在掌里,
细细呵护。

  这样温文巧致的小脚儿,与彤艳的蔻丹、耀目的金链并不相称,却加倍地凸
显出肌肤的白皙水嫩。

  而大大分开女郎双腿,捧着她柔嫩雪股悍然进出的,则是一名衣衫不整的黑
衣人,解开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敞开,裤衩褪至腿间,隐约露出的一身雪肉竟不逊
于女郎,堪称「清瘦」的身子结实有力。

  不住进出女郎腿心的那话儿虽不甚粗,却是又弯又长,每回往前一送,女郎
总不由自主地弓腰抬臀,颤如轻波,发出闷湿黏糯的呜呜哀鸣,仿佛再无法承受。
而黑衣人留在她体外的,还足有三寸来长,通体光滑,毫无难看的瘢痕绉褶,色
如渍缨,沾着晶晶亮亮的淫水,明明尺寸甚是昂藏,炮制得女郎挣扎欲死,不知
为何竟有些秾艳之感,只觉阴柔。

  黑衣人自知长度异于常人,仿佛刻意示威似的,刨刮女郎的动作既慢且实,
每一下都徐徐刺入,直抵最深处,不容女郎闪躲逃避。耿照透过觇孔望去,只觉
深入女郎下体的不是什么血肉之躯,而是一柄樱红色的狰狞弯刀,那种穿肠剖腹
的激烈痛楚毋须过人的想像,端看女郎的绷紧呜咽便足以感同身受,不忍卒睹。

  「你这么喜欢么?」

  黑衣人一边动作,一边抓紧女郎纤细的足踝,令她的奋力挣扎化作徒劳,剧
颤的雪股像是被串上弯镰也似,钩爪似的刀锋仍持续剜入,直至腹肠。「主人的
肉棒大不大,是不是弄得你欲死欲仙?你这头下贱的小母狗!」

  也不知是不堪受辱,抑或黑衣人又刺得更深,女郎纤细的楚腰弯如蛇弓,连
呜咽都再发不出,紧绷着剧颤一阵,被镂空花围与帘幔遮去的上半身才颓然摔下,
透出垂死般的浓重吐息。耿照看着她雪白的肌肤上一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可以想像那绝非温濡烘热,而是痛苦已极的冷汗。

  (可恶……可恶!)

  他涌起一股进房救人的冲动,还未贸然行事,另一股异样蓦地袭上心头。

  他认得这个声音。那宛若耳畔呢喃、催人欲眠似的动听嗓音,还有那轻佻可
憎的语气……狭隘的觇孔视界之内,黑衣人一抹颈颔间的溢汗,松了松交襟衣领;
他的燠热并非全无理由,戴着一张闷湿的糊纸面具与女子交媾,本就不是轻松活
儿。

  ——鬼先生!

  耿照的心一霎沉落,然而那股难言的异样仍旧盘绕不去,似提醒着他蹊跷不
仅于此。他与鬼先生两度会面,对鬼先生的喉音语气甚是熟悉,但近距离听他说
话,这还是头一遭,心版上似有什么浮光掠影隐隐祟动,「鬼先生」这个答案并
不能满足那异样的熟悉感……不仅如此,还不只是这样……这个声音……这声音
……我在哪里听过……

  耿照闭上眼睛,刹那间沈入心识的最底层。在那里,所有经历过的感官印象
如一帧帧图画般,被妥善分类保存,只消打开正确的屉柜,便能原原本本取出,
于虚境中重历。

  那种温柔的、抚慰人心似的呢喃语气,去除轻佻与冷酷之后——耿照倏地睁
眼,额际青筋暴凸,心头「轰」的一声巨响,才又陷入一片死寂。

  他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了。除了「鬼先生」这个身份,他还在阿兰山听过这人
说话。难怪这般耳熟。

  ——原来是你,琉璃佛子!

  虽未表现出来,但苏合薰的骇异,怕不在身畔少年之下。

  她从未见过这名黑衣人。按理说,只要苏合薰没见过的,决计不能出现在定
字部。没有她负责领路,连郁小娥都无法自由进出,怎么可能有一个素昧平生的
臭男子,能将冷鑪谷当作自家内院,任意侵门踏户,在天罗香的地盘上狎戏天罗
香的门人?

  她试图辨出床上女子身份,然而女郎若非死死颤抖绝不出声,便是发出扭曲
苦闷的哀鸣,看不见头脸相貌,光凭赤裸的下身实是毫无头绪。

  姥姥说得没错,八部教使中确有叛徒。苏合薰并未为黑衣人领路,等于间接
洗刷了郁小娥的嫌疑——无论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决计不能是郁小娥提供的协助。
还有另七名织罗代使,可以利用她们手里的领路使者达成此一目的。

  床上的女郎肯定是重要的线索之一,若此姝非是郁小娥用来「款待」黑衣人
的礼物,必与放他入谷的叛徒脱不了干系;跟踪她,便能循线逮着那个不忠于姥
姥的代使!

  「郁小娥不是我要找的人。」最初,她将郁小娥的所作所为回报姥姥时,姥
姥如是说。「她的一举一动看似背离教门,然而,只消稍稍刺激她一下,即能为
教门所用。有野心的人看的是利益,背叛天罗香于她毫无益处。」

  苏合薰垂手静听。她并非总是赞同姥姥,只是没有反驳的习惯。

  姥姥定定望着她。「我要找的,是一个极蠢笨的人。此人目光短浅,却自以
为聪明;胸无定见,却渴望受人瞩目;不思进取,却妄想依靠强援,浑不知在外
敌眼中,自己不过是块腴肉罢了。

  「你再继续观察郁小娥,看看她是不是这样,同时别忘了留心其他人。咱们
趁这个机会,把这根腐肉里的毒刺一举拔出,永绝后患!」

  苏合薰从杂臆中回神,听耿照喃喃道:「是他……居然是他!我怎么到现在
才发现?糟糕……栖凤馆!」见他起身欲动,伸手拦住,低声道:「你做什么?」
耿照心念一动,指着觇孔:「苏姑娘,你有没办法,将此人留在谷中?」

  苏合薰摇了摇头。

  「不是我带他来的。」

  耿照心思飞快,早已想过这个可能,顿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八部中,除掌
管定字部的郁小娥外,至少还有一名代使私通外敌,而且不同于郁小娥把绿林好
汉带进谷里当貂猪使用,此人引入的是鬼先生这般级数的阴谋家,稍有不慎,天
罗香便是全谷覆灭的下场。

  既有其他的入谷门道,寄望苏合薰以领路使者之能,困鬼先生于禁道中,未
免不切实际。以鬼先生之智,若无十足的把握,决计不会孤身犯险,闯进冷鑪谷
这样的死地来。看来他对掌握另一名叛徒甚有信心,不但能全身而退,于谷内现
状亦有充分了解,深知此际正是天罗香最脆弱的时候。

  「我去引开那人。」耿照想了想,沉声道:「你把握时间,将那名姑娘救出。

  这儿的地形通道你熟,能越快带得人走,我越不容易被他缠上。「

  「不行。」苏合薰料不到他身无内力,竟还想逞这个英雄,咬牙道:「我须
同姥姥交代。」耿照并不生气,只是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就这么望穿了她,
直至眸底心内。「苏姑娘,这事你比谁都看不过眼,是不是?你我早一刻伸出援
手,那位姑娘也少受些委屈。」

  苏合薰动也不动。

  「你的染姑娘呢?」

  耿照浑身一震,却未停步,迳往甬道出口行去。「救完这位,我们就去救她。

  红儿……染姑娘若知我没有这样做,她会恼我一辈子的。「

  「要没带上你,我现在就去救。」苏合薰淡道:「你要记住,坏事只须热血
一冲,要把事情办好,却得耗费偌大心神。你要乱来,我便带你回石窟去。」

  耿照正欲辩驳,忽听叩叩几声,从觇孔中传来。两人交换眼色,心念一同,
齐齐凑近,见鬼先生也已到了紧要处,低吼一声,从女郎股间拔出怒龙,那弯翘
滑润的樱红肉柱长逾七寸,相较于惊人的长度,杵径稍嫌细了些,却丝毫不影响
视觉上的震撼。

  只见那沾满薄浆的弯翘红镰跳动几下,喷出大把大把的浓精,一注接一注地
喷在女郎雪白平坦的小腹之上,混着她丰沛的汗汨滑下起伏有致的胴体,状极淫
靡,令人眼酣耳热。

  房外再度响起叩门声,鬼先生哈哈一笑,「啪!」一掴女郎沾满精秽的雪股,
连声啧啧:「喂,小母狗!人家催得急啦,还不快来把鸡巴舔干净!」拨步床间
一阵窸窣,女郎似起身跪坐,以一条莲红缎面的肚兜掩胸,握着一跳一跳的弯长
玉柱啾啾吸吮,汗湿的长发散出床榻。

  可惜鬼先生的物事太过颀长,站在床沿往里头一伸七寸,连女郎的鼻尖都瞧
不见,遑论相貌。她小心吸着含着,黏腻的浆濡声在厢房内回荡着,连叩门之人
都停下了手,鬼先生却不肯安分享受,忽伸手一揪,似抓她脑后浓发,胯下弯镰
向前一顶,但听「呕呕」几声,女郎微露青筋的白皙小手死死揪着他,浑身颤抖,
鬼先生却极享受这般逼人近死的快感,终于肯拔出时,已呛得女郎剧咳不止,几
欲晕厥。

  房门「砰」的一声猛被撞开,进门之人身形娇小,步履间却带着一股火气,
正是定字部的当家郁小娥。床上女郎见有人来,抱着衣物从床的另一头翻了开去,
身形没入屏风,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

  这座独院厢房本是定字部迎宾之用,房里摆置的金丝楠拨步床极是奢华,镂
空的花围扇架层层叠叠,再加上帘幔掩映,直与小屋无异。那女郎虽一丝不挂,
手脚却甚俐落,藉掩护遁至屏风后,连郁小娥也没能瞧清。

  正欲探首,鬼先生却大喇喇坐起,双臂一揽,「唰!」一声降下垂幔,敞开
的两片衣襟散于体侧,还未消软的绯红弯镰冲天昂起,与娇小如女童的郁小娥一
衬,更显狰狞,尽占上风。

  「代使好大火气!」他怡然笑道:「要不吃点甜的,宽宽心?这串糖葫芦滋
味不坏,代使品过必不后悔。」

  郁小娥心知他有意示威,今日是断然找不出携他入谷之人了,眉眼一挑,烈
目笑道:「您要入谷,怎不通知小娥一声?我好派人去接您。」眸底殊无笑意,
毫无掩饰不忿的意思。鬼先生饶富兴致地乜着她,耸肩笑道:「知道代使日理万
机,未敢打扰,便自来了。怎么,代使不欢迎么?」低头望着箕张的左手五指,
似瞧什么有趣的新鲜玩意儿。

  郁小娥玲珑心窍,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你恃以宰制一部的武功,是谁传
授给你的?」想起这厮武功深不可测,此际还不到翻脸时,不敢太过无礼,唰地
换过一副媚人甜笑,眯眼道:「主人说得哪里话来?小娥欢迎都来不及。只是谷
中忒多闲人,却不知哪个与小娥一般,愿受主人驱策,要是不小心误伤了,岂非
自家人难看?主人如信得过小娥,小娥也好与姊姊相认,共效犬马。」

  她心思极快,一见鬼先生在此,便知冷鑪谷已非密不透风,如非苏合薰早与
金环谷那厢挂勾,私自带人入谷,即是其他七位代使之中,另有金环谷安插的细
作。

  唯今之计,须得尽快弄清这名奸细的身份,否则天罗香失去最大的屏障,与
谁都没有谈判的筹码。

  鬼先生哈哈大笑。

  「代使这话忒不由衷。我垂涎代使艳色已久,代使若有依乔之意,何不褪了
衣衫,与我共度良宵?到得那时,也才好与她姊妹相称。」屏风后的着衣细响顿
止,随即「咿呀」一声,显是女郎推窗而出,无论想再追赶或窥探,此际亦都不
能了。

  郁小娥心中顿足不止,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噗哧掩口:「您真爱说笑。莫说
小娥姿色平庸,又是残花败柳之身,难入主人法眼;便数金环谷中佳丽无数,个
个都是国色天香,怎么也轮不到我呀。小娥于主人,只有一样好处,却是旁人万
万不能及。」

  「哦?」

  「小娥办事,」她低垂眼帘,福了半幅,周身再无一丝轻佻假媚,正色道:
「主人大可放心。为人下属,这是唯一、也是最紧要的事。」

  鬼先生戏耍够了,掩起衣襟,点头道:「你是明白人。一直以来,你能从金
环谷拿到」益功丹「以及四式爪谱,只因我对你的办事能力相当满意,别无其他。
既然如此,你我废话少说,你同十九娘说有急事见我,这回又要什么?」

  「本门《玉露截蝉指》。」郁小娥道:「若无全本,缺得一式,可以一枚益
功丹相补。」

  「你倒会喊价。」鬼先生淡淡一笑。「拿什么交换?若非有价之物,我可要
生气啦。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委实可恼。」

  「小娥岂敢?」郁小娥心头一凛,硬着头皮恭恭敬敬道:「我近日得一女子,
千金难易,或可入得主人法眼。」说了染红霞的身长、体重,胸腰臀的尺码,以
及双腿之长。鬼先生于数字极是精细,闭着眼睛一思量,女子的胴体于脑海中自
然浮现,果是迄今未见之美材,无论健美结实,抑或浮凸诱人处,均不逊正牌的
玉面蟏祖,睁眼笑道:「人在何处?」

  「尚未送至。」郁小娥撒了个小谎。「小娥欲与主人约期,便在我定字部禁
道之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主人以为如何?」

  鬼先生眉头一挑。「为何不像过去那样,直接送到金环谷来?」

  「我听说金环谷近日来了对头,武功厉害,过去送入谷中的女子,已有泰半
被劫。小娥武功低微,恐押送有失,令主人失望;本部禁道内外,小娥有十二万
分把握,纵使主人的对头寻来,也决计抢人不走。」

  她这份盘算,在今夜之后自须大打折扣,但只要确定苏合薰不是细作,则定
字部禁道仍是铜墙铁壁,主人便能由他部出入,难不成以他一人之力,能挑了天
罗香不成?郁小娥在金环谷亦有秘密的消息来源,算准他非要这名女子不可,藉
机狠咬一口,便是自此再无合作,也是稳赚不赔。

  鬼先生呵呵笑道:「代使,做买卖没有」非要不可「这种事,你开得这般臭
价钱,是成心不想做了,是不是?」

  郁小娥不为所动,悠然道:「我只能说她是第二个雪艳青,主人便走遍天下,
再寻不到比她更像的。」

  鬼先生眸光一锐,倏然沈默。这条「李代桃僵」的计策,说穿了不值几文,
但以郁小娥涉入之浅,竟一眼看穿,不能不令他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花娘另眼相
看。

  他在谷中的另一条内线,并没有如此亮眼的表现,鬼先生决定冒险一回,赌
一赌自己的运气。

  「就算是雪艳青本人,也换不到全本的《玉露截蝉指》,更别提西贝货啦。」

  他信手从锦幄之下摸出一只金灿灿的物事,递到郁小娥鼻下。「但是这个可
以。代使曾于谷中,见过其他的部分么?」

  觇孔之后的耿照悚然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郁小娥已代他将满腹的错愕一股脑儿吐出,惊呼道:「这是……这是门主
的金甲!怎会……怎会在你手中?」

  第百五十折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那是片鎏金胫甲,甲侧微凹的曲线滑润如水,教人想起雪艳青那双浑圆结实
的长腿来。

  耿照对这套形制殊异的异邦战甲印象深刻,只是不曾留意过细节。若成套披
在女子身上,或可略辨真伪;孤伶伶拿出一只部件,反令人沉吟未决,不敢确定
是否为雪艳青所持。

  若然是真,便只两种可能:其一,逃离血河荡当夜,鬼先生始终尾随在两人
之后,是以知晓埋甲的地点。但这解释也产生另一个疑点——无论耿照或雪艳青,
皆是鬼先生亟欲取之的对象,岂容他俩逃离?既取金甲,后又纵虎归山,未免说
不过去。

  第二种可能,即是雪艳青伤愈离开栖凤馆,沿河回到埋甲处,取甲后为鬼先
生所执。这么一来,鬼先生能自由出入冷鑪禁道,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天罗香
之主是与禁道黑蜘蛛交换血誓的人,或知出入之法,或有促使黑蜘蛛履约的权力,
连姥姥的一纸手书都能当作通行证,由雪艳青签署的谱牒,效力或还在姥姥之上。

  「雪艳青落入鬼先生手里」的假设令他寒毛直竖,寻思之间,见鬼先生持甲
询问郁小娥,胫甲反转过来,内里并无革垫棉衬,光滑一片,莫说是镌刻,连污
渍都没见一块,蓦地省觉:「这甲……是赝品!」

  按姥姥所说,雪艳青的金甲内侧刻着虎帅绝学《玄嚣八阵字》,内置的棉革
衬垫除了保护身体、避免摩擦,亦有掩去镌刻之意。鬼先生出示的胫甲虽仿制得
维妙维肖,内侧却无虎帅之刻文,绝非由货真价实的「虚危之矛」所出。

  退一万步想,鬼先生要找人冒充雪艳青,自须准备一套几可乱真的金甲,否
则冷鑪谷中众目睽睽,断不能轻易过关。耿照并不知道鬼先生拥有过目不忘的本
领,任何东西只消看过一眼,便能深深印在心识深处,分门别类贮存起来,与他
的虚境异能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连看过的武功都能模仿个六七成,靠印象重新绘
制、打造出雪艳青所披挂的金甲,不过反掌间耳。

  却听鬼先生怡然道:「你家门主若于谷内,还有备用的甲衣,拿来与我交换
截蝉指,一块甲片换一招。至于那名女子,我愿意以三招交换,便是现下传了给
你也无妨,当是前订。」

  「六招。」郁小娥弯弯的柳眉一挑,笑得又腻又甜:「您先传我三招,连剩
下的三招共六式图谱,咱们届时在禁道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

  「代使做买卖的习惯,我实不喜。」鬼先生哼笑。「不考虑直接用抢的么?
意思也差不多了。喊价若无根据、爱喊多少喊多少,结果就是浪费时间。你当抒
发心情,我可气闷得紧。」

  郁小娥道:「您先传我三招,小娥立时奉上一个极有价值的线报,包管主人
满意。主人听了若觉不值,尽可以取小娥性命。」

  「喔?」鬼先生来了兴趣。「什么线报?」

  「主人手中的金甲虽是维妙维肖,与门主所持几无区别,但仍是赝品。」娇
小冶丽的女郎眼波盈盈,瞬着弯睫轻道:「此间关窍,于主人可说价值连城。」

  「有意思!」鬼先生抚掌大笑,蓦地右手拇指屈起,余四指张如箕爪,翻腕
急旋,似挥排扇,既非爪功也不像指力,却是变幻莫测,影若摇花。

  他并未运使内力,接连变过几式,漫天爪影中忽穿出一指,指劲倏凝,贴着
郁小娥的鬓边削过,带下一绺柔丝,「嗤!」一声锐响,桌上瓷灯已遭洞穿,圆
鼓鼓的青花腹间留下前后两枚钱眼大的圆孔,不住汩溢着灯油,室里盈满豆香。

  穿瓷不碎,可见指力精纯;而在瓷胎上穿出两枚圆孔的力道,竟未使瓷灯稍
稍位移,亦足以显示力量之集中。郁小娥目眩神驰,忍不住也屈起拇指,依样画
葫芦起来,尽管不能说是毫厘不差,但凭一眼的印象,竟能使了个七八成,悟性
不可谓不高。

  只见她袖底幻出连片残影,正欲戟出,才发现劲力俱扣在拇指上,决计不能
如鬼先生所使,凝力洞穿瓷盅。「」玉露截蝉指「共分五层,」鬼先生悠然道:
「每层屈起一指,真正的劲力扣于屈指间,欲出不出,难以捉摸。我演给你看的
招式不过是第一层,以食指发劲却是第四层的功夫;据说练到第五层时,劲不由
指出,屈伸自如,能伤敌于无形间,堪称是一等一的绝学。」

  郁小娥明白他的意思。略去了当中二、三层的招式心诀,便无隔空破瓷的惊
人威力。她若想一窥教门无上绝艺,须得拿出够份量的情报来。

  「门主之甲,其后镌得有字。」她老老实实交代,模样无比乖巧。「据说每
片都有,须除去甲衬方可见得。」

  觇孔后的耿照闻言一凛:「她怎么知道?莫非《玄嚣八阵字》的秘密,天罗
香的教使俱都知晓?」心想以姥姥之谨慎,不致如此轻率,转头望向苏合薰。苏
合薰低声道:「她有个同期入门的姊妹,叫连云静,被选入天宫伺候门主。」

  耿照想起姥姥说过,曾秘密选拔若干女子,让她们一人习练八阵字中的一门,
却无人成功,心念微动:「那位连姑娘……现在何处?」苏合薰没应声,专注望
向觇孔,恍若未闻。

  耿照开始痛恨起这种随意翻阅天罗香的日常、都能不经意掉出一地牺牲者的
情况。可以确定的是:连云静此际人已不在,她修习过某片金甲上的八阵字武学,
郁小娥知道甲后镌刻,多半也是她漏的口风。

  鬼先生不关心她如何得知,他更想知道那是什么。

  「你见过上头的刻文?」

  郁小娥摇头。

  「没亲见过。是一……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那便是连云静了。

  耿照看不清郁小娥的神情,只觉她口气木然,无悲无喜,不禁为那位素未谋
面的连姑娘感到悲凉。郁小娥是为枉死的同期姊妹,才下定决心背叛教门,与鬼
先生暗通款曲——这么想的话,似也能稍稍谅解她了,耿照却知郁小娥不是这种
人。她的所作所为只为了她自己。

  鬼先生对这个情报异常满意。透过秘阁的乌衣学士,他对天罗香做过极深入
的研究,甚至溯及百年前的古老文献,从武功到教门源流,了解之透彻,自觉就
算向「代天刑典」蚳狩云登门叫板,也有绝不会输的把握,才敢伸出黑手,在冷
鑪谷中搅风搅雨。而雪艳青和她那出类拔萃的武功,仿佛是天外飞来,与他熟知
的天罗香格格不入,对照古木鸢与郁小娥之言,答案已呼之欲出。

  (那副甲上所刻的,便是《玄嚣八阵字》!)

  自血河荡的联心会后,雪艳青便不知所踪,重伤的蚳狩云也隐匿起来,使他
的暗桩一直苦无下手的机会。鬼先生确信直到雪艳青离开冷鑪谷,蚳狩云该是未
能视事的,否则以这位大长老的城府,非但不会教她做出伏击将军、自招死路的
莽撞之举,怕也不让前往血河荡,以免雪艳青又中他人算计。

  天罗香的武力与头脑,由此被隔绝在人力难越的禁道两头。实力号称「七玄
第一」的天罗香,从那时起便埋下了灭亡的种子,只消把握机会,击杀两人中的
任一个,天罗香即为囊中物,再无可忌惮处。

  鬼先生思考着雪艳青潜回冷鑪谷的可能性。她是一名武痴,不通世务,从小
在半琴天宫内长成,身边没了蚳狩云,说不定连吃饭穿衣也不会,绝不能在谷外
孤身盘桓,而不露丝毫形迹。

  与她一同坠河的耿照好端端现身三乘论法,鬼先生第一个念头便是耿照将她
藏了起来;然而莲台崩塌后,监视符赤锦、横疏影,乃至镇东将军那厢的报告无
不显示,并没有如雪艳青这般女子,在耿照的生活里隐匿休养的痕迹,这人似乎
就此消失,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而鬼先生安插于谷中的细作,始终未能提出有力的证据或反证,厘清雪艳青
的行踪。现在他则有了另一个选择。

  「代使此说,确值六招《玉露截蝉指》。」鬼先生又恢复了敬称,当然是刻
意为之。他知道在受制于人的前提下,「代使」二字对郁小娥来说异常刺耳,但
她若太过得意,就轮到他心里不舒坦了。「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一片甲,一招
谱。你若能为我找出整副金甲,我便让你练成这一招。」指指了桌上的瓷灯。

  「金甲不在谷内。」郁小娥面无喜色,波澜不惊,垂眸道:「此甲仅只一副,
门主从不离身,谷内亦无备品。您开出这般条件,是成心不教小娥啦。」

  练成《玉露截蝉指》第四层固是绝大诱惑,但吃不到嘴的糕,不比一片树叶
来得香甜。郁小娥尽量委婉地表达不满,点出这份提议的不切实际。

  「你家门主是真不在呢,还是假装不在?」鬼先生耸耸肩,一派满不在乎的
模样。「莫忘了她能出入禁道,或已悄悄回谷也未可知。你只能说,若她真回了
冷鑪谷,必不是走定字部这条路。」

  「对您来说,有嫌疑的就只剩六条禁道,六名代使了。谅必不难猜罢?」

  鬼先生不理会她露骨的讽刺,取出一张数折陈纸,纸质粗劣,像是泡过水再
晒干似的皱巴巴,边缘起毛,仿佛稍一搓便要碎裂开来。「你家门主失踪之前,
与这人走在一块儿。你见过么?」

  郁小娥摊开粗纸,眉目一动,半晌才低垂眼帘,轻道:「没见过。」

  「他现在的头发,应比图上短得多。数月前此人曾扮作僧侣,匿于莲觉寺。」

  鬼先生笑道:「他与镇北将军的千金在三乘论法上比武,双双埋在莲台下,
如今想见,也已迟了。你持此图在冷鑪谷周围打听,你家门主若曾悄悄潜回谷中,
多半是这厮打的掩护。」

  「小娥明儿便着人去办,您尽管放心。」她袅袅娜娜施礼,模样乖巧极了。

  鬼先生可没忒容易打发。

  「你需多久的时间,才能确认金甲在不在谷里?」

  郁小娥本想说「三天」,樱唇一歙,见糊纸面具的眼洞中迸出狞光,那是如
野兽般饥渴的目光,全无道理可讲,若不能满足嗜血的欲望,牠会毫不犹豫把同
行者当作饵食。少女定了定神,从容道:「后日寅时一刻,小娥在本部禁道外恭
候大驾,除了将那名女子交付主人,亦将报告寻甲的结果。」

  鬼先生笑起来。「那便是明儿夜里了,我很期待。」着好衣裤,从锦幄下摸
出一只三尺来长的包袱,缚在背上,看似兵器一类。郁小娥暗忖:「原来他是使
刀剑的。」依宽度推断,该是刀而不是剑,心思飞转,福了半幅道:「小娥送您
出去罢。」

  鬼先生啧啧两声,挥手道:「代使,咱们都不是小孩儿啦,省了高来高去,
岂不甚好?」身影一晃,消失在拨步床幔后,想来是与先前的女郎同循一径而出,
速度却快上了几倍不止。

  郁小娥面色倏沉,小手探入腰间,再扬起时迸出「叮铃铃铃」的脆响,取了
枚小巧晶莹的水精铃铛。

  那水精纯净透明,在灯晕下闪着黄金般的光华,耿照目力未失,拜她掌心白
腻所赐,清楚看见铃铛的水精肌理内,夹着缕缕金丝,印象中无一种矿物符合这
样的特征,仔细一想,又觉与三奇谷瀑布圆宫内的烟丝水精有几分神似,暗暗纳
罕。

  奇的是:铃声一动,地道里的石英矿脉也跟着发出共鸣,「叮铃铃铃」一路
传响,自头顶掠过,刮向甬道彼方。耿照注意到随着铃声递嬗,石英矿脉隐隐发
出淡金光华,兴许铃铛也是以相同的材质制作,才有一样的振频。

  「她叫我了。染姑娘若不在此间,即在她房内。」一指耿照背后。他想起来
时路上有扇暗门,再回头苏合薰已不见,霎眼之间,觇孔内多了条窈窕匀称的漆
黑衣影,但听苏合薰躬身道:「代使,我见外头有人——」

  郁小娥一跺脚:「怎么才来?快追,瞧他走得哪条禁道!」苏合薰微一欠身,
倏又无踪。郁小娥绕着拨步床连转几圈,俯首移足,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耿照会
过意来:「她是在找那名女子有无遗落的首饰或衣物,以查明身份。」心知良机
稍纵即逝,循密门回到地面,果有座独院还亮着灯。

  院里左右两厢加前后进,少说有七八间房,耿照不知郁小娥的闺房在哪儿,
本想挟持一名天罗香弟子逼问,谁知堂堂定字部代使院内,竟无使女于廊间走动,
右厢三房内断续传出销魂的女子呻吟。

  耿照戳破窗纸,见房内一具汗湿的赤裸女体跨于男子腰上,由起伏的背影动
作推断,所施展的「天罗采心诀」正到紧要关头,摊在床榻上的精壮大汉无不是
青筋浮露、瞠目流涎,离死也不过就三两步的距离。

  不明就里之人,眼见为凭,此间活脱脱一淫窟,养的全是些不知廉耻的下贱
女子;看在耿照眼中,这座小院却是郁小娥的练兵场,是她提升定字部诸女的武
功根底,以期能赶上内四部的依凭。耿照丝毫不觉场面香艳,只看到定字部上下
秣马厉兵,满满地透着郁小娥的野心。

  左厢则全是演武场地,陈列各式长短器械,推开门缝,就着月光见墙上地上
布满斫痕,处处是打斗痕迹。天罗香的武功多于拳脚之上,罕使兵器,遑论鞭?
铜锤等重兵,此地必是郁小娥着下属与绿林各寨好手比武切磋,以偷师精进,补
本部武艺之疏。

  在鬼先生闯入前,郁小娥便于此间亲自押阵,督促底下人提升内功罢?姥姥
若见得,说不定要感动得流泪。比之腐败糜烂的内四部,这才是天罗香真正的中
兴基地啊!

  耿照无有赞叹的余裕,急忙掠至后进,见一间宽敞舒适的大房还亮着烛照,
悄悄掩入。房里略有些凌乱,几上摊着簿册,研好的墨尚未全干;换下的外衫披
在屏风顶上,由尺码看应是郁小娥的闺房无误,却没有肚兜罗袜之类的贴身衣物,
显然主人并非不爱精洁,仓促间还是有分寸的,只是过于忙碌,或起居无人照应,
难以面面俱到。

  这般光景耿照甚是熟稔,横疏影的书斋、卧室长年都是这样,忙于政务的女
子同时还要维持外表光鲜亮丽,个中辛苦外人实难想像。况且比起夏星陈的闺房,
这儿非常好了,她那才真个叫惨不忍睹,谁看了都不好意思说郁小娥。

  房里什么都有,就是不见染红霞。耿照强抑焦躁,翻着屉柜几凳找暗门,可
惜从外观看来,这宅院本无设置密室的裕度,至多布置些镜觇之类,将房内动静
传回黑蜘蛛的密道中。

  他不肯放弃,正要掀开床板,心头忽生异样。随着内力枯竭,碧火功凌驾寻
常内功的五感优势,只剩以内息改变眼瞳构造、日积月累而得的目力未失,听觉
受的影响则最为严重,不能运使功力之时,双耳所能觉察的范围、程度等,几与
过去未练碧火功时无异。

  而先天胎息的感应却是若有似无——并未完全消失,也无法如过往般,将感
应的触突铺天盖地撒出去,纤毫毕现,滴水不漏。他在半琴天宫能察觉到苏合薰
的存在,却无法确切指出「藏在何处」,即为一例。

  但即使如此,耿照的耳力目力本就远超常人,往断肠湖送剑之时,于雨中察
觉妖刀万劫的存在,甚至还在武功远胜过他的染红霞之先。此际佐以一丝淡淡灵
觉,仍是抢在来人前头,感觉到对方已至;由极细极微的跫音衣响、呼吸温泽推
断,他甚至知道来的是谁。

  (糟糕!)

  耿照不及逃跑,心念微动,抢在来人之前起身,一掸袍襟,转过头来,面无
表情地注视着推门而入的郁小娥。

  郁小娥正低头寻思,岂料抬眸便见思虑里的那人,还以为眼花了,眨着一眸
盈盈秋水,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人走运时,当真挡也挡不住。我正可惜着,怎就走脱了你这么个宝贝,
没想又送上门来啦。」

  这话有戏谑有揶揄,既轻佻又隐带一丝威吓,似是游刃有余,耿照却留意到
她本要跨过高槛的绣鞋闪电一缩,将娇小的身子留在门牖外,明显是有几分忌惮
的。

  当日在莲觉寺,耿照接连斩杀冥浑尸老、大头鬼与五名鬼卒,从集恶道的刑
台上将她救出的画面,郁小娥迄今未忘,说不上感恩戴德,而是余威犹烈,牢牢
印在心版上。在她看来,内功惊人、手持异刀大杀四方的「恩公」,不啻是鬼先
生级数的人物,她早绝了报吸功之仇的念头,在瓠子溪畔见他身受重伤不省人事,
才会喜出望外,以为是天意使然。

  依郁小娥原本的盘算,挑了他的手脚筋,再慢慢研究怎么吸干他一身浑厚的
内力、拷掠出刀法武功的秘诀来,固是妙绝;诱使盈幼玉那蠢丫将人提进天宫,
不管最终是谁撂倒谁,于她只有好处,没什么坏处,指不定还能逼出姥姥,亦是
一着好棋。

  但她并不想在四面无援的情况下,独对神智清醒、行动自如的这个人,尤其
是她刚刚才知晓他最近干下的丰功伟迹。郁小娥捏紧掌心里的水精召铃,若有什
么万一,还能唤苏合薰代挡一刀,争取时间逃出小院,叫醒定字部众人齐上。

  只有「恩公」心里清楚,此际莫说郁小娥,随便哪个毛孩拿根筷子,不定都
能将自己摆平,所幸郁小娥一来不知,二来似还留有莲觉寺之余悸,能否安然脱
身,就看唬不唬得住她了,面色一沉,虎声质问:「人呢?你藏到哪儿去了?」

  郁小娥忍俊不住。「你这样会害我以为,是我闯进了你的地盘,周围全是你
的人,只消你发一声喊,我便跑不掉了呀。」耿照从没这么恨过她不是漱琼飞之
流的脑残,只好更加卖力演出,眉心揪如包子一般,吊起两眼,冷哼道:「……
不知你的人比起集恶道众鬼来,哪个要厉害些?」

  今日不比昏迷间被抬入谷,郁小娥忌惮他的刀法内功,没想过硬碰硬,咯咯
几声,故作娇态:「可惜你武功再厉害,总不能将冷鑪谷掀翻过来。找不着二掌
院不打紧,要惊动了八部分坛,天罗香倾巢而出,便是蚁群也能咬死狮象,何况
是蜘蛛?你说是不是,典卫大人?」

  耿照陡被叫破身份,面色丕变,这下倒不是作伪。却见郁小娥从袖里摸出那
张陈纸,小心翼翼打开,怡然道:「我说呢,区区莲觉寺的小和尚,怎有这般武
艺!典卫大人既能接连杀败鼎天剑主和文武钧天,怕对集恶道还留了一手,未显
实力。」纸上绘着耿照的图像,却是赤炼堂大太保雷奋开当日传遍水陆各大码头
的悬红。

  那图虽是仓促印就,却描得维妙维肖,未知是出自何方能工大匠手笔。只是
耿照在流影城时并未削发,图中仍是挽髻束巾的模样;下山数月间屡经风波,心
性早已不同既往,此际面相也无画里的那股子朴拙稚气。

  郁小娥蜗居冷鑪谷,对谷外事漠不关心,瓠子溪初遇耿、染时,未将二人与
轰传武林的论法擂台想作一处,只道老天有眼,将吸走大半内力的仇家送了回来,
教她清清这笔烂帐。

  直到鬼先生出示悬红,又提及三乘论法一事,郁小娥才惊觉自己拾获的这双
男女简直奇货可居,把染红霞当作门主的替身送出,等若以金代铜,完全抹煞了
染二掌院自身的价值。

  她并不打算这么做。交易的条件须得重议,非是一记《玉露截蝉指》第四层
便能揭过。但比起染红霞,被她兜入内四部欲害盈幼玉的耿照,毋宁是此际更为
紧要的关键。

  鬼先生仿制的金甲尽善尽美,若非云静曾偷偷告诉过她镌刻一事,再给郁小
娥十只眼睛,也看不出胫甲的真伪。况且着甲不能不加里衬,塞入棉革,谁还看
得出有无字刻?

  鬼先生自以为从她口里得到线报,殊不知真正套了话的,是郁小娥。

  伪甲已臻完美,破绽有等于无,鬼先生的目的非是除弊,而是真甲——或说
甲内的镌刻——自身。这也能解释何以门主甲不离身,平日绝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字刻。

  云静没告诉她那些字代表什么意义,直到她莫名走入禁道、自此消失踪影前,
她们都没再谈论过这事;为她点出一条明路的,仍旧是鬼先生。鬼先生总以糊纸
面具示人,代表其身份广为世人所知,不得不以假面示人;通常这样的人,都很
有权势,虽然追求至高的权位永无极限,但郁小娥不以为金甲所藏与权势有关。

  其次是财富。金环谷金碧辉煌,坐拥银钱钜万,同样求利无有餍足之日,然
而押富贵于一副铠甲,就算甲中有宝藏图,未免舍近求远。以利滚利,更有效、
更保险的门道比比皆是,鬼先生绝非是这种幼稚无聊的浑人。

  更何况,坐拥金甲十数年的天罗香,从没在这两件事上得过益处,教门的财
富与版图,是靠蟏祖率众护法教使一刀一枪打回来的。金甲中若有权势财宝的秘
密,何须如此艰辛?

  剩下的,也只有武功了。

  鬼先生武功高绝,连他都觊觎的,必是足以纵横天下、绝无敌手的盖世武功!

  郁小娥几乎能想像自己披挂金甲、手持蛛杖,立于阶上接受群姝俯首欢呼的
模样,连一向高高在上的盈幼玉孟庭殊,乃至姥姥,都必须恭恭敬敬跪在她的脚
下,受她郁小娥的驱策——眼前这名男子,正是梦想的开端。

  「你想要你的染二掌院,有比杀进杀出更好的法子。」她露出一抹谄笑,眼
角眉梢俱是春情,说不出的诱人。耿照知道她要说什么,决定进一步施加压力,
将她逼至绝境,猛然踏前一步,恶狠狠道:「口胡————拖延时间,也救不了
你!说出二掌院的下落,我留你全尸!不然我就杀爆你呀!」

  郁小娥面色丕变,「唰!」翻出指爪,摆出接敌态势,却见耿照动也不动,
一张黑脸绷得眼歪嘴斜,果然就是一副杀人太多、杀坏了脑子的模样,当日在莲
觉寺的恐怖记忆浮上心版,心尖儿一吊,紧张竟不逊于直面鬼先生,强自收束心
神,慢慢松开爪势,和声道:「典卫大人,你若要用强,小娥兴许奈何不了你。
但我派在二掌院身边看守之人,却会在第一时间内切断她的喉管,大伙儿一翻两
瞪眼,谁也得不了好处。」

  耿照心底失笑:「除非你早料到我会来,否则谁下这种既危险又毫无意义的
命令?吹牛不打草稿!」使劲撑大鼻孔气虎虎道:「翻你娘亲!」

  怒极则心乱,果然郁小娥一见他挤眉瞪眼,又多几分把握,怡然笑道:「我
是不愿,非是不敢。但比起二掌院,有一样东西我更想要,典卫大人若为我取来,
美人自当双手奉上。」

  「你要什么?」他凶霸霸地问,忍着面部肌肉的酸疼,只盼郁小娥莫看穿是
虚张声势。那些成天喊打喊杀的人也不容易,若无扎实训练,怎能维持这种凶神
恶煞的表情?

  「门主的金甲。」郁小娥见他双眼瞪如铜铃,只道自己一针见血,戳中他不
可告人处,惊骇太甚,才露出这般夸张的扭曲表情,赶紧乘胜追击。

  「我不问你是如何取得,要换你的二掌院,拿这套甲来便能如愿。典卫大人
要快,明儿月至中天时,你的美人儿便不在此间,便拿十套金甲来,也再没半点
用处啦。」

  耿照扩张至极的面团脸忽然一缩,皱眉扁嘴,深深绷出老猴儿般的法令纹,
极慢、极慢地挑起一边眉毛,阴恻恻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听说姥姥门主皆
不在,冷鑪谷难以进出,你不过是想变个法子将我送走,我有这么蠢么?口桀口
桀,我还要再听多十句鬼扯呀!」末两句瞠目低咆,鼻孔大张,宛若踩了捕兽夹、
疯犬伤症发作的松狮犬,只差没摇头吐舌,甩出几十两白沫子。

  「……这人到底说什么?」郁小娥都听懵了,心头一凛:「看来他不当和尚
之后,性子越发暴戾,不仅面目狰狞,连话都不大会说了,肯定是逢人便踩、踩
完便杀,杀了太多人,脑子都坏啦。我得赶快安抚,免得他杀性暴起,反而难办。」
劝道:「典卫大人多心啦,我不要你的美人,只要金甲。我请人送大人出谷,明
儿子时,我带美人在禁道出口处恭候大驾,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甲。你看这样
……好是不好?」摇了摇水精铃铛,要不多时苏合薰即至,郁小娥端起架子吩咐
道:「你带这位大人出禁道,不得有误。典卫大人,明儿子时,切莫耽误时辰。
晚了,小娥也帮不了你。」耿照歪着脸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大踏步随苏合薰离
去。

  郁小娥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果然是换得位
子,便换了脑袋。他以前说话做事还挺正常的,成名之后,居然成了这副德性…
…那牛皮脸也太厉害了!」心想为官果然大不易,要她牺牲美貌钻研这功夫,那
是万万不能了,日后执掌大权,恐怕得挑几个有天分的丫头练上一练,用以应付
官场,打成一片。

  耿照偕苏合薰重回密道,忙不迭以手揉脸,活络血路,连嘴都歪了。「……
再不离开,怕要中风了。这坏人怎么这么难当啊?」重掴几掌,好不容易才把嘴
巴眼睛复位。

  苏合薰停下脚步。耿照注意到密道再往前便岔成了两路,明白她的意思,正
色道:「苏姑娘,我心意已决,姥姥那厢烦你代我说一声。我取了金甲便回来,
绝不逗留。」

  苏合薰犹豫了一下,低道:「我能找出染姑娘藏在哪儿。」

  耿照摇头。「明天子时以前么?太难了,我不冒这个险。记不记得我劝你别
卧底时,你是怎么说的?我现下想的,与你一般无二。我需要你帮我安排一条退
路,把人换回来之后能安然退走的,这事只有你能帮忙。先谢谢你了,苏姑娘。」
忽想起一事,凛然道:「是了,你有瞧见鬼先生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么?」

  苏合薰沈默以对。耿照略感失望,却不意外:鬼先生身法超卓,苏合薰便是
紧接着追上去,都未必能跟牢;先后出发,断无后发先至的道理。正这么想,低
头却对上她透出面纱的清冷眸光,苏合薰接下来所说,直令他不敢置信。

  「……但我知道她是谁。」女郎轻声道:「我认出脚上的链子了。」

                ◇◇◇

  江湖人常说,「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当翠十九娘
率领大队人马赶到挂川寺后、隔着几条老旧巷弄的大杂院之时,距擒捉紫灵眼的
任务惨遭失败已整整过了五天。

  经此一役,咸信符赤锦已将游尸门的根据地,转移到朱雀航的大宅子里,五
日来她连一步也未踏出大门,之前耗费心血搜集的路线情报算是打了水漂。饶是
乌衣学士数算极精,眼下已派不上用场。

  朱雀大宅里有支帝窟黑岛的密哨「潜行都」驻扎,论武力这些少女兴许比不
上豺狗,但匿踪、监视、潜行追索的本领却远远凌驾金环谷的探子,十九娘的人
只能在外围不痛不痒地瞎混赖着,逾越某条界线后的则通通失去下落,连尸体都
没再出现过。

  不仅如此,第二天将军夫人来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她不走了。当天傍晚越浦
衙差、谷城铁骑接连进驻朱雀航,慕容柔身边高手三不五时来晃晃,喝茶吃糕饼
什么的。

  符赤锦做得这般绝,十九娘想死的心都有了,少主对此雷霆震怒,狠狠地折
腾了她一晚,到现在她身子里都还隐隐痛着,半点都不开玩笑。

  胡彦之亲手擂响了对金环谷……不,是对狐异门的战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
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少主并没有真的说出口,但十九娘懂他的意思。他答应了
主人绝对不会伤害弟弟,这条命令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来下达。

  二公子总要受点教训的。今晚,便是施行家法的时候了。

  金环谷的探子天没大亮,便于大杂院四周布下耳目,严密监控进出人等;入
夜后,第一拨数十人悄悄掩入,迅速压制了院里各户,并未掀起什么骚动。而后
翠十九娘领着亲信来到还掩着门的一户前,左右「砰!」踹飞门板一拥而入,四
条大汉七手八脚,将炕上之人拖下来,只见那人须发蓬乱,赤着双脚,浑身包满
的绷带透着清冽药气,不是胡彦之是谁?

  「胡大爷怎如此屈就?这儿不是养伤的好地方呀。」

  大局底定,十九娘好整以暇地迈着莲步,袅娜进门,勾过屋里唯一的一张木
墩落座,慢条斯理地将匀长的左小腿叠上右膝,层层叠叠的纱裙上浮露出丰腴水
润的紧致曲线,无论是腰臀踝胫,俱都美不胜收。

  胡彦之双臂被两名豺狗反折,狼狈跪地,身上仅着单衣,光这样按着不动,
就疼得他脸色苍白,额际汗汩如豆,而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金环谷服务忒好,居然还能外送到府。」胡大爷连声赞叹,却
不免有一丝惋惜。「就是不该送只老母鸡来。下回直接来盅鸡汤罢?不然还得洗
剥下锅,熬他妈几个时辰,心意都打折扣了。」

  十九娘不欲与他斗口,怡然道:「二公子与妾身回谷中静养,要吃什么山珍
海味没有?胜过在这等肮脏地方窝着。」胡彦之咂嘴道:「你考虑清楚啊,胡大
爷说出的话,一百头紫龙宝驹都拉不回。待老子养好了伤,照样闹你个天翻地覆,
连门都甭出,你当心气出一只鸡屁股啊!」

  十九娘面色沉落,把手一挥,除那两名刺聋耳朵的豺狗之外,余人通通退了
出去,掩上门扉。胡彦之正要开口,冷不防十九娘「啪!」反手一掴,扇他一记
扎实清亮,胡彦之「呸」的唾去血沫,嘿嘿笑道:「这才像话嘛!带了忒多打手,
难不成是来看老子插屄的?你别这么敬业啊,人太多我不举的。」翠十九娘俏脸
倏寒,素手拽起他单衣交襟,悬空提起,咬牙切齿:「你兄长哪对不起你了?教
你这般撒泼!你知不知道是他让着你、护着你,每件事情都是这样!你爱倒向鹤
老杂毛,他也由得你了不是?莫非你们所谓正道,眼里没有母亲兄长,不讲血脉
亲疏的么?咱们狐异门到底是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胡大爷!」

  「狐异门没有对不起我。」胡彦之出奇冷静,目光炯炯,丝毫不让。「是你
们对不起狐异门。你、豺狗、我哥,乃至我娘……你们没个对得住狐异门,更别
提对得住我爹。」

  十九娘瞠目结舌,一股狂怒涌上心头,眦目道:「你敢……你这没当过一天
狐异门人、没为你冤死的父亲报过一桩血仇,连麻孝都不曾戴过的不肖子,居然
敢说这种话!」

  「我爹死的时候……」胡彦之冷冷接口:「你不过是个女娃罢?我爹是何等
样人,你亲眼见过,亲身相处过么?如若不然,同人讲什么报仇雪恨!」

  翠十九娘怒极反笑,用力将他往地上一掼,眦目道:「若非先主,我一家早
已不存,就算化成飞灰,今生都不会忘记他的恩惠!你若非这般冷血,愿意坐下
来听少主、听主人说你父亲当年的事,你就会知道他是多么伟大、多么善良的人,
七大派那帮狗贼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是何等不公不义,泯灭天良!」忽觉脸庞
上有异物滑落,信手一抹,才发现是泪。

  胡彦之冷冷望着她。

  「而你们,不断在坐实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让沉冤永无昭雪之日,只会越来
越肮脏,越来越黑暗……到最后,知情的人死去,你们所犯下的罪恶被人有意无
意地加诸在我父亲身上,」胤丹书「三字终有一日会成为魔头、恶棍,甚至更为
不堪的同义词,再无一人能为他辩驳——」

  「你……满口胡言!」

  「我说的句句属实!」胡彦之咬牙沉声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含冤自尽,以一己之死,换取本门上下周全!」十九娘美眸中燃起悲愤的
怒火:「可恨七大派的狗贼,没有一个遵守信诺、堪称为」人「的东西,不仅不
守誓约,更变本加厉追剿门人,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你认之为父为师的,便是
这般货色!」

  胡彦之不理会她的愤怒,抬眸道:「以我父亲的武功,大可杀出重围,扬长
而去,没人留得住他。他却选择横刀自尽……你不觉得这其中充满了蹊跷么?我
哥哥说及此事时,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所谓的」报仇雪恨「,就是把名字编成
簿册逐页杀去,却让真正的罪人逍遥法外,真相永沦,再无人知?」

  十九娘为之一愕,激昂的情绪忽冷却下来。

  「真……真正的罪人?」

  「七大门派即使到现在,里头还是一堆混蛋,坏的比好的多。」胡彦之续道:
「但在三十多年前,事发之际,我父亲早已获得天下人认同,不仅跻身名流,亦
能参赞武林事务,甚且为」六合名剑「候选,地位不在今日的」文武钧天「邵咸
尊之下,犹有过之。

  「试问你今日如何消灭青锋照?要罗织什么样的罪名、打通什么样的关系,
才能教花石津邵家庄一夕间由白转黑,大家好杀得心安理得,毫不犹豫?这背后
若无阴谋,没有手段厉害的阴谋家步步为营,精细操作,却又如何能够!

  「你连在挂川寺绑走个紫灵眼都做不好,逼死胤丹书、消灭狐异门的,难道
就只是七大门派那帮无能的东西?是怎么样的仇恨蒙蔽了你的眼,才能让你接受
这般愚蠢薄弱的说辞,拒绝查清真相,只能靠血腥来麻痹自己!」

  「你……讬辞狡辩!我们……没有……不是……」

  「这还没完。」

  胡彦之锐利的眼神牢牢盯着她的慌乱吞吐,咬牙沉声:「你们拿报仇当藉口,
干出如许肮脏龌龊的事来,还有脸提先父?孙自贞关狐异门之仇什么事?天罗香、
游尸门,关狐异门什么事?死在阿兰山的那些个无辜流民,又关狐异门的清白名
声什么事?」

  翠十九娘神为之夺,兀自不肯示弱,矫词强辩:「一统七玄,正为昭雪冤情,
不得不取得力量!我等——」

  「你们不但没有报仇雪恨的资格,连提」狐异门「三字,都算辱没了我父亲,
更别提还他清白。」

  胡彦之平静地打断她。「只要你们继续打着狐异门的招牌干这些下作,永远
过不了我这关。你给我记住了。」

  十九娘忽想起此行目的,被他一阵抢白,胸中的气馁未散,打是不能打了,
又不甘就此放过,咬牙对豺狗打了个手势:「带他回去!」正欲起身,却见胡彦
之一转右臂抽回手掌,迅捷无伦地封了那名豺狗的胁下穴道,反足将人踹得穿壁
而出;左首另一名豺狗低吼一声,双掌齐出,胡彦之回臂一扫,抡得那人踉跄几
步,嘴角溢红,明显不敌。

  「你——」十九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胡彦之随手解开绷带,无论双手瘀
肿或身上金创,竟好了七八成,只余淡淡痕痂;从垫褥中抽出一对新铸的长剑,
摇头叹道:「十九娘,你连五帝窟」蛇蓝封冻霜「的药气都嗅不出,怎么在江湖
上混哪!

  你胡大爷就算四肢俱废,真要想躲起来的话,你手下这些灰孙子八百年也找
不着,花五天便拿出手的报告,你也敢信?「

  翠十九娘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这明显是个局。然而,就像胡彦之了解他哥哥、并总是倚仗这点一样,她第
一眼见到这位二公子,便知他狠不下心辣不了手,一辈子都做不了狐异门人。他
把江湖当作是一场游戏,要被逼到绝境才知旁人未必如此;至于做为他的对手,
则完全没好什么担心的。

  一如他在挂川寺,未对任一个金环谷的人下重手。

  况且,她在人数上还占了优势。十九娘定了定神,尽量不显出狼狈的模样,
慢条斯理道:「二公子专程诱我来此,就为了说这番话么?我会为你转达少主,
但不保证他会听。」这很符合他一贯的天真幼稚,像个哭闹不休脆弱易感的孩子,
令人厌烦。

  胡彦之笑起来。

  「那倒不是。」他摸着胡髭刮人的方正下巴,一本正经道:「你可能觉得自
己在他面前说得上话,但在我哥眼里你就是个暖床的。有话我会自个儿同他说,
就不麻烦你啦。」

  「你————!」十九娘胀红粉脸,眸中却无羞意,满满的迸出受辱的愤怒
与挫折。但胡彦之并非有意耍嘴皮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此际也不忙廓清,续
道:「我思前想后,要阻止你们搞风搞雨,又要尽量少伤人命,唯一的办法,就
是拔掉你们的摇钱术。男人没钱就安分啦,想来女人也一样。」

  十九娘闻言一凛,不由得头皮发麻。

  ——金环谷!

  (这是……调虎离山!)

  「在我们叙旧的同时,镇东将军已派出大批铁骑,去抄你的销金窝啦!当然,
靠的是孙自贞的证词。你等若不去干那拐子的勾当,今日也不致引火上身,要学
到教训啊。」胡彦之悠然道:「你呢,也别太操心,我在谷外埋伏有人,铁骑到
了三里开外,就会想法子通知你的人跑路。练武之人,这点时间够疏散了,只是
带不走金银财宝,还有劫来的少女……我是不是很贴心?」

  明端还在谷里。她的宝贝女儿,即将要面对镇东将军的精锐铁骑!

  翠十九娘脸色丕变,门外手下被破墙摔出的豺狗惊动,纷纷聚拢。正要扬声
喊「撤」,蓦地两声锵啷龙吟,胡彦之双剑已分擎在手。「你别弄错啦,大爷在
这儿就是搞牵制,你要肯安安分份陪我,咱们就喝茶闲聊;要不,你那些倒楣的
手下又要伤筋折骨,岂不是很可怜?」

  十九娘心急如焚,美眸一烈,厉声斥道:「胡彦之!我虽是女流,你也未免
太小瞧人啦。拼着主人怪罪——」

  哗啦一响,两名金环谷门人跌入房中,双双晕死过去。门外惊呼吆喝声此起
彼落,似有一大群不速之客自院外包围上来,炬焰照亮了杂院,人数怕还在金环
谷之上。

  一条矮小佝偻的身影自邻室推门而出,慢慢踱来,怪眼一翻,嘶哑的嗓音透
着一股烈火气,冷道:「方才有人说什么」一统七玄「的鬼话,老夫听得刺耳,
这觉是睡不了啦。你个妇人口气甚大,不怕闪了舌头?」

  十九娘布置在门外的两名亲随,武功在谷内仅比南浦云稍逊,她担心制不住
胡彦之,专程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岂料被这名貌不惊人的小老头一手一个,捏得
死活不知,一时想不起三川武林有这么一号人物,喝道:「尊驾是哪条道上的,
也好插手别派的家务事?」

  老人仰头哈哈几声,眸中殊无笑意,身姿嚣戾,两条深黝如铁、鹰爪般的瘦
臂「唰!」自葛衫袖底翻出,十指箕张,怵目生疼,沈重的威压扑面而来,直是
迫人欲窒。

  「老夫白岛薛百螣!你连我都不识,谈什么」一统七玄「!」

  封底兵设:狂歌

              【第三十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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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卷冷炉开道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盈幼玉

  在郁小娥心中,恶梦从来都不是虚无飘渺。它非常具体,简单而明了;越觉
不可能发生,越害怕一旦成真,将非任何人能承受。她深知真正的天罗香有多脆
弱,因此挣扎摸索,以自己的方式变强,没料到危机来得如此紧迫——不仅是郁
小娥,对天罗香、染红霞,乃至耿照……这一夜所发生的,是血淋淋的恶梦重现。

  问题是:要到何时,才能自恶梦中苏醒?

  ─────────────────────────────────────

  让大家久等啦!因为我反覆校(ㄍㄨㄟ)订(ㄇㄠˊ)的缘故,卅一卷的第
三版一直到昨天才敲定,因此出书时间一延再延,现在终于确定是十二月六日星
期四了,照例为了补偿大家的心灵损失,我会在十一月廿八日,也就是本周四,
贴出完整的第百五一折,希望大家能体谅我的求好心切。

  不知算是好消息或坏消息,本卷定稿的字数是六万九千字(过往妖刀每卷的
标准字数订在六万五)编辑目前还没有通知我要删节或挪后,若毋须更动的话,
这恐怕是继第一卷以来,妖刀字数爆炸排行榜的前三甲~因为本卷断在一个非常
不道德、没良心,堪称全书最无情无义的地方,为防有读者承受不住打击,我必
须在此强调:《妖刀记》绝对不会更换中途主角,无论耿照发生了什么事,他都
一直会是本系列的主角直到结束,请大家千万不要暴动……呃,我是说担心,科
科。

  其二,本书过去没有、现在不会,未来也完全没有NTR(以主角立场)的
情节发生,无论后宫群发生了什么事,也请大家千万不要担心,当然也不可以暴
动,要相信世道纯良、苍天有望,明天早起依旧会有太阳,汪峰子怡成对成双,
但见报永远都在后面几张……

  这次的封面人物是盈幼玉,封底兵器是漆雕利仁的爱刀「血滚珠」。我必须
说这张封面几乎是我最喜欢的一张,喜欢到甚至用专业的相片纸打印出来,贴在
家中工作室的墙上。但你以为这张已经够正了吗?不,人设那张苏合薰更正!人
客啊,这都不买实体书,什么才叫买实体书?(语无伦次)

  第百五一折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翠十九娘闻言一悚,扭头眥目:「你居然与外人勾结!你……你……」

  胀红粉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胡彦之长剑一指,正色道:「我说过我无意伤人,你与外头诸位安生待着,
大伙儿就当交朋友,喝茶闲嗑牙;时辰一到,我送各位出院门,明儿一觉醒来,
又是光明灿烂的一日。十九娘,你莫逼我动手。」

  院里,兵刃脱鞘的激响此起彼落,却未传出交击,呼喝三三两两,发声的多
是熟悉口音,几可辨人;十九娘毋须亲见,也知己方已陷入重围。

  薛百螣是七玄中有名的孤狼,自恃武功,到哪儿都是独来独往,要围得整座
杂院铁桶也似、令金环谷众人绝了突围的念头,没来个三两倍的人手,此际早已
你来我往,杀成了一片。莫非他与黄黑二岛联手,来寻狐异门的晦气?

  眼前所见,与早先掌握的五帝窟线报可说是南辕北辙,十九娘心知有异,定
了定神,含笑道:「哎唷,原来是薛老神君。贱妾阅历浅薄,无缘识荆,今日一
见,方知传闻有失,神君风采,更胜江湖云云。」

  薛百螣可不吃这套,哼道:「阅历浅薄,就别来现眼!我一贯不喜胤丹书,
却见不得宵小打着他的名号,净干些卑鄙下流、肮脏龌龊的勾当!你自好是别听
这小子的,我趁今天这个机会,替胤丹书教训你们这些个不肖子弟!」

  十九娘没敢顶嘴,浓睫垂敛,委屈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说不出的明媚。

  「老神君明鑑,七大派是怎生待见咱们,神君目光如炬,洞见昭昭,三十年
来所闻所见,毋须贱妾多言。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报仇雪恨,难道不是后人的
责任么?」

  「圣人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

  老夫年迈昏聩,离死不远了,可没有你这般「昭昭」别把我与你们扯一块儿。


  老人挑起半边稀疏灰眉,冷笑:「再说了,要报仇你找七大门派去,干五帝
窟底事?教你们这般挖空心思!」

  十九娘垂眸道:「七玄本一家,」混一七玄「的意思,非是兼并六派,自大
自尊,而是将千百年来四分五裂的手足弟兄,重新团结起来,免受外人欺侮。至
于日后由谁当家,关起门来好商量,狐异门也不是非领头不可;不定合论之后,
以神君您马首是瞻呢。

  「况且,老神君莫忘了,岳宸风肆虐五岛时,是我家主上提供了」紫度雷绝
「的解药,义助了五岛一把手。七玄大会尚未召开,五帝窟便主动来为难我等,
于情于理,似也说不过去。」

  薛百螣重哼一声,斜乜道:「先撩者贱,打死无怨!你们打我红岛符神君的
主意前,没想明白后果,把混江湖当过家家么?东窗事发了,由得你悔棋易子,
推秤混赖?简直荒唐!」

  「老神君误会啦。」

  面对老人的疾厉,十九娘不卑不亢,和颜道:「我等针对的,是游尸门的玉
尸;念阿桥那厢,却是这位胡大爷与符姑娘先动的手。贱妾手底下人化装鱼贩,
在桥上打探消息,若符姑娘买了鱼便走、我的人还欲尾随,便算金环谷的不是。
但符姑娘掀了我的摊,按江湖上的规矩,这是谁找谁的岔子?」

  薛百螣没想到她劣行被揭,还能如此厚颜巧辩,瞇着锐眸冷笑:「老夫听到
的可不是这样。」

  翠十九娘不慌不忙,怡然笑道:「有心之人歪曲事实,难免多生误会。无论
这位胡爷同诸位神君说了什么,毕竟是观海天门教下,数典忘祖、卖父求荣的勾
当,兴许做惯了,说话不尽不实,也不知什么用心……」

  忽觉劲风袭面,大惊下正欲抽退,左腕热辣辣地如陷铁钳,已被薛百螣拿住。

  「老神君你────!」

  「祸从口出啊,女娃。」

  薛百螣玄色的嶙峋臂膀宛若铁铸,与她雪腻的皓腕一衬,益发显得粗硬乾冷,
光瞧便觉疼痛。

  十九娘轻轻挣扎,擦刮得微皱柳眉,心知他劲力一吐,腕子难免完蛋大吉,
不敢妄动。老人冷冷道:「老夫与鹤老杂毛说不上交情,年轻时却扎扎实实交过
几次手的。自来饮酒打架,最见人品,七派纵使混帐多多,只这廝我信得过。鹤
着衣的徒弟说话,你们原该多忌惮着些,比起你家那个藏头露尾的捞什子主人,
这浑小子看起来要可靠得多了。」

  胡彦之咧嘴一笑,倒持剑柄拱手。「老神君如此给脸,不枉当日在渡头承惠
一只石磨,压得晚辈乌龟也似,值啊!都说打架饮酒,最见人品,我们也算不打
不相识──」「我怎记得当日压的就不是你?」

  薛百螣怪眼一翻,上下打量他几遍:「鹤着衣口舌迟钝,一句话想半天才出
口,怎会教出你这般油嘴滑舌、轻浮懒惫的东西来?你最好莫再开口,老夫昨儿
对你只有三成疑心,现下是越看越假,快到七成了。」

  胡彦之笑容凝结,「骨碌」咽了口唾沫,都快冤出整盆六月霜来。

  「牛鼻子师父」口舌迟钝「妈的,本大爷从小拌嘴吵架、撒谎骗人,从没赢
过他!他是大巧若拙,大奸似忠,剖开来整个都是黑的啊!」

  这当口他还需要帝窟五岛的同盟,不能贸贸然揭开牛鼻子师父的假面具,在
心底呼天抢地痛诉不公,仍是乖乖闭上了嘴。

  薛百螣自衿身份,不好抓着一名艳妇之手,见她酥胸浑圆,高高耸起,纱褌
细裹的腰腿腴润丰盈,点穴亦无落手处,仗着内外修为远胜于她,冷哼着一送,
顺势松手。十九娘被制的左半身倏地过血,痠麻难当,踉跄几步跌坐回墩,另一
手紧握着红肿的左腕,狼狈不堪。

  薛百螣反足踢开房门,一手负后,单掌做了个「请」的手势,斜睨着委顿的
宫装丽人。

  「让你的人放下兵器,老夫保证不伤他们一根毫毛,白岛薛百螣说到做到。」

  门外炬焰摇曳,划出错落人影,光亮的程度较她印象所及,硬生生多出数倍
不止,可见帝窟亦是精锐尽出,竟动员忒多人马。翠十九娘将鬓边垂落的几绺柔
丝勾过耳后,赌气似的坐了会儿,才起身挪挪位置,让门外众人皆可见得,清清
喉咙,涩声道:「金环谷的听了──」语声蓦沉,休说外头两拨人马,连在她身
后三两步之遥的胡彦之也听不清。

  他直觉要上前,忽生出一丝警惕,江湖上使阴招坑人之前,多半要这般引而
诱之,上至高手、下至无赖,起手式无不相同;能被轻易得手者,那可是猪一般
的脑袋。连胡大爷都能识破,况乎江湖混老的薛神君?

  果然十九娘身形甫动,门边的薛百螣已露一丝冷笑,见她闷着头往胸口撞来,
老人指爪翻出,于衣香鬟影之间攫她左腕!

  而出人意表的奇事,便于这一霎发生。

  十九娘左臂连转几匝,几乎以一模一样的轨迹,逆着薛百螣的爪势倒旋而出,
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擒捉;于此同时,右手大袖泼喇喇一振,从中穿出一条白皙
藕臂,五尖纤长,迳拿老人咽喉,竟与「蛇虺百足」如出一辙!

  这一进一退的拿捏妙到毫巅,薛百螣固然老辣,也不及格挡喉上柔荑,侧身
一让,两人便这么交错而过。

  胡彦之点足跃前,欲补空门,岂料十九娘足不沾地,掠过薛百螣身畔时挺腰
一标,速度加快一倍不止。胡彦之连裙摆都摸不到,除非一剑戟出,堪可刺个背
心窟窿,而他终不愿伤害狐异门旧部;犹豫之间,十九娘已翩然越过重重人墙,
回头叫道:「今日死战,倖者同诛!」

  语声方落,兵器铿击接连响起,炬焰倒落、鲜血泼洒,呼喝困斗之声不绝于
耳。十九娘婀娜腴润的身影倏然消失,只余现场的一片混乱。

  「……婊子!可恶!」

  胡彦之架住一柄斜里斫来的鬼头刀,一拳将来人殴翻在地,足下连环,踢飞
两名抡使短兵的金环谷豪士,原本立于墙头的帝窟人马纷纷加入战局,以双边人
数之悬殊,胜负毫无悬念,但他计画无血宰制局面,至此已然无望。

  以薛百螣的身分,自毋须蹚浑水,与底下人争打这等群殴混战。然他冷眼旁
观片刻,一个箭步窜出房门,一手一个,捏得两名豪士倒地哀嚎,转瞬间便失去
行动能力。

  胡彦之既惊又诧,振眉道:「神君──」薛百螣冷哼一声。「少废话,麻利
些!多撂倒一个,便少个膏锋填壑的衰鬼!莫以为我帝窟五岛好杀人!」

  两人并肩而斗,所经处未取一命,摧毁金环谷防御圈的速度却大过余处,对
峙的天平向优势的一方迅速倾斜。

  战斗约莫持续一刻,被压制在院中的几十名金环谷豪士,不足十人能站立,
却是此行最为悍猛的团伙,当中一刀一剑尤其出色。两人本只是吆喝着做做样子,
经十九娘这么一喊,突然发起狂来,刀守剑攻,接连放倒周围的敌人,一时难近。
帝窟众人不欲犯险,遂结成一重又一重的兵器圈子,缓缓缩小包围,欲以逸待劳,
以车轮之势生生累死二人。

  「好俊身手!」

  无论在念阿桥或挂川寺,现场只消有三两好手如是,不带混水摸鱼,胡彦之
今日断无这般光景,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与薛百螣交换眼色,正欲劝降,使剑
的劲装汉子视线越过人墙,与他浅浅一会,忽露出一丝空茫诡笑,举剑高喊:
「……今日死战,倖者同诛!」

  发狂似的往外冲,一头撞进重重包围,五、六柄长短兵器交错而来,顿时将
他扎了个洞穿,但他手中之剑也刺入一名黄岛异士的腰腹间。这忝不畏死的一击,
毕竟还是带走了一条人命。

  其余几人发一声喊,各转兵刃,迳往颈间抹去!蓦听「嗡」的一声异响,一
团乌影曳着怪异的圆弧轨迹飞来,撞掉了其中之一的兵器;另两名却阻之不及,
「锵啷」一声撒手坠刃,已然不活。

  使刀的那名汉子修为最高,右手背被钢铊擦过,乌青迸血,犹能持握钢刀,
可惜伤重难运,七八条大汉接连涌上,被他肘腿并用打倒了几人,终究脱力仆倒,
一见大势已去,便不再挣扎,被牢牢压制在地,宛若一滩烂泥。

  乌影绕院半匝,飕的一声闪电缩回,发出「铛!」

  的清脆响声,竟是一枚连索钢铊,握着飞铊的,却是一只指掌宛然、犹如真
肢的铁手。

  院中诸人纷纷让道,铁手的主人身量不高,头戴毡帽,满面于思、双颊凹陷,
似有伤病在身,还裹着大氅防风,眉目却十分眼熟。胡彦之心念一动,立时认出,
脱口道:「是你……曹无断!」

  来人正是土神岛四大敕使之一的「钩蛇」曹无断。

  他在赤水渡偕符赤锦等伏击老胡一行,因一时大意,被耿照初现江湖的「无
双快斩」斩去左手五指,再使不得赖以成名的飞铊甩手刃。

  曹无断与杜平川、冷北海等多年来辅佐少主,维护黄岛基业,没有功劳也有
苦劳,何君盼不忍他因残疾而损及武功,延请巧匠打造了这只铁手,以机括控制
五指开阖,更将甩手刃的钢铊装在铁手上,按曹无断的习惯,精密调校铁手钢铊
的重量配比,务求还原威力;金叶子如流水般花将下去,几经易改,买命榜上声
威赫赫的「钩蛇」遂得以重生,毋须自武林中除名。

  岳宸风一死,威胁尽去,五岛没了手段残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对头,
形势也发生微妙转变。拔岳斩风的行动圆满达成后,漱玉节欲以「乌夫人」的身
份参与三乘论法,将随身主力都留在越浦,却让漱琼飞带了一小撮人连夜离开,
据信是赶回水神岛。

  这下不只黄岛炸了锅,连事前未被告知的薛老神君也甚不快。

  琼飞一向不是靠谱的主儿,要说漱玉节让宝贝女儿回去干什么大事,那是谁
也不信。但既然一块儿来了越浦,理应也一道离开,光是「抢先返回水神岛」一
事,便足以令黄岛、白岛心生怀疑,动摇彼此间日渐薄弱的互信基础。

  原本何君盼便不赞成参加七玄大会,雷丹既除,更没有随鬼先生起舞的必要,
于是大队开拔,也返回土神岛预作准备,以因应即将到来的宗主之争──论规模、
论实力,土神岛何家丝毫不逊于漱家。漱玉节功过相抵,也只两清而已,凭什么
窃据大位?

  薛百螣清楚琼飞是块什么料,唯恐孙女吃亏,紧追着黄岛离开,料想一人快
过大队迆逦,定能超前黄岛一行,抢先与琼飞会合。

  至此,五帝窟便说不上「分崩离析」也离掀牌的时候不远了。即使琼飞在水
神岛安安分份没闹出什么事来,待漱玉节返回,发现政令不出黑岛、支应不比往
日时,这场争位大戏便即开锣,一如十几年前岳宸风尚未现时。

  唯一能打破眼前的僵局、教诸岛首脑平心静气,坐下一谈的,便只宝宝锦儿
一人。

  帝窟上下皆知:斩杀岳宸风、救五岛于水火,靠的是耿照出谋划策,联系将
军夫人、游尸门等齐心协力,才得成功,更别提是役他力抗岳贼,奋战至最后一
刻,令五岛伤亡减至最低;算上祓除雷丹,说是「恩同再造」谅必五岛内无有异
议。

  战后符赤锦跟了他,原是上佳归宿,以宝宝锦儿灵心巧慧,终生尽心服侍,
也算替帝门中人略报恩德。

  岂料阿兰山上三连战,耿照固是扬名天下,却也不幸埋骨乱石堆中,符赤锦
的幸福如昙花一现,又做了一回未亡人。

  游尸门与胡彦之结盟后,符赤锦将鬼先生阴谋一五一十说与漱玉节知晓,并
让潜行都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函,去追薛、何两位神君,以图齐心抗敌,方有今日
新槐里大杂院事。

  薛百螣是漂泊江湖、独来独往的单丁,随身无手下可供驱使,包围大院的百
余名好手,俱是何君盼麾下,由曹无断领军,偕薛胡二位一起行动。

  这些个江湖异士都是黄岛何家的家臣,单凭胡大爷一面之词,何君盼便慷慨
借将,没有别的话,给足了符赤锦面子。虽说江湖喋血,人人早有命丧刀下的觉
悟,真有个什么差池,对黄岛也颇难交代。

  胡彦之实说不出「手下留情」四字,更料不到在紧要关头,十九娘全不把手
下的性命当一回事,竟以人命当作盾牌,只为掩护她独个儿脱身;现下懊悔,却
已迟了。

  「狐异门的」玉壶冰心「绝迹江湖三十年,不想今日复现于此……看来我是
老啦,没用啦,为这等欺眼瞒目的宵小手法所乘,哼!」

  薛百螣转着掌腕踱至老胡身畔,冷砾嘶哑的语声掩不住满心懊恼,铁铸般的
苍枯指尖在炬焰下隐隐泛着暗金狞光,似想信手扯碎点什么物事来泄愤。

  胡彦之悄悄往旁边站了一步,想起十九娘拧转腴腰、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忽
明白老神君气恼何来。他是真受骗了,若直着脖颈硬接一爪,此际乖乖束手的,
怕是那诡计多端的婆娘。

  武学中有所谓「听劲」以内息感应敌手气机,抢在对方完成动作、甚至行动
之前加以箝制,倚之克敌。十九娘这门「玉壶冰心」乍看模拟对手路数,乃至后
发先至,但不过是表象而已,说穿了,是将内息全押在「感应」上,敌进我退、
敌退我补,犹如拨水生出涟漪,渐拨渐生,岂有尽时?一意追赶,反而落入圈套。

  她逆行甩脱「蛇虺百足」的手法,正是「玉壶冰心」的展现;抓向薛百螣的
一爪,则是不折不扣的欺诈,赌的是老人乍见绝技轻易被挣,必不冒险以要害硬
接杀着,此消彼长,竟因此教她逃出生天。

  胡彦之连忙安慰道:「神君勿恼。此女狡诈,非同一般,正所谓」君子可欺
之以方「以神君之磊落,不防鬼蜮宵小之伎俩,也是理所当──」薛百螣怪眼一
翻,冷冷射来两道锋锐视线。

  「废话。难不成你有脸来怪老夫?自是怪你!」

  老人哼道:「你若及时补上一剑,能救八条命,要是你真在乎的话。老夫平
生杀人爽利,于此从不婆妈!只是教个臭花娘给骗了,着实气闷。你呢,你却是
败给了谁?」

  胡彦之一怔,登时无语。

  曹无断整理战场,清点伤亡,黄岛仅十余人挂彩,多是皮肉伤,只有一人不
幸身亡,正是末了那记舍身剑所致。金环谷这厢七人惨死,其余则是伤筋折骨,
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胡大爷,这些人……你打算怎生处置?若欲拷掠机密,我黄岛亦可代劳。」

  曹无断以右手脱下毡帽,露出头顶招牌的濯濯童山。那只连着乌钢飞铊的铁
手早已取下,如兵器般插入鞣革皮鞘,斜斜挂于大腿右侧;本应缺了手指的左掌
则套了只柔软的羊皮手套,其上五指宛然,除了一动也不动、略嫌僵直外,看不
出丝毫异状。

  胡彦之摇了摇头。

  「这些是金环谷以厚利募来,非狐异门人,素质参差,料想不知什么机密。」

  他淡然道:「曹先生若携有伤药,烦请贵属为他们料理金创,以免失血过多,
平白饶上性命。少时越浦公人或穀城铁骑闻讯而至,且让他们解了人去,于拐带
少女一案,或可做为人证。」

  曹无断是江湖人,大半辈子在刀光剑影下讨生活,心中从无衙门,遑论案证,
只觉这人脑子坏了,黄岛弟兄赔上一条命,为的竟是替镇东将军取供,简直莫名
其妙。

  他肢残后仍得神君重用,复经冷北海之牺牲,方知何家恩遇,历劫更见其厚,
非觅一绝佳死地,无以报之;养伤期间思前想后,性子较往昔沉稳得多。念及自
己统军大将的身份,忍着没敢发作,只轻描淡写道:「护院武师,也都用钱买得,
临危之际,可不会自抹脖颈。这要说是不相干之人,未免太牵强。」

  胡彦之知他恼金环谷门下拼死一击,令黄岛不能全军返还,暗叹一口气,命
人提了那两名未死的来,沉声道:「你们不知十九娘跑了么?那婊子弃手下于不
顾,也值得你们这般卖命?」

  连问几回,两人只闭口不答。

  曹无断揪着一人衣襟提起,喝道:「挺硬气,是不是?待老子将你全身的肉
一块块片下来,再将个血淋淋的人棍扔进蛇蚁坑里,瞧你做不做好汉!给老子开
口!慢说的那个,我用烧热的铁叉黏他舌头!」

  那人忽然睁眼,白着一张凹颊瘦脸,嘶声厉叫:「你杀我吧!杀了我!我不
活了……我不想活了!求求你,杀了我罢!」

  语声淒厉,隐带哭音,衬与血丝密布的双眼,简直像是从炼狱中爬出的恶鬼,
既恐怖又悲惨,令人不忍卒听。

  曹无断顿生不耐,举臂一抡,左手假掌「砰!」

  重重砸在那人的脸侧,其声闷钝,听得人脚底心发痒。那金环谷豪士被砸飞
出去,仆地不住抽搐,头颈间鲜血长流。

  「……曹先生!」

  胡彦之扬声抗议,飞也似的掠至那人身畔,见伤口几可见骨,一搭颈脉鼓跳,
大把大把地汩出汁血,赶紧撕下衣摆压紧创口,回头大声道:「谁有金创药?快
些拿来!」

  黄岛诸人一动不动,神色漠然,直到曹无断点点头,才有人上前与胡彦之接
手,动作熟练,毫不马虎。

  胡彦之心中暗忖:「看来姓曹的手套里非是空枵,兴许是硬木刻就的义肢,
要不五根假手指装在肉掌上,就算创口新皮都长了回去,也不能凭空变成铁砂掌。
使这么大气力打人,难道自个儿不痛么?」

  却听一人道:「你们省省力气,别救他了罢,也算帮咱们一个忙。」

  却是那使刀的俘虏。来到近处,见他左额一串黥痕,为乱发遮去大半,青迹
延至颊畔,蓦地省觉:「……金印!这人坐过牢的。」

  心想此人若早些较真,放开手脚舍命一搏,黄岛死伤绝非现在这样,脱口问
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若一五一十说了,能否请胡爷给个痛快?」

  那人眼皮浮肿,满面胡渣,神情与其说惊恐,倒不如说是疲惫绝望,苦笑道:
「求死但凭一股气,一旦受阻,要再来一回却是千难万难。这位曹爷误会咱们啦,
小人们不是充好汉,而是不敢再死,却又非死不可。

  「我等入伙时,十九娘便说了:凡为金环谷牺牲者,一家老小终生能得照拂,
毋须担心挨饿受冻。叛徒、临阵脱逃、任务失败而不死,必杀其亲族,女眷收入
谷中为奴,荼毒凌虐,不如一死。听得」今日死战,倖者同诛「八字,便是卖命
收钱的时候。

  「小人家中尚有母亲妹妹,地上那位甘兄则有妻子及一双儿女,事后谷中清
点尸首,若见我等,便是举家富贵,后半生不愁衣食;若然不见我等,以那帮人
行事之残毒,她们连逃跑的机会也无。」

  整整衣襟双膝跪地,朝胡彦之、曹无断等叩了几个响头,直至额间渗血,兀
自不觉,笑道:「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糊涂入得江湖,连累妹妹老母,这条烂
命能换她们一世安稳,此生愿足。谷中诸事,我等只知皮毛,胡爷有问,我必答
之,怕是没甚用处。胡爷若感我诚,小人所求无他,今日痛快一刀,来生当效犬
马。」

  还欲磕头,却被胡彦之一把搀住。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苦涩一笑,耸了耸肩。「将死之人,没敢扰胡爷清听。区区匪号,也不
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胡爷就别问了罢?」

  说话时下意识地转开左脸,显对脸上金印十分介怀。他在人堆里始终缩肩低
头、畏首畏尾,约莫也与此有关。

  「名字很紧要。」

  胡彦之正色道:「将来你携母归隐,我才知上哪儿寻你。你家妹子许人的时
候,可别赖了我的媒人酒。」

  那人一愣,分不清他到底是说笑或有别指,本能生出戒心,蹙眉道:「胡爷
这话,请恕小人不能明白。」

  见胡彦之嘴角含笑,凝锐的视线更不稍动,料非无端,定了定神,低声道:
「小人陈三五,有个浑名叫」地水天刀「」

  黄岛中有人诧道:「是郸州龙妻观的」三元刀「无怪乎这般身手。」

  另一人粗声粗气道:「三元刀!你不是号称」三刀无敌「么?他娘的有两把
忘在家里,这才失手了罢?」

  众人尽皆大笑。

  郸州偏远,饶以胡大爷见多识广,也没听过什么龙妻观三元刀,见一旁薛百
螣微蹙眉头,亦无头绪,只行迹遍布天下的黄岛异士略知根柢,以为谈资,似乎
这人在郸州还颇有名似的,不觉摇头:「陈三五,就你一身好功夫,金环谷开的
价码,值得一死么?」

  陈三五被叫破来历,想自己背井离乡、沦作妓院打手不说,受人言语奚落,
竟无一句可驳,也只能低首垂肩,一迳苦笑;听得胡彦之此问,忽然抬头。「胡
大爷该不知道,一身功夫值多少罢?」

  胡彦之微怔,摸不清他意指为何,并不答话,静静回望。

  「一身本事也没用,遇不到好价钱,不如去当厨子捆工。」

  陈三五笑道:「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没觉这身武艺有什么用处,动手打杀,
只是多惹麻烦而已。金环谷开的价码够好了,买的也不是武功,是我这一条烂命。」

  胡彦之听他话语中透着无比心灰,非三言两语间开解,眼下无暇旁顾,淡淡
一笑,拍他肩膀。「一会儿镇东将军的人来,你且安心就缚,人家问什么,你便
答什么,毋须隐瞒。慕容柔做人不咋地,却还算是个公正的官,不坑你的。」

  陈三五摇摇头。

  「胡爷的好意,小人心领了。牢我坐过,官也见多了,没个好的。今生已入
歧途,没敢连累老母,小人先走一步。」

  真气鼓荡,内力之至,被粗绳捆住的双手一霎坚逾金铁,就这么反手脑门撞
去!

  胡彦之料不到他说自戕便自戕,急按他肘内软凹,满拟按得他单臂脱力,谁
知陈三五身子一晃,竟没能拉下。胡彦之暗惊:「好强横的劲力!」

  欲救已迟。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枯掌伸来,掐住陈三五肩颈之交,掐得他双臂垂落,再
生不出一丝气力,自是薛老神君出手。

  「放手──!」

  陈三五猛一抬头,眼中惊怒交迸,打碎了那股衰败颓堂自怨自艾,狂躁与不
甘透似烈火,宛如睡狮乍醒,明锋脱鞘,与先前的消极直若两人!周围黄岛异士
齐齐后退,若非此人分压于神君与胡大爷之手,怕兵器早已擎出,以图自保。

  而胡彦之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母亲与妹子安全得很,毋须挂怀。过了今夜,世上再无金环谷,十九娘
自顾无暇,岂能再伤害你家眷属?」

  ◇    ◇    ◇荒山,野谷,夜幕。

  隔着层层树影望去,金环谷中璀璨的灯火明明灭灭,虚实掩映,雾濛濛的光
晕似乎浮在整座山谷之上,却又被骤起的大风与淒厉的鸟鸣撕成片片,刹那间竟
如秋燐点点,说不出的寒凛。

  夜已降临,通道上的车马却稀稀落落,也许今日天暗得早,寻欢的贵客们还
未起身梳洗,遑论入谷销金。驰道东南侧的一座小丘上,两条裹着黑衣的娇娜身
影正伏在长草树丛间,居高临下俯视谷内动静,从这里能一一望见入谷的行人车
马,就着谷内的明如白昼,甚至看得见建筑物上的飞檐画栋。

  以监视而言,此间堪称绝佳之所在,纵使金环谷三面是山,也未必能再找到
一处如这般四面照拂、纤毫俱收的好地方。

  埋伏窥视的两名女子,皆是丰臀盛乳、腰腴腿直的傲人身段,被鱼皮密扣的
紧身夜行衣一衬,更是窈窕紧致,美不胜收。

  身量较高的一位双腿极长,臀股圆而紧俏,充满弹性,行动间裤布不住鼓出
紧绷的肌束线条,既有妇人之腴,又透着少女风情,若非其年韶稚、芳华正茂,
便是长年守贞,少经人事,留住了最后一抹骄人青春。

  另一位却是腴润更甚,饱满的酥胸几欲鼓爆黑衣,溢出襟口。兴许是不堪胸
前负荷,她趴上土垒向下眺望时,竟把一双雪兔般的浑圆玉乳搁在垒垣边上,绵
软的乳肉压成两团腴面,似乎陷于土中,又像被垒缘压挤变形,令人不忍移目,
直想一探究竟。

  长腿女郎看不过眼,和声道:「你若累了,先歇会儿不妨,这儿有我呢!」

  出口才觉不妥,以她俩的关系,并无说这等体己话的余裕,听在对方耳里怕
是彆扭得紧,又补一句:「我潜行都的丫头们精明得很,有她们帮忙盯着,不会
有什么错漏的。」

  臀乳丰腴的女子一拧葫腰,回头嗤笑。「你有这份闲心,多管管你的宝贝女
儿罢。本神君从小到大,几时须你黑岛之人,来管姑奶奶怎么吃怎么睡,怎么趴
怎么躺了?忒多事!」

  长腿女郎也不生气,点了点头。「也是。你一向比我们明白,我经常想:兴
许连薛老神君也没你透彻,实轮不到我来操这个心。」

  葫腰女郎没想到她姿态忒软,知是有意相让,无论动机为何,毕竟大不容易,
抿嘴道:「你再让我,便是看不起我啦。漱玉节,吵架斗口,你几时赢过我了?
要你这般假大方!」

  这名身段傲人的夜行衣女子,自是符赤锦了。身畔与之相偕的,则是帝窟宗
主漱玉节。

  在胡彦之的计画里,帝窟四岛兵分两路:白、黄二岛与他前往大杂院埋伏,
以牵制翠十九娘一干人等;红、黑二岛负责监视金环谷,须赶在穀城铁骑入谷拿
人之前放出声息,教狐异门的主心骨及时撤出──摧毁狐异门,自来非是胡彦之
的目的,剥夺他们兴风作浪的能力才是。

  尽管「豺狗」、秘阁等主要战力均未受损,失却金环谷的金流与掩护,于鬼
先生不啻迎头痛击,影响之甚,足以让狐异门安分好一阵子,甚且令那捞什子七
玄大会胎死腹中,断去鬼先生一条阴谋布计,损失不可谓不大。

  须知鬼先生所图,不是杀掉名单上几个江湖人物这么简单;真要如此,倒也
好办。鬼先生想干的是大事,是统一派门、整合势力,不管他真正想对付的是什
么,过程中都必须疏通关节,应付各种需索,比起五帝窟游尸门的好手,鬼先生
更需要钱。

  雄厚的财富实力,才是他恃以投入争霸游戏的资本。

  十九娘不是空着双手、于荒山野岭间造出这片堂皇富丽,在此之前,狐异门
暗中攒足资本,教她钱滚钱、利滚利,加速计画的推行──自有金环谷后,狐异
门的活动明显活络了起来,即为铁证。

  老胡的目标非人,自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金环谷的物业。剷掉这头下金蛋的
母鸡,比清光狐异门余众更令鬼先生头疼,如此一来,又可免于与父亲的旧部直
面冲突,减少流血伤亡,算得上是面面俱到,两尽其妙。

  但他不敢小觑鬼先生的能耐,金环谷若能连根拔起,狐异门的财库捉襟见肘,
七玄大会胎死腹中,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须尽力劝服五帝窟、天罗香等七玄
势力,切莫随之起舞;要是劝不下,则应抢在鬼先生之前,结成反狐异门之盟,
令他在会中施展不开,所图尽皆落空。

  要将五帝窟纳入这三阶段的连环布局中,今夜可说至关重要。符赤锦的面子
再大,也只能教薛、何二岛神君折返越浦,胡彦之须向五帝窟众人证明鬼先生野
心昭昭,图谋不轨,才能进一步促使他们考虑同盟,以完成对狐异门的防堵包围。

  漱玉节在谷外布下潜行都的监视网,甚至亲莅前线,正为一睹「证据」够不
够份量,是否足以为此改变立场,坚拒鬼先生抛出的香饵──离山的三位帝门首
脑当中,只她于血河荡当夜见识过妖刀离垢之威,那般骇人的破坏力若被用来对
付五帝窟,该要如何抵挡?用于五岛之内,就算黄、白、青、赤四家联手,亦如
蚍蜉撼大树,帝座谁属,从此再无悬念……

  「你每回露出那样的眼神,」

  回过神来,才见符赤锦瞇着一双水汪汪的娇媚杏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格外勾
人。「便是心里正打着坏主意。我老觉得奇怪,怎地精明狡猾如你,却留着偌大
软肋,教人一眼就瞧明白了?」

  漱玉节心中微凛,好在覆面黑巾遮去大半张脸孔,料她不致生了双穿墙天眼,
好整以暇,怡然笑道:「人要真这么容易看穿,倒也省事多了。我便转着坏心思,
也不会教你知晓的。」

  「那就是真有其事了。」

  宝宝锦儿轻叹着,摇头苦笑。「我真不明白,谁做宗主还不是一样?难道坐
上大位,日子便不用过了么?岳宸风那狗贼尚在时,忒苦的日子大伙也一块儿捱
过啦,这当口自家人争斗,不嫌太早了么?」

  漱玉节淡淡一笑。「我不欲争斗,可旁人未必便放过了我。」

  「这回可是你先找的事。」

  符赤锦提醒她。「你那宝贝女儿活脱脱一闯祸精,楚啸舟给她害得还不够惨
么?你不把她带在身边看紧便罢,连夜派她赶回水神岛,是打算乘虚抄家呢,还
是布置杀局?」

  「你们都是这样看的么?」

  漱玉节的声音闷闷的,居然有一抹难言的苦涩。

  符赤锦耸了耸浑圆腴润的香肩。「要不你告诉我,该怎么看才能明白,你这
么做的意义何在。」

  「我没让她回去。」

  沉默片刻,漱玉节才低声道:「是她带人连夜离开,我派了潜行都里脚程最
快的去追,才知她是要回家。绮鸳的手下劝她不回,无计可施,只得赶回来向我
禀报。为防老神君与君盼见疑,我不敢轻举妄动,没想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符赤锦睁大美眸,若非系着覆面黑巾,月华下便见得玉人启檀口、结香舌,
只差没「喀登」一声倒头晕死过去。这个答案委实荒谬得令人直想发笑,然而符
赤锦却半点也笑不出──漱琼飞啊漱琼飞,你自个儿脑子被驴踢了不打紧,这个
莫名其妙的莽撞举动,是要害死五岛无数菁英、于萧墙之内酿出大祸来的呀!

  「还是怪你。」

  符赤锦愣了片刻终于回神,轻哼一声,没好气道:「你到底是怎么教的?她
小时候啼哭吵闹,你都一把拎起了当九节鞭使么?好好一颗脑袋瓜能撞成这样!」

  见漱玉节没答腔,心想孩子挨骂,做母亲的心里也不好受,却拉不下脸说软
话;定了定神,抱胸道:「我同何君盼说去,黑岛这厢你也消停些,终不能这般
继续闹下去。待胡大爷的布置生出效果,你们立时回转环跳山,捞什子七玄大会
就别再掺和了。记得天天烧香请你的佛祖菩萨保佑,你女儿别在他人家中惹出什
么事端;要真闯了祸,你也得好好收拾,诚心赔罪,五岛方能久安。」

  据潜行都的线报,何君盼与杜平川的本队已至越浦,只比曹无断晚了一天,
落脚处几经周折,一变再变,显是为了防止潜行都的刺探,何君盼本人亦未出现
在金环谷外会合处。这是备战防敌的态势,黄岛立场不言自明。

  漱玉节听她说得郑重,断不能一笑置之,只摇了摇头,眸光沉凝。

  「就算我肯,君盼呢?她未必也是这么想。退万步言,便是她肯,杜平川呢?
黄岛之下忒多谷主、洞主、河山异士,他们愿意受我黑岛节制,由得漱家盘据大
位么?宝宝锦儿,没这么简单的。」

  「是你放不下,还是何君盼放不下?要我这半只脚跨出门槛的」外人「看,
何君盼比你淡薄多啦。能以道理说服了她,还怕她底下那些个鲁汉子?」

  符赤锦可不买那一声「宝宝锦儿」的帐,抱胸冷笑:「要不我大胆猜上一猜,
你不仅不打算回环跳山,还铁了心要参加鬼先生的七玄大会,是也不是?莫忘啦,
当晚在风火连环坞的,可不止你漱宗主一个。你怎么会觉得那柄喷火的杀人鬼刀,
是可用可恃之器?」

  漱玉节淡淡一笑,举起一只莹玉般的淡细柔荑轻拍腰际,符赤锦这才注意到
她那水蛇般的腰肢之上,所悬竟非「玄母」而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

  「自血河荡那夜,我便将食尘、玄母双双封藏,贮于数层密匣中,不仅自己
不碰,也不许他人触及。食尘、玄母,与那五柄妖刀同属」道宗圣器「谁知道会
不会也和妖刀一样,透过号刀令操纵,将持兵之人化为刀尸?万不幸生出变乱,
该如何抵挡因应?我思前想后,至今无计。」

  兴许是想起当夜焰光滔天、血河染赤的炼狱景况,一贯温和娴雅的语调中泛
起一丝微妙的变化,宛若波颤。

  符赤锦倒没想过这一节,闻言微怔,不禁有些迟疑,蹙眉道:「食尘、玄母
乃帝门圣器,历由宗主与掌刀使分持,不知过了多少年,亦都相安无事,岂有转
化刀尸之理──」忆起在风火连环坞时,耿郎也曾受号刀令影响,短暂失去神智,
顿生踌躇,再也说不下去。

  漱玉节正色道:「你说我有野心,我不否认,但更多的是想一探究竟。道宗
圣器,是为迎接真龙回归所设;帝门传承数百年的祖宗成法,亦是异曲同工,此
间关窍,难道你不想弄个明白?」

  「不是这种明白。」

  符赤锦收起犹豫,一双清澄明媚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肃然道:「你比
我聪明,轮不到我教训你,有句话叫」与虎谋皮「希望你牢记在心。

  岳贼合该千刀万剐,却做了件大大的好事:他让几百年来明争暗斗、彼此间
绝不信任的帝窟五岛捐弃成见,紧紧团结在一起。每当想起,我便觉他带来的或
许不只是灾劫。

  「你若有意修补关系,该如何取信于何君盼,你比我清楚。何君盼反对七玄
大会,于你、于帝门,都算是苍天眷顾,给了你这么个正直无争的主儿,还是你
宁可她野心昭昭、踊跃进取,同你抢着去参加?别当她是对手,何君盼是自家人,
她讲道理的。你支持她,她才能说服手底下人。」

  漱玉节默然良久,虽未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淡笑道:「你这番话,我会放
在心里。但愿君盼如你所说,能听得进旁人言语。」

  符赤锦柳眉微皱,还待发话,旁边草丛里一阵窸窣,钻出一条窈窕结实的娇
小身影,合身的夜行衣绷出一身曼妙的肌束线条,将「肉感」与「紧致」调和得
恰到好处,当真穠处见穠、当纤极纤,浑身是景,无一抹曲线不惹遐思,连符赤
锦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暗赞这屁股又圆又翘,天工精塑、巧匀细揉,不外如是。

  「启禀宗主,穀城铁骑已至五里外。」

  女郎语声明快,毫不拖泥带水。符赤锦辨别嗓音,笑道:「是绮鸳呀,好久
不见啦。」

  绮鸳指挥的潜行都小队,基地便设于朱雀大宅后进,虽与符赤锦同在一个屋
檐下,符赤锦却从没到后进去,彷彿当她们不存在。这非宝宝锦儿冷漠,潜行都
的姑娘们也是血肉之躯,会疲惫、要休息,迫不得已驻于黑岛据点之外,须给一
处全然不受打扰的区域。

  身为主母,符赤锦除严禁下人接近,更以身作则,日常作息都远远避开绮鸳
她们栖身的院落,这点在潜行都的姑娘间广受好评,都说红岛符神君通情达理,
心思细腻,特别替人着想;至于膳食供应、濯衣沐浴等,更是打点得无微不至。

  「神君。」

  事有先后,绮鸳禀报完毕,才朝她一欠身,权作行礼。

  短短五里,于马蹄下不过几霎眼工夫,漱玉节点了点头,挥手道:「放!」

  绮鸳取出号筒一拽,一抹青流星如弯虹喷出,不甚光亮,亦无异声,金环谷
口却掠过几点细小豆影,旋即清亮的锣响此起彼落,在谷中远远近近地扩散开来,
不时夹杂「官兵来啦」、「捉拿狐异门反贼」的吆喝声,有粗有细,竟不全是女
子喉音;若非亲见入谷之人寥寥,还以为谷内人马杂沓,变乱将起,宛若兵营夜
惊。

  符赤锦佩服不已,漱、绮主仆却是目不转睛,盯着入谷的通道。这任务看似
简单,执行起来不仅需要扎实的细作训练,且极其危险,一不小心失手为谷中护
卫所执,反而要糟。

  惊锣不过片刻,余音遭山风流卷,扬长而去,预想中大批江湖豪客混在龟奴、
伶人里夺路而逃的景象,始终没有发生。「看来,狐异门的余孽也不简单。」

  漱玉节淡然道,连头也没回,声音十分平静:「……先撤。」

  照原订计画,只消有一名潜行都卫陷于敌窟,黑岛基地须于第一时间内移转,
以防机密为狐异门拷掠,反成对手的猎物。执行「夜惊」行动的,都是绮鸳手底
下人,堪称潜行都最优秀的一群;若非宗主指定由她在外策应,绮鸳该亲自领她
们入谷才是。

  一贯沉默的少女握紧拳头,牙齿格格作响。但她非常瞭解宗主无情的裁断,
才是此际最聪明、最正确的选择,换作是她自己,放下私人情感之后,也必以本
部多数人的安全为最优先。

  (可恶……可恶!

  蓦地,一抹刺亮的火流星冲天而起,旋即隐没,几条豆粒也似的人影奔出金
环谷,却未撤离,只在风中挥手。「……宗主!」

  绮鸳奔至崖边,大半截身子探出垒缘,两瓣圆股绷得硬实,看清出来的都是
自己人,才猛然回头。

  漱玉节也觉有异,点头道:「去瞧瞧,小心点。」

  绮鸳解下斜揹在后的乌布长囊,取出数截部件,组成一张七尺来长、比她身
子还高的「朱崖弓」弓尾拄地,以全身的力量拽开双股牛筋铁弦,「飕」的一声
劲响破空,射出一杆比三尺青钢剑更长、形似铁叉的黝黑异刃!

  弓弦振动的力量,连一丈开外的符赤锦都能清楚感觉,咻咻声不绝于耳,原
来铁叉箭尾连着烛径粗细的长索,为箭所引,「笃!」

  牢牢插上一株双手堪堪合围的老树。

  绮鸳拉紧引索,取出随身的飞燕双拐之一,搭着引索助跑几步,倏地跃出了
土垣,「唰」的一声缘索滑下,娇小的身子凌空随风摆荡,眨眼间便下到了金环
谷之外。

  「谷里怎么了?」

  计画生变,符赤锦也不禁紧张起来。莫非胡大爷错算了鬼先生,金环谷还藏
着什么厉害的撒手锏?

  「……不知道。别忙,再看会儿。」

  漱玉节身未动目未移,凝眸远眺,淡淡回答。绮鸳落地之后,偕同僚二度入
谷,符赤锦站至高处,视线跟了一小段,旋被屋影所遮,再不复见。

  岗上之风大得异乎寻常,如此距离,便是谷中发生打斗也未必能听见,符赤
锦枯等片刻,不见有人出来,心中的焦虑急遽膨胀,一拽漱玉节之袖,急道:
「不若咱们下去看──」语声未落,驰道另一头炬焰闪动,甲衣鲜亮的穀城铁骑
已掀尘奔至,密密麻麻的一片,敢情慕容柔竟派了千骑队来。

  「绮鸳她们还在谷里!」

  符赤锦逆风叫道,把心一横,拾了根结实的松枝搭上引索,便要滑下。「…
…我去叫她们!」

  漱玉节眼明手快,拦腰一把将她抱住,两人齐齐坐倒。「这你不会,是要摔
死人的!」

  漱玉节尖锐的嗓音陡地扬起,难得没挂上那张温文娴雅的假面。「绮鸳她们
受过严格训练,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穀城大营的人──」「所以更不能下去!」

  漱玉节拔出腰剑,「唰!」

  斩断引索,断索咻咻地一路拖下土岗,宛若断尾逃生的大蟒,约莫铁叉上有
什么收卷的机括,必要时一断去索系,人便不知铁叉是自何处射来。

  符赤锦目瞪口呆,手脚并用冲到垒边,大队铁骑恰好由岗下驰过,她赶紧一
缩螓首,以免泄漏形迹。回见系着半截断索的大树下,漱玉节坐倒在地,拄剑娇
喘,覆面巾不知何时扯下,露出一张苍白微汗的绝美瓜子脸蛋,口唇边黏着几绺
湿发,狼狈中更显淒艳,忍不住摇头。

  「你就这么……这么舍得牺牲么?」

  漱玉节冷哼道:「绮鸳能处理的。」

  「万一她逃不出呢?」

  符赤锦心有不甘:「万一……她被狐异门人所擒,又或落入穀城铁骑手里─
─」「那下回训练潜行都时,要再严格些。」

  漱玉节美眸一烈,咬牙切齿的模样更添一抹危险的诡艳。

  符赤锦一直认为她人前人后,各有几张不同的假面具,料不到会在这样的情
况下,见到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漱玉节:危险、粗野,充满荒岭自生般的强悍与
生命力,细致优雅的美貌与撕咬血肉般的狂嚣竟无扞格,彷彿本该如此,艳者更
艳,狂处益狂。

  漱玉节见她难得瞠目结舌,露出一副娇憨的傻样,粉面之上还沾着尘土,不
由「噗哧」一声,撢了撢膝腿,起身笑道:「身居高位,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
宝宝锦儿。」

  又恢复成雍容温婉、其淡如菊的贵妇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回到土垒边上,谷中人喝马鸣,好不热闹,全是穀城大营的人。正觉奇怪,
绮鸳已循岗后的羊肠小径攀上,漱玉节瞥了符赤锦一眼,怡然道:「其他人呢?」

  绮鸳抹汗俯身:「回宗主的话,都撤了,无有损伤。」

  符赤锦轻哼一声,暗自松了口气。

  「谷里怎么回事?为何放出警号?」

  漱玉节问。

  「因为姐妹们不知该怎么办。」

  绮鸳面色凝重,一句一句慢慢说:「金环谷内,除了四处点起的牛油燃烛,
一个人也没有。所有屋里都是空的,没有人、没有桌椅几凳,没有胡大爷说的江
湖人或受拐女子……什么都没有。在我们之前,此谷便已空了。」

  第百五二折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耿照在苏合薰的引领下出了冷鑪谷,星夜兼程,赶到血河荡附近时已近平明,
东方微露鱼肚白。他在附近一间野郊铺子用茶用汤,就着晨曦沿河寻路,过程却
比想像中耗时,待找到那块肖似石狮的记号石,已是日正当中。

  所幸水潭左近十分荒僻,莫说行人,连猫狗都没见一只,不过才十数天光景,
树顶藤蔓已垂至石上,耿照用向苏合薰借来的短匕挥斩藤荆,清出一小块空地来,
挪开石头,以匕作铲,将包着肮脏外衣的金甲掘了出来。

  当夜匆匆掩埋,没能仔细清点,但由包裹的布疋看来,该是原封未动,显然
雪艳青一直没能重返此地,起出她珍逾性命的金甲。耿照按甲片大小、形状,依
序叠将起来,以降低搬运时的累赘,同时剥除了甲片内的棉革衬里,减少层层相
垒之后的体积;饶是如此,重新收拢的金甲仍是偌大一包,无论揹到什么地方,
很难不引人侧目。

  冷鑪谷外颇有几处聚落,最大的镇子里有千余户,种菜养鸡,足以支应天罗
香的日常用度,更遑论往血河荡的路上,已切过越浦城郊的最外围,道上不止多
见百姓,甚至有赤炼堂的堂口据点、明桩暗哨,伪装成茶棚店铺一类。负着忒大
包金灿灿的物事,光天化日招摇过市,只怕永远回不了冷鑪谷。

  耿照细估往返路程,虽知时间紧迫,仍不欲冒险招摇,忍着心焦,隐于藤蔓
垂挂的密林深处,静待日影西移。枯等之间百无聊赖,随手取出一块甲片观视,
无巧不巧,抽出的恰是一片胫甲,当日于窥孔中见鬼先生所示,正是此部的赝品。

  甲内密密麻麻镌着蝇头小楷,以刃尖之类的锐物所刻,一撇一捺圆润有致,
全然不似镌工,彷彿雕者用的是杆紫毫,轻松挥洒,毫毛尖儿本身就是不世神兵,
足以在如此坚硬沉重的甲衣内留下阴字。

  耿照对「虎帅」韩破凡的惊天修为益发憧憬,细读才知胫甲上刻的是《玄嚣
八阵字》的「水」字一章,恰是姥姥当年所练,倍感亲切。

  韩破凡满腹经纶,行文自非逼人以死的太祖遗书可比,开篇说人体之内有气,
从生而降、由降而生,肾水生肝木,肝木生心火,心火生肺金,肺金生脾土,脾
土又生肾水,五行相生,由内而外,由下而上,由阴出阳,周流不息;动态盈缩,
乃循环变化的历程。

  人体之外,但凡四季变化、日升月落、潮来潮往等,亦同此理。只不过形征
于外,须以土为中心,金、水、木、火等四象之气受土气调节,方有循环升降。
如木气发散,即生火气;火气升到了顶端,无以为继,则受中控的土气调节宰制,
而后缓缓下沉,形成金气──燃木生烟固可得解,心疾肺痨之治,也能由此找到
依凭。韩破凡一介书生,由易理入手,而后学医;读破万卷、临床无数后,忽而
悟通武学大道,摇身一变,横空出世成为绝顶高手,毕生于招式上的颖悟无穷无
尽、变幻莫测,盖源于「一气周流」这个至简的道理。

  耿照突然明白,姥姥何以对这篇「水」字诀最有感觉。

  撇开「一气周流」的理论,这种以心肝脾肺肾、对应火金土木水的内外五行
之说,堪称东洲武道练气一门的正宗,各家只在修练法门上有所不同,根本的立
足点几乎一模一样。蚳狩云看到镌刻时,内外修为已臻高手之境,套句独孤弋的
说法,那是「定见已成」水字诀于她熟知的内功心诀最近,自然不生排斥;其后
练得本门功力遽消,怕是不明就里,邯郸学步所致。

  韩破凡的立论,不仅仅将体内五行,比作天地间的五行生剋,他是真心认为
只要立于中土,以此为枢,便能调动四象,由内而外,由中焦而向外周。脏腑内
气等固是运使自如,雷、风、山、泽等四象之兆,又岂不能耶?

  ──这与太祖爷的说法,是何其惊人的相似!

  难怪太祖爷说:「我会的,他能懂。」

  当年在灞上一战,无敌半生的独孤弋赫然发现世间居然有这么一个人,非出
同师、未受一传,却能得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见解,还能以文字言语描述……如
此知心投契,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意气,是失散于茫茫红尘间的前世兄弟啊!

  甲上镌刻钜细靡遗,将耿照原本混沌一片的概念逐一釐清。

  依韩破凡之说,五行的相生相剋非是生成坏灭,而是气的升降变化,生剋不
过是调节之后的结果。他认为天地间的元气纵有生灭,相对宇(空间)宙(时间)
之辽阔,增减其实微乎其微,甚可忽略不计;整个世间的各种变化,就只是元气
的转换而已。

  若然如此,残拳就不是把其他的异种劲力吞噬殆尽,因为「吞噬」只是表象,
那些消失无踪的内息外劲并非被一头噬元异兽吞吃一空,而是被耿照体内自行运
作的异劲不停调节化消,移转至他处──耿照突然抬头,怔望着虚空处发呆;下
一霎,他几要一跃而起,仰天大叫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姥姥说过,太祖自谓其武功是「想像风便轻如鸿毛,想像云则变化无常」结
合他少年时的成长经历,耿照蓦地明白,太祖爷运使残拳之际,心中比拟的究竟
是何物──所有力量到此,俱要低头……无论是源源不绝的骊珠奇力,或是坚实
沛然的鼎天剑脉,都禁不起这般如潮澎湃、汹涌起伏,在一波接着一波的化散、
消弭、吸卷及拍打之下,世间一切劲力皆无法再坚持强固,失其形、散其质,渗
隙裂结,最终只能随波流去……

  ──是「海」残拳模拟的意象,只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那些劲力并没有消失,而是为潮浪卷去,化散入海,任你劲力再强横、内息
再凝练百倍千倍,人力时穷,岂能与汪洋相抗?

  一直以来无法理解、甚至感觉不到的体内噬坑,忽于耿照之前现出轮廓,再
也不是看不见、摸不着,毫无头绪的恐怖异物。

  汪洋即水,且是巨水,须以土气加以剋制。耿照更不犹疑,一边参照甲镌,
佐以自身对经脉内气之所知,就地盘腿趺坐,将一缕微弱的真气运于双腿,遍走
足太阴脾经与足阳明胃经两脉。

  须知中土枢于脾胃,脾土即己土,胃土为戊土,按韩破凡的论述,体内的中
土之气于中焦这么一升降斡旋,气血便沿四肢百骸周流开来;己土上升,则心火、
肾木随之上升;戊土下降,则肺金、肾水为之收藏……

  耿照于三奇谷外施展「落羽天式」无意之间触发了潜藏于意识深层的身体记
忆,模拟而成「残拳」不住调节入体的各种劲力,以致连原本的功力都被化散一
空。

  此际以己土填巨水,自不能一次成功,只是好不容易才拨云见日,终得一丝
曙光,练起功来格外起劲,并不觉辛苦。

  也不知练了多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但觉五内污浊尽去,通体舒畅,睁眼
见夕阳西沉,林中已是幽暗一片,不禁咋舌,忙一跃而起,将裹了金甲的布包负
在背上。

  「糟糕……莫要误了时辰!」

  他施展轻功奔行于林径间,所幸目力未失,勉强辨得地景起伏,速度并未较
白日慢多少。而耿照对形势判断的敏锐直觉,于此时发挥了绝大作用,回程这一
路十分顺畅,未遇枝节阻碍,竟比来时还要快些。

  只是他万万料不到,会在禁道入口前遇上鬼先生。

  月光下,戴着糊纸面具、斜揹长布包袱,身形颀长的黑衣男子单手负后,悄
静静地立于满壁爬藤之前──于山壁缠出厚厚一层的粗茎垂藤上,开满风铃大小
的紫白花,有的几乎垂到了地面,最短的离地也不到两尺。

  这片紫藤并不全是立根在斜削的山壁上,耿照出禁道时,足足在密密麻麻的
紫花垂藤间走了几丈远,像是头顶架着一只巨大的软毛刷也似;按理藤蔓不能无
端自生,亦须日照充足,才能如此巨硕,决计不是从隧道里生出。

  想来想去,也只能认为是禁道的出口之外,矗了块巨大的独立峰壁,让人误
以为是山体的一部份。

  而开凿冷鑪谷的前贤们,在峰壁上凿了个假入口,于峰壁与真正的入口之间
搭起镂空攀架,遍植紫藤,待藤蔓爬满,这四五丈长的通道便成了垂满紫白细蕊、
隐透日光月华的「花道」漫步其间,想来亦是如梦似幻,甚投女子当家的天罗香
所好。

  然而,千百年的光阴逝去,冷鑪谷早已物是人非,只余生命力无比强韧的藤
蔓犹在。主茎粗如拇指的紫藤不仅覆满攀架,甚至爬上峰壁,一路牵缘纠葛,满
满地生到了外头,花道的假入口与禁道的真入口之间,几被垂至地面的紫藤连成
一体,也没甚真假之分了。

  鬼先生抬望紫藤悬覆的峰壁,并未冒险走入深黝层叠的垂蕊间,似被月光下
呈现靛紫异色、又隐泛银华的紫花吸引,饶富兴致地欣赏着满壁幽艳。

  耿照远远停步,闪身匿于林树后,未敢再近。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深深庆幸
目力并未随功力而有所消损,否则以此刻的状况,撞在鬼先生手里,非但保不住
雪艳青的金甲,怕连逃生亦有不能。

  他非常肯定此际未至子时,为何鬼先生提早到来?难不成……他与郁小娥改
变了约定,将交易的时间提早了?改变的只有交易时间,抑或还有其他?

  耿照难抑心焦,便是鬼先生无故早来、郁小娥并未违约,若无法如约将金甲
携入,子时一到,郁小娥仍会将红儿交出,情况之糟,与背约实无二致。

  (不行!一定得将他引开……而且要快!

  耿照苦思良策,还未有头绪,蓦听「泼喇」一声,紫藤花幕应声两分,由层
层细蕊间钻出一抹熟悉的娇小身影,瞧得他眥目欲裂,几欲起身。

  ──郁小娥!

  ◇    ◇    ◇苏合薰深受姥姥信任,只因她一板一眼、近乎机括
的性子,不问好恶,总按姥姥的吩咐行事,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因此,当她认出
脚炼子的主人时,理当第一时间向姥姥禀报,毕竟兹事体大,对天罗香而言,没
有比禁道更紧要的屏障,一旦出入有失,便是全谷覆灭的下场。

  然而,她却无法这么做。

  现在叫醒姥姥,私纵耿照出谷一事,便不能不对姥姥说──虽然她一向清楚,
没打算长久瞒下去,在她决定出手帮助耿照时,连会遭受什么样的处罚,心里都
已想得透彻。

  她知道姥姥并不会降责。苏合薰不笨,她明白自己存在的价值,失去她,在
姥姥有生之年,可能都无法再送第二个暗桩到地底去。别要惊动姥姥,她明快地
下了决断。但必须先处置叛徒。

  即使玄字部分坛的管理一向比郁小娥的定字部松散许多,夜深若此,还亮着
灯烛的房间也不多。主屋后进的浴房中,氤氲蒸腾的水气透帘逸出,负责烧水的
丫鬟坐在隔邻的灶房里打着盹。

  苏合薰一掌切晕了她,正欲闪入,蓦听浴房淅沥沥的舀水声之间,夹着一缕
轻鼾,戳破窗纸,赫见垂帘屏风前,一名丫鬟倚墙垂首,正与周公聊得欢,主人
换下的衣裳兀自抱在怀里,不住点头,差点把小脑袋撞在几顶叠好的新衣上。

  无论引入外敌,抑或与谷外男子通奸,都不是能大剌剌摊在阳光下接受公评
之事,这可是通敌啊!是细作的行止,不是该做得悄无声息么?欢好后要洗浴也
就罢了,还要唤起两名丫鬟,是怕起疑的人不够多?

  苏合薰莫名烦躁起来,闪身窜入浴房,丫鬟还未睁眼,颈间便挨一记,软软
倒卧。她从搁在几上的首饰堆里挑出那条细金炼,掀帘而入,浴盆里的林采茵正
哼着歌儿,把玩着垂于胸前一侧的蓬松鱼骨辫,白皙雪靥红扑扑的,不知是热水
烘就,抑或心情舒畅所致。

  苏合薰长杖一指,抵着她锁骨之间往后推,林采茵猝不及防,「泼喇」一声
撞在木盆边上,腰肢一滑,骨碌碌地喝了几口水,忍着不敢咳出,鼓胀胀的雪白
奶脯急遽起伏着。「合……咳咳……合薰!你……咳咳……」

  小手抓着杖头,无奈推之不去。

  「叛徒。」

  苏合薰淡道,一见她要分辩,杖头用劲,又将她按入水中。

  「骨碌……不……骨碌碌……」

  林采茵双脚胡乱踢水,无奈胸口受制,怎么都挣不开;热水涌入口鼻、将欲
断息,杖上劲力一松,她赶紧冒出水面,咳得涕泗横流,模样狼狈,再无平日优
雅从容。

  「我只问一次,你仔细着答。」

  苏合薰神色清冷,彷彿说的是再平淡不过的事。

  「……那人是谁?」

  「我不知……骨碌碌……呜呜呜……」

  林采茵不是能忍受痛苦的类型,苏合薰按得久些,让她真觉得自己死过几回
之后,大抵全招了。她只知那人自称「鬼先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她们在濮嵧
分舵时搭的线,算算已有许多年。

  林采茵虽是内四部的教使,但始终升不上去,横竖无事,随护法左晴婉待过
一阵濮嵧分舵;她能补上代使,靠的也是这段经历。濮阴与嵧城浦是京师左近最
大的河运枢纽,双城隔江相望,繁华堪比都城,林采茵巴望着亲眼见识平望都的
冠盖之盛,没怎么抵抗就跟去了。

  左晴婉出镇央土最大的分舵据说是为了散心,毕竟众人都说京师好,华服美
园饮食精致,几乎夜夜有节目,不仅日子精彩,积攒银钱的速度更是飞快,在天
罗香诸分舵中可是肥得流油的缺。

  除了林采茵,左护法还带了另一名教使柳繁霜──该说原先欲带的正主儿本
就是她,林采茵不过是乘了个便,随行打打下手罢了。

  柳繁霜比林采茵大上七岁,与方兰轻是同一辈,在教门中的地位绝非庸碌的
林采茵可比,差不多就是后来的盈幼玉,一贯是众人捧在掌心里的天之骄女。柳、
方二姝都是姥姥精心栽培的菁英,在掌控谷外绿林的试验之上,两人均立下了不
可抹灭的功绩。

  林采茵刚到濮嵧分舵的头一个月,便知上了当。

  左护法不是来「散心」的,柳繁霜也非如谷中耳语盛传,来嵧城补补资历,
回谷便要晋升织罗使,掌理一部势力。她是有孕不能见人,又不肯喝斑蝥汤打胎,
姥姥让左护法将她送到央土,一来避人耳目,二来则是想以豪奢的生活略加安抚,
哄得柳繁霜乖乖饮下斑蝥汤,绝了生子之念,多半也许她回谷高升、继承衣钵之
类,只等柳繁霜答应下来。

  濮嵧分舵是铁打的营盘,占得肥缺,终身不入冷鑪谷的准备还是有的,里边
的人自不会到处乱说,总比送去乡下分舵,一帮庸妇少见多怪,反而坏事。但林
采茵是从东海跟着来的,将来回转半琴天宫,莫说姥姥瞧着扎眼,要担保不泄漏
半句,一刀捅死了最省事。

  那两个多月里,林采茵每日求神拜佛,祈祷柳繁霜千万别喝斑蝥汤,生出重
返总坛的雄心,这样一来起码拖到骨肉诞下,总坛下令灭口之时,自己再跟着一
块儿上路──她也想过姥姥极可能会叫她动手,为此练习杀过小猫小兔之类,可
惜没能成功。

  当「鬼先生」找上门,她几乎没怎么抵抗便交出了身子。在倒数着还有几日
好活的阴影下,肉体的欢愉可说是唯一的慰藉;释放压力之外,她也需要一个能
说心里话的对象。

  但柳繁霜最后还是死了,死前甚至没能决定是否留下孩子。

  柳繁霜死在戒备森严的濮嵧分舵,供她「静养」的独院中,一刀断喉,乾净
俐落。凶手划断脖颈的瞬间取绣枕一按,阻住了激射而出的鲜血,一滴都没落榻
下,遑论溅上衣衫头脸。

  血被枕被里的棉絮汲得饱饱的,渗入床架肌理,那股味儿大半年都没能散去,
在不祥的空房里回荡着铁鏽水似的阴郁气息。

  一起死的还有左护法。

  林采茵发现她时,左晴婉在邻房倚床而坐,下裳全是血。

  凶手挑断她大腿内侧两股腿筋,鲜血离体的速度快到令她不及呼救,片刻便
失去了意识和行动能力,空洞的眼眸随着身子抽搐于虚空中晃颤着,直到林采茵
大着胆子接近,她才突然翻掌握她的手,蜡一样的唇瓣艰难开歙。

  「我……不后悔……带……带你出了……莫……莫回去……」

  林采茵的理解是:一向冷淡的左护法临死吐善言,不后悔带她离开冷鑪谷,
并且忠告她别再回去了,只是没能说完,便再也不动。也不知怔了多久,她才从
目睹死亡的震惊中回复,颤着拉开女郎冰凉的手掌,默然片刻,终于「噗哧」一
声笑出来。

  ──得救了!

  那人果然遵守诺言,救她于濒死的绝境之中。

  濮嵧分舵没捅过这样的大娄子,立刻进入最高层级戒备,最后是雪艳青亲来
央土,将她接回了冷鑪谷,以免唯一的活口又遭无名凶人毒手。姥姥面色凝重,
问过诸般细节后便让她回房休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玄字部分坛居然有了厢房,
从此不用再与其他姐妹同挤一室。

  一切都和那人说的一样,简直就像他一手安排妥适,左护法、门主、姥姥等
不过照本子搬演一遍,神奇到近乎荒谬的程度。尽管林采茵并未因此得到重用,
却也没受什么责罚牵连,日子要比过去舒心得多。

  「他是怎么联络你的?」

  苏合薰只关心冷鑪谷被渗透的程度。

  「鸽……鸽子。」

  林采茵怕了呛水之苦,不敢不答,嚅嗫道:「是……是我们的鸽子。」

  冷鑪谷与遍布东海、央土,乃至南北两道一小部分的诸分舵之间,向以鸽信
联系。林采茵离开嵧城浦后就没再与那人联系过,甚至来不及说声「谢谢」──
那时她并不真的相信那人所说,不觉得有人能无声无息潜入号称「天罗香第一大
分舵」的嵧浦别院,杀了即使在八大护法中,本领都是数一数二高的左晴婉,再
如幽影般悄然离去。

  重新与她联系上的,仍旧是神通广大的「那个人」要说林采茵有什么优点,
那就是无论内外四部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和她相善,内四部的教使与她说心里话,
外四部的出谷采买,也经常叫上林姑娘一道。当她在邻近镇集里看到那张熟悉面
庞时,心子都差点吓停了,那人与她擦肩而过,塞了张纸条在她手里,写着某日
某月濮嵧鸽到,要她在鸽脚的信筒里放入写了「知道了」三字的小笺。

  林采茵半信半疑,仍是提前了大半天,夜里专程到鸽舍里等,果然濮嵧分舵
的信鸽到来,打开信筒一瞧,赫然发现一张写着「左晴婉」的笺信,吓得她魂儿
都要飞了,不敢再违拗那人的意思,赶在鸽子放飞之前,把「知道了」的笺条放
入信筒中,从此成为受人操控的傀儡。

  但有一节苏合薰百思不解,只能认为以上种种,不过是林采茵的遁词。

  「入谷不出,谁奈你何?是他杀人,与你何干?」

  林采茵明眸圆瞠,娴雅的脸上露出无比惊恐的表情,揪着桶缘颤道:「不…
…不是这样!你不明白!信鸽放出后不到一旬,有天夜里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睁
开眼睛,赫见他站在床边,脸上挂着那张糊纸面具,边柔声说:」茵儿乖!听话。


  边解我衣裳──「泼喇一声,她半身仰出水面,抓紧苏合薰的臂韝袖管,尖
声道:」我没带他进来过!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他自个儿进来的!真的,我
没骗你……我说的全是真的!「

  苏合薰一怔,林采茵的惊恐与绝望似感染了她,回神甩开握持,冷道:「既
如此,便无留你的价值了,是不?」

  啷的一声锐响,从杖中拔出一柄极细极薄、中有凸稜的蛇脊杖剑。林采茵脸
都青了,呜呜地瘫在浴桶边上,簌簌发抖。「不要……不要……不要杀我……呜
……」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蛇脊薄刃搭上她纤长白皙的裸颈,偎着下颔,将她从水中「抬」了起来,凹
凸有致的丰满身材不住抖下晶莹的水珠。「得问一个人。」

  费了半天工夫才穿上衣裳的林采茵,被押到了定字部分坛。考量到「不能惊
动姥姥」以及「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两点,苏合薰认为此际最适合处置她的,
是郁小娥。

  郁小娥听完她的说法,罕见地并没有乘机奚落,或毒舌嘲弄她的狼狈不堪,
而是面色凝重,目光越过苍白颤抖的玄字部代使,与苏合薰交会的刹那间,苏合
薰忽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还有另一名叛徒。

  此人是早在林采茵、郁小娥等新人上位之前,即能命领路使带人入谷,起码
是各部织罗使以上的身份。问题是:这些人多半死于莲觉寺之一战,硕果仅存的
方兰轻也于数日前溘然长逝,若林采茵供述如实、从未偷渡他人入谷,则鬼先生
的接头人除了姥姥,实不作第二人想。

  「我若将你交给」主人「」

  沉默不过一霎,郁小娥斜乜着林采茵:「你猜他会怎样?是好生谢我呢,还
是责你个办事不力,自曝身份?」

  林采茵惊恐莫名。「小……小娥!不要……他……他会要我性命的!当我求
你了,好不?你把我关起来,要不随便怎样都好……别让他知道这事,求求你…
…呜呜呜……」

  郁小娥端详了一会儿,淡淡一笑。「对不住了,林姐,小娥实信不过你。你
那番」他自个进来「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这谎扯过头啦。」

  对苏合薰道:「一会儿带上她。交换完了,咱们将她扔出禁道口试试,若她
说的一字不假,主人为保这条暗桩,明儿林代使仍会光鲜亮丽地现身玄字部,像
个没事人儿似的;若是她扯谎,于主人即无效用,自有人处置她。」

  林采茵面色丕变。

  领玄字部禁道的是不折不扣的黑蜘蛛,除了名叫「荆陌」其余苏合薰俱不知
晓;莫说核实林采茵的说辞,连要上哪儿找这人都无头绪,略一思索,终究是郁
小娥的法子省事,只点了点头。

  郁小娥扭动机括,地板「喀喇喀喇」地平移开来,露出其中的秘密夹层。

  苏合薰监视定字部已久,竟不知她房里有这暗格,听机括转动的刺耳声响,
显非新造,而是年代久远之物,猜测应同北山石窟的供水装置,皆是建造冷鑪谷
的前贤所遗。这类尚未发现的遗迹,谷中所在多有,便是历代传落、如今握在姥
姥手里的清册,也未必明载了每一处,兴许是郁小娥无意之间发现,却隐匿不报,
留为己用。

  夹层中卧着一抹雪腻身影,纵使娇躯微蜷,仍见得峰壑起伏,直是诱人以死。
尤其那双浑圆结实、美得几无一丝微瑕的玉腿,屈起时益显其长,连一向冷淡自
处的苏合薰,都不禁多看了两眼,胸中隐觉怦然。林采茵美眸眥圆,难掩喜猎,
显是认出了女郎;连日来遍寻不着,料不到竟藏在这样的地方。

  郁小娥一一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嫣然道:「这便出发了罢?这场交易,我
可是期待了一整天哪!」

  苏合薰闻言微凛,不好教她看出端倪,心底疑云倏涌,不住翻搅。

  (她到底……打算同谁交易?被撇下的……会不会是他?

  ◇    ◇    ◇一阵窸窣轻响,郁小娥钻出如瀑垂落的紫花丛蔓,
乍见前方负手而立的鬼先生时,娇俏的小脸上浮露讶色,举袖掩口,失声惊呼道:
「主……主人!您怎么……怎来得忒早?时辰还没到哩。」

  鬼先生却知在垂幔似的厚厚紫花间,能藉藤隙洒落的月光,见得峰壁洞外的
景况;郁小娥这副吃惊的模样,怕是装过头了。当下也不揭破,怡然笑道:「山
岚清冽,月色甚佳,这幅繁花成锦紫瀑挂壁的风光,普天之下唯冷鑪谷有之,乘
此豪兴藉月赏翫,亦乐事耳。却不知代使早至,为的又是什么?」

  郁小娥掩嘴笑道:「主人这般吊书袋,小娥听不懂。」

  鬼先生哈哈一笑,伸出右掌。「那咱们就别废话了。金甲。」

  「不在谷中。」

  郁小娥笑道:「如先前小娥禀报,此甲门主绝不离身。门主此际不在谷内,
金甲无由回转,望主人明察。」

  鬼先生「哦」了一声,似不怎么失望,点了点头。「不怪你,起码是个准信。
雪艳青爱回来不回来,总不能问你要交代,是不?」

  轻笑几声,伸出的右掌却未稍动。

  「你要给我的惊喜,准备好了?」

  「准备好啦。」

  郁小娥瞇弯了双眼,笑吟吟道:「就在我院里。不想主人早来了,没能一块
儿带出。要不,主人且随小娥走一趟,亲眼瞧瞧可好?保证是奇货可居,决计不
白费主人的指谱。」

  鬼先生维持左拳负后、右掌平摊的姿势,在郁小娥几以为要化成石像之际,
才无预警地开口,冷哼一声。「我怎么记得,是代使说要在冷鑪谷外,一手交人、
一手交谱的?这般拳拳相邀,感觉其中有诈啊!」

  郁小娥「噗哧」一声,娇娇地瞥他一眼,咬唇道:「主人好坏!怎地说这样
的话欺负人?是您来得太早了呀。要不主人在此稍候,小娥去去就来。」

  说着便要转身。

  (他发现了。

  内应暴露之事,鬼先生于沉默的片刻已然察觉。

  他若敢随郁小娥入谷,证明林采茵所言无虚,鬼先生确有一套出入冷鑪谷的
法门;若犹豫了,代表林采茵那小贱人满口胡言。断了这条门道,冷鑪谷从此固
若金汤,才有继续与鬼先生交易的本钱。

  郁小娥深知自己的斤两与对方之能为,与虎谋皮,若无决杀的手段,待虎玩
倦了,自己便由「玩伴」沦为饵食,性命转眼即失,甚至能一死都算轻的了。俎
上之肉,岂有余倖?

  只有这事,无论如何得先弄清楚。她没想过忒快就得同鬼先生摊牌,然而林
采茵的曝光、金甲与染红霞的去留等,如鬼使神差般接连爆发,在短短一日内,
将双方都逼到了风尖浪头;这局赢家全拿,而败者必将损失惨重。

  ──你怎么选呢,「主人」良久,鬼先生一拍手掌,耸肩道:「如此甚好,
我便静候代使佳音。」

  拾了几块粗柴堆起,以筒中火绒对着柴上枯叶吹出火星,一阵「哔剥」乱响,
居然就这么生起了篝火,好整以暇地盘膝坐下,伸掌取暖,只差没变出一只串枝
抹盐的净兔腔子烘烤起来。

  (赢了!

  郁小娥几欲欢叫起来,但她已非数月前外四部一龙套路人,不会在这当口露
出马脚,从容地福了半幅,嬝娜转身,葱尖似的剔莹玉指拨开花幔,摇着小翘臀
款摆而入。

  一重又一重的紫花深处,苏合薰背倚禁道入口,蛇脊剑架着林采茵的粉颈,
目不转睛盯着紫花帘外的景况;见郁小娥使了个眼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
落,忽觉来找郁小娥是明智之举。在浴房那当口,她差点便信了林采茵。

  姥姥眼光奇准。与外敌周旋的郁小娥并非叛徒,无论是为自己,或为教门的
存续着想,她不会拿冷鑪禁道独有的封闭特质开玩笑。只有像林采茵那样愚蠢的
人,才想不通「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一摆脱鬼先生的视线,连郁小娥都难得露出一抹放松的笑容,虽未开口,却
冲她点了点头。苏合薰没有封住林采茵的穴道──虽说拖着几乎吓瘫的林采茵走
出禁道,也跟抬着她差不了多少,但应付未可知的情况需要足够的精神体力,她
不想浪费在叛徒身上。眼看大局已定,冰凉的蛇脊细剑贴着林采茵的脖颈一转,
正要还押谷中,忽听花幔之外鬼先生笑道:「哎呀代使,我改变主意啦。冷鑪谷
中多丽人,连空气都特别好闻,我看我还是随你走一趟罢?」

  语还未说完,窸窣声已至。郁小娥未闻跫音,顿觉颈后寒毛直竖,若有似无
的躯体温泽已来到背门处,吓得差点跳将起来,「唰!」

  裙裾翻如花浪,转身强笑道:「主人!您这又是为──」凉风擦肩,声音与
呵出的湿热温息再度喷上颈背,但听那把黏腻的闷钝喉音笑道:「代使你也太调
皮啦。人,不是已经在这儿了么?」

  郁小娥毛骨悚然,不敢妄动,这人的身法如鬼如魅,她竟连糊纸面具都瞧不
上一眼,防线已遭突破。

  苏合薰的反应却比她的惊骇更加迅闪俐落,想也不想,一把将林采茵掷向鬼
先生!手劲之沉,哪里是把她当成肉盾?分明是当暗器来使,自己却挟着另一名
长腿女郎退入禁道,赌的是对手未敢冒险轻进。

  岂料鬼先生身形一晃,竟闪过林采茵,苏合薰的形尚未没入洞中幽影,一只
白皙修长的手掌已欺近面门,快得她不及思考,本能向后一仰,臂间女郎却被留
在原处,落入对方之手。

  (好……好快!

  失却染红霞,如何向耿照交代?黑纱裹面的窈窕女郎一咬银牙,藕臂暴长,
左手五指宛若附骨之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与速度扫过染红霞腰背,彷彿沾住腰
带似的,贴着染红霞的背门撞进鬼先生怀里,巧致的右拳胜似玉碾,水车般抡向
对手之面!

  鬼先生斜肩让过,把手一勾,拉起染红霞以肩顶背,苏合薰顿觉满眼映红,
视界忽被一双浑圆坚挺、饱满耸翘的蜂腹豪乳填满,却是染红霞的胸口迎面撞来,
忙身形一矮,拱背接住,易拳为爪,穿过染红霞交错的修长双腿,迳攻鬼先生下
盘;其滚、摔、扑跌的身法看似与地趟拳一路,刁钻处却犹有过之,但见一团乌
云满地翻腾,招招都往黑衣男子腿间招呼。

  「喂喂,打架归打架,你别老拆人祠堂啊!好缺德。」

  糊纸面具下流泄出闷湿的轻佻言语,闭上眼睛还以为两人正信口调笑,绕着
染红霞周身而动的拳脚指掌却是越打越快。

  苏合薰出手的角度极其怪异,无论体势多不自然,都能生出难以想像的攻击
手段,令人眼花撩乱,应接无暇。

  她生就一副薄薄的身板儿,肩削腰细,臂纤腿长,使开这等扑跃绞剪的地趟
拳路,非但不觉丑陋,尽显腰身柔灵直若无骨,一蹬腿、一拧腰皆是流水般的润
滑线条,却又饱含力道,胜似鱼翻羚跃,说不出的好看。

  尤其双峰虽不甚大,乳质却异常细绵,软得像贮乳待熟的酪浆袋子,虽身着
黑衣,动作间却见细乳跌宕,抛甩出精致的乳型轮廓。若非她招招进逼,一手紧
过一手,不容敌人喘息,一名长腿纤腰的劲装丽人满地挺腰弹臀、腿绞臂剪,胸
前乳浪娇绵、尽展胴体曲线与柔软度之极的画面,可说是诱人至极。

  鬼先生以染红霞的胴体为盾,本是炫技,在对手之前故示轻巧,此际终于尝
到苦头,被一轮拳爪攻得左支右绌,连郁小娥都能看出是苏合薰掌握了节奏,横
亘在两人当中的染红霞非但未阻攻势,反成闪避时的累赘,一来一往之间渐渐出
现了微妙的时间差。

  斗至酣处,苏合薰纤腰倏拧,侧身一爪,鬼先生贴着染红霞的背门转开,仍
被「唰!」

  勾下几绺衣布;苏合薰身形微晃,竟又转回了原处,这一霎间的腰腿身板运
用简直毫无道理,鬼先生避无可避,以胸膛肩膊硬受她一轮快拳,「啪啪啪」的
贴肉劲响不绝于耳。

  郁小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子的反应却比思绪更快,自背后出手制住了
刚起身的林采茵,正欲开口,赫见苏合薰凌空倒纵,落地时微一踉跄,竟有些站
立不稳,挂在白皙唇面上的一缕溢红分外鲜明,似是受了内伤。

  鬼先生瞬间逆转战局,却未乘胜追击,只因一直被拿在身前的染红霞忽于此
际出手──换上乾净红衫、未束长发的长腿丽人一声清叱,并起食中二指,回身
迳刺鬼先生胸口膻中穴!她这一下用上了「出离剑葬」的无匹剑意,起码也该戳
他个闭血断经、仰天栽倒,无奈穴道初解,再加上清醒之后元气未复,所聚内力
不及平日之一成,杀招软弱无力,徒具其形。

  总算鬼先生应变伶俐,堪于指劲着体的瞬间挪开寸许,被戳得气血翻涌,猛
地踩住脚跟,手刀斩在染红霞颈侧,唯恐有失,短褐下飞起一脚,正中玉人腰侧,
踢得染红霞身子腾空,「砰!」

  落在一丈开外的入口边上,伏地不省人事。

  正扶墙调息的苏合薰没能犹豫太久,见鬼先生大步行来,未及拉上蜷伏在地
的红衫女郎,闪身没入禁道,再无声息。鬼先生揉开胸口郁气,于染红霞身畔止
步,果然没敢贸贸然追入,弯腰轻抚她披缎般的浓发,一把拽起,见染红霞俏脸
煞白、双目紧闭,皱起的眉心不住轻搐,便在昏迷中亦觉疼痛,可见受伤不轻。

  郁小娥远远望见,唯恐他不明所以,杀了这价值连城的奇货,急得绷紧尖细
的嗓音:「主人……手下留情!她是染红霞!」

  鬼先生哼的一声松手,挟女郎转身而回,冷笑:「我知她是谁。只奇怪你这
个染红霞怎地如此活蹦乱跳,穴道未封也就罢了,连条捆手的绳索也无?」

  这也是郁小娥心中疑问。

  她趁染红霞昏迷不醒,撬开牙关灌入外四部的「溶螅散」此药能使人神智昏
沉,常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是非常厉害的迷魂药。染红霞自来冷鑪谷,每日灌食
的粥汤里都掺了一定的份量,确保她不吵不闹;若无解药,便是停得几日,其效
也不能全解。要如染红霞这般施展武功,必是服过解药无疑。

  问题在于:谁给了她「溶螅散」的解药?

  在此之前,除郁小娥指派的贴身侍女,负责喂食除秽等琐务,没人能接近染
红霞;知道她的身份价值后,郁小娥索性亲自处理,监禁处也从偏院移至闺房地
底的暗格。唯一能施以解药的机会,只有在进入禁道之后,由苏合薰背出的这一
段了。

  (但……苏合薰为什么要这么做?

  郁小娥自不知苏耿二人的密约──解了迷药,不过是苏合薰替耿照准备的
「退路」之一──见鬼先生于禁道前止步,足证林采茵的供述只为自保,不过是
鬼扯一通,断了她这条过墙梯,冷鑪谷从此无虑,急中生智,笑道:「小娥担心」
溶螅散「用得久了,这贱婢不免手足俱废,纵有如此身容,岂合主人之用?是以
这几日减低份量,免得药坏了她。不想七大派之人善于作伪,差点教她瞒过啦!
幸而主人神功盖世,水月停轩的婊子欲走无路,终究逃不出主人的手掌心。」一
提林采茵的后领:「此人诈称是主人手下,小娥特将她带出,交与主人发落。」

  她身材娇小,拎着比她高了快一个头的林采茵,颇有「人小鬼大」之感,衬
与一本正经的表情,说不出的有趣。

  林采茵呜呜摇头,无奈穴道受制,无法言语。鬼先生看都不看她一眼,耸了
耸肩。「你把她的嘴堵住了,怎生对质?若非我手脚快,接连料理了这两人,代
使只怕已下手灭口了罢?」

  郁小娥悚然一惊,笑容几乎凝在面上,低头道:「小……小娥不敢。」

  信手拍开了林采茵的穴道。

  林采茵挣开扶持,揉揉发麻的手臂大腿,朝鬼先生飞奔而去,叫道:「主…
…主人!我用了」狐魂香「那婊……那婊子跑不远的!」

  她说话一贯轻婉,无比做作,郁小娥从未听过「林姐」吐出这等恶毒言语,
不禁微怔。

  鬼先生扶住娇喘絮絮的林采茵,轻抚她面颊,爱怜横溢,不知怎的郁小娥却
想起染红霞的头发,面色微变,果然他冷不防一耳光,抽得林采茵旋身栽倒,趴
在地上抽搐着,半晌都起不了身。

  有那么一霎,郁小娥以为她的颈骨给打折了,只是断得太过突然,林采茵还
不知自己已然咽气,歪着颈子哼哼唧唧,抽噎吞泣……

  「蠢货。」

  鬼先生的声音冰冷。「冷鑪禁道若能用这些手段留下记号,千年前早被人攻
破了,岂能是如今的模样?由得你耍小聪明!」

  郁小娥装出骇异的模样,「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道:「主人恕罪!小娥
不知林代使是自己人,一时糊涂,才将她抓了起来……求主人饶恕小娥!」

  鬼先生笑道:「你依约给了我染红霞,有功无过,何须」恕罪「我知你等对
禁道黑蜘蛛所知有限,她们行事颇异常情,就连方才那名领路使我也并不怪罪。
她拳腿犀利刁钻,万不得已以内力震伤了她,实非我所愿。起来罢。」

  郁小娥暗忖:「你须我带你……不,至少是带林采茵入谷,自是不敢怪罪。」

  又多了几分把握,笑得格外谄媚。「主人慨然授以绝学,小娥自当效犬马之
劳。我料苏合薰少见外人,骤然见得主人,这才不分青红皂白,抢先动手。待小
娥与她说明白道理,那犀利刁钻的拳腿功夫,亦能为主人所用。」

  鬼先生何等精明,听懂她言外之意,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喏,你为我办
事以来,几曾短了你的?鬼灵精!」

  郁小娥嘻嘻一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可人,提裙走上前去,双手接过,福
了半幅:「多谢主人赏赐。小娥且为主人唤出那苏合薰来,领我等入谷。」

  鬼先生只嗯了一声,似是十分满意。

  郁小娥强抑住剧烈鼓动的心跳,心知每离开鬼先生一步,距安全又更近一尺,
此际决计不能露出一丝马脚,否则将功亏一篑,从容来到禁道入口,探头道:
「苏合薰,你出来!都是自家人,不会害你的。你若还听我的话,便快快现身,
与主人相见!」毋须提高音调,她一探头便见苏合薰的身影,苏合薰自始至终都
倚在洞内的阴影里,从未稍离。两人藉着她胡乱喊话的片刻间,交换了几个眼神,
郁小娥不确定她能否瞭解自己的意思,她俩从未有过这般默契,此刻却别无选择。

  苏合薰刻意让洞外的鬼先生等了会儿,才从阴影中走出来,贴着洞门露出一
张苍白雪靥,低垂目光,绝不与任何人相对;不肯卸下心房的冷漠神色,似乎替
「颇异常情的黑蜘蛛」形象增加了几分说服力。

  郁小娥得意回头,嬝嬝娜娜代她施礼。

  「这位是本部领路使苏合薰,见过主人。」

  鬼先生不置可否。「她愿意带我等入谷么?」

  「但凭主人吩咐。」

  不管你或林采茵,进来就是个死而已,郁小娥心想。赶快将他打发离开,待
耿照送回金甲,再想法子应付。

  「那好,你等且将林代使送回谷中,这份厚礼我便笑纳啦!」

  掖着染红霞的臂膀提将起来,忽听花幔之外一人朗声道:「鬼先生,我来与
你做个交易可好?」

  郁小娥与苏合薰面面相觑,鬼先生却似乎并不意外,一把将染红霞扛上肩头,
拨花而出,赫见一人立于篝火前,背负布囊、目露精光,却不是耿照是谁?

  「哎呀呀,这不是耿典卫么?咱们好久没见啦。」

  鬼先生将染红霞放落,活动活动肩臂,竟是在热身,准备好好打上一架。

  耿照面无表情,淡然道:「你记错了罢?阿兰山一别,似乎并没有太久。」

  鬼先生停下动作,缓缓抬头,瞬间他便明白少年的话中之意,似已开始在回
想,究竟是怎生泄露的。

  「耿典卫想做的,肯定是大买卖。」

  他以靴尖踢了踢染红霞结实弹手的臀股,声音里带着笑意。「但我这可是行
货,典卫大人若无好价,就难办了呀。」

  耿照解下背后的布囊,从中抽出一片金灿灿的金甲。「这个值不值?」

  鬼先生微瞇着眼,打量他背后的布囊,似想从轮廓、大小辨别真伪,耿照却
不给他沉淀思虑的时间,手一扬,那片胫甲划过了低平的弧线,「铿」的一声落
在鬼先生脚边。

  「典卫大人好气魄!如此豪气,看来是要做大买卖了呀。」

  耿照忽然一笑。

  「你要应付的,并不是我。」

  迎着面具孔洞里那双精光暴绽的锐眼,少年猛将布囊往火堆里砸落,被砸坍
的篝火「轰」的一响,爆出大蓬的刺亮火星!「着紧着啊!要是慢了,连灰都没
得剩!」

  第百五三折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那胫甲鬼先生一瞥便知绝非仿作,此间崇山峻岭,耿照忽从密林钻出,岂能
预先备下如此肖真的赝品?他背上所负,定是雪艳青的衣甲无疑。

  见包袱往火里一掼,纵使甲材无惧火炼,难保镌刻不会受损──那可是独一
无二、录有虎帅绝学《玄嚣八阵字》的孤本啊!鬼先生想也不想便撇下了染红霞,
点足掠前,飞也似的扑向篝火!

  而耿照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以不逊鬼先生的速度向前冲,两人抵肩交错,鬼先生甚至不及回臂,或腾
出手玩些暗箭伤人的把戏,直抵篝火之前,伸手欲抄;耿照则抢过染红霞着地一
滚,三步并两步窜入花幔──「轰」的一声巨响,火堆突然炸开,冲击的力道之
强,顿将鬼先生整个人逆向弹飞!

  滚滚灰烟如浪,热流炙得最外层的紫花垂幔焦萎蜷起,不住有冒着烟条火星
的碎柴飞入悬花长隧。本要冲出的郁小娥惊叫折回,抱头闪躲,模样十分狼狈;
林采茵怔然跪坐,瞠目结舌,飞击的火炮木碎却都避开了她,居然毫发无损,连
鬓毛都未炙卷一绺。

  苏合薰抢出禁道,堪堪接住耿照,以及从他怀里跌出的染红霞,没忘了追问:
「……你把金甲怎么了?」

  耿照笑道:「多亏前头林子里有大把腐土、乾松针,还有你们不吃的黄豆渣,
混合起来遇火即炸,居家须得谨慎,以免酿灾。」

  定字部日常余弃,多由仆妇挑出,于林间觅地堆置;天罗香这十几年来颇有
积攒,门人浪费成性,竟连豆渣也不吃。耿照见左近垒着几畚箕的豆渣,灵机一
动,就地将金甲匆匆掩埋,只留胫甲做饵,在包袱里装满了废料柴枝。

  当然,光靠豆渣与腐植沃土混合,并不能有如许威力,须以尿液混合,方能
成事。考虑到女子好洁,这点就不打算告诉苏合薰了。

  铸炼房中两大活,淬火、敷土,玩的是各式各样的混合材料。

  尿液、唾液乃至血液,千年前的大匠便已试过,毫不稀奇,直到此际,打铁
师傅们仍不停尝试各种敷裹剑胎、淬火成利的新配方。「什么混什么会炸开来」
的清单,可说是耿照最初开始学习识字背诵的小人儿书,以免不小心丢了性命。

  合是鬼先生倒楣,几种常见的材料竟垂手可得,再加上一管从野郊铺里要来
的灯油,教他吃了个热火朝天的炙面亏。

  郁小娥见得二人攀谈,心头倏凛:「原来她们早有勾结!」

  溶螅散一事不言自明,若非鬼先生上门搅局,只怕谷外交甲换人之时,自己
便现吃一堑,不由一背汗浃,眸光倏冷,碍于「典卫大人」武功高强,威胁绝不
在鬼先生之下,未敢造次而已。

  耿照轻搭染红霞脉门,只觉脉象微紊,却非重伤之兆,略略安心;人未放下,
「泼喇!」

  一声繁花飞散,背后劲风又至──来人逸着满身烟焦,厉笑:「典卫大人,
你这手帅得很哪!」

  却不是鬼先生是谁?

  耿照没想靠一包腐土便炸死了他,不料来得如此飞快,未及放落玉人,掌风
已然袭体。正欲硬接,蓦地一人抢上,拳刺如风、宛若剑点,全然不理掌势,藕
臂一切一转,以奇诡的角度穿透对手臂围,正中鬼先生面门!

  「……苏姑娘!」

  耿照回头目睹,喜动颜色。

  「进去!」

  苏合薰蹙起柳眉,口吻依旧带着不耐,毫无得手之欣喜。耿照如梦初醒,抱
起染红霞拔腿就跑,一溜烟窜进禁道,未敢深入,焦急地倚壁探颈,关注洞外战
局。

  适才爆炸时,鬼先生的糊纸面具首当其冲,被弹出的碎柴火苗直击,本该化
为灰烬。然而临危潜能激发,护体真气自生反应,一阵哔剥细响,脆弱的纸面爬
满冰霜,火星遇之即灭,全成了灰白炭粒;直到苏合薰正面一拳,面具才应声碎
裂,散落一地冰华。

  鬼先生吃痛捂脸,惊觉面上空空,「啪!」

  靴底陷地,硬生生顿住身形,回臂掩脸,另一手俐落地撕下了短褐衣摆,伸
入臂间夹缠圈转,勉强遮住了半张面孔,只露出细眉如画,还有一双堪称「明媚」
的澄澈眼眸。

  苏合薰微怔:「是……女人?」

  想起他奸淫林采茵的情景,心底一丝困惑随之冰消,却已误了抽身良机,蓦
见鬼先生形影微动,那秀气姣美的额头鼻梁倏地迫近眼前!

  这不是能够周旋的敌手──苏合薰总结前度交手的心得,奋力疾退,无奈鬼
先生的身法内力胜她岂止一筹,不容她轻易脱逃,挥掌拍落,苏合薰握拳并肘,
勉强一格,被轰得倒飞出去,落地连滚几匝,一口鲜血溅满雪靥黄沙,还未起身,
鬼先生已至身前!

  苏合薰单膝撑起,一抹乌影忽自腰后戟出,绝难想像的角度与速度,赫然是
她先前掉落的长杖。她情急下拾起出手,竟与翻滚起身的动作连成一气,全无停
顿,彷彿这奇诡的招数乃精心安排,中掌、跌落、拾杖,全是为了这一刺。

  耿照只觉此招甚熟,才想起盈幼玉使过,相较之下,苏合薰对兵器运使不及
她精熟,但那股毫无犹豫的决绝却压胜优柔寡断的盈幼玉,两相对照,高下立判。

  这一刺所蕴「败中求胜」的决心超越形、力之限,如流水行云,间不容一发,
连鬼先生这等高手亦不能撄,猛地侧身一顿,无奈前冲之势过猛,着地的膝盖与
脚跟不改其向,一路前滑,在地上犁出了两道浅轨,却无停住的迹象。

  眼看将撞上杖剑,蓦地扭腰拱背,以背负的狭长布囊接敌,「铿」的一声激
越清响,杖尖撞上布囊,竟未洞穿,而是连着杖内的蛇骨剑断成数截,巨大的反
激之力才传到苏合薰手里残剩的半截,震得她虎口迸裂,凌空摔入禁道,口喷鲜
血,黑纱松脱,露出一张苍白俏丽的瓜子脸。

  「……苏姑娘!」

  耿照上前欲扶,苏合薰一把挣开,咬牙道:「走!」

  双手扶墙,往禁道深处奔去。耿照抱起昏迷的染红霞紧紧跟随,唯恐下个转
角便不见了她窈窕修长的纤丽背影。

  苏合薰步履蹒跚,速度却不慢,奔得片刻,忽然停步,窸窣一阵解下腰索,
将一头扔给耿照。「系在腰上。」

  她低声道:「再往前去,眼睛便派不上用场了。」

  耿照依言将绳索系于腰上,背着染红霞手扶石壁,随她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
黑暗中。冷鑪禁道与他所知的地窟岩洞全然不同,如此幽沉弯绕、深入地底的长
隧,却没有阴冷湿滑之感,通风良好,乾爽舒适,自也无苔浓藓绿、钟乳涓流。

  苏合薰一融入黑暗,便再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心跳,遑论跫音。耿照只能凭着
腰索上张驰不定的拉扯感,判定女郎仍走在前方,不知怎的竟有一丝安心之感,
平生怕只有此时此刻,并不觉无边无际的黑暗噬人,反倒沉静下来,步履宁定。

  也不知走了多久,苏合薰忽道:「等一下。」

  耿照依言停步,扶壁之手不由自主往前摸索,想知前头是什么地方,料不到
一掌扑空,差点跌跤,才知长隧已尽,不知为何仍不见光。

  「嘶」的一声焰华骤亮,耿照反手掩目,双眼几欲流泪,片刻好不容易适应
了光,见身前竟是一间石室,尚不及两丈见方,居中一座小小的长方石台铺着垫
褥,便算是睡觉的床榻,四面凿出的石墙齐列着柜箧衣架等,所用虽简单,仍能
瞧出是女子闺房。

  「先歇会儿。晚点,我再带你们上去。」

  苏合薰点亮壁灯,微瞇美眸闪避灯焰,习惯似地蹙起柳眉。

  铜架上嵌着细磨水精的灯罩形制古朴,作工却精,与北山石窟的水喉、瀑布
圆宫的祭坛有着相类的风格,似是一时之物;唯水精灯罩上的燻痕淡薄,显非经
常使用。

  「我只有刚来的时候才点。」

  苏合薰似是读出他心底的疑问,淡然道:「日子久了,就不再这么依赖眼睛,
觉得黑一点似乎也不坏。」

  耿照会过意来,原来此间便是她日常所居,余光环视,心头一紧:「她芳华
正茂,一个人孤伶伶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岂非屈死了她?」

  唯恐怜悯之意刺伤了她,笑道:「你这读心术是跟姥姥学的罢?我还没开口
哩。」

  苏合薰没搭理,从柜箧里取了只瓷瓶,倾药入口,将瓶子扔给耿照,闭目调
息片刻,起身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清水,还有两只包着月桃叶的
菰米糰子,见耿照还拿着瓷瓶,微一蹙眉:「愣着做甚?吃呀。」

  将水碗搁上石台,尖细巧致的下颔一比卧于台上的染红霞。「你自吃了,再
喂她吃。那水给你对药,一枚对一碗。」

  耿照拔开瓶口布塞,但觉药气清冽,料是活血化瘀之用,也没问是什么,依
言吃了,又化一枚入水中,撬开染红霞的牙关徐徐灌入。

  然而昏迷之人无法吞咽,耿照喂了小半碗,泰半顺着嘴角颈颔流到襟上。苏
合薰看不过眼,皱眉道:「这样不行。」

  耿照愕然抬头:「什么?」

  「用嘴。」

  见少年瞠目结舌、黝黑的脸蛋「唰!」

  胀得通红,女郎倒是一派泰然。「用嘴喂她。她不是你心上人么,有什么关
系?」

  苏合薰等闲不开口,一说话就让他难以招架。耿照与染红霞关系亲密,以口
相就,本就没什么不可以,只是碍于有外人在一旁,尽管外人毫无自觉,耿照不
免期期艾艾,反倒扭捏起来。

  「你不肯么?」

  苏合薰不耐烦了,一把将染红霞抢过,冷道:「我来。」

  举碗饮了一口,低头俯颈,将柔软湿凉的唇瓣摁在染红霞的小嘴上,以灵巧
的舌尖撬开唇齿,微微一吮,吸得两人檀口相连,再无间隙,才徐徐哺入染红霞
喉中。

  耿照脸红心跳,但见两张绝美的容颜相叠,染红霞浓睫轻颤、眉角低垂,眉
心似纠结似苦闷,又像无法抵挡香舌津唾的侵入,只能婉转承受;苏合薰却是专
心一意,侧面见她鼻梁挺直,微噘的上唇又尖又翘,腮帮骨削细匀薄,下颔线条
美不胜收,衬与唇畔的血渍,竟有股无心的出尘之美。

  苏合薰动作极快,对嘴不过三两度,已将剩下的大半碗药液喂完,一抹嘴角
水渍,将两片薄雪似的娇嫩唇瓣濡得湿亮,原本苍白的唇色如覆膏脂,像上了层
雪色梅妆,分外精神。「你给她推血过宫,」

  一手抵着染红霞背心,另一手作势在高耸的乳峰之间摩挲。「她昏迷不醒,
无法自行化散药力。」

  此举未必较对口喂药更不尴尬,然事已至此,再推给她实也说不过去,耿照
忙将玉人接过,对苏合薰点头道:「多谢你了,苏姑娘。」

  苏合薰冷冷起身,淡道:「你别再瞧我,也别和我说话。此药甚灵验,她醒
来会听见。」

  耿照本无轻亵之意,至此才得细看她本来面目,有些惊奇罢了,心想:「红
儿知我,不会无端见怪的。」

  仍是感激她的心细体贴,别开视线,专心替染红霞推血过宫。

  苏合薰在角落坐下,随意倚墙、盘起一腿,手捏莲诀运气。看来她所学的这
一派内功并不讲究「三花聚顶」、「五心朝天」之类的玄门功法,闭目如眠,便
能搬运周天化散药力,调愈所受的内伤。

  他三人遁入禁道后,鬼先生即未再追,因为还有一个法子,能使他抢在耿照
一行的前头,在冷鑪谷中等他们,毋须涉险。

  若过去是林采茵藉玄字部代使的身份,携鬼先生入谷,那么现在,她只须走
到玄字部禁道的出口之外,唤来领路使即可──身为现任玄字部之首,她仍能命
令领路使者带路,将郁小娥及鬼先生带回谷中。

  但即使是郁小娥,没有苏合薰带路,亦无法于定字部禁道中来去自如。若说
此际冷鑪谷中,有什么地方比姥姥藏身的北山石窟更安全隐密,大概也只有苏合
薰的地底闺房了。

  苏合薰熟知禁道出入的规则,立时便想到这一处,才未贸然回到定字部分坛;
耿照心思机敏,静下心来一思索,亦明白她此举用心。两人隔着石台,分据石室
两头,各自调息,忽听闻一阵清脆铃响,耿照睁眼抬头,见石室顶上掠过一抹五
色迷离的淡细光晕,与前夜在密道所见相类,蓦地想起了郁小娥的那只水精铃铛,
不由一凛。

  苏合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扶墙起身。

  这种利用石英矿脉共鸣来传递讯息的手法,乃黑蜘蛛的独门秘术,以长杖抵
住共鸣处,或轻轻敲击,由声音的变化便能推知来源所在,乃至何物所生之共鸣、
代表何义,皆可判读。黑蜘蛛彼此间绝少交谈,往往两人于漆黑的甬道中相遇,
便以杖叩壁,权作交流,意思无不通达,久而久之已无人语的必要,渐渐忘弃旧
习。

  而苏合薰的听音杖已于战斗中毁去,无法叩墙谛听──为不泄漏己方所在,
原也不该这么做──但召唤之源来自适才逃入的定字部入口,总是没错的。她示
意耿照不可妄动,吹灭两盏壁灯,安静走了出去,片刻后回转,神色漠然。

  「……她们俩还在外头。」

  「郁小娥和林采茵?」

  这就怪了。「在做什么?」

  「吵架。」

  苏合薰蹙着眉耸了耸肩,似觉无聊。耿照心头一宽,不好当着她的面嗤笑出
声,忍着笑意道:「看来鬼先生是离开啦。我们这会儿怎么办?」

  其实鬼先生也可能正在附近搜寻金甲。以他的才智,既吃了腐土包袱的亏,
知胫甲非是赝品,当能推出是耿照偷龙转凤,藏起其他甲片;将这些线索连起来,
藏甲处呼之欲出。

  无论如何,只消鬼先生不在冷鑪谷,眼下便是脱出禁道,返回北山石窟的大
好时机。两人更无二话,由耿照背起染红霞,一前一后、扶墙而行,快步出了幽
长的甬道。

  出口望台的汉白玉栏杆前,一人背负长囊,负手而立,闻跫音从容回头,怡
然道:「二位怎么才来?我等好久啦。莫不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罢?
哎呀呀,典卫大人你真坏。」

  瞧得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揉揉眼睛。

  ──鬼先生!

  非只耿照错愕,连苏合薰亦不敢置信。林采茵还在外头,这是她亲眼所见,
决计不能有假,没有织罗使带领,黑蜘蛛怎会放这个威胁进来?「快……快进去!」

  她猛然回神,一扯耿照衣袖,推他回转禁道。

  两人发足急奔,至漆黑无以视物处才停下,苏合薰娇喘细细,正欲解下腰绳,
回见一抹碧光荡漾而来,非烛非炬,倏地转出鬼先生颀长的身形,手里一束三尺
来长的妖异青芒,似水精非水精,如凝波荧,映得甬道里水光粼粼,一股寒凉湿
润的水气扑面而至。

  鬼先生半脸泛绿,双眸极大地回映着青芒的刺亮,竟似无瞳,眼洞中彷彿有
两团异火在燃烧;身后人影隐动,如乌霾翻搅。苏合薰望之不清,全凭直觉:
「……是黑蜘蛛!」

  然而,宰制禁道千年的黑蜘蛛,连教门都摸不清她们的底细,怎能无端为一
名外人引路?

  耿照的震骇绝不在女郎之下,方向却是南辕北辙。那波粼粼的青荧光源,来
自鬼先生手里的一柄宽扁奇刃:光是刃身便足有三尺长,通体透明,宛如水精,
但寻常水精仅能折射光线,自身却无法放光。

  那奇刃宽约三寸,剖面似是拉长的六角形,双边锋浅而中央平薄,怎么看都
是一柄无稜的阔剑,偏生剑首却被斜斜裁去一截,无有剑尖,成了斩马刀的模样。
至于刀柄则是鎏金饰玉,气派非凡,颇有王者之器的架势,可惜金银珠宝的光华
与碧荧荧的水精刀身一衬,相形黯弱,不过死物罢了,无法与刀上的灵动生机并
论。

  此刀耿照原是初见,但形成刀刃的板状水精、生机盎然的奇异寒凉,乃至特
殊的狭长六角断面、宽阔的刀身等,不仅印象熟悉,各处细节更无比契合,不觉
脱口道:「这是……珂雪宝刀!你果然是狐异门的人!」

  鬼先生哈哈一笑,眸光倏狞,难得不多废话,将珂雪刀往地上一掼,大步朝
两人行来。苏合薰一咬银牙,撮拳迎上,纤白秀气的拳头在珂雪刀芒的青映之中,
散发出玉一般的莹然光晕,说不出的巧致可爱;然而震脚一踏,拳风却由两侧分
三路并至,分不清哪个才是幻象,奇诡刁钻之至。

  岂料鬼先生亦是一步踏落,左掌回胸,右拳忽自掌底穿出,一切一转,无声
无息地穿过三路拳劲,苏合薰美眸一瞠,及时别过头脸,仍被一拳击中面颊,仰
头摔飞出去!

  (他……他怎么也会姥姥的武功?

  女郎背脊重重撞在嶙峋凹凸的甬壁上,撞得她两眼发白,万斤铁闸落下,不
过便是这样,一股脑儿将肺中空气俱都吐尽,脊骨、肩胛疼痛欲裂,彷彿连脏腑
都被挤压而出。

  常人受此重击,便未碰死在石壁上,也已撞晕过去,但苏合薰忍受痛楚的能
力远超寻常,在撞上甬壁的瞬间避开头颈,要害并未受创,落地时「呜」的一声,
撑地疾起,恰见耿照被一掌打飞,背上的染红霞跌落在地,依旧不省人事。

  「红……红儿……」

  少年口吐朱红,奋力起身。鬼先生仍是不疾不徐,缓步前行,从容的步伐却
予人极大的绝望之感,周围的黑暗不再是弱者的庇护,而是强者逞凶撕剐的残酷
舞台。

  「走……」

  苏合薰忍痛起身,一揪耿照:「快……快走!」

  耿照咬牙挣开,回首不见玉人起伏有致的身影,视界里只余越来越大、越来
越满的黑衣凶人,那绽露精光的得意眼眸宛若野兽,姣好的形状无法令人产生美
感,只觉逼人,说不出的残忍妖异。

  「走!」

  苏合薰拖他往出口的方向逃,鬼先生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两人一路跌跌
撞撞出了洞口,穿越紫花幔时气空力尽,双双仆倒,等待她们的却不只是篝火前
一高一矮的两抹窈窕身形。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合薰搀着频频回头的耿照勉力跪起,见林地周围黑压压地一片,数不清有
多少人,手里俱都提着兵刃,绝非善男信女。篝火边,郁小娥双手抱胸,紧闭着
线条姣好的小嘴不发一语,面色阴沉;林采茵一见她俩出来,忙不迭地迎上去,
泪眼汪汪:「合薰!我……我没骗你,是不是?不是我带他入谷……自始至终,
都是他自个儿进去的!」

  苏合薰一抹唇血,深呼吸两口,待眼前花雨般的金星渐息,压低声音道:
「你去玄字部的禁道口唤荆陌来,就说……说黑蜘蛛里有叛徒。我适才亲眼见得,
有她们的人替他引路,错不了的。」

  林采茵头摇如波浪鼓般,泫然欲泣。「四边……四边都是他的人,已将此地
重重包围,我……我去不了的。」

  抬眼一瞥远处的郁小娥,又怯生生地垂落,欲语还休。

  苏合薰本欲说服她与郁小娥联手,料想玄字部禁道出口距此不远,两人熟悉
地形,多少有些优势;但郁小娥见风转舵,原本就是不吃一点亏的性子,要她拼
死突围,怕也无端。略一思索,取出两枚鸽蛋大小的红壳药烟塞入她手中,低道:
「此物掷地即炸,切莫近身。含着这个,出手前记得闭气。」

  又悄悄塞给她一颗比樱桃核大不了多少的水精珠。

  林采茵如见浮草,紧紧攒在手里,颤声道:「还有……还有没有?他们人多,
我武功又不好……」

  苏合薰艰难摇头,低声道:「快……快去!」

  林采茵起身退开,直至一丈外才停步,伸出纤长的食指,含进小嘴里濡湿,
竖直测了测风向,纳水精珠入口,笑道:「这样应该够远啦。合薰,我一直都听
你的话。」甩手将两枚药烟掷在二人身前,砰砰两声,大股大股的乌浓烟柱顺风
扬起,眨眼将耿苏两人吞没。

  那药壳内所贮,乃黑蜘蛛的独门迷烟,连苏合薰都不知叫什么,遑论天罗香
教下,但威力却绝不在「七鳞麻筋散」之下。两人伤疲交加,根本不及反应,苏
合薰连忙摒住呼吸,便欲挣起,无奈两腿发软、眼冒金星,连上半身都抬不起来,
勉力以手肘撑持不倒,咬牙道:「你……为何……」

  目光渐渐涣散,软软趴倒。

  林采茵笑道:「你别睡呀,我还要唤荆陌来呢,你睡了,我让她找哪个?」

  周围响起一阵轰笑。有人喊道:「林姑娘好手段!三两句话便撂倒了这雌儿,
连刀都不用!」

  旁边一人道:「也不瞧瞧是谁的眼光!能得主人宠爱,哪能没有本事?林姑
娘小试牛刀,本该手到擒来。」

  林采茵晕红双颊,啐了一口,把玩胸前乌亮柔润的鱼骨辫,笑得眼如月弯,
颊畔露出一抹浅浅梨涡。

  「严老二,你嘴忒甜,是看上她了罢?这位苏姑娘可是天罗香内四部的教使
出身,千金万贵,甚得宠爱,更难得的是守身如玉,还是冰清玉洁的身子。你用
心办差,我请主人赏了给你罢?」

  那被唤作「严老二」的江湖客闻言大喜,见苏合薰娇躯玲珑、双腿修长,相
貌更是美若天仙,尤其那咬牙蹙眉、清冷自持的高贵模样,若能将她四肢缚起,
恣意奸淫,干得她嘶声哭喊,尊严扫地,不知该有多么痛快!想着裤裆都胀起来,
嘿嘿笑道:「那老严就先谢过林姑娘啦。某不是空口白话之人,远的不说,先将
这雌儿抓回来,交由姑娘发落。」

  不远处一名手持狼牙战鎚、身材奇伟的丑汉笑道:「不是吧严人峒,逮个被
药倒的小花娘,你好意思说功劳?」

  众人尽笑。

  那「严老二」严人峒呸的一声:「邓一轰,关你屁事!老子先拿前订行不?」

  不理四周鼓譟,将剉子斧往肩后一揹,大步走下场中,长满粗卷硬毛的熊臂
迳往苏合薰肩头伸去。

  苏合薰奋力欲起,却连半分气力也挤不出,远方的林采茵早已望不清,如溶
水般渐次模糊的视界里,只剩刺亮的篝火依稀能见……还有郁小娥那还胸僵立的
朦胧轮廓。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一切皆因先入为主的定见──
(这一回,并非郁小娥压制林采茵,而是她挟制了郁小娥!

  眼看那毛茸茸的大手将至,温湿腥浓的男子臭气窜入鼻腔,蓦地一只手掌横
里伸来,拿住严人峒的腕子,严人峒一挣之下居然难以甩脱,热辣辣地如陷火钳,
本能伸手取斧,一只拳头已轰上他的面门!

  这一拳并未用上内劲,然而气力奇大,正中唇齿,严人峒顿觉满口腥咸,痛
得迸泪,不由激起兽性,脚跟一踏,后仰的胖大身躯猛然折回,正要以铁额撞对
手个出其不意,第二拳、第三拳连至,打得他涕泗横流晕头转向,忍不住吐气开
声,吸入一缕药烟,「轰」的一声仰天栽倒,满面是血。

  耿照挥散浓烟,将半昏半醒的苏合薰抱起来,霍然转身、旁若无人,大步向
前行去。

  地上严人峒挣扎伸手,还欲攫他足踝,耿照看也不看一脚踏落,「啪!」

  将他右掌骨轮连指根一起踩碎,起脚时留下个靴印大的陷坑,形状宛然,难
想像坑里还有只肉掌,或者它已变成何种形状──骨碎声落,静默不过一霎,严
人峒骇人的嚎叫声回荡于山风野林间,惊起林鸟无数,栖栖遑遑,说不尽的悽惨
恐怖。

  刹那间,抱着黑衣女郎眥目前行的少年,在众人眼里不知怎的瞧着就不像人,
劈啪劲响的篝火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花幔上,彷彿有无数妖魔鬼怪挣扎欲出,不
住变形扭曲、剧烈晃摇,在场数百人无一敢撄,眼睁睁看少年走近,却没有一丁
点杂音,似连呼吸都忘了。

  林采茵簌簌颤抖,得意的表情凝在脸上,吓得几乎失禁。蓦听一把熟悉的声
音笑道:「典卫大人好气魄!我就是欣赏这点,才教你活到现在。」

  只见鬼先生拨开花幔,悠然而出,被耿照慑住的满场子人像突然回魂,齐声
欢叫道:「主人!」

  林采茵身子一颤,破涕为笑,若非当中还隔着一个耿照,早已飞扑过去,纵
入主人怀中。

  鬼先生一向享受这种戏剧性的场面,此际却无意细品,举起手掌,止住了满
林喧嚷,环顾众人道:「诸位出身三教九流,从未受过大门大派之庇护,在入我
金环谷前,可说漂泊江湖,受尽衙门道上白眼。我承诺过各位,这样的日子将会
结束,今夜便是一个开端。

  「眼前这位耿典卫,乃白日流影城一脉、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不久前才在
三乘论法大会上,连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等豪杰,威震天下;说是将军左膀右
臂,只怕不算夸大。诸位若还在武林道上行走,日后想必要多多见识这位典卫大
人的手段。」

  全场寂然,只余风咆鸟惊,不知何处忽有人骂道:「……走狗!」

  砰的一声,扔来一块乾泥。耿照未曾转头,微一侧首,任其飞落,周围才涌
起一阵嗡嗡低响,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虽未能尽听,料想没有什么好话。

  慕容柔恃法行政,手段雷厉,江湖人以武犯禁,一向是镇东将军整肃的对象。

  黑白两道各大势力也还罢了,仗着几代、乃至几十代经营地方的人脉与实力,
尚能与官府周旋一二,谕令子弟收敛少惹事端便是,寻常武人哪有这份能耐?

  一不小心犯了事,轻则缴银罚役,重则刺金系狱,说是「法不容情」已不足
以形容慕容柔的苛厉。再愚鲁的江湖粗汉,也知将军是刻意消弭武林份子,只留
下家大业大、目标显着,不敢将脑袋往裤腰一掖,与官府朝廷拚命的庄园大户,
以便要胁宰制。

  金环谷所招募的这些江湖豪客,泰半吃过官府的亏,身带金印的便达三四成
之多,悬榜缉拿、亡命江湖的亦非寥寥,当中确有十恶不赦之徒,更多却是如郸
州的「地水天刀」陈三五之类,因细故被官府拿住了小辫子,不问情由,便往死
里逼迫的可怜人,连家乡都回不去,徘徊在越浦等城镇之暗处,苦苦挣扎求生,
活得比乞丐还不如。

  一听是镇东将军的手下,十之八九数得出恩怨,现场气氛倏然一变,射向场
中的几百道目光突然险恶起来,连瞎子也感觉得出那股子悚栗;若非「连败」鼎
天剑主「、」文舞钧天「」

  的名头太过骇人,来的怕不仅仅是乾泥而已。

  「耿典卫,」

  鬼先生转过头来,怡然道:「在场的弟兄都是苦命人,饱受镇东将军府的欺
凌,实在想讨个公道。你若是肯替将军大人陪个不是,承认过去对不起大家,你
和那位苏姑娘自可离去,我也不为难你。」

  金环谷众人料不到他竟开出如此宽厚的条件,原本没火的这下也不依了,纷
纷鼓譟:「主人万万不可!」

  「鹰犬豺性,畜生不如!」

  「放他回去,明日穀城铁骑即至,左右是个死!」

  耿照当然不信他会如此爽快,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闭口不答,
忽见他身后花幔拨开,走出三名黑纱蒙脸的女子,服色与苏合薰如出一辙,后面
两人一左一右,分扛红衫女郎的两条臂膀,耿照不用细看覆于垂发下的面孔,也
知是染红霞无疑,咬牙握拳,不敢轻举妄动。

  忽听怀里一声咕哝,苏合薰挣扎欲起,只可惜气力弱极,不过就是轻轻一搐
的程度,含混道:「那是……那是荆陌!不是……不是她……背叛了黑蜘蛛,是
……黑蜘蛛……背……背叛……天……罗……」

  雪颈一斜,终于昏死过去。

  耿照并没有震惊的余裕。红儿落在对方手里,是以鬼先生知道他绝不会逃,
无论提出多么荒谬的要求,耿照也只能陪他演完这一齣. 「典卫大人,你也听见
啦,要放你二人离开,何其伤众人之心!」

  鬼先生瞇眼道:「然而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话已出口,便无收回的道理。
我也不折辱你,让你磕头认错,只要你同大伙陪个不是,骂慕容柔两声」混帐
「给众家弟兄解解气,咱们便山水有相逢了。你看怎么样?」

  (卑鄙!

  耿照嘴唇微歙,正欲开口,蓦地染红霞呜咽一声,身子颤抖,不知被下了什
么隐密手段,正承受极大的痛苦。他铁青着脸紧闭双唇,伊人才又垂颈不动,鬼
先生竟连一句话也不让他说。

  周围之人不明所以,只见耿照居然毫不领情,想起官府种种欺压刁难,不禁
激愤起来,交头接耳成了开声唾骂,几百人鼓譟成一片,若非碍于主人之面,便
要各持兵刃围将上来,将这不识好歹的朝廷鹰犬剁成肉酱。

  鬼先生双手一立,止住汹涌群情,肃然道:「典卫大人自恃武功,是没把我
等放在眼里了。也罢!今日我便亲手为大伙儿讨还公道,你若能战胜我,依旧任
你等自去;若不能胜,便是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好!」

  众人欢呼起来,吼声震动山谷:「天理昭昭,藉此明表!天理昭昭,藉此明
表!」

  耿照别无选择,只得将苏合薰放落,忽地点足俯首,猛然冲向鬼先生!

  「……卑鄙小人!」

  金环谷众人破口大骂,再憋不住草莽习性,不住朝场中丢掷树枝石块,一连
串污言秽语未曾中绝。耿照自忖并无一斗的本钱,先发制人,奔至鬼先生身前时
一扬手,打出大蓬粉灰!

  鬼先生本欲以逸待劳,见灰翳兜头,想起那只包袱的厉害,岂会笨得再中第
二次招?身形微晃,侧向滚了开来;这俄顷间的一个旋身,竟教他翻出两丈开外,
身法之快距离之长,堪称「缩地」迅敏处直若鬼神。

  场边众人眨眼间便见主人立于远处,如鬼如魅,正想喝采,忽觉奇怪:一蓬
草灰泥沙,犯得着躲这么远?施展这般绝顶轻功,未免小题大作。耿照骗得他远
远避开,瞬间加速疾冲,直扑黑蜘蛛手中的染红霞!

  挡在前头的玄字部领路使荆陌身段丰润,凹凸有致,显非少艾,而是发育成
熟的妇人。

  耿照估不准她的武功造诣,不冒一丝风险,照面劈落,见荆陌不闪不避,挥
掌迳格,连人带掌绕着她肉呼呼的腴臂一缠一转,两人腰腹相贴、胸胁交错,如
同两条松开的交股牛筋索,就这么「飕!」

  一声分了开来,耿照直扑身后二姝,目标仍是她们手里的染红霞。

  他这下所使,乍看是天罗香嫡传的「悬网游墙」其实连身法都说不上,四肢
乃至肩胸腰脊的缠转运用,全自「白拂手」变化而来,精熟处虽远远不及「玉匠」
刁研空,胜在创意大胆,便是刁研空亲来也未必能防,遑论先入为主、一口咬定
是「悬网游墙」的黑蜘蛛。

  荆陌冷哼一声,依旧不动,回掌扫去,本想以隔空劲带得他身形一滞,接着
五六着擒拿手段齐出,不容丝毫喘息,就连飞出的陀螺都能攫回,何况是人?没
想到耿照跑得不够远,这一掌「砰!」

  结结实实打在背心大椎穴上。

  荆陌猝然不备,还怕便打死了他,岂料劲力宛若泥牛入海,非但没轰得他口
吐鲜血,反倒借了一臂之力,耿照奔前的速度凭空提升一倍不止,快到那两名黑
衣女郎反应不及,连着搀扶的染红霞一齐被他撞倒。

  耿照皮粗肉厚,兼之早有准备,比她俩都起身得早,一指一个,点得两人咕
咚栽倒;正欲抱起倒卧地上的染红霞,赫见禁道之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与荆陌、
苏合薰同样装束的身影,环肥燕瘦各擅胜场,清一色都是黑纱裹面、手持长杖,
未发出一丝声响,简直不似活物。

  ──黑蜘蛛!

  苏姑娘卧底以来鲜少见过,连姥姥都没瞧过几回的禁道一脉,居然站满了整
个甬道,漆黑之中难以尽数,但最起码也有几十人之谱,总之非是咬牙便能闯过
去的程度。况且荆陌的武功实非泛泛,掌力之沉,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这样
的对手只要当中再有一两个,便是内功未失时的耿照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耿照心有不甘,咬牙抬头,忽听荆陌的覆面黑纱轻轻颤动,似是开口说话,
只是她许久未与人语,声音咬字皆含混不清,难以悉听,本能道:「什么?」

  再想去抱染红霞,禁道里的黑影便聚拢而来;他松手起身,她们便不再逼近,
连荆陌都让了开来,不欲涉入他与鬼先生的决斗。

  禁道之外,意识到受骗了的鬼先生怒极反笑,拗了拗双手指节,扬声道:
「典卫大人空有无敌之名,却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是瞧不起咱们江湖人么?」

  金环谷众人益发激愤,诟骂不绝于耳。

  耿照死了心似的走出花隧,站立片刻,既不动手也不还口,不理会旁人粗言
辱骂,鬼先生心想:「这小子弄什么玄虚?」

  以耿照的武功脾性,纵无必胜的把握,也不致玩心机花样到这般田地,除非
──山风扑面,蓦地一阵甜香窜入鼻腔,鬼先生微一踉跄,居然立足不稳,内息
隐隐涣散,不由心惊:「……有人放毒!」

  赶紧摒息运气,冷不防耿照冲至身前,膝顶肘击,照面便是一阵不要命的狠
打!

  原来黑蜘蛛的药烟含有独门配方,聚而不散,先前耿照匿于林间时观察谷中
回风,一阵颳向山壁后不久,另一阵便由峰顶反颳谷中。他等的就是这阵落山风,
好将残余的药烟吹向不知此事的鬼先生,乘机发动攻击。

  金环谷那厢,都见林采茵以药烟放倒苏合薰,纷纷鼓譟:「好卑鄙!」

  「兀那鹰犬,使得这般阴谋诡计!」

  只林采茵一人暗暗心惊,忖道:「主人若知那药烟是我投的……这该如何是
好?」

  场中耿照以拳腿施展「无双快斩」一招紧似一招,一息之间绝无停顿,心知
内息衰弱难以克敌,只能把握鬼先生吸入药烟的一霎,以指节、膝肘等坚硬处攻
他头脸要害,如两额、咽喉等,纵无内力,一旦被手肘击实了,照样能重创对手。

  他明白鬼先生决计不会遵守约定,唯一的脱身之法便是将其制服,以要胁众
人让道;以鬼先生的武功智计,此一盘算自是千难万难,但人在占尽上风之际,
难免轻疏,果然鬼先生一时失察,没想到落山风会将药烟颳回头,给攻了个措手
不及。

  耿照内力未复,全凭过人的勇力耐力闭气施展,本不可久,眼见气力已衰,
忙照定额咽眼耳等柔软处狂击,打得鬼先生不住踉跄,防御渐失章法,忽一踏鬼
先生的膝腿跃起,右拳中指指节突出,认准对方双肘一开的瞬间狠命一勾,「啪!」

  一声贴肉劲响,骨节入肉近半寸,这是连脑壳都能敲开的程度──(得手了!

  耿照几乎脱力跪倒,全凭意志撑持,但见鬼先生左肘放落,赫见这致胜的一
指竟打在他竖于睛畔的右掌中。

  「你连对付我的法子……都和他一模一样啊!」

  他依稀听得鬼先生喃喃道,语声里带着一丝自嘲般的苦涩,几欲摇头。

  「什么?」

  耿照心知失败立时撤招,鬼先生五指一合,已将他右拳牢牢攫住。

  「我一直在想,以典卫大人之磊落,这回的花样委实也太多了些……」

  他呢喃不过一霎,眨眼回神,言笑之间,将耿照试图脱困的腿扫膝顶一一击
回,右腕忽一旋,竟将他整个人凌空转了一匝,重重摔落地面。「正因不能力敌,
只好智取了,是也不是?」

  耿照咬牙跃起,右拳却被鬼先生一拖,身子「碰!」

  仆倒在地,刹那间还以为压爆了肺,口鼻中撞出血沫来。「你是阿兰山三战
中受的内伤,还是被倒塌的莲台给压坏了,内功修为倒退如斯,我便不问啦。对
比典卫大人的收场……」

  猛将耿照甩高,箝制一松,掌轰他胸口:「……这些可算不了什么。破你膻
中,废任督二脉之气!」

  耿照口中鲜血狂喷,身躯犹如断线的纸鸢,乱旋着倒飞出去,鬼先生却仍不
放过,身形一晃,竟抢在他抛飞的路径之前,抬脚一砸,踵如斧落,凌空将人重
轰落地!

  「断你龙骨,此生绝难自立!」

  耿照连声音都发不出,如礟石坠下,在地面砸出偌大圆坑;撞击的力道之猛,
又将他高高弹起,一旁鬼先生飘然落地,双掌好整以暇,划圆运劲,侧向并出,
重重轰在他腹脐间──「毁你气海,世间再无你可练之功!」

  耿照飞出数丈,破布袋般的身子撞坍篝火柴堆,挟着无数火星焦碎摔至场边,
余势不停,滚到一株大树底下才撞停,沿路留下一道迆逦粗浓的血线,宛若扫帚
刷就,令人怵目惊心。

  不只郁小娥惊呆了,全场亦一片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爆出一声喝采,
如点烟硝燃油,眨眼间轰响一片,震动山岗,连呼啸不止的山风都被压了下去,
拱手让出了场子。

  「主人!」

  林采茵喜不自胜,提裙奔去,纵体入怀。

  鬼先生一手拥着她,一手高高举起,向山呼者致意。

  「诸位!」

  众人听他开口,吵闹声暂息,纷纷转头,专心聆听。「公道自来不是老天给
的。世无公道,唯以刀剑问之!今日之事,便是现成榜样!」

  闻者无不叫好。

  便有些老成持重、或纯看在衣食银钱的供应上才入伙的,此际也颇觉得跟对
了人,前途不再茫然一片,除了吃饱穿暖、有余钱供应家人外,似还有更大更美
的前景。

  鬼先生再次举起手。

  「金环谷」羨舟停「金碧辉煌、美女如云,十九娘耗费偌大心力经营,诸位
以为,我何以轻易弃之?」

  没有人答话。鬼先生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一指覆满紫花垂藤的
山壁。

  「因为在这片山壁之后,有更富丽堂皇的屋宇,更标致的美女供我等享用,
但山壁里的迷宫机关错综复杂,千百年来试图应闯者,从来没有成功的。这冷鑪
谷可说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垒,便是镇东将军的铁骑,也奈它无何。」

  从背后裹着青布的黄金鞘中擎出珂雪宝刀,迎着众人的惊奇赞叹,以手中的
碧荧青芒,指着立于禁道口的荆陌,扬声道:「我要入谷。不只是我,还有我手
下的弟兄们,也要随我进入谷中。汝等听清了没?」

  荆陌直挺挺的站着,片刻才以略嫌沙哑的低沉喉音回答:「铁卫律令,自当
遵从。」

  说着微微侧身,让出了进入禁道的通路。

  金环谷众人又惊又喜,天罗香总坛冷鑪谷的传说,江湖上多有流传,「世上
最牢不可破的堡垒」云云,的确不是鬼先生随口胡吹的,一直都有这说法。在他
们眼中,挥手即能教天罗香的婊子们敞开大腿,迎接众人长驱直入,这本事简直
比镇东将军还要大了,世间真有这等奇人!鬼先生一一将投来的敬畏眼神看在眼
里,益发踌躇满志,抖擞精神,振臂高呼:「众人随我入谷!由今而后,由此而
兴,干它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众人轰然响应。气息奄奄的耿照勉力倚树坐起,浑身痛到再也没有其他的感
觉,连哪里受伤、伤重若何,通通感觉不到,鬼先生的豪言他只依稀听到了下半
截,呼噜呼噜地吐着鲜血沫子,艰难开口:「你……不会成功的……我……会…
…阻止……」

  远处被众人簇拥着的鬼先生自听不见,耿照睁开浮肿的眼皮,见苏合薰与染
红霞被人扛起,鱼贯跟在队伍之后,眼看离自己越来越远,忍痛想要站起,又想
随便喊住谁都好,定要阻止眼前的情况继续恶化──附近终于有人注意到噪音的
来源。一人走到耿照跟前,耿照视线逐渐模糊,摸索着碰到那人的靴腿,挣扎欲
攀,口中含混道:「叫……鬼先生……我有话……」

  冷不防被一块硬石殴中颅侧,整个人重击倒地,不住抽搐着。

  逞凶者正是那使狼牙战鎚的魁梧丑汉,与严人峒斗口之人,名唤邓一轰的。
他随手扔掉沾满血迹的石块,吐出口中草枝,连着一口浓痰吐在少年头顶上,与
墨一般的浓稠血污混作一块儿。

  「主人说了不能杀你,算你运气背。这世上,比死还难受的事可多了。」

  邓一轰嘿嘿一笑,活动肩颈四肢,回头叫道:「喂!有哪个闲得发慌的,我
想到个新的玩法儿──」众人闻言大笑,纷纷围了上来,如踢毬赌戏一般,你一
勾我一踹的较起真来,把地上蜷成一团的少年当球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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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五四折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这一夜于郁小娥,堪称恶梦重现。

  突破禁道的防护之后,鬼先生以大队迅速制压了八部分坛。

  明火执杖的数百名彪形大汉破门而入,将天罗香弟子从被窝里拖将出来,于
各坛觅广间集中囚禁,迎香副使以上,则押往居中的半琴天宫;如此,只须留下
少数的金环谷人马看守,用不着分散大队,至众人浩浩荡荡开入天宫时,金环谷
一方仍保有七成以上的兵力,对付驻守天宫内的教使及仆妇等足矣。

  来得及察觉并出手抵抗的,不过寥寥,持续的时间也相当短暂,纵有顽抗者,
很快也在悬殊的人数差距之下,不得不弃兵投降。雄踞一方、威镇东海的黑道魁
首天罗香,便于星垂四野的夜幕下寂然沦陷,莫说血流成河玉石俱焚,就连掀倒
的灯苗烛焰都没烧起一盏,说是「束手就擒」似乎并不为过。

  郁小娥非常瞭解林采茵──虽说唯一不解处便教她重重摔了一跤──当耿苏
逃入禁道、鬼先生唤出埋伏兵马,她便知大势已去,眼下重要的是先活下来,才
能说得上「以后」鬼先生似无杀己之意,只恐耳畔有贱人挠风。郁小娥盱衡形势,
完美演绎出令林采茵满心舒畅的顺服姿态──对林采茵下跪磕头、甚至哀声求饶,
不过徒然令其生疑罢了,内四部与外四部的不合就像刻进了身子里,是胎里带的,
心不甘、情不愿,又不得不然的无声俯首,毋宁才是此刻应有的表情。

  郁小娥做来一点都不难。她为自己没在禁道里,甚至是在定字部分坛时一刀
捅死林采茵,心底不知自骂了多少遍。那样的悔恨浓如烟膏,想拌还黏箸子,轻
轻一搅便涌出扑鼻的恶臭,中人欲呕……但这些林采茵不会懂,所以看不穿。

  果然那婊子带着征服者一侧的高傲姿态,冷笑着糟蹋她几句,注意力便转到
他处去了。

  郁小娥随大队穿过甬道,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在鬼先生眼皮子底下集合定
字部上下人等,命其迳入偏厅,取铁炼牢牢锁起窗门,另四位身带教职的手下则
携与同行。她自掌坛以来恩威并施,定字部诸女深夜见大批外人入谷,固然惊疑,
在她井井有条的指挥下,仍是依言就位,即被囚于偏厅内亦无人兴乱。

  鬼先生叹道:「代使御下,令人大开眼界!给你一支兵马,怕能上阵打仗啦,
未必便输慕容柔。」

  左右皆笑。郁小娥没忘了自己此际的身份,离阶下之囚不过一线,未露丝毫
不忿,敛目垂首。

  「主人不弃,当效犬马。」

  鬼先生点点头。

  「你这等人才,须得天罗香死光了整批的护法教使,才有上位的机会,冷鑪
谷落得今夜这般下场,实不意外。

  「从今天起,你便是正式的织罗使啦,毋须代理。这两天你给我提份清单来,
看外四部的教使职缺,有哪些合适的人选。这些人以后都得要在你手下当差,莫
选拍马逢迎的无能之辈。」

  周围本有些还在笑的,这时才收了笑声。林采茵抿着一抹甜丝丝的笑瞇眼瞅
她,眸中却无一丝温润之意。

  「……多谢主人。」

  郁小娥福了半幅,想起无论鬼先生是认真抑或试探,这时若不露喜色,难免
受疑,身子微微发颤;再抬头时,已是一副喜不自胜、又苦苦按捺的模样,待与
林采茵目光一触,复又低下头去。

  鬼先生正欲迈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道:「我听说你养了批绿林豪杰,
明儿都让他们移驻谷中。当中有身手好的,一样造册呈上,我用得着。」

  「是,小娥遵命。」

  她垂手轻应,无比乖巧。四周的金环谷豪士至此才明白这名娇小丽人并非俘
虏,任人狎玩轻戏;她不仅是主人的股肱,眼下还升了职,地位比他们之中绝大
多数都要高得多,不禁收起了垂涎睥睨之色,不约而同地让出道路来。郁小娥仍
是一派俯颈敛眸的乖巧模样,并未有什么改变。

  大队出得定字部,要不多时,余七部亦一一弭平,连刀剑呼喝声都不多,郁
小娥猜想是黑蜘蛛暗中援手,出其不意地拿下了教使以上的领导阶级,推进得格
外顺利。

  众人簇拥鬼先生与林采茵进得天宫,占据了议事大厅;趁着豪士们四出拾夺,
鬼先生摒退左右,迳入内堂,解髻梳发、重新结起,戴一顶饰有明珠凤翅、做工
精细的金冠,换上了预先备好的乌绸开氅,两肩饰有布甲模样的织锦披膊,左胸
以金线绣出蛛网图样,腰跨掐金长鞘的珂雪宝刀,既有武将之威风,又不失精致
讲究。

  鬼先生打点妥当,掀帘而出,不一会儿工夫,内四部的教使接连被押入大堂,
大多披着睡褛,衣衫单薄,模样既惊惶又狼狈,白日里的高傲骄横全被打回原形,
尽是二八年华的无助少女。

  金环谷众豪士见状,怪叫声、口哨声不绝于耳,淫邪目光不住在少女们玲珑
浮凸、几近半裸的青春胴体上巡梭,偌大的厅堂里顿有些闷燥起来,「骨碌」、
「骨碌」的吞涎声此起彼落,空气中浮挹数百名鲁男子的汗臭与腥臊,为次第升
高的体温一蒸腾,竟连夜风都吹之不散。

  林采茵捏着手绢,巧妙地以薰了香的纱袖掩鼻,没敢说什么,倒是鬼先生待
不住了,蹙眉扬声:「云总镖头何在?」

  一名豹头环眼、蓄着短髭,面上刺有一行金印的劲装汉子越众而出,抱拳应
答:「云某在。」

  「有劳总镖头,先带弟兄们出去,锦带以上留下。其余人等就地歇息,勿要
喧哗,也不许擅离,骚扰天罗香的姐妹。若有违者,你且看办。」

  金环谷将募来的江湖豪士分作五等,发给锦、青、玄、赤、褐五色腰缠,最
高是锦带,最低则系褐带。翠十九娘秘阁出身,武功非其所长,分等只为易于管
理,高低多半看的还是来历,如陈三五出自郸州龙妻观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派,
纵使身手了得,也只系得玄带。

  被称为「云总镖头」的汉子名唤云接峰,出自央土武学名门通形峰,一手
「通形势掌」沉雄巧变,算得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当年艺成之后,云接峰受聘于
东海首屈一指的镇海镖局,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总镖头之位,某次护镖时与人相争,
纠缠之下,失手打死对方。

  这种事在道上可说是司空见惯,况且亮旗喊镖之后,对方仍撕脸破盘,执意
动手,按江湖规矩,直与劫镖无异,本是打死无怨。岂料对方家人一状告上府衙,
镖局东家听说新到的镇东将军不近人情,恐受牵连,不肯花银子打点,云接峰遂
被捕下狱,坐了几年黑牢,仇人仍不罢休,买通衙中押司,将他提了给北关派往
各地死牢拉丁的「两生值」不由分说刺上金印,押送北方。

  中途,领兵的官长见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探听之下才知有冤,不忍他在
北关了此残生,安排在距东海最近的一处草料场里,三年后以军伕除役,还领了
笔薄俸。

  云接峰离开军伍赶回东海,等待他的却只有妻离子散、家业无存,人生至此
无味,最终流落街头,潦倒待死。十九娘素闻央土云氏及通形峰的名头,知此人
应有大用,这才将他带回了金环谷。

  云接峰与「目断鹰风」南浦云等,俱是十九娘麾下少数搬得上台面的人物,
所系的锦带不同旁人,上缀青玉,又称玉带。放眼金环谷之中,有此待遇者不过
寥寥四人,相对于其他素质参差、良莠不齐的江湖豪士,无论武功或出身,都稳
压旁人一头。

  果然云接峰闻言一抱拳,回头沉声道:「走!」

  也不理旁人,「泼喇!」

  一振袍襴,率先跨过高槛。青带以降的金环谷豪士们虽不舍,想多看衣不蔽
体的少女们几眼,掂量难当「通形势掌」一击,只得摸摸鼻子鱼贯而出,大厅里
一下剩三十人不到,约与被押的天罗香教使相当。

  鬼先生于丹墀之上环视全场,见郁小娥立于阶下,杂在锦带豪士之间,怡然
笑道:「来人啊,给郁教使看座。」

  天罗香群姝中反应快的,见定字部五人皆未遭捆缚,也不像穴道受制的模样,
早生疑心;听得鬼先生一说,顿时明白是谁出卖了教门,无不扭过螓首,对郁小
娥怒目而视。

  郁小娥面色淡然,只说:「多谢主人。」

  从容落座。携来的四名定字部下属立于身后,有的尴尬垂首,不敢与同门鄙
夷愤恨的视线相对,也有目光空洞,僵如泥塑木雕一般。

  郁小娥身旁隔了两张太师椅,置着昏迷不醒的染红霞与苏合薰,左右的锦带
豪士受有严令,未得主人的许可,不得擅自碰触染二掌院的肢体身躯,为防她突
然清醒、暴起伤人,刀出鞘剑亮锋,围得铁桶也似,看似礼遇,实则戒备极严。

  大局底定,鬼先生笑顾郁小娥:「都齐了么,郁教使?」

  郁小娥粗略一看,正想说没见哪几位,阁楼上又押几名少女下来,其中两人
虽赤着白腻的雪足,模样狼狈,容色却明显胜过了其他女子,正是夏星陈与孟庭
殊。

  夏星陈粗疏惯了,睡梦中被人闯入闺房,连外衫都不及披,吓得从暖和的被
窝里坐起,旋被一名九尺余的巨汉拦腰熊抱,臀上头下倒挂扛起,只能胡乱踢腿,
尖叫不已,一身武功全然施展不出,就这么失手被逮,堪称内四部诸教使中最轻
巧的活儿。

  孟庭殊就没忒好相与了。

  盈幼玉失踪之后,孟庭殊怀疑她为独占玄阳,带男儿躲将起来,夜里常潜入
她房里搜查;查得累了,索性和衣小寐,连日来皆如此。林采茵指挥金环谷豪士
逮人时,偏漏了盈幼玉处,只抓得孟庭殊房中侍女。

  在一群仅着亵衣纱缕的俘虏中,衣着完好、仅赤双足的孟庭殊显得格外扎眼。

  夏星陈连下裳都没穿,若非贪图缎面滑润,裹着织锦睡褛没记得脱,此际光
裸的下半身可就任人欣赏了;饶是如此,亦不及长裙曳地、襟纫齐整,咬着梅瓣
般雪润唇珠的孟庭殊清丽挺秀。

  她身量虽不甚高,却瘦得恰到好处,便算上层层衣裹,看来仍十分苗条,衬
与细颈尖颔,水一般的腰背,无论容貌身段,皆是场中诸女之冠。

  鬼先生望了二姝一眼,见孟庭殊的左手捂着右腕,面色白惨,行走之间有些
微跛,汗湿的发鬓黏于颊畔,咬牙眥目的模样既是不甘,又像忍着疼痛似的,不
禁扬眉:「怎么回事?」

  押下人来的豪士们面色都不好看,为首一名矮壮的光头粗汉啐了口浓痰,恨
声道:「这小浪蹄子下手忒辣,为拾夺她折去两名弟兄,另有几人受伤。若非凤
爷出手,只怕还要死人。」

  他口里的「凤爷」指的是四名玉带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出身西山道
九节鞭名门「九云龙」自将钢鞭改作一十三节,运使开来狞恶非常,十数条大汉
等闲难近。诸凤琦不只钢鞭厉害,亦擅擒拿,孟庭殊定是被他扭脱腕子,才不得
不束手就擒。

  「小人也赏了她一记,可惜不抵张李两位弟兄之命。」

  那人拍拍腰间板斧,呸的一声对孟庭殊怒目相向,犹不解恨。

  「凤爷人呢?」

  鬼先生蹙眉。

  「还在搜楼子。」

  那人笑了。「说便是耗子,也要将天罗香楼缝里的通通刮将出来,一头也不
剩。」

  众人皆笑。鬼先生也笑了,转头对孟庭殊道:「姑娘休怪。我手下这些豪杰
都是鲁汉子,不懂怜香惜玉,非是有意唐突,忠人之事耳。」

  孟庭殊右腕扭脱,疼痛难当,连左大腿上被斧刃抹开的一道沁血细痕,似都
无有知觉;听这蒙面男子语气轻佻,气愤更甚,咬牙道:「事已至此,要杀要剐,
悉听尊便!你莫要──」眼前一花,黑袍男子竟已来到身前,捧起她扭伤的右腕,
轻轻转动,动作轻柔,竟不觉怎么疼痛。

  她慑于男子鬼魅般的身法,一时忘了反抗,「喀」一声轻响,腕关已然复位,
疼痛大减;还未反应过来,身子蓦轻,竟被他横抱起来。鬼先生单膝跪地,右手
环过她的肩头,俐落地撕开她左大腿的褌裤,抹上药膏,再以随身锦帕裹好,起
身将孟庭殊放落。

  「此乃帝窟五岛的金创圣品」蛇蓝封冻霜「不仅止血生肌,其效如神,伤愈
之后甚至不会留疤,绝不损及孟代使的天仙美貌,请孟代使宽心。」

  孟庭殊武功不弱,亦非任男子轻薄的脾性,过往出谷视察归顺的绿林组织,
稍有不敬者,轻则刺目断手,为此丢了性命的更不在少数,实因鬼先生太过利索,
根本来不及挣扎,直到离了他的臂膀怀抱、双脚踏地之时,才有些晕然,脑子里
热烘烘的无法思考,只余杂识飞窜:「他……是男还是女?怎……怎地身上这么
香?」

  鬼先生负手重上丹墀,霍然转身,朗声道:「诸位姐妹勿忧,在下今夜入谷
的手段虽激烈了些,却非天罗香的敌人,冷鑪谷既不是被对头攻破,也没什么奸
细、反叛,而是教门真主回归,重领尔等,天罗香君临武林的日子不远啦,无论
黑蜘蛛或正道七大派,都不能再与教门相抗!」

  少女们面面相觑,比起这番天外飞来、云山雾沼般的莫名话语,对方说些
「你们完蛋啦」、「老子强奸你们」、「天罗香从此是我的后宫」之类,可能还
容易懂些。

  孟庭殊到底脑筋清楚些,由心旌摇动间醒来,冷道:「哪个是真主?本门之
主只有一位,是……」

  「自然是我。」

  鬼先生悠然道:「你若想说雪艳青,如今安在哉?天罗香千百年来固若金汤
的防御一朝被破,你说的雪门主人在何处,有无现身来拯救各位?」

  孟庭殊一时无语,俏脸上仍带桀骜,片刻才哼道:「未敢以真面目示人,算
哪门子真主?不过是藏头露尾的鼠──」忽然失语,却是鬼先生拿下覆面黑巾,
露出一张眉目疏朗、五官端正,充满男子阳刚气息的英俊面孔,嘴角扬起一抹潇
洒不羁、似笑非笑的弯弧,犹如云破月来,直将满厅男子都比了下去。

  孟庭殊料不到他说露脸就露脸,彷彿是自己一说便允似的,胸口怦怦直跳,
面颊顿时烘热了起来,本欲转开目光,眼睛脖颈却都不听使唤。蓦听身畔夏星陈
喃喃道:「……好帅喔。」

  才突然省觉,摇了摇小脑袋,恨不得往每个目瞪口呆的同门脸上都抽一把,
俏脸倏沉,厉声道:「成王败寇,胜者留存,本是武林争雄的不易法则!今儿我
们认栽啦,你要怎的,我无话可说。然我教门千百年的传统之中,从没有男子当
家作主的事,莫说你没待过一天的冷鑪谷、学过一招天罗香的武功,便以男儿之
身,休想妄称天罗香道统!」

  冷鑪谷一夜失陷,怎么想都和黑蜘蛛脱不了干系。孟庭殊料对方一意以天罗
香之主自居,兴许正是黑蜘蛛倒戈的关键,横竖眼下输得不能再输了,此间不定
藏有反败为胜的契机,否则胜负既分,还争个名分做甚?是以不能松口。

  鬼先生不慌不忙,从容道:「孟代使恐怕不知道,雪艳青之师、教门的先代
门主,便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罢?」

  孟庭殊一怔,怒道:「你胡说!」

  「何以见得?」

  鬼先生笑道。

  「先门主……先门主……」

  她本欲抗辩,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位「先门主」一无所知,自她入谷以来,天
罗香主事者一直是姥姥,再大点才知门主是不常露面的雪艳青;这位身量出挑、
毫不逊于昂藏男子的武痴门主一年到头都在闭关,直到教门开始对绿林用兵,才
较往昔易见。

  孟庭殊这才惊觉:自己连「先门主是雪艳青之师」一事都不知道──倘若真
有其事,非是男子信口胡诌的话。

  天罗香不重宗脉,也未如其他正邪门派,依字辈排行区分长幼,除了极少数
的特例,教内授艺的两造之间,不会刻意定下师徒名分。

  「恐怕姥姥也没告诉你们,」

  丹墀上的男子续道:「杀死八大护法、几乎毁灭天罗香的明姓女子,亦是先
门主之徒、雪艳青的师妹,她与天罗香的过节,乃教内的派系、权位斗争,不是
天上掉下来的敌人罢?」

  孟庭殊无言以对,虽仍怒目相视,心底不无动摇。

  莲觉寺一战失利后,教门内流传各种耳语,其中一项,便是「那贱人使的是
本门武功」据说出自照拂重伤护法的使女之口,虽被方护法等严密禁止,最终仍
泄漏了出来。

  黑衣男子彷彿看穿她努力抑制的疑惑,露出俊朗笑容,和声道:「雪艳青并
非真主,不过是姥姥为了私心,推出来掩人耳目的傀儡,此事护法们多半知晓,
有的是不敢说,自也有同流合污,一意掩藏的。

  「天罗香本有师徒传承,也区分字辈排行,讲究宗脉,与江湖上盛行者并无
二致。是蚳长老为了掌握权力,培养亲己,才于近十数年间抹煞旧制,歪曲成法,
造成如今不伦不类的怪异景况;若非如此,怎轮得到她中意的人占尽好处,余人
却只能捡残羹剩饭吃?」

  孟庭殊与夏星陈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盈幼玉,忽觉此人所说,未必不
是道理。有了师徒便有宗脉派系,虽有嫡庶亲疏之别,要是太过厚此薄彼,仍不
免受人非议。

  但天罗香没有这些「包袱」资源的分配全操纵在姥姥手中,她看上的便拿得
多,拿不到的人,亦无同宗一脉的师父长老出面代为争取,只能黯然接受。便在
姥姥刻意培植的人里,彼此之间也没有上下相因的羁绊,人人只向姥姥负责,如
左晴婉左护法失宠了,方兰轻方护法仍是姥姥的铁杆嫡系,不会为「师姐」抱不
平;方护法指点过幼玉剑法,但盈幼玉不会以方系人马自居,永远只是姥姥的亲
军……

  鬼先生静静看着自己投下的这包硝药,在少女之间酝酿发酵。

  并非所有人都像孟庭殊这样脑筋灵活、积怨甚深,然而一旦恶意成形,姥姥
对她们做过的事,无论好坏,将有另一番令人发指的诠释。由内部崩解敌人、让
她们彻底变成自己的一部份,毋宁是最高明的征服手段。

  他满意点头,瞥了林采茵一眼,低道:「好生打点,我去去就回。」

  林采茵碎步趋近,小声道:「我陪主人一块儿去。」

  鬼先生笑道:「你想让我把场子留给郁小娥么?」

  林采茵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咬着红嫩的樱唇,退到了一边。

  鬼先生神采奕奕,抬头朗笑道:「我是不是空口白话,蚳长老自会给诸位一
个交代。我与诸位决计不是敌人,而是因缘牵系、一脉相承,诸位日后便知,此
际毋须忧虑。接下来,我将请林代使与诸位说分明。」

  阶下夏星陈捧着烧烫的面颊,细声喃喃道:「……他是说姻缘么?好好喔!」

  孟庭殊低斥:「你闭嘴!」

  鬼先生遥眺着郁小娥的方向。「来人,送郁教使返回分坛,明儿再召集外四
部众位姐妹,与她们详细布达。」

  这话却是对她周围的锦带豪士说的。一名领头模样的金环谷卫士手按腰畔刀
柄,躬身说道:「郁教使,请。」

  郁小娥面色如常,起身朝鬼先生、林采茵行礼,顺从道:「小娥告退。」

  偕四名手下离开,前后均有跨刀佩剑的锦带级豪士扈从,鬼先生看似待之以
礼,防备之心丝毫不减,连瞎子也看得出。

  不放郁小娥回去,捱到天明,难保外四部不会生变;然而以郁小娥在外坛的
影响力,真要纠众反抗,纵无胜机,亦决计不能无血弭平。鬼先生要的不是空荡
荡的死谷,在「七玄一宗」的大义下,谷中诸女将来都是他的部属,追本溯源,
还比金环谷以银钱招募的杂牌军更亲些,折了哪厢都是损失,绝非上算的好买卖。

  以节制外四部的名位拉拢,固是羁縻,但以郁小娥的野心,若太过自由放任,
回头便要噬主,须得恩威并施,教她时时绷紧了皮,警醒惕励,才不致失了分寸。

  鬼先生安排停当,忽瞥见后堂通道的帘幔之间,立着一抹乌黑衣影,正是黑
蜘蛛的使者荆陌,明白时候已到,抱拳了作个四方揖,迳往后进行去。林采茵痴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直到帘幔放落、袍角靴影都不复见,才恋恋不舍地回头,恰
迎着阶下孟庭殊轻鄙的目光。

  「看来,是我们错怪郁小娥啦。」

  孟庭殊冷蔑道:「原来勾结外人的叛徒,一直都是你啊,林采茵。」

  林采茵玩弄着胸前的大蓬鱼骨辫,瞇眼道:「庭殊,你怎这样说话?主人欲
混一七玄,让千百年前一脉同出的手足骨肉,重新团结起来,此后天下五道再没
人欺侮咱们。你是七玄,我是七玄,主人亦是七玄,何来反叛?」

  孟庭殊「哼」的一声,抬起姣好尖细的下颔,冷笑道:「七玄是什么东西?
我只知教门养我、育我,拉拔我成人,背着教门私通谷外之人,便是吃里扒外的
畜生!幼玉失踪了,我还道是躲藏起来,如今一想,莫不是你下的暗手,好教外
敌入谷之际,少了个扎手的点子!林采茵,天罗香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教你这般
包藏祸心,背叛教门?」

  林采茵微微变色,尚未还口,夏星陈却已转过头。

  「庭殊,你们不要吵架,林姐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况且他……那人说话我觉
得也有些道理,禁道不是哪个说进便能进的,领路使者放他进来,说不定与教门
真有姻缘……呃,我是说渊源……哎呀,怎么会说错了呢?」

  捧着发烧的面颊,呵呵呵地傻笑起来。

  孟庭殊几欲晕厥,恨不得抽她俩耳刮子,可惜腕伤不便,怒气更甚。

  「你脑子坏了么?外人入谷,是林采茵领的路!方才那女人是玄字部的领路
使荆陌,你眼瞎了才没认出!那人扯什么先门主之事,全是避重就轻……你莫见
他生得俊,魂儿都飞了,分不清曲直!」

  「……他是挺俊的嘛。」

  夏星陈委屈道:「况且,你不总说姥姥偏心,只对幼玉好么?他说得有理,
若姥姥是幼玉的师傅,那我们的师傅呢?光姥姥有徒弟,都向着她,将来我们老
了,谁来照拂咱们?我觉得换个好看又明理的男人当门主,似也不坏。」

  孟庭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向知道夏星陈蠢,万万没想到竟蠢到
了这般田地,一口气冲上胸臆郁塞不出,差点儿咬牙「咕咚」一声气晕过去,踉
跄退了小半步。

  夏星陈忙不迭伸手,身子一动,丝褛下摆飘动,两条白生生的美腿若隐若现,
细腻如顶级象牙的乳白大腿内侧掠过一抹晶亮水痕,蜿蜒直至膝间,其稠如薄浆,
末端挂着饱腻的液珠,未被遽然而动的美腿甩落。

  (这妮子……居然这么湿了!

  眼前绮景无比香艳,说不出的诱人,露出这般淫态的又是平日相熟的姐妹,
再加上窥淫的刺激与兴奋,孟庭殊粉颊胀红、耳根滚烫,怔然不过一霎,旋被涌
上的狂怒所攫,左掌松开腕子,反手掴她一记!

  夏星陈被打得莫名,孟庭殊气力未复,左手更非惯用,这下看似疾厉,劲道
却有限。夏星陈捂着面颊,瞠目结舌,俏脸之上连红肿也无,甚至不怎么疼痛;
顺着姐妹淘的视线低头,忽觉腿心里温腻一片,才知她看的是什么,正欲辩解,
只听孟庭殊咬牙恨声道:「……下贱!」

  夏星陈也不是个没脾气的,心虚、惭愧、羞赧、恼怒……交迸之下,身子的
反应还快过了思路,信手一推,推得孟庭殊微向后仰,本能举手遮护,一动却痛
得蹙眉,又脱力垂落。

  仓促间,夏星陈没想她伤了腕子,见孟庭殊肩臂甫动,意识到对方武功高出
自己一截,平日对练时被压着打的恐怖记忆涌起,顺手一攫,恰捉住她肿起的手
腕。孟庭殊痛白了俏脸,几欲跪落,左手忙一抓夏星陈的手臂,尖声道:「放手
……放手!」

  指甲几乎刺进肉里。

  夏星陈陡被尖嗓一唤,三魂都去了七魄,手臂一吃痛,掌中不觉加劲,见孟
庭殊疼得眼角迸泪,所握之处又烫又肿,才想起她伤了手腕,赶紧松开:「庭殊!
我不是……不是故意──」「噗」的一声轻响,娇俏小脸忽露出怪异的表情,低
头一瞧,赫见半截剑尖突出胸膛,乌腻的血珠溢于锋缘,欲坠未坠,似将积汩,
怎么瞧都觉扎眼,彷彿身体不是自己的,所见无比陌生。

  「庭殊……好痛……好……好痛……我好冷……」

  慢慢委顿坐倒,双手因疼痛与恐惧揪得更紧,唇面血色飞快褪去,茫然无依
的泪水滑落面庞,彷彿还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孟庭殊呜咽出声,虽想拉她一把,肿胀的腕子却不由心,只得跟着跪坐下来。

  见夏星陈身后,林采茵随手拔出血淋淋的长剑,在大红丝褛上抹几下,仍抹
不净血迹,嫌恶之色乍现倏隐,「匡啷」一声扔了剑,以白绢揩手,微瞇的美眸
瞟向夏星陈褛摆掀开的腿间,透出的目光既冰冷又怨毒,隐有些疯狂,与她记忆
之中的林采茵简直不是一个人,额际沁冷,也不知是疼痛抑或恐惧所致。

  「啪」的一声,夏星陈趴倒在她斜坐的腿裾间,一股温热黏腻的奇异液感,
熨着她光滑细腻的大腿肌肤迅速蔓延,宛如尿了身子,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夏星
陈的血。

  离体的鲜血以飞快的速度失温,片刻即凉冷浆涸,似能清楚感觉血液的形状
份量。

  孟庭殊极是好洁,本欲将尸体推开,未受伤的左掌一触夏星陈脑后,「呜」
的一声,泪水涌入眼眶,不忍挣出右腕,想起此生与她作别的最后一句话,竟是
「下贱」二字,轻抚着故友蓬乱的秀发,咬唇眥目,任由泪水滚落,一个字、一
个字地抬头质问:「你凭什么杀她?」

  林采茵回过神来,强笑道:「我是救你,庭殊。出手晚了,现下躺地上的,
不定就是你啦。她掐你脖子呢。」

  在场群姝终于明白:这是睁眼说瞎话,本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此际也省得
是她屈杀了夏星陈,只不知为了什么。

  「还有,」

  林采茵似乎心有不甘,抿着唇又补一句。「你不也说了么?这小妮子就是下
贱,死也不冤。」

  孟庭殊忆起她适才盯着夏星陈腿间的那股怨毒,忽明白过来,只觉既恶心又
荒谬──你竟为了这种理由,夺走了同窗姐妹的性命!

  星陈,对不住,是我错了。她心想。你一点都不贱。

  你只是笨了点,又没用,但一直都是个好人,是……是好姐妹。若有来生,
你要聪明些,别再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了,对你没好处的。

  「林采茵,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抬起头来,笑容冷蔑。

  「我骂的不是夏星陈。此时此刻,在这冷鑪谷之中,哪有比你更下贱的?你
不爱惜教门的栽培,拿身子供男人享用,也就罢了;引外人穿越禁道天险,出卖
无数同门,也就罢了;为了你那幼稚无聊的嫉妒之心,连同门姐妹都能随意杀了,
莫非你也知道自己不过是男人的玩物,几时像破布般随手给扔了,也不奇怪──」
「住……住口!」

  林采茵猛扯发辫,精致的五官忽扭曲起来,横眉竖目,宛若修罗夜叉,抬起
缀蝶的绣鞋将两人踹倒,提剑一通乱刺:「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

  孟庭殊被夏星陈的尸身所压,逃都来不及逃,所幸林采茵怒红双眼,看也没
看胡戳一气,悉数落于夏星陈之背,将她纤薄好看的背脊戳了个血肉模糊。

  现场不只天罗香众人惊呆了,连混迹江湖、惯于刀口舔血的金环谷豪士们亦
搅舌不下,见美貌温柔、说话细婉动听的林姑娘摇身一变,竟如恶鬼附身一般,
无不倒抽一口凉气,暗忖:「能弄得这等疯婆娘千依百顺、俯首贴耳,主人的是
有通天之本领!」

  孟庭殊只短短尖叫两声,便咬舌强迫自己住嘴,瞪着疯狂乱刺的林采茵,像
是看透了这人似的,虽骇得无法出声,眸光中的轻鄙、不屑乃至同情怜悯,犹如
不息之箭雨,不住穿透溅起的温细血点,持续伤着林采茵。

  女郎将剑往地上一拄,咻咻细喘,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挫败与不堪。

  ──一定……一定要教她比死还痛苦百倍、千倍,后悔曾这样对我!

  林采茵霍然提剑,踏前一步,只不肯给她个痛快,颤着腕子没出手;见孟庭
殊目光倔强,本想先刺瞎她的双眼,蓦地想起一事,染血的剑尖往她颊上轻抹,
果然孟庭殊全身发颤,坚持不过一霎,终于别过视线。

  「啊,我都忘啦,庭殊你最爱乾净了,是不?」

  林采茵微瞇着眼,柔声笑道:「这可是星陈的血呦,你们俩感情忒好,怎也
嫌脏?」

  孟庭殊身子僵硬,修长的鹅颈拼命后仰,却非担心她划花脸蛋什么的,倒像
剑上挑着毒蛇青蛙,敢情是洁癖发作,恶心难抑;不过片刻,终如豁出去般,睁
眼怒叫:「你要杀便杀!我才不──」蓦地眼前绽开一蓬粉雾,一股异样的腥甜
钻入鼻腔,孟庭殊身子微晃,眼冒金星,立时认出是何物,凛道:「七鳞麻筋散!
你……你干什么!」

  「是我玄字部特制的七鳞麻筋散。」

  林采茵露出浅浅梨涡,含笑纠正她。「配方与你华字部多有不同,就算你带
着解药,也解不了这麻筋散。」

  「七鳞麻筋散」乃天罗香独门的迷魂药,以七种毒虫粉末混合而成,八部又
各有不同;玄字部用毒自来是八部之首,配方刁钻更胜七部,孟庭殊知她所言非
虚,休说仓促间未携带解药,便是硬服华字部配制的解药抗毒,只怕药性相冲,
适得其反,咬牙道:「你……你杀了我罢。」

  全身软绵绵的,连说话都有些费劲,想咬舌自尽也使不上力。林采茵没搭理
她,命豪士押一名仆妇取酒来,拍开泥封,不知往里头扔了什么,随手摇匀,笑
吟吟道:「适才捉拿孟代使的,是哪几位大哥?」

  喊了几声,才有四人推搪出列,神色警省。林采茵甜笑道:「几位辛苦啦。
我这儿有点东西,给几位大哥压压惊,请上前来。」

  为首那人正是与鬼先生报告的光头汉,犹豫片刻,苦笑:「林姑娘,不是小
人信你不过,贵师门是江湖有数的使毒行家,不管林姑娘往这酒里投了什么,在
场恐怕没人敢喝。林姑娘,您就饶了小人们罢。」

  「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林采茵笑容不改。其实众豪士中,有不少垂涎她的丽色与温婉,对鬼先生之
艳福是既羨又恨,然而看了夏星陈血肉模糊的尸体,恁是再怎么好色,尽都没了
胃口,对她的恐惧远远大于一亲芳泽的冲动。

  「小人麻福,江湖弟兄赏脸,有个浑名唤作」混江鼋「」

  那人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回答。他虽使一双板斧,却是横练排打出身,身板
儿粗厚,因一头秃疮,脑顶寸草不生,得了个「癞头鼋」的外号,本人则自称
「混江鼋」。

  林采茵见他形貌猥琐,甚合心意,笑容益发甜美可人。

  「麻大哥,这罈新醅粗酒算不得赏赐,会给人笑话的。」

  她伸出纤长的食指往厅中一比,悠然道:「可孟代使就不同啦。她是教门内
四部的菁英,不仅出身高贵美若天仙,更是处子之身,得了她的元红,还能功力
大增……你说,这样算不算是厚赏?」麻福听得一愣,回头打量几眼,「骨碌」
一声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横,叫道:「既然如此,小人恭敬不如从命啦!」

  束紧腰带大步上前,满满舀了一杓,仰天饮尽。

  「林姑娘,小人喝啦,你待如何?」

  林采茵道:「我将七鳞麻筋散的解药投进酒里,这药最吃酒力,一会儿发散
开来,便即走遍全身,教麻大哥成了一名药人,全身之血都能解毒,恰恰是孟代
使所需。」麻福听得露出苦笑。「林姑娘,你让这小浪蹄子吸老麻的血……这太
不地道了罢?」

  「吸血的效果最好,不过以孟代使如今景况,莫说咬出血来,怕连麻大哥一
块油皮也擦不破。」

  她瞇眼微笑,双颊晕红:「若是麻大哥不嫌烦,愿意流点汗给她尝尝,或往
孟代使香喷喷的嘴里吐点唾沫,吃得多了,也能有点效果的。」

  麻福眼睛一亮,终于明白这酒的好处,搓手嘿嘿两声,卷起了袖子。

  「老麻且来试试,这小浪蹄子的嘴有多香!」

  孟庭殊浑身僵冷,连想像都恶心得将要反胃,又悲又怒,厉声道:「林……
林采茵!你要杀便杀,何必……何必耍这等花样!」

  林采茵笑道:「庭殊,我们玄字部的七鳞麻筋散与你们的不同,半个时辰内
若不能解,经脉不免受到损伤,元功涣散修为倒退,那是一定有的;拖得长了,
怕手足不甚灵便,从此成了废人。」

  孟庭殊魂飞魄散,怒道:「你──」那麻福却已来到身前,一捏她的颊颔,
狞笑道:「小婊子!你杀我张、李二位兄弟时,不是挺威风的么?怎么想得到会
有今天!」只觉触手腻滑,竟比眼睛瞧的还要柔嫩细致,色心大起,一路顺着颈
颔摸到锁骨,处子肌肤的紧致饱水,果非妓院的娼妇可比,连小巧的锁骨都是滑
润润的,指尖如碾细粉,丝毫不觉骨硬。

  他摸得兴起,一只魔手顺势滑进衣襟里,贴着肚兜上缘滑了进去,顿觉指掌
之滑,乃平生仅见,孟庭殊的奶脯虽然细小,乳质却绵软得不可思议,乳峰下缘
沉甸甸的,坠成了浑圆形状,手感不逊于沃乳,细致精巧犹有过之,彷彿全无毛
孔。他忍不住大力揉捏几下,享受那嫩乳在掌中恣意变形、几要化成膏液流去的
绵细,揉得孟庭殊呜咽出声,不知是因为疼痛抑或羞耻。

  天罗香诸女看得激愤起来,纷纷起身,或斥喝或哀告,莺啁燕啭此起彼落,
衬与孟庭殊含垢忍辱的呜呜悲鸣,意外地令人血脉贲张。

  「林采茵,快叫他住手!」

  「林姐……你别这样!」

  「奸贼!你敢辱我天罗香门人,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都给我住嘴!」

  林采茵愀然色变,柔荑一挥,锦带豪士们各出兵刃,将一众教使分押两旁,
清出居间的场子来,只余麻贵与孟庭殊两人伴着夏星陈逐渐失温的尸体,上演那
不堪入目的淫辱狎戏;有些手脚不甚乾净的,将所押的天罗香教使或闭穴道或缚
手脚,对着无法反抗的青春胴体上下其手,权作助兴。

  蓦听一声清叱:「乘人之危,岂是男儿所当为!姑娘,你也是女子,怎能…
…怎能如此?」

  声音虽弱,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霜凛,正是染红霞。她初初醒来,既不知身
在何处,亦不晓所见何人,却见得厅中夏星陈悽惨的尸首、麻福之猥琐,以及孟
庭殊的悲愤欲绝,此事不管放到何处,皆是天地不容,岂能坐视?

  林采茵听得檀郎吩咐「不许任何人碰一碰她的身体」早已打翻醋罈,前金后
谢掺作一处,咬牙振袖:「要你多事!来人,给我掌嘴!」

  左右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林采茵索性撩裙下阶,仗着染红霞要穴被封,粗暴地捏开她的下颔,迳以手
中染血的白绢缚口,冷笑道:「二掌院,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理会旁的?」

  染红霞动弹不得,却无惧色,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她,英华与正气凛冽逼
人,刹那间令林采茵生出一股自惭,胸中烦躁;别过头去,赫见一旁的苏合薰睁
开眼睛,依旧是面无表情,无恨无悯、波澜不惊,彷彿眼里所见,不过顽石朽木,
连动气的价值也无。

  林采茵冷不防地甩她一巴掌,打得苏合薰嘴角破裂,渗出血丝。

  「可没人教我不能动你。」

  林采茵瞇眼一笑,压低嗓音:「你好好瞧着,一会儿便轮到你啦。」

  忽地满场骚动,原来麻福将孟庭殊的襟口肚兜揉得奇皱,腰带更是早已松脱,
领襟滑至臂间乳下,露出光裸浑圆的香肩,肤光胜雪,沾满麻福晶晶亮亮的口水,
他竟将露出的肌肤都舔上了一遍。

  女子缠腰不甚易解,拉扯之间,汉子渐渐被孟庭殊软弱的挣扎、忍着耻辱的
绯红脸蛋,以及又恨又无力的悲鸣弄得兴奋起来,硬除缠腰未果,注意力转到薄
薄的褌裤上,「嘶──」的清脆裂帛声落,将染血的裙裳裤管撕去,露出白白嫩
嫩的下半身来。

  孟庭殊不比股腴的夏星陈,小腹连着雪臀都是窄窄薄薄的,瘦不见骨,两条
腿又细又直,骨肉匀停似幼女含苞,修长的比例却是不折不扣的成熟女郎;鬼先
生替她裹金创的手绢,将细直光滑的左大腿绑得微凹,出乎意料地显露一丝肉感,
强烈激起男子侵犯蹂躏的欲望。

  她下身的遮掩尽除,吓得尖叫起来,不断踢蹬:「不要!不要……不要过来!
你……走开!呜呜呜……」

  平日轻轻一蹴便能取他狗命,此际却软得像棉花,搔都搔不到痒处。麻福笑
着让她踢了几下,头脸不避,随手一拨,将蹬来的细腿拨甩开来,露出腿心娇嫩
的花唇。

  孟庭殊股边剧痛,恐是麻福手劲大,这一拨竟扭了髋关,柳腰扭颤几下,却
无力将雪莹莹的腿髀转回,倒像她自开了大腿,欲迎男子似的,左右怪叫不绝,
直令她羞愤欲死。

  麻福将她另一条腿扛上肩,大手探进腿心子里,粗糙的指头就着夏星陈的湿
濡血渍,毫不怜惜地搓揉娇嫩的蒂儿。那处平日连孟庭殊自己洗浴,都舍不得多
用点气力,此际却像被沾了砂砾的粗麻绳往复擦磨,痛得她纤腰扳直,匀薄的臀
股不住僵颤,痛楚起初像火炙,后来又像是用刀生生刮去一层皮;末了已无半分
知觉,对方指上的血到底是夏星陈或她的,连孟庭殊自己也分不清。

  麻福欲火中烧,感觉指尖温腻,只道是少女动情,淫笑:「你这下贱的小浪
蹄子!忒快就想要了么?装什么三贞九烈!看老子生生肏死你!」

  七手八脚地去解裤带。

  林采茵笑道:「麻大哥,你要给孟代使解毒呀!怎都是你吃她,也不让人家
吃点。」

  众豪士大笑。麻福邪火冲天,心中「呸」的一声,连肏了林采茵母女祖宗几
十遍,不敢明着拂逆,灵光一闪,依旧是一手解裤带,一手捏开孟庭殊的小嘴站
起身来,冲诸人笑道:「不好意思啊,兄弟现丑啦。自家人瞧自家人,千万别笑
话啊。」

  怪叫口哨声此起彼落,连原本被赶到外头去的青带、玄带豪士,亦都闻声围
过来,廊庑间满满的都是人。「唰」的一声,麻福将裤子褪到靴踝间,胯下露出
一条又粗又黑、刚毛硬卷的丑物,羶浓的男子体味扑面而来,光嗅着便觉肮脏,
也不知有多久未曾好好洗过一次澡。

  「孟代使,你加把劲吸,纵吸不出血来,老子心情一美,也喂你吃点好的,
看能不能让你别做残废!」

  说着下身一挺,满满地将那物事塞入孟庭殊的小嘴里,直抵咽喉!

  第百五五折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孟庭殊「呕」的医生瞠大杏眼,只觉得异物几乎插裂嘴角,带着骇人的凶暴
贯入咽底,刹那间竟令她产生喉管胀破的错觉,仿佛被一根杯口粗细的木杠插入
腹中,连痛楚都不及占领知觉一,涌上的是即将窒死的巨大压迫——麻福捏着她
的颔关,直把少女柔软的喉管当做膣管,不住用毛茸茸的下腹冲撞着她剧烈变形
的娇嫩嘴唇,口中「荷荷」有声,伴随着孟庭殊难以自抑的抽搐与呜咽。

  「快……快停手!」

  一名元字部的教使不顾一切地喊:「她会死的!」

  被身后豪士一勒雪颈,才没再出声。

  孟庭殊因呛窒与疼痛而瞪大的眼眸飞快失去神采,眼白一翻,呜咽声成了骇
人的呃呃怪响,左手胡乱揪着麻福粗壮的大腿,却连一条白痕也刮不出,「啪」
的一声小手送坠,原本僵颤的纤薄腰板一瘫,一屁股坐落裙腿,烂泥般不再动弹。

  林采茵理智渐复,没想再弄死一名内四部教使,这才喝止麻福。

  麻福「呸」的一声拔出阳物,松开双手,孟庭殊斜斜倒落,动着了伤腕才痛
醒过来,趴在地上干呕片刻,好不容易缓过气,俏脸上涕泪横流,贝齿、嘴角都
渗着血丝,显是麻福冲撞所致。

  她这时才渐能辨出男子留在口里的腥臊咸苦,那难闻的汗臭垢腻混着一丝尿
骚味,似还垂挂鼻端,中人欲呕,难以想象适才那物事不仅通入她嘴里,甚至插
进喉咽……孟庭殊不由一颤,趴在地上呕吐着,边咳边呛,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
和屈辱袭上心头,眼眶泪涌,只咬着牙没哭出声。

  「臭花娘,你别怪老子啊!是你自己不济事,撑不到你麻大爷射出来,不是
大爷不给解药啊!」

  麻福一口唾沫吐上她汗津津的粉臀,晃着垂下的大肉棒,一点儿也不怕旁人
看,得意洋洋,颇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他胯下物事虽不算长,却较常人粗得多,包皮褪下之后,露出水煮蛋大小的
黝黑肉菇,居然不是圆钝形状,不仅比例尖狭,至马眼处还突出婴指般的小半截,
连同尺寸分量,活像切下一截鳖首安在腿间似的,滑稽怪异到令人笑之不出,只
能啧啧称奇。

  「老麻,原来你的外号是这么来的呀!」

  豪士中有人调侃。

  「合着长的不是鸡巴,居然是甲鱼。」

  满堂轰笑。

  麻福仰天哈哈两声:「你小子眼红么?这人的鸡巴能有多大?老子这话儿还
大过甲鱼!」

  见孟庭殊呕吐声止、艰难地移动手肘,想要爬行逃开,只是速度慢极,扭半
天也不见前进寸许,棉花似的小翘臀一扭一扭的,曲线华润、粉肌透红,养眼至
极。

  他摸清孟庭殊的罩门,知这小妮子有严重的洁癖,一遇肮脏便头皮发麻、浑
身僵硬,比死还难受,有意折辱,伸出靴尖踏住她赤裸的脚掌心子,狞笑道:
「你上哪儿呀孟代使?这都还没完哩。」

  脚掌心自来敏感,虽未刻意用劲,几百斤的粗壮神曲踩落,仍教孟庭殊昂颈
惨叫,蹠骨疼痛欲裂,再难寸进。麻福拽她脚踝拖近,孟庭殊本欲撑转娇躯,不
料身下顿轻,被头下叫上斜斜提起,只上身左半边撑在地上,避免拖动伤腕。

  麻福将她沾满尘土的小脚凑近口边,哪理她惊呼细喘、挣扎扭动,血盆大口
一张,津津有味地吮着玉颗般的小巧足趾。

  孟庭殊的脚掌就跟她的人一样纤细,足趾平敛,趾骨浑圆,正因沾了沙土,
益显出肌色白皙,掌底趾间等肌肤较薄处,均自地下透出一抹粉酥酥的橘红润泽,
说不出的可爱。麻福大口大口地又吃又舔,咂咂有声,手中所握如一只雪嫩白菱,
从塘底污泥新剥而出,逐渐显露出鲜滋饱水的菱肉来,光看亦觉美味,不枉他吃
得这般忘形。

  旁边有些抱着瞧热闹的心态、不时嬉笑揶揄的,这时不禁收了笑声,只觉口
干舌燥,也想上前品嚐些个。

  孟庭殊又痒又恶心,身子软绵绵地使不上劲,被单吊起一条粉緻緻、汗津津
的纤细玉腿,怎么也挣不开,正自难受,「啊呀」一声下身忽然落地,带着浓重
捍卫的胖大身躯旋即压上玉背,滚烫粗糙的异物堵上玉门,一径顶着,却是麻福
趴上了身。

  她吓得尖叫,还来不及挣扎,蓦地脑后一痛,麻福已拽着她的头发,强行将
小脸扭了过来,淫猥丑陋的面孔凑近,便要去吻她的嘴唇。且不说口臭黄板牙,
这张嘴才刚舔过她的足底泥,孟庭殊思之欲呕,死活不肯张嘴,麻福不烦起来,
一压伤腕,趁她痛得叫出声时,一把吸住两片软软的唇瓣,将灰白如鱷的宽扁大
舌深入檀口,吮著少女口中芳泽。

  孟庭殊「呜呜」摇头,不幸头发被他揪住,光是僵持不动都疼得迸泪,况乎
挣扎?然而更可怕的事情才正要发生。压迫着她的粗壮雄躯前移,原本只堵在股
间的一团灼热异感,忽变得轮廓清晰起来,犹如一条粗硬的木橛子,直往最娇嫩
的腿心里顶,位置却大出她的意料——「啊……不要……那里不要……痛……呀
——」

  汉子的蛮横粗暴,让过程快到她不及反应,撕裂的剧疼却长得不可思议,随
着时间流逝不断堆叠,持续增幅……

  「好痛……好痛啊!」

  孟庭殊僵直腰臀瞪大眼睛,只觉得身子似乎从肛菊处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搠如身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木橛,而是椽柱一类的巨物,直将她的下身捣得稀烂,
什么也没剩下。

  麻福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硬捅进少女娇嫩柔弱的小菊花里,「嘶——」

  的一声仰头一颤,陶然到:「娘的!真他妈够紧。」

  乘着血润大耸着,伸手掰开两瓣细嫩的雪股,唧唧唧地悍然进出。

  初时孟庭殊惨叫不止,每一捅都让尖叫哀鸣的程度不住攀升;末了似连叫唤
的气力也耗尽,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痛白了的小脸上涕泪横流,目焦涣散,
十指痉挛般不住屈伸,嚓嚓刮地,忠实反馈着股内的剧烈痛楚……

  她勉强睁着模糊的泪眼,突然有种神魂出离的错觉,仿佛那个正在抽搐、哭
喊着的并非自己,旁观那样的悲惨苦痛,令她不仅怃然,多少动了恻隐之心。

  在她们眼中……在所有人眼中,我就是这般模样么?散着金星的朦胧视界里
其实能隐约辨出一双又一双的靴鞋,她并不真的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不愿去想在
她们或他们眼中,自己究竟还剩下什么。

  就让那个畜生侵犯后庭好了。唾沫、汗渍,甚至是更恶心千百倍的东西,她
都能一滴不剩地吞下去;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对待,根本不失,将来都能讨回来!
待解了「七鳞麻筋散」的药性——麻福只觉得她股中润滑,抽动益发畅快,想是
肠液分泌,令阳物出入顺遂,大手一挥,「啪!」

  在臀上留下一枚殷虹掌印,笑道:「小婊子,大爷干得你忒爽,连屁眼都湿
了?真他妈贱格!」

  旁人取笑道:「没准是腹泻,你小心拔塞子啊。」

  引来哄堂大笑。

  麻福也不生气,笑道:「都别争啊,瞧瞧便知分晓。」

  剥的一声从雪臀拔出阳物,只见鳖首般的巨大肉菇上黄黄赤赤,不知沾着什
么,说是浆液,却比唾沫稠厚许多。

  孟庭殊股内的肿胀感一空,后庭突然激灵灵地痛起来,宛若刀出,遇风刺裂。
原本小巧秀气的肛菊,如今只余一个惨烈的血洞,皮肉微微翻开,如金创一般,
令人不忍卒睹。

  麻福揪着她的头发提起,捏开颔关,淫笑道:「孟代使,对不住,这回要滋
味不好,可怪不得我,是你屁眼里的味儿。」

  将阳物塞进她嘴里,胡拱一气,倒比前度折腾得更久。孟庭殊被呛得将欲断
息,半昏半醒,满嘴都是腥臊的臭气和苦味,混着铁锈般的鲜烈血气,不住激起
喉搐胃涌的冲动,频频将她从昏厥失神的边缘唤回。

  与麻福一同出列的三人,见不过须臾功夫,他便将一名精致绝伦,画中人儿
般的美丽姑娘玩弄得如此凄惨,不禁有些光火:绿林出身的好汉,谁没有同弟兄
们玩过女人的经验?弄得满嘴黄白之物,这还让不让沾点儿好处?忿忿道:「喂,
癞头鼋!不带这样的吧?你手脚干净些,后头还有人哩。」

  有两个性急的,已抢着酒杓喝光大半坛,脸都红了,颇为跃跃。

  麻福笑道:「这还不容易?学着点!」

  取来一大桶水照地一泼,「唰!」

  冲得孟庭殊蜷被别首,残剩的薄衫贴熨着玲珑巧緻的乳球形状,随激烈的呛
咳不住起伏弹动,颤如豆腐,可见其软。

  这冲下去她身上夏星陈的残血秽迹,加上湿衣贴身,别有一番仙子落难的诱
人风情,的确可口得多。三人淫笑着正要围上,却见麻福跪在少女两腿之间,将
细细的腿儿大大分开,不禁哇哇大叫:「癞头鼋!你干什么?后庭都给你办了,
前头怎么也要交出来罢?」

  麻福胯下那条粗红狰狞的鳖首棍,单手几乎握不住,他捉着往少女娇嫩的花
谷中蘸点淫水,便要挤开黏闭的阴唇,嘿嘿笑道:「好啊,你们几个掏将出来,
哪个硬了哪个先来。」

  三人一愣,见麻福那鳖颈似的的奇伟阳物,自家与之一比,不免见绌,过往
强奸女子好似,多是个个轮流上,匆匆完事,图个爽快而已,谁也没闲工夫品头
论足。现而今满厅都是天罗香女子,还有林姑娘居高临下,一目了然;一想到自
曝其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肯先解裤子。

  孟庭殊被冷水泼醒,冻得发颤,见身前堵着麻福那多毛黝黑的猥亵身躯,以
及自己大大分开的雪股间、即将被异物突入的惊悚不适,摇摇昏沉的小脑袋,突
然明白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叫道:「不要……不要!后面……后面给你…
…这边不行!不要进来……别……呜呜呜呜……」

  说到后来混着哭音,一边扭动娇躯似欲闪避,又忍痛用剩余的左手去剥股瓣,
引诱男儿针砭……慌乱的举动纷呈并至毫无章法,伴着急遽升高的绝望感,少女
只求能保住花谷中那片无比珍贵的薄薄肉膜,用什么交换都好,哪怕是出卖灵魂,
亦雾半点犹豫。

  麻福充分享受了她的绝望苦嚎,转头冲三明同伙狞笑:「吃肉就别怕味儿臊,
你们瞧好啦。」

  不理少女软弱的抗拒哀告,鳖颈般的粗尖肉棒向前一顶,衬着少女的嘶声惨
叫,狠狠捅进了她未经人事的嫩膣之中!

  对蚳狩云来说,这也是活生生的噩梦。蚳狩云近年来甚是浅眠,纵使入睡,
也常在各种醒后印象紊乱淡薄的杂梦中惊醒——因此,荆陌才刚来到她的床边站
定,老妇边突然睁开了眼睛,仿佛她其实没有睡着似的。

  「穿衣起身,」

  荆陌仿佛扮演传话的角色——虽然次数屈指可数——在蚳狩云见过的寥寥黑
蜘蛛里,她的身形口音算是好认的,开口的时候诘屈聱牙之感也淡些,比较像是
正常人。「我在门外候着。」

  蚳狩云并不觉得屈辱,也未以为荆陌姿态甚高,对自己颐指气使,视为从属。
半生待在地底、绝少人眼,已使她们成为截然不同物种,只有外型像人,却不能
以人目之。将来,薰儿也会变成这样罢?在此之前,须得从她口里,好生一探黑
蜘蛛的根底虚实——老妇苁蓉不破地换好衣衫,用备在床头的香汤漱了口,还披
了件绒衬大氅,盘膝坐于琴几之后的蒲团,点燃兽脑中的檀木熏香。

  荆陌仿佛一一历见,在她放落火绒的同时,准确无误地开门,引入一名乌绸
开氅、腰跨金剑的俊朗青年。「外人入谷」的冲击尚不抵蚳狩云见着那件黑袍时
的错愕,正欲起身,腿裾碰着几缘,「嗡」一声琴弦向东,瑞脑金兽的兽首小盖
翻跌下来,在几上撞出清脆结实的金木交击声。

  (这是……先门主的袍子!

  青年所穿,自不能是先门主之物。他死后,蚳狩云已将遗物尽燬,时候想来
才觉毫无必要,然后以当时那样心如死灰的难过和绝望,似要毁掉点什么方能稍
稍平复,做出此等无益之举,也算是人情之常了。

  「长老可以叫我"鬼先生"。」

  青年微笑道:「但我没想这般了事,这太不尊重长老,也不尊重我自己。我
姓胤,单名一个"铿"字,久闻长老大名,可惜缘悭一面,只托鱼雁,至今日方
谒,望长老万勿嫌我简慢。」

  蚳狩云想起那封七玄大会请柬上的署名,一下全都联系起来,艳儿赴血河荡
之约才失踪的,如今召集人竟长驱直入冷鑪谷,对方意在天罗香,恐非临时起意、
顺势而为,而是一早便盯上了教门,处心积虑,终在今夜出手。

  老妇人望着那张英气俊朗的面孔,断定他非是信口冒称。

  「原来,你是胤丹书的儿子。」

  「有这么明显么?」

  胤铿——或说「鬼先生」——耸肩,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轻佻。「长老既知
我来历,当明白我对天罗香无有恶意,否则此际谷中早已血流成河,诸位花朵般
的教门姊妹们惨遭蹂躏,而非待之以礼,仅稍微限制一下她们的行动罢了。」

  这话软中带硬,明着是示好,表明虽拿下了冷鑪谷,却是秋毫无犯,还有商
量的余地,实际上却是警告蚳狩云:天罗香的存亡绝续,只在你一念之间,合作
则不致倾覆,若是给脸不要脸,「血流成河」、「惨遭蹂躏」云云恐非恫吓,转
眼成真矣。

  鬼先生从袍底去除那片胫甲,置在琴几之上。

  「长老若寄望雪艳青之奥援,也趁早死了这条心。」

  蚳狩云闭上眼睛,半晌才又缓缓睁开,仿佛凭空老了十几岁,眉宇间那一抹
芳茂残迹倏忽殆尽,只剩下衰老空洞的躯壳。「你要什么?」

  鬼先生笑了起来。「我有两样物事,须得长老相赞。其一,请长老在天罗香
诸人面前,奉我为真主,跪于阶下山呼万岁,并对诸位姊姊承认,我才是天罗香
的正统。」

  蚳狩云低垂眼帘,似极疲惫,片刻才低声道:「我可以做。但纵然如此,你
也不会真正拥有天罗香。本门规矩,以女子为尊——」

  「所以你那蘅青姑娘弑师出奔时,长老才没有赶尽杀绝么?」

  鬼先生故作恍然:「原来如此。因为她杀的,是位男儿身的天罗香之主啊!
这么一说,就通啦,难怪、难怪!」

  蚳狩云身子微震,心中暗忖:「他竟然知道蘅儿的闺名!」

  惊愕不过一霎好,忽然抓到关窍,缓缓抬头,沉声道:「你和左晴婉……是
什么关系?」

  鬼先生眼中微露惊诧,旋即点了点头,抚掌笑道:「姥姥不愧是七玄中有数
的大长老,与您说话,当真一点也大意不得。左护法同我的关系可紧密啦,是我
割断了她的股脉,瞧着她流干最后一滴血、嚥下最后一口气,再替她阖上眼睑的。
瞒了长老许多年,真心对您不住。」

  左晴婉虽与明栈雪、雪艳青等算是一辈,年纪却大了她们七八岁不止,跻身
教门菁英、得姥姥大力栽培以前,原是伺候先代门主穿衣的小丫头。先门主虽深
居简出,长期呆在北山石窟,少见教内诸人,左晴婉却是天天伺候着他,那件乌
绸开氅熟到不能再熟,若曾随手描绘下来,甚且缝制一袭收藏,以为纪念,也非
什么奇怪之事。

  先门主死后,蚳狩云为掌握教中大权,已清掉一批老人,扶植上来的新科护
法教使中,对明栈雪弑师出奔一事多不了了,更别提贴身侍奉过先门主,知有乌
稠开氅、蘅青姑娘等;鬼先生能做出这身打扮,且说得出明栈雪的本名,唯一合
理的交集,也只能是死在濮嵧分舵的左晴婉。

  婉儿一向硬气得很,蚳狩云心想。要从她口里撬出这些事来,这厮定是使尽
了手段。「你狐异门从忒早之前,便精心布桩对付我天罗香,看来今夜之失,也
不算冤枉。」

  「左护法什么都告诉我了。」

  鬼先生淡淡一笑。

  「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我毁灭天罗香,确定她所经历过的事,不会发生在其
他女子身上。蚳长老,在你眼里,雪艳青也好、左晴婉也罢,不过工具而已,你
适才一见此甲,料想雪艳青无论是被杀抑或被擒,日后恐都用不上了,居然连问
都没问一句……这般心凉,没想过在他人眼里,是如何的齿冷么?」

  蚳狩云没接口。近期之内,黑衣青年不是唯一做出这种质控之人,不管是他
抑或耿照,都无法动摇老妇人赖以行事的准则。你们哪里知道,延续教门,需要
何其冷硬的心肠,才能面对如此的艰险不易!

  鬼先生也没打算以温情打动她,悠然道:「《天罗经》包罗万有,号称『七
玄第一武典』,然而数百年来,却无一位天罗香教祖倚之称霸武林,明明坐拥各
种拳掌外功绝艺,却无一门足堪匹配的内家功法,『腹婴功』虽是绝佳的养阴圣
法,用于克敌制胜,不过二三流矣。

  「你身受上上代门主"喜欲夫人"薄雁君的大恩,师徒二人耗费心血无数,
一意突破腹婴功禁制,以发挥《天罗经》诸武学的威力,可惜薄雁君殚精竭虑、
发枯身竭,仍是一筹莫展,大半生的努力尝试全扔了水里;要不是她服食过及其
稀罕的异种『枯泽血蛁』,内力胜过历代门主,天罗香在这一代就该衰颓,只能
蜗居冷鑪谷,靠黑蜘蛛的保护苟延下去。」

  这事不惟左晴婉,连蘅儿、艳儿都听她说过许多次,鬼先生得自左晴婉死前
转述,并非难以想象。当年薄雁君弥留之际,灵光一闪,唤守在病榻平旁的亲信
护法们上前来,娓娓道出一个奇想天外的计划。

  据说「枯泽血蛁」形状似蝉,生着七鳃鳗似的狰狞口器,鲎甲蟹足,拖着一
条剑戟长尾,体型大如卵石,泛着似金非金、似铜非铜的铣亮光泽,刀剑难伤;
有翼翅而不飞,有腹足而不行,遇到土地便往下钻,一待就是三十年,直将若干
范围内的生机吸取一空,才又转移到别处。

  单反血蛁寄生之处,地上寸草不生,水中无有鱼虾,连水藻蚊蝇都活不了,
故称「枯泽」存活超过三百年以上的枯泽血蛁身带血光,千年以上则通体转赤,
那是牺牲了地表上下无数生灵所得来,乃天下至补。

  枯泽血蛁无惧金铁,唯腹部胸甲、腹甲之交有一处软肋,能轻易戳破,漏出
体液。东洲许多王公巨贾不惜耗费千金,以求一只百年以上的血蛁,以其液延生,
传说吊命的奇效还远胜参芝。

  薄雁君年少时因缘际会,竟于冷鑪谷附近得到一对枯泽血蛁,与同行的猎户
少年一人一尾,分了两只蛁虫,薄雁君因此武功大进,乃至登上大位,统领一门。
那少年却一直深山逍遥,快活度日,几与薄雁君同时仙去,两人俱活到八十高龄。

  薄雁君固未婚嫁,也不曾诞下儿女,猎户却留有一条独脉,儿子生了孙子,
孙子又生了曾孙,曾孙又生玄孙……约莫其时,恰有个六岁大的男童。蚳狩云等
受了薄雁君的遗命,将这男孩儿带进冷鑪谷,藏在北山石窟抚养长大,立为天罗
香新主。

  「喜欲夫人」薄雁君的构想既简单又大胆:既然女人练得腹婴功不济事,那
便换男子试试!

  阴功不合男子习练,由是更须服有三百年以上「枯泽血蛁」的非凡血脉,身
带天功,生下来便远较常人跑得快、跳得高,气力旺盛,练什么武功都能成材。
更进一步想:既然他练不了天罗香的内功,那便由旁人练,练好了再送将给他,
一股脑儿灌入身子里,这总行了罢?

  「蘅青姑娘也好,雪艳青也罢,通通都是为了『他』备下的内力罐子。」

  鬼先生怡然笑道:「时间到了,便将处子元红并着一身功力,全捐给先门主
————这便是你们原本的盘算,是不是?」———————————————
———————————————————————————————————
——————鬼先生回到天宫大厅时,场子里已是一片淫猥狼藉。

  孟庭殊被干得两眼失神,小嘴怔怔张着,自嘴角淌出一条晶亮津唾里夹着血
丝,显是口内牙槽受了损伤。她身上片缕不存,细小却雄壮浑圆的奶脯上布满了
殷红的指痕,仿佛被拖进一群鬣狗中撕咬过,雪白的大腿臀臂都有醒目的瘀伤。

  麻福在她娇嫩红肿的小穴里射了两回,意犹未尽,又狠干了小屁股一回,若
非精囊已空,怕又要再射一注。

  孟庭殊本还惨叫哭嚎着,持续了一段时间,末了已瘫软不懂,宛若死尸,只
有在阳物拔出血洞、重新捅进另一处时才有抽搐些个,连呼痛得能力都已失去。

  麻福把沾着残精血污的肉棒在她面发上胡乱擦抹,把好好一名玉人一般的人
儿弄得污秽不堪,再加上前后两穴落红狼藉,连嘴角都有血,一旁巴巴望着的三
名同伙也没了胃口,又不甘空手而回,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索性将手伸进裤裆里
捋着,捋出满腹邪火,稀哩呼噜地射了她一头一脸。

  自然也有不嫌精血肮脏的。「喂老麻!你弄忒久,也该消停了罢?」

  一名矮个子连连咂嘴,解了裤头上前来。麻福嘿嘿两声:「你来也行啊。」

  朝孟庭殊发上呸呸两身,唾沫混着稀痰,左右无不蹙眉掩鼻,那矮子却毫不
在意,笑道:「要不你直接拉泡屎好了,也省事。」

  麻福灵光闪现,捉着垂软的粗大鳖首,照定少女精唾狼藉的茫然小脸,还真
想尿她一下,矮子伸手一推,怒道:「妈的,有你这么小气的么?又不是你婆娘!」

  麻福踉跄几步,抖得鳖颈直晃摇,冷笑道:「老子拿了她的元红————」

  「是谁准你做的?」

  泼喇一声吊帘掀起,鬼先生大步而出,黑蜘蛛荆陌跟随在后。全场熙攘嬉闹
顿时沉落,林采茵一颤回头,强笑道:「主人————」

  鬼先生冷不防地一扬手,直将她从三级阶台搧得翻身栽落,撞倒两名锦带豪
士,恰恰避开几椅等坚硬之物;饶是如此,林采茵仍蜷在地上微微滚颤,半晌都
起不了身,也不知是晕是醒。

  麻福一看脸都青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告饶道:「主……主人,真不干小
人的事啊!是林……林姑娘让小人做的,同伙的还王乘同他们仨!」

  被指的那三人脸色丕便,胡乱推搪着,大喊冤枉。

  鬼先生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当上了天罗香的门主?你强奸的,却是
我之门人?」

  麻福还欲强辩,蓦地眼前一花,乌氅翩至,紧接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撕裂剧痛
自两腿间传来,他忍不住放声惨嚎,一团血肉模糊的腥臭异物随之塞进他大张的
嘴里,麻福蜷身栽倒夹紧双腿,在地上滚出一片骇人的血泼墨。

  王承通三人面面相觑,突然齐齐转身,拔腿朝外堂奔逃而去!

  鬼先生也不追赶,见厅外楼梯间走下一条瘦高衣影,扬声道:「凤爷,留下
三条狗命!」

  语声未落,一条匹练银光如神龙矫矢,「颼!」

  破空飞出,长如连索的风刃一气将三人的脑袋扫落,「咚咚咚」滚落在地,
无首的残躯却还奔出数尺,才抽搐着倒下。

  来人一收银练,跨入高槛,却是一名两颊瘦削、面色青白的锦衣高汉,带饰
青玉,神情冷漠,对杀人断首一事无动于衷,自然得像是呼吸喝水一般,正是金
环谷四名玉带高手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

  「凤爷辛苦了。」

  鬼先生抱拳微笑。

  诸凤琦只认得他的声音,今日还是头一回见他陆琏,眉毛都没动一根,拱手
还礼。「这般货色,难说辛苦。」

  自行落座,只瞥地上一眼,旋即坐正,堪称目不斜视。

  鬼先生命人将麻福拖出堂去,双掌以贯钉钉死在木架之上,吊起示众,俟其
自毙;用刑期间,惨叫与钉锤声不绝于耳,天罗香诸女无不露出痛快的表情,那
些曾动淫念的金环谷豪士则铁青着脸,暗自庆幸未逞一时之快,死前还要受这些
零碎苦头。

  奄奄一息的孟庭殊被抱上阁楼料理伤患,诸女虽未必服气,但悲愤之情略减,
鬼先生已安排蚳狩云向众人布达,此际多说无益,让人将教使们先行软禁,饥饱
寒衣尽量供应,严禁豪士骚扰侵犯,暂作权宜。林采茵回过神来,抚着微红的面
颊站在一旁,鬼先生也不理她,径对众人道:「今夜一战功成,本该大肆庆祝一
番,不想小人坏事,只能未赏先罚,实非我所愿。我说啦,天罗香皆是我之门人,
岂有欺侮自家人的道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余兴节目。」

  目光扫往一侧,怡然笑道:「二掌院,这便轮到你啦!烦请你起身上前,来
给诸位看看可好?」

  耿照还未睁开眼睛,难以想象的疼痛几使他再度昏厥过去。

  浑身上下每根肌束,仿佛被烙铁炙融了、烫焦了,而后又一节一节卜卜有声,
挤溢得脆裂开来,迎风片片崩解……在失去意识以前,他只记得自己极力护住头
脸胯下等要害,免得在纷至沓来的踢踹间遭受重创,但是这样的肿胀疼痛扔远超
过他的预期,并且随着只觉次第复苏,不断向上堆叠积累,每当他觉得忍耐力已
至极点、行将崩溃,疼痛却总能筑出一堵超越想象的新高,再次将他拉上另一个
全然陌生的层次————哗啦一响,冰寒刺骨的夜凉水兜头泼落,水珠刺进肌肤
绽开的无数大小裂创,终于痛得耿照忍不住张嘴,「啊————」

  短短一声吐颤,微分的嘴唇却像生生撕开黏合的血肉一般,疼得他眼角迸泪;
咸涩的泪水自破碎浮肿的眼皮渗入,少年难以自制地扭动起来,宛若涮过沸水的
活虾。

  「……醒了,醒了!」

  周围的鼓噪声如在他颅内擂着战鼓,每一丝震颤都令他反胃呕吐。但意识一
旦清醒,超越感官之上的直觉则醒得更快,要不多时他便想起自己失陷金环谷众
人之手,是鬼先生将自己彻底击倒,苏姑娘也被抓了,还有染红霞————他剧
烈呛咳起来,忍痛突出一口血污,睁开眼睛环伺四周,见苏合薰倒在一旁的太师
椅中,睁着一双清冷的妙目睇来,似是动弹不得;二朝思暮想的红衣丽人,则俏
丽身前,胸背挺拔、腰腿修长,身姿仪态说不出的曼妙动人,染红霞强忍着眼泪
不欲示弱,却仍在他睁眼的刹那间溃堤,「呜」的一声掩口缩肩,左臂环胸,窈
窕的娇躯不住轻颤。

  「没……没事了。别……别哭……」

  他忍着剧痛,艰难地翕动嘴唇,试图抚慰一人,才发现干哑肿胀的喉头全然
发不出声音,连吞咽口水都痛得像千针攒刺,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染红霞的泪
水流个不停,他知道她绝不软弱,无论面对何等难关,总能坚强面对……

  但他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这般心痛了。明明上半身各处无不痛得他死去活
来,腰部以下却无知觉;非是不会痛,而是像不存在似的,根本无从痛起。他依
稀记得鬼先生落腿如斧,重击了他的腰脊龙骨,该不会……该不会是被腰斩了,
下半身空空如也,才不知疼痛吧?

  耿照想着,自己也差点笑起来。这一切如果是噩梦的话,能不能一霎眼之后,
便即醒来?

  但真正的噩梦,现在才刚开始。鬼先生的身影忽从染红霞背后闪出,个头却
比印象中缩小许多,耿照愣了一下才会过意来,原来他是站在远处。鬼先生变戏
法似的亮出一团鲜血淋漓的肉块,冲他笑道:「恭喜你啊耿典卫,你这话儿我们
每个人都拿着比了比,没一个大过你的,可惜啊!早知就不切你拉。」

  耿照纵使视线模糊,也认得出那是团割下的阳物,悚然一惊,挣扎着低下头,
却听周围一片轰笑,染红霞不及抹泪,回头怒道:「你胡说什么!」

  耿照的衣衫虽污损破烂,惨不忍睹,裤腰却系得好好的,自是鬼先生拿麻福
之物相戏。

  这一试之下再无疑义,耿照不仅龙骨被断,下半生再与站立无缘,遑论跳跃
行走,恐怕连腰腿直觉亦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摊子,凭他在阿兰山上何等风光、
力战李寒阳邵咸尊威震天下,此生之余「废人」两字相傍,什么英雄聊得都成梦
幻泡影,点滴不存。

  耿照忽然惊恐起来。他自有生,最得意的便是跑得比人快、跳得比人高,内
力没了可以再练,体内有个吸功深渊再也使不了武功,但他还能是个不错的山樵
猎户,不管干什么都能养活自己,养活亲爱的家人与女眷。但……半身不遂?这
要如何管照红儿、宝宝,他年迈的老妇以及龙口村和流影城的两位姊姊?

  他挣扎欲起,但动也不动、仿佛与心识的联系全被切断的下半身,却令他浑
身如坠冰窖,从头冷到较低————但如今连脚底他都感觉不到,视线所及,瘫
在地上的是两条宛如缝了棉絮套上靴裤的假肢,半点「活生生」的感觉也无。

  鬼先生已当他是桌椅几凳一般,目光扫过却看不入眼,专对染红霞道:「二
掌院,跟男人呢,起码得挑个有用的。就不说这个幸不幸福了————」

  随手扔掉阳物,正色道:「还得替她把屎把尿,啧。你忍得三年,忍得了三
十年么?你虽是破鞋,所幸还有几分姿色,很多男人可选的。这个……啧啧啧,
我看就算了罢?」

  染红霞面色惨白,咬牙眥目,冷冷道:「行走江湖,部分黑白正邪,能立身
服人者,只讲『情义』二字!有情有义,才有江湖。你莫逞嘴上之快,有什么条
件,爽快说了罢,不违侠义道、不悖良心之事,我能为你做到;否则,死有鸿毛
泰钧之别,你未必便能威胁了谁!」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不卑不亢,在场许多人不禁对她收起轻视,心中暗暗
点头,料想江湖恩怨,至多是引刀一快,身死酬仇,主人既已占尽便宜,要杀要
剐也好干脆些,图些嘴上便宜、零碎折磨,既是折辱了这等飒爽身姿,也未免太
无器量。

  「爽快!」

  鬼先生竖起了大拇指。「那我便直说啦。二掌院,我要你的人。」

  虽然早已想过这种可能,但亲耳听闻时,染红霞仍忍不住白了雪靥,身子微
晃,若非苦苦撑持、不肯下人,说不定便晕厥过去。

  耿照依稀听得,发出嘶嘎瘖哑的「呜呜」怒吼,只可惜动弹不得,鬼先生连
瞧都懒瞧一眼。染红霞见得爱郎的惨状,心中酸楚,心想若能换得他平安出谷,
及早延医治疗,便迫不得已委身于贼,恐怕也要忍耐。

  正自柔肠百转,忽听鬼先生笑道:「啊呀,二掌院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要
你献出身子,供我奸淫取乐,等着我临幸的女子,都能绕平望都外城墙几匝了,
实轮不到二掌院委身。」

  说着笑容一敛,冷冷道:「我要你做的事,不管违不违侠义道、与良心有无
关连,只要我说了,你不但得做,还得做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一丝余地!
这比陪我睡觉要难多了,不容你虚与委蛇、阳奉阴违,若要你弑杀师傅、屠灭水
月一门,你也做了才能点头!如此,你若立下毒誓,终生不得违抗我之命令,我
便留下耿照的狗命,你听清了么?」

  染红霞浑身颤抖,蓦地想起一物,涩声道:「你……你是要我做刀尸?」

  鬼先生笑道:「要我留他一命,不清一清前账,价码本就不便宜。你可知你
的好郎君毁我多少心血、碍我大业推行,为他一人逞英雄意气,有多少人白白流
血,心机落空,多少冤恨难以昭雪,多少理想泥足不前么?要不是你还有这点价
值,你二人挫骨扬灰之外,岂有别的下场!

  「没错,就让你做刀尸,交换你爱郎的后半生,毋须活在无穷无尽的酷刑折
磨之中。这么好的条件,我只提一次,越犹豫就只会越糟糕,你且考虑清楚。」

  鬼先生从原本的激昂愤恨,说到这里时已十分平静,越是如此,越令染红霞
慄慄震颤。她不怕身受孟庭殊那样的遭遇,就算再痛苦数倍、乃至十数倍,她猜
测自己都能挺得过————世上有比舒适、幸福,肉体的欢愉或苦痛更重要的事,
叫做「信念」失去信念,人就只能活得猥琐低下,足以令一切舒适幸福染上乌影。
————但,她能坚持看着耿照受苦吗?

  想象他所承受的痛苦,比在她自己身上发生的同等来源,还要痛苦上百倍、
千倍,那已经不是她的意志所能承受的范围。若……若耿郎此刻灵台清明,还能
同我清楚说上几句话,他会怎么说呢?会鼓励我坚持信念,还是让这一切尽快落
幕?

  「时间到。」

  鬼先生欢快宣布,仿佛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你们始终都是这么样的愚蠢,会走到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你刚刚要
是爽快点头的话,我大概要吓得送赠品了,呼————好险好险。现在,我们要
将条件往下修。

  「你若愿成刀尸,可交换爱郎的后半生毋须活在无穷无尽的苦心折磨中,虽
然有点小残废不太方便,但我相信你们的爱可以克服一切……」

  染红霞听得一怔,还未会过意来,鬼先生乌影一散,已如旋风般掠下阶台,
穿过了横在染红霞颈边身畔的脱鞘刀剑,在耿照身后重凝身形,像摆弄傀儡似的
提起他的右腕,朝众人亮出左掌中的匕首「」大家看好啊,耿典卫的右手,持刀
战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令群魔辟易,五道共仰的这只右手……就- 没- 了!


  银光一掠,精准地挑断了耿照的手筋!

  手脚筋脉被挑,剧痛不下于腰斩刖膝,自古便是极刑。耿照身子一搐,由胸
臆里迸出撕心裂肺的痛吼,整个上半身后绷如弓,旋即弹颤着满地乱滚,伤处溅
血如激泉,连素来冷静的苏合薰都不由惊呼!「……耿郎!」

  染红霞不顾刀锋剑刃,发了疯似的往前冲,左右唯恐白刃误伤了她,纷纷撤
手,眼见染红霞即将扑到耿照身上,蓦地重重一跌,仆倒在地,整个人被倒拖了
五六尺之远,靴踝处缠着一条折节烂银鞭,正是诸凤琦出手。

  锦衣玉带的持鞭瘦汉飞快点了她背心几处穴道,回身落座,收起十三节钢鞭,
一脚踏在她曲线动人的腰臀上。

  「谢了凤爷。」

  鬼先生一把将痛得扭曲的耿照抓起,这此亮出的是他左臂手筋。「可惜时间
又到了,我们继续修改条件。你当刀尸,交换一名双手残废的如意郎君————」

  耿照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染红霞疯狂地哭喊着「我答应了」、「别再伤他」
偌大的厅堂仿佛乱成一团,明明就只有鬼先生一人作怪,四周全是他的人啊!

  意识渐渐抽离身体,连那可怕的疼痛都暂时消失,耿照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
漆黑的汪洋,墨汁般的巨浪将他几丈几丈的抛起抛落,同样漆黑一片的天空里乌
云压得非常低,有时几乎难以辨别出云与浪,乌云不住落下黑雨,声势惊人地落
入黑暗的海上……

  太祖皇帝「残拳」所模拟的意象,是海洋。他忍不住想:倘若体内那吞噬一
切劲力的深渊具现出来的话,应该就是这样一片黑不见底的黑渊之海吧!———
—这就怪了。

  出身东海之滨的太祖武皇帝,是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海呢?在这个世上,
并没有如这般黑黝而疯狂的海洋,他究竟在何处、或受了何人的启发,才由这样
的深渊之海中,悟出了「所向皆残」的残拳?

  虎帅遗刻中说,真气乃取法天地自然,因此八阵字历经往复,从无到有,有
而无之,终至「八极自在」之境……他师法的是此世的天地,与太祖战来平分秋
色,并未稍逊,最后之胜负,不过是天运使然,毫无遗憾。残拳与其他东洲武学
截然不同,有没可能,它模拟的并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天与地,便如这片深渊之海?

  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耿照的脑海。他突然想起来,曾在什么地方看过这
样的天空————在烟丝水晶的龙皇记忆里,数千年前的天空始终灰濛濛一片,
像是云随时都要倾压下来,与大地混成一处。有无可能,在更久远的年代里,在
龙皇和天佛皆未现东洲之时,大地之上,曾经存在过这样的一片漆黑汪洋?

  思虑自此,周围的黑浪为之一变,仿佛原本阻隔感知的那层薄翳忽然撤去,
极目所见,景况不再是混沌模糊、灰白交错,而是清晰如历————这根本不是
海,是泥灰……不!是无比浊热、底下沸腾着熔浆,只有表面接触空气的部分才
稍稍凝灰,宛若消融铁汁般的火海!从天空坠下的也非雨点,而是巨大的灰石泥
块,不知是从火之海的哪个角落喷上九霄,才又四散坠落的!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大海虽有狂暴之时,但更多时候是一片沉碧,接天徜徉。耿照始终想不透,
模拟大海的「残拳」怎会有如此霸道的吞噬之力?若这片煮铁焚浆的火之海并非
出于他的想象,那么,一切便突然兜拢了起来。

  残拳是模拟古纪以前,与现今所见截然不同的天与地!

  他踏在一团不住翻涌堆叠的泥灰岩浪上,隐隐觉得搅动这片深渊之海的力量
根源即将现形……蓦地,视线所及的灰浪一震,向两侧轰然倒开,一团火红刺亮
的岩浆冲出深渊,矫矢迤逦,腾空飞去;巨尾旋扫过处,泥灰无不扎裂开来,熔
岩一柱接一柱地冲上天际,映红了原本灰濛濛的混沌世界……————是龙!

              (第卅一卷完)

  封底兵设:漆雕利仁的爱刀「血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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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卷:枯泽血蛁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苏合薰

  耿照一生从未如此害怕。饱受凌虐,过去坚信不移的信条并未拯救他,未在
希望灭绝时驱走灾厄,留存善良。因为失去,方知过去拥有这麼多;因无能为力,
才体悟到自己何其脆弱——没有力量的正义,不过是夸夸其谈,徒惹讪笑;伸张
公理,须有相应的实力,才能被人聆听。但耿照万万没想到,扭转乾坤的新力量,
竟来自最深层的恐惧!

  —————————————————————————————————————

  因为今晚还要给大家一个小惊喜,现在可能没时间聊太多。本卷的封面人物
是近期内我个人相当偏爱、已经收为乾女儿(被殴)的苏合薰,兵设则是非常非
常可爱(继续被殴)的枯泽血蛁. 附带一提:这张兵设是特别请罹夜兄帮忙绘制
的,据说在编辑部广受好评,美眉们都觉得做成绒毛玩具或抱枕之类,相当有搞
头,再次谢谢罹夜兄的赐稿!(鞠躬)本卷有将近七千字的H戏,算是开打之前
的最后大放送,我估计本卷之后,新兴的(消音~)党支持人数将会创下史上新
高,严重威胁目前呈现三强鼎立的明、符、红党割据之势,后续的发展本台将持
续为您追踪报导。现在我们将镜头交还棚内的乱田。乱田(对镜头颔首)

  第百五六折、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近两月里,越浦城尹衙门四周的分茶铺子,总是未至寅时便开始烧汤煮茶,
点灯开门,准备迎接一天的到来。

  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事。梁子同大人在位时,莫说寅时,衙门里的押司经
常得过了晌午,才三三两两出现,梁大人一年到头都在廿五间园,能被召进园子
里的才算个事,升斗小民欲见无门,只能往衙门里打点银子,给足了数,事情才
有解决的机会。

  自慕容柔来,不只衙门人事翻了两番,连日子都改头换面,不得不按将军的
规矩来。

  慕容柔每日卯时便衣整餐毕,先批上半个时辰的军谘公文,接着升堂议事,
直到正午。无论问案或听陈,他效率都高得惊人,三两句切中要点,决断明快,
绝不拖泥带水,罕须问足时辰;饶是如此,后续交办的工作,便足以让大小官吏
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家,府衙附近的食店不得不兼做夜宵晨点,因应突
然改变的官员生态。

  过去常出没秦楼楚馆、歌台舞榭应酬的官员,新近的娱乐是半夜从后门下班,
聚于附近的食店以烧鹿脯、炒肺片等燠爆热食佐酒,痛骂慕容柔如何苛烈,酒还
不敢多喝,至多两爵,隔天寅时便要起身上班,万一宿醉乃至睡过了头,轻责罚
俸,倒霉的还带挨板子,那可不是开玩笑。

  「吴爷早!今儿用点什么?」衙门后巷街边角,挂着「不文居」布制店招的
分茶铺里,拎着长把铜壶、肩挂白巾的小伙计,一桌接一桌地点茶,利落招呼来
客。说是客人,十之八九是公门惯见的良红服色,不是文书就是衙役,猛揉惺忪
睡眼,张着嘴大打哈欠。

  被询问的中年汉子正要发话,蓦地对街一人撩袍奔来,冲他直叫:「老七你
怎才来?快快快,夜班押了批盗匪回来,牢房都快关不下啦,邹捕头直催笔录。
你快些来,咱们都还没下值呢。」转头对小伙计道:「包几只葱肉火烧,再打一
壶茶一盆汤来!大老爷们都累坏啦。」伙计唱声长喏:「就来啦!一会儿给官爷
送过衙门。」嗓音一拉长顿有些尖利,倒还不至于刺耳,抹满炭灰的小脸无有须
根,恐是年纪尚幼。那人没工夫闲话,吩咐停当掉头就走,一路风风火火赶进衙
门去。

  被唤作「老七」的汉子揉揉眼,却揉不去满面惺忪,手一放落,瘦脸反皱了
几分,看来是天生的瞌睡相。

  他前几日才调回城里,故旧不是离岗就是下狱,资历形同勾消,百废待兴,
被部里老人一催,没敢多待,胡乱以香汤漱口,搁下茶钱,一跳一跳套上趿拖着
的长拗靴筒,一边蹦出了店门,便悬在腰后的刀鞘不断拍打屁股,也顾不上了。

  伙计赶紧上前:「吴爷!给您公余吃,大清早的别饿着。」塞给他一个烫手
的纸包,暖暖地透出葱面咸香。汉子手忙脚乱地去摸钱囊,伙计却笑着将他往外
推,穿花蝴蝶似的绕往别桌去了。

  「怪了……」汉子咕哝道:「这兔崽子怎突然这么好?」跳经门外布篷下的
一张客桌,乱甩的刀鞘板劈哩啪啦,打了桌又打了凳,差点连人都绊了。桌边茶
客猿臂一舒,稳稳将他搀住,汉子忙不迭点头,一下不知该道歉还是道谢,却见
茶客怡然笑道:「现下衙门里的大老爷们,是给百姓做事的,照拂满城安居乐业,
百姓自然欢喜,都说:」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亲。「吴爷仔细,莫摔着啦。」
汉子一怔,若有所思,见茶客一副落拓浪人打扮,却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知
不是普通人,拱手道:「多……多谢了。」匆匆戴上翎帽,仍是臀撞刀板脚踢尖
儿,屁颠颠地跑过了街。

  茶客嗓门不大,方才那句不知怎地,却是所有人都听见的,此起彼落的呵欠
倏停,只余喝茶嚼饼的零星细响;没多久,不知是谁「啪!」把钱往桌上一拍,
推凳道:「走啦走啦,干活去!」满铺公人不约而同起身会帐,争先恐后地挤出
窄小的铺门,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地走进衙门办公,精神都来了。

  小伙计拎着铜壶的长提把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皱着小巧的鼻尖
冲茶客一睨,连声啧啧:「胡大爷,你好坏啊!我怎没听过什么」恩德遍插羽,
衙中父母亲「?」「没见识!这不就听说了么?」胡彦之一本正经。

  「而且怎是我坏?要说也是镇东将军坏。他坏到能把坏人变好,把骡子生生
变成了马,这要有多坏才办得到?坏透了简直。」嘿嘿两声,搓手道:「这下没
人来抢食啦,快叫厨房给大爷上一大盘葱肉火烧,炒几碟鹑兔鸠鸽之类,再来坛
白酒,一会儿胡大爷要款客。」小伙计「咭」的缩颈一笑,蹦跳进了厨房。

  不文居虽是小店,在老饕间却颇有名气,胡彦之落脚越浦时,每日至少留一
顿来此间解决。店后掌杓无名无姓,只在油腻腻的隔帘写上「君子远」三个大字,
无数豪门富户、酒楼名店亟欲招揽,连人都见不上一面,十数年倏忽蹉跎,才渐
没了捧金挖角的流水辗韫。

  下半夜胡彦之一离开新槐里的大杂院,赶赴约定的集合处,由符赤锦口中得
知金环谷人去楼空,连帝窟宗主漱玉节亦未随她前来,五帝窟——起码黑岛漱家
立场已不言可喻。

  黄岛何君盼虽未露面,曹无断既不能带回金环谷针对帝窟之确证,单凭一面
之词,便要黄岛对上金环谷、乃至隐藏于背后的狐异门,不应过于乐观。况帝窟
五岛的注意力放在即将到来的大位争夺上,漱玉节若于越浦盘桓,黄岛乐得连夜
开拔,提早回土神岛做准备,白岛薛百胜亦然。

  往好处想,至少她们不会掺和进来,若能劝退漱玉节,七玄大会便少五帝窟
一支;但在这一局的较量上,恐是鬼先生稍胜一筹,不仅让老胡这重重的一击打
在空处,还趁机遁入台面之下,玩起敌明我暗的把戏。

  老胡捏着粗陶杯子想了一夜,对兄长的盘算毫无头绪。

  如此轻易放弃金环谷的物业,除非有更大的好处,否则无异于自断手足。他
们定是移转到另一处,所在更隐密、积聚更富饶……问题是:三川之内,哪有一
处这样的地方?

  而鬼先生的计划,竟连十九娘也瞒着。

  当胡彦之以「谷城铁骑将袭击金环谷」威胁时,她眼底浮露的惊慌失措异常
真实。他早猜到鬼先生不会信任这玩物也似的美妇人,那个人打从骨子里轻视他
人的信任,所有仰望他、依赖他、对他全心交付之人,就像一支支美丽的花瓶,
收集摆饰,那是普通人的嗜好;鬼先生的乐趣,是先教会花瓶七情六欲五感知觉,
再把它摔得粉碎,听它濒死的悲鸣,问问它作何感想……但在此时舍弃翠十九娘,
就算非是失着,也是一步不怎么高明的臭棋,他宁可相信鬼先生在过把恶作剧的
癖瘾后,仍安排了厉害的后着接应十九娘,果然在大杂院附近兜了几圈,找到十
九娘逃亡时匆匆留下的些许残迹,无一例外地在中途断了线索,索性不再浪费时
间,直接来了城尹衙门等待。

  要不多时,府后的小门「咿呀」一声推开,提着水火棍的衙差撵出几人,都
是在新槐里大杂院束手就擒的金环谷豪士,想是盘问已毕,与拐女案无甚牵连,
只被缴了兵刃暗器,当庭释放。

  这拨共七人,被衙差们粗鲁地扔出小门,只一人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旋被伙
伴拉住,一行人连一声交谈也无。按说这些出身绿林的鲁汉子,手上功夫不说,
个个骂得一口污言秽语,受了官府的气又还手不得,少不得骂骂咧咧,讨个嘴上
便宜。

  胡彦之远远看着,举杯支肘,极其自然地掩去半张面孔,眸中迸出精光,含
笑观察。过不久又出来几拨人,一样是绝不交谈、分批离去,方向四通八达,居
然没有两批是重复的;有的为免官差疑心,出来后也不忙着走,在街角瞎晃荡,
只是不时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又不像是随意消磨时间。

  东方将露鱼肚白时,老胡终于等到了人。陈三五是独个儿出来的,比起其它
人算是晚的了,他呼一口白气,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抓散额发掩住金印,正缩起
脖颈要迈步,便看到街角篷下的胡大爷放落陶杯,冲他挥挥手,指了指对面的长
板凳。

  陈三五愣了一下,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恰见小门「咿呀」又开,放出三名腰
系青带、面上亦有金印的彪形大汉。

  (糟……糟了!〉陈三五略微回头,余光瞥见胡彦之笑着起身,叉腰摆手活
动筋骨,双手圈嘴作势要喊,心中「喀登」一下,赶紧抱臂低头,快步前进,来
到桌前拉开板凳,乖乖落座。

  「来来来,吃只火烧喝口酒,趁热!」胡彦之拿起一块烤得酥脆微焦、面香
扑鼻的葱肉馅烧饼递给他,往他桌上的空碗里注满了酒。「一会儿我让厨房酱烧
两只猪蹄,再给你下碗细面,去去霉气,啊?」陈三五拿着肉火烧,发呆片刻,
叹了口气。

  「您饶了我罢,胡大爷。犯得着逼死人么?」「陈三五,你这话不地道。」
胡彦之也给自己斟满,嘴里刁了只肉火烧,稀哩呼噜地边吃边吹凉,一口咬下,
不止白芝麻酥皮迸碎一桌,只用葱、盐、少许胡椒调味的后腿肉馅挤出金黄色的
肉汁,滴落鲜浓滚烫的膏脂香气。「我要不拦你,你再回去还是卖命,赚那死了
才能领的花红。我说你就这么想死么?」金环谷这么大的组织龙蛇混杂,必有紧
急联络的地点和方式,以备在谷外执行任务之人,拼死传回有价值的线报;为防
机密被拷掠,这些江湖豪士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被交付的地点或暗号有何意义,只
知一旦有事,须得孤身前往某处,自有接应或指示云云。

  盯哨的重点,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或去了何处,只须归纳出「有共通的特
异之举」,便知暗中确有联系。绝不交谈,正是这伙江湖豪客露出的最大破绽。

  因此,当陈三五一见他作势起身,便只能乖乖顺从,万不幸胡大爷亲热地与
他大打招呼,当街喊出「陈三五」之名,刚出衙门的三名青带豪士回报金环谷,
休说陈三五还想卖命挣钱,没被当成奸细追杀至死,已算是祖上积德。

  「你不懂,胡大爷。」陈三五叹气。「有人肯买,命才值钱。我说过,金环
谷开的价够好了,我没什么不满意的。」咬了一口火烧,将碗酒喝尽,举袖一揩,
低道:「多谢胡爷招待,咱们后会无期。」他重回金环谷当差,身死家人才能拿
到花红,再见胡彦之时恐将搏命,此说确无恶意。

  正欲起身,胡彦之又将酒碗注满。

  「要多少?」「……什么多少?」陈三五蹙眉。

  「金环谷开的价。」胡彦之仰头饮罢,压酒一笑。

  「两百两。」胡彦之一口酒差点喷在他脸上。「两……两百两!这也算好…
…」忽然无语。

  对面陈三五却不叹气了,淡淡一笑,又把酒碗饮干,连碗缘的液渍都没放过,
放落时忍不住咂了咂嘴,似是回味无穷。「我家乡的白酒,也这么好喝。胡大爷,
多谢你的招待,请。」胡彦之回过神来,再替他斟满。已起身的陈三五犹豫了一
下,又坐下来,端起瓷碗。

  「先别忙着喝。」这回却是胡彦之阻止了他,从怀里取出一迭对折厚纸,平
平推过桌面,直至眼下。

  「这是三江号的本号柜票,每张面额纹银五十,五张合计两百五十两。我身
上就只这么多啦,空口白话又怕你不肯信,幸好怎么也比金环谷多了五十两,你
也不算吃亏。」陈一二五会过意来,苦笑:「胡爷也要买我的命么?」「世上没
有买命这种事。」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正色道:「你的母亲和妹子,用不了染
满你鲜血的两百两。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你要她们带着什么样的
心思,才能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将心比心,若这两百五十两是令妹以性命换来,
你拿得了么?」陈三五神色一黯,默默垂首。

  胡彦之续道:「我买不了你的命。你的命只能是你自己的,就算一剑杀了,
也是毁坏,而非夺走。你如此轻易便动了毁伤性命的念头,我若是令高堂,先揍
你个大不孝!这两百五十两,就当是买你的武艺罢,怎么样?」陈三五犹豫了一
会儿,还是决定举手发问。

  「……是让我当胡爷的保镖么?」胡彦之差点又喷出一口酒来,哈哈大笑。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你那鼎鼎大名的」三元刀「,实话说我也很想见识
见识。不过,你收下这迭柜票,赶紧回郸州老家跟母亲妹子团圆,才算是帮了我
的大忙,保镖就不必啦。」陈三五考虑起来,面色凝重,半晌才收了柜票入怀,
将酒水饮尽。

  「我卖了,胡爷。打今儿起,我陈三五这一身武艺,算是你的了。」「爽快!」
胡彦之大喜,也冲他干了一碗,抹去唇畔酒渍,低道:「买卖已成,问你要点小
赠品行不?」「赠、赠品?」「哪有卖菜不送葱的?别这么小气!」胡彦之压低
声音凑近:「金环谷让你去什么地方、同什么人接头,暗号是什么?」陈三五这
才明白过来,叹了口气,也低声问:「这……能不能不说?好麻烦的。」「自然
不行。你菜钱都收了,得把葱交出来。快点!」「这就不好办啦。」陈三五又叹
了口气,抓抓满是乱髭的瘦削面颊,似是万般无奈,一本正经地考虑片刻,才道:
「……胡大爷一定要知道的话,恐怕得再给我五十两。」胡彦之几欲晕倒,心想
我瞎了眼才觉得这人是条好汉,分明无赖啊!从衣袋里掏出最后一张银票给他,
没好气道:「这下你总能说了罢?」「还有件事想麻烦胡大爷。」陈三五叹道:
「这事一说,我和金环谷算结下了梁子,难保不会派人来寻晦气。胡大爷若能给
我弄把单刀来,至少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这事容易。」老胡听得蹙眉,
颇生不耐,这人怎地突然麻烦起来?之前明明连话都不多啊。陈三五再度长长地
叹了一口气。

  「还有……」「还有啊!」胡大爷快翻脸了。

  「还有一件,这是最后一件啦。」陈三五再三保证。「我正好要去城南的天
水当铺取一样东西,与胡大爷同路,便领胡大爷走一趟罢。」胡彦之倒是无所谓,
只有一事稍觉不妥,没想坑他,好意提醒道:「我同金环谷的人一碰面就打架,
他们便不想打,你胡大爷也不教他们舒坦度日。你不觉得咱们各走各路好点?让
胡大爷给你保镖,这趟浑水你就蹚定啦。」「我也不想啊。」陈三五苦着一张瘦
脸。「联络的暗桩,恰恰便是天水当铺。

  我想:若那样物事他们不让赎,指不定胡爷出马,大朝奉便拿出来了,也省
事些,岂不甚好?「胡彦之一怔,心想:乖乖,这下还不是保镖,直接成打手了。
陈三五你练什么武?收了菜钱还拿回葱菜的,从来没有啊!你这么行还不快上街
找点题材做买卖,回头就要发家啦!

  耿照对自己忍受痛楚的能力一向自豪。然而,即使连日来高烧不退、不断于
昏醒间往覆,身上各处的疼痛仍不时令他呻吟出声,却从没真正醒过,以致这回
他睁眼张望了会儿,另一头的苏合熏才蓦地会过意来,见他抽搐着挣起,急道:
「别动!」耿照刚醒便知状况坏极。休说刺痛如新割的右手腕,光指掌间半点气
力也使不出,已足唤起天宫大厅里的惨烈印象。越是如此,胸中越涌起一股狂躁
不甘,少年咬牙一撑,突然间,整个地面摇动起来,彷佛是因他而起,软弱的右
腕难以平衡,耿照蜷着身子向后滑动,「砰!」重重撞上铁笼,全身伤口似于一
霎间齐齐迸开,要命的是龙骨稍一震动,便痛得他眼冒金星,忍不住哑声嘶咆,
当场又昏死过去。

  「你别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苏合熏仍于视界另一头,罕见地
扬起微哑的嗓音,唯恐他再轻举妄动,不知为何却全没有趋前探视的打算。耿照
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待眼前如萤乱舞的金星散去,举目四眺,赫然明白了苏合熏
开声示警的原因何在。

  他们被囚在一座巨大的鸟笼里。

  不是形容,更非援引比附,之所以称作「鸟笼」,只因就是一座等比放大的
铁铸吊笼,宛若富户遛鸟所用,只是放大了数百倍之谱,较杯口粗的囚栏闪着狞
恶的钢色暗芒,触手滑冷,间隙仅能伸手至肘,无论色泽、韧度皆与耿照熟悉的
精钢不同,质性却颇有胜之。

  这「鸟笼」径长逾两丈,顶高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要用锤炼精钢的方法打造
出忒大的铁笼子,以他所知的冶铁技术是决计做不到的,除非由体型较凡人高出
数倍的巨灵神执锤,兴许才有一试的可能。

  鸟笼囚室被空悬在一处断崖之外,由对面的栏隙间望出去,苏合熏的背后,
正对着突出如価蓝鸟(鹈鹕之古称〉狭长吻部的崖道,两条巨大的角柱钢梁一上
一下伸出断崖,如个反转的「匚」字,虚扣着鸟笼的顶部与底端,当中应有铁链
一类的物事联系,于耿照所在处难以悉见,断崖与鸟笼之间倒是连着七八条铸铁
链子,如舟船拉纤,亦是杯口粗细,与寻常铁链没甚两样。

  耿照自不能看见整座「鸟笼」的外观,但那两条角柱钢梁通体平滑,全不见
接缝,不知多少年的尘沙累覆尽掩其华,却掩不去那种极其突兀的气势与异感。
耿照想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造物——烟丝水精的龙皇记忆里,那由祭台变化而成、
缚住陵女四肢的钢铁蛛爪,将其放大十数倍,即类眼前所见。考虑到天罗香的源
流,以及冷炉谷千年以来的封闭情况,能留下与三奇谷同一时期、乃至更久远以
前的遗迹,似也不违情理。

  「这……」他开口才察觉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哑咳一阵,勉力道:「什…
…什……地……」「是天罗香教下让罪人等死的地方,叫」望天葬「。」苏合熏
的声音倒是平静得很。「你别乱动。要动,咱们一起动。」耿照明白她的意思。
鸟笼恐怕只靠顶端的铁链与上方角柱相连,在笼中任一处活动,将使笼子晃摇不
已,越靠外缘引发的动静越大,唯有中央略微好些。他昏迷时被扔入笼中,自~
不可能稳居正中,苏合熏为了稳住笼身,不让剧烈摇晃,只好踞于笼子另一头,
与他遥遥相对。

  这笼子的设计充满了恶意。

  笼隙大到可以伸出手肘,万一笼子倾斜时,身躯恰被挤到槛栏上,将不免产
生「要掉出去了」的错觉;盯着底下的万丈深渊,想象自己一松手便要挤出笼隙,
向下坠落,也够折磨人的。

  况且,在随时可能失衡的悬笼中,既不能伸展四肢任意走动,万一承重不均,
又或忽来一阵大风,笼里便是天旋地转,兼收极动与极静之最恶,却无二者之善,
身心无不绷紧至极,不出几日,就能将所囚之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见苏合熏仍是那袭黑衣,却解开胸颈间的三枚排扣,露出白皙如雪的柔肌,
小巧的锁骨精致绝伦,鹅颈细长,柔润如水,肩臂线条细到了极处,出乎意料地
充满女人味,一点都不觉瘦硬棱峭。

  苏合熏秀发纠结蓬乱,容色较印象中憔悴,像是连几天没睡好,精神体力已
至极限。但她解衣扣是有原因的,耿照神智恢复不久,便觉笼中燠热,身下钢板
卧不多时,已隐隐发烫,欲挪一稍凉处趴着,笼子将晃未晃,两面为难,只得老
老实实卧着。

  他身上除了脓血腥恶,还有浓重的汗臭,衣上随处可见雪白皲刷,却是一粒
粒盐花所结,想来这样的闷热并非是今日才有,恐怕在昏迷期间,汗水亦经常浸
透衣衫,又被蒸干,才会在布面留下明显的盐晶。

  除汗盐之外,衣上还有些淡黄色的颗粒,闻起来像是腐臭的鸡蛋,气味不佳,
不知是什么物事。

  「这……」他试图以交谈来转移身体内外的不适,哑声问道:「冷……炉…
…我……昏……多久……」「今儿第三天了。」苏合熏道:「这里是冷炉谷的最
南端,越过山脊棱线,由前头的山洞走出来,便到这处断崖。这也是黑蜘蛛唯一
到不了的地方,她们的秘密通道全避过了此间;连黑蜘蛛都难至,自也毋须派人
看守。从古到今,没有人能从」望天葬「逃出去。」耿照极目远眺,果然崖道尽
头便是个黑黝黝的山洞,不见人影,老实说此间风大,若无笼槛相隔,走在断崖
上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便遭气流卷落,只须守住山洞入口,的确不必冒着坠崖的
风险安插守卫。

  时近晌午,鸟笼吊在断崖外受烈日曝晒,角柱上无有篷遮,无怪乎燠热难当。

  谷中风声猎猎,然而吹上来的似乎都是热风,耿照才醒来没多久,便有置身
炼狱之感,体内水分似被铁板焚风内外交煎,蒸得点滴不剩,渐又昏沉,抱着一
念不肯放松,咬牙涩道:「红儿……染姑娘……她……哪……」「不知道。」苏
合熏本就话少,为防水分流失,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连回答都是言简意赅。「肯
定好过我们,谷中没有比这里更糟的。」耿照一怔,「噗」一声笑出来,连连咳
嗽,忽听苏合熏道:「你省点气力,一会就要来啦。」身子挨紧笼槛,两只纤纤
素手挽住钢条,白皙的手背绷出淡细青络,足见用力。

  耿照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还是依样画葫芦,用背门挨紧钢条,小心避过龙骨
伤处,伸出左手勾住,举起右臂,见腕间一圈一圈缠着厚厚的药布,透出的甘洌
药香耿照十分熟悉,正是五帝窟的金创圣品「蛇蓝封冻霜」,手筋断处却没有想
象中疼痛,只是被白布一并包起的指掌完全使不上力,将来纵使伤口痊愈,连举
箸亦有不能。

  鬼先生在他的身上落此重本,决计没安什么好心。

  除了对染红霞有所交代、以换取她俯首帖耳,谨守约定之外,鬼先生长期监
视帝窟五岛,自知有「血手白心」伊黄粱这号人物,连伤残多年的阿傻,伊黄粱
都能为他换过双手筋脉,耿照的右手未必无可救之药;赶紧让手筋断处生出新肉,
将大大增加歧圣续脉的困难。

  在不能将右手齐腕斩断的情况下,鬼先生这「斧底抽薪」之计也够狠的了。

  耿照未及心凉,蓦听苏合熏低喝:「来啦!别说话,小心咬了舌头!」笼底
一掀,几将身子离地抛起,整个笼子像被巨人拎起晃荡般,剧烈摇动起来!

  晃动持续了一会儿,在耿照的感觉里,甚至可能有一刻这么长,伴随着刺鼻
的强烈硫磺气味,直欲逼人反胃,灵光乍现,突然明白过来:「衣上的黄颗粒…
…是硫磺所结,这谷底有地热!」不由得想起梦中的岩浆泥海,以及破海而出的
火焰龙形。

  笼摇渐渐歇止,耿照松开左臂,挥散从槛隙钻进来的硫磺白气,见对面苏合
熏亦松手撑起,急道:「苏——」却见苏合熏摇了摇头,伸出修长的食指抵住嘴
唇,示意他噤声,做了个伏地趴卧的动作,又冲他直摇头。耿照心念一动:「她
是要我继续假装昏迷?」忽听一串脚步声杂沓,见远处洞口钻出几个人影,赶紧
趴伏不动,竖起耳朵保持警觉。那些人来到悬崖边,喀啦啦地一阵铿响,笼子又
动起来,却非如方才为谷底狂风所卷、天摇地动的乱晃,而是缓缓往悬崖拉近,
耿照暗忖:「是了,若要递送食水,又或替我的伤口换药,胁下未生肉翅,总不
能飞过来罢?」轰的一震,摇晃顿止,看来绞盘之类的机关已收到了底,由余光
望去,满眼俱是砂色,已非吊悬于崖外。

  有人隔着笼槛,拽出他的右臂,解开药布,重新上药裹好。耿照轻轻呻吟,
装出半昏半醒的样子,笼外一人笑道:「合熏,妳好可怜,这」望天葬「一次得
囚两人才能持稳,委屈妳陪典卫大人啦。」却是林采茵。

  苏合熏背对入口,没想理她。林采茵本想让人拿递食水容器的长杠戳她腰背,
又恐苏合熏尚有气力,万一使诈夺去杠子,生出变量,主人定要责怪,索性叫人
将笼子滴溜溜转了个头,成了耿照背向崖道、苏合熏在另一头遥遥相对,瞇眼笑
道:「合熏,人家和妳说话,妳却以背相对,太没礼貌啦,多亏我专程拿了水给
妳呢。」拿出一节竹筒,堪堪从槛缝间塞进去。从人正欲以长杠推至笼底中央,
却被她伸手拦住,轻笑道:「苏姑娘喜欢自己来,妳们忒多事,苏姑娘不欢喜的。」
端起权充伙食的那盆残羹,信手倒入崖底,将空盆交与旁人,怡然道:「妳瞧,
她连伙食都吃个清光,半点没留给耿大人呢。」哪知苏合熏仍是一声不吭,怒火
更甚,又把耿照的汤药也倒了。苏合熏冷冷看着她挑衅的眼神,片刻才道:「妳
忘了带剑来。」林采茵一怔。「带剑来干什么?」「灭口。」苏合熏不愠不火,
慢条斯理道:「以妳的武功,空手杀不死四人。若耿照伤重不治,妳那主人问起
缘由,这些都是人证。」与她同来的四名仆妇面色丕变,齐齐后退,跪地道:
「姑娘饶命!」林采茵柳眉倒竖,一怒挥手:「给我起来!瞎起哄什么?」四人
正欲起身,稣合熏又道:「下回妳来,记得仍带这四位,将来灭口也省事些。若
换一班,要杀的就不止四个了。」四名仆妇「扑通」一声再度跪下,林采茵气得
俏脸发青,横竖说什么都不对,一拂衣袖,气鼓鼓地掉头就走。

  跪地的四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若有所思,片刻听得林采茵远远斥骂,这
才如梦初醒,赶紧转动机关,将鸟笼寸寸吊出悬崖,离开时不住交头接耳,似有
什么计较。

  耿照哑声欲笑,无奈喉头干得出火,彷佛稍动便要片片剥落,不敢逞强,仍
是扬了扬嘴角,心想:「经妳一提醒,怕这事今夜便传开啦。难怪姥姥派妳去黑
蜘蛛处卧底,决计不敢派她。」赶紧伸手握住摇摇欲倾的竹筒。

  适才笼子移出断崖,竹筒几度要晃倒,他花了偌大气力,才忍着没伸手去扶,
免被那些仆妇看出端倪。闲杂人等既去,取水欲饮,一瞥筒中贮不过半,差不多
就是一碗再多一点,心中暗叹一口气,遥对苏合熏道:「苏……苏姑娘……水…
…妳喝……」苏合熏道:「你拿好。先试试下盘能不能动。」耿照苏醒时便已察
知,腰腿臀股是有感觉的,一试图挪动便痛得要命,并非半身不遂。至于在大厅
时下身为何毫无知觉,心中隐隐有个想法,此际却不忙廓清,点头道:「有……
但无、无力……」苏合熏正色道:「那你只能靠上半身的力量。你听好,我们同
时向笼子中央移动,我身子灵活,我来配合你,你要动之前举起左手食指,要休
息之时直接停住就好;若笼子晃得紧,你就别动,我来保持平衡。」耿照握紧竹
筒,以手肘撑起上半身,铸铁般的肩臂肌肉一鼓,将身子往前挪近半尺。他天生
膂力极强,铸炼房的艰苦磨练更是将肩膊的强度提升到常人难及的境地,爬行毫
无问题。

  然而龙骨受创,却使这个匍进的过程痛不欲生,耿照每向前一拱,都像硬生
生从身子里抽出脊柱似的,痛得他咬牙颤抖冷汗喷溅,不得不从唇齿间迸出野兽
遭剐似的呜呜低咆;不过丈余的距离,他足足爬了一刻,视界里模糊一片,不知
是因为金星乱舞之故,抑或被汗泪所掩,只凭着一股嚣悍之气紧握竹筒不放,咬
牙呜咽着向前蠕动,竟未有片刻停下。

  苏合熏巧妙地维持平衡,笼子几乎没什么大范围的晃摇,至多是山道颠簸的
程度。眼见耿照离中央还有两尺,她撑地屈膝,猫儿般支起身子,两步点窜过去,
抄着他的肩头往后一拉,两人倒在笼子正中央,「砰!」笼底上下弹震,却未左
右晃摇。

  「水……水……」耿照艰难开口,咸苦的汗水渗进唇裂,即使刀割似的刺痛
也阻不了他的渴求。苏合熏将他翻成侧身蜷卧的模样,单臂环在怀里,另一手却
夺过竹筒,不让耿照凑近嘴唇。

  耿照余痛未止,莫说抢回,连开口的气力也无,眼睁睁见她自饮了一口,却
未吞咽,伸出小巧嫩红的舌尖濡了濡唇瓣,俯颈低头,印在他皲裂脱皮的唇上。

  耿照只觉她白皙的胸口肌肤越来越近,精致如玉杈的锁骨、咽底那小小的浑
圆凹陷,乃至从襟扣之间露出的一小抹峰线,忽地占满了整个视界,接着眼前一
暗,湿湿凉凉、腻滑中带着一丝肌润的奇异触感占据了脑海,彷佛嘴唇上无数细
小的裂创,在瞬息间涂上满满的「蛇蓝封冻霜」,极度的不适突然转成难以言喻
的熨贴舒爽。

  苏合熏并不是单纯将樱唇复在他的嘴上。

  她那湿凉的细小舌尖,将水充分地舐入他干裂的嘴唇;在唇上的痛楚迅速消
淡之后,那丁香小舌便撬开他的牙关,将抚润的对象扩展到口腔里。漫入口中的
液感令耿照一霎回神,身体好像自己活过来了似的,无法克制地贪婪吸吮起来。

  两人深吻般四唇相贴,舌头交缠,苏合熏巧妙控制舗入他口中的水量,饶是
如此,第一口清水通过喉管时,耿照仍痛得一僵,呜呜低咆,苏合熏藕臂收紧,
抱住了他的挣扎,继续用唇舌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巴。

  耿照想起在禁道之中,她与红儿四唇紧贴、交缠吸吮的香艳景况,欲火忽生,
即使背脊的剧痛也不能稍稍浇熄,男儿伟岸的雄性象征高高支起,几欲撑破裤裆,
宛若盘身昂颈、将欲食人的狰狞巨蟒,无论尺寸或坚硬的程度都远远超过耿照的
想象。按说他该尴尬得无地自容,少年却因这样,才扎扎实实觉得自己「还活着」,
突然间对生命产生了无比依恋,若非行动不便,几乎要一跃而起,朝着底下的万
丈深渊放声狂吼,吐尽胸中郁气。

  「你这么精神,我就不担心了。」苏合熏喂了大半筒的清水给他,自己却只
喝了一小口,撕下衣襬塞住竹筒,仍将他抱在怀里。耿照精神恢复大半,点了点
头:「多谢……多谢妳了,苏姑娘。」过往他可能会为了腿间的丑态,向她道歉
再三,此际忽觉全无必要:苏合熏做出抉择,自愿来救助他,自己只须道谢并放
在心里,日后报答恩情便是,人世间哪有忒多心神精力,浪费在婆婆妈妈之处?
放心闭目,偎在她绵软已极的温热胸口休息,他需要体力。

  唯有足够的体力,才能脱出眼前之困,将痛苦加倍……不!是十倍、百倍地
还给仇敌,拯救自己以及心爱的女人。苏合熏跪坐着,让他侧蜷在她浑圆修长的
大腿上,以避开龙骨伤处。耿照在睡梦之间,忍不住想:像苏姑娘这样纤细修长
的人儿,双腿如此矫健有力,何以大腿竟能如此温软如绵,「柔弱无骨」尚不足
形容,踢蹬飞窜时,提供那惊人速度与力道的强劲肌束,怎能香软如斯?还有她
细薄的奶脯也是……最后还是苏合熏摇醒了他。

  「对不住,我们没时间了。」耿照有些心虚,以为春梦露了馅,低头见双腿
间平复如常,意识到她为的不是这桩。

  苏合熏指尖撑地支膝抬臀,起身的动作毫无余赘,浑圆的股瓣轻软如棉,薄
如竖掌的侧腰曲线滑顺如水,整个人浑没重量似的,笼子竟晃也不晃,连谷中之
风吹过,都比她更能掀起波澜。

  苏合熏飞快解下腰带,又解了耿照的。耿照自不以为是苏姑娘忽起绮念,想
就地云雨一番,见她将两带系作一条,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银钿盒
子,像是装脂粉一类的,缚在腰带一头,拽绳转了几圈,精准无误地抛过顶上的
横梁,将腰带结成了环。

  「妳不解释的话……」耿照不禁苦笑:「这看来像是自缢的准备。」苏合熏
把竹筒塞到他手里。「我检查过,你龙骨是挫伤,并未断折。喏,就是这里。」
冷不防一按他脊后,耿照痛得大叫,差点翻了竹筒。

  「拿好。」苏合熏眼捷手快扶住筒身,将他手指一一正位,重又握紧。

  「她们一天只送一次水。打翻了,我们捱不到明儿午后。且不说烈日之毒,
光这硫磺风便能生生刮去一层皮,听清了?」耿照痛得开不了口,颤着点头。
「我待会把你吊起来,然后将错位的骨节推回。这会非常痛,但不这样你以后就
别想走路了。我没法一个人弄,只能等你醒过来,已拖了三天。」耿照罕听她一
气说忒多话,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以鬼先生之能,伤他龙骨,决计不能一击不断;金环谷众豪士的武功虽然参
差不齐,凌虐他时也没手下留情,耿照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只因为他做对了一件
事,而又弄错了另一件。

  他读遍虎帅的金甲遗刻后,隐隐掌握体内吸功深渊的雏形轮廓,虽未能彻底
驱除,却利用在潭边隙地等待时,尝试推动、干涉深渊运作,成功将丹田里的那
个缺口,分化成若干更小的「点」,散至全身经脉各处。

  照他的推想,一旦进一步掌握残拳之理,再来对付弱化数倍、乃至十数倍的
小吸功「点」,该比应付丹田里的深潭要容易得多。

  正因如此,鬼先生毁经、断骨、废气海的三着重击,严格说来,打的并不是
耿照,而是散至全身各处、具体而微的吸功点,否则若像先前那样,残拳余劲全
集中在丹田内,鬼先生一击便能察觉劲力被噬,或加重劲道,或以刀剑致残,损
伤绝对不只现在这样。

  这些散布在经脉内的吸功点,同样吞噬了绝大多数的殴击踢打,故耿照所受,
几乎都是皮外伤,除了右手手筋与龙骨之外,都是愈可后甚至未必会留疤的程度,
以他筋骨之强健,可说是稀松平常。

  而耿照先前弄错的另一件事,较此则更加幸运。

  与其说残拳余劲「吞噬」了原本的碧火功劲力,其实更像是「遮断」。

  残拳运使的原理,与已知的东洲武学绝不相同,忽自体内涌出时,原本的真
气皆无抗力;他受虎帅遗刻启发,将吸功深渊一分为多、大化为小之后,丹田内
便冒出一缕微弱的碧火真气,鼎天剑脉的运行也不再是空荡荡的无有着落,更进
一步推想,若能透彻残拳之理,以鼎天剑脉、碧火神功推行之,似也非全无可能。

  要是能将龙骨复位,两大损伤立时便好了一半。

  光是想象自己突然出现在鬼先生之前,吓得他屁滚尿流的情景,耿照差点笑
起来,咬牙抬眸:「那就别废话了,咱们快点动手!」苏合熏点点头,将腰带绕
过他胸前两胁,如育儿巾般将他缚住,拉着末端吊起。

  耿照背不能直,弓如熟虾一般,两腿伸直,勉强以脚踵触地,光是这样便已
痛得他冷汗直流,气喘吁吁。苏合熏让他握紧竹筒,「你记着,这筒水翻了,我
们一样完蛋,专心拿好。」耿照无法说话,勉强点了点头,蓦听「喀喇」一响,
一股难以想象的激痛自脊后传来,瞬间被无限放大,像是穿透了身体一般。耿照
瞪大双眼,极度扩张的瞳中却无焦凝,身子剧烈抽搐着,双腿一阵乱踢乱蹬,整
个人挂在腰带上昏死过去;再醒过来时,仍被腰带悬吊着。

  「我独个没法放你下来,」苏合熏替他抹去额头鼻尖的冷汗,若无其事道:
「一会儿解开腰带,便知有没有用了。」耿照瞇着汗泪涔涔的眼眸打量她片刻,
才喘息道:「一……一睁眼便看到这么美的脸,我还以为自己死了,见着了神仙。」
苏合熏面无表情,本想不理,却又忍不住道:「见到你的染姑娘,岂不是更好?」
「那就是真的死了。」耿照笑起来。「不是这会儿该见的,一点也不好。我要活
着见到她,她也得好好的。」这话题苏合熏无意继续,只道:「我慢慢放你下来,
你试试双腿能不能使劲,不要太勉强。」「放罢。能行就能行,吊着也不能多好
几分。」苏合熏松开系结,将他再吊高些,耿照颤着支起膝盖,手抓腰带直起身,
如幼儿学步,抬腿迈出,脱力的脚踵「匡、匡」撞击笼底,一会儿又继续……不
知试了多少回,直到她松开带子,耿照单膝跪地,挥汗叫道:「行……行了!苏
姑娘,行了!」起身欲攀,一个站立不稳,两人齐齐坐倒,撞得铁笼一晃,耿照
才发现她俏脸上居然挂着泪,笑容却极酣畅,剎那间宛若春花绽放,看起来完全
是另一个人,全然不似他印象中的苏合熏。

  耿照怔怔瞧着,苏合熏不住轻喘,苍白的面颊涌上血色,也不知是因为整脊
功成太过兴奋,抑或其它,香喷喷的温息不住呵在他的鼻尖颈颔,有些搔痒,却
又令人感到心安。忽听一把甜腻的嗓音惊呼:「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同囚一笼,
正好遂了心愿是不是?衣不蔽体的……哎呀,我得赶快请染女侠来瞧,省得她为
你这个负心汉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哩!」却不是林采茵是谁?

  第百五七折、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她去而复返,自是有些小动作不方便在仆妇面前堂皇为之,以苏合熏对
她的了解,可说是毫不意外;为免悬带整脊一事被她瞧出端倪,坐直了苗条结实
的薄薄纤腰,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伏地喘息的耿照,淡淡说道:「妳做得什么事,
自想他人也做了。」林采茵本想趁四下无人,狠狠嘲弄她一番,怎知一上来就被
踩了痛脚,俏脸扭曲,寒声道:「苏合熏!妳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这般卖弄口
舌,待我禀报主人,将妳苏教使赏给了,那帮金环谷的鲁汉子,只怕孟庭殊那样,
都算是好的了,到时妳便哭求告饶,也休想我饶妳!」「那妳要看仔细啊。」苏
合熏冷道:「我和孟庭殊的遭遇,便是妳日后的下场。」「妳——」林采茵猫眸
皆圆,咬牙切齿,原本娇媚的容色忽变得有些骇人:「别把本大小姐和妳们这些
贱婢相提并论!我与主人两情相悦、恩爱逾恒,从濮啮分舵那时起便扶持至今,
哪里是妳能懂得!」「那也该腻了罢?忒多年。」苏合熏将鬓丝勾过耳后,淡然
道:「妳该庆幸,他没有将教门女子赐给属下的坏习惯,否则无论我或孟庭殊,
都比不上曾经站在他身畔的妳,更让底下人垂涎。」「住……住口!」林采茵怒
不可遏,本欲驳斥,一股寒意窜上背脊,隐隐觉得苏合熏的话非只是毫无道理的
挑拨,她纵容麻福当众玷污孟庭殊,说不定已铸下大错,至少是埋下了隐忧。

  主人虽将麻福处以极刑,断了那帮江湖草莽恣意奸淫取乐的妄念,毕竟不能
扭转人之大欲,这几日论功行赏,不少锦、青二带的豪士,都分到了从外四部中
遴选而出的娇娃,聊充宣慰,冷炉谷入夜后可说是香艳旖旎、淫声不断,底下人
眼红不已,颇有跃跃欲试的冲动。这时便教他们去打镇东将军,怕也是一拥而上,
人人争先。

  外四部都是些荡妇淫娃,视行淫取乐为常事,可骨子里是看不起男人的,只
把他们当采补工具,便如牛羊取乳、杀猪剐肉一般;被当作犒赏的礼物送上床笫
供男人取乐,还不能运使天罗采心诀,要说无人不满,恐怕是太过一厢情愿,这
点从负责调派人手的郁小娥脸上就能得知。

  当夜大堂上狠狠教训过孟庭殊之后,内四部教使中已没有敢正面顶撞林采茵
之人。既竖起榴威,没必要再牺牲自己人,宣慰用的「礼物」从外四部遴选,在
她来看是再自然不过。

  林采茵对外四部甚是熟稔,信手拣选,都是能摆布男人服贴的尤物,但无论
挑谁,郁小娥总能找到成串的理由推三阻四,彷佛她麾下那帮婊子通通是镶金嵌
玉,无比娇贵,非搬出主人才能压她一头,但那张乖巧温顺的假面具,已快镇不
住溢满胸臆的愤怒,不难想象来自底下人的反弹压力。

  刁难她所带来的莫大乐趣,让林采茵丝毫不介意令郁小娥难做,然而,苏合
熏的话犹如毒蛇般嗫咬着她的心。主人至今都没原谅她,入谷以来,不曾召她温
存过一次,是恼她擅自教训孟庭殊所致,还是满谷花朵一样的青春胴体转移了他
的注意力,再也不像从前偷欢时那样,总是迫不及待似的,无比粗暴地占有她?

  更别提那姓染的下贱婊子。主人口中说「以礼相待」,这几日待北山石窟的
辰光却多过了余日的总和,昨儿甚至大半夜才离开……还不许任何人随侍!

  妒火剎那间攫取了女郎,像点燃埋藏已久的硝石火药。

  林采茵俏脸铁青,嘴角绷出扭曲歪斜的诡笑,咬牙道:「多躬妳提醒我呀,
合熏。

  我该怎么答谢童年玩伴的金玉良言才好呢?「伸手扭动角柱上的一枚小轮,
蓦听」喀喇喇「的一阵齿牙绞转,整座鸟笼晃动起来,平平向外伸出三尺!

  苏合熏与耿照身在中央,适才绕上横梁的腰带已解,无物可攀,顿时交迭着
滑向一侧,笼子晃得更加剧烈。

  林采茵眉目张扬,笑得咯咯有声,又使劲将小轮转了小半圈,尚未稳住的铁
笼继续伸向深谷中心,自角柱顶端寸寸吐出的臂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异响,不
知是年久未曾使用所致,抑或将撑持不住。

  「妳再嚣张啊,苏合熏!」林采茵訾目狞笑:「牙口不是挺伶俐吗?怎地不
说了?妳说呀,说呀!」掌中加劲,轮轴似是卡住了什么,居然丝纹不动。

  她正在火头上,一遇阻碍更加闹心,不由分说双手合力,「嘎——」使劲扭
转,终于将小轮拧过,一阵嘎嘎乱响,支臂又向前伸出三尺,算上前两度所延,
原本距崖边丈余的鸟笼,此际已逾两丈,整个伸进了谷下硫磺风的旋流范围之中,
笼中两人蓦觉天旋地转,休说开口应答,连声音都发之不出。

  林采茵看得心旷神怡,略微解气,只觉掌中小轮似未到底,比起适才咬锁的
牢固,彷佛还有一小段上了油似的滑润,心想:「再往前伸出些,吓死妳们这对
狗男女!」抿着一抹恶意的微笑,将掌轮转尽,赫见笼底翻开,耿照与苏合熏连
伸手攀抓都来不及,齐齐坠入谷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林采茵目瞪口呆,难以相信偌大的鸟笼底板,居然是个
活门,左右向下对掀开来,笼里两人根本没有挣扎的余裕,转瞬间失去踪影,连
声惨叫也未听见。

  她两腿瘫软,一跤坐倒,揉了揉眼睛,只盼是自己白日眼花,发了个魇梦,
半晌才「呜」的一声掩口发颤,吓得哭起来;连滚带爬地逃进山洞时,还未想好
该如何向主人交代……耿照如失速的炮石不住穿过硫磺气,「扑通」一声没入水
底,浑身机灵灵地一颤。

  「好……好冷!」是他第一个念头,骨碌碌地吃了几口冰水,神智顿时清醒
几分,奋力划动双臂,欲往头顶那抹光亮洇去,惊觉身子不住下沉,个中原因显
而易见。

  他的腿。

  (该死!)充满浮力的深水之下,理当比陆地更适于双腿复健,然而,耿照
的龙骨才初初复位,没在入水的瞬间,被强大的穿透力反馈再次压挤错开,算是
万中无一的好运气了,要想在水里划动自如,未免太为难了些。

  身上的衣衫裤布吃水益沉,靴子更似千钧之重,他双臂连转片刻,便耗尽了
所剩不多的气力——连日来只靠苏合熏铺喂的薄粥,再加上忍痛所造成的巨大消
耗,耿照离「油尽灯枯」不过一步之遥。

  濒临死亡的压力却未将他吞噬。耿照闭着丹田里的一缕微弱真气,缓缓沉至
水底,弯腰脱去靴子,解开外衫系带,身子果然轻了许多,那种似被水鬼精怪拖
着沉落的异样之重顿时减轻许多。

  他在水中睁开眼睛,按《火碧丹绝》的心法调动真气,察觉内息有增强之势,
心知自己还能支持片刻,边将内力往两腿经脉运去,不住冲撞郁结处,一边静下
心来打量四周,找寻苏合熏的下落。

  这水池甚大,举目不见边际,说是「水潭」兴许更加合适,水中既无鱼虾,
也没有任何的水草,连一丝水中生物制造出的混浊或浮沫也无,清澄得绝不寻常;
前头极深处似不住由上往下冒着细碎气泡,相似的情景耿照在三奇谷见过,应是
水瀑落下所致。

  最奇的是水底。

  耿照双足踏实,才发现水潭底部十分平整,如铺青砖,只表面一层薄薄细砾,
应是顶上的岩壁经年风化,落于此间;此际身子略微浮起,看得更明,这水底居
然没有礁石之属的崎岖起伏,视界里无处不平,延伸至水幽尽处。

  胸中气息将尽,闷压之感迅速堆栈累积,但耿照并不慌乱,持续以内力推动
脉行,将这个断息的过程,视为重新引出先天胎息的磨砺。跟龙骨错位、废功闭
脉,乃至挑断手筋的痛苦相比,窒息毋宁温和沉静得多,足够他思考坚持。

  肺像被紧紧掐挤似的,想要从绞拧已极的血肉中再榨出一丝空气,然而却不
可得……蓦地,如熔岩浇凝般的身躯深处,彷佛被针尖刺出了一枚孔洞,另一头
有什么即将挤出,正剧烈地改变着形状,欲更进一步撑出针孔,「泼喇」一声,
耿照从水面上冒出头,苏合熏单臂挟着他,两条修长的美腿裹着湿濡的裙布,却
彷佛全然不受影响似的,美人鱼般泅向潭岸,不及爬起,将紧闭双目的耿照往平
滑得有些诡异的岸缘一压,撮拳槌他心口,咬牙道:「……呼吸呀!不许你死…
…别这么没用,快呼吸!快……给我张开嘴!」粉拳连槌几下,见少年动也不动,
落拳处如中败革,心慌起来,胡乱掐开颔关,另一手捏着他的鼻子,正欲以口相
就,忽听底下传来浓重的鼻音:「乌……乌姑娘……疼……」一惊松手,见耿照
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空气,绷紧的娇躯不由一松,差点滑入水中,冷冷道:「你
几时醒的?」「没醒多久,」耿照苦笑:「差点又被妳两拳打晕过去。」「你倒
老实。」苏合熏冷哼。「匆匆开口,是不想占我便宜么?」耿照一愣,摇了摇头:
「我倒是没想这些。」苏合熏俏脸似更沉了些,双臂撑着潭缘,低道:「既醒了,
自个儿上来。」她袖管本是不怎么透光的黑纱,被水浸湿了,熨贴着显出两条修
长白皙的藕臂,齐肩而裸,乳色的雪肌透纱而出,益显肤质白腻。纱衣底下仅着
小兜,不唯肩臂,敢情连颈下大片美背都是裸裎的,耿照正要提醒,见她利落一
撑,曲线如鱼尾般玲珑的裹水裙裳破水而出,苏合熏整个人翻上岸去,突然失去
了踪影!

  耿照听她短短一喊,福至心灵,猛地撑出水面,猿臂一捞,才想起右腕既废,
哪里还抓得住?心尖陡吊,手腕已被捉住,整条手臂被苏合熏的重量拖得一沉,
忙肩胸使劲,忍痛将她提上。

  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谷底水潭,而是在突出峭壁的平台上,硬生生凿出个贮
水凹槽,如半只嵌入峭壁的巨大石碗;而她刚翻过去的「潭岸」,便是这只石碗
的碗缘。苏合熏面色惨白,秀发被「石碗」外不住旋搅的硫磺风吹乱,耿照腕间
的伤口被她扯裂,鲜血沿着她握紧的双手滴在那张美丽而倔强的俏脸上,分外凄
艳。耿照唯恐她失足坠入深谷,这回不知谷底还有没有别的潭子,就算有,以硫
磺风之燥热难当,那也该是潭沸锅般的滚水,丝毫不敢大意,忍痛将她拉了上来。

  苏合熏一言不发,撕下衣襬拧干,将他迸裂的创口紧紧扎起,连耿照皱眉呼
痛也不放松。「……疼,苏姑娘。」「啰唆!」「我又没怪妳。」耿照不禁失笑,
细细望着她紧蹙的眉头,望得她微微别过视线,那神情与其说厌烦,更像是自厌。
「苏姑娘,我在冷炉谷里学会许多事。」他将左手覆在她用力打结的白皙手背上,
苏合熏像是要自清似的,顽固地持续动作,并未缩手避嫌。耿照把右手抽了出来,
示以伤处。

  「其中一样,就是人生在世,找上门的麻烦够多了,毋须替自己再多添几桩。

  既是不测,何以相待?除非妳是看准了才跳的,那的确过份了些。「苏合熏
闻言微怔,片刻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耿照露出惊喜之色,才又绷起
一张云淡风清的雪面。耿照摇头叹息:」妳实在应该多笑一笑的。妳不笑的时候
已经美得紧了,但笑的时候却更加鲜活,这美才像是真的,而非是图画。「苏合
熏轻哼一声,转过明眸,忍不住蹙眉,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什么新鲜物事似的。

  「我脸上有花么?」「怕是脑子里有。」苏合熏没好气道,瞥他一眼,又摇
了摇头。「你这人……真是怪。我先前还想:万一你醒过来之后,意志消沉,这
身伤只怕便更难了,该怎生是好?我……我不太会安慰人,这点委实难办得紧。

  「哪知道你却……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你要是突然间手舞足蹈起来,或无端
端地又哭又笑,我便能确定你是受不了打击,终于疯了。现在这样,我反而不知
道该拿你怎么办。」「如果我疯了,妳有什么打算?」耿照怡然笑道。

  「没打算。」苏合熏十分诚实。「疯子人事不知,何必打算?是旁人辛苦些。

  那你,疯了么?「」我猜……是没有罢?「耿照举起完好的那只左手抓抓脑
袋。」我只是在昏迷的时候,悟出了几个道理。第一,世上真的有人,坏到不该
再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什么的,于他不过是浪费,只不过将其它良善之人置于危
险境地,任其鱼肉罢了。

  将军除恶手段雷厉,我现在总算明白是为了什么。「这点苏合熏倒是从不怀
疑。从小姥姥便教导她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是非黑白,那是留给
活下来的人说的。赔上自己,便什么也说不上了。

  「第二点,则是斩草除根。」耿照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喏,妳看看我,
虽没死成,也是个废人了,跟死了没两样,是不是?不只妳这么想,鬼先生、此
际冷炉谷中每一个人,怕都是这样。」苏合熏凝着他血丝密布的双眼,试图从中
看出一丝疯狂,但哪怕是灰心颓唐自暴自弃,在少年沉静的眸中俱都无迹可寻,
他充血的双眼源自伤势、痛楚,以及体力流失,与神智崩坏之类毫无瓜葛。

  「附和」你是废人「这点,难道不会打击到你么?」她忍不住问。

  「若我确实是废人,光提出这问题就够打击的了。」耿照提醒她。

  「……真是对不起。」「喂喂,妳别放弃得这么爽利啊!」耿照笑了起来,
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妳想想看,倘若我好手好脚地出现在鬼先生面前,
一拳将他揍翻过去,他该是什么表情?光吓都能吓出一身病来。这同厉鬼索命有
什么两样?一想这幕光景,刀山我都爬得过去,这点痛楚算得了什么?」糟糕,
他真疯了。苏合熏忽有些鼻酸,自己费尽心力挽救他,却从没准备好面对这一刻;
刚刚还差点相信奇迹竟然发生,他不但从重创中醒来,还保有健全的心智,不被
现实的悲惨残酷击倒:「妳这表情也太不妙了。」耿照叹了口气,用左掌握住她
的右手,想起两人素昧平生,她却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刻一路相随,未曾离弃,既
觉缘分之奇实难逆料,又感于她的仗义与坚强,正色道:「我没疯,苏姑娘。我
只是突然明白,眼下并不是最糟,鬼先生犯了大错,我只要先比他领悟到一适点,
第二回合的较量,他便输我一步。妳瞧,他认定我双腿俱残,此生再难行走站立,
结果我差点能泅泳了;妳不也说过,」望天葬「绝难逃出么?

  我们现下又在何处?「苏合熏默然无语,半晌才微微一笑,低道:」起码现
在我知道,你应该没有发疯。「耿照微笑道:」发疯是自己逃了,可撇下的人呢?
想到这点,我无法说放弃就放弃。「苏合熏淡然道:」说到底,这都是为了你的
染姑娘。「耿照没听出她话里的异样,啪答啪答地自浅水里起身,举目四顾,蹙
眉道:」现下我谁也为不了。这地方实在是怪,但究竟怪在哪一处,却又说不上
来。「这石碗般的平台绝非天然形成,斧凿痕迹历历在目,莫说水中内壁平滑,
就连」石碗「边缘也是齐整得很,整座台子像是用汤匙挖空的瓜果,被凿成了个
半圆形的巨大蓄水池,出水口却在离水面足有三丈高的峭壁上,呈宽扁的长方形,
目测堪容一名成年人直立行入,宽度则倍数于此,无疑出自人手,决计不是天工。

  关于龙皇时代所遗的古纪遗址,耿照算颇有见识了,但光凭这从峭壁凸岩上
凿出的水池,实谈不上什么风格判断,比之悬挂鸟笼的角柱,简直毫无辨识度可
言,只能说时人要干这么件事,无论技术或动机都相对匮乏,推给千年以前莫可
名状的古纪时代,毋宁省事得多。可惜这池子不比阿兰山里的圣藻池,若有那疗
效神奇的肉质异藻……「苏姑娘,我知道此间何处怪异了!」耿照忽一击掌,迎
着女郎询问的眸光。「那出水口流出的,是酸泉水,因此池里连水草都长不了,
遑论鱼虾。我听人说,蕴有地热处,地下的水脉都是这种不能饮用的酸泉,冷热
皆然。北山石窟之所以毋须生柴烧火,扭开水喉即有温泉可用,便是引了受地热
加温的水脉。」苏合熏会过意来,明白他想说什么,凝眸道:「你是想,若能爬
进出水口,沿水道走,不定便能返回谷中?」耿照打量着那宽扁水口,沉吟道:
「照出水量推断,水道中并非都是水的,水面上至少有半人多高的空隙,似是供
人出入的引道之类,便不能通往北山石窟,尽头亦有连通的甬道。难道妳不想瞧
瞧,是什么人开凿了这些,又有什么目的?」「望天葬」的鸟笼底板藏有玄机,
活门开启后,笼中之人不偏不倚落入这突出峭壁的大水池里,说两者间毫无关连,
未免牵强。鸟笼、池子乃至出水口,极可能是创立天罗香的前贤所遗,连姥姥也
未必知晓,苏合熏天宫教使出身,不可能无动于衷,横竖也没别的去处,遂点了
点头。

  两人游过大半池面,来到峭壁下的那一侧。这池子似非供人所用,池缘几无
驻足处,耿、苏二人于峭壁下方一处宽约三尺的隙地,背着嶙峋岩面并肩而坐,
稍事歇息。

  此间寸草不生,遑论树木,想找些枯枝干叶来生火亦不可得。白日里虽燠热
难当,一旦太阳下山,入夜的寒凉可不是披着湿衣能捱过的,耿照见日影渐西,
当机立断,将全身的衣物除下拧干,披在石上晒太阳,以免夜凉沁体,不免大病
一场。

  苏合熏也非扭捏作态的女子,想通其中关窍,跟着利落解衣,露出一副苗条
白皙的绝美胴体。她虽是美人削肩,肩膀却较寻常女子更宽,藕臂纤细、身板极
薄,更衬得那对玲珑玉乳形状浑圆,分外醒目。

  此外,她的乳晕不仅是艳丽的绯樱色,乳蒂更细小得如野莓一般,被白到了
极处的柔肌一映,便似熟透的莓果渗出甜汁,在醒饱的雪面上濡出两点红渍,显
得差可盈握的乳房格外饱满,坠圆的下缘沉甸甸的,既绵软又丰盈,视觉上的份
量大过实际;分明是纤薄至极的体态,第一眼却被那对弹颤晃动的浑圆酥胸所攫,
令人难以移目。苏合熏身段出挑,有双匀直美腿并不意外,但她明明腰薄仅竖掌
宽窄,自胁下起曲线凹陷如对弓,修长滑润,腰上全是肌束,更无半分余赘,已
是不可思议的苗条,偏生就两瓣绵股,细长的大腿根部出乎意料地带一丝腴润,
虽是扁身,平坦的小腹以及薄皮鸭梨似的肉感丰臀却极富女人味。

  耿照想起曾冇合体之缘的夏星陈与盈幼玉,无论燕瘦环肥,也都有着类似的
梨形臀股,下身无一不腴,兴许是冷炉谷的水源特别养人,不管哪家的女儿来此,
均能养成这般肉呼呼、水嫩嫩的诱人腴臀。

  若在过往,他一见苏合熏松开衣扣,必定扭头闭目,以杜嫌疑,但不知为何,
此际却不想做此违心之举,大方地欣赏着她美丽的胴体,毫不扭捏,一派自然。

  苏合熏柳眉微皱,见他落落大方,反无猥琐淫邪之感,倒也不觉怎么讨厌,
暗忖:「你爱瞧我,难道我不能看回来么?」反手解着肚兜系绳,也转过澄亮美
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面上虽仍是清冷模样,不服输的眼神倒有几分火辣辣的衅
意,一如她出拳之悍烈,毫不下人。

  耿照嘴角泛起一丝笑容,继续解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腰腹;褪下裤衩,
大腿外侧更是乌青肿胀,膝盖脚踝等关节无不鼓起,肌肤下渗着血点的,更是不
计其数。最后是苏合熏不忍再看,秋翦低垂,结束了这短暂的视线对峙。

  「睡一下。」耿照抱膝坐下,笑道:「养足了精神,明儿一早咱们想办法爬
上去。

  此地没吃没喝的,拖得久了,便有生路,怕也无力逃出。「苏合熏想了一想,
摇头道:」你龙骨才复原,肢体要尽量伸展开来,才好得快。「并腿斜坐,拍了
拍雪白腴嫩的大腿:」你躺着,头搁这儿。「最后耿照还是乖乖照办了,横竖争
不赢她。苏合熏决定的事,便是铁板一块,谁来都没得说。她的大腿酥绵已极,
在笼中隔着裙布枕卧,只觉肌腻脂滑,宛如敷粉;此际肌肤相贴,方知好处难以
言说。苏合熏腿肌上几无毛孔,肤触寒凉,似乎不怎么流汗,更无一丝异味,令
人觉得无比洁净,直若冰玉一般。

  耿照本想朝外而枕,免得直面她腿心私密处,两人身无片缕,难免尴尬。苏
合熏却将他半身翻过,成了面朝她身子的侧卧姿态,蹙眉道:「你想滑水里么?
乖乖睡好。」耿照依言侧卧,心想要是再占苏姑娘的便宜,简直不是人了,索性
闭起眼睛。

  视线阻断,其余感官更加通透,一缕幽香沁入鼻端,甚是宜人,原来苏合熏
体质寒凉,气味极淡,便是凑近肌肤用力闻嗅,怕也闻不出什么体味,然而股间
血脉畅旺,乃汗积之地,女子更有瓣蕊蜜润、将月来潮诸事,本是人体气味之所
聚,被体温一蒸,恁她肌香清淡,亦无所遁形。

  那的气味中带一丝潮渊,温温融融,却非池中的酸泉水。耿照知其所以然,
强按心猿意马,闭目装睡,只听苏合熏道:「……你脸这么热,是哪里又痛起来?」
寒凉的小手轻按他额头、颈侧,难以言喻的细滑肤触,让耿照费了偌大工夫才没
呻吟出声,忙定了定神,低声道:「没事,我快睡着啦。妳腿酸不酸?」仍是闭
着眼睛。

  「你才刚躺下。我看起来有这么没用么?」耿照闻言失笑,鼻端气息喷出,
头下的绵枕轻动起来,睁眼仰视,赫见一双白生生的浑圆乳廓间,苏合熏雪靥微
红,缩着脖颈纤腰绷颤,露出前所未见的小儿女情状,似极力忍耐,才没伸手将
他的脑袋推开。视线与目瞪口呆的少年一交会,羞赧更甚,咬唇蹙眉:「你……
你别那样,好痒。」「对不……」他话还没说完,苏合熏又扭动娇躯,双颊酡红:
「也别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耿照料不到清冷如她,令人捉摸不定、影子
一般的堂堂领路使者,居然有此罩门,腹里憋笑,伸手捏住鼻子。

  苏合熏「噗哧」一声,拎开他的怪手,又气又好笑。「这就不必了。一会儿
我受不住,会记得踢你下水。」耿照闭目微笑,不久便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即使在天宫大厅那恐怖的一夜之前,他也许久不曾如
此安枕了,以致睁眼时才发现月至中天,白日里四周缭绕不去的硫磺雾不知何时
俱已消散,月华洒落在平静无波的水潭上,宛如一面巨大的银镜。

  他单臂搂着女郎细而结实的柳腰,脸面紧贴她平坦滑腻的小腹,苏合熏已非
原本倚壁斜坐的姿势,而是伸直了长腿,与耿照并卧一侧,左手环抱酥胸,微张
的小嘴却吮着右手拇指,如此娇憨的睡态,全然无法与「苏合熏」三字联想在一
块,既是性感诱人,偏又可爱至极。

  耿照悄悄起身穿衣,活动了手脚,为苏合熏披上风干的衣物,走到一旁盘膝
坐下,缓缓运起碧火神功心诀,神识沉入虚空之境,内视全身经脉。

  苏姑娘将他从水中捞起的时间早了些。

  先前在水底,肺中气息耗尽,死生仅只一线时,他忽觉浑身郁结依稀将破,
那遮断碧火真气、阻碍剑脉运行的迷障似被熔炼如浆,就要打开缺口,无奈破水
而出的;篓,介于淸酹昏迷之间、与虚空之境似极的玄奥迷离戛然而止,一切又
回归现实,体内可资运用的真气仍是少得可怜,化骊珠的无匹之力则被阻绝在迷
障的另一头,隐约可觉,却难以碰触,遑论推动。

  他在虚空里不屈不挠地搬运着内息,如初学一般,感受着经脉内的细微变化,
时间渐渐不再流动,身外一切也失去了意义……再睁眼时,东方已露鱼白,身畔
苏合熏早已着衣完毕,盘膝松脊,正是用功完毕、稍事休息的模样,淡然道:
「我醒来时你已开始练功,我都收功快半个时辰了,你才结束。这门内功定然厉
害得紧,竟须练上如许辰光。」耿照苦笑道:「我是临阵磨枪。可惜磨得要死要
活,也不过恢复一两成功力,希望足够我们爬上出水口去。」苏合熏细细端详他
的面孔,虽仍十分憔悴,身躯所受的痛苦折磨俱都反映其上,眸光却较前度温润
宁和许多,甚至还胜过了在北山石窟之时,这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才能有
的神光,恍然道:「难怪那人非置你于死地不可。看来,你以前真的很厉害啊。」
「希望我现在别差得太多。」耿照定了定神,借着薄曦,仰头观察峭壁走向,扭
颈转臂、活动腰腿一阵,又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忌苏合熏微诧的目光,右脚往
壁上一蹬,身子跃高五尺,左臂攀住一块凸岩,用力将身子提起。

  他右腕无法使用,只能靠双脚采稳岩凹壁隙,偶尔以膝胯相辅,稳固身子后
再靠左臂拉提上升,以其过人膂力,这原不是问题。难就难在峭壁之上,处处都
是硫磺结晶,已深入岩石肌理,攀附不易。

  耿照爬上两丈余,已接近出水口的右侧水平面,突然间左手攀点一松,连人
带石跌入潭中,只得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回岸边。苏合熏似是忍着笑,淡道:
「原来你早知会落水,怕弄湿衣服,才脱个清光么?」耿照扔掉那块拳头大的硫
磺结晶,爬上岸来,苦笑道:「我只有一只手啊,上不去才正常罢?」苏合熏轻
哼一声别过头去,免得被他瞧见嘴角一抹微勾,拍拍手道:「换我去。」耿照穿
好衣服,单掌击腿,大声为她打气加油。苏合熏又气又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摇旗
吶喊发挥了作用,抑或她颇有徒手攀岩的天份,苏合熏居然顺利爬进了三丈高的
出水口,耿照仰头观望,圈口叫道:「怎么样?有没有通道?」也不知她听见了
没。

  半晌,一条白生生的藕臂探出水口,挥舞道:「喂~ 接好了~ 」耿照听得一
愣:「接什么?」见黑黝黝的一团物事掷了出来,觑准来势单手一捞,抄得一只
黑布大包,仔细一瞧,居然是苏合熏的外衫与裙裳,内里却不知裹了什么沉甸甸
的物事,否则光凭几件轻飘飘的衣物,万不能准确无误地往他怀里扔。

  眼前蓦地一花,「扑通」一声,一条白影窜入水中,冒出一头如瀑浓发,苏
合熏身上仅着那条黑缎缀红边红系绳的小兜,翘着肉呼呼的浑圆雪股,如水中精
灵般泅上岸来。

  不管看过多少、次,她近乎全裸的胴体依旧美得令人眩目,耿照瞧得眼酣耳
热,还好身上早已穿着齐整,不然又要出丑露乖,本想开她两句玩笑,见苏合熏
面色微沉,心中一动,正色道:「里头怎么了?」「死路。」她接过那包衣物,
层层揭开。「一道闸门似的石墙挡着,底部开个安有铁栅的水门,三四尺宽,一
尺高。我试过了,人进不去。」耿照心中不无失望,明知以她之精细,定然试过
了各种办法找寻出路,仍忍不住问:「没有机括开关,活门之类?铁栅呢?有没
试过松动否?古纪旧物,又经年泡在水里,玄铁也该锈得差不多啦。」苏合熏严
肃地摇头。

  「没有锈。」一指被他扔到峭壁下的硫磺结晶:「整个引道里都那样,我刮
掉外头厚厚一层,才知水栅是金铁一类的物事制成。还有这个。」裙布全展,其
中包着一枚脂黄色的硫磺块,却比耿照失手剥下的大上许多,形状锐利,有一对
扬起的薄片尖角,还有口噪,耿照突然会过意来。

  「这是啥鸟?」「我猜是鸽子。」面对硫磺裹成的禽鸟腊尸,苏合熏可是波
澜不惊,好整以暇将裙裳沾上的磺碎抖干净,重新穿上。难怪她不褪贴身小衣,
耿照心想。就算是这样,这姑娘也未免太大胆了罢?「冷炉谷时有信鸽无故失踪,
看来是误经此间,成了硫磺石。引道中还有体型更大的鸟禽腊尸,该是鹰隼之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没有发现……」苏合熏面色凝重。「这潭子的水面,比昨儿来时明显
高了许多?」适才耿照游上岸时,便已察觉有异,经她一提醒,再与引道中的硫
磺腊尸连结起来,不禁愀然色变。「不好!此地……不宜久留!苏姑娘,昨儿我
清醒时那阵强烈的焚风,是不是每天都有?」「都是差不多的时间。这是」望天
葬「的殊异处之一。」苏合熏点头。「风息不久,她们便来送饭换药,日日皆然。」
耿照听得心中一沉,浓眉紧锁,沉声道:「按我所想,这水潭每日午后被出水口
的冷泉注满,溢肚的酸泉水浇上谷底热源,或许便是焚风的来源。」苏合熏有些
不同意。「既然如此,焚风应该持续不断才对。除非有人关上引道里的水栅,否
则酸冷泉持续溢出,焚风岂有尽时?」耿照举起那块鸟形腊尸,往积满厚厚硫磺
结晶的峭壁一比。「焚风若能将潭里的水蒸散,或刮卷至岩壁上,那一切便说得
通了。我在笼中时,尚觉那阵大风炽热难当,在十数丈……或许更低矮、更靠近
热源的这里,妳说那风该有多热?」其剧烈的程度亦然。苏合熏想象潭水溢出的
瞬息间,那阵灰黄色的怪风如龙挂般直卷而上,宛若活物,将汩溢于池缘、水面
微微鼓起的酸泉卷得扑上峭壁,被巨大的风旋磨碎、复遭池水溶解的硫磺颗粒深
深填入岩缝;风的边缘,就像乳黄色的臼液不住旋升,终于漫过了出水口;被暴
风卷入的禽鸟,亦挣扎不及,被甩入引道中摔打弹撞着,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硫磺
水风,形成腊尸,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耿照没看过那个遍地腊尸、宛若殓房的石砌空间,引道里浓重的硫磺气味带
着挥之不去的死气,对被卷入的鹰隼信鸽而言,那里不是墓地,而是处刑场…们
撞得骨碎如绵,却被沾裹的硫浆留下了最后的形影,永远而不朽地停驻在惨亡的
瞬息间。

  「那里也不能待,」她低声喃喃道:「否则……我们的下场就像这样。」此
际天才大亮,距水潭涨满还有三四个时辰。事实上,当酸泉水漫过池缘,这里将
成为死亡处刑的第一道刀鲗,浮在水面上的所有一切,将被溢出的巨量泉水推送
而出,如遭浪卷,随之坠落地热深谷,纵使身负惊人艺业,亦难与天地造化之力
相撷抗。

  「唯今之计,也只能爬上去了。」耿照沉声道。

  「出水口那里不行!」苏合熏急了,眉心紧蹙,这回重复的话语却被耿照打
断。「不是出水口。我们爬上断崖去,回」望天葬「,吊着鸟笼处。焚风到了那
个高度,威力大逊于此间,再不能致人于死。」苏合熏几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
大叫:你连引道出水口都爬不上去,这片断崖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丈高,备便绳索
钉凿,也未必能攻克;徒手攀登,到底是谁小瞧了谁?

  她一瞥耿照软软垂于身侧的右腕,终究没忍心出口,少年却读出了她的心思,
正色道:「与其坐以待毙,好歹也应一试。天让妳我至此,而不是孤伶伶地扔下
了哪一个,足见是有安排的,若非如此,我俩任一人沦落到这水潭子边,最好的
下场不过就是那头信鸽罢了。」苏合熏凝了他半晌,忽展颜一笑,摇头道:「我
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怎么你的话听起来颇有道理似的。」耿照哈哈大笑,将构想
与她细说分明。

  耿照右腕残废,苏合熏气力有限,分开攀爬俱有不能。他的想法异常直观:
连手攀爬,不就结了?

  他将苏合熏负于背后,两人身躯以腰带缠缚起来,苏合熏的双腿盘他熊腰,
双手便取替耿照的右手。这是一场无法预先练习的竞赛,对手则是步步进逼的时
间,耿照循着先前攀爬的轨迹,觑准峭壁走势,率先踏着熟悉的岩凹,左手稳稳
攀举,一口气将两人拉了上去。

  苏合熏臂力虽不及他,双手合使,初时倒也有模有样,而她修长的玉腿更是
劲力惊人,缠着耿照的腰肢向上提,张驰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默契十足,爬到
出水口的高度时,所用时间只比苏合熏自己稍长些。

  但这不是个比快就能稳操胜券的活儿。

  峭壁不知有多高,要想成功登顶,体力分配远比一味抢快重要得多。耿照耳
畔听着她轻细的呼吸,背门隔着她柔软丰盈的乳房,感受心跳的节奏,渐渐与她
调整一致,以相同的速度移动手脚,不紧不慢地向上移动着。

  修习内功者与常人最大的不同处,在于他们运动身体并非只是纯然的消耗。

  透过呼吸吐纳、脉息循环等,内家高手可将运动时逐一积累于关节四肢中、
造成酸痛肿热的郁气袪除,甚且转化为可用之「气」,一夜长奔而不息,开碑裂
石而不伤。

  只消内力运行顺畅,呼吸调匀,以苏合熏的造诣,爬上大半个时辰也不致手
足酸软,脱力坠落。然而对耿、苏二人来说,每回上升,除自身之外,还须负担
另外一人的体重,耿照的身量纵未倍于苏合熏,于她却是较自己更沉重的负担,
无论体力或真力的消耗,均大过了她原先的预想。

  半个时辰后,苏合熏渐有些力不从心,呼吸明显浓重起来,双腿拉提的力量
也衰弱许多,轮到她攀岩时,上升的幅度急遽缩减,两人攀爬的速度已不如出发
时。

  为防真气散逸,也避免分心失足,耿、苏不敢开口交谈,耿照无从了解她的
情况,只能独力担负起赶上进度的责任,将苏合熏上移不足的部分,由自己来补
足。

  致命的错误便从此埋下种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耿照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觉,抬头仍不见崖顶轮廓,咬
牙将两人提上尺许,轮到苏合熏时,她双手攀住岩角向上拉,腰腿却未随之而动,
两股相反的力量一拉扯,居然是她松手后仰,几乎将耿照掀翻过去。

  「小……小心!」耿照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贴着崖壁「哗」的往下溜,顾
不得撞疼苏合熏的膝腿,紧紧往壁面伏低,苏合熏擦刮得痛醒过来,双手一攀,
两人堪堪停住,俱出了身冷汗。

  「对……对不住……」她虚弱的声音吓到了耿照,余光一扫,才发现她唇面
煞白,鼻尖发梢挂着豆大的汗珠,实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却不知何以至此;转
念一想,不禁大为懊悔:「是我惹的祸!」两人通力合作,定是交互影响。苏合
熏因负荷过重,放慢了攀爬的速度,耿照应该随之减慢,与她一起调节体力,方
能有效延长身体的使用时限。当他加大上升的幅度,无形中迫使苏合熏采取更激
烈的节奏,加倍榨取所剩不多的真气体力,苏合熏咬牙撑持的结果,终被疲劳一
举击溃。

  耿照对自己的莽撞粗心后悔不已,然而此际已无回头路,若连他也放弃希望,
这一松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只得咬牙继续向上。苏合熏神智未失时,偶尔还
能勉强抬臂,攀岩助他稳住身形,末了连呼吸都变得悠悠断断,细致的小脸软弱
地垂靠在他的颈窝里,一动也不动。

  耿照顿觉天地之间,彷佛只剩下了自己。

  这种无助与寂寥、一松手便将失去一切,身子里却再也挤不出一丁点气力的
恐惧绝望,令他忍不住想流泪,只能不断在脑海中重映他失去一切的那晚,让两
种截然不同、威力却无分轩轾的绝望感相互冲撞撕咬,在夹缝中得到些许继续前
进的意向。

  支持他没疯的力量叫「恐惧」。

  耿照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在受金环谷恶徒凌虐的当下,过去那些坚信不
移的信条并未出现拯救他,未在希望灭绝时驱走灾厄,留存善良。因为失去,方
知过去自己拥有这么多;因为无能为力,才深深体悟自己何其脆弱……如今只存
一息的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还能被践踏凌虐、摧残到何种境地?

  耿照想象不出,但现在他明白那并不代表不存在。还有的,悲惨永远都能超
乎你的期待……这是你要的么?

  ——绝不!

  他怕得颤抖起来,怕到不敢放手、不愿停下,从几近枯竭的身躯深处不住绞
拧出些许气力,拖着背后的女郎继续往上爬,连钝重的身体都不能阻止他的惊怕,
迟滞的真气不屈不挠地在经脉中拖行着,从那些钉桩般散布在全身各处的吸功
「点」下挤溢而过,迸裂的缝隙逐渐被撑挤开来,冷岩般凝结的气脉布满大大小
小的冰裂细纹,底下隐隐有熔浆沸滚,灼热的蒸汽喷薄而出,似有什么要挣脱禁
锢,破茧而出。耿照无法看见自己,他甚至没能有清楚的意识,只凭着被惊怖驱
赶的本能,不断抬臂、拉举、立足,再向下一个高点伸出左掌……如果他能看见
的话,会发现峭壁之上,一名负着昏迷女郎的黝黑少年,不靠绳索钉钩,以单臂
在陡峭的岩壁间向上攀爬,宛若猿猴,不仅动作毫无停顿,而且越爬越快;要不
多时,「望天葬」的崖角轮廓已在眼前。

  他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沿着斜过头顶的崖底凹弧逼近金属角柱,既像壁虎,
又似蜘蛛,过于平直的角度几乎无法继续攀爬,但窜走全身的真气越来越强,如
滚雪球一般,渴求着更广阔的战场……蓦地少年自崖底翻出,足尖往崖边一点,
整个人冲天疾起,直至丈余,于力尽之际两度拔高,凌空倒翻,右掌并如刀板,
刚柔二劲交缠齐生,一刀劈向地面!

  他不明白身体为何自然而然便使出这「式,覆盖全身气脉的黑色冷岩彷佛因
这刀突然活起来,楔子般插在经络间的无数小吸功」点「如黑蛇绞扭波动,挟着
惊人的异种劲力」飕!「向下集中;就在同一时间,遮蔽尽去的奇经八脉忽绽出
璀璨耀眼的剑芒,翻搅的炽亮熔岩」轰「的一声四散迸开,没入经脉各处,与剑
芒融为一体,倏地沉静下来,如星河般焕发着铣亮而温润的辉芒,宁定中蕴着雄
浑无匹的力量。

  耿照单膝跪地、,掌缘轻抵地面。断去手筋的指掌,原本再使不出丝毫气力,
方能唤作「废去一只右手」;即便破坏力惊人的「落羽天式」,也不能凭空使他
的右手复原。

  但,耿照并未及时撤去劲力,没有记取荒溪对战灰袍客的惨烈教训,仍是将
落羽天式原原本本地使将出来。上回他这么做,使自己成了无法运使内功、一身
真气如被深渊汲取一空的废人,冷炉谷外遭致惨败,非但保不住心爱的女子,甚
至赔上使兵器的宝贵右手。

  他低头凝视缠着肮脏布条的右掌。

  手筋被断,令内力无法运过指掌,然而「落羽天式」所生异劲,却不受东洲
武学的经脉气论所限,透掌而出,毫无窒碍,这回既未反噬刀主,也没有再于体
内形成吸功深渊,留滞不去。

  耿照回臂托抱苏合熏之臀,负美起身,垂着右掌,径朝角柱行去。

  未几,一声哔剥细响,接着轰然一震,整个「望天葬」似都晃了一晃,崖下
落石累累;待烟尘散去,赫见耿照适才落掌处,竟凭空陷下径逾七尺的大坑,表
面的砂石俱已泥化,目测难知深浅。

  ——「落羽天式」威力如斯,世间更有何物可制?

  耿照仅以余光一瞥,连停步都懒,边走边想。

  若以此际恢复十成的碧火神功,应该就行!

  第百五八折、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翌日,当林采茵提着贮盛食水汤药的荩箧、独个儿来到「望天葬」,见
耿照与苏合熏好端端坐在鸟笼中央时,吓得竹箧都翻了,一跤坐倒,「妳」了个
半天,始终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这与她彻夜苦思,好不容易编出来的脚本有天地云泥之别。她屏退左右,本
想成为头一个发现「两名重犯不知何时不见了」的目证,借以撇清嫌疑,谁知这
俩坠入雾底的家伙竟又回到笼里,底部变成两扇大活门的鸟笼也恢复原状,直如
白日见鬼,突然深悔没带四名……不!是带八名婢仆前来。苏合熏直将她吓够了,
才好整以暇地开口。

  「以后每日送膳,须备足两人三餐的份量,熟牛肉至少两斤,两只熟鸡蛋,
饮水须充分供应!」口吻虽是一贯的清淡冷漠,内容却滔滔不绝,竟是在点菜。
林采茵半晌才回神,颤道:「妳……妳究竟是人……还是鬼?」苏合熏睨着她,
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悯。

  「……是鬼的话,我会让妳准备素果。记好了?要不我再说一遍?」一副无
法信任她的智商的模样。林采茵的脑袋还未恢复运转,遭受蔑视的防御本能倒先
清醒了过来,霍然起身,一指笼中清冷的美女:「做妳的清秋大梦!苏合熏,我
不知妳玩得什么把戏,要吃肉喝水,妳等下辈子罢!我正愁上哪儿去找妳们!」
忽然闭口,双目圆瞠,似想到了什么,一时无语。

  苏合熏可怜似的俯视她:「方才说的,是头一个条件,用来交换我们待在这
儿,」哪儿「都不去。」林采茵陡地爆出夸张的尖锐笑声,横眉竖目,恶狠狠道:
「笑……笑话!我今儿便向主人禀报,将妳俩打入地牢!我虽不知妳是如何办到,
要想再逃一次,门都没有!真是岂有此理!」「……妳要怎生说?」苏合熏并腿
斜坐,腰背直挺,修长的上身曲线玲珑浮凸,虽端坐如仪,表情却像歪首托腮似
的,透着难以言喻的无奈和无聊。林采茵被这模样深深刺伤,身子忍不住颤抖了
起来。苏合熏恍若未觉,自顾自道:「是妳不小心将我们放走了,才知这」望天
葬「不安全?是妳告诉他,这是全冷炉谷最安全的监禁处,飞鸟难越。待我俩消
失,他要不要追究妳的责任?」这话戳中林采茵心底最深的恐惧。「望天葬」黑
蜘蛛无法接近,未曾向主人言及,连输诚投降的郁小娥也绝口不提,她逮着机会
参了郁小娥一本,暗示主人那一意钻营的小贱货大有问题。主人虽不置可否,却
将苏耿囚于望天葬,算是采纳了建言。

  万一两人无声无息消失,过错就必须由她一人来承担,既非黑蜘蛛,更不是
郁小娥那贱婢,只有她……这种荒谬的事,怎么能让它发生!「若妳答应条件,」
彷佛听见她心中悲啸,苏合熏平静道:「我们便乖乖待在笼里。反正,他什么地
方也去不了,是不是?」林采茵一瞥趴卧在她身后的那团乌影动也不动,暗忖:
「这……她若只想吃点好的,倒也容易打发。」一边转着心思,要如何唆使主人,
将苏合熏赏给那票金环谷的鲁汉子当玩物算了,永绝后患,反正留下那残废也玩
不出什么花样来。她心里有了盘算,换过一副温柔神气,清了清嗓子,试图扳回
颜面:「吃喝容易。妳还有什么要求?」她悄悄将「条件」改成了「要求」,彷
佛能将对方踩低几阶。不料苏合熏还真蹙眉想了会儿,才摇头道:「暂时没有。
不定妳下回再来,我便想到啦。」直到林采茵气鼓鼓地走了,耿照才爬起身来,
哈哈大笑。「妳再多说两句,我怕她气得跳崖,咱们的熟牛肉就飞啦。看不出妳
也会欺负人。」苏合熏蹙眉道:「我哪有欺负她?她自来就这样。」想了一想,
果然林采茵的模样是挺可怜,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弯弧,乍现倏隐,似是生生忍
住了笑意。

  要不多时,四名披着防风兜氅的仆役又提着食盒,联袂走出山洞。操作铁笼
靠岸,只须一人扭动转轮即可,拉牵笼底的铁链不过是辅助而已,可有可无;须
得四人齐来,多半还是防范苏合熏犹有余力,暴起伤人,乘机脱出牢笼。

  四名仆妇全是生面孔,无一与昨日重复,看来是林采茵刻意为之。约莫在她
心里,采取与苏合熏所言全然相左的行动,或能稍稍抗衡面对她的挫折。耿照不
免在心中暗叹:脑筋不好果然非是最要命的,心胸偏狭才是。

  仆妇们利落送入食水,替装死的耿照换药包扎妥适,未敢多说半句闲,快步
离开断崖。苏合熏揭开盒盖,热腾腾的水煮牛肉香气扑鼻,耿照腹中馋虫作怪,
几乎枵鸣起来,却仍趴着不动。苏合熏叹道:「你忒小看我的食量,不给点颜色
瞧瞧,看来是不行的了。」耿照更不稍动,嘴唇微歙:「……洞中还有一人。」
苏合熏警醒起来,低声蹙眉:「忒远你都能听见?」耿照自不能答,却听她慢条
斯理撕下一小绺肉条,朱唇微启,细嚼慢咽,叹道:「天啊,怎能这么好吃?」
耿照心想:「这点林采茵是对的。这丫头只有外表老实,心思坏透了,逮到机会
便要作弄人。」最初对她的印象却远不是这样,只记得她拳头厉害,无不相准要
害,招招往死里打。不知何时起,苏合熏也会在他面前开玩笑了,就是这般慧黠
灵动,姥姥才会让她卧底罢?

  耿照忽然意―:一直以来他印象里的「苏合熏」,或许是经历过地底生活的
压抑变造,才成了如今之面貌。对林采茵这样同她一起长大的人来说,说不定苏
合熏也曾经是个聒噪爱笑、喜欢和同侪嬉闹的女孩。

  正转着心思,蓦听一阵脚步细碎,洞中果然奔出一名同样披着兜帽大氅的娇
小人影,跫音甚是熟稔,即使身处浓重的硫磺雾上,仍嗅得风里透着一缕温热乳
甜。

  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少女怀香。「阿缨!」他单臂撑起,喜动颜色:「还好妳
平安无事……真是太好啦。」来者正是逃过一劫的小黄缨。

  冷炉谷被攻破之际,她自北山石窟脱身,趁乱混入婢仆中,连日来在天宫里
外打下手,早听说耿照的遭遇,此际亲眼得见,泪水不住在眼眶打转,提醒自己
须得坚强才能救他,咬唇不让泪水滑落,忍着哽咽道:「你……你等着,我马上
救你出来!这处机关……我也打听清楚啦!」伸手去扭柱上转轮。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阿缨果然能干,非但躲过敌人抓捕,连这机关也教她
摸得通透。」连忙唤止,再三抚慰。

  「你们既能离开,怎……怎地却不肯出来?」黄缨听得将信将疑,见苏合熏
虽形容憔悴,衣发狼藉,然而腰细肩削、雪颈纤长,瓜子脸蛋白皙秀丽,确是不
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小小的圆脸倏地沉落;只心疼他身受重伤,不忍相责,打量
苏合熏的眼光顿时犀利起来,自无一丝善意。

  耿照未察少女心思,耐心解释:「敌人与黑蜘蛛连成一气,谷内更无一处安
全的地方,无论逃到哪里,一旦黑蜘蛛出手,还不是得乖乖回来?不如养精蓄锐,
别作徐图。」黄缨下巴一昂:「她也是黑蜘蛛,怎知不是暗通款曲,伺机害你?
我先将你放了,要往哪里躲去,咱们慢慢再想。」耿照摇头:「阿缨,我双脚能
行走站立,全赖这位苏姑娘搭救。她要害我,只消扔着不理,我每日都能死上几
回,也捱不到今日与妳相见。」黄缨「啊」的一声,惊喜交加:「你……你的腿
好了?」她听仆妇之间「流传,说典卫大人被打折龙骨,成了半身不遂的废人,
只道无知蠢妇唯恐天下不乱,故意加油添醋,白猪都能说成黑狗,并不肯信,暗
暗将长舌妇姓字全记在心版上,哪天逮着机会,定要让她们后悔曾经咒过耿照!

  至见他凄惨的模样,才知那些烂嚼舌根的怕还说得轻了,一颗心沉到谷底,
没敢再抱希望,一径安慰自己:人活着、能吃饭说话,已很好啦,腿有些不方便,
又有什么……陡地鼻酸起来,思绪登时无以为继。

  耿照唯恐她不信,支起膝盖,半蹲半跪,虽只单臂可恃,动作却甚是利落,
半点儿不像被打得半死、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可活绷乱跳啦,妳莫发愁,没事。」
黄缨喜不自胜,定了定神,不再拿斜眼瞟苏合熏,而是转身直面,向她点头致意。

  「多谢妳了,苏姑娘。他的腿……」声音忽地一咽,便未再说,红着眼眶展
颜一笑,瞇眼道:「我一个乡下姑娘,不明事理,适才言语得罪之处,苏姑娘别
同我计较。

  多谢妳救了他。「说得意诚,连苏合熏都无法故作冷漠,微微颔首,淡然说
道:」换作妳,也会这么做的。「黄缨望着她,忽有些明白过来,抹了抹眼角面
颊,皱着微红的小巧鼻尖猛吸几下,飞快打理了泣容,瞇眼对耿照笑道:」非常
时期,姑且让你占回便宜,下不为例。「耿照苦笑道:」有这么痛的便宜,下回
让给妳好了,连下下回、下下下回都给妳,绝不同妳争抢。「黄缨连呸几声,大
骂他无有良心。

  耿照见她乔装改扮,到处乱跑,料想以姥姥神通广大,定有明哲保身之法,
竟连黄缨也未陷于敌手,于反制鬼先生、驱除狐异门一事上,堪称天降奇兵,胜
师百万,抑着兴奋之情,殷切相询:「姥姥她老人家呢?妳们避于何处,才逃过
了黑蜘蛛的搜捕?幼玉姑娘可有随之撤离?」料想祸起仓促,他与苏合熏都不在
北山石窟,姥姥等若孤身面对入侵的外敌,黄缨好手好脚、意识清醒,逃亡时不
算负累,仍在休养中的盈幼玉,就未必有这等运气了。

  岂料黄缨摇摇头,没好气道:「别提啦,通通给捉了去,被软禁在天宫之内,
我约略知道在哪,还没找到机会混进去;便混了进去,也不知该说什么。那老虔
……姥姥若有法子,也不致落入黑蜘蛛之手,便即问她,恐怕也还是一样。」耿
照与苏合熏面面相觑,片刻才忍不住问:「那妳……是如何逃出来的?」黄缨可
得意了。「那晚黑蜘蛛进北山石窟来搜人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人在我
耳边吹气……」耿照愕然道:「吹气?是……是用嘴么?」实难想象神秘的黑蜘
蛛会有这等无聊轻佻之举,怎么想都像黄缨自己做的多些。

  「你别打岔!还想不想听啊?」黄缨瞪他一眼,神秘兮兮道:「那人在我耳
边吹气,笑道:」还睡?妳大祸临头啦。「我一听就醒了,抬头却什么也没瞧见,
忽然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堆黑衣人像影子一样流了进来,我吓得跳下床,本想
钻进床铺底,谁知那些黑蜘蛛像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也不动,瞪大眼睛瞧我。」
「……然后呢?」耿照趁她停下来喘口气时,赶紧插口。

  「然后我就走了出去。」黄缨本想大肆渲染,被他一催,想想其实也没什么
好吹的,当晚何以如此,连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由气馁,挥掌道:「反正
就是这样啦。黑蜘蛛不知怎的,要不是没看见我似的,便见了也当作没见,我在
石窟山道里转得几转,即入谷中。」北山石窟的联外秘道,其弯绕复杂的程度,
比之禁道亦不遑多让,耿照随苏合熏离开时亲身走过一回,若非有领路使者引导,
实无自行走出的把握,决计不是黄缨说得这般轻巧。考虑到她没有说谎骗人的必
要,只能认为事有蹊跷,断不能以巧合目之。

  耿照沉思片刻,正色道:「阿缨,我这儿妳不必担心,妳有机会瞧瞧姥姥与
幼玉姑娘去,但切记不能冒险,凡事以保身为要;若有余力,则打听二掌院的情
况,我料鬼先生有求于她,应不致太过留难,只是仍挂心得紧。待我打通一处关
窍,恢复了受伤的右手,便去接妳们出谷。」黄缨本是千般不愿,听他说连右手
都能复原,又不禁眉花眼笑,点头道:「好罢,那我去啦。明儿再想法子混进来,
给你送饭。」翻起兜帽,依依不舍边走边回头,半晌终于钻进山洞,小小的背影
这才没于幽影,消失无踪。

  苏合熏一直在思考她的话语,待人走远了,本欲开口,转头见耿照浓眉微蹙,
锐利的眸光紧盯着洞口不放,半天都回不了神,忍不住轻哼一声,蹙眉道:「这
你也放不下,心上不嫌挤轧么?」耿照微微一怔,转头道:「什么?」苏合熏却
没搭理他,自顾自地说:「明明心里最挂念的,就是你的染姑娘,为什么故意放
到最气才说?还道」不致太过留难「什么……哼,满口子谎话。」耿照听是这事,
放下心来,兀自凝眸睇着山洞那厢,苦笑:「苏姑娘,妳不了解阿缨。要露出一
点关心二掌院的风声,一有机会她便冒险了,我实不乐见。此时此刻,还是以她
安全为要。」苏合熏倒未穷追猛打,静默片刻,才道:「恢复右手什么的,也是
骗人吧?」「反正我前科累累,已骗一椿,再骗无妨。」笑容一敛,正色道:
「苏姑娘,山洞另一头的入口处,应该安排了守卫罢?」苏合熏心头微凛。「平
日是没有,但」望天葬「囚得有人时,料想是该有守卫的。」自她晓事以来,
「望天葬」三字极罕出现在人们口耳之间,此间说是禁地,其实更像荒地,崖上
之风是能将人刮入地热谷底的,洞外的铁栅长年以锁炼闭起,禁止教下接近,的
确没有固定轮戍之必要。

  「以阿缨的武功,决计不能打倒守卫,更别说悄无声息潜入此间。」耿照面
色凝重,左手抚着下颔,凝神细思。苏合熏想了想:「……依你之意,是他故意
放她进来,一探你之虚实?」耿照一下便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道:「没必要。
鬼先生全盘胜利,要对付我等,有更省事方便的法子,毋须如此费心。况且,阿
缨在谷中是婢女的身份,并不起眼,将线牵到她身上去,未免太过虚渺,也不够
自然。妳瞧,我们这不就动了疑心?」同样的使间之计,用在盈幼玉身上似乎更
合情理,以盈幼玉的武功身份,让她自以为钻了黑蜘蛛的空子,在谷中密谋渗透
伺机反攻,怎么说都强过了一介洗浴房的丫头。况且,纵使黄缨在北山石窟内遭
黑蜘蛛捕获,只能认为是姥姥或盈幼玉的下人,除非鬼先生未卜先知,怎么也连
不到耿照身上。

  苏合熏非拘泥面皮的性子,遇错即认,坦然点头。「这的确是不合情理,我
想笨了。你觉得呢?」耿照抬起头,眸光转锐。「妳有没听过」狐假虎威「的故
事?狐狸走在老虎前头,老虎见所经处百兽辟易,无不让出道来,以为狐狸才是
万兽之王,吓得仓皇逃离,殊不知野兽是惧怕走在狐狸身后的自己,与狐狸自身
半点关系也无。阿缨的情况,或许恰恰反了过来,狐狸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头
老虎。」苏合熏陡地会、意,柳眉紧蹙,凛然道:「你的意思是?」「阿缨背后,
另有高人。是那人救她,黑蜘蛛见了,亦未敢轻举妄动,只能视若无睹。那人知
道阿缨要潜入」望天葬「,先一步替她料理了守卫,她才能大马金刀进来。」苏
合熏闻言,眉头蹙得更深。「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两个问题耿照也
毫无头绪,自不能答。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妳记不记得冷炉谷被攻破那晚,鬼先生突然出现在禁道时,黑蜘蛛倒戈的
情况?妳不觉得以黑蜘蛛听命之甚,鬼先生的法子其实很笨很多余?布好计划猝
然发动,全面攻占冷炉谷,不是比同我们瞎打一气利落得多?胜券在握,又何必
舍近求远?」至此,苏合熏已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却未如往常般蹙眉,反抿着
一抹似笑非笑的唇勾,略微侧首,饶富兴味地等他说下去;虽未接口,认真凝眸
的模样却令人微感晕眩。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哪怕再荒谬无稽的推论,都能得
到率然出口的勇气。

  「鬼先生操控黑蜘蛛的方式,可能出人意表地原始,或为暗号,不然便是信
物之类,须得当场亮出,才能让她们服从。是故,冷炉谷不得不由谷外之人占领,
不能直接对黑蜘蛛下达天罗香易帜的命令;没有他在,黑蜘蛛便毋须理会其号令,
又或者……须以其它持令之人的号令为先。」苏合熏眼睛一亮,终于明白他的意
思。

  「我在想,持有那暗语或信物的,也许不止鬼先生一人。」耿照定定地望着
眸光烁亮、恍然而悟的秀丽女郎,低道:「那个出手救了阿缨、此刻正于谷中暗
行的神秘人,同样掌握了号令黑蜘蛛之法!」

  自从当众受辱的恐怖夜晚之后,转眼已过数日。孟庭殊一直被安置在天宫顶
层的广间,鬼先生给她安排了六名仆妇婢女贴身伺候,这些人当日都不在麻福施
暴的现场,拨了来孟庭殊房里,吃住起居都在顶层,并未与其它下人混杂,并不
知道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看待孟庭殊的眼光一如既往,仍当她是高高在上的
代使、教门的精英,一般的尽心服侍。

  连当晚帮她洗净一身狼藉、涂药敷创的,都是另一批陌生的婢仆,翌日孟庭
殊便没再见过那些人,彷佛与那段不堪回首的污秽记忆一同埋葬了似的。亏得如
此,她才未在自厌自弃、自我否定的杂识中崩溃,身心得以慢慢复原。

  用过午膳,仆妇揭窗撑起,凉风徐徐,已无残冬之寒峭,甚是舒心。孟庭殊
靠着软枕,斜卧在窗边的黄花梨木美人榻上,晒着温暖的太阳,忽觉纵在昔日也
无这般待遇;便当上护法或长老首席,日子不过就是这样。

  半琴天宫顶层一向是门主专用,她还不曾上来过,据说雪艳青常于此间演练
枪杖,本是空荡一片,只摆着更衣用的屏风之类;此际堆满房间的名贵家生,不
用问也知道是谁的安排,应搬自门主、乃至姥姥的起居处,其精致华丽的程度,
连幼玉房里的亦多有不及。

  不知不觉间,孟庭殊在和煦的暖阳春风里睡着了,梦里罕见地未再出现那丑
陋恶心的施暴禽兽,连日来笼罩心头的乌云似正消淡……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身
子一动,感觉一物自肩颈滑落,睁开眼睛,赫见是原本搁在床头的一袭外衫,为
她披上衣物的俊朗男子正要回座,见她醒来,歉然微笑:「我本来以为动作够轻
啦,没想还是惊动了代使。」孟庭殊坐起身来,一时间却不知该不该行礼;便想
开口应答,依旧吐不出「门主」二字。从征服者的立场看,鬼先生对她可说是礼
遇已极,虽说含有代替部属补过的意思,按冷炉谷此际状况,孟庭殊也没有硬着
脖颈与鬼先生蛮干到底的筹码,软硬皆失,还谈什么脸面尊严?

  幸好鬼先生举起手掌,示意她毋须多礼,免除了称呼叩拜上的尴尬,孟庭殊
虽不认同他侵占教门的恶行,亦不免多生出几分好感。「……代使的身子好些了?」
他坐上一只雕花绣墩,翻过桌顶的薄胎瓷杯,随手点了清茶,便如闲话家常般,
气氛温煦宜人。

  孟庭殊不喜欢被这么问。这只不过是不断地提醒她曾发生在身上的惨痛记忆
罢了,落手再怎么轻巧,终究是揭了伤疤。但这人自在的模样她并不讨厌,只点
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鬼先生也不生气,怡然道:「大错已然铸下,我纵使杀了麻福、惩治了采茵,
也不能还代使一副清白无瑕的纯阴功体。然世上武境,殊途同归,便在《天罗经》
中,亦还有绝学无数,择一精研,未必不能登上极顶,傲视寰宇。依我之见,代
使此际所缺,非是纯阴之身,而是一处寄托。」孟庭殊心思机敏,听懂他的言外
之意,苍白的面颊微泛潮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天罗香之人多半没什么婚娶
的念想,层级高的教门菁英因腹婴功阴丹之故,更视男子为采补炉鼎,如同双修
一道中男子一贯轻视女子,只当作是提升己身境界之用,不过一助具耳;平等以
道侣待之的,其实少之又少。

  孟庭殊虽对自己的姿色颇有几分信心,却没天真到以为鬼先生真看上了她,
转念一想,暗自沉吟:「莫非……他想借着娶我,来笼络教门中人?」林采茵当
夜在大堂上的表现,可说寒了一众教使之心,让她这样的女人立于座畔,怕鬼先
生这自封的「天罗香之主」也做不长;善待自己、乃至娶她为妻以示负责,的确
是收拾人心的一条快捷方式。

  她一向决绝果断,现今之势,要想靠武力收复冷炉谷,不啻痴人说梦,鬼先
生虽非正统,若真有一统七玄之心,早晚也要对上的,若能依着他取得有利的地
位,确保教门香火不绝,他日无论是乘弱复兴,甚至取彼而代,好过今日玉碎昆
岗,片瓦不存。

  「门……门主之意,」她定了定神,垂着纤细的雪颈,细声细气道:「请恕
我不能明白。请门主明示。」鬼先生并不知道她是忍着何等的羞耻自厌,才吐出
「门主」这个称谓来,对终于从少女口里获得承认,似是十分满意,笑道:「孟
代使,古人说:」丝萝不得独生,愿托乔木。「女子总要跟对了人,才有幸福可
言。不知代使以为然否?」孟庭殊心想:「果然如此。」忍不住环报双臂,似觉
周身冰冷,连透窗而入的午后骄阳都无法稍稍带来暖意。

  然而良机稍纵即逝,她已失去一跃成为高手的纯阴之体,下一根浮草尚不知
在何处,虽一想到要同男子肢接,便难以抑制地恶心头晕起来,遑论合卺圆房,
料想鬼先生也非心怀眷爱贪恋美色,不过收买人心罢了,应不致强要她的身子…
…说不定,还嫌她已非清白,心中厌弃……少女抑着蓦孤涌起的自伤与苦楚,勉
强挤出一丝笑容,极力装出害羞的模样,轻道:「……全凭门主安排。」料想鬼
先生若有亲昵之举,须得尽力忍耐,以免惹他不快。鬼先生闻言抚掌,怡然笑道:
「我便知代使极识大体,一点就通。」振袍起身,朗声道:「进来罢。」咿呀一
响,门扉应声两分,一条锦袍玉带的高瘦人影立于槛外,双手负后,浓眉压眼、
唇薄面青,正是金环谷四大高手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孟庭殊还未反应过
来,却见鬼先生微微一笑,向外走去,与跨入门坎的青白瘦汉交错而过,扬手道:
「当日大堂一见,凤爷从此害了相思病,对代使念念不忘,说什么也要一亲芳泽。
代使花朵般的人儿,千万要将这根」乔木「服侍好了,日后在冷炉谷中,方有立
足之地啊!」镂花门扉掩上,将少女凄惶的尖叫哭喊、撕衣裂帛的脆响,以及乒
乒乓乓的几凳掀倒声隔绝起来,当中似还夹杂着几下击肉劲响,却不知打得是头
脸臀股,抑或其它部位。鬼先生哼着小曲儿,推开邻室房门,赫见袅袅熏香之间,
姥姥正盘膝坐于琴几后的蒲团上,房中应有监听的秘孔之类,隔壁孟庭殊悲惨的
哭喊呻吟听得清清楚楚,连针砭之间的淫水滋响亦像近在耳畔,比亲眼见得还要
明白。

  姥姥双目低垂,似是入定一般,丝毫不为所动,倒是一旁榻上的盈幼玉坐起
身来,撮紧的双拳彷佛要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揉碎,若手边有柄长剑,便要上前与
他拼命。

  鬼先生视若无睹,啧啧两声,冲姥姥竖起了大拇指。「长老好硬的心肠。一
手调教出来的乖巧女孩儿惨遭蹂躏,犹能观心内视,反照空明,干脆抚琴一曲,
给她们助助兴罢。」蜋狩云淡淡一笑。「你是胜利者,想怎的便怎的,天经地义,
有甚好说?但要做天罗香的主人,此举却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看来你在北山
石窟内所说,不过夸夸其谈,我未驳你,阁下却自打了嘴巴,委实憾甚。」「是
了,当夜咱们谈到天罗香的主人。」鬼先生故作恍然,拉了绣墩坐下,专对琴几
后的华服老妇,背门大刺剌地卖给了盈幼玉,浑没将她放在眼里。

  「长老受先代谷主」喜欲夫人「薄雁君遗命,将那猎户的后人接入谷,从小
养在北山石窟,深居简出,却把满谷青春少艾,当成他一个人的药罐子来养,阴
功大成之日,便要悉数将功力捐给他,以成就一代绝顶高手……可惜天算不如人
算,这点想头,却教妳那蘅青姑娘给坏了,是不是?」当他被蘅儿所杀时,抵狩
云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好不容易露出的一丝曙光,转头又被绝望所吞噬。

  为了强化天功,她们奉薄雁君之命,将遗体之血炼成药丸,肌束制成肉脯,
骨头则磨成粉末;连不能食用的毛发都烧制成熏香,一点不剩地给了那孩子,活
化他那得自枯泽血照的特异血脉……去哪里再找一对,花几十年光阴,在肉身内
以真气孕成,再把服食者制成丹药,给另一人吃下肚里?

  为求出路,抵狩云只好将原本预备给门主吸功的雪艳青扶正,并钻研修改
「天罗采心诀」,易采补法门为在男子丹田内培养阴丹、以便日后收成的左道异
法,天罗香遂成今日之模样。

  「抵长老,」当夜,鬼先生难得收起轻佻的口吻,露出认真的表情,一本正
经道:「不如……我来做天罗香的门主,妳觉得怎样?狐异门的人入主天罗香半
琴天宫,长老自难接受,但我若将七玄统合起来,如玄字部、定字部皆是天罗香
的一部份,由我坐上教门大位,为长老实现心愿,将《天罗经》发扬光大,光耀
前贤,岂不甚好?」抵狩云初见七玄大会的请柬时,便断定是野心家借故生事,
无论所图为何,不过借刀杀人而已,非但无益于七玄,恐是有意害之。然而此际,
她才突然发现:这或许是胤丹书的儿子自现身以来,说过最真诚的一段话,就算
出自野心算计,「七玄合一」却是他此刻……不!兴许是他一生当中,最初、也
是最重要的目标。

  (他是认真的。〉——虽然扬弃了你父亲贯彻一生的磊落姿态,毕竟还是继
承了他那未竟的梦想吗,年轻而高傲的狐狸?

  蜋狩云低垂眼帘,似笑非笑,又回复往常的气定神闲,若非碍于眼前的荒谬
景况,怕便要手按琴弦,轻拨几声铮综。「胜者为王。你想怎的,我便怎的,刀
俎之上,任人鱼肉,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要做门主,此刻便是门主了,毋须
问任何人。」「长老言重了、。」鬼先生仍是盯着老妇人,目光毫不放松。

  「问题是……」抵狩云慵懒抬眸,淡然一笑。「你知天罗香之主,都要做些
什么?」鬼先生听她表态,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微笑道:「长老还请
拭目,瞧瞧我知不知晓。」抵狩云点了点头:「我会好好期待。」「第二件事,」
鬼先生打蛇随棍上。「我想问长老要一样东西。」「你要什么?」「记载着冷炉
谷内所有暗格、通道、秘密房间的手札。」「你已有了黑蜘蛛……」这点是抵狩
云唯一不明、也清楚知道对方决计不会透露的关窍,索性省了无聊啄问,从男子
言谈间不经意露出的线索推敲,或许省事得多。「这谷里对你来说,应无」秘密
「二字。秘门也好,密道也罢,找到我这儿来问,也不知羞辱了谁?」鬼先生哈
哈一笑。「长老这话,于旁人的是道理,须瞒不过天罗香之主。这么说罢……」
转过一双精锐星眸,眸底却无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唇而出,一点儿都不像
在说笑。

  「……龙皇祭殿,位在何处?」抵狩云回过神来。冷炉可陷、教门可灭,只
消传承不断,天罗香一脉便能永存世间;与敌俱亡,恐怕非是历代前贤所乐见。
当晚,她便爽快将录有谷中各处古纪机关的秘册交给了鬼先生,怎知他翻烂古本,
竟未找出半点蛛丝马迹,料想蜓狩云有意隐瞒,方有今日孟庭殊二度受辱事。

  「长老明鉴,我这人心很软的,事事留有余地,并不是什么坏人。」他说得
诚恳,彷佛连自己都不怀疑。「邻室这位孟代使阴错阳差,被我手下人破了身子,
阴丹折损,于长老已然无用。我们这是示范一下,长老若还执迷不悟,坚不吐实,
我便将内四部诸位教使姐姐,一个一个拉进房里,敦请长老鉴赏春光;只消折损
过半,天罗香就算完啦,哪怕我立时撤出冷炉谷,将半琴天宫交还长老,教门从
此一蹶不振,休说亡于外敌,恐怕连存续都有问题。」说着转头一笑,悠然道:
「我听说盈代使是长老的高足,锐意栽培,寄望甚深……不如,就从她开始好了?
另一位被长老派去黑蜘蛛处卧底的苏姑娘,此际亦在我手中,可是一位标致的冰
山美人呀,若将这两位来个双飞,我手下的豪杰怕是人人争先,此间扰攘堪比街
市,长老要好生思量。」盈幼玉面色煞白,正欲发话,被姥姥抬眸一睨,只得咬
牙吞落。

  「在我看来,最大的问题……」抵狩云低垂眼帘,好整以暇地开口,模样倒
有几分像是在抚琴。「是我无从判断,你哪句话是真心,哪句又是虚与委蛇,随
口应付;于你,最大的问题,是你自己得先把这个想明白。」鬼先生一挑剑眉,
神情饶富况味。「请长老教诲。」「欲掩形容,黑巾覆面也就是了。」抵狩云悠
然道:「你舍覆面巾不用,足见想走到白日之下,以真面目示人,一统七玄、为
天罗香之主的说法应不是假;然而易容成胤丹书的模样,代表你对自己的所作所
为亦觉厌弃,配不上这个正统,不假父亲之形象,实无出手服众的理由,遑论把
握。

  「问题是皇者霸业,起乎一心。你心无定见,没有」当如是「、」可代之
「的雄心,便有霸者的实力,终究难以称皇,乃至建功立业,皆是黄粱。」面上
抹有易容油彩,鬼先生真正的表情藏在膏脂堆垫之下,并不轻易显露,片刻才耸
肩一笑,怡然道:「长老毕竟是承认了我有霸者的实力,倒也不算太糟。」「用
这种法子……」抵狩云没理他的插科打哗,一指邻室,正色道:「你或能宰制集
恶道、五帝窟、天罗香,乃至今日的狐异门,但你永远做不了胤丹书。在他之前
我们便是这样做,谁也没能成为他。」鬼先生笑面倏沉,进门以来头一次显出怒
容,阴恻恻道:「所以他死了。」「却比每一个还活着的人,无限接近」七玄之
主「宝座。」姥姥抬起眼,射来两道锋锐视线,沉声道:「无此胆魄,你可回去
当你的狐异门之主,继续干些卑鄙龌龊、鼠窃狗偷的勾当,莫再提」一统七玄
「四字,辱没你的父亲!英雄豪杰,不是忒好当的,况乎帝皇?」一旁,盈幼玉
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要穴被制、无法动武的姥姥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较之寻常
妇人还多有不如,这短短几句间的气场却压倒了眼前的恶人,本以为鬼先生恼羞
成怒,怕要翻脸,谁知姥姥不容对方反应过来,慢条斯理续道:「自我入得冷炉
谷,没听说有什么」龙皇祭殿「,你说是从贵门秘阁所藏的古书中得知,也只是、
一面之辞,兴许是你骗我,没准是冒称古人的书主骗了你,此说纯属子虚。你问
我要一处不存在的地方,难不成也要我骗你?」鬼先生恢复冷静,一派轻松,耸
肩笑道:「真真假假,总要试了才知道。在我放弃以前,只好继续委屈内四部的
姐姐们啦。」蜓狩云面上淡淡的没甚表情,似乎并不在意。

  「我个人是比较喜欢肌肤白皙的美女—」他转头对着榻上的盈幼玉竖掌抵额,
歉然道:「不好意思啊盈姑娘,不是针对妳。我看下一个就苏合熏好了。长老若
还寄望与她一道的耿照耿典卫出来搅局,好混水摸鱼的话,趁早死了心,他俩一
并被我擒住,囚于」望天葬「,就算没拿苏姑娘给诸位弟兄开荤,本也撑不了几
日。这么一想,我也算做了件好事,让她在死前乐一乐,人生少点遗憾。」「…
…恶徒!」盈幼玉忍不住低声斥骂,肾目欲裂,衬与邻室哀婉衰弱的悲鸣呻吟,
倍显凄绝。

  抵狩云默然片刻,忽地一笑。

  「假若真有这龙皇祭殿好了。我既不知道,黑蜘蛛也不知道……如此,你还
不能知道么?连这点也想不明白,恐怕我得收回前言了,其实你并没有霸者的实
力,起码脑子是没有的。」鬼先生微怔,蓦地睁大眼睛,猛然击掌:「……正是
如此!」拨喇一响振袍起身,抱拳揖道:「多谢长老指点!」抵狩云淡道:「你
有工夫威胁我,不如让我瞧瞧你这新任的天罗香之主,究竟知不知道该做什么,
才能有益于教门。我还在等着看。」鬼先生微一停步,并未接口,倏又转身掠出。

  「姥姥!庭殊她……」盈幼玉捱不住了,急切回头,却听抵狩云冷冷接口:
「妳顾得上她么?若教那厮知道妳也失了纯阴之体,下个便到妳了。他以教门新
主自居,断不肯轻易浪费宝贵的阴功宿体,拿破身的做做样子吓唬人。妳急着投
身虎口么?」盈幼玉不敢再说,咬牙低头,两只小手绞扭锦被,恨不得刺破鼓膜,
不用继续隔着墙板,聆听孟庭殊的悲惨遭遇。

  姥姥定了定神,换过一副温柔神气,和声道:「玉儿,妳过来。」盈幼玉依
言揭被落床,娇小玲珑、线条细致的光裸赤足趿着软绸便鞋,一路扶靠几案,步
履蹒跚地来到琴几旁。

  她是被移囚至此后才苏醒的,要穴被封,终日躺卧于榻,起身行走原是十分
困难。抵狩云命她四肢着地,翘着浑圆紧致的小屁股,如牝犬般趴在蒲团上,双
掌分按她腹间尾闾,微微用力,盈幼玉忽觉丹田里涌出一股热水似的熨贴暖流,
那种感觉,就像……就像被那貂猪满满地射了一膣,身子里又麻又热又胀,彷佛
被滚烫的浆液汩上了天,快美难言。

  翘臀趴卧的姿态本就极为羞人,这下绮念陡生,顿时不可收拾,盈幼玉娇躯
微颤,腿心里尿意忽涌,一缕稀淡清澄的薄浆已被轻歙的黏闭花唇挤出,沿着光
滑的大腿内侧一路蜿蜒,淌至膝间。

  她除贴身小衣,仅着一件薄纱睡褛,这香艳淫靡的一幕自逃不过姥姥法眼,
盈幼玉又羞又窘,又怕被姥姥责备,复杂的情思交错下,竟隐有一丝难言的快感,
蜜色的细嫩小脸烘热如蒸,闭目欲死,一句话也不敢说。

  姥姥却未见责,温柔抚着她肌肉结实的平坦小腹,喃喃道:「这可是千金不
换的珍宝,妳要抱着如死一般的决心拼命守护,保住教门的希望,明白么?」盈
幼玉羞不可抑,片刻才会过意来,姥姥所指非是她的身子贞操,而是藏在丹田里
的这股奇异暖流。这异象平时不轻易显现,连鬼先生度入真气试探,也丝毫不生
反应,似只有姥姥的手法能激得它与之呼应,彷佛在抵抗外侵的力量。

  (这是……这是他给我的么?谷中变乱,他……到哪儿去了?是否平安?〉
她忍不住摇了摇头,试图驱散心底依依,告诉自己貂猪并不是人,不过牲口罢了。
人,怎能老挂记着盘中飧食,也当它们是人一般的对待?真是太丢脸也太荒唐啦。
听姥姥语罢,赶紧应道:「嗯,知道了。姥姥……指点了他什么?冷炉谷中,真
有这处龙皇祭殿么?」蜓狩云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

  「我若知有这么个地方,早已将它掘了出来。教门多年来武力不兴,什么法
子咱们都试过啦,若有龙皇建造的遗迹在此,岂能不一探究竟?只盼天佑我七玄,
莫教他先找将出来才好。」

  苏合熏袖管内的布合处,缝入一根极细的银针,她将线头拆开,取针验过食
水无毒,与耿照狼吞虎咽、风卷云残,将食物扫了个清光。「我的确小看妳啦,
苏姑娘。」耿照忍不住冲她竖起大拇指。「我所识女子之中,妳是最能吃的。」
苏合熏正以一小块撕自衣角的布片轻按嘴角,眸光倏锐,隐透杀机。

  「你暗示我胖么?」「……妳是从哪里听出这种关连的?」两人把握时间扫
光食物,盖因午后的硫磺风暴转眼即至。待大风平息,摇晃的铁笼渐止,耿照挥
散白雾,取出长布索,以他二人的腰带撕成数条接起,末端系着苏合熏的小银盒,
伸出铁槛甩动几圈,觑准角柱一抛,匡的一声砸在转轮上方尺许,自是什么也没
发生。

  左手本非他惯使,投绳更是门精深技艺,耿照于暗器、软兵等均未涉猎,便
是双手齐施,抛之不中也是天经地义。他连试几次皆不成功,一旁苏合熏轻道:
「我来罢。」耿照有些气馁,正欲将布索递去,蓦听苏合熏道:「……但我也要
一起下去,你休想留我在这里。」让林采茵准备牛肉鸡蛋,是为补充攀爬崖壁时
所耗的体力。耿照无意待在笼中等死,思前想后,崖底水潭和那高悬的出水口,
说不定是脱离此间的机会;上回不及查个仔细,既有把握爬回望天葬来,说什么
也要再下去一回。

  苏合熏体力负荷不了,耿照想尽办法说服她留在笼里,看来是一场白忙。他
左掌一缩,苦口婆心劝解:「苏姑娘,万一我也气力不继,咱们就别想上来啦。
妳在此帮忙盯着,我去去就回。」苏合熏冷冷道:「没我帮忙,你想再下去一回,
机会同天打雷劈差不多。还是你要继续试试运气?」耿照突然有点理解林采茵。
若他俩从小一块长大,听她这样说话听上十年,或许也会想杀了她罢?世间仇隙
非无由啊!莫可奈何,一股脑儿将东西塞了给她,咕哝道:「那好,换妳试试运
气」「喀搭」一声轻响,布索绕着转轮飞旋几匝,小银盒撞在柱上,牢牢缠住了
轮轴。

  耿照的下巴差点摔出笼槛:妳这也太快了吧?起码喊声「留神来」之类……
忽见苏合熏回眸一笑:「闭上嘴,别咬了舌头。」猛拽引索,笼底活门翻开,耿
照连喊都没喊,便即坠入雾中。

  她拉着布索悬在半空,修长的娇躯轻荡着,利落地并拢双腿,看准耿照跌穿
的雾顶窟窿,松手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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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五九折、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几口酸泉,上岸时衣裤布靴都吃饱了水,无比笨重,
爬得十分狼狈。依原本所想,他应将靴子和绝大多数的衣物缚于笼槛,一来便于
攀爬,二来回到笼中时也不用就湿衣上身。谁知苏合熏猝然间启动机关,所有设
想都成了泡影。

  他除下靴子,盘膝运功,功力尽复的碧火真气搬运数周天,全身毛孔透出氤
氲白雾,要不多时衣裤已干。此举倒非克?烘干,而是自腹中食物提取元气,寻
常人要三时辰才能消化完毕,转化为行走坐卧之所需,以碧火功为之,不过就是
盏茶工夫。

  耿照睁开眼睛,发现苏合熏的衫裙全披挂在自己身上,她浑身上下仅余那件
缀着红边的黑绸肚兜,由背影望去白皙一片,腰臀起伏动人,几近全裸,两条长
腿伸进水里,百无聊赖地踢动着,双手轮流将一把把湿发拧干。

  「你好啦?真快。」她拎了件穿在外衫里的月白中衣裹身,仅至腹间的衣襬
下露出两条浑圆修长的腿子,衬与腿心一撮乌黑卷曲的稀疏纤茸,益显得肌莹如
雪,竟比中衣更白。「你这门内功好生厉害,连烘衣也使得。」耿照哭笑不得,
不好伸手径取她衣物,只得端坐如菩萨,认命地给女郎充当衣架。

  苏合熏信手拈下襌裤,试了试干爽程度,神情极是满意;还未开口,耿照黑
脸顿沉:「我不想听到关于烘干衣物的任何事。连赞美也一样。」她遗憾似的蹙
了蹙眉,背转身去翘起两瓣绵股,弯腰窸翠一阵,着好衣裤鞋袜。

  「……是真的很方便啊!」「妳不说出来很难受么?」今时不比昨日,两人
吃喝已毕、身心俱足,昨夜又在笼中尽量休息,加上前度攀爬所累积的经验,欲
抵出水口毫无阻碍。耿照环视结满乳黄结晶的甬道,试图刮去表层积磺,还原本
来壁面,缺了称手的工具成效不彰,只好断去此念。

  不断流出酸泉的水栅如苏合熏所说,几无锈蚀,恐非寻常镔铁所造。

  「此地是给人进出的,」耿照一指两人立身处。「否则毋须做成」凹「字型
剖面的引道结构,刻意留下两侧高岸,还铺了青砖。这面墙后另有玄机,此间定
有开启墙面的装置。」伸出左掌,在凝满硫磺的墙上四处掀按,找寻机括。

  苏合熏也没闲着,轻轻巧巧跳过水面,在对岸的墙底如法炮制。

  未几,忽听「喀」的一响,她将一块并掌大小的墙砖推陷寸许,滑动的感觉
虽略有迟滞,该是机关经年未启所致?后传来「喀搭搭」的一阵机括密响,却什
么也没发生。

  耿照跃了过来,仔细观察墙砖周围的痕迹,蹙眉道:「能否再推入些?要开
启这么大的砖石闸门,以此处机括内陷的程度,似有些勉强。」苏合熏双手用力,
仍丝纹不动,摇了摇头:「兴许是我气力不够。」撤了手掌,侧身让出位置。

  她移开柔荑之后,陷下的墙砖并未滑出,墙后悄静静的一片,已无机簧转动
的声响。耿照单掌抵住,运功推去,墙砖稳若盘石,一丝松动也无。

  他昨儿攀爬峭壁时激发潜力,复以得自虎帅遗刻之启发,使碧火真气与鼎天
剑脉脱出禁制,不仅顺利恢复运转,更隐隐有境界提升之感,那种微妙的感觉无
比玄奥。周身力量充盈,然而却十分稳定,运使真力之际,似能预知动作须使劲
若干,便是恰到好处;出手一试,果然如此,晓畅一如流水行云。

  无论笼中投索,抑或攀爬岩壁,尽皆如此。耿照未练过圈绳,每一掷却能准
确无误地投在转轮之上,只是缺了经验和手法诀艰。世上毕竟有须千锤百炼、日
积月累方能获得的物事,此非神功机遇之所能致。单以准头及劲道论,任谁也看
不出是头一次投绳圈物。

  他一按墙砖,心头便浮现灵感,明白催动四成功力,即能将之击毁;其反应
之快、估量之精准,犹如天谕,未及动念已然觉察,不禁自嘲:「问题是我没想
毁掉这块砖,我想开的是机关啊。」苏合熏扭过螓首,微蹙柳眉:「你说什么?」
耿照啼笑皆非,突然间,生出一股犀锐直觉,念头尚未浮现,身子已自行激发骊
珠奇力,畅旺的碧火真气稳稳压制化骊珠,将奇力导入坚不可摧的鼎天剑脉中。

  耿照脐间大放光明,映亮了原本幽暗的引道,由左手掌心输出的奇力却细如
丝缕,如水银般渗入石上毛孔,透入墙中。

  自得骊珠以来,耿照饱受失控的奇力所苦,虽屡屡得此珠救命,临阵被它倒
打一耙、以致生变的次数,也多得数不清了。如此际般精准控制奇力的滑顺快感,
他简直是连作梦都没想过,兴奋地睁大眼睛,感受力量蜿蜒而入,拨转齿轮、绞
扭旋杆……喀喇喇的机括转动声再度响起,越发越激烈,轰隆一震,中央引道的
酸泉忽然断流,震动却持续提升,底墙的硫磺被软软震落,从中两分。

  墙后,两排罩着水精蚌壳似的壁灯接连亮起,不知火源来自何处,亦未见烧
烟袅燃,红炽灯芒映出一间宽阔石室,流水仍是居间穿过,中央有个八角池子,
水底似有什么物事,石室外却看不真切。

  耿照依依不舍撤了奇力,这种「以无厚入有间」的精准驾驭难以言喻,恢恢
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气力彷佛用之不竭。

  石门打开之后,引道水面明显降低,看来此门是以水力推动,源头引之开启
石门,少了活水补充,是以水面下降。若引道之水始终未升,代表维持石门开启
的力量未减,应不致断了去路。

  耿照想起三奇谷的闸门亦采水力推动,运用之妙,更甚当世,果然两处遗迹
必有关连,纵非出自一人之手,亦一时之作。

  两人并肩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室底的墙面上,刻着一幅巨大的图腾,
其形如鲎、腹下八足,看来像是一只摊平的蜘蛛,偏偏底下拖了条剑锋般的长尾,
模样甚是狰狞。

  「这是……蜘蛛么?」耿照有些疑惑,一时难以确定,转头问苏合熏:「天
罗香所用旗帜,有这样的图形么?」苏合熏摇了摇头,忍不住蹙眉。「我没见过。」
石室内无有任何家生,四壁却刻满怪异文字,耿照虽是一字不识,却觉异常眼熟,
倏然间心弦触动,击掌道:「是了,这是天佛图字!」苏合熏微露诧色:「你也
识得天佛图字?」耿照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脑袋。「这个」也「字恐怕不大合
适。我在莲觉寺做小和尚时,曾在一座古经楼见过,却没学过怎么辨读。」苏合
熏「嗯」的一声微侧螓首,上下打量他几眼,啧啧道:「你的人生倒是挺多采多
姿的,连和尚也做过。」「……是我想多了,还是妳真没有夸奖的意思?」苏合
熏在被送入禁道以前,曾随姥姥研习过两年,这种近乎失传的古文艰涩难读,连
姥姥自己所识亦极有限,也不曾告诉她学来做甚,只说若在黑蜘蛛处见得此文,
无论大小精粗,尽量录下誊本送出;要是黑蜘蛛有传授之意,务必学习透彻。

  这是她卧底禁道的首要任务之一。

  「看来,黑蜘蛛手里有一样以天佛图字写就的物事,姥姥亟欲得之,却不便
对妳明言。」耿照听她所言,沉吟再三,忽又问道:「那黑蜘蛛教了妳么?」苏
合熏淡淡摇头。「我入禁道至今,未曾见过图字,也可能是她们并不信我。

  你和染红霞去过的那间石室,便是我除禁道以外,唯一待过的地方。「不知
为何,耿照听得有些酸楚,唯恐牵动她的心事,笑笑岔开话题:」那好,妳表现
的机会来啦。我普通字都认得不多,这图字于我直如天书,妳且看看,或许能找
到离开的线索。「苏合熏抚着墙上阴刻的图字,目光不住于四面石壁之间移转,
片刻才喃喃道:」有太多我不认得的图形……该说是大部分我都不认识。不过有
个字似是关键……喏,你瞧这个。「指着一枚拳头大小、形似蜘蛛的图样。

  耿照看了几眼,忍不住道:「这个字……跟那边的图腾好像,分明是蜘蛛的
模样,却拖了条蝎子也似的尾巴。」苏合熏道:「我本也以为壁上的图腾,是古
时教门的标记,代表蜘蛛,见了图字才知全想错啦,这个图腾不是蜘蛛,而是枯
泽血照。这枚图字在龙皇时代,就是」枯泽血照「的意思。」天佛图字与现今东
洲通行文字不同,非是单音独体、一字一义,有时一枚图形能表达相当复杂的意
涵!这点明姑娘亦曾经对他说过。耿照始终认为,以明姑娘的聪明才智,应能通
晓此种神秘古文的,她既矢口否认,自也无质疑的必要。

  「枯泽血照」云云,耿照略有耳闻,印象中与千年雪伏苓、万载何首乌差不
了多少,都是传得神而明之,但没人见过的物事。捕照一行,在东胜洲是相当神
秘的团伙,多半以宗族为核心,怎么追踪照的踪迹、何以引照、如何抓捕,乃至
该怎样服食,都是传子不传女的大秘密,是宁死也不肯泄漏之事。

  捕照人居无定所,整团人追逐照迹,出没于深山大泽;这个据说最初起源于
东海的神秘行当,如今已分散于天下五道,但传说中千年转赤的「血照」并不是
谁都能捕,能得百岁以上的紫照,已足半生富贵丄二十年以上的青照,则是富人
延生续命的珍品,比蔘药名贵得多。

  流影城送呈平望都的贡单之上,曾出现过「西北天镜原六百岁金花紫照一对」
这种吓死人的不世奇珍,时人皆云昭信侯出手豪阔,举世无双,无怪乎圣眷之隆,
亦是宇内罕有。

  耿照抚着墙上的照形图字,想趁机将这个字学起来,边记忆它的模样,一边
问道:「这字是」照「的意思呢,还是专指血照?其实我本想问妳,这图形中哪
个部分是指」血「……」苏合熏摇了摇头。

  「姥姥说,这字指的是」枯泽血照「,乃是照中至高。照须历千年岁月,背
甲才能由紫转赤,称作」血照「;而三千年以上的血照,背甲由赤红转为赤金,
色泽如火焰般鲜烈,到得这时,这照一触地面,方圆数十里内生机尽绝,非吸够
足以沈睡千年的食养,绝不肯休眠,故称」枯泽血照「。」耿照咋舌:「好霸道!
这……简直是魔星了。世间真有这种东西么?」「我也不知。」苏合熏耸肩。
「但血照肯定有,我师祖婆婆吃过一对。她老人家姓薄,讳上雁下君,人称」喜
欲夫人「,是当时武林中公认的第一美人,至寿纪八十有六归天时,看来不过四
十许;死后遗体莹润,宛若生前,毋须药料亦不腐。

  姥姥亲见,决计不假。「她一眼即认出此字,盖因传授抵狩云天佛图字的薄
雁君,便是为了能再找出一对千年血照,才费心钻研教门古籍,并将所得授与身
边亲信,倚作光大宗门的终南快捷方式。

  壁刻除了文字,还有线条朴拙、描绘却颇为生动的壁画,线条间似本填有各
色油彩,然日久斑剥,如今只余轮廓。耿照不通天佛图字,百无聊赖,索性研究
起壁画来。

  顶端第一幅壁画,绘着一只鸟笼,吊在悬崖边上,笼里囚的不是鸟,而是一
头牛。

  耿照想:「是了,这图绘的是」望天葬「。但不关人而关牛……却又是为了
什么?」第二幅图则是笼底翻开,牛只挣扎掉落,底下重迭的数道水波纹上,浮
着一只螃蟹似的巨大怪物;第三幅图则毫无意外的,背着厚厚甲壳的八足蟹怪将
那牛啃得剩下一副牛骨架子,寥蓼几笔勾勒出来的牛首髑髅,模样甚是可喜,不
知怎的却透着一股怪异的森然。

  毋须通晓天佛图字也能明白,那巨怪其实不是什么螃蟹,而是石壁图腾所代
表的「枯泽血照」。

  耿照这辈子没见过一只活绍,执敬司的老人倒爱吹嘘有福缘瞥见过当年贡品
单上那对紫照,说是「巴掌大小」,颇有不虚此生的得意。城中购来给独孤天威
进补的青照,据说没比蜗牛大上多少,相较之下,巴掌大的六百岁金花紫绍可说
是大得吓人了。

  这样的壳虫就算活到三千岁,也决计不能长成一头巨型蟹怪,耿照宁可相信
图只是表意,牛落到水潭里,精血就被传说中的枯泽血照吸干了,只余枯骨。而
第四幅图又将画面拉回望天葬,两排披着连帽大氅的人站在悬崖上,似正望着空
荡荡的鸟笼,从身形看全是女子,前排的人形轮廓中还残留些许白垩,后排则涂
上了石墨之类,看得出是一身黑衣。

  「这幅图旁边的字,我能看得懂。」苏合熏凑到他身边来,指着紧密环绕着
壁画的天佛图字。看来其它几面墙的解读不甚顺利,只有一进来的这面简单些,
勉强拼凑得出文义。

  「图上说什么?」「大意是说:无论黑祭子或白祭子,愿追随献祭而去、不
老不死者,便能统领所有的人。」苏合熏摸索着图字喃喃道:「这段文字出乎意
料的简单,像是某种谕令。天佛图字难读的不是字义,而是当它们排列起来时,
彼此之间所产生的对照牵引,会让文义变得非常复杂。姥姥说那时代的人,似乎
以此为美,像是诗韵修辞一般,只有上谕、誓言或法令一类,才会用最简单的方
式说,以免过于繁复,语焉不详。」耿照抱胸沉吟。

  「」黑祭子「若指后头那排身穿黑衣的女子,倒有几分像是黑蜘蛛……这么
说来,天罗香的先人便是前头的那排」白祭子「了。似乎在古代,两边首领是同
一个啊。」「要跟着献祭的牛一起跳下来才行。」苏合熏提醒他。「没被枯泽血
照吃掉的话,便能统领天罗香和黑蜘蛛了。」耿照笑道:「我们俩也行啊,跳下
来又没死。快把壁画拓下来带出去,说不定黑蜘蛛看了,立时跪满一地,奉妳我
为主,咱们最棘手的问题便解决啦。」见苏合熏抱臂仰头,微微蹙眉,似是在思
考什么,还道她较了真,拍拍她的肩膀:「喂喂,说着玩的,妳千万别当真啊!」
苏合熏摇摇头,正色道:「我是在想,这儿的刻文记载了枯泽血照之事,师祖婆
婆当年与一名捕照人少年,在冷炉谷外意外获得一对血照……这两者之间,会不
会有什么关连?」「妳们对血照如此了解,」耿照忽问:「是因为师祖婆婆的缘
故么?」「嗯,姥姥是这么说的。」「据我所知,」捕照人「是非常神秘、充满
禁忌的一行,他们捕照卖照,却死都不会泄漏照虫的丝毫细节。就算师祖婆婆嫁
给了那名少年,成为捕照人的亲族之一,那秘法连传女亦有不能,何况媳妇?妳
们对捕照的了解,却是从何而来?」苏合熏没想过这个问题,微微一怔,侧首道:
「我不知道。我所知俱是姥姥传授,姥姥教过捕照的禁忌、服食之法等,吩咐不
能说与他人知晓。我猜……是师祖婆婆教她?」这么一来又绕回了老路,撞上耿
照筑起的那道疑墙。薄雁君非捕照团伙出身,是谁教了她这些?

  「我认为,姥姥、乃至师祖婆婆所知,兴许来自教门的古籍也说不定。」耿
照一边思考,一边推敲:「我有个大胆的猜想。倘若这间石室,从有冷炉谷以来
便已存在,墙上壁画乃古时教门前贤所遗,那么」天罗香「的号记或许并非蜘蛛,
而是血照。只是传承千百年后,照这种壳虫益发稀罕,等闲难见,成了传说之物,
血照的图腾才被误以为是蜘蛛。」苏合熏美眸圆瞠,忽想到了什么,指着壁上另
一个天佛图字。

  「这字指的是」祭子「,古籍中最是常见,似在古纪时,祭祀是普遍的活动,
无事不占,无有不祀。你瞧这图,像不像一个人捧着俎豆,匍匐前进?」耿照一
看果然有几分相似。苏合熏续道:「天佛图字意涵复杂,须参照前后文义,才能
厘清。但这图注似是谕令一类,言简意赅,才翻作」祭子「。」耿照会过意来。
「所以……这个字也可以有别的意思?」「手捧贮盛食物的器皿,除了祭祀外,
亦可作喂食解。」苏合熏沉声道:「因此白祭子与黑祭子,也能说是」白牧者
「与」黑牧者「。若你的猜测是对的,她们便是牧养血照之人!」解读天佛图字
非是一时三刻能成,苏合熏被他的假设挑起兴致,埋头钻入壁刻的小小天地间。
所幸今日风暴已过,在明日林采茵遣人送来飧食前,「望天葬」应不致有闲人进
出,耿、苏二人留在石室中过夜,暂无泄漏行藏之虞。

  况且比起槛栅镂空的鸟笼,此间仅一面进风,较悬崖之上温暖许多,复无晃
摇扰眠,要是还有一点治馋的熟牛肉条,直是人间天堂了。

  酸泉流经处无有生机,水潭崖壁上莫说林树,连杂草青苔都没见,自无枯枝
生火。耿照取了些硫磺块碾碎,运起碧火神功一搓,不料燃起的却是气味刺鼻的
青蓝焰,而且燃烧速度甚快,难以烘烤取暖。

  「你想吃鸡蛋,明儿就有了。」石室里苏合熏闻到异味,忍不住蹙起姣好的
眉头。

  「这味儿像是臭掉的鸡蛋,你难道分辨不出?」「我在生火!」耿照没好气
道。

  「若是想烤衣服的话……」苏合熏好心提醒:「你那门内功好用多啦。」
「不要再提烘衣服的事!」幸好石室壁上的水精灯长燃不息,纵使天色渐暗,也
不怕没了光源。他好不容易放弃了生火取暖的傻念头,为打发时间,在石室里四
处兜转,试试哪里还有暗门通道之类,直到注意力转到石室中央的八角水池之上。

  壁上的长明灯位置显然经过精心配置,所有的光照均有意无意避开了中央的
水池,此际引道里的酸泉渐竭,高未盈尺,池子中心遂露出一方小小的八角祭台,
上头嵌着一块径长一尺、高约尺半,似水精非水精、似冰块非冰块的奇异嶙石来。

  〈这是……烟丝水精!〉与在三奇谷中之所见,这块半透明的嶙峋异石尺寸
小得多,石内烟丝也更多更混杂,似是当中裹着什么,隐隐见得一抹乌影,却因
照明的角度刻意避开之故,细部难以辨清,灰蒙蒙一团,比三奇谷那枚污浊得多。

  耿照在池边观察片刻,把心一横,褪下靴袜卷起裤管,扑通一声跃入池中,
没敢伸手,左掌虚按脐间,一边留心骊珠有无异样。苏合熏回头见着,本欲随口
揶揄两句,见他神情凝重,心头微凛:「你认得此物?」「我也不敢肯定。」耿
照犹豫片刻,抬头道:「苏姑娘,能否请妳先出去一会儿,到外头避一避?我上
回接触此物时,发生……发生过不好的事。」苏合熏望了他片刻,点了点头:
「好。」径往硫磺甬道走去。

  「……妳不问我是为什么?」耿照有些诧异。

  「你是为了保护我,对罢?」苏合熏头也不回,修长的背影优雅动人,说不
出的好看。「我猜你不是为自己。我信你。」耿照不由一笑,绷紧的精神略见松
缓,毋须赘言的心情实是爽人,彷佛天塌下来都不怕,松了松左腕关节,不忘提
醒她:二会儿我若有什么异状,妳千万别靠近,离得越远越好,我自己能恢复的。
「」这点,你也只能信我的判断了。「苏合熏淡淡一笑,模样却认真。

  耿照无奈摇头,不知怎的却不甚担心,暗提真气,将左掌按上水精。

  什么也没发生。

  静候半晌,他不免有些尴尬,暗暗催动碧火神功,往水精内度入真气,水精
却未如三奇谷瀑布圆宫的那枚般绽放光芒,更别提什么神识被吸入虚境,见得古
纪时代的影像画面。

  耿照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无意间也将右掌按了上去——因手筋被断,伤口
尚未完全复原,碧火真气阻于腕间神门穴,再难寸进;原本留滞体内的吸功诸点,
亦随昨日那一记「落羽天式」所生之新力,绝大部分转化为陷地为坑的破坏能量,
只余一抹余劲在碧火真气阻绝处,对运动右腕无甚帮助。

  真是难看的垂死挣扎啊!他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回头道:「苏姑娘,看来
是我想错啦,这石头不是我以前见过的那块!」苏合熏俏脸忽变,厉声叱道:
「别分神!快瞧!」耿照霍然转头,赫见水精内的灰白烟丝不住向外扩散,同时
迸出劈啪的细碎裂响,转眼几不见透明的部分;中央那团灰蒙蒙的影子随之深黝
起来,似乎骨碌碌地冒着气泡,整块水精猛地震动起来,耿照只觉体内精血一晃,
内外诸力飞快离体,远较残拳余劲更加狞恶凶猛,势不可当!

  这种「浑身精元震荡」的恐怖之感,他仅在宝宝锦儿那未成的「赤血神针」
下尝过一回,此际却、非元神遭受攻击,更像力量被吸收过巨,损及精气,然而
毕竟是外因所致,与残拳余劲自内而发不同,耿照一惊回神,全身诸元自行调动,
鼎天剑脉强固百骸,碧火功则全力抵挡这股异质吸力,配合无间,浑如六合运转,
形成强大真气防壁,堪与水精僵持不下。

  水精内部的龟裂似未歇止,耿照全力运功抵挡,难以撤放双手。碧火神功与
鼎天剑脉被骇人的强敌激发潜能,如炽焰烧到了极处,渐转青白,体内诸元交融
成一片;上一次耿照有这种感觉,乃是三乘论法与李寒阳交手,突破心魔关铸成
剑脉之此际攀升的强度却远远超过了李寒阳的刻意培养,更无丝毫护持,眨眼间
来自水精的吸力翻高一倍不止,碧火神功被逼着持续增幅,交融的诸元根本没有
喘息的余裕,无法重塑定形,而熔炼仍在剧烈发生,逼近至昨日上崖时的至高巅
顶,停滞不过眨眼,旋即突破,冲上难以想象的高峰!

  耿照彷佛可以听见经脉各处劈啪迸响,坚不可摧、宛若金钢石般,就连重击
膻中气海亦毁之不去的鼎天剑脉,被硬生生拓开,连诸元交融的沸滚状态,都阻
不了裂痕产生;如非耿照全身功力已至水乳交融之境,这下便能教他七孔爆血,
破体而亡。

  而吸力居然还在持续增幅。

  抑于右腕间的吸功噬点失去束缚,转向对抗水精,脐间化骊珠更绽出豪光,
彷佛被水精汲得惊慌失控,源源不绝向他灌注奇力,欲巩固摇摇欲倾的半圮城墙。

  〈这……这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难以言说的恐怖感,瞬间攫
取了少年。

  耿照平生从未遇过如此可怕、又如此使不上力的绝境,以此际攀升之强度,
便是单对岳宸风,亦有把握一击杀之;力量堆栈之甚,连三奇谷外的神秘灰袍客
也未必能正樱其锋……但水精吸力仍持续增强,只要稍一松懈,即遭吞吃殆尽。

  苏合熏本欲助他,踏前两步忽然跪倒,浑身精血像被什么无形鞭索抽了一下,
剧荡欲分;远方风里,林鸟扑翼声不绝于耳,隐隐挟着满山兽奔的惊惶异响,竟
连谷中大风亦不能尽掩;传说中魔星现世的恐怖场景,也不过就是这样。

  她蓦地警醒,见水精灰翳内似有虫足祟动,失声道:「是枯泽血照!石头里
藏的,是……」枯泽血照「!」啪的一声脆响,布满龟裂的「水精」顶部爆碎开
来,一团黑影飞出,耿照顿觉巨压一空,烧融般的身子忽地冷却,崩裂凝形,具
化成创,呕的一声鲜血狂喷;灵台倏然清明,听苏合熏叫喊,省起「方圆数十里
生机尽绝」云云,浑身发冷,心只一念:「……浩劫!」碧火神功鼎天剑脉难以
再运,灵光乍现,以余力刺激脐间化骊珠。「枯泽血照!天地间有什么走兽飞禽,
能胜得这般食养!」蕴着无限生机的白光透布而出,映得壁间一团乌影倏然回头,
耿照及时并掌挡下,仍被巨大的撞击力掀翻过去,左手抓紧坚硬光滑的虫甲腹裙,
使不上力的右掌却难撑持,只好屈起右膝辅助,「喀」的一声脆响,将那物牢牢
抵紧池壁,不使飞去。

  他到这时,才看清了「枯泽血照」的真面目!枯泽血照通体乌沉,约莫西瓜
大小,背甲如鲎,厚甲裙边微向内折,由腹间看来,体型宛若一只极其硕大饱实
的蜣螂(囊金龟),只是腹下八足,又异于寻常昆虫。

  枯泽血照被牢牢摁住,八足节肢不住屈伸张弛,发出格格细响,足尖扣在耿
照手背腕间,那极可怕的强大吸力再次涌现,耿照咬牙奋起余力抵挡,赫见枯泽
血照渐渐转红,甲隙间绽出刺目红光,炽红之中隐约透出熔金般的灿亮,耿照四
指如握烧红烙铁,痛得惨叫起来,白烟不住自掌间窜起,满室都是难闻的肉炭焦
臭。

  可……可恶!

  耿照终于明白自己有多粗心。他早该想到的。

  为免「枯泽血照」灭绝生灵,建造这冷炉谷的先人才将牠养在酸泉之中,在
无法蓄养生机的火山酸泉里,枯泽血照便只能静静沈睡……那层外壳并非烟丝水
精,而是某种凝封之物。将枯泽血照封住后浸入泉中,这是千年来牠未曾灭绝冷
炉谷方圆数十里生灵的唯一原因。

  眼下后悔已来不及了。脱出水精凝封的枯泽血照,摄食精血的力量更加霸道,
摄食后坚逾金铁的甲壳有如烧化的铁汁,再继续握持下去,恐怕不一会儿工夫便
要烧融见骨;而耿照的体内诸元距离崩溃仅只一步,无法二度承受那样剧烈的催
鼓竞赛,此消彼长,胜负已定。

  更可怕的是:当他正苦苦坚持之际,枯泽血照那剑片般的长尾突然「格格格」
地扭了过来,颤欧的尖端绕着他脐间转,骊珠奇力离体的速度更快,瞬间令耿照
产生抽肠之感,痛得雄躯剧颤,咬牙低咆。

  然而枯泽血照似未餍足,剑尾如虫足般格格乱扭一阵,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脐
上寸许处,整截尾锋几乎没入腹中!

  「……耿照!」苏合熏失声尖叫,强支身子奋力匍匐,发狂似的往池缘爬去。

  耿照双目圆瞠,一缕鲜血溢出嘴角。还未反应过来,枯泽血照拔出血淋淋的
锐尾,格格颤扭,「噗!」一声刺入脐眼!

  (牠……牠想挖出化骊珠!〉耿照痛欲昏厥,体力精力随重伤失血飞快流失,
凭一股过人的嚣悍狂气撑持,右手一松左掌加劲,死命将照腹压于壁间。蓦听
「喀喇」一声,石造的池壁竟被他压得裂陷龟裂,枯泽血照八足屈伸,令人牙酸
背痒的格格细响,自是丝毫无损。耿照低吼着挪动身体,与那条剧颤扭动的剑尾
拉锯,将之一分、一分地,从腹间硬生生拔了出来。

  便非枯泽血照所为,这已是足以致命的重伤。耿照心知今日无幸,注定要死
在这里了,无暇顾及其它,一心避免苏合熏受害,以及该如何封住这头怪物……
若能闭起石门,那就好了。水栅的缝隙牠钻不出去,待酸泉重新注满引道,除了
我的尸体,枯泽血照再无摄食的来源,只能乖乖沈睡。「苏姑娘……」一瞥女郎
爬至池畔,忍痛叫道:「快……快出去!关……关上石门……快!」苏合熏神智
清明,大声道:「此法无用,我关不上闸门!枯泽血绍的甲壳刀枪不入、水火难
侵,弱点在甲隙……你看牠腹胸之交,是不是有个拇指大小的菊形软凹?」耿照
唇面皆白,眼前金星乱舞,勉力訾目,果见牠腹间胸膈有个菊花似小小凹陷,约
莫拇指大小。他左手拇指奋力一摁,枯泽血照挣扎起来,反应远较前度要激烈得
多。「接……接下来……怎办?」「弄死牠!」苏合熏咬牙切齿。「那地方,叫」
食照孔「!」耿照突然醒觉,拇指尖死命摁入,「波」的一声甲裂指陷,戳出一
个铜钱大小的圆孔来,漏出如熔金般的滚烫体液,滴在耿照腹间。枯泽血照发出
「叽」的尖锐刺响,蛛爪乱扭一「阵,猛地甩起剑尾,胡乱往耿照胸膛一扎。耿
照避无可避,顿被洞穿右胸!

  他几乎失去意识,迷迷糊糊中只觉照腹上的戳孔洞飞快复原,原本铜钱大小
的破孔缩如钱眼般;软软垂颈,赫见腹间伤处也正自收口,枯泽血照的滚烫汁液
只烧穿衣布,却被他的身体吸收,使伤口得以迅速痊愈……

  「食照孔~ 」苏合熏的声音掠过脑海,耿照灵台倏清,剥的一声,再度捏碎
照腹软凹,使劲掘开,不理血照挣扎,连剑尾都未拔出,张嘴凑近照腹,死命吸
吮金汁!

  烧融般的灼热痛感一路从口腔、食道蔓延至腹中,耿照浑身剧颤,深知这是
拯救周遭生灵的唯一机会,无论血照对自己造成何等伤害,决计不能松口。也不
知吞食了多久,神智渐复,掌中嘴下的血照不再灼热,虫壳也回复成最初黑黝的
蜣螂模样,八足僵直,如蛇一般乱扭的剑尾亦软垂不动,末端还插在他胸膛里,
不知怎的却不如何疼痛。

  他头一歪,连着血照脱力倒于浅水,荷荷喘息。

  恢复元气的苏合熏一跃而下,将他身子翻正,揪着剑尾随手拔起,耿照低咆
一声,蹙眉道:「痛……很痛耶!」突然有点想笑,奋力睁眼、撑大瞳孔,死盯
着她瞧,狼狈又怪异的模样甚是滑稽。

  苏合熏检查他胸前腹间的伤口复原情况,蹙眉道:「你瞧什么?有什么事这
么好笑?」耿照怡然道:「我每回死里逃生,睁眼头一个便是见到妳。见妳便知
自己还活着,忍不住笑了出来。」苏合熏没搭理他,翻翻他的眼睑,又检查了他
的呼吸脉搏。

  「你现在觉得怎样?有没什么怪异的感觉?」「我觉得脸……很烫,全身…
…全身都在发热,还有点……有点痒似的。说不上来,总之是有点怪怪的。我怎
么了?」苏合熏没接口,而是动手解他的衣服,将他剥得精光,跟着褪去衫裙,
脱得一丝不挂,连每回解衣均不离身的那件红绳黑肚兜也没留下,赤裸着白皙修
长的玲珑娇躯,趴在他身上。

  与她细致凉滑的肌肤一触,耿照舒服得差点呻吟起来,周身火烫的不适感约
略减轻。

  「服照是有秘诀的。」她镇定地对他说,但耿照总觉她语声里有一丝轻颤,
不知为了什么。

  「绍汲取生机,十数年乃至百数年一孕,子嗣极少,生命力却强。对人来说
照是大补,不能随意服用,否则元阳强于身躯,是身子会先承受不住。」这道理
同碧火神功的心魔障差不多。

  耿照忽然会意:为避免精元太强反而伤身,在身躯适应强大的精元之前,须
不停将多余的元气排出,才能循序渐进,增补受益。

  「最理想的情况,是一对照分别由一双男女服下,以双修之法,助彼此导出
余元,帮助身体度过适应的阶段。然而,即使不懂双修,两人的身体同受一对照
虫增益,强度相当,只要持续交媾,效果也差不多。」「喜欲夫人」薄雁君当年
或即如是,耿照想。

  她与出身捕照人团伙的少年分食,在血照剧烈改变身体时,靠激烈的交媾不
住消耗溢出的精元,直到身躯能承受血照之力为止。

  过去独孤天威服食青照时,城中须多备处女,有谣言说城主渐失雄风,玩女
人只是过过口手干瘾罢了,便不再服照,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耿照心念一动。这么说来,是苏姑娘要为我……「你吃的是枯泽血照,在你
之前,从没人吃过这么厉害的照虫,我不知道会怎样。」苏合熏冷静解释道:
「但你的身子似乎特别能适应枯泽血照的精华,像淋到血照体液便能使伤口愈合,
过去我没听姥姥提起过。也许你吃了不会有事。

  「我没跟着你吃血照,姥姥说,若是贸然交合,承受不住你的力量,我死了
事小,没人帮你收拾爆冲的精元,你最后仍难逃一死。我不会让你死的,这点也
只能请你信我。」耿照不知说什么好。过去,他可能会力劝苏合熏守住清白,自
己的问题自己承担,但如今,若要于「死在这里」或「夺走苏合熏的贞操」之间
做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他不是不能死,然而死于此间,连他都无法
原谅自己。

  本想说声「知道了」,腹中突然像爆开一团火球,一股难以形容的滚烫热流
溢满全身,像是各处经脉又开始烧融起来,但这回却与力抗枯泽血照时、被逼着
提升境界,以致撑裂经脉,几使体内诸元崩溃的情况不同,化开了的经脉管壁依
旧维持形状,而非融炼欲崩,彷佛被两片阴阳模刻前后一夹,在完美的型铸中修
补裂痕,重新交融成一片。

  耿照清醒时,皮肤上熟虾似的红热渐褪,石室里似乎多了股莫名的氤氲朦胧,
他注意到身下浅水降低许多,猜想是持续散发的高热,蒸散了池底残余的酸泉水
所致,可见血照精华修补身躯时所溢出的余元何其惊人。

  他胸口、脐眼附近三处致命伤口,早已消失不见,愈合的肌肤宛如新生,连
瘢痕看不出。不惟前些日子惨遭虐打的瘀青裂创,就连与岳宸风决斗受伤所遗,
乃至童年时调皮捣蛋留下的疤,全都消失殆尽。

  「像个新的人似的。」耿照忍不住想,缓缓举起右手。

  原本被断去的手筋,如今已不见一丝凄厉创口的残迹,他用力握紧拳头,然
后松开,再握紧……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回过神时,才发现眼眶之中溢满泪水,
最想做的却是一跃而起,朝着深不见底的地热谷底放声豪笑,与凄绝的谷风一较
高低!

  天未亡我啊,鬼先生。老天要收的,只怕是你!

  趴在他腹间闭目小憩的苏合熏,被轻微的震动惊醒,抬起一张秀丽绝伦的瓜
子脸蛋,不及揉揉惺忪睡眼,本能便伸手去捋他腿间昂扬的紫红怒龙。耿照这才
发现她嘴角、颈颔,乃至锁骨间的小巧圆凹里,无不沾挂着化水的薄精,晶亮湿
濡,液丝牵引,也不知她到底吃了多少,才能留下如此鲜明的残迹,衬与她冷艳
清幽的容颜气质,说不出的淫靡诱人。

  他只看一眼,本就勃挺未消的龙杵益发硬得怕人,又弯又翘,又是烫手。

  苏合熏口手并用,帮他弄出了无数次,立时察觉有异,揉揉眼睛,随手将蓬
松紊乱的云鬓勾过耳后,淡然道:「你醒啦?」便欲撑起。但见细直的藕臂间夹
着一双轻软绵弹、又尖又翘的嫩乳,明明不甚巨硕,浑圆饱满的乳廓被细腰纤臂
一衬,只觉份量十足,手感定无比骄人,堪比最鲜润纽致的杏仁豆腐。

  耿照不是头一回见她赤身露体,但却是最淫冶动人、充满兴致的一次,舍不
得她又恢复成那股公事公办的清冷神气,轻轻将她拉倒,仍教女郎趴在腹间。

  苏合熏也未抵抗,慵懒地趴了回去,随手捋着滚烫的怒龙杵,说话间温湿如
兰的吐气呵在柱上,滋味难以言说。

  「你的右手好了?」察觉适才男儿将她拉倒时用的不是左手,那种强而有力
的握持透过温暖的掌心,将力量与欲望悉数传到了她雪嫩的臂儿间,女郎淡然的
语气间透着一丝惊喜宽慰,彷佛所有辛苦都有了报偿。

  「嗯,多谢妳啦,苏姑娘。」耿照枕着左臂,高举右掌活动着,忍不住问:
「我昏迷了多久?妳帮……帮我弄了几回?」还没说完龙杵便弹动起来,似乎想
象苏合熏为自己轻启朱唇、美美地噙着龙首的模样,令他格外兴奋。苏合熏毕竟
是天罗香出身,也不觉尴尬,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蹙眉道:「超过两个时辰啦,
我是瞧外头的月眉推算,并未细量。枯泽血照的力量十分惊人,我怕你身子承受
不住,一开始便没敢停手,来不及算,不过十几二十次总是有的。」耿照暗暗咋
舌。苏合熏不会无端说谎骗人,于此也无信口开河的必要,但他不但毫无虚乏之
感,欲念还隐隐勃兴,须以定力压抑,才不致将苏合熏按倒,尽情需索。

  「还好没……没侵犯了妳的身子。」他耸了耸肩,不知怎的心里却有些遗憾
似的。「枯泽血蛣的精元之力强悍如斯,实是骇人听闻。」苏合熏淡淡一笑。

  「哪有这种好事?弄出阳精只是发泄余元,但你身上的变化实在是快得惊人,
光是发泄已然不及,须以女子的元阴调和,才能勉强持衡。我若是再犹豫片刻,
你便要被血照余元鼓爆身子啦。」滑腻酥绵的小手在他股间囊底一抹,举起一片
令人怵目惊心的淋漓娇红。

  耿照心头一凛,才发现身下的泉水染着淡淡桃红,初醒时以为是灯映所致,
此刻才赫然醒悟,竟是苏合熏的处子元红。

  须知血照精元改变他的身体时,肌肤表面烫如炙炭,要将这样的龙杵纳入娇
嫩的膣里,本就是桩酷刑,更别提耿照失神之际胡乱冲撞,将带给她多大的苦楚。
这片淡如染樱的绯红泉水,正是女郎饱受折磨的斑斑历证。

  耿照满腔绮念被浇了头冷水,心疼起来,苏合熏却抢先笑道:「这有什么?
你以为流血的只有我而已么?」耿照听得一怔,想象龙杵被她捋得破皮渗红的凄
惨模样,「噗哧」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情轻松了许多。

  苏合熏说的是实话。当时十万火急,为排除凶猛溢出的血照余元,根本顾不
得停手暂歇,所幸吸取了血照精华的耿照,自体疗愈的速度数倍、乃至十倍于常
人,要是换了别人,此刻恐怕只余一条软烂的血龙杵了。

  除了鲜血之外,他的玄阳精华也有相似的奇效。苏合熏头一回将龙杵纳入花
径中,痛得几欲晕厥,耿照本能的耸动力量既强又猛,更别提那可怕的红热;苏
合熏咬牙撑到他泄了身,从未受过男人的嫩膣已受重创。

  她边懊恼自己的鲁莽冒进,间接害了耿照,一边勉力撑持,欲继续用手为他
排出余元,片刻忽觉膣里的疼痛大为减轻,原本糜烂如雨打山茶、不住汩汩溢血
的花唇也不再渗红,才发觉男儿的元阳有疗伤之效。

  姥姥曾经说过,师祖婆婆的血能解毒疗创、增补他人元气,耿照吃下的是比
血照更强大的照中之王「枯泽血蛣」,有此异能,也丝毫不奇怪。至此苏合熏再
不怀疑,对她来说若只须忍耐痛楚而已,那也相当于是百无禁忌了,尽力帮耿照
排除余元,体力不继时便直接将阳精吞落,复得元气,一路撑持至今,非但未显
委靡,反而容光焕发,更添丽色。

  耿照对这些毫无印象,心中遗憾更甚,不敢叹出气来,无奈笑道:「这么一
来我岂不成了药人?以后有什么跌打损伤,大伙儿便来刺我的血,当药吞服,好
得比什么都快。」苏合熏道:「取精也行啊,效果更好。要我才不想喝血。」耿
照头颈发热,忽觉有些异样,本想偷瞧她说这话的神气,不料苏合熏娇躯一翻,
敏捷地跨坐在他腰上,耿照只觉龙杵之上压着两瓣黏腻湿润,连娇脂的精巧形状
似都能二感受,怒龙更加硬烫,蠢蠢欲动。

  「苏姑娘,妳——」「我算救了你,是不是?」「没错。」耿照正色道:
「我嘴笨不太会说话,但妳明白我心中感激。若没有妳,我已扎扎实实死上两回,
苍天可鉴,我一定会报答妳的。」「你报答的机会来了。」苏合熏手按他的胸膛,
高高在上的姿态很符合她一贯清冷的形象,耿照却猜不出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你为我做两件事,就算是还了我的恩情。」耿照本非斤斤计较、鸡肠小肚的脾
性,并不觉她急功近利,既决心报恩,能立即偿还,岂非大家都方便?笑道:
「苏姑娘尽管说,我做得到的一定答应妳。」「首先,枯泽血照算是我们一起发
现,原该一人一半,才算公平。不过你吃了牠我也欢喜,公平什么的,也就不重
要了。」苏合熏帅气地做了开场白,见身下男儿瞠目结舌,毫无感激涕零的模样,
蹙眉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有不满要说啊。」「咳咳,没有……没有不满。
完全没有。」「很好。虽然排出余元时,每口阳精我都吞了下去……」见耿照目
光狐疑,投向自己的颈颔胸口,难得小脸微红,正色道:「有时你射得太多太猛,
都能噎死人了,可不是我浪费。别打岔。

  「虽排出余元时,阳精我都吞了,但还有更好的法子,能让我得到枯泽血照
的力量。我听姥姥说你在幼玉体内种阳丹的手法,与天罗采心诀有异曲同工之妙,
用于双修事半功倍。你现在精元充沛,让我采你一次,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助我
于体内结成血照之丹。你愿意么?」耿照几乎没有考虑,点了点头。

  「这个容易。」苏合熏也不认为他会拒绝。正要再说,忽有些脸红,定了定
神,一本正经道:「第二,我们天罗香的女子,不拘泥嫁娶或贞洁的问题,我不
会跟你说给你处子元红,便要你怎的;不管给谁,都是心里愿意,再说旁的,也
只是骗人。我没想过骗你。」耿照知天罗香习性,却感激她如此坦白。「苏姑娘,
谢谢妳。妳知我说不了什么海誓山盟,说了妳也不信,但我一生都记得妳,当妳
是最好的朋友。」苏合熏摇了摇头。「你还没听我说完第二件。」「嗯,是什么
呢?」「我本来打算一生守贞,在禁道里老去,反正世上没人记挂我,我也不知
要记挂谁。这应该是老天爷的意思,是祂将我生成了这样。姥姥说没有人比我更
适合去地底。」耿照心头一揪,本想握她的手,却觉这样既污辱了她,也污辱了
她的背负与坚强,犹豫之间,手掌便再伸不出去。苏合熏恍若未觉,明明注视着
他,却像是跟自己说话,轻道:「我常想,若有天给了男人,我便能挂念他,假
装他也挂念我,这样我便不是一个人了。但,我不能挂念你,你心里有染姑娘,
那叫阿缨的小姑娘也欢喜你,我瞧幼玉望着你的神气,同方护法一个样,估计一
生忘不了你啦。你心上忒多人,也在忒多女子心上,我的元红,不能给你这样的
人。」耿照听得有些怔傻,见苏合熏淡然一笑,微蹙愁眉,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口
气轻道:「一会儿你夺我元红时,要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心上不能有染姑娘、
阿缨或幼玉她们,没有我也无妨的,空空的就好。这样,我就能假装世上有一个
人,在这之后是挂念我的。这就是我的第二个要求。」耿照低道:「我会一生挂
念妳,苏——」「姥姥叫我熏儿。」苏合熏果决地打断他,一边极力掩饰着羞赧
和不自在。耿照正欲起身搂她,忽觉不对。「苏……熏儿,不好意思,我一时改
不了口。妳为我排出余元时,我们已经……过了,岂能再夺妳元红一次?」苏合
熏清冷的雪靥掠过一抹复杂神色,似混合了害羞、无奈、狡黠,以及一丝难以察
觉的得意,清清嗓子,板起俏脸道:「我吃了你的阳精,伤口好得飞快,每回和
你……那样,弄……弄破的地方又好了,我猜你现在进来,它还是好好的你笑什
么?痛也痛死人啦!」

  第百六十折、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第百橙金晕芒如栀实般的水精壁灯下,两具裸程的胴体正上下交迭着。

  耿照结实的胸膛覆着女郎洁白修长的娇躯,自底下环抱她肩颈的右肘支撑着
身体,以免压坏了她,左掌抚上尖翘浑圆的乳房,揉捏得她脸泛潮红,双眼紧闭,
樱桃小口不住开歙,柔润的唇片下微露贝齿,配合急促的呼吸,吐出芝兰般的湿
热香息,竟无一霎是闭合的。

  他这才发现,苏合熏的身体极是敏感。

  光是揉捏胸乳,便能为她带来极大的快感,尽管显而易见的紧张使娇躯绷得
有些僵直,逐渐升高的体温却掩不住她的迷乱,面颊胸口等肌肤薄处,接连泛起
大片桃花似的艳丽娇红,充分激起了男儿的成就感和占有欲。

  她不仅胸脯形状精致超凡,手感更软得难以言喻,明明是小巧玲珑,仅以指
腹虚掐些个、甚至毋须碰实,便遽晃如水波一般;在指掌之间剧烈变形的程度,
毫不逊于熟艳妇人涨满乳汁的巨硕绵乳,再加上红豆大小的细润乳头、只比乳头
稍大的樱色乳晕,视觉上更显得乳肉丰盈,触感绝佳。

  耿照本想以此做为挑逗的手段,越揉却越舍不得放开,掌中加力,兀自不足,
一把掐得细绵雪乳溢出指缝,低头去衔那鲜莓般红嫩柔润、绉折细致的小小乳蒂。

  入口软滑,较之过往诸女,竟有些捉摸不着,舌尖追搅着那点嫩肉,却频频
自齿间逸去,多舔片刻便欲融化,不敢啮咬,只能吸吮着绵软的乳房。苏合熏
「呜」的拱起腰肢,并腿厮磨,白皙的雪肌上泛起一片娇悚。

  「啊、啊、啊……哈、哈……」她的叫声意外地稚拙,与冷淡的形象全然无
法联想在一块儿。

  多数女子在面对情郎、春情激涌之际,依旧抱着矜持,初时不免紧闭双唇,
以轻细娇哼宣泄渐燃的欲火。但苏合熏似乎特别难抵催情的手段,耿照稍一搓揉,
便难以自制地张开小嘴,尽管极力避免在他面前发出羞人的声音,却怎么也阖不
上,唇瓣轻颤的模样既媚惑又惹怜,看得男儿欲念勃兴。

  待喉咽里一迸出断断续续的娇吟,便再难遏抑,女郎死了心似的叫唤起来,
娇细的鼻音抛颤,大口大口吐着香息。

  耿照以舌尖代替手指,捻、弹、拨、点,弄得一枚薄膜水囊似的娇细玉乳不
住颤晃,空出的右手,沿着她细薄的腰肢、平坦的小腹一路往下摸。苏合熏浑身
上下无一丝余赘,摸得出肌束起伏的线条,想到她敏捷的动作、强有力的殴击,
自是半点也不奇怪。

  然而一路抚去,耿照只觉指触轻软,毫无肌团的刚硬之感,只能认为她生就
一副水一般的身子骨,无论如何锻炼,皆无法夺去这份诱人酥绵,非惟腰乳臀股,
周身无一处不是如此,连肌肤上的悚栗都能摸将出来。

  「熏儿……」他抬起头,苏合熏但觉乳上逼人欲死的快美一断,才欲喘息,
蓦地耳蜗里磁酥酥一颤,男儿刺硬的胡渣、湿热的温息接连袭上颈侧,弄得她腰
弓扳起,忽然捉住男儿之手,不停地僵颤着。

  「妳冷么?」耿照本就担心她受寒,见状紧了紧臂膀,将女郎贴搂严实,想
起她老挂在嘴上的笑话,趁机取笑:「觉得夜露湿冷的话,我可以用那门内功把
妳烘干……」苏合熏没搭理他,死死抓着他的腕子,拱起的小腹紧贴着少年结实
粗壮的臂膀一阵激颤,耿照只觉滑若敷粉,贴肉一厮磨,连纤细的汗茸似都清晰
可辨,触感妙不可言,可惜被她的指甲掐得痛极,暗忖:「笑话不好,最多就是
不笑了,犯得着么?」苏合熏「啊啊啊」地昂颈一阵,突然回神,略阖起大张的
小嘴,低喘道:「不……不是冷。是……哈、哈……是我丢……丢了……」雪靥
酡红,娇吁不止,也不知是剧烈的快美或高潮后的疲惫所致。耿照料不到她如此
易感,轻轻挣开握持,顺势往下一摸,果然女郎腿间春潮泛滥,宛若决堤,丰沛
的程度,绵股下竟积溢了小小一洼蜜泉,连耿照身侧都温湿一片。

  这样敏感的体质,直是前所未见。耿照都搞不清是爱抚乳房,或耳边呵气让
她泄的身,总之不是笑话不好,赶紧把握机会再来一次:「妳都这么湿啦,一定
很冷罢?我可以用那门内功把妳——」「……这种事情,不是越湿越好么?」苏
合熏泛红未褪,兀自轻喘,闻言略显迷蒙的星眸一瞇,投来两道锐利的眼神。
「哈、哈……再……再说了,你……你不让我说烘衣的事,你……你自己怎又说?」
这当然是耿照不对。他哑口无言,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咱们若在这时拌嘴,回忆起来肯定是独一无二的了。谁做这种傻事啊!」
苏合熏却一边对抗着高潮的余韵,一边认真思索起来,似被那句「独一无二的回
忆」所吸引。耿照见她娇慵微倦的眸中掠过一抹兴致勃勃似的光华,惊出一背冷
汗,翻身将女郎按在地上,把幼细的双腕摁在散发耳畔,苏合熏起伏的玉乳不住
顶压着他的胸肌,光摩擦尖端便令她喘息渐促,起伏更剧。

  「你……啊……要、要做……啊、啊……做什么?」「我们没空拌嘴了,熏
儿。」耿照坏坏一笑,嘴唇凑近她绷颤欲避、微透青络的白皙颈侧,轻轻啮咬。
「我现下……要来欺负妳啦。」女郎失控的娇吟与喘息,回荡在空荡荡的石室里。

  仅以耳闻,怕以为此间正进行着极其激烈的交媾,但耿照仅仅是爱抚、亲吻、
搓揉着她娇嫩的胴体,苏合熏在他臂间奋力扭动挣扎,张大的小嘴迸出哭喊般的
哀唤呻吟,紧并的修长大腿间不住汩出蜜汁,不知是淫水或汗渍将两人的身体抹
得晶亮亮的,铁色纠肌缠裹着温润莹玉,益显香艳淫靡。

  耿照啃吻着她的颈背,单臂环过饱满酥盈的玉乳,无论臂间压着的或手里掐
揉的,全都软得不可思议,能满满捏成一掌细绵,只比鲜酪稍硬,似勉强维持形
状,未化沃浆流去;另一手则探入她并紧的大腿间,指尖刨刮她湿腻的花唇,挖
得女郎屈膝拱背,薄薄的雪股剧烈抽搐着,姣好的足趾蜷拱如弓,下一霎又箕张
开来,伴随着哭泣般的呻吟。

  男儿只觉她毫无保留,美好的身子全然向自己开放,在欲海中无助漂流几乎
灭顶,那种「完全拥有她、谁也抢不走」的满足感难以言喻,欲念陡炽,身子一
翻,压着女郎汗湿的背门,胀大的滚烫龙首自股瓣间悍然而入,挤开泥泞一片的
黏闭花唇,一分、一分地插进去。

  不知是翘高雪臀、紧并大腿的姿势使然,抑或她天生异于常人,苏合熏的无
瑕之证并非是一枚又紧又窄、触感坚韧的小肉圈圈,而是如薄膜一般,阻绝之感
分外明晰。耿照欲念正炽,理智不过一霎间略微闪现,旋即继续深入,硬生生地
捅破了她,裹着急遽涌现的温腻液感一插到底,肉鞘中绞束至极的紧迫感甚至令
他觉得有些疼痛,美美地仰头吐息,感受着杵茎上一搐一搐持续收缩着的强大压
力。

  苏合熏缩颈剧颤着,指尖几乎掐进地面的青砖缝间,却在贞节被破的一剎那
间寂然无声,彷佛随着绷紧至极的娇躯,连声带也被拉薄到了最极处。

  耿照吐出一口长气,双掌掐着她那两瓣绵软浑圆、棉花一般的屁股蛋,指尖
深深陷进股肉中,却彷佛掐不到底,龙杵所在虽紧迫异常,彷佛硬套进了一双不
合脚的软革靴子里,然而出乎意料的丰沛液感,却让抽插远比想象中更为滑顺,
爽利且紧,滋味难以言喻。

  男儿祟动片刻,苏合熏雪颈一颤,侧过螓首,难以克制地张嘴低唤,发声的
频率与撞击雪股的节奏完全重合,她敏感到不得不忠实地反馈每一度深入,像是
一具被弹奏着的乐器,随着少年越来越凶猛的抽插,女郎的呻吟短促而急切,甚
至来不及连成长音,也无法说话,每一下都像被顶得吐出一个单音,旋又被下一
个盖过,恍若最原始的野兽交媾,不容缠绵低语,阳物的进出与摄食、狩猎相仿,
抵着生死边缘激发潜能,诱出无比凶猛的生命之力。

  「啊、啊、啊、啊……哈、哈……啊、啊、啊、啊、啊、啊……」耿照精力
旺盛,便要持续一个时辰恐怕也毫无问题,然而女郎翘臀下腰、上身被干得渐渐
撑起,不住摇头哭喊的模样,令欲念急遽堆栈;不断用力摆动的熊腰、奋力撞击
着雪股的下体,以及挤溢喷溅的汗水淫蜜,使欢愉压缩膨胀,奸淫雌兽般的占有
欲和成就感更骇人地推波助澜着。

  已是风月老手的少年宛若初次行房,根本匀不出心思变换体位,双手像是被
她柔嫩到了极点的股瓣吸住了似的,只能不住将那蜜瓜大小的浑圆翘臀往身下摁,
阳具已插进蜜膣的最深处仍嫌不足,直要将她串顶起来,抱着奋力往后扯。

  女郎被抱得屈膝跪起,如牝犬般双手着地,两条细直美腿大大分开,膣里强
烈的刨挖快感令她蛇腰乱扭,忍不住回过臂儿欲拒欲攀,却被少年一把拽过,扯
得她纤薄的上半身猛然昂起,两颗晃荡不休的玲珑乳球,被他粗暴地榄臂箍住,
压挤变形,撑胀着蜜膣的粗大阳物易前后撞击为向上顶刺,进出之间,水煮蛋大
小的龙首根部绉折,擦刮着玉户顶端勃挺如婴指的细小肉芽;苏合熏只觉眼前一
白,摇着浓发哭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耿照被剧烈收缩的阴道箍得又疼又美,女郎
几欲疯狂的反应更是催情已极,他感觉阴茎还在持续胀大,不知是泄意所致,还
是她抽搐得太过厉害,浆腻的玉户里像要被捣烂了似的,发出淫靡的唧唧声响。

  这样激烈的侵犯快感他平生从未有过,欲望的浓度也是,耿照甚至生出一股
错觉:以这般撞击生命的剧烈程度,似乎在浓精爆出马眼的一瞬间,便足以令女
郎怀上骨肉- 这念头才一掠过脑海,他就忍不住握着女郎的双臂往后一坐,杵尖
迎着势子向上一顶,似乎戳入了一处深中之深,比花心还要在里面似的,无数碎
珠般的颗粒异样挟着大股稠浆迸出马眼,抽肠也似不住被扯出尿道,无休无止,
温水般的黏裹液感转眼间充满了女郎体内,甚至从两人结合处溢出。

  苏合熏短短一、唤、浑身绷紧,无声颤抖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力竭的两人
相搂侧倒,迭卧在一地汗水淫蜜当中,偌大的石室里只余粗浓断续的喘息声,犹
如两头伤兽。

  即使是失去神智、侵犯了雷冥杳的那一夜,他都不曾有过这种「射出生命」
的感觉。随着倏然涌起的疲倦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他轻啄着女郎汗
湿的颈背,把鼻端埋进她好闻的湿发里,单臂已习惯了似的环握她的玉乳,还未
消软的阳根还牢牢嵌在她的身子深处。

  敏感的苏合熏余韵似乎也比别人更长,泥泞的蜜膣中仍时不时地紧缩一下,
如同她始终难平的吁喘。耿照很快便恢复了精神。实际上无论是兴致或体力,女
郎始终都令他持于高端——从她沾黏着湿发的颈窝间,欣赏着起伏骄人的曲线,
发现适才自己碰过的每一处,全都留下动人的绯樱潮红,乳间红印宛然,似可追
索出蹂躏的轨迹,阳物陡又昂扬起来。

  然后他才看到了她紧闭的腿心。

  雪白如玉的大腿上,沾着令人怵目惊心的鲜红。耿照心头微凛,微微撑起了
半身,赫见她的股间、自己的小腹上全是血渍,方才一心攀上巅顶,又在水精壁
灯的金红灯芒掩映之下,未能注意;此际一见,才知她流忒多处子血,不由心疼
起来,搂着女郎柔声呵疼:「是不是疼得厉害?熏儿,苦了妳啦。」苏合熏勉力
调匀气息,摇了摇头。「不苦,疼……疼些好。太……太舒服了,也很辛苦。」
耿照蓦然省觉:快美过甚,对女孩儿来说,反而成了苦事,非是人人都喜欢的。
以她身子之易感,在破身之前的一连串狎戏,怕是只美自己,却苦了佳人,更加
过意不去,紧了紧臂膀,低道:「对不起,熏儿。都是我不好。」苏合熏轻轻摇
头,片刻才道:「没有不好。挺舒服的,我……没有不喜欢。」最末一句声如蚊
蚋,却连颈背都羞红了。耿照细细品味着她动人的羞意与温顺,难想象两人最初
照面,自己差点死于她的一轮快拳之下;那个面冷心热的苏合熏,这个曲意顺从
的也是。不禁耸肩一笑:「妳打我那时,有没想过我俩有一天会这样?」「早知
如此,当时应该多打你两拳。」苏合熏粉颈轻晃,牵得柔丝飘舞,形状姣好的腮
帮骨动了、一动,似是抿唇忍笑。耿照闭目想象她的笑颜,忽觉生命美好,历劫
至今,初次有了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

  「妳……帮我之时,也流这么多血么?」「差不多。」她弯翘的睫尖微颤些
个。这该是蹙眉的时候了,耿照猜想。「我不很怕疼的。不过头一回反而没这么
多血,第二回、第三回……不知怎么了,越到后头越疼痛,血都把池水染出红渍
来啦。要不是我吃了你那含有血照精元的阳精,收口极快,光流血都能流死!」
忽然闭口,转过头来。

  耿照比她稍快一些,已然猜到其中蹊跷。

  苏合熏那处本较寻常女子坚韧,大量服食阳精后受益于血照精元,创口不但
自行修补完成,还补益增强,便如耿照全身伤势复原一般。此于疗伤本是妙极,
只是苦了须反复破瓜的苏合熏。

  「你……还敢笑!」她气死了,美眸圆瞠,要不是余韵还未全褪,身子软绵
绵地使不上力,恨不得捶他几拳。这厮还敢嘻皮笑脸!

  适才心底涌起的一缕羞涩柔情,顿时烟消,正想狠狠酸他几句,忽觉膣中一
阵异样,那凶恶的肉棍胀如柱头一般,本已将她塞得满极,此际更像要将她串顶
起来似的,挤抑得紧,忍不住张嘴微颤,勉强抑住呻吟,尖声道:「你……你别
使坏!

  我还……还没同你……啊啊……别、别再变大啦……轻……轻点儿……「耿
照是听了她夹杂轻喘的急唤才变大的,心中颇冤,但交合处的确有些异样。

  他唯恐再弄伤她,虽没将龙杵拔出,却未放任欲念漫流,然而根部那种紧迫
的感觉却明显增强,他本以为是女郎情动,听得叫唤,才知并不是她;灵思倏转,
登时了然于心。

  「熏儿,」他忍着笑免得挨揍,当然心中也不无歉咎,正色道:「我精血中
所带血照精元,愈体奇效能持续多久?是时间过了便即恢复,抑或一生皆是如此?」
苏合熏一怔,注意力被转了开去,本能地回答问题。「血为身之本。血照精元既
改变你的身子,血就一直是这样了。阳精之效则是身体尚未转化完成、余元溢出
所致,既已不再溢元,一段时间之后自然回复旧观,否则你我何必双修……」忽
然闭上小嘴,定定望着他,俏脸阴沉。

  「我刚刚忍耐不住,射在里头……」耿照本想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想
想苏合熏可不好欺,还是坦白为上,歉然道:「我猜想妳那儿……开始复原了。
我若拔将出来,怕一会儿便尽复旧观,而后再进,妳又得多吃苦头。」苏合熏听
他说「而后再进」,小脸一红,不知怎的蜜膣里更腻滑许多,隐隐要丢,所幸周
身潮红尚未全褪,脸臊并不明显,忙一拢湿发掩住红热的耳朵,板着俏脸道:
「谁……谁要让你进去了?快……啊、啊……快拿出来!」也不知是因为懊恼或
身子敏感,语中隐带哭音,蹙着眉头苦抑小嘴开歙的本能。

  耿照想起她在欢好之时,总身不由己浮露的泣容,还有她老是蹙起的眉头、
意外温顺地承受他粗暴的侵犯……忽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苏合熏从来都不是温柔和顺的性子。因此她的拳头使得比兵械好,用冷面掩
藏热心。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放弃自己、放弃人生,认命似的,决定在
暗无天日的地底度过一生;相较于她霜凛孤华、并不倚赖任何人的卓尔身姿,这
样的绝望便像是顺从了生命里的一切。

  他无法将她带出禁道。他生命里已经有太多女子,于此温情一动,慨然许诺
将另一个人的生命扛上肩头,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日后才发现做不到或做不好,
此际的善良并不能稍减罪孽。过去耿照并不知晓,有时并不以为,但在半琴天宫
的大堂之上,他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能为苏合熏做的,是为她好好完成这个,许是她未及双十的人生迄今、唯
一出于己身意志的选择和决定。耿照将勃挺的怒龙拔了出来,光这么贴肉一刮,
苏合熏便汩出大把淫蜜,昂颈酥颤着;男儿却将她翻成仰躺姿态,大大分开她的
细长美腿,就着落红蜜汁重新深入,直没至底。

  女郎逐渐愈合的贞节象征,又再度被他狠狠捅破,疼痛约略中和了剧烈的擦
刮贯入,不再一味向上堆栈快感,苏合熏「啊」的一声仰头拱腰,叫声却出乎意
料地扬颤虚渺,透着一丝娇媚愉悦,荡人心魄。

  「熏儿……」他俯视着身下美丽的冰山美人,感觉她正寸寸融化,蜜膣里的
灼热、黏腻,绞扭蠕动之甚,比他所知任何一名女子都要热情澎湃,一点都不冰
冷。「我不但要再干妳一回,这回同样要射在里面,妳要把它通通留在身子里,
一滴都不许漏。」少年的口吻虽温柔,却带着前所未见的霸气决绝,苏合熏痴痴
望着他,忘了抑制小嘴,随着急遽起伏的酥胸,不由自主地轻喘开歙着。「教我
双修心诀的人说,要使这门功法达到最大的效果,唯一的秘诀,就是欢好时眼里、
心里只有这个人,像要与之孕育骨肉一般,把身心都交给对方。

  「我会为妳这样做。我会用尽我所知的,来取悦妳、满足妳,让妳成为世上
最快乐的女人,然后在妳身子里留下印记,此生它只属于妳,谁也拾夺不去。在
此之前,我会不停干妳,不断射在里面,血照精元给我多少力量,我将全用在妳
身上,直到妳身子里,留下我的东西为止。明白了么?」苏合熏随着他说话时的
震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抽搐着,喘息着,用敏感的娇躯去体会他话里的含意,
然后以更激烈、全然不受控制的缩紧回应他,直到欲念溢满她迷蒙的星眸,才以
销魂的气声吐出两字:「……快来!」这一夜似乎过得特别快。

  虽说溢元作用于阳精的效果理当渐渐消褪,然而,在耿照不知第几次痛痛快
快射了她一膣之后,两人紧搂着暂歇片刻,还未拔出,那血肉愈合的奇异紧迫又
再度出现。

  苏合熏体内的血照阳丹早已种妥,耿照在历经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双双突破
之后,对力量掌控之精准甚至超越了「发在意先」,已至「蜗角极争」的境界,
绝不超用一分余赘,便是无心一挥,亦都是恰到好处。

  否则,以他经血照精元改造完成的强大新躯,与阳丹未成的苏合熏抵死缠绵,
虽说两人均得枯泽血照的好处,毕竟强弱悬殊,若非这精确使力的「蜗角极争」,
无论如何动情都无失控之虞,女郎早已遭受重创,乃至性命垂危。

  耿照放心与她媾合,两人极尽缱绻,情意深浓,阳丹得饱含血照精元的补人
玄阳一遍又一遍浇灌,一夜便已隐约成形,下半夜的欢好纯粹是取乐。苏合熏并
不惧怕疼痛,敏感的身子经男儿开发,迅速掌握了控制快感的诀窍,尤爱「观音
坐莲」的体位,不惟纤腰如钢片般强韧,更因女子上位易于控制交合的角度深浅,
避免男儿一味癫狂,令快感转成了痛苦。

  末一回,便是结束在两人环抱迭坐、阳物插至膣底,苏合熏自抓了他双手按
上雪股,摇着翘臀愈研花心,在龙首暴胀、饱含血绍精元的浓浆喷出之际,女郎
亦丢得死去活来,娇娇地趴在他胸膛上喘息,双眸紧闭檀口轻歙,雪靥上一片酡
红,明艳不可方物。

  石室外鱼肚浮白,满室壁灯渐失华采,若非软玉在怀,触感鲜润,被体温蒸
腾飘散的肌肤香泽、自蜜膣里刨出的淫麝气味仍浮挹于鼻端,这一切便似一个荒
唐的春梦,半点也不真切。

  耿照一身烈汗,被她尖尖指甲抓破的血痕转眼即消,只余一缕淡淡红渗,融
于汗中,血照精元令他不知「疲惫」为何物,枕着肌肉贲起的古铜色手臂,直勾
勾地空望着同样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穹顶发呆。骤然从美梦中醒来的空虚感,或
许就是这样罢?

  胸膛上忽有些搔痒,却是苏合熏以指尖轻轻划着,有些闷湿的嗓音从湿发中
透出,虽比印象里黏腻些,仍旧是那个清冷脆利、冰玉一般的苏合熏。这令少年
没来由地安心起来,彷佛一切都还在常轨上,并未因梦醒而易改。

  「你知道,林采茵为什么这样恨我么?」「妳居然还知道啊。」这简直是奇
闻。耿照都快吓傻了。

  「通州老面。」苏合熏倒是没同他一般见识。从胸肌上浓睫轻刷的酥痒判断,
她应该只是皱了皱眉头,就跟往常一样。

  「什么通州老面?」耿照一头雾水。

  「林采茵老家在通州。她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动作很不灵光,学什么都慢些,
唯一会的就是哭。」苏合熏轻声道:「我给她取的绰号。以前不觉得怎么,现下
想想,说不定那时她便偷偷恨上我了。」妳自己也知道啊。「没想到妳小时候这
样坏。」「我又不是对她一个坏。」这没什么好夸耀的啊,完全没有澄清或解释
到任何事!「我给所有人都取绰号。大家挺喜欢似的,听到别人的绰号,全都笑
得很开心啊。」这不招报应都没天理了。耿照灵机一动,笑咪咪问:「那姥姥的
绰号是什么?」「等你死了我再告诉你。」苏合熏坐起身来,藕臂环住有着完美
泪滴型的尖翘美乳,眸中掠过一抹狡黠,还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上下打量
了他老半天,宣布道:「晾衣竿。」「晾衣竿?」耿照指着自己的鼻子,突然会
过意来,害羞道:「虽然我是常被说又粗又长啦,但妳取这绰号忒也露骨,在外
头突然被妳这么一叫,我会很不好意思……哎唷!妳干嘛打人……哎唷哎唷!」
苏合熏红着小脸瞪他一眼,冷冷道:「因为你有一门烘干衣服很好用的内功,我
还在你身上烘过衣服。就叫」晾衣竿「。」拍板定案,不容上诉。她若没被姥姥
送去禁道,眼下可能已是天罗香的问题人物,耿照心想,忍不住叹口气。

  苏合熏盈盈起身,一双妙目在四壁间不住巡梭,忽往墙上掀了几掀,墙后喀
喀作响,引道另一头突然涌出酸泉水来,将池底积浅的粉樱色狼藉,一股脑儿地
冲了出去。「按下旁边这块方砖,」苏合熏向他解释:「则能自石室内闭起闸门,
要开启的话便两块齐按。知枯泽血照是能放出的之后,有些看不懂的意思,忽然
就能明白啦。」边掬水将身子洗净,利落地穿上了衣服。

  耿照闻言一凛,指着刻有血照图腾的那面墙。

  「那墙之后,可有通道一类?」苏合熏回过头来,盈盈一笑。

  「有。你整理好了,咱们瞧瞧去。」

  鬼先生再度出现于天宫顶层的广间里,已是数日后之事。

  蜓狩云见他春风满面,料此人得意时难掩其心思,他要找的什么龙皇祭殿,
肯定有了眉目。

  在教门流传的古籍中,她从未见过「龙皇祭殿」一说,谷内便真有这么一处
地方,在天罗香也另有别名。蜓狩云对「龙皇」的冠称十分介怀,七玄中人不轻
易提及龙皇或真龙,凡有冠者,必非凡物。

  若冷炉谷真有座龙皇时代的遗址,便是继太祖残拳、虎帅遗刻之后,天罗香
手中第三件有不如无、令人扼腕的至宝。抵狩云掌理教门多年,实无法接受自己
再一次与宝物擦肩而过,而丝毫无益于天罗香之再兴。

  「托长老之福〃祭殿我已找到啦。」鬼先生一扬剑眉,振衣落座。「黑蜘蛛
有问必答,决计不会说谎。若连她们也不知冷炉谷有此殿宇,那必是建筑在黑蜘
蛛无法接近之处。而长老自承不知,我亦丝毫不疑,两相对照,只消在一处天罗
香与黑蜘蛛都不会靠近的地方下功夫,答案便呼之欲出。」抵狩云心中微动,虽
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却与自己的猜测若合符节,面上不露声色,轻抚琴几道:
「恭喜门主了。我乃囚首丧面、锢桂之身,未敢居功。」鬼先生怡然道:「耶,
长老此说,是怨我慢怠啦。能找出祭殿所在,实乃长老教我,半点没假,没有长
老指引明路,祭殿绝难出土?表谢忱,我特地前来邀请长老,与我一道,入殿初
探。未知长老意下如何?」抵狩云低垂眼睑,轻抚琴几道:「承蒙门主青眼,若
还说个」不「字,岂非太不识相?只怕我老眼昏花步履蹒跚,祭殿中若有机关,
徒然拖累门主罢了。于此一节,门主不可不慎。」鬼先生哪里会不懂她言外之意?
哈哈一笑,扣指轻弹,嗤嗤两声破风劲响,抵狩云身子微晃,袅娜起身,略微活
动腕臂,虽不比过往金履华服,依旧风姿优雅,气度雍容,显是解开了功力禁制,
经脉穴道俱已通畅无阻。「长老请。」抵狩云小步迈出,见榻上盈幼玉投来焦急
企盼的眼神,轻咳两声,淡然道:「老身尚有一事,门主容禀。孟庭殊虽失了纯
阴之体,终生进境有限,毕竟是教门培育的人才,尚有用得之处。交与卑鄙龌龊、
亡命绿林之徒蹂躏,非惟浪费,更有伤门主体面。还望门主三思。」那诸凤埼厚
着脸皮住在孟庭殊房里,日夜奸淫、逞其兽欲不说,这两天约莫是玩腻了,想翻
新花样,召来几名锦带心腹,每人各拥一名从外四部里霸来的美妇,许是仗了
「凤爷」的势头,几人在房中喝酒吃菜,玩那大被同眠的把戏,交换女子取乐,
孟庭殊相貌最美、身份最高,人人都想一亲芳泽,又被奸淫数次,早已失了挣扎
哭喊的气力。

  那些绿林粗汉把式之下流、心思之不堪,连听都觉恶心难受,盈幼玉知她生
性爱洁,气傲心高,不敢想象她受着何等折磨,只能寄望姥姥,尽力拯救。

  鬼先生并不意外,笑道:「长老放心,今儿一早趁着凤爷酒醉未醒,我已着
人将孟代使移出房间,好生梳洗安顿,若非我这几日忙着发掘遗址,破解机关,
早该想到还有这码事,连累孟代使受了几日苦,我也颇有些过意不去。」望了盈
幼玉一眼,笑顾抵狩云:「我解开长老禁制,是因为信任长老。若有什么差池,
凤爷醒后不见了心爱的小玩意,专来隔邻找寻,我要是没来得及处置,这位盈姑
娘美貌更甚,又是守身如玉的黄花大闺女,莫要乐坏了凤爷。」昨儿那些绿林豪
士喝到兴致高昂时,本有人提议要来隔壁瞧瞧盈幼玉,似听仆妇们说盈姑娘更美,
如教门中的凤凰一般,不知剥光了与孟庭殊摆在一处,哪个穴儿更浪更爽人?

  同席诸人无不纷纷起哄,最后是诸凤埼冷着脸撂下一句「谁敢造次」,豪士
们才打消了念头。却不知「凤爷」酒醒后不见了怀中美人,还能不能将主人的话
放在心里,坚持不来瞧瞧隔壁的盈姑娘?

  抵狩云听懂了他话里的裹胁之意,眉目不动,只对盈幼玉道:「我就回来。」
不疾不徐,优雅地步出房门,随鬼先生而去。

  这一路景物依旧,连洒扫庭除的仆妇婢女等都没什么大变化,一切恍然如昔,
差别只在于少数被严密监控、得以在外头走动做事的内四部教使们,一见抵狩云
行来,无不忍着哽咽,轻唤道:「姥……姥姥!」暗自垂泪。抵狩云只点了点头,
没说什么。

  「长老心硬如铁,做了忒多伤天害理之事,这些女孩儿仍向着长老,长老的
手段,可见一斑。」走在前头的鬼先生耸肩笑道:「我一直想向长老请教,怎教
她们也对我死心塌地的。起码我对向着我的人,一贯是爱护有加,决计不会轻易
牺牲,当作弃子一般。」「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我可以陪门主说到没瘾为止。」
抵狩云慢条斯理道:「只是我一向不怎么习惯浪费时间,若有不熟练处,门主切
莫见怪。」鬼先生哈哈大笑。

  「长老似乎不怎么待见我啊!」「我老了,门主。和你不同,没有大把的时
间,说话做事只能直接一些。」抵狩云道:「今日你若倾狐异一门,来我冷炉谷
奸淫烧杀,我便不同你浪费唇舌;面对畜生,说了也是甶说。」「原来在长老心
中,」鬼先生笑道:「我还不算是畜生。」蜓狩云看透了应付他最好的方法,就
是别随他插科打哗的表演癖起舞,续道:「你藏着狐异门的兵力,只派这些绿林
豪士打头阵送死,不是顾念汝父旧情,而是为了留住根本。无七玄,七玄之主要
来做甚?

  「人就是七玄。游尸门死得只剩三尸了,但你不能找来三个武功更强的好手,
便取三尸而代之,这样你或能弄出一个帮会、一群打手,四处横行,却得不到七
玄真正的精髓。你对七玄古籍的案头工夫远超过我,放眼东洲五道,可能找不到
更渊博精深之人,但我也不是天罗香,我交给你的古本手札也不算是,须得将这
些通通合于一处,才是对七玄之主有用的天罗香,其中也包括你轻易送去供人淫
乐的稚弱少女。

  「你说我心硬如铁,我无辩解之意。然而我牺牲有其目的,无论成功或失败,
既不是为了游趣,也没有丝毫摆荡犹豫,数十年来皆如此,犹有今日,你能想象
自己的下场么?我欲投主,决计不投此插标卖首之徒。」鬼先生默然良久,耸肩
笑道:「长老一路行来,可见得几多男子?」抵狩云微微一笑。「门主从善如流,
我甚感激。」鬼先生道:「将虎狼之士置于群芳之间,不许摧残,不过是逼人造
反罢了。我说过孟庭殊之事是意外,错误既成,那也只好善加利用。我并未将冷
炉谷变为任人行淫取乐的妓寨娼寮,长老应见我诚。」「……狐异门中,无有支
持门主的长者么?」鬼先生轻声笑了,半晌才道:「志向不同。有人告诉我,人
只有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也就够了。但我总觉得花一辈子来复仇,似乎太…
…太奢侈了些,让仇人痛苦的方式有很多,实力够了,要他们怎的便怎的,揉来
捏去如面团一般,远比匿于暗处、忍受寂寞,只待一刀了帐要舒服有趣得多。长
老以为如何?」抵狩云微笑道:「门主高瞻。」思量着这番话里,有多少是挂饵
抛钩,又有多少是平日无人能诉的心底牢骚。

  昔年胤丹书身亡后,人才济济的狐异门中虽有不少威震黑白两道的厉害角色,
毕竟难抵七大门派倾力围剿,况且武林中见风使舵之徒本是大数,风旗倏变,原
本无关利害的也都盼纷站到了狐异门的对立面,偌大的门派遂被群鲨撕碎,落得
惨淡收场。

  当其时,杀死一个有名有号的狐异门好手,是许多江湖小人物赖以迅速成名
的快捷方式,哪管什么江湖规矩?使尽各种肮脏手段不说,不少狐异门人死后更
被悬尸枭首,乃至公然遭到凌迟剐碎,用以立威,死状无比凄惨。但在这一长串
伏法的名单中,独缺胤丹书的妻子、上代门主胤玄的独生爱女胤野。

  祇物寺的鹫峰和尚号称剖腹取子,以初具雏形的新鲜死胎示人,堵了顾挽松
等追兵之口,料想胤野被切开了肚子、生生取出胎儿来,这也是足以致命的重创,
鹫峰老和尚虽是央土名僧,却没听说有精通外科的本领,要使这般手段救人,恐
非倚靠佛法便能成事,咸以为胤野已死;便是未死于东海,拖命到了京城平望,
只怕更难以施救。

  然而狐性狡猾,未见尸体,多年来七玄之中始终都有「胤野未死」的声音,
鬼先生亮出名号,不过坐实抵狩云心中的猜想罢了,并不如何意外。胤野在嫁与
胤丹书之前,可是七玄中锋头最健的魔女,手段之辣,与她的美貌同样卓尔立于
尘世之上;这二十几年来集中精力,一意为夫报仇,目无余物,似也合乎她的作
派。

  只是她的儿子,有不同的想法罢?抵狩云嘴角微扬,小心翼翼掩饰情绪,以
免教他窥破端倪。两人一前一后,越过大半个冷炉谷,来到南侧的迂回山道间,
空气中渐能嗅得一丝蛋腐似的异臭,赤褐色的山壁间寸草不生,明显较谷中余处
都要更闷热些。

  羊肠小道的尽头没于两片峭壁的交角,从山下难以望见,但蜓狩云很清楚交
角后是条长长的岩隧,穿将过去,便到了教门禁地「望天葬」,是历代天罗香首
脑处决教中叛徒的刑地,至为不祥。

  ——果然在此。

  老妇人心想。但凡教门出身之人,本能都会避开这一处,即连黑蜘蛛的地下
网络也未伸进此间,她却从没想过在此训练熏儿,宁可带她到北山石窟,冒着在
黑蜘蛛眼皮子底下的风险,也好过走近这片弥漫死气的秃红山岩。

  鬼先生却未走上山道,而是在寸草不生的赤褐山壁下一转,沿山而行,直至
一块矮树掩映、爬满青苔的耸立突岩前,手跨腰间长剑,回头笑道:「长老,便
是这儿啦。这块山岩之后,即是龙皇祭殿。」抵狩云不动声色,余光飞快一扫,
见附近地面多有挖掘痕迹,而后才又以砂土回填,不免欲盖弥彰;适才行经的这
一大段岩壁之上,依稀可见搭竹架梯的钉痕,显然在这短短几日间,他已遣人做
过极其精密的探勘,动手的都不是外行人。

  抵狩云算不上精通土木机关,亦看得出无论搭架掘地,皆是次序井然,有条
不紊,便是蘅儿未曾对天罗香出手,教门之中也无这等人才。看来狐异门这些年
在寻找遗迹一事上,确实是煞费苦心,虽隐于暗处、行动不便,倒是颇有积攒,
底气甚足。

  「我麾下」秘阁「之中,颇有精通机关术者,我连夜送他们进谷,沿山查探,
却只能确定此间山腹中空,确有玄机,至于如何才能进入,他们却说」不妨凿开
一探「,气得我差点凿开他的脑袋。后来,居然是擅勘地气的人找到了入口。」
鬼先生笑着比划:「他们说,山后有地热硫磺,是以此间寸草不生,但光秃只到
这片山岩为止,此间草沃,更化春泥,代表地下有水脉经过,是引了他处水来、
以推动机关之用。

  能说出这番话来,我已相当满意了,龙皇时代的遗址,我也曾经见过几处,
构造之巧令人叹为观止,便是当世大匠亲至,也未必能透彻其理,遑论破解。
「抵狩云微笑。」以门主对龙皇的了解,当世恐无哪名大匠比得上。「鬼先生难
掩得意。」其实方法出乎意料地简单。龙皇之殿,须得龙皇开启;寓有天命,何
愁帝宫长闭?「语声一落,蓦地轰隆震响,几难稳立。

  山岩间簌簌落尘,比两人还高的巨岩居然平平移开,露出一个丈余高、可容
三人并肩而入的岩洞来,洞内壁上,两排血红色的水精壁灯接连往深处亮去,然
而,却依旧无法一眼到底,可见这条隧道之深,已至山腹中。

  抵狩云并未被青年的装神弄鬼唬住。毕竟摸透他的浮夸性格后,遇事先不信
七分、再行估量真伪,大抵不会错。老妇人注意到在他「表演」之际,曾一拍腰
剑,而那柄金丝嵌缠的乌鞘虽是精心打造,却无法尽掩山岩开启的瞬间,迸出吞
鞘口的那一抹流光。

  龙皇之殿,须龙皇开启。

  他若能以此打开机关,有无可能黑蜘蛛的倒戈……亦于此有关?

  「长老,请。」鬼先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带笑的得意眼眸,似将
老妇人的出神当作了迟疑胆怯。抵狩云定了定神,俯首道:「门主请。」见鬼先
生转身而入,曼移莲步,不疾不徐地跟着走了进去。

  「我视长老为自己人,故邀长老与我同行,初探此间。」鬼先生继续以言语
笼络。

  抵狩云连陪笑都懒得,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语,却使老妇人浑身一震,差点停
下来。

  「……三日之后,在此地召开的七玄大会上,长老要助我一臂之力,夺下盟
主的宝座!」

              (第卅二卷完)

  封底兵设:非常非常可爱(继续被殴)的枯泽血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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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卷:龙皇祭殿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孟庭殊

  鬼先生的「七玄合一」计画正如火如荼展开。胡彦之深信,以兄长之智,决
计不会冒险以一敌六,七玄大会必有蹊跷。直到十九娘将鬼先生的布局和盘托出,
老胡才惊觉形势竟已如此紧迫——这个盟会,绝不能开!须在七玄各派首脑齐聚
前,便将集合地点,连同鬼先生的布置彻底破坏,以绝后患……而战场,便在素
有「鬼蜮」之称的无央寺!

  第百六一折、行逑俱空,使两虎斗

  秘道中比蚳狩云想像的要阴凉,这异样的凉意,也可能是来自无比光滑、宛
若热刀切牛油般齐整的壁面与地板。行走之间,她忍不住伸手,以指尖轻触着秘
道墙面,若非细滑间微带粗砾的手感,蚳狩云几以为自己走在一截巨大的铜管里,
而非自山腹凿出的岩洞。

  北山石窟已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古老装置,然而相较此间,那可眞是小巫见大
巫了。

  通往山腹深处的秘道,以极其平缓的坡度向上,走起来并不累人。蚳狩云毫
不惧怕秘道里藏有什么机关,若打开山门的关窍果如她所料,乃是悬于鬼先生腰
际的那柄乌鞘阔剑,龙皇祭殿即非遭人硬闯,而是以锁钥开启,纵有防备不速之
客的陷阱,岂能作用于持钥人身上?

  鬼先生似无防备,随意将手搁在柄锷间,跨着兵刃的模样一如既往轻佻,蚳
狩云乃七玄有数的大长老,非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不会天眞到相信他这般自居枭
雄之人,竟会如此大意轻忽,即非试探,鬼先生定也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敢解她
周身封禁,不带心腹从人,孤身同入险地。

  况且,即便一颗心都在鬼先生腰际的锋器上,蚳狩云仍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并未漏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微弱声息,以偌大定力,抑住停步回头的冲动,始终不
紧不慢跟着,如行于冷炉谷的庭阁间,从容自若,并未折了主人家的气度。

  橙金色的璀璨壁灯终至尽处。

  鬼先生停在一座高约九尺、宽约三人的长方门洞前;仅稍慢些个,蚳狩云的
目光越过黑袍青年颀长的身形,见秘道尽头竟是个深陷的半圆形广场,穹顶挑高,
抬头亦不见得极廓;眯眼片刻,依稀辨出圆凹的边弧,才明白这广场的穹顶不但
凿成凹陷的圆球状,且打磨光滑,半圆的弧面近乎完美,极目四眺,居然没一条
铁骑突出的硬直线条,彷佛无有边际。

  山腹毕竟有其笥容,其中造物亦不能无穷无尽,凝目半晌,终究还是辨得出
圆穹的极限,由最高处下至广场底部,目测超过十丈,广场底面的纵深也差不多
是这个数。

  圆穹是硬生生凿空山腹,打磨而出,一层层岩脉纹理被保留下来,其间似杂
着云母石英一类,被秘道透出的橙光一映,深黝的穹顶中闪着晶亮碎芒,宛若银
河旋绕,群星欲坠,说不出的壮阔美丽,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神秘。

  从秘道出口往外瞧,数段梯田般的望台次第而下,当中以陡峭的石阶相连,
下至广场底部,如降深谷,营造出巍峨险峻之感,益发显出地底广场的迫人气势。

  鬼先生回头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齿,做了个「请」的手势,饶富兴致似的,
迳自步下石阶;艇狩云犹豫不过一霎,好奇心终究盖过了戒愼,也跟着拾级而下。

  梯田似的望台颇为陡峭,石阶却比目测更平稳好走,无论何者修筑,必不是
什么妖魔鬼怪,步幅与每阶的断差相对照,这石阶确确实实是修给人走的,千百
年前循此阶走入广场中央之人,身形腿长必与鬼先生、蚳狩云相差无几,也同她
俩一样走得轻松舒适,毫无负担。

  她俩每下数阶,左右两侧的脚下便各亮起一盏青焰灯,同秘道里的水精壁灯
相类,不见烛火焰芯,亦无燃脂烟焦的气息,甚至并不觉灼热。蚳狩云知道有几
种物事能发出这般冷光,如夜明珠、海磷石、照夜犀角等,无一不是索价钜万,
决计不能奢侈到几十盏乃至几百盏的充作照明。

  她对机关涉猎有跟,没把握看出门道,毋须于末节上浪费心神,并不为珍宝
所迷,从容而下。两人踏上广场地面的刹那间,身后四级望台同时亮起淡蓝色的
琉璃光,虽非亮如白昼,却能清楚望见广场各处,显然连照明的强弱、角度皆是
悉心设计,毫不马虎。

  鬼先生双目放光,霍地振袍回身,双手平举,如向老妇人展示这等山中奇境
一般,眉飞色舞道:「长老!这便是我等先祖所遗,你瞧这片雄奇瑰丽!当世有
谁人能造?便要打造一处相同的,却要耗去多少金银?而此间,居然是自千年前
留存至今!建筑残迹已是如此,况乎武功智慧?」

  蚳狩云惯见风浪,一时却也无语,想像千年前望台之上,立满无数鳞族高手,
宰制东洲意气昂扬,而广场底面的建物顶端,龙皇睥睨众人,一呼百诺,旗令皆
由此而出,所向无不俯首……不觉心沸,环顾四周,才发现望台之上,竖着一个
个拱型门柱,一拱连着一拱,似栏杆又非栏杆,材质像以白玉雕成,却染着淡淡
的藕脂色,彷佛从望台上「长」出来似的,上下浑成一体,看不出相连的接缝。

  而半圆广场的底面,矗着一座三级宝塔似的奇妙建筑物,背部紧贴山壁,一
如望台这厢,亦是自山石中凿出。方塔的顶部,还比周围环绕的弧型望台更高,
却仅分作三层,各层显得气象万千,格外宏伟。

  第一层之上,分列着七座方正的坛子,既像刀座又似祭台,色泽较周围诸物
莹白,似是名贵的汉白玉;第一一层上头则是三座更大的白玉方坛,似放置更加
贵重之物,而最狭的顶层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鬼先生领着她越过广场,走上方塔第一层。蚳狩云见那三尺立方、汉白玉雕
成的方坛上,刻着奇妙的文字,不由一凛:「……是天佛图字!」

  却见鬼先生回头笑道『,「这上头镌的天佛图字,长老识否?」

  蚳狩云心想:「他也认得天佛图字。」

  料想以他究古之精深,通晓图字亦非难事,况且此间谜云重重,诸多未可知
处,非靠一人一时能够解破,彼此欺瞒毫无意义,凝眸片刻,蹙眉道:「图字难
解,在于字外生义,层层相因,与现行东洲文书不同。我所判读引伸的,未必是
图字本意。」

  「我就知长老识得。」

  鬼先生耸肩笑道:「无妨,长老请解。」

  蚳狩云点了点头,从容道:「我见此行所书,应是『铁卫在此解兵』之意。
铁卫也者,指的是战功彪炳、效忠君王的战士表率,并不轻易称呼,以彰其节,
所指必有深意。」

  鬼先生笑道:「那我们瞧的意思也差不多啦。我本读作『铁卫不得逾此』。」

  只狩云一凛,再看几眼,果然那个寓有兵器之意的字符,也能当作禁制解,
而解作「卫士」的字符之后,却接着象征神圣意涵的修饰符号,可以当作是捍卫
之意被放大到极致,以描述最顶尖的、已无法再行超越的捍卫者,故译作「铁卫」。

  此一用法常见于古籍颂文,凡歌咏能争惯战的武臣勋贵,多以此字符呼之。

  天佛图字通行的年代,文字被当成某种艺术形式,犹如诗歌,单纯传达意涵,
古纪时代似有别法,故传世律令规章极少,连史书都是繁复精微,宛若琴曲所用
的减字谱。这也是天佛图字失传的原因之一。

  当今之世,研究天佛图字最有名的,当属央土大乘的学问僧。天罗香由薄雁
君一代开始重视训诂,求教于央土大乘名僧,经三代钻研,尙不敢说精通,所知
不过皮毛而已。况且央土钻研此道者,不脱天佛教团之范畴,研读佛书尙称勉强,
用于七玄古籍,仍有大片空白待补。

  蚳狩云参照双方之说,忽觉鬼先生的译法要比自己灵动,她是将字义译出后
再行串连,难免失之于呆板,鬼先生的说法却明显跳跃许多,不拘泥于字符之意,
这是相当老练而大胆的做法,心头微凛:「莫非……狐异门的基地,一直都藏在
央土么?」

  为免教他看出端倪,淡淡一笑:「正所谓『各花入各眼』,门主之说,亦是
一解。」

  言下颇有不服之意。

  鬼先生极力掩饰得意,反倒大方起来,负手怡然道:「长老说得也有道理。
若作『解兵』之意,这坛上剑孔便说得通啦。」

  蚳狩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方方正正的祭坛中央,斜开着一道三寸来长
的狭孔,七座均是如此。

  她本欲顺口问「不知此间插得什么兵器」,引他吐露更多,蓦地想起七玄大
会请柬上所书,忽然明白鬼先生相中这里的原因,浑身一震,不禁脱口道:「…
…妖刀!」

  「正确的说法,是『道宗圣器』。」

  鬼先生笑着纠正她,眸中却无笑意。「世人惧怕鳞族,故以『妖』字污之,
便如『天元道宗』变成『薮源魔宗』一般。我等七玄中人,岂能自污?」

  蚳狩云隐隐察觉,他让七玄代表收集妖刀,携入龙皇祭殿集会,绝非只是好
大喜功,七玄、妖刀以及祭殿之间,必有着绵密的牵连,甚至藏有绝大的秘密,
足以震动武林———而这个,正是鬼先生恃以说服众人的关键。

  「即使是龙皇最忠心的铁卫,也只能到得这里。长老觉得,能更上层楼者,
又是什么身分?」

  步上方塔第1一层,那三座更大更华丽的祭坛中央,非如底下七座般凿有狭
长刃口,而是尺余见方的凹槽。

  凹槽上本覆有白玉雕成的方盖,而今只余正中央那座的玉盖还牢牢嵌在祭台
面上,左右的玉盖一掀翻在地,散落一地零星支架,似乎玉盖升起之时,四角是
有支架支撑的,然而此际已然辨不出推升玉盖的构造;右侧那只甚至摔得粉碎,
可想见开盖取物时的仓促。

  左首祭坛的方槽中空空如也,只见内壁打磨光滑,虽历千年光阴,白玉仍莹
润有光,质地绝佳,放眼现今东洲,要找一块这般巨硕、通体无瑕的原石,直是
痴人说梦。

  右侧坛子的方孔里,遗下了数十片大小不一的矩形方块,表面圆鼓、内侧微
微凹陷,带有微妙的弧度;这堆方块似都以黄金铸造,其中不知掺了什么合金,
沉甸甸的分量确是黄金无误,但质地之坚,以及镜磨般的光滑,宛若精钢铸就,
已远远超过两人对金质的理解。

  矩形金块微凸的表面光可鉴人,更无一丝纹理,遑论文字图形。鬼先生掂了
块在掌里,饶富兴致地端详,随手搁在玉台边上,再往孔中捞出一块,对光看了
半天又放落;一连几度,祭台边上散置了七八块形状、大小同中有异的矩形金块,
笑顾姐狩云:「我本以为这是印刷用的活字之类,不想光溜溜地连一笔撇捺也无,
也不知是什么用途。」

  蚳狩云看了几眼,伸手将台上的金块挪动位置,淡然道:「我以为这应是某
种贮具的碎块,若能拼成六大片的话,便是一只方盒。」

  鬼先生低头瞧去,果然经她挪动次序后,有几块矩金的边缘形状对嵌密合,
或可拼成完整的一片,击掌笑道:「看来我请长老同探祭殿,果眞是做对了。」

  如此露骨的恭维,艇狩云全没当眞. 以鬼先生刻意排乱的次序,她料他早已
看出矩片间的形状关连,伪作不知也许是试探,更可能是他说谎惯了,本能对旁
人掩饰内心的想法,想也没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看破这点,
才是抵狩云应势出手的目的。

  问题是:这些矩形金块组成的怪异方盒中,原本贮着什么样的物事?这三座
祭坛的位阶,比下层安置七柄圣器的玉台更高,显然被允许登上此间之人,身分
地位是在「铁卫」之上的……这又都是何等样人?

  三坛中那座玉盖完好如初的,或能提供完美的解答。蚳狩云凝眸望去,见坛
前亦镌有两行天佛图字,说是标示,更像华丽的妆点,字体大小不一,龙飞凤舞、
包围环绕,为雪白莹润、无论线条平面皆完美无瑕的白玉坛增添风采。

  「『司祭释吾祖之躯于其上。』」鬼先生摇头晃脑,吟哦完毕,笑道:「长
老以为,我这两句翻得还妥适么?」

  蛆狩云认得代表「司祭」的字符,这个图字在所有古纪典籍中出现频繁,可
以说是最容易辨认的一枚。图字的周围,同样绕有象征神圣意涵的波鳞状符号,
代表非是寻常祭者,而是世间至高;鬼先生所持「司祭」之说,她是头一回听到,
但意思通达,并无歧义。

  「将什么物事放在祭坛上」的字符也很容易了解,以天佛图字来说,这算是
相当简单的字符组合。问题出在「吾祖之躯」那一大段,乃是极其繁复瑰丽的龙
形花纹,所占面积也大得不成比例,若非熟知图字之人,肯定以为是图案而非文
字。

  这种龙纹在央土教团被称为「禁花」或「邪刻」,既不翻译也禁止学问僧钻
研考究,所有古迹里出现的「禁花」,全都被彻底磨平;若不能将之去除,则镌
有禁花的载体即被视为渎佛的至邪之物,宁可破坏,亦不容留存于世。

  薄雁君从央土请来教授图字的学问僧,也只说了这项禁忌,非是藏私不授,
而是连僧人也不认得。天罗香收藏的古籍中,亦极罕出现龙形纹,料想这类图字
乃皇室专用,未经允可,等闲不得书写。

  蚳狩云仔细端详了图字团块中央的那条盘身大龙,跟印象中的龙似有不同,
蟒身巨爪、形体氤氲,还有着人脸般的首级……鬼先生说这是「吾祖之躯」,不
知有何根据。

  「我门中长辈曾说,这枚图字便在古纪时代,也只龙皇玄鳞用得,就像皇帝
的玉玺,代表『龙皇应烛遗世之物』。象征应烛的有另一枚图字,人人可用,无
有禁忌,在祭祷颂文中倒是经常出现,长老应识。」

  说着手沾尘土,在玉台上画了个像是一圑云雾、当中探出一颗人头,颈下隐
约是蛇身的圆案。

  这图形蚳狩云并未见过,然而寥寥数笔,却尽得云气灵动之感,兼有天佛图
字的古拙风格,可见鬼先生不仅颇擅丹青,亦有过目不忘的观察能力,若这是他
随口瞎编出来的,只能说他在文史艺术上的造诣太高,纵使受骗,也忍不住要替
他鼓掌叫好。

  「玄鳞与天佛的龙佛之约,不知长老清楚否?」

  「过往哄丫头们入睡时,总也给她们说过的。」

  蚳狩云淡淡说道。

  鬼先生岂不明其中贬意?微微一笑,正色道:「天佛将应烛所遗之眞龙残躯,
炼成了一种唤作『化骊珠』的神异宝物,珠中蕴有龙之一切本然,吞下此珠,可
获得眞龙的神通大力,复得重返幽穷九渊的龙身。惟玄鳞以夺舍大法存活太久,
龙血淡薄,承受不住化骊的神通力,故天佛取了玄鳞一臂,约定为他找到人身吞
珠化龙之法,龙皇遂允天佛于东洲传播教义,广收徒众……长老给孩子们说的,
可是这般故事?」

  蚳狩云不知他提此神怪妄说,意欲何为,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说故
事总要添油加醋的,每回都有不同。大抵若是,细节我倒记不清啦。」

  暗示他不必在俚俗传谬上绕圈子,爽快说出意图方是上策。

  鬼先生不慌不忙,娓娓续道:「这故事之中有几个错处,长老不明所以,才
看不出眼前布置的奥秘。首先,从龙皇应烛的残躯淬炼而得的,不是一枚化骊珠,
而是三枚。为防在天佛心法出世前,骊珠发生什么闪失,古籍中说玄鳞将三枚宝
珠贮于金盒,交与接天之塔的三名司祭照管,司祭的性命与骊珠相连,珠失人亡,
珠在则可赋予她们运使骊珠之力的偌大权能。」

  蚳狩云陡地会意,失声惊道,『「这二一枚方孔———」

  「没错。」

  鬼先生怡然笑道:「便是安置贮珠金盒处。当七名铁卫将圣器插入底层祭坛,
便能开启仪式,三名司祭再将与生命相连的骊珠取出……」

  他指着空荡的最顶层。「玄鳞便催动天佛心法,呑纳骊珠神通,脱凡胎而成
就眞龙之身,完成返还幽穷九渊的最后一步。这周围环绕的半圆望台,乃供鳞族
权贵送行之用,而中央巨大的广场,恰恰便是为了容纳化成龙形的玄鳞!」

  蚳狩云瞠目结舌,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若在他时他处、由他人口中听闻,她怕连轻蔑嗤笑的时间都不肯浪费。

  然而,面对如此鬼斧神工、绝非人力所能辟造的玄奥地宫,不知怎的,所有
的质疑彷佛都失去了力量。倘若山腹中能凭空凿出这样一处殿宇,何以龙尸不能
淬出骊珠、凡人不能呑珠化龙?茫然片刻,惯见风浪的老妇人忽然省起,以妄说
反驳妄说,或能以子之矛陷子之楣,俟其自破,喃喃道:「你这说法不对。传说
至天佛灭度,都不曾交出心法,那么又是谁修造祭殿,意欲化龙?」

  「长老所说,则又是另一个错处。」

  鬼先生敛起笑容,肃然道:「玄鳞为何没有化龙,又或其实他早已化龙而去,
这点我的确无法肯定。我门中秘阁所藏,以及多年自各处搜罗而来的珍贵古籍里,
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彷佛有人刻意抹煞了玄鳞最后的形迹,令其从史书内彻底
消失似的。但这般异举,本身便富有意义,恐怕是施暗手之人始料未及。

  「但关于化骊珠、龙皇祭殿,乃至天佛心法等,却非我道听途说,妄加推断
而得。我今日能找到这儿来,倚仗的是第一手的情报;而祭殿确实存在,甚至祭
坛上留有安置骊珠的方孔贮具,更证明先父之死,并不冤枉,乃怀璧之罪。」

  「你的意思是说,胤丹书他……」

  「有人不希望先父所知公诸于世,有人则不计代价,非要刨出此一机密不可,
虽然动机不同,但先父除死以外,似乎也没别的路可走。害死他的不是别桩,正
是他所掌握的天佛心法。」

  蚳狩云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太过惊愕的结果,思路反而意外地冷静下来,渐
渐理出头绪。

  当年妖刀之乱即将告一段落,胤丹书夫妇做为正邪双方的桥梁,说服七玄七
派捐弃成见,共抗邪物,立下的功劳丝毫不逊于挺身灭魔的六合名剑,在这场凄
绝的圣战当中,狐异门更以前仆后继的壮烈牺牲,赢得东海武林的敬重,以致七
大门派反脸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更无余力以一敌七。

  蚳狩云做为教门首脑,立时做出退保冷炉谷的决定,避免天罗香遭受牵连,
对后来发生的事所知有限,多半来自江湖中口耳相传。据说胤丹书于摩天岭自尽,
以他的武功,纵不能杀尽追兵,突围自保恐难有数合之敌;乍闻死讯时,蚳狩云
头一个反应便是错愕不已。

  胤丹书是迂了点,可一点也不蠹,遑论他那精得鬼似的漂亮老婆。要逼得他
横刀自刎,全然不考虑七大派一一度背信的可能性,用以「换取狐异门上下平安」,
莫说是诓骗狐异门之主,怕连三岁孩儿也不信。

  经胤铿这么一说,原本毫无道理的线头,似乎就能串连起来:胤丹书明白自
己必须死,否则这一切将不会结束。无论是向力主守密的一方表态,抑或决计不
让刨根究柢之徒得逞,死是他唯一的选择;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让两方同时罢手。

  世人皆以为狐异门遭遇奇惨,说不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若非胤丹书舍得一命,还不知要生出何等风波!

  (世间眞有天佛心法……

  心念一动,蚳狩云暗提眞力,全神防备。她年老体衰,无法与他正面硬敌;
被软禁数日,经脉禁制初解,尙不能发挥十成功力;他虽自称「初探祭殿」,然
此獠多诈,言不由衷,难保不会预先在此地埋伏机关,自己可说地利尽失。更别
提他安插在暗处的伏兵……

  蚳狩云谨愼地分析形势,无一丝乐观自欺,心知一旦动手,她只有一着之先,
须以最后的压箱绝技攻其无备,一击杀之,否则便只一条死路;做好准备,冷冷
开口道:「此事若传出江湖,休说黑白两道,单是七玄大会之上,你亲自邀来的
那些个犲狼虎豹,便能硬生生将你撕成了碎片……你与老身说这些,意欲何为?」

  鬼先生闻言一怔,居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摇头笑道:「你瞧,这就是
说话高来高去的结果,竟教长老误以为我有歹意。传入江湖怎的?要是人人家里
都有枚化骊珠,那我的确该烦恼一下,现下哪个有珠子的?我便将心法雕版付梓,
广发武林,还不是一叠废纸?」

  蚳狩云被他一顿抢白,忽觉有些道理。鬼先生屈指轻叩那块完好的玉盖,抬
眸道:「就算这底下眞有一枚,长老知道怎么开启么?我就不知道。独个钻研,
说不定要花几个月甚至几年光阴,大伙儿一块参详,能不能开得快些?这就是我
现在的盘算。」

  他一本正经道:「长老一直想打探我『门中长辈』之事,咱们就说白了罢?

  省得再猜来猜去。我娘并不支持我现下做的事,只是没反对罢了,而我对专
心报仇兴趣有限。我想做七玄的头儿?半点没错,长老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长
老,但我欣赏长老的眼光能耐,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在将来的霸业里,长老能
立于我的宝座之畔,长保天罗香安泰。

  「聂冥途、南冥恶佛等,确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犲狼,我可以花时间同他
们周旋,也许杀了他们更省事,我现在也还没拿定主意。长老若有诤言欲谏,只
消说服我,我便能采纳。这是雪识青之流永远不能给你的。」

  蛆狩云掂量着他的话里,有几分能信,鬼先生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紧抓着
这一丝细微的动摇,双手抱胸,豪迈笑道:「长老还有什么犹豫,尽管发问。但
凡你问我便回答,好让你我能开始建立互信。」

  对几近于隐世的狐异门而言,「胤野藏身何处」绝对是足以动摇根本的重大
机密———鬼先生刚刚亲口对她承认,这位「门中长辈」、狐异门实质上的首脑
尙在人世,还牢牢掌握着门中大权。但问这种问题形同挑衅,不如直接朝他脸上
挥一拳算了,两者并无差别。

  她定了定神,想到一个足以测试他诚意的切入点。

  「你父亲……是怎么发现天佛心法的?」

  「他并没有『发现』。」

  鬼先生耸了耸肩。「在探査妖刀来源的过程中,先父找到了若干证据,显示
妖刀背后有阴谋家操纵。长老可能听说过,先父少年时于三奇谷中有过奇遇,在
那里见得庞大的古纪遗址,对妖刀的源头比旁人多了几分灵思联想,而后捜索各
地遗迹古籍,终于发掘出关于龙皇祭殿及天佛心法的记载。」

  而这些,都与制造、控制妖刀之法息息相关。蛆狩云心想。

  鬼先生续道:「在探査的过程中,他得到一个名字,是一名僧人的法号,在
东海遍寻此人不着,猜想应藏身于央土之名山古刹,遂向杜妆怜打听这个名号。」

  水月停轩是东海地界内为数不多的大乘丛林之一,与央土教团始终保持联系,
找杜妆怜的确是条门道。为此胤丹书与杜妆怜数度会面,自都不是门派盟会耳目
众多的公开场合;关于两人过从甚密的流蜚,便于此时传出。

  奇怪的是:即使在闲言闲语满城轰传的当儿,一向我行我素惯了的红颜冷剑
并未稍畏人言,依旧为胤丹书打听这名僧人的下落,定时传回情报;有时胤丹书
忙得分不开身,也让爱妻与杜掌门私下接头,交换线索之类,双方的确无有私情,
光明磊落,只是所査之事尙且见不得光而已。对照日后杜妆怜的残酷逼杀,更显
出事有蹊跷。

  「这名僧人法号叫『行空』。先父在三奇谷内读过一卷记载龙皇旧事的古籍
译本,被涂去的署名似是行空一一字。后来一査,才发现此书并未通行于世,谷
内所见是抄誊剩下的草稿,定本必是被这名行空和尙携出。先父所掌握的一切妖
刀线索,均来自此书之印象,要说两者之间毫无关连,未免自欺太甚。」

  蚳狩云不晓得三奇谷内第三名异人之事,也不知断龙石放落后,三奇谷再难
进出,胤丹书才能藉此推出落款之人的重要性,只觉这行空和尙要能流畅翻译天
佛图字,推测他出身于以培养学问僧闻名的央土寺院,应是十分对症。

  「后来……杜妆怜找到了么?」她被勾起了兴趣,忍不住问。

  鬼先生的答覆大出她的意料。「找到了,但也等于没找着。」

  他自嘲似的笑起来,耸肩道:「央土教团登记在簿的行空,有数十名之多,
先父动员门中精锐,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追踪过滤,最后符合年岁、通译等条件的,
只有一人。这位行空和尙十六岁以前待在白玉京北郊素负盛名的胜处俱卢寺,天
资过人、精通古文,造诣更胜寺中经师。

  「后来不知何故,擅自离寺,再也没有回来。胜处俱卢寺奇迹似地未毁于白
玉京大火,寺中僧人也没遭异族铁蹄蹂躏,可说幸运至极,然而和行空有关系的
师兄弟、经师等,却在十年间接连暴毙,连远赴外地的也无一例外。行空这人所
有线索便断在这里,此后杳然无踪,彷佛化烟消失了似的。」

  毋须鬼先生多口,老辣如蚳狩云,也听出其中蹊跷。

  料想胤丹书发觉线索全止于胜处俱卢寺时,必不是沮丧颓堂,反倒应该兴奋
异常———还有什么比刻意抹去过往痕迹的人,更适合「阴谋家」三字的?诚如
鬼先生所说,抹灭得过于彻底,本身即富有意义,认死这条线追根究柢,是人总
有疏忽的时候,未始不能眞相大白。

  便在这时,东海全境尙沐于妖刀乱止的欣喜之中,七大门派却猝不及防地对
狐异门全面开战,形势急转直下,追査自然也不了了之。

  「你告诉我这桩陈年秘密……」

  蚳狩云淡然说道:「『门中长辈』不会有意见么?」

  鬼先生哈哈大笑。「除非长老告密,否则我自己是不会说的。狐异门找了二
十几年的行空,世间叫这个名儿的和尙差不多都杀绝啦,我翻着我爹留下来的零
星札记,只觉奇怪得很:怎么大伙儿都只看到线索、看到『行空』二字,却没人
瞧见里头提到的这些机密?

  「长老,该说的、能说的,我都说尽了,要不要入伙,只等你一句话。你若
不能帮我应付聂冥途、南冥恶佛,我只好把你送回顶层厢房里,依旧好吃好睡以
礼相待,决计不会留着长老在背后,逮到机会捅我一刀。只不过,这祭殿里的一
切、未来七玄一统的辉煌,不仅与长老无涉,恐也和天罗香没干系。良机稍纵即
逝,长老考虑清楚,要不要,都得划下道儿来。」

  蚳狩云并不想与他合作。然而,要舍弃这片古老遗址中埋藏的珍宝秘密,说
什么她也狠不下这个心。天罗香已错过了《残拳》、错过了《玄嚣八阵字》再任
龙皇祭殿从指缝间溜去,他日九幽泉下,她拿什么与薄雁君及历代前贤交代?

  「多谢门主赏识。」

  她撤去潜劲,福了半幅,敛目垂首道:「七玄大会之上,门主希望老身做些
什么?」

  「我要你领着雪难青上场,当众臣服于我。」

  「……我以为艳儿不在门主手里。」

  艇狩云眉头微扬。

  「你那位不在。当天要上场的,是这一位。」

  鬼先生微微一笑,击掌道:「进来罢!」

  「喀、喀、喀」的清脆声响回荡于秘道间,一条浑圆结实、无比修长的雪白
大腿跨入广间,被小腿上金灿灿的胫甲一映,益显其长。

  趿着船形硬屐的光裸脚背酥莹如玉,玉颗般的足趾修长拢敛,衬与趾甲上彤
艳艳的蔻丹,既有健美出挑的体态,又充满女人味,比之一身阳刚气息的雪艳青,
更引人遐思。

  隔着大半个广场望去,来人身量与雪艳青相差彷佛,但身材却更加丰盈,双
峰饱满挺凸,不仅将胸甲高高撑起,甲上更挤出两团雪肉,当中夹出深邃的乳沟,
既高耸骄人,分量十足,又有嫩乳的娇绵滑软,于「坚挺」与「弹手」两者间取
得完美的平衡:「虚危之矛」之上的索儿莫铁甲胄由她穿戴,较雪艳青的英武魁
伟更增三分丽色,压倒性的肃杀之气大减,成了令人眼酣耳热的酥红妩媚。

  她虽挂着一副遮眼的金织面具,蚳狩云仍一眼认出是谁,愕道:「怎会……
怎么会是你!」

  自从姥姥随那人离去,盈幼玉便悬着一颗心始终放不下,既挂念姥姥安危,
又担心甫脱虎口的孟庭殊而今安在,若非姥姥交代她须以腹中阳丹为先、「此物
寄托着教门未来的盼望」云云,她恨不得溜出门去,能抢得一柄长剑在手,杀尽
隔邻一窝畜生也好……

  「畜生!」

  她一咬银牙,恨恨捶着床榻,才想起姥姥吩咐,忍不住伸手轻抚肚皮,忽然
失笑『,又不是身怀六甲,阳丹是眞力所聚,日后积累扎实了,是要生大威力的,
怎能与胎儿相比?

  脑海中掠过「胎儿」一一字,不由得面颊发烧,心想:「他……那绍猪不知
怎么了?姥姥说谷中遭歹人所占领,伤了不少姐妹,不知他……平安与否?有没
逃过一劫?」

  原本既是害羞,又有些矜持,频频告诉自己她可不是挂念貂猪,只是可惜了
忒补人的玄阳之精,越想那张昏迷还蹙着眉头的黝黑脸庞越浮上心头,胸口忽有
些郁郁,忍不住鼻酸,也不知是怎么了,抱着软枕,趴在床上生闷气。

  那日她昏迷后,被苏合薰带回北山石窟,安置于其中一间石室,时昏时醒,
期间由黄缨负责照拂,并不知耿照也来到此间;苏醒后只见得姥姥一面,自是一
番悲喜交加,见姥姥未究失了守宫砂之责,庆幸之余,也不免有些惭愧。

  当天夜里,冷炉谷便即失陷,耿、苏一一人失手被擒,打入望天葬,她与姥
姥则被移出北山石窟,软禁在门主专用的天宫顶层,再度与耿照失之交臂,并不
晓得她们口中偶而提及的「典卫耿某」便是她私藏起来的貂猪。

  突然「喀」的一响,房门推开,盈幼玉以为邻室恶徒酒醒闯入,猛然坐起,
赫见来人生了张白皙圆脸,笑脸迎人,胸前一对雪嫩乳瓜几欲鼓爆衣襟,稍一动
便掀起滔天乳浪,却不是黄缨是谁?喜得差点迸泪,失声欢叫:「……阿缨!」

  「嘘———」

  黄缨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轻手轻脚关上房门,上了横闩,这才笑咪咪摸
上榻。盈幼玉忍不住与她四手交握,高兴得都忘了端出架子,眨着泪花道:「你
平安无事……眞太好啦。」

  黄缨笑道:「姑娘无事,那才叫好。我现下忙得紧,早晚都有事。」

  逗得盈幼玉破涕为笑,故意板着脸道:「去去去,就不能说几句中听的么?
笨也笨死啦。」

  两人瞎聊一阵,盈幼玉这几日不是昏迷,就是遭到软禁,没什么可说的,多
半是听黄缨东拉西扯,插科打哗,抱着肚子忍俊不住,若非担心惊醒了隔壁的畜
生,早已倒在榻上大笑。

  黄缨约略说了目前谷中形势———这也是耿照的交代。己方若有不明现况之
人,一旦生变,就只是多个累赘罢了———极言林采茵之恶形恶状,却未告诉她
夏星陈已不幸遇害,以免扰乱她的心情,对脱困的筹划毫无帮助。

  「郁小娥呢?」

  盈幼玉忽想到了什么,俏脸微沉,面色不善:「她是哪一边的?」

  「算是暂时投降啦。不过大伙都说多亏有她扛着,嘴上没讲,心里多半也不
乐意,林采茵直向外四部要人,陪金环谷的土匪们飮酒作乐,郁小娥天天都在挡,
两边闹得很僵。」

  盈幼玉想起两人在定字部禁道前的一番谈话,不知怎的恨不上郁小娥,明白
她跟吃里扒外的林采茵不一样,虽都担了叛徒恶名,一个是私通匪寇蹂躏天宫、
十恶不赦的逆竖,另一个却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教门,避免伤害持续扩大。

  人家在外头扛着忒多姐妹的安危,你却在^ 1上温养!盈幼玉啊盈幼玉,谁
才是教门中兴的希望?她不禁惭愧起来,暗暗发誓:日后教门重光、匪徒退出冷
炉谷之际,姥姥若要拿郁小娥问罪,拚着让姥姥责罚,也定要替她说几句公道话。

  外四部里,也是有些能人的。

  「庭殊她……不知怎么样了?」

  骂完了林采茵,她又轻声叹了口气:「这两天她吃了这么多苦,万一……万
一那帮畜生又欺侮她怎么办?」

  黄缨笑道:「姑娘你放心,妥妥的。今儿一早底下喊公差,我同几位姐妹从
隔壁将孟代使抬了出来,没惊动凤爷。」

  盈幼玉咬牙切齿:「什么凤爷?是畜生,合该千刀万剐的畜生!你们将庭殊
抬到哪儿啦?万一那畜生酒醒,又去找她怎办?」

  黄缨心想:「你才该担心他找不着孟庭殊,回头找你怎办。」

  嘴上自不会这样说,笑着挥手。「妥妥的、妥妥的!我将她藏到一个凤爷决
计没奈何处,他若想要回孟代使,只能比比谁的本事高啦。」

  盈幼玉听得云山雾沼,正摸不着脑袋,蓦听邻室一阵低吼,也不怎么震耳,
粉壁却簌簌落尘;两人对望一眼,才发现彼此面色均白,非是胆颤所致,而是被
挟着浑厚内力的吼声震得气血翻涌,刹那间竟有头晕恶心之感。

  忽听啪啪两声,桌顶瓷盅并未摇动,表面却迸出裂痕。盈幼玉心中一凛:
「这人内力竟这般精纯,决计不好斗。」

  不知对方手上功夫如何,单凭这份修为,自己果眞仗剑杀入,必是一番恶战,
即使单打独斗,也未必能赢。

  那「凤爷」似是低声问了几句,砰的撞门而出,脚步声带着骇人的烟消火气,
风风火火去得远了。盈幼玉不问也知道,他去找的是谁,面色凝重,低问:「这
人是谁?好厉害的内功!」

  「凤爷诸凤琦,外号『云龙十三』,西山道名门九云龙出身,使玄铁九节鞭
的好手,武功据说非常厉害,是金环谷佩玉带的四大高手之一。这回随主人入谷
的人马中,他算是数一数二的,可说是第二号人物。」

  黄缨这几日混迹佣仆,早打听得一清二楚。若非摸准盈幼玉心思,知她对此
人唯有憎恶,此际或有一丝忌惮,半点好感也无,根本不想知道他的事,她便要
说他在家乡娶几房杀几房的传言来吓吓她了尸盈幼玉不由得担心起孟庭殊来。

  「既是第二号人物,你还能把人藏在哪里?那捞什子主人房里么?」

  「不成不成,那儿有林采茵,可比万蛇牢危险。」

  黄缨坏坏一笑,眨眨眼睛。

  「虽是第二号人物,又不只他一个第二号。我特别留心了几日,金环谷锦带
以上,只那厮从没找过女人,日日关在房里喝闷酒,没人敢招惹。教他与凤爷斗
上一斗,直是两虎相争,可好看啦。」

  对孟庭殊而言,人生从未如此黑暗。

  她想不起这三天自己是怎么熬过的,或许是不敢想,不愿想。很多次她直想
咬舌自尽,然而身子里却虚茫茫一片,彷佛被掏空了一般,连死的力量似都已失
去。

  连想到「死」这个字的气力都没有。

  她怔怔瞧着房顶,安静等待悲惨的命运降临。不期待它变好,就不用担心会
继续变坏。饶是如此,当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她仍不由自主地一颤;伴随
着这个声响,紧接着下来,她将被多到数不清的男子II或许没有这么多,但她
无法记住他们的面孔,只觉像林魇一般I撕裂衣裳,无情地侵犯蹂躏……

  但这次却有些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自觉麻木的孟庭殊终于有些忍不住,余光一瞥,打量了静静
伫立在门口的男子:他约莫三十出头,但憔悴的神情加倍显老,若非未蓄胡须,
说是四五十岁怕也有人信。身材高大,肩膀却有些塌斜,弯腰驼背的没什么精神,
不过也可能同他手里提着的酒酲有关。

  这人一头厚厚的灰发,鬓角覆耳,宛若狮鬃,毛发算是相当浓密,然而白多
于黑,又非白得无一丝驳杂,只觉沧桑疲惫,不忍卒睹。不惟顶上三千烦恼丝,
他连粗厚的浓眉、唇颔间的硬松,全都是灰的,活像顶了头脏雪蹭来蹭去,难怪
无精打采。

  除此之外,还算是个好看的男人。要再年轻十岁,刮净胡渣、换身衣衫好生
打扮,该是相貌堂堂、英姿勃发的魁伟男子。

  男子不耐烦似的瞥了瞥床榻里,与过往那些淫猥男子不同,他空洞疲倦的眼
眸在孟庭殊鲜嫩诱人的青春胴体上不曾稍停,看她的眼神犹如看条咸鱼,半晌才
抬起未提酒酲的那只手,竖起拇指,一比身后。

  「出去。」

  孟庭殊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甚至不知这人为什么这样……她已死了心不再
抵抗,这会儿,他们又想怎样?老天爷他还想怎么样?

  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视线模糊,泪水溢出眼眶,爬满脸庞;喉咙疼痛沙哑,
胸口却像被掏净了似的,有种空荡荡的清爽,彷佛暂时松了口气。意识渐渐回复,
依稀想起自己像发疯一样,一股脑儿将梗在胸臆间的委屈、痛苦……全都吼叫出
来,到底说了什么却记不清了;这肩头为之一轻的感觉,该是说了很不得了的话
罢?

  她突然有点想笑。事实上等她察觉,已然扬起嘴角,自顾自的笑起来。

  反正待会一定很悲惨的。现下能笑,且笑一笑好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生啊。

  伫立门边的灰发男子维持原来的姿势,微怔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可能是
榻上又哭又笑、状若癫狂的少女吓坏了他,将他原本就跟别人有些不同的怪异色
欲吓掉了一地……起码,孟庭殊是这样想的。

  「你想留下,便留下。」

  半晌,他才慢呑呑地吐出这句,回头欲走,又有些不甘心似的,一本正经回
头。「但这是我的房间,不是你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孟庭殊有些糊涂了。难道……难道不是鬼先生又将自己当成什么礼物,「赏」
给了这位得力下属?思路还未转过,忽听门廊间一阵拆门掀牖似的爆裂声,轰隆
而来,夹杂着婢仆的奔走哀告:「凤爷!孟……孟姑娘眞不在这儿……哎呀!」

  「人呢,给老子交出来!」

  熟悉的嘶哑嗓音令少女浑身剧震,恶心恐怖的记忆又爬上心头,还有腿心里
未褪的撕裂痛楚……蓦地诸凤崎阴鹫的声音已来到门前,带煞的尾音拔尖儿一扬,
冷冷道:「好啊,云总镖头,诸某的女人,你也想要么?」

  第百六二折、坐见悔吝,蝉鸣夜柳

  「云接峰……等等,你说的是『通形势掌』云接峰?鎭海镖局那个云接峰?」

  黄缨本想接著告诉她,云总镖头打死前东海经略使赵大人的公子赵衙内手下
护卫、被捕下狱后,那传说中天香国色的云夫人跟了谁I这节委实太过精彩,在
连日来黄缨搜集的消息中绝对有名列三甲的实力。有忒精彩的八卦可听,她都快
舍不得离开冷炉谷了。

  岂料盈幼玉瞠目结舌,才回神便急急追问,根本没给说书人歇口气卖个关子
的时间,彷佛这姓云的眞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没趣,黄缨叹了口气。

  「应该是罢?他们都喊他『云总镖头』,可没说是不是镇海镖局。」

  即使是对武林事孤陋寡闻、门中师长讲解时总在打瞌睡的小黄缨,也知镇海
镖局是东洲首屈一指的镖行魁雄。那姓云的才多大岁数,瞧他现而今的落拓模样,
似也颓了一阵,莫不是十八岁便当上了镇海旗座的龙头?见她著急,扬了扬柳眉,
憨笑道:「姑娘也听过那厮麼?是不是很熟?」

  盈幼玉不知怎的小脸微红,颇心虚似的,板起了俏脸。「又不是你这村姑,
没点见识!『通形势掌』云接峰,十年前可是东海赫赫有名的角儿,数白城以东
风云人物,十有八九不会漏了此人。我以为他死在狱中了……怎会与金环谷这帮
匪寇同流合污?」

  想起这人过往名声,益发费解,不禁抿嘴蹙眉。

  她是不好意思向黄缨坦白,之所以记得这人,盖因幼时总听教使姊姊们私下
谈论,说这云接峰如何如何英俊、风采照人云云,乃正道有数的伟丈夫。

  云接峰成名极早,二十岁上便压倒群豪,当上了镇海镖局五道三十三镖的总
镖头———坐上这个宝座的,无一不是望重武林的名门耆宿。现今手绾镇海卅三
镖大旗的「刃铁平锋」韦冀飞,便是天门刀脉紫星观的俗家代表,叙长幼论辈分,
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得喊他一声「韦师兄」,地位之隆,可见一斑。

  当年鎭海镖局东家俞杲农独排众议,将镖旗交到了云接峰手里,其轰动武林
的程度,丝毫不亚於耿照在三乘论法会上,连败李寒阳、邵咸尊一事。

  云接峰正扬眉吐气时,盈幼玉不过六七岁,常听谷外回来的教使们窃窃私语,
所论不外哪派英雄少年最体面、正邪两道又有什麼年轻好手如慧星般崛起……
「云接峰」三字,大概是某段时间里出现最频的万儿。听说他娶得如花美眷时,
那几天谷内气氛有些低迷,年方少艾的迎香副使们长吁短叹的,彷佛失了魂。

  当然,从他打死靖波府年轻一代赫赫有名的高手「单鞭残神」古无伦、被捕
下狱后,天罗香群妹很快有了新的关注对象,此人自此退出蜚短流长、并头喁喁
的红颜絮语,以致盈幼玉一直以为他死於狱中———云接峰打死的,可不只是赵
衙内重金礼聘的武胆,还是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少主,「神鞭无敌」
古双魂古老爷子的独子。

  古家人丁单薄,便只这根独苗,牵连之甚,连镇海镖局都不敢出面保他。

  神武校场历来押注准极,见风使舵,先跟抚司赵某、后从镇东将军,虽未必
能一手遮天,也算是府内有人,单看他被押入靖波府北方、号称「有进无出」的
勗州大狱,而非辖权所属的靖波府衙,便知古老爷子存了为子报仇的心思,是没
打算让他活著出来了。

  但云接峰居然还活著,继而,与金环谷招募的绿林悍匪混作一处,成了狐异
门的打手。想到当时说说笑笑、谈论云总镖头是如何英俊的教使姊姊们,如今多
已不在,盈幼玉忍不住叹息,究竟是人变了,还是世道变了?

  披覆灰发的初老汉子吸了口气,纠结的表情与其说无奈,更似不胜厌烦,慢
呑吞地转身,却听廊间诸凤崎阴冷的笑声漫过门牖,渗入骨髓。房内,孟庭殊未
见其形容,已忍不住环抱肩膀,缩入榻角,面色铁青。

  「云接峰,我一向敬重你。那小花娘你若有意,说一声便是,何必派人到我
房里,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云接峰?他是……昔日镇海键局的云接峰?

  孟庭殊以为听错了,但发厚如松狮犬般的落拓汉子竟未否认,抬起酒酲合掌
一拱,咕哝道:「抱歉了,凤爷莫怪。」

  信手放落,便要转身入房。诸凤崎冷笑,一掌拍上壁榻,掌力所及,原本打
开的镂花门扇砰的一声弹回,云接峰及时缩脚,才没被夹在槛内,门扇在鼻尖前
「匡!」

  猛力闭起,大蓬粉灰扑面。

  「我是说『下回』,云总镖头。」

  高瘦青白的麻脸汉子阴恻恻一笑,寒声道:「下回先同我说一声,恁是倾城
绝色,兄弟亦当双手奉上,绝无二话;总镖头若有兴致,要一起玩也行,犯不著
为了女人,损伤兄弟义气。

  「这回,我就当下人犯浑,自作主张,不是总镖头的意思。那姓孟的小花娘
我玩完了,明儿亲自给云兄送来,决计不短你半根毫毛。」

  他一路踢门而下,旁若无人,早已掀起騒动;言谈之间,不少锦带豪士闻声
涌至楼梯口,欲瞧热闹。

  此处是天宫二层,由两排交错的楼梯伊始,走廊呈个不带弯钩的「丁」字,
所有厢房的外壁里隔,全以镂花门扇构成,两两共轴、左右对开,插上横闩便是
墙壁隔间,拔掉横闩便是门户窗牖,无论是分隔成对门的两排厢房,或大敞门扇,
权充议事的场所,皆无不善;每至黄昏,映入窗牖的夕阳在地上投出大大小小的
镂花格状,齐整有齐整之美,错乱时又如花团锦族,斜影参差,故称「扇花间」。

  这楼本无人居,谷内一下涌进大批男子,总不能都让他们在院里扎营,楼上
的教使厢房被锦带豪士瓜分一空,只好隔起扇花之间凑数。

  云接峰於此漠不关心,住哪儿都无所谓,离楼下大堂近些,也好约束进出的
豪士,此际倒方便了有心看热闹的。要不多时,梯廊间人影杂沓,浮著一片交头
接耳的嗡响。

  诸凤崎素爱拉党结派,与他互通声息者众,倒是云接峰对谁均不假词色,连
酒都不与人同喝,众人皆想看这位「云总镖头」,在凤爷手底下是不是如传闻一
般厉害,若非诸凤琦颇恶鼓噪,左右已哄闹起来;云总镖头碰一鼻子灰时,爆出
三三两两的零星嗤笑,算是给即将爆发的冲突暖暖场子。

  面对挑衅,云接峰仍一副死样活气,诸凤崎没想他会乖乖把孟庭殊交出,只
消他不拦著自己入屋寻人,便算是服了软。

  绿林规矩,唯强服众。翠十九娘啥都好说,偏禁同门斗殴,他与云接峰始终
没机会分个高下;南浦云既死,今日若能稳压云接峰一头,此后他在金环谷的地
位,益发不可动摇。

  云接峰清醒时形容严峻,堪称「不怒自威」,喝了酒浑身便透著股窝囊,看
来十九娘从越浦陋巷的弃物堆里将他捡回来的传言,似乎不假。自来酒色伤身,
乃武人大忌,贪恋女色倒还罢了,做过了头囊底空虚,也由不得你不歇;飮酒却
是不知不觉戕害身心,待有所觉,武功已废,或於拚搏之际,有这麼一霎力不从
心,便能丢了性命,影响不可谓之不大。

  云接峰要挑这时候翻脸,半醉的对上好眠方起的,怎麼瞧都是诸凤琦赢面大。

  他据著衅笑,暗祈这醉猫还余一丝火气,今日正好趁机废了他,了却心头一
桩事。

  云接峰摸摸鼻子,止住开阖的门扇,众人以为他要让凤爷,怎知他跨进一条
长腿,才想起什麼似的,转头道:「凤爷对不住,我酒意上来啦,有些懵,想睡
一会儿。今儿就先这样罢。」

  手扶门棂,便要进房。

  诸凤崎眸中迸出精光,暗忖道:「作死麼?正合我意!」

  狞笑:「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

  云接峰停步,原本无精打采的眯眯眼一锐,却听诸凤琦啧啧两声,摇头续道:
「……还眞是个废物。东海没人了麼?」

  云接峰犹豫片刻,终没理会,正欲迈步,陡地诸凤琦横臂一拍,掌劲如电蛇
飞窜,震得相连的几扇门格格作响,直奔云接峰手里这扇!

  云接峰指间运劲,门片牢牢嵌在掌里,未向鼻尖招呼,然而诸凤琦掌力不停,
沿门框高槛一路窜去,整面十余扇门牖胡乱弹动、劈啪晃摇,如闹鬼一般,又似
门后有人同时推动,才得这般声势烜赫。众人心中骇异:「凤爷擅外门鞭法,怎
知内功也有如许造诣!」

  诸凤崎见他阻不住劲力,仅能保持手中门片不动,心里有了底,不容喘息,
运起七成功力,再赞一掌!这手莫说镂扇,连青石碑都能劈出裂口,打在薄薄的
糊纸门上,竟未洞穿;静止一霎,蓦地镂花面上的糊纸窗眼次第爆开,恍若一条
肉眼难辨的巨蟒游墙迆逦,飞驰而过,速度之快、劲力之凝,甚至不及作用於门
上,迳撞向云接峰之手!

  云接峰若不放,必撄其锋,须以内力挡下潜劲,力胜未必无事,稍弱则将遭
大害;要是松手退开,脆弱的镂花门牖首当其冲,受巨力轰击之下,当场四分五
裂、爆碎开来,不啻被近距离打上一蓬暗器。放与不放,都是条绝路。

  杀著还不仅於此。诸凤琦一掌拍落,点足跃前,左掌藏於身后,对准云接峰
的身侧要害———「……早知如此,当初别离开勗州大狱,岂不甚好?」

  诸凤崎咬牙拧笑,暗忖道:「这便送你上路啦,云总镖头!」

  忽觉不对,喀喀作响的门板一路顺去,这回却未越过云接峰所持,而是止於
身前;其后门牖一片寂静,连晃也没多晃一下。

  (不……不好!

  诸凤崎身形倏顿,蓦听「啪」的一声,身侧两扇门弹开,他双肘交错,满以
为就此挡下,不料门片「喀喇喇」地嵌碎在肘臂间,余势不停,猛掀得他侧向踉
跄,立身不稳;余光一瞥,赫见固定门墙的铁制横闩竟从中崩断,挟著猛烈的挫
断劲力弹出!这距离近得不及反应,思绪还未转出,左胁一阵剧痛,如遭弹子击
中。

  他低吼一声,挥臂粉碎门嵌,蓦地背门被重重一击,却是后头的门扇也受力
爆开。只见丈余之内,门片此起彼落,倒像逆著诸凤琦的掌力溯回,力量却暴增
数倍不止。

  诸凤琦被来来回回的门片打得狼狈,有几下还是仗著内功,以肩背硬受,怒
火更炽,掖著左胁拳打脚踢,将弹撞不休、宛若活物的门拆碎,惊见飞散的门片
之后,云接峰压低身子,左臂横在身前,仍是手握门片,藏於身后的右掌连形影
都不见,慑人煞气於身后隐隐成形,压得诸凤琦动弹不得,心知看清的瞬间,便
是殖命之际———「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

  不知为何,脑海里不断回荡著自己嚣狂的嘲讽。———这是……这便是「通
形势掌」!

  号称「央土柔劲第一」的通形势掌,哪得这般无双刚力!

  他意识里一片空白,平生未有一刻,如眼前般接近死亡,似能听见拘魂使者
的吐息声……蓦地那窒人的强大压迫一空,诸凤崎毕竟身经百战,把握机会抽退,
背门「喀喇!」

  撞碎挡路的门片,内力疾吐、袍襴一振,扫飞周身不及落地的片纸碎木,意
态甚狂。

  在旁人看来,是凤爷一掌毁去了整排门扇,只留下云接峰手里的,谁削谁的
眉角,还用得著说?纷纷鼓掌叫好,大赞凤爷了得。

  诸凤崎面上阴晴不定,总不好说「你们这帮蠢才全瞎了眼」,沉声喝道:
「噤声!」

  豪士们想起凤爷最恨喧哗,唯恐马屁拍在马脚上,赶紧闭嘴,偌大的楼里倏
又陷入一片怕人的静。

  云接峰松开门片,站直身子,掸了掸襟上木屑,随意拱手:「多谢凤爷手下
留情。」

  诸凤琦省起他手里一直拎著酒酲,何来如此掌势?暗忖:「拳脚本他所擅,
徒手逼战,是我过於托大了。」

  冷冷一笑,寒声道:「今日未携兵刃,没敢见识云总镖头的高招。他日有幸,
还请云总镖头指点一二。」

  云接峰微怔,摇了摇头。「我已不是什麼总镖头了。」

  低声道:「……古无伦也不是废物。」

  迳入了房,掩上门扉。但听门外喧闹声又起,豪士们簇拥诸凤崎下了楼子,
不知上哪找酒喝了。

  床里的美貌少女将一双晶莹如玉的裸足收进被里,忍著惊惧似的回瞪著他。

  那绝望的眼神活像是兽罟中垂死的小动物,单纯到不明白生命同尊严一样,
从来就不是能靠他人施舍而得,前者消损并不能等量地换来后者。它们都是可以
抛弃的,谁也不比谁重要,端看如何选择,如何自处罢了。

  他闩好了门1—这个动作令她更加害怕I把四只绣墩靠墙排成一排,扯下锦
缎桌巾一盖,盘膝坐在因陋就简的便床之上,把酒酲搁在怀里。

  「你要走请自便,记得把门带上。只不过旁边几间房没门了,夜里灌风,别
说我没提醒你。晚点她们送钣来,我会多要一份,你想待到什麼时候看你自己,
起码诸凤崎拿我没辄。但,若是上头来要,你也别想我出面保你,该怎麼便怎麼
. 」

  孟庭殊不相信他。事实上她不相信任何男人,从前不信,现在更加不信——
—她恨透了那个对鬼先生居然抱持著一丝幻想的自己,愚蠢到觉得自己会被珍视、
被怜惜,还奢望得到补偿,重新获得掌握力量的资格……

  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事。弱小的一方只能被蹂躏践踏,连抱持希望都是
愚不可及,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悲哀的境地;省悟并接受,起码比那样的愚昧要稍
稍强大一些。

  这个男人……或许只是喜欢用强而已。施点小恩小惠,品尝够女子感激涕零
的泪水,再一把撕去伪善的假面具,恣意逞其兽欲,做著与其他男子并无不同的
禽兽之举……能够预见自己的下场,令少女略微安心了些。反正就那样,饱受摧
残的恐惧比起未知,终是比较友善的。

  她强迫自己去想另一件事,当作是消磨时间,直到男人露出淫贱可憎的眞面
目为止。那些都再也不能伤害她。

  「……你为什麼不杀了他?」

  她轻声问。

  天罗香内四部教使毕竟和绿林好汉不同,其视灼灼,虽未见诸凤崎,门前的
灰发汉子却没逃过她一双妙目,包括他那轻易返还敌力的手法,以及不过略微改
变体势、即能一霎凝聚杀气的右掌I毋须扎实击中,酒酲迳往他面上一砸,那畜
生就死定了。

  是云接峰自行松开了迫敌至极的形势,放了诸凤崎一马。

  为什麼?孟庭殊觉得答案并不难猜。犲狼偶尔也啃食同类,但它们并不经常
如此。她认为这个问题或可加速他揭开伪装,让那个终将要到来的过程快点来也
快些去。

  但初老的汉子只不耐地翻了翻眼皮。

  「我干嘛杀他?杀了他,又怎麼样?」

  「下回他要杀你时,你就这麼问他。」

  孟庭殊冷笑:「他逮到机会便再杀你。他只是太大意了,以为你并没有那麼
厉害……他发的第二道掌,是预备杀你的。」

  「那就下回再说了。」

  云接峰耸肩,倒卧於铺了桌巾的绣墩,暗示她谈话就此结束。孟庭殊烦躁起
来,他到底想干什麼?趁我睡著了再动手麼?还是他……

  有什麼见不得人的猥琐癖好?

  云接峰什麼的,全是骗人的罢?你眞了解自己冒名顶替的那个人麼?

  「我听过你的事。」

  她抱著痛揭疮疤的心思,忽觉有些快意,轻道:「那年在旃檀净院,抚司赵
大人的儿子赵衙内见你夫人美貌,趁她独个儿进香时调戏了她,你气不过,便闯
入衙内府里痛揍他一顿。古无伦是衙内的护卫,这面子无论如何搁不下,索性拦
了你的镖,要求比武,却被你失手打I」「你再罗唣一句,便给我滚出去。」

  「我只是不明白,像云接峰这样的英雄好汉,怎会做了匪寇?」

  孟庭殊豁出去般,绷紧嗓音厉声道:「你眞是云接峰麼?是那个为爱妻出头、
无惧权贵,不惜与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作对,也要争个道理的云接峰?
那你就该知道诸凤崎那个畜生,为什麼不値得饶他一命!」

  说到后来满脸是泪,末一句彷佛撕心裂肺似的,自身子里最深的伤口挤溢而
出,用尽了所剩不多的气力,连继续呼吸都觉吃力。

  云接峰只是躺在绣墩上,一动也不动。

  「赵德予并没有调戏韵娘……我是说,赵衙内并未调戏我的妻子。」

  也不知过广多久,孟庭殊微微一颤,才觉身子发冷,适才红著小脸、绷直雪
颈竭力嘶吼的那股血沸,已不知不觉褪去。房里一片死气,一如赖在便床上瞪著
天花板、似连吼回去的气力也无的灰发男子。

  「那年我妻子小产,好不容易调复了些,到旃檀净院里拜菩萨。她求了什麼
我不知道,她身边的丫鬟们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

  云接峰闭上眼睛,声音低哑,听来和醉话差不了多少。

  云夫人于氏在旃檀净院上香时,突然昏厥,赵衙内恰巧经过搀了她一把,仅
此而已。岂料由丫鬟之口传回云府,事情却变了样。

  「你夫人昏倒之际,为何不是她的侍女照拂,却要靠陌生男子伸出援手?」

  孟庭殊听得蹙眉。「你不觉得,这是件非常奇怪……啊!」

  忽闭檀口瞪大美眸,似是想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理由。———她们从来不跟
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

  (这都是因为……嫉妒麼?

  「韵娘身子骨弱,常生病。偶尔她身体不适,又或月事来潮,就让身边的丫
鬟来替。」

  云接峰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喃喃道:「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样不好。是从什麼
时候开始,却成了理所当然之事,已记不清啦。」

  这就是所谓的「塡房丫头」了。对她们来说,主母柔弱可欺,若能把握机会,
在姑爷耳畔掀掀枕风,说不定就有跃上枝头当凤凰的一日。况且男主人英俊潇洒、
精力过人,便为多霑雨露,放话诋毁主母也是値得一试的。

  孟庭殊自己便是精明强干的主儿,难想像「恶奴欺主」是何等光景,不过就
连丫鬟都敢明著欺到主母头上,定是家教不严,才得如此放肆;思前想后,终归
是男主人不好。

  「你让身体虚弱、才流产不久的妻子自行外出,怎不陪她一道?」

  「我那时忙著喝酒应酬,身边总有各种巴结的人,镇日不停打转,回到家要
是没醉,差不多也就是上床睡觉的辰光。」

  云接峰闭目道:「东家授我镖旗、韵娘委身下嫁、兄弟跟随闯荡……他们都
相信我能做一番大事,只是,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变成他们最不想看到的,那
种浮夸无聊、自以为是的混帐。」

  当时云接峰被身边人一起哄,面子挂不住,欲与赵德予理论。古无伦既是赵
德予的护院武师,亦是江湖挚友,知这位镇海镖局的少年总镖头武功不凡,身分
也非泛泛,唯恐受好事之徒煽动,故约他在靖波府最大的醉浮居酒楼一叙,当面
把话说清楚,免生事端。

  「后来你们……没谈拢麼?」

  这事不仅跟传言大相迳庭,简直是南辕北辙,但不知为何,她却觉从这「冒
牌货」口里吐出的所谓眞相,刺痛得异常眞实,就像拿刀一遍又一遍地剜著不曾
痊愈的伤口,不由得听入了神。

  「我没去。我压根忘了这事,和人飮宴到午后。酒醒时,距约定已过了大半
个时辰。有人跑去醉浮居瞧,说古无伦还在那儿傻等,不知谁说:」这下可好,
调虎离山,瞧他赵府里还有哪个,能在云大哥手底走过两招!『又有一个说:
「去你妈的!便叫姓古的他老子亲来,也不是云大哥的对手!』」就这样,云接
峰在旁人怂恿下,果眞闯进赵府,痛打了赵德予一顿。事后古无伦怒不可遏,多
次请与神武校场、镇海镖局均善的北武林耆老居间奔走,要向云接峰讨个公道,
云接峰均置之不理,还打算藉著走镖到外地暂避风头,才有后头古无伦拦镖之事。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麼会打死他。」

  云接峰喃喃道:「他很恼火,要讨个说法,却没有杀人的念头,而我当时只
想尽快了结而已。我在牢里想了很久,终於明白:我一直都知道古无伦是对的,
在这事上,唯一的混蛋只有我而已,我同俞老东家、韵娘,还有其他很多人一样,
对那样的自己非常失望。打死他的那掌我用了全力,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后
悔。」

  他离开北关道的草料场后,打听到妻子已然改嫁,对象竟是赵德予。

  抚司赵大人多年前致仕,赵德予的功名全靠自己,当年他在旃檀净院的偏院
读书,为的就是进京赴考,如今已累官至户部员外郎。太宗的治绩之一,便是科
举公平,他虽是鎭东将军、昭信侯世子出身,平生却最恨荫官攀附;赵德予能有
功名在身,足见不是只靠老父余荫的纨袴子弟。

  「我在牢里,写了封休书给我妻子,说是不想连累她,其实不过是在闹意气。
我没有别的人可以伤害了,家里的食客、嬖妾早已风流云散,只有韵娘从来都不
会拒绝我。一直都是我在纵容下人欺侮她,我自己就是那样。」

  云接峰淡淡说著,彷佛那都是别人的事。

  「从那之后,她便再没来瞧过我。出狱后我去了平望,远远瞧著赵德予扶她
下马车,那天风雪很大,但跟北关道比起来简直像儿戏一样,我连眼都没眨,瞧
得清清楚楚。她给赵德予生了个小女儿,赵德予扶她的模样,彷佛她还是少女似
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那时,我忽然就懂了。赵德予当她是心肝宝贝,不计较她流过孩子、领了
休书,而我,却连离缘这事都没问过她。不管世人怎麼说,我才是那个混蛋,一
直都是。」

  『他低笑著,听来却像呜咽。孟庭殊忽觉心揪,满头灰发的汉子放落酒酲,
转身面壁,向著她的背影或因蜷缩之故,并无站立时的高大,只觉残破荒凉。

  「你说云接峰是英雄好汉,怕是弄错了。若说我这些年学到了什麼,那就是
世上并没有这麼多对不起我的人;我对不起的,要比这多得多了。」

  夜寒风紧,惊飞林鸟无数。此间距越浦城尙不足百里,荒僻至极,唯一一条
联外的河道早已淤塞,水面生满横七竖八的芦苇,莫说舟楫,怕连个头肥大些的
鱼都游不进来。

  离水道约莫里许的山坳里,矗立著几座废弃的砖房,顶穿墙圮,破落不堪,
只居中最小间的那幢门窗俱全,紧紧闭起,缝中隐隐透出一抹奇异的晕芒,似乎
屋中有人不断挥舞炬焰似的,但又不是非常明显,可见闭合之甚,不同一般。

  再走近些,会发现此屋无论窗门,皆是铁铸,黑黝黝地回映著钝光。在这般
深山荒地,已无人迹的废弃建物上,何须花费重金,铸造坚实密合的铁门?兴许
此际在屋撃外围,两名身著黑衣、头戴面具的夜行客,适足以说明一切。

  「无论看过多少回,炮制刀尸的过程总是令人叹为观止。」

  戴著蝉形面具、身形矮胖的那人喃喃自语。「……但你们造的这玩意儿顶用
麼?不在源始秘穹那厢炮制,难保刀尸不会出什麼问题。妖刀离垢始终难以发挥
威力,或与此有关。」

  身畔那高痩清瞿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转过一张尖喙飞羽的鸟形面具。

  「目前最管用的两名刀尸,皆非出自源始秘穹,你不觉得这很讽刺?」

  苍老的声「1- 1视绷著一丝烟硝火气,似抑著难以言喻的不忿,喉间如滚
风雷。这当然是其来有自的。」巫峡猿,你三番四次坏我之事,又任意换戴他人
之面具……有话就直说罢,如此廉价的轻蔑挑衅,岂非无聊得很?「

  说话之人,正是权领「姑射」众鬼的古木鸢。而身旁这名矮胖如肉球般的黑
衣男子如他所说,该是六人中的巫峡猿^^虽然此人脸上戴的,分明就是高柳蝉的
面具。

  「高柳蝉」耸耸肩。

  「我知你定然不满,心想戴戴高柳蝉的面具,你瞧在老朋友的分上,或能放
我一马,轻轻揭过。看来,是难了。」

  古木鸢冷哼一声,并未接口,迸出眼洞的锐利目光令人难以迎视,似在说
「我还在等你的解释」。

  即使是巫峡猿,也无法与这般锐目久持,转开视线,耸肩道:「你很清楚,
我的行动,无一不是上头的意思。至於『为什麼』三字我从来不问,上头也不会
说;你所有的质疑我都能为你带到,至於有无答案,即非我所能保证。我只能说,
迄今我尙未接到停止支援你的通知,这当中的意思,恐怕得由你自行推敲球磨了。」

  「我也不来为难你。」

  古木鸢轻哼,冷道:「我要见『权舆』,让他自个儿向我交代。」

  巫峡猿耸肩道:「权舆说了,关於此问,他的回答是『时机未到』。该见你
的时候,你自会知道。」

  古木鸢似乎并不意外,哼道:「你告诉权舆,再有下回,绝非这般易了。他
闲得发慌,我还有若干待疏通之事,尽管来讨。破坏『姑射』行动,於他无一丁
半点的好处。」

  「我会把话带到。」

  「还有,」

  老人利剑一般的目光划过视界,刹那间,巫峡猿只觉护体眞气自行调动,彷
佛其目光不但有形有质,甚已直接作用於己身。若非他修为深湛,已至「不动心」
之境,这一瞥便足以令他疾退两步,失态地摆出接敌架势。「下回你若挂不住巫
峡猿的面具,这一世便再不用挂面具了。明白麼?」

  巫峡猿松开紧绷的肌肉,不露一丝无措。这种发在意先的反射本能,原是武
者炒寐以求的境界,似在老人的0光之前反而坏事,他能以目视触发气机,使敌
人於交手的瞬间误判,是非常可怕的对手。

  「……记住了。」

  砖屋忽传来凄厉嚎叫,虽是人声,听来却如兽咆,而且是伤重垂死、回光返
照的狞兽;刻意加固的屋子,似都被这骇人嘶吼震摇,难想像那人正经受著何等
凄绝的苦痛。

  选在这荒僻处的用意,此际不言自明。嚎叫声持续片刻,又彷佛有几个时辰
之久,巫峡猿见老人单手负后,黑袍蒙著竹架似的枯瘦身形一动也不动,不禁轻
哼一声,蹙眉道:「你若以为有我在场,便能将人往死里整,我得说我不是什麼
都救得活。听他叫的,头颅里要不是被铁叉烂搅一气,便是快蒸熟了……你同高
柳蝉一贯都是这般搞法,我怎麼一点儿都不奇怪刀尸屡试屡败,唯一一个拿得出
手的,偏又丝毫不受节制?」

  古木鸢不理会话中的讥讽与不满,静静在惨叫声里站了盏茶工夫,忽地转头,
以锐利的眸光打断巫峡猿欲张的口唇。「只有在这个阶段,妖刀所蕴之物,才能
刻入刀尸脑内身中。咱们等上大半时辰,就为这片刻工夫;他若捱不住,横竖是
死,你发得什麼善心?」

  巫峡猿听屋中惨叫越发尖亢,夹杂著匡匡钝响,想是那人受不住,以脑杓撞
击石台,面色丕变。「他若身亡,你上哪儿再找个能受火元之精的人来?权舆要
的是五名生龙活虎、能发挥妖刀十成所蕴的刀尸,你手里就这个勉强算完成一半,
这般舍得,何以交代?」

  「完成一半……算是几个?」

  老人笑了起来。

  「挺过了,好歹便有一个,我觉得挺划算啊。」

  「你——」

  屋里惨叫声又变,以巫峡猿多年的外科经验,这已是足以致死的痛苦反应,
霍然转身:「快停下来,古木鸢!」

  「再等一会儿。」

  「……古木鸢!」

  老人吊足胃口,身形一晃,魅影般掠下陂岗,眨眼即至砖屋门前,双掌在门
上垧伙扪币,像作^ 只^ 不兄的九宫圆上反覆掀按,门缝里透出的异芒倏然消失,
屋内的嚎叫声一断,只余悠悠断断的粗浓喘息,荷荷有声;紧接著,铁门后传来
一阵细密的喀喀轻响,彷佛有极精密的机簧齿轮在运转,片刻「答」的一声门锁
松脱,门缝微敞,但仍不及一指。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因你在场,我特意比平常多等了会儿。」

  老人冷肃的声音里带著难以言喻的恶意,更令人痛恨的是他那毫不遮掩的姿
态。「无端端被增加工作上的难度,感觉不太好受罢?下回『上头』再下这种命
令时,别忘了此际的感觉。」

  铁门推开,露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空间。屋内不见月块砖脚,上下四方,全用
铸造精确、打磨光滑的铁板或石条拼接而起,地面是斜的,穹顶四壁皆是凹凸错
落,如天然形成的岩窟,却是以铁石复制重现,连那异样的歪斜与不对称都被忠
实保留下来。

  人工「岩窟」中无一处未镌花纹,线条之密集繁复,使原本歪斜的空间更加
扭曲,一眼望去,屋内像不停扭动似的,如一只活生生的巨兽胃囊,匆匆一瞥便
觉目眩,遑论不知从何处透出的、氤氲不明的诡异光源。

  巫峡猿深知这炼尸穹窿的厉害,强抑住好奇心,迅速别过头,不敢多瞧门里
一眼。

  虽是世间妖刀及刀尸之起源I姑射中人呼之曰「源始秘穹」者便是———的
赝仿,却几能如秘穹般诞出刀尸,不容小觑。炮制刀尸的迷魂药物向由巫峡猿负
责配制,以他对药理、武学乃至机关术的了解,仍琢磨不透刀尸生成的原理。在
巫峡猿看来,荒谬莫名至此,直与巫亲妖术无异。

  权舆将「姑射」交给古木鸢时,也把源始秘穹所在,及培育刀尸的法门一并
授予姑射首领,即使身为联繁的桥梁、形同监军的巫峡猿,亦无从知悉。

  「无论发生何事,决计不能步入秘穹。」

  权舆再三交代。「其中所蕴之力,任你有再高的武功、再精深的内力修为,
也未必能保住神智,终将沦为失魂傀儡。我不想亲手杀掉你,你莫予他可乘之机。」

  是以妖刀虽蕴有大威能,权舆、古木鸢等却不能舍其身而成刀尸,亲掌妖刀
之秘,盖因「源始秘穹」将对心智造成无法估计的伤害,非至走投无路,智者断
不为也。

  古木鸢手按门扇,回头笑道:「他快死了,你不进去瞧」瞧麼?「

  屋内断续传出兽咆般的呻吟,似为他恶意的揶揄作注脚。巫峡猿已无初时谈
笑风生的闲心,明白屋里的刀尸正徘徊在生死边缘,古木鸢分明想置其於死地,
因为有自己在场,「权舆」决计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想拖我下水麼?老匹夫!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哼,双手负於身后,又回复一派从容。

  「我会如实向权舆报告,刀尸断气之际,人在秘穹之中。」

  巫峡猿冷道:「你若不将他移出秘穹,便是你害得刀尸,干我底事?我在那
厢等你,可别慢了手脚,后果自负。」

  信步走入旁边另一幢稍大的屋室中。屋里烛照、卧台、沸水针药等无不备便,
倾圮的家生上铺了层洁净白布,屋外更洒满整圈石灰,比寻常草堂医庐还要讲究。

  要不多时,古木鸢横抱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倚门而入,「啪!」

  一声摔上白布长台,怡然道:「居然还有气,交给你了。」

  颇遗憾似的,透出面具的低哑嗓音带著一抹明显至极的笑意,听得人无比恼
火。

  巫峡猿戴著空林夜鬼的面具,在三乘论法上大闹一场,几乎酿成巨灾,虽说
是权舆的意思、与他个人好恶无关,毕竟是坏了古木鸢之事;这般刻意刁难,往
后不知还有多少,端看古木鸢的气量,眼下也只能咬牙隐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
狮,本是世间至愚,他不会犯这样的错。

  台上的男子尽管肌肉贲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长,只是他全身血液
似将沸滚,通体赤红、青筋浮露,肌肤表面渗出血点,不住冒著氤氲白雾。纵使
古木鸢内力深厚,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落卧台,肘臂的衣布上烟缕丝窜,
彷佛为烧热的铜斗所炙,空气中隐隐嗅得棉絮焦卷的气味。

  男子发泛金红,宛若炙铁,由前额垂落,覆住了大半张面孔,与怪异的赤红
肤色、纠劲昂藏的雄躯一衬,犹如画中走出的明王菩萨。巫峡猿揭开他的额发,
检视瞳孔呼吸,却见赤发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
公子崔滩月。

  崔滩月双目紧闭、剑眉深锁,脸现痛苦之色,较旬前更瘦削稜峭的面庞明显
立体许多,不复见书生柔弱,更多添几分冷峻煞气,与在越浦时判若两人。巫峡
猿俐落地检査了呼吸心跳,见无大碍,转而将重点放在他脐间。

  原木应该足川陷皱起的脐眼,如今已为;片薄而光滑的皮肤所取代,皮下透
著一团鸡蛋大小的红炽光芒,将肌肤映成鲜血般的赤色。崔艳月赤裸的上半身,
本就拥有几近完美的肌肉线条,兼具劲力与美感;然而,不见了脱离母体便即留
下的肚脐,却让这副身躯透著一股人工造物的异样,彷佛以质地致密的沉檀一类
精雕细磨而成,总之就不像是人。

  巫峡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枚取自钧天九剑之一「映日朱阳」剑首的
火元之精植入他体内。

  须知脐眼与人体十二正经相连,内通五脏六腑,关乎全身气血,牵一发而动
全身,故有「脐为五脏六腑之本,元气归藏之根」的说法,是铁布衫一类横练功
夫的罩门;要在此处动刀,直与杀人无异,全赖巫峡猿一双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体后,奇石所蕴的火属之力由脐中散入经脉,彻底改造了崔艳月
的身体。然而此非天功,不能无端自成,除崔滩月天赋异禀,耐得住火元之力流
窜全身,未被焦灼致死外,巫峡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
地铺以各种奇药,悄悄增益、补强崔II月的体质,是以他屡遭赤炼堂之人拳打
脚踢,扔入河中,数日后又能毫发无伤地现身越浦街头,一切其来有自。

  这种在人身内植入异石、藉以获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权舆所授之古卷译本。

  似乎在遥远的古纪时代,人们能藉由植异兽齿鳞、奇石异矿入体,进而获得
力量,巫峡猿本以为是像服散一类的无稽之谈,合该戏弄愚人,深入研究后才发
现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启发,想出运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过火元之精的熔炼,不代表能从源始秘穹存活下来。巫峡猿顾不得
一旁虎视眈眈的古木鸢,单掌按上崔鼸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凌空倏点,继而
四指撩动,如拨琴弦,崔鼸月上半身的各处穴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乐
器,突然「啊」的一声睁眼开声,浑身剧颤,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动,乍现
倏隐。巫峡猿双掌轻击他两额太阳穴,圆胖的身子一翻,轻飘飘一掌印上他头顶
百会穴,崔鼸月绷紧的身躯一松,闭目斜颈,像睡著了似的,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好俊身手!」

  古木鸢难得抚掌一赞,这简直是别开生面、骇人听闻了。

  巫峡猿半点也笑不出,这几下可说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杰作,耗损极大,
然而为救刀尸,也顾不了这许多,趁背转身时一摸颔下,及时接住了自面具内缘
滴下的汗水,没泄漏。1丝疲态,唯恐被古木鸢瞧出端倪,一言不发,低著头收
拾台上针砭器具,装作生闷气的模样;直到调匀气息了,才冷冷说道:「离垢刀
尸的情况,我将如实回报权舆。待他苏醒之后,你最好试试他有没烧坏脑子,你
若交给权舆一个白痴———」

  「就得请你美言几句了。」

  这话无赖已极,但自古木鸢口中说出,却无一丝泼皮混赖之感;说是恫吓,
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严冷峻,如仰望万仞险峰,峰壁不倾,人自惊惧。「於你
没坏处的。」

  「我明日再来。你好自为之。」

  巫峡猿冷哼一声,拂袖出门,眨眼间,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处,灵活
得不可思议。古木鸢伫立良久,才推门而出,从秘穹中取了那柄乌沉沉的离垢刀
来,重新锁上铸铁门扇;返回屋里时,台上的崔鼸月已坐起身,单臂支额,露出
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

  刀尸的感应十分灵敏,远胜常人,他毋须睁眼抬头,便知来的是谁,此非眼
见耳胎鼻嗅所致,更近於兽类的直觉。「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声音带著磁震,开口说话时,口鼻中仍时不时掠过一抹电光石火般
的炽芒,虽一现而隐,模样却颇为吓人。看在无知无识的乡野村人眼中,怕要以
为他身上宿著焰火灵官,其实是适才火元之精极力对抗秘穹仪式,威能激发之下,
残留在身上的些许余劲。

  古木鸢将离垢刀斜靠在壁角。这柄曾於血河荡屠杀赤炼堂帮众无数的凶刀,
此际却无一丝火光,形状殊异、柄锷宛若风箱的妖刀上交杂著烈焰熏燎的碳焦,
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只觉得怪,半点神异的感觉也无;被周围的杂草、毁损的
家俱一衬,与院中的柴斧相差无几。

  「现下不是拿刀的时候。」

  古木鸢拖过一条板凳,在他身边坐下,替他号了号脉,又撑开他的眼皮检视
瞳孔,重复著巫峡猿做过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温和。

  「头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会儿。」

  他的医术决计不会比巫峡猿更高明。这些,不过聊以自慰罢了,老人,心知
肚明。

  「主人……我……何时……报仇……」

  「就快了,就快了。」

  古木鸢低声道。以崔艳月此际周身布满火元之力,要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
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为,或有机会办到。

  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要难。巫峡猿催鼓眞元,勉强镇住两两暴冲、拿崔五公子
四肢百骸当战场的火元与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说没个损伤,未免厉
害过头。他今日来此之前,断没想到会演变成这般局面罢?老人嘴角微扬,既无
法以外力令其昏睡,只能温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见……」

  这一桩却难倒了他。秘穹祭仪虽然戕害脑智,但崔艳月之所以得巫峡猿、乃
至他背后的权舆如此看重,盖因崔五公子对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寻常,迄今进行过
的秘仪次数,远超过其他同期炮制的刀尸,比之高柳蝉亲自培养的种子尙且不如,
却足以傲视余子,果然在血河荡初试身手,即得到组织极高的评价,恐怕是截至
目前为止,最有资格被称为「刀尸」的一位。

  在古木鸢的试验当中,刀尸良窳,取决於「保留自我意识」的多寡。完全丧
失自我的刀尸,连野兽都说不上,易放难收,连号刀令都无法控制,最多只能将
它们从甲地驱赶到乙地,斩杀至刀尸消耗殆尽,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过多的自我意识,甚至能抵挡其天敌I号刀令的无声笛音,於
刀尸灵敏的知觉,本身就是种伤害^ 终至无法操控。高柳蝉育成的种子刀尸便是
极其荒谬的一例,用之无谋,不如毁弃。

  崔滟月在这点上就相当理想,几乎是古木鸢心中完美的刀尸,这点连掌握培
育关键技术的高柳蝉亦不得不承认。刚结束仪式、离开秘穹时,崔II月不免智
识浑沌如幼儿,经过足够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谈行动,在战斗中也拥有出色的
反应与战场决断。

  但古木鸢没想到他会对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识刚被仪式狠狠蹂躏、
脑中布满无数烧灼烙印的情况下,仍本能地唤起对她的思念,这是何其惊人的意
志!说是「执念」怕也使得,可与其执刀之念、复仇之心比肩。

  所幸话才出口,崔II月堪堪用完最后一丝清明与体力,猛然仰倒,老人及
时起身,将他接个正著,轻轻放落。

  不及额手称庆,咿呀一声,一团乌影随著晃开的门隙踅进了屋里。

  来人身形竟比巫峡猿更矮,体宽似只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袭乌氅,
只露出一颗白发蓬乱的大脑袋,氅中身子佝偻,既像罗锅子,又有几分扫晴娘的
模样,搰稽中带著说不出的诡异。

  更怪异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还罢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
肩歪颈摇,彷佛转至力竭、将止为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轻快俐落,愈显形容殊异,
已有几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魉,不过就是这样。

  这人踅入屋内,氅内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离垢刀,古木鸢竟不及阻止。但
看他枯痩纠劲的左臂提起刀来,举重若轻,行走时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
受沉重的刀器影响,睁著一只独眼凑近刀刃,虹色的刀板上映出半毁的苍老容颜。

  「没有外人,就别让我蒙脸了。」

  他端详刃口受损的程度,满意地放下,嘶哑的嗓音混著气声,像是肺上破了
个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团。「反正那厮也乱戴一气。难不成没有『高柳蝉』的
面具,我就成了别人?」

  第百六三折、源始穹秘,燕子无楼

  不同於适才离去的冒牌货,此际现身屋中、手握妖刀的,毋宁才是货眞价实
的「高柳蝉」。其怪异的身形及跛行的特徵,兴许是他始终隐於骷髅岩的幽影深
处,绝不在其他姑射成员面前出现的原因之一。

  古木鸢轻哼一声,迳自转身,确认崔滩月已沉沉睡去,仍不放心,趁火元之
力逐渐平息,拈起针灸用的牛毛金针封住几处穴道,才将面具解下,信手搁在一
旁。过程之中,高柳蝉始终立於他身后,是抄起离垢即能挥中的距离,古木鸢却
毫不设防,轻易便将背门要害卖给了对方,不知是艺高胆大、欺其身残,抑或信
任至深,全无猜疑。

  「忒快便回,看来是失败了。」他冷著脸道:「是对方身手太快,还是你早
该服老?」

  高柳蝉鼻中出气,也拉了条板凳坐下,冷笑:「你让瘸子去跟踪两腿俱全的,
还巴望著别追丢了,随便拉个人问问,这脑子还好不好使?」古木鸢默然片刻,
才「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旋又板起脸:「的确,怎麼看都是我脑子不好使了,
才该服老。可为了让那胖子跑慢些,差点毁我一具刀尸,蚀本之甚,这还不行?」

  「本来行的。」高柳蝉撩起乌氅,但见袍底以极小的角度,被斜斜削去一条
约尺半长短的狭角。「要转出山坳之际,斜里忽来一刀,差点卸了我一条腿子—
——是好的那条。我转念即退,没见是谁出手,自也没让对方瞧分明。那胖子早
有准备,是我们低估他了。」

  换作古木鸢,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身为暗著,高柳蝉身上背负的机密,怕是十个巫峡猿也抵不上。逮著联络人,
权舆未必痛痒;失却高柳蝉,古木鸢等若被掀了老底,不惟十数年心血付诸东流,
权舆得其所欲,翻脸背约也非不可能事。

  巫峡猿多年来受权舆信赖,担任两方联系的桥梁,为古木鸢领导的姑射提供
协助,无论武功心计,皆非泛泛,古木鸢未想轻易取之。此番设计,不过试试能
否找到联系权舆的蛛丝马迹,得之天幸,不得自然,若非高柳蝉坚持追踪,原本
古木鸢是打算自己来的。

  「好险的刀!」望著老搭档的袍角,台面上姑射的领导者喃喃道:「看来胖
子那厢尙伏有好手,暂时莫轻举妄动为好。」

  高柳蝉却有不同看法。

  「那刀还欠了点火候,否则我足胫难保。且说不上高,之所以险极,乃出刀
决绝、毫无犹豫所致,却是个刀动心止的主儿。我料他并未见我,一感应气机便
即出手,偏又不带半分火气;若非顾虑胖子回头,或有人埋伏打救,原该当场毙
了,以绝后患。」

  「最后两句我要写在墙壁上,烦你画押为证。」古木鸢正色道:「下回你再
说我拿刀尸的性命开玩笑,我便指这两行壁书与你。」

  高柳蝉冷哼。

  「权舆麾下,岂有余辜!崔滩月他却干了什麼事,合该家破人亡?」

  「你去问死在风火连环坞的赤炼堂帮众,看姑射麾下,何有余辜。」古木鸢
并不激昂,甚至敛起了平日的讥讽冷峭,静静说道:「我不是劝你冷血。刀尸是
我等复仇之根本,若『权舆』眞是你我推想的那个人,要除掉他可不简单,一个
崔艳月尙且不够,下一个还不知在哪里;提升刀尸能为,是眼下最快的捷径。」

  「我以为刀尸是复仇的线索。」高柳蝉斜睨他一眼,并不领情。「藉此钓出
权舆眞身,一举铲除,你这麼认认眞眞地整治下去,便是权舆身败,世间仍有妖
刀。

  你看看我,妖刀行世,留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

  「我没听错的话,你是在指摘我别有用心。」

  「你要是这种人,我头一个便杀了你。」

  佝偻的老人起身跛行,直至墙边,伸手抚著离垢那光滑如铁枪杆的刀柄。
「你以为,自己是不会死的麼?你以为在你死之前,能游刃有余地销毁这一切?
你怎麼知道我们不会一出此门,便猝不及防死於某处?我们留於此地、留於秘穹,
乃至散入江湖的那些……该如何收拾?

  「我没有一天不想著报仇。但报仇是私怨,狠辣可也,非情可也,我却没当
自己是恶徒。在我看来,乘夜格杀一名先行动手的权舆麾下,算是复仇,把崔I
I月送进秘穹可不算。你要刀尸,为何不用我的法子?」

  古木鸢蹙起眉头,面色微沉,冷道:「你花忒多时间培育的种子,把江湖搞
得天翻地覆;啥事都干,除了听从号令指挥之外。无法掌握的兵刃,锋利不过是
伤人伤己而已,打造失败的武器,还能拿来对付谁?」

  高柳蝉哼了一声,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嘴这麼硬,毕竟没舍得杀他,是不是?」

  「你耳不算背的话,该记得我下了决杀令。」古木鸢冷哼。

  「连你自己面对面时都没下手,决杀个屁!」高柳蝉哈哈大笑。

  面色严峻的老人转开视线。「你眞要我杀,我倒是不介意动手。」

  「得了罢,别再玩这种假装坏人的把戏啦。光凭仇恨便能行事,你我早杀得
满坑满谷,犯得著忒辛苦,一点、一点发掘线索,小心求证?不错杀无辜,正是
我决定与你合作的原因。那小子你也觉得不错,是罢?承认这点有这麼难麼?」

  高柳蝉搁下离垢刀,转过头来,神情肃然。「咱们拆了那屋里的赝品,运将
回去,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杀不杀得了权舆,都能教妖刀从世上绝迹。你
莫继续在崔艳月身上进行秘仪了,往后几天叫上胖子,让他施针用药,先教崔家
小子调养复原,届时能否派上用场,再看情况。」

  古木鸢眉头一扬。「那刀尸呢?你口口声声要善后,又不肯做恶徒、通通除
掉一了百了,毁秘穹而遗刀尸,岂非矛盾?」

  「刀尸蛊斗,竞相称王,此乃天性。」高柳蝉嗤笑道:「剩下最强的一只,
终是血肉之躯,为恶则天下共击,横竖是个死。要是济弱锄强,行侠仗义,即为
天下苍生的福气,你我又何须发愁?你若放不下要趁早说,我才知看错了人。」

  古木鸢重哼一声,回头嘴角抑得有些过了,似生生呑落一抹笑意,扬起剑眉。

  「你对自己一手培养的刀尸,倒信心满满。」见高柳蝉笑而不答,揍他的心
都有了,沉吟片刻,敛起戏谑神气,肃然道:「我会照你的意思办,世间,不能
再有这般妖物。等我确认一事,以免错杀,之后咱们便毁掉秘穹,逼出权舆。」

  高柳蝉知他绝不轻诺,话既出口,便有贯彻到底的决心,心念一动,沉声道:
「你在等央土那厢的回音?」

  古木鸢摇摇头。「传递讯息的密使该已出发,何时有信,非你我能左右。我
已透过昔日锟鹏学府的同窗密友,安排与那人相会;中与不中,见面能增三成把
握。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古木鸢的推测、疑虑,乃至掌握的讯息等,从未瞒他。然而高柳蝉却想不出,
在与嫌疑深重的「那人」见面之前,有什麼非去不可之处,足以决定是否毁去源
始秘穹,以为正式向权舆宣战的鼓号。

  思虑所不能及,代表这是古木鸢新近得到的线索,又或一直以来,古木鸢并
未意识到此处与妖刀背后的阴谋有关。高柳蝉不禁蹙眉:「什麼地方?」

  「浮鼎山庄。」

  越浦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能提供质押借贷、换点银钱傍身的地方。大至庙宇
宫观、客舍酒楼,小至街边的香药铺子、分茶食店,在客人手头不太方便时,多
半可接受较灵活的兑付方式,由此更突显出当铺这一行的与众不同。

  在越浦,只打算换几吊钱应急的,千万别进当铺;出手太过寒碜,是会给当
铺的朝奉叫人扫地出门的。让穷苦人当衣换钱、解燃眉之急的,在越浦通常不挂
「当铺」二字店招,百姓都管叫「小押」,铺外布旗上画两串铜钱的便是。这种
小型当铺反而不收贵重物品,免遭宵小觊觎。

  敢打出「当铺」之名招徕顾客的,清一色是资本雄厚、规矩森严的大店,打
进门便祭出三高迎客I槛高、阶高、柜台高,通常门内都会放上一扇大屛风,以
风水来说是财不出门,也防外人窥看,避免上门的当户尴尬。

  城南的惠和里、马道子街一带,是当铺的集中地,再往前走是金银铺子汇聚
的宝畅里、天元寺,转个弯儿便到专卖字画古玩的永定桥市,以地缘来说非常方
便。天水当铺自也不例外。

  当铺是开门做生意的,拜髙槛屛风之赐,顾客进门以前,也不知来的是谁,
因此,当胡彦之大爷领著畏首畏尾、好似做贼的陈三五,大摇大摆晃进天水当铺
时,柜上的朝奉透过窄小的防抢木栅瞧见,已来不及唤人关门了,本能地将柜门
后的铁闩一拉,断了入柜的门道。

  「奶奶的,」胡大爷一看乐了,啧啧有声,拿食指一迳点著。

  「你个小淘气!大爷都还没开尊口哩,这麼怕我抢你?」

  那朝奉本是面色倏沉,听他一说,职业病发作,本能地陪小心起来:「这…
…哈哈,大爷您误会啦!这个……嘻嘻……哪能啊这是。顺……顺道带上、顺道
带上的,没别的意思!哈哈、哈哈……」

  胡彦之摩挲下巴,怪同情地睨著他。「你脸挺有事的,哪儿扭著了?」

  「没……这个没有!决计地没有!哈哈哈……呜……呃……哈哈……」

  「不过,这回你对。」

  胡彦之一个箭步跨前,脸无声无息贴上小木栅,吓得朝奉猛然退后,柜里的
簿册、算盘、文房四宝等掀落一地。「大爷眞是来抢你的。瞧好了啊!」哗啦一
响,铸铁般的大手破板碎栅,揪住朝奉的衣襟,往外一拖,硬生生将整个人拽出
柜台,犁著满地木碎拖至堂中。

  内室堂外涌进七八条大汉,此起彼落的呼喝声还没喊满一轮,全给胡大爷打
趴下。他信手拎起堂上的桌椅几凳,种萝卜似的一个接著一个,就这麼往背门一
顿,桌脚插碎青砖、贯入土中,把人全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惜屋里家生有限,才弄完一片,又有两名护院跨入高槛,胡大爷挥拳一阵
暴打,转头却找不到几凳,灵机一动,抱起一只半人多高的珐琅嵌花瓷瓶,往其
中一人脑门上砸落。

  「砰」的一响,伴随凄惨悲鸣,挨打的两腿一伸当场昏死,惨叫的却是那当
铺朝奉。

  「那是海外传来、价比千金的掐丝骨胎双龙瓶啊啊啊!」

  「不忙不忙,还剩五百。」胡大爷抱起完好的另一只,照准了地下神情惊恐、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护院武师,对一旁看得发呆的陈三五努努嘴:「喂……喏……
你他妈发什麼愣啊!当票当票!」

  陈三五吓得不轻,给连喊几声才如梦初醒,毛手毛脚地摸出一张发黄的两折
当票,小心翼翼递到朝奉鼻尖。那朝奉两眼始终不敢离开胡彦之手里的掐丝骨胎
单龙瓶,老胡殷勤笑劝:「没事,啊?乖。瞧瞧,瞧瞧。」

  朝奉心惊肉跳,勉强分神乜了一眼,认出是前年的票子,上头龙飞凤舞、潦
草难辨的草书正是自家手笔。当铺柜上书写当票,自来是越草越好,一来难以仿
造,二来若旁人都看不懂,赎当之时闹出什麼纠纷,当铺正好撇得一乾二净,都
说票上有写,是当户混赖云云。

  「这位兄弟点当的物什,还在不在呀?」胡大爷笑咪咪问。

  「在、在!当然在!」冲著高举的单龙瓶,就是眞不在也没敢说个「不」字,
生都要生出一件让他赎。何况陈三五典当之物,虽价値不斐,却属於不易脱手之
一类,故当时只给了他二十两。

  一般当铺的当期约莫是十八个月,超过一年半没来赎,或付不出利钱的,就
算「死当」,东西即归当铺所有。当铺售物取利,物主不能稍置一词。陈三五只
拿区区二十两,哪里付得出利息?若非此物无市,早已售出抵债。

  胡彦之让朝奉指派两名不通武艺的小厮,前往库房取物,把掐丝单龙瓶塞到
陈三五手里,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个敢动一动的,你便拿花瓶砸死他。」
顺手从他襟袋摸出那张五十两的柜票,在朝奉眼前直晃荡:「在你这儿押上两年,
要花两倍多的银两才赎得,你怎不去放高利贷?」

  朝奉苦著脸,本想回他「开当铺就是放高利贷」,唯恐镇店的双龙瓶———
想到如今只剩单龙,不禁心如刀割———尸骨无存,哪里敢还口?唯唯诺诺间,
只听老胡笑道:「你今儿走运了,同行。老胡收保护费,一向也是翻倍,后来一
想,不对啊,今年不是五倍吗?五十两的五倍恰恰二百五,与你相当合称。我自
己拿就不麻烦你啦,多谢,承惠,下回一定再找你。」掀帘一溜烟钻进堂内。

  陈三五抱著大花瓶,满脸茫然:「胡爷,你上哪儿去啊?」

  「解手啊!你来不来?」余音悠悠晃晃,似已穿庭入室,不知所之。

  「不……不用了。我等你回I」陈三五闭上嘴,只觉当著满屋哼哼唧唧的护
院,老对布帘说话的自己活像傻瓜。

  胡彦之来到天水当铺的后进,於廊间略观察了横梁斗拱的走向,片刻即找到
所谓的「上房」I通常日照充足、又不致有东西晒,位於主厢之中,便是最好的
房间。其时尙未正午,房中之人却像刚起身不久,半掩的门缝里透出香汤茗茶的
甘香气息,檐下阶前的花圃泥地上湿濡一片,显是刚泼了梳洗用的清水。老胡停
住脚步,轻叩门棂,房内传来一声幽幽轻叹,诱人已极。「进来罢。」

  他排门1(11人,似兑铺^ 锦缎的圆鼓桌后,斜坐著;名花鞞惨淡的飓人,
姣好的瓜子脸上只点了些许唇胭,云鬓紊乱,身披细缕,鼓出肚兜边缘的大片奶
脯绵软酥莹,白得有些眩人,正是翠十九娘。

  一样是翘著腿儿,她与在新槐里大杂院时判若两人,难相信仅过一夜,甚且
不足一日之数。此际,原本风姿绰约、顾盼自若的美妇人彷佛被抽走了生气,只
比病恹恹稍好些,眞个是说不得凄凉,觑不得凄楚,令人打心底生怜。

  那是张弃妇的脸,胡彦之想。

  十九娘勉强一笑,轻声道:「我要还问胡爷是怎生寻来,就眞傻了。胡爷师
从西山道追踪术名家『猎王』,习得绝艺『缩地法』,据说见毫末能知飞羽,观
露沁而预雨晴,妾身昨夜仓皇逃脱,虽已极力抹去痕迹,料想在胡爷眼中,所留
破绽怕不是车轮大小,自招辱耳。」

  胡彦之不禁莞尔。「谁吹得法螺震天价响?我都不知道缩地法这般厉害。实
话说,我只是陪个朋友来赎物,见小小一间天水当铺,安排的人马也未免太多,
我那鬼灵精似的兄长纵能未卜先知,连我自己也是刚才晓得要走这一趟,他总不
能埋伏了等著我,显然此地有紧要人物,须加强人手保护。」

  十九娘凄然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挺紧要的,也刚刚才晓得不是,巧了。」

  胡彦之观察她的模样,确是伤心透顶,嘴上越机伶,代表心头越乱。乘虚而
入虽非君子所为,实际上他选择不多,若不能在大会前打入金环谷核心,鬼先生
的阴谋便无人能阻了;定了定神,娓梶道:「十九娘,我无意离间你们主仆,但
金环谷是你心血所注,便有更理想的根据地,也不该撇下你,当你是局外人似的,
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他不是对你有什麼不满,而是他看待世上所有的人、事、
物全都一样,不过是他用以游戏的小巧玩意儿。你小时候玩布娃娃、泥泥狗,眞
会管它们死活?」

  翠十九娘开口欲驳,却无只字片语可用。是谁把她推到如许尴尬的境地?这
一切又是为什麼?他……他明明说过,金环谷乃复兴狐异门之基地,她母女俩将
长立於他的宝座畔,甚至让明端以「超诣眞功」操纵天罗香之主为傀儡,实际上
统治一门……等等,难道他将金环谷的人马移到了———(这怎麼可能?)

  天罗香的禁逍足世问最复杂难解的迷宫,数百年来,正邪两道无数才智之士
试图攻破这道诡密藩篱的,最后无不惨绝其上,没有例外。少主未曾向她透露过,
他能自由进出冷炉谷,否则何须冒险送玉斛珠等潜入卧底?

  一股莫名的愤怒攫取了妇人。她了解胡彦之所说,少主并不关心他自己以外
的任何人。过往她总以为自己,最多以明端之爱屋及乌,或是例外;经昨夜之后,
终於证明是一厢情愿。

  少主毋须瞒她。他这麼非是出於保密或其他考量,如果是那样,倒也还罢了,
充其量是少主轻视她的能力、质疑她的忠诚,虽然同样令人难受,至少不是无端
造成。承认并面对他之所以这麼做,或许纯是出於戏谑,甚至只想看看她事后的
表情而已,令十九娘全然无法对自己交代。

  「我并不是要你背叛狐异门。你是我母亲的下属,最懂她的心思,她眞的希
望我兄长一统七玄,在这个过程对其余六派上下其手,搞风搞雨麼?」胡彦之乘
胜追击:「世上不是只他一人聪明。所谓『七玄大会』,本是设计侵夺的陷阱,
成功与否,会后狐异门皆是以一敌六,除非铁了心将他们杀光,是麻烦抑或助益,
你难道分辨不出?」

  十九娘花容白惨,犹豫片刻,咬了咬嘴唇道:「你想让我做什麼?」

  「你尽可以鸽信或快马回去请示我娘,确定这一切都已得她首肯,而非被蒙
在鼓里。」胡彦之从头到尾都没想说动她背叛狐异门。他虽谈不上了解母亲,却
隐约觉得鬼先生图谋之事,未必受到门中尊长支持,否则自己四处捣乱了忒久,
不见兄长使出什麼雷霆手段,息事宁人的意味浓厚。

  讽刺的是,老胡对於母亲的认识,多半来自江湖流传。三十年前的妖刀之役
虽已少有目证,被打成妖魔鬼怪的狐异门更属禁忌中的禁忌,但美人却是人人爱
谈,倾城倾国的绝世魔女尤具吸引力。

  在武林的印象中,胤野虽是女流,行事却雷厉风行,相较之下,她的夫婿胤
丹书反而温和圆融得多。以胤野的个性,若打七玄的主意,不动则矣,一出手必
置所有人於死地;搞什麼称盟称霸的聚会,怎麼想都是为了满足鬼先生无聊的表
演欲,不像是潜伏多年极尽隐忍的胤野作派。

  十九娘自离央土,一直以少主的人马自居^ 或许拿掉「马」字,改作「少主
的人」更贴近她内心想法II胤野不禁她与长子缠绵锦榻,一来是七玄中人,本
不似人前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的所谓「正道」,於男女之防看得极淡,二来
胤氏死得只剩她们母子俩,十九娘少女时期便有了明端,是个能生养的,鬼先生
囿於掩饰身分无法结亲,透过床笫交欢早早留下子嗣,也符合胤家的利益。

  采纳胡彦之的建议,翠十九娘形同背叛了鬼先生,在昨夜之前,她从没想过
这样的事,直到仓皇逃至天水当铺躲避、焦急追问金环谷那厢的情况,被下人告
知据地已然转移,世上再无一处叫「金环谷」的所在为止。

  ———你到底……将我当成了什麼?一直以来,我都对你那麼样的……

  她定了定神,将思绪放回现实中,静静说道:「这事我能办到。是时候,教
主人了解东海这边的情形了,近日内我便送出消息。」

  胡彦之暗忖:「她……果不在东海地界之内。」面上不露声色,温言颔首道:
「我虽没做过一天的狐异门人,但要替狐异门以及其他免於无辜牺牲之人谢谢你。
她……母亲会明白你的忠诚,并庆幸这儿有你在,及时做出正确的决断。」

  十九娘惨然一笑,摇头道:「你不必腹里窃笑,我这麼做可不是为你。」

  胡彦之心中感慨:你要眞是为我,那还聪明些。实不能怪他撇下你啊!

  连妒忌、愤怒、偏狭……这些出於内心的负面情感都无法正视,非找个理由
才能动手的人,是世间最为软弱的一群。他是看透你了,十九娘,因此生不出一
丁半点平等以待的敬意。

  然而,此际过於露骨的怜悯,只会益发激怒这个女人,万一怒气转向可就大
大不妙。胡彦之故意露出一丝算计的神情,抱臂沉吟,似斟酌著如何开口。十九
娘瞥了他一眼,将薄纱襌裤里裹著的雪腴大腿叠上右膝,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小口
茶,垂眸道:「胡爷还有什麼指教,一并说了罢。要逞威风,此地没人打得过你,
可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汉。」

  她双峰本就极是伟岸,纵以锦兜裹住,也只能勉强托住沉甸甸的下缘,溢出
兜上的乳肉宛若熟瓜,靠近圆桌端起茶盅时,两枚雪白浑圆、中夹深沟的半圆乳
球便索性搁在桌顶,绵软的乳质乳廓被木桌一顶,几乎要倾出肚兜来;光是涌出
布料的分旧,就比功常女子衣下的还多,满於桌缘的酥莹雪乳,几乎让人产生她
上身赤裸的错觉。

  老胡居高临下,看得更加清楚,赶紧拖过她对面的圆鼓绣墩坐下,免得裤裆
支起一顶大帐,当场出丑露乖。只是这麼一来距离更近,但觉满眼腻白,直想将
手伸过桌面,轻掐一把,瞧瞧有多水嫩。

  十九娘浅浅一笑,原本有些黯淡的容颜忽地放光,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似笑
非笑道:「说呀,发什麼愣?」嗓音轻软娇腻,带著一抹嗔怪似的撒娇鼻音,却
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少女般的促狭灵动,却又不令人觉得刻意扮小,但凡男儿
听了,不免枰然心动。

  这就是报复了,老胡心想。你既不拿我当回事,我便勾别的男人让你瞧瞧!
此际就算扑倒她硬上,十九娘多半便从了I以伤害自己的方式,企图也让对方感
到心痛,是非常经典、但其实没什麼效果的傻念头。

  胡彦之抑著心猿意马,装出心猿意马的模样,乾咳了两声,尽量将视线集中
在她妩媚的容颜之上,避开搁在桌面的那两颗雪白乳球,正色道:「我要知道,
那个捞什子七玄大会在哪里召开。」

  十九娘并不意外,负气似的敛眸一笑,薄颦更添几分艳色。

  「忒巧呢,我也想知道。你猜怎麼著?居然没人告诉过我。」

  「他没说,但你心里肯定有谱。」胡彦之有意无意似的,随口道:「说不定
经昨晚这麼一闹,你便想到了。」

  十九娘心底微微刺痛,脸上却挂著笑,宛若春风开绽,令人醺然。「没准的。
胡爷随便猜上一猜,也就是这样啦。」胡彦之极有耐性,哈哈一笑也不生气,以
拇指刮得颔髭嚓嚓响,饶富兴致一般,涎著脸道:「你个小坏坏!好罢,我猜猜、
我猜猜……唔……这个……好像……似乎……也许……哎呀好难猜我猜不到。该
不是冷炉谷罢?」

  翠十九娘正听他死皮赖脸缠著,旁边要有人蒙著眼,还以为来到青楼筵上,
大爷正调戏姑娘;还好没来得及呷茶,否则便要喷他一脸,雪酥酥的巨硕奶脯一
晃,惊异道:「你……你怎麼……」

  「要不你派一斛珠去卧底,单纯是研究怎麼开鸡寮麼?」老胡兴致索然,一
脸无趣。「他让你想方设法打进天罗香,就是为了这一天。」十九娘虽觉此说过
於武断,但结论既与自己不谋而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已知我与游尸门、五帝窟结盟,」胡彦之不著痕迹地虚张声势。「这两
派所持请柬,上头写明的目的地却不相同,显是另有引路之法,不让这些首脑有
互通声息的机会,或预先派人踩点子打埋伏。我料有一处眞正的集会地点,至少
他是当成备案的。」

  「……备案?」

  「万一冷炉谷去不成,便於该处直接召开大会。」老胡笑道:「现在他既连
家当都移到了天罗香的老巢,这个备案便成集合的地点了。待七玄首脑齐聚之后,
才由此处出发,前往冷炉谷。」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除非如冷炉谷这般天险,否则任指一地集会,难保五帝
窟游尸门等不会事先布置,届时召开大会的狐异门反失地主之利,未免愚昧。十
九娘的确知道这麼一处地点,却也是这几日间少主才向她透露,猜想在此之前,
冷炉谷还不知能不能拿下,对於这个「备案」鬼先生保密到了家;对照胡彦之的
推测,脉络次第浮现,无不若合符节,丝丝入扣。

  引领七玄之主前往集合的,是由少主直接指挥的「豺狗」。她能使唤豺狗的
裕度,仅限於少主允可的个别任务,鬼先生若未吩咐,戚凤城等当她是空气一般,
视而不见的程度直如睁眼瞎子。

  这条线索一旦说出,便无回头之路。无论胡彦之干扰七玄大会至何种境地,
事无大小,鬼先生决计不能坐视;他兄弟手足决裂之日,少主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想来应该是悚栗惊惧之事,不知为何,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烈快感,彷佛不这
麼做便难尽吐胸中积郁似的。

  翠十九娘意气上涌,不再沉吟,咬牙霍然抬头,胸前沃乳受昂肩扳肩的大动
作波及,晃起一片酥软雪浪,令人目眩神驰。

  「你说的『备案』集合处,便在城外西郊的无央寺。」

  「无央寺?」他蹙眉片刻,恍然击掌:「你是说弃儿岭的万姓义庄再过去…
…那边有片小屋撃叫什麼来著?」

  「叫万安擎。」4九娘低道,忽缩了缩雪颈。

  明明廊外青天丽日,甚是暖和,屋里却彷佛刮过一阵习习阴风,须极力克制,
才不致抱胸环肩。越浦城商业发达,地处要冲,繁华景况更胜平望,不仅城中寸
土寸金,就连城郊乡镇亦都鸡犬升天,凡是地主没有不发财的;唯一的例外,便
是西边的弃儿岭一带,人称「万姓义庄」的大片无主坟冢。

  此间历有不祥之说,远近各种传言无不绘声绘影,最为人知的,就是三十多
年前天下将乱未乱,大批流离失所的饥民涌入东海,当中出了个煽动人的聚众兴
乱,连越浦豪商组织的武装卫队亦不能挡。眼看城池将陷,东海一道……不,该
说天下漕运枢纽不免付之一炬,间接毁去已半死不活的央土经济,刚被镇东将军
独孤执明寻回的庶长子独孤弋,在他那籍籍无名的青衣智囊辅佐下,率领一支孤
军,击溃了十倍之多的流民大队,斩杀贼首,挽救了绝望的越浦城民。

  日后独孤弋北抗异族、西进央土,三川界内,堪称是东洲大地上最有钱的这
帮人,无不倾尽所有,无悔无怨地力挺独孤弋,都是为了回报这段恩情。而东军
强悍无比的后勤支援,正是独孤阀最终扫平群雄、得以混一天下的重要关键。

  三川地界河道交错,越浦身为漕运枢纽,更是网络中最繁复密集之处,然而
弃儿岭却是这片河间地里的异数,四周莫说河运渠道,连大点的水沟都不见一条,
在倚赖水运的三川居民看来,此处直是看得到走不到,非五穷六绝、走投无路之
人,等闲不考虑定居於此。

  地缘如此特殊,当时流民军盘据弃儿岭,以水军为主力的东海部队鞭长莫及,
登岸作战又无优势,被打得抱头鼠窜。而做为最后决战的主战场,弃儿岭下掩埋
之尸,以「万姓」呼之,恐怕没有丝毫勉强;附近常有人看到各种冤魂作祟的可
怕景象,白马王朝开国之初,遂发动豪商出钱,除了设置义庄帮忙穷苦人家的身
后事,亦建了一座大乘佛寺辟邪镇煞,超渡亡魂。

  岂料寺庙才盖到一半,便是拿出双倍酬劳,也已找不到愿意入驻施工的匠人,
倍大的建物矗於鬼气森森的荒岭密林间,其后几任抚司里,也有请来有道高僧尝
试驻锡传道的,最后全都不了了之;盘据此间的,便只万姓之鬼了,百姓遂管叫
「无央寺」。

  在深入至无央寺前,还有十九娘适才说的万姓义庄及万安撃等,那都是实际
有人生活、日常进出的聚落,虽较越浦城外的鬼子镇要更荒凉破落些,却非人迹
罕至之地。鬼先生选在这里,倒不失为一妙著。

  可惜现在有冷炉谷,无央寺只能是七玄宗主的会合处,要不老胡艺高胆大,
从来不怕鬼,预先潜入无央寺布置一番,这东道便易主儿了。不过,毋须亲历鬼
蜮,翠十九娘看来还是挺欢喜的,多数女人都怕鬼,无论会不会武功。

  「你便到无央寺,又能如何?」十九娘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难不成一
跃而出,再把你那套放下仇恨的说帖背诵一遍,教这帮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
的邪魔外道放下屠刀,回家睡觉麼?」

  想套大爷的话,你还早了一百年,小娘子。老胡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一副大
义凛然:「那可不,就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站将出去,估计能抵千言万语,
此时无声胜有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是直接开打的意思啊!」十九娘故作恍然,继而啧啧有声:「胡大爷
忒能打,连七玄的首领都没放眼里。以一敌七……不对,集恶道有三支、游尸门
有三尸,算算胡大爷得一个打十一个。豪气啊!我都想敬胡爷一杯啦。」

  「那可不!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

  「这就省了罢,胡爷。」十九娘明知他有意促狭,仍不禁莞尔,这一笑心情
好了不少,笑容比之前更温婉动人,连胡彦之都直了眼。「凭你的身分,露面只
是讨打而已;想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这帮魔头,更是白费心机。」

  「这就得靠你帮我了。」胡彦之懒惫一笑,无赖至极。

  「我?」十九娘噗哧一声,眸中却无笑意,只觉无聊。「我一名弃妇,被主
人一脚踢开,比洋娃娃、泥泥狗还不如,帮得了胡大爷?哈。」

  别这麼记仇了,弃妇。「你能告诉我,他到底想干啥。其实我一直弄不明白,
有什麼法子可以混一七玄,还不怕死到一次搞定七个。他手里是有什麼画片儿或
亲笔函之类,揭发他们男的全爱龙阳、女的都长胡子,管教一个个都听他发落麼?」

  翠十九娘光想那画面便忍俊不住。都是些什麼乱七八糟的鬼玩意!好不容易
止住笑,心中忽有些异样:怎同这人一块儿,忒容易发笑?按了按发烫的桃靥,
板起俏脸一本正经道:「少主说了,自古混一黑道,只有一法,便是比武夺帅!」

  胡彦之目瞪口呆,片刻才捩了掮面颊,咕哝道:「你说我,他更能打啊!费
了这麼大劲儿搞个大会,就为了要打倒所有与会之人,教他们甘心臣———」忽
闭上嘴巴,抱胸凝眸,迸出沉思的锐芒。

  ———这事,连傻瓜都不会做。

  鬼先生如此谋划,不会没想过横里杀出个武功更高的,端了个现成的七玄盟
主走,为免替人做嫁衣,须有无论谁来、皆能全胜的把握。他的武功是够高了,
但有远高过漱玉节、鬼王阴宿冥这些人麼?兄长不过略胜自己一二筹,这点老胡
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定安排了万全之策,先让邪派首脑们同意游戏规则,而
后又能自游戏稳稳胜出;末了,还得教他们反悔不得,甘心奉他为主———绝了。
世上哪有这麼厉害的手段?说与旁人听,怕要被讥为白日发梦。

  「其实是有过这样的先例,胡大爷没准还见过。」十九娘盈盈一笑,终於有
重新掌握全场的感觉。胡彦之剑眉微扬:「喔?是谁?」十九娘笑而不答,自顾
自的说起鬼先生构想中的七玄大会该要如何进场、谁站哪厢,万一谁到谁不到,
又该如何……说到了头,已是晌午,对面胡彦之面色铁青,久久不语。

  「……有这种物事?」

  「我说了,」十九娘微一耸肩,乳沃颈纤,风情万种。「没准胡大爷见过。」

  他确实见过。当日在流影城的「不觉云上楼」,人与物,他两样都见过,只
是从没想过竟会是鬼先生的计画蓝图。撇开表演欲与恶作剧癖,他哥哥其实算是
相当缜密而精细的阴谋家,在他人身上观摩、乃至试验积累至一定程度,才转而
运用於己身,的是他之作派。

  「她……我是说娘……我母亲她知情麼?」

  「关於『姑射』的部分,所知恐怕不多。」

  胡彦之敛起了一迳往她胸口乱瞟的贼眼,再起身时,彷佛变了个人,更沉默
也更专注,微蹙的浓眉压著锐眼,透出沉凝的气质;明明身形未变,翠十九娘却
觉得他的肩膀似突然宽厚起来,肌肉的线条起伏鲜明,反馈其上的万钩背负。

  她从未在少主身上看过这样的神气,然而此非初见。

  她记得那人的手又大又暖,抚摸头顶的力道要比父亲温柔,走在他身边总是
令人心安……直到她够大了回想起来,才明白当时他肩上扛著黑白两道无数人的
焦灼企盼,那是足以逼疯铁汉的压力与担子,但一切皆止於他的双肩,她从未自
抚摩发顶的手掌之中,感觉到天下苍生的重量。

  「我们得阻止他。」胡彦之一开口,重叠在他面上的那副形容旧影顿时消散,
又将她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回现实。他说这话时的口气并不激烈,甚至比插科打哗
时都还要宁定平和,彷佛清楚知道,决心与壮怀激烈什麼的无关。

  决心就只是决心。如此而已。

  翠十九娘眯眼凝著,没来得及发现自己的心跳无端加促,突然有些迷惑。他
到底知不知道,他同他父亲有多像?

  姥姥一宿未回,盈姑娘急得都快发疯了。问题是:那捞什子鬼「主人」的也
没回,诸凤琦那死人脸畜生同他的狐群狗党喝高了,搂几个妖妖娆娆的外四部副
使回来,整晚闹腾个没完;要是「凤爷」想起隔壁还有个艳贯群芳的小脸黑美人
儿,乘著酒意闯将进来,那可有意思啦。

  偏偏什麼也没发生。黄缨边想著,忍不住打起哈欠。

  没想到金环谷的人一来,能把她累成这样。

  为每日能见到耿照,她特别动用关系II与盈姑娘房里摸来的一枚金钗。她
费了好大劲儿才拆下珠饰,拿石块将整支钗砸烂成团,再洗净拭乾,看来便像一
锭栗子金———央相熟的嬷嬷打点了药庐那厢,谋了个换药送食的差使,从此名
正言顺出入望天葬。

  望天葬风高地险,自古不祥,药庐在内四部地位甚高,老人们闲适惯了,本
就不爱去。林采茵那婊子让药庐一次出动八人去换药,说是怕苏合薰耍阴越狱,
弄得药庐怨气冲天;后来倒好,不惟换药,还得多走趟膳房带上酒食,药庐差点
被逼成了头一个揭竿起义的部门。一听有浴房丫头自愿帮忙,装腔作势半天,还
不满口答应?

  耿照有吃有喝了,还要她照拂那老虔婆与盈幼玉。没奈何,黄缨只好又想了
法子,揽下给姥姥盈姑娘打点生活起居的活儿I这回倒没剐出点什麼来行贿。她
本就是盈姑娘房里的,婢女们听说了孟姑娘的事,全都离这些昔日的教使凤凰儿
远远的,生怕给连累了,抓去让绿林土匪奸淫取乐。

  膳房的掌杓大娘听说她毛遂自荐,要服侍处境最难的姥姥和盈姑娘,看她的
眼神都不一样了,颇有英雌不怕出身低、浴房也出好姑娘的感慨。收厨后,留给
她的餐食特别美味,白灼猪颈肉、酒蒸琵琶鱼肝,分量虽少,吃得她整晚傻笑,
飘飘欲仙。

  这些,够她从早忙到晚了,在水月停轩都没忒勤快,别提还得想方设法,打
听红姐的下落。眞是累死人啦,没办法,谁让他都靠我呢!想著想著,忍不住甜
丝丝一笑,哼歌儿扭著小屁股四处忙去。

  好在药庐的人把差使全扔给她,当她瞧见耿照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只完好如
初的右手时,尖叫声几乎撼动整座望天葬。「怎……怎麼会……你怎麼弄的……
我明明……明明看到……呜鸣呜呜呜……」

  耿照失笑,右手被揪著不放,只好拿左手摸她发顶,宠溺笑哄:「傻丫头,
哭什麼呢!不是好好的麼?乖,快别哭啦,花脸猫!」

  「呜呜呜……人家开心嘛!呜呜……哪有这样的……你妖怪啊!」

  黄缨好不容易止住啼哭,抽抽噎噎摆布吃食,一边给他递食水搵嘴角,边汇
报昨儿到处听来的八卦I「是线报!」她翻了翻哭肿的眼帘,没好气道:「什麼
八卦?没礼貌!当心我不告诉你金环谷的四大玉带是哪四个啊。」

  耿照连忙陪小心,表示非常渴望知道是哪四人这麼威武,居然能佩玉带。

  但黄缨能提供的「线报」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於扳倒鬼先生一事,可
说全无助益。耿照不急,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她闲聊,仔细交代了传给姥姥的话,
黄缨才依依不舍离开。

  直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洞隧深处,趴在另一头的苏合薰才敏捷起身,猫儿
般掠至他身畔,伸手去拈食盒里的牛肉条。铁笼只晃了下,彷佛女郎全无重量似
的,单是这轻功,便足以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虽未如耿照呑食的血炤精华,有著生肌愈骨、重造经脉的神效,但她腹中那
枚血炤阳丹正迅速改变女郎的身体,过去许多悟不通、做不到的关隘,忽然都有
了简单而直白的答案。

  「的确有人。」苏合薰小口小口吃著,低声道:「耳目难察,但我能感觉。
你同她说话时,那人就伏在洞里观望。」阳丹发生效用的影响,亦体现於她暴增
数倍的五感,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灵觉,近於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及远或不如耿
照,纤敏却有过之。

  耿照有些佩服。「我的感觉没那麼清楚,可能是分神说话的缘故。」藉著送
食物入口时遮住嘴唇,低道:「……走了麼?」苏合薰与他默契绝佳,低头边吃,
指尖蘸油,在笼底写了「还在」二字,片刻又加一行:「正看著你。」

  他背脊有些发寒,低头见食物少了一半,忽疑心起这一切不过是她声东击西
的伎俩,跟著狼吞虎咽。「喂,那人走了。」苏合薰连说几次,他都置之不理,
加紧消灭所剩不多的水煮肉,女郎果断放弃,积极投入清剿行列。

  「昨天听到的———」风卷云残之后,她按了按嘴角,才刚起个头,难得这
回是耿照打断了她。

  「那个先不忙。」

  少年凭栏远眺,犀利的目光彷佛穿透洞隧幽影,攫住:现而隠的神秘身形,
忽然转头一笑,露出雪白齐整的牙齿。「我想……先会会这个不露面的『高人』,
你看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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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六四折、故人长别,此番曾梦

  姥姥再回到天宫顶层,已是两日后的事。

  老妇人神色略显疲惫,衣发却精洁齐整,身上的服履都是她过往惯穿的,倒
是自冷炉谷陷落以来,最华美有度的一次。黄缨只瞥一眼,心中便有计较:「看
来耿照说得没错,老虔婆被送回了北山石窟,才能换回自己的衣裳。石窟中另有
他人,至少也得有个梳头发的。」

  盈幼玉惊喜交迸,悬著的一颗心终於落了地,虽有满腹疑惑,见老妇人薄有
倦容,没敢惹她发怒,只喊了声「姥姥」,小手交握,乖乖退到一旁。蚳狩云似
有些心神不属,皱起疏眉,在桌畔坐得片刻,茶都没喝,忽道:「去给我打盆热
水来,我要沐浴。」却是对黄缨所说。

  日前鬼先生现身之后,占据隔邻的诸凤崎已被「请」下楼去,整片楼层只盈
幼玉住著,堪称是最广衾豪奢的囚室。「所以姥姥肯定没事。」黄缨见她急如热
锅上的蚂蚁,生怕她一没忍住,干出找鬼先生拚命之类的蠹事,随口分析:「喏,
他要和姥姥谈崩了,一翻两瞪眼,何必冒著招惹那『凤爷』不快的险,硬弄他下
楼去?依我看哪,这是对姑娘的礼遇,表示他给姥姥稳住啦,要讨她老人家欢喜,
自然对姑娘客客气气的。今天的菜都比昨儿好哩。」

  盈幼玉一听,觉得挺有道理。那诸凤崎嗜色残忍、目无余子,连自封门主的
鬼先生平日都对他敬重有加,要他撤出聚众淫乐的地盘,怎麼想也不是件容易的
事,这两天不仅没见诸凤崎,似乎连谷中豪士都少了大半,白日里凭栏远眺,几
不见有男子走动,彷佛回到昔日景况,更加佐证了黄缨所说。她略放下了心,蓦
地一凛,斜瞟著抚颔沉吟的圆脸少女。

  「你这村姑挺聪明的嘛。」

  黄缨心念微动,故意装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傻笑道:「是罢?我妈也这麼说。
这道理多明白呀,我老家那儿,下蛋的母鸡同配种的公猪非但不能宰,连食料都
餵最好的。我们还没有小米吃呢,全得留给蛋鸡。」

  被比作母鸡种猪,盈幼玉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拿这事修理她,随便找个藉
口拧她耳朵,整得大奶妹雪雪呼痛,忙不迭地告饶。就这样,她每日焦灼难耐时,
黄缨总能三言两语间安抚下来,幸而没出什麼乱子。

  自那老虔婆进门,黄缨始终打醒十二分精神,听她吩咐,连忙卷起袖管提来
热水,服侍蚳狩云入浴。既然整层楼都给她们师徒俩包了,自毋须挤旮旯儿似的
窝在同一间房里,隔起屛风解衣之类。

  黄缨在楼层另一头的房间里布好热水澡盆,才请蚳狩云过去。盈幼玉总不好
跟著,而蚳狩云始终蹙眉长考,心头似乎转著大事,直到推门而出,两人都没能
说上话。

  被选作浴间的,是一间以交错的镂花扇隔成两室的宽敞房间,朝外的一边两
面挑空,外设栏杆,拉开垂帘似的长狭琉璃门片,便是现成的阳台;理想的洗浴
场所自是里面那一边。黄缨刻意将隔扇前的厚绒布幔拉上,省得灌风。

  蚳狩云一把年纪了,倘若可以,黄缨一点儿也不想看她赤身裸体。没想到老
妇人保养得相当不错,肌肤白皙光滑,并无明显的皱敛;身段虽不比少女凸腴凹
紧,与黄缨想像里的松弛塌陷亦有天壤之别,单看背影,说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妇
人尽也使得,可见养尊处优。

  她褪了衣衫浸入水中,热水漫过肩颈的刹那间,终於从思臆间被唤回了现实,
忍不住轻声呻吟,舒服得闭上眼睛,倚靠桶缘。黄缨极是乖觉,见状赶紧洗净了
双手,笑道:「姥姥,我帮你程程胳膊可好?」老妇人闭目哼道:「你会麼?」

  「我以前在家里,经常帮我姥姥捏的。姥姥都夸我捏得好。」少女笑嘻嘻道。

  「那好,你且试试。」

  黄缨卷高袖管,跪在桶边,白嫩嫩的小手伸进水里,不轻不重地捏著老妇人
的肩膀。蚳狩云闭目蹙眉,片刻才道:「你这捏法儿对男人可以,对姥姥不行。
使点劲儿。」

  黄缨心里问候了她家里人几百遍,面上却笑咪咪道:「好。姥姥肩膀好硬呢,
定是这几日太累啦。」蚳狩云喃喃道:「许久没这麼认眞打了,武功竟搁下了这
麼多。老啦,不中用。」

  「姥姥说啥呢,单看背影,您比膳房大娘还年轻三十多岁。」

  连蚳狩云都忍俊不住,噗哧一声,轻声哼笑:「那岂不是才十八?嘴皮!」
两人随意聊著,气氛意外地融洽。言谈之间,黄缨不住往桶里添热水,连说几个
笑话逗乐老妇人,指尖沾了点胰良沫子,在桶缘内侧的不起眼处,写下「五月初
七桃花坞」几个歪扭小字。

  蚳狩云听得细微的良滑唧响,睁眼瞧见,笑容微凝,仍闲适地半倚半躺,信
手抹去。黄缨会意,接著写「耿叫我来」,蚳狩云藉掬水冲淋浇去字迹,笑道:
「你方才说家里还有姥姥,她身子骨还好不?」

  黄缨笑道:「好得很,能跑能跳的,双手还能提水砍柴,硬朗得紧。」

  蚳狩云连连点头。「多大年纪了?古人说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你姥姥
是耳顺知年呢,还是七十了?」

  黄缨心想:「她是问我耿照能否行动自如,还是只能靠我口耳传话。」这点
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只得憨憨一笑,随机应变:「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
每年都听她说八十啦,到我长大离家,姥姥还是说八十。」两人都笑起来。黄缨
趁前仰后俯的当儿,断续在桶缘写下「龙皇祭殿」四字,这是耿照要她务必带到
的、唯一的一条线报,只说姥姥一看就能明白,为她的安全著想,她知道的越少
越好。

  蚳狩云笑得十分酣畅,片刻才收了笑声,回头捏捏她白皙柔嫩的圆脸蛋,微
笑道:「你眞是个好孩子。往后若有机会,让你回家乡探望你姥姥。」黄缨开心
道:「好啊好啊,多谢姥姥。」又写了几个字。

  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天,蚳狩云似是心情大好,伸了伸懒腰,起
身道:「头有点晕,你这丫头手脚太勤,水还热著哩!不洗了,穿衣罢。」黄缨
乖巧道:「是,姥姥。」取巾帕为她抹乾身子,两人相扶著移往披衣辕架,於屛
风内穿戴齐整,屛风隙间,但见黄缨手里攒著一抹金灿灿的锐芒回映,却是一枚
末端尖利的金钗。

  蚳狩云始终背向她,浑然不觉,脚下忽一踉跄,差点坐倒,赶紧攀住衣架子,
似乎眞被热水浸得晕乎,立足不稳;黄缨眯起杏眸,眼缝中迸出杀气,手夹金钗,
冷不防朝蚳狩云颈椎处撗落!

  危急之际,少女「啊」的一声,握住右腕,金钗铿然坠地,扶著衣架的华服
老妇人还等著晕眩过去,半晌才蹙眉回头:「怎麼啦?」黄缨勉强一笑,拾起金
钗递去:「姥姥,给您簪上。」蚳狩云摇头:「不簪啦,费事。咱们回去罢。」
黄缨搀著她推门而出,脚步声慢慢往廊底行去。

  隔著数重镂花门塥、照准黄缨露出屛风的幼细皓腕,弹出一缕指风之人,本
欲掠上横梁,追著二人而去,忽听身后一人缓缓道:「我一直觉得是你,并没有
什麼根据,不过是直觉罢了。没想到眞是你。」

  女郎一袭旅装,白纱裙、束柳腰,分明是轻便俐落的装束,穿在她身上却有
种难以言喻的女人味。在这座遍铺紫檀、木色深沉的建筑物内部,她一身明净如
雪的打扮是如何瞒过无数耳目,来无形影,去无踪迹,亦极耐人寻味。

  她俏脸微沉,方知被人无声无息来到背后,居然是这般滋味,这可不是件舒
心写意的事,然而转过头时,那张艳极无双的美丽容颜却是似笑非笑,抿著一抹
促狭戏谑、但又夺人心魄的姣美唇勾,轻启檀口,怡然道:「逗你玩儿呢,这便
生气啦?鸡肠小肚的小男人!」

  关於两人重逢的画面,耿照在心中揣摩过无数次,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景况,
忽觉「造化弄人」这四字,果然半点也没有错,叹道:「我没生气,明姑娘。在
阿兰山上,你又帮了我一回,我欠你的,早已算不清啦。」

  来人正是明栈雪。

  她明眸滴溜溜一转,轻轻拍了一下门棂,恍然道:「原来是陷阱。你同那个
古灵精怪的丫头片子串通好了,故意演出戏来诱我出手,是也不是?」虽笑语盈
盈,口气里却不无气恼,只不知是恼耿照误打误撞,抑或自己太过大意,居然被
如此简单的把戏所欺。

  若在往昔,耿照兴许会为欺瞒她而感到歉咎,然而,在历经身残、拷打、无
力回天等磨砺后,心境却在一夕间有了极大的变化。世间公道,须以势为之,没
有力量的正义,不过是夸夸其谈,徒惹恶徒讪笑罢了;伸张公理,得先牢牢掌握
对自己有利的态势,才有机会让别人听自己说话。

  ———得势进取、造势夺人,有什麼好歉咎的!

  况且,此计能钓著明栈雪,本就怪不了别人。

  「若非你坚持除掉姥姥,还不欲假他人之手,」耿照定定望著她,笑道:
「此计於你毫无意义。我只能继续猜测是谁躲在阿缨背后,偷偷保护她、不让发
觉,而拿这位神出鬼没的『高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她武功高我太多,又比
我聪明一百倍不止。」

  他毕竟是夸赞了自己,明栈雪不由噗哧一笑,芳心可可,霎时宛若春花开绽、
冰雪消融,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娇娇地瞪他一眼,晕红双颊:「跟谁学得这般油
腔滑调?没点儿老实!」

  耿照本想先拿老胡顶一顶,多少也有个交代,见她并不是眞的在意,这才打
消了念头。他自发现黄缨背后有人,再参照蚳狩云所说,除不知以何计拉拢黑蜘
蛛的鬼先生,若还有人能进出冷炉谷,明栈雪始终是嫌疑最大的I她带走的《天
罗经》之中,藏有天罗香与黑蜘蛛的誓书译本,这份译本不知何故,竟具有让黑
蜘蛛指引路径、放行出谷的效力,明栈雪当年能逃离冷炉谷,盖因得到了这个极
有力的秘密情报,而姥姥并不以为她能知晓。姥姥言谈间虽刻意模糊闪烁,未曾
实指,但在耿照听来约莫如是。

  这也是姥姥亟欲追回《天罗经》的眞正原因。

  想通这一节,要引出明姑娘来,就简单多了。

  耿照试图从她眼里看出昔日在莲觉寺的影子,但不知为何,对她的过去了解
越多,他越觉得眞实的明姑娘其实是另一个人,并非印象中那娇俏可喜、风姿诱
人的美丽大姊姊,总是机锋敏捷,和自己开著无伤大雅的玩笑。

  「你和姥姥……和天罗香的仇怨,当眞深到如许境地?」他凝视她,忍不住
叹息。「到了这时,你仍想著要除掉姥姥。」

  「我早该在莲觉寺就得手啦,只差了一点儿。」她满不在乎地耸肩,彷佛说
的是荡秋千、剪窗花,做做乞巧之类的事。「不知是她运气太好,还是我运气太
坏。我故意留下形迹,教她们一路追来寺里,踏入预先布置的陷阱当中。可惜我
俩多年未见,我忘了她习於牺牲他人,决计不肯犯险,总叫豢养的傻丫头打头阵,
最猛烈的一击只死了她的替身。」

  蚳狩云从未向他描述过莲觉寺大战的细节,似是顾及他与明栈雪之间的情谊
所致。明栈雪见他眸中殊无笑意,收敛戏谑之色,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不是
故意撇下你的。我本想与天罗香做个了断,再回去寻你,没想功败垂成,不仅走
脱了姥姥,我自个儿也受了伤,难以自保,回去恐将连累你,权衡轻重,才先离
寺避避风头。

  「待我养好伤,返回莲觉寺寻你时,你已离开啦。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
听到你的下落,当时你受慕容柔赏识,青云直上,好不威风,听说还娶了老婆…
…我不好现身与你相见,一直悄悄跟在附近,直到论法大会上,你分别与三乘代
表决斗那时。」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对她当日不告而别的事,始终耿耿於怀,彷佛……被亲
人遗弃了似的;越是亲近之人这麼做,受的伤越深。他试图以戏谑滑稽的言语开
场,其实是本能地抗拒这种软弱的感觉。

  然而,明栈雪不待他质问,便自行提将出来,这种坦荡直率的方式使他无法
生气。况且还有别的事情得赶快解释清楚。

  「她……宝宝锦儿不是……」他面颊微红,猛抓后脑杓:「我们不是眞的成
亲了,是为了要向她三位师父……才扯了谎……唉,总之不是外头传得那样。」

  明栈雪不怀好意地眄著他,神情似笑非笑。

  「原来是这样。下回那女子再缠著你,我便跳出来打折她的腿子,替你赶走
她好了,你这麼烦恼,我瞧著也心疼。好在我武功挺不错的,是不是?」

  耿照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一愣回神,赶紧摇手。「别……千万别!她……宝
宝锦儿不是……哎,我和她是这个……但又不是你想的那个1—」见明栈雪「噗」
的一声笑得直打跌,面色一沉:「你早就知道了,对罢?你是成心的。」「哎唷,
肚子好疼……」

  她斜坐在榻上轻揉腹间,无一丝余赘的平坦小腹即使坐著,仍是削如绝壁,
线条末端没於裙布腿凹,耿照依稀想起她腿心里那只白腻饱满的玉蛤,不由得有
些心猿意马。「人家好久没逗你了嘛!狎戏一下不行麼?」

  明栈雪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笑道:「放心罢,我决计不动你媳妇儿,个个
都是。你瞧,连你那大胸脯的小红颜知己,我不也照顾得好好的?要不凭她,冷
炉谷陷落当晚,小白猪早给人宰了下肚,一吃再吃。你别瞧她貌不惊人的,多少
只眼睛盯著她的奶脯屁股?」

  耿照听到「个个都是」时,面颊发热,没敢接口,显然这段日子明栈雪在越
浦左近盘桓,自己与宝宝锦儿、弦子、横疏影主仆,甚或与媚儿的亲密情状,明
姑娘没少瞧了去,表示她确实关心著他,只不知在窥看他与其他女子缠绵之时,
存著何种心思;思虑至此,不觉有些痴了。

  她轻叹道:「你果然在怪我,是不是?怨我在天宫没及时出手,救你脱险,
白受了那些零碎苦头。」

  耿照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正色道:「你再厉害,终不能一
人打倒近百名鲁汉子,况且金环谷除鬼先生之外,还有几名厉害的高手,你若贸
然现身,望天葬又多囚一人而已。」神色和缓许多。

  明栈雪端详他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要肯骂我几句,说不定我便少难受些。」一瞥他袖底右腕,喃喃道:
「我分明见得……看来你之奇遇,不亚於岳宸风啊丨『」

  「我杀了岳宸风。」耿照低声道:「虽不能说是为你,但我见他伤重垂死、
坠入江中时,心底是想到你的,总觉得替明姑娘出了口恶气。那厮此后,再也不
能威胁你,威胁世上任何人了。」

  明栈雪与岳宸风堪称宿命之敌,两人系出同源,实力相当,双修而得的功体
更是浑如一身,毫无扞格;任一人得到对方的玄功内丹,即能突破境界,跻身当
世顶尖高手之林。是以两人总有意无意相互追逐,一面小心提防,以免沦於对方
之口,一旦逮到机会下手,又决计不会放过。

  她伤愈之后,除了打听耿照,自也没落了岳宸风。怪的是:从耿照受慕容柔
重用起,岳宸风宛若消失一般,非惟将军侧近不见形影,连五绝庄也找不到人,
他的弟子们偏偏又像没事人似的,依旧效力於镇东将军,事事都透著一股不寻常。

  市井之间各种流言飞窜,有说岳宸风闭关修练,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看到他
袭击将军车队,辟谷升仙说、行刺皇帝以助慕容篡立说……等更是各有拥趸,众
口悠悠,莫衷一是。

  明栈雪始终戒愼小心,毕竟隐於暗处的敌人,要比在明处难提防得多,却没
想到是耿照杀了他。

  「当然不是我一人办到的。」耿照没想瞒她,实话实说。「我的计画虽漏洞
百出,靠著许多人的牺牲帮助,终为世上除I大害。」

  明栈雪眯起杏眸凝著他,忽觉有些陌生,明明形容未变,还是那个结实精壮
的黑黝模样,但他眸里的光芒、浑身散发的沉稳……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在
莲觉寺密室里与她缱绻缠绵、抵死交欢的质朴少年,像白纸一样,总是听她话、
仰望著她,当她是世间至善至美的那个人已一去不返。她思量著该将他放在心里
的哪个新位置上,又该依据什麼———或许就从这个简单却有效的小算计,以及
他已能无声无息来到她身后开始。

  耿照捕捉到她眸底那一抹微妙的变化,却无法明白改变了什麼. 他有另一件
重要的事亟需求证。

  「明姑娘,这事我想了很久,非问问你不可。」他眸光一锐,缓缓说道:
「我带下山的那口赤眼刀呢?你藏到哪儿了?」

  明栈雪狡黠一笑,黑白分明的美丽瞳眸滴溜溜一转,歪著千娇百媚的小脑袋,
怡然道:「你自个儿带的物事,怎问我要来?你瞧我这样,像是藏了把刀子在身
上麼?」说著轻轻巧巧转了一圈,旅装裙布裹出的长腿翘臀一览无遗,撩人心魄。

  耿照平生所识女子,明栈雪的身量非是最高,双腿也不是最修长,胸乳更非
最雄伟巨硕,甚至五官分别比较,都能找到更美的,然而合在一块儿,世上却几
无较此姝更完美协调的组合,加上她那世所罕有的机敏聪慧,才能得出这样的一
名尤物来。

  他几乎忘了她的魅力根本毋须裸裎胴体,以皮相示人,甚至毋须迎合讨好、
勾魂使媚,看她穿衣搭配,听她妙语揶揄,乃至无心流露的一个俏皮神情,或者
含嗔薄怒,便足以教人倾倒。

  而明姑娘深深明白这一点。当她施展魅力的瞬息间,耿照长久以来的怀疑与
推论终於得到了一槌定音的确证。他抱持的最后一点侥幸企盼烟消雾散,在心底
叹了一口气。

  「那日,将军命人当堂断锁,开匣验刀,其中所贮,乃修玉善修老爷子的明
月环。这刀是渡过赤水,临别之前,阿傻交我防身的;我最后见著这口明月环,
是在破庙里的篝火边,你我初见面时。明姑娘制住了我,将我藏在佛龛之后,从
此我便没再见过明月环,直到将军跟前。」

  「羞羞羞,忒记仇。」明栈雪笑意盈盈,伸出幼嫩的尾指,轻刮面颊羞他,
彷佛遭受指控的是另一个人。

  耿照不闪不避,直勾勾望著她,无一丝羞赧尴尬,遑论枰然。

  二开始,我以为是岳宸风掉的包。我丢了琴匣和明月环,后来将琴匣呈给将
军的是岳宸风,两物在他手里的时间最长,按说他的嫌疑最大,怀疑是岳宸风动
了手脚,似乎合情合理。「」是啊,但后来,你怎又不觉得是他了?「她手托香
腮,饶富兴致。

  「因为赤眼并不是在五绝庄里被调换的,失却赤眼,於岳宸风毫无益处,反
见疑於将军,殊为不智。」耿照正色道:「在破庙的那段时间,现场有另一人曾
离开我的视线,足以暗中掉包。明姑娘难道不觉得,这人要比岳宸风可疑得多了?」

  明栈雪嘻嘻一笑,挑著柳眉煞有介事地颔首。

  「是挺可疑的。如果这人,适巧又是个精通剪绺开锁、梁上夜行的独脚盗,
那就更可疑啦,是不?」

  她俩在莲觉寺时,明栈雪曾说过剪绺活儿的笑话,耿照迄今依然深深记得她
的动人笑语,明姑娘自己显然也没忘;再加上她经常在寺中偷衣裳食水,如入无
人之境,这话看似将嫌疑往自己身上揽,实则是陷阱,专捕见猎心喜的冒失鬼。

  开锁是个精细活儿,尤其出自白日流影城这等铸炼名家之锁,外表虽与坊间
惯见没什麼两样,其中构造却不可同日而语。如老胡受过明师指点,痛下过几年
苦功钻研,若无称手的工具,要在短时间内打开一枚设计精巧的锁头,也绝非易
事。

  明栈雪故意将话头往此处一带,就是要引他说出「只你有机会和足够的时间
开锁」。即使明栈雪精於此道,工具、时间、熟练度……等万事具备,光以耿照
先前的陈述,便足以推翻开锁的可能性———被钥匙以外的工具强行打开的锁头,
不可避免将留下刮橇的痕迹。

  若匣上之锁在被将军下令削断以前,是完好如新、锁孔未有新刮撬痕,代表
它只被钥匙开启过,而非撬锁的弯角长针。

  这个可能性,耿照也早已考虑在内。事实上,那两截断锁在被慕容以证据的
名义、暂时收入越浦刑卷库房保,管以前,耿照曾仔细检査过,的确没有强行撬
动的迹象。

  「要掉包匣中的赤眼刀,毋须具备开锁技艺。」耿照气定神闲,娓娓道:
「这个答案,竟是岳宸风教我想明白的。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你怎麼把锁上的琴
匣打开,调换内容后再重新锁起?很简单,只要同岳宸风一样,劲贯利刃,一刀
断锁,将匣中物掉包后,再拿出一枚新的锁头锁上,琴匣就完全是密闭的了,匣
上之锁,决计无有被强行撬动的痕迹。」

  倘若横疏影用於匣外的,是镌有独孤天威之家徽、或流影城铸炼房字号的特
制锁头,这法子便万万行不通。然而,耿照送刀乃是机密任务,为防消息一漏,
黑白两道全力搜索,她特别选了枚外表普通构造严密的结实锁头,与日常所见没
什麼不同,明栈雪的行囊里刚好有一枚相似的,她以随身小匕断开原锁,便拿这
枚挂上充数。

  那柄专门对付天罗丝的裁丝匕,后来如此轻易断折,盖因明栈雪以之削断掺
了玄铁的特制锁头,匕身已受暗创,承受力大大减弱之故。

  明栈雪低垂弯睫,静静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一直
都相信你能看破这个简单的小把戏,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耿照微蹙著眉,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来没那麼严峻,肃然问道:「你……你
为什麼这样做?」明栈雪耸肩一笑,眨眼道:「这个道理,岳宸风一早也说过了。
他说:」宝物奇珍,过目不取,不是你的作风。『你背的东西値得岳宸风深夜追
踪,我怎麼可能放过?那时我又不认识你。「

  她承认得这麼直接坦率,耿照一肚子的不满不仅顿失矢的,说出来还显得挺
无聊似的,连自己都觉得鸡肠小肚,反而开不了口,张著嘴巴有些愣,末了都成
了摇头苦笑。「我们在莲觉寺……待了忒久,你怎……怎麼不同我说?」只剩这
点他无法释怀。

  明栈雪似是想到了什麼,明艳无俦的瓜子脸蛋忽然一红,瞬间流露的羞赧无
比动人,就连急急收敛的模样都想让人抱住她亲上一口,彷佛这才是她不轻易示
人的眞性情。她定了定神,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莲觉寺的谷仓里,你…
…你要了我的那一次?」

  耿照脸一红,讷讷点头,蓦觉空气有些灼热,难以喘息。她火热的胴体、欲
拒还迎的热情,以及那一夜的狂乱荒唐……他一生都无法忘怀。明栈雪却非故意
提起那段旖旎风情来诱惑他,她认眞说事的表情耿照非常熟悉,在这种时候若还
想狎戏调情,是会挨明姑娘白眼的———即使那模样也美得教人惊心动魄。

  「我打开琴匣时,便已中了毒。」她正色道:「在乾草堆里,若非苦苦压抑
的淫毒已到了爆发边缘,当时身不由己,意乱情迷,哪怕我受伤再重,也决计不
能教你这坏小子得了便宜。」

  耿照脸红耳热,然而心底又有一丝怅然:「原来明姑娘与我……是因为妖刀
赤眼的『牵肠丝』药力,并不是眞的欢喜我。」明栈雪看透他的纠结,红著脸蛋
轻声道:「就算是赤眼淫毒,我……我也不是哪个男人都好的。我那时并……并
不讨厌你。」

  耿照心头一动,忍不住伸臂,去搂她窄窄的柳腰。

  明栈雪嘻嘻一笑,莲足错落,轻点跳转,胜似兔跃羚蹬,臀摆腰拧之间,如
穿花蝴蝶般与他交换了位置,逃到栏杆畔,抚著红扑扑的脸蛋,饱满的胸脯起伏,
吃吃笑道:「你这个坏小子!想什麼下流的事?走开!」但「走开」两字非但不
似冷水浇头,反是难以言喻的诱惑。耿照毕竟已非莽撞的毛头小子,这股异样的
评然反成警讯,以极大的定力克制住扑上前的冲动,背倚门扇,有意无意地封住
了明栈雪的出路。

  明栈雪似无所觉,咬唇吁吁细喘,彷佛又回到那静谧的木造禅堂里追逐嬉戏、
抵死缠绵,彼此依靠相孺以沫的时光,很享受这异样的暧昧似的,片刻才轻声道:
「不只我,你当时也中了毒。这药对女子特别厉害,但於男子也非全无影响,我
当时虽未能细究如斯,也明白那柄刀对你我有害无益。它一直被搁在那间破庙梁
上,直到我伤愈后才取回,并不是故意骗你。」

  这说法与琴魔所授颇有扞格,但指剑奇宫研究受赤眼所害的女子、管刀上的
淫毒叫「牵肠丝」云云,亦不过是妖刀乱起的三两年间,虽有诸多奇才,毕竟时
间有限,情况又格外紧急。

  魏无音前辈也说,除了「阳精可解药力」这点,其他尙有诸多不明处;至於
他老人家何以能够手持赤眼,与那鹿彦清缠斗许久,可以想成此毒对男子的影响
或许眞远逊於女子,以琴魔之武功修为,在生效前便已被护体眞气化去,是以不
觉有异。

  「将药反覆涂抹镔铁上、使之渗入毛孔的秘法,据说古之大匠即有传落,不
过你那口赤眼妖刀更厉害。」明栈雪悠然道:「铸造之人,用了一种叫『骨槽钢』
的锻造手法,能在镔铁表面留下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孔眼,而不影响材质之坚韧,
药液深深吃进钢铁肌理之中,已入其髓,如骨中的蜂巢糸眼,不仅洗不去,就算
扔进水中浸泡,也无法彻底除去药液;除毁掉之外,别无他法。」

  耿照浸淫铸炼一道已逾十年,替他启蒙的七叔更是不世出之大匠,能造出丝
毫不逊妖刀的重剑昆吾,但耿照从未听过什麼「骨槽钢」。明栈雪虽未必不骗人,
却没必要在这点上骗他,耿照听得满腹狐疑,忍不住问:「明姑娘,你这是从哪
儿听来的?我打了这麼多年的铁,眞没听过什麼『骨槽钢』,今儿算是长了见识。」

  明姑娘眉宇间微露一丝诧异,然而她见机极快,只笑了笑说:「这段日子里,
我躲在廿五间园养伤,偶尔气闷,也会溜到越浦府尹衙门,梁子同大人不愧是进
士出身,家中府内藏书甚多,我闲来无事翻完了整部《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
其中便有提到骨槽钢,是萧谏纸求教於青锋照的心得汇整,推断赤眼刀乃采此种
技法冶成。」他原以为是何等惊人的失传绝技,不料二十几年前青锋照便知其来
历,听这口气,指不定也能锻造出这种骨槽钢来。以七叔之能,要说不懂,委实
令耿照难以服气。至於明姑娘会挑全越浦最大最美、最豪奢富丽的园林藏匿,只
能说毫不令人意外,论食精寝适、药材齐备,何处更甚於此?况且慕容柔与梁子
同并非一路,平日相敬如冰,其麾下岳宸风出入廿五间园的可能性,直是微乎其
微。

  耿照一想到梁大人被抄之前,府中说不定也闹起了狐仙,不由莞尔,仅余的
一丝不忿也随之烟消云散。眼下,便只剩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

  「明姑娘,妖刀赤眼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牵连重大。以赤眼的异能,毋须刀尸,放著不管也能酿成巨灾,按
明姑娘所说,她伤愈后即取回藏刀,迄今未见赤眼为祸,应归功於她保管妥适,
未曾现世成灾。

  谁知明栈雪的回答却大出他的意料。

  「我给人啦。」她嫣然一笑,似觉此事理所当然,没什麼大不了的。「为了
答谢救我一命的人,他既开口要了,我也只能给他不是?」

  以她的个性,就算用不上赤眼,决计不会轻易送人。况且此物於女子有大害,
不为世上妇女著想,也该防著被拿来对付自己……明栈雪让出妖刀赤眼,怕无关
意愿,而是不得不然。

  得赤眼之人,并未倚之为非作歹,取刀的目的自然只有一个———绕了半天,
终於又回到七玄大会。「明姑娘,你此番入谷,除了针对姥姥外,对昔日师门沦
於匪徒之手,教门破败、道统危殆,难道不觉痛心麼?」

  明栈雪「噗哧」一声,娇媚地瞪他一眼,努努小嘴道:「你不只长大了,心
思也学坏啦。你想让我帮你对付鬼先生,是不?」耿照笑道:「能得明姑娘臂助,
胜师百万啊!」

  「嘴贫!」女郎笑啐一口,轻舒柳腰,娇慵无那。「你别忘了,敌人的敌人,
便是朋友。狐异门的余孽攻破冷炉谷,我还嫌他们温呑无能,连杀人放火、奸淫
掳掠也不会,教他们都来不及啦,何必把朋友变成敌人?」

  耿照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明姑娘这话,有两处不对。第一,你决计不是他们的朋友,一旦行踪暴露,
鬼先生不会问你与天罗香恩怨几何,如孟代使那样,才是他们理想中对明姑娘的
处置。他们有无能耐是一回事,用心若此,明姑娘不会想交这样的朋友。」

  明栈雪听得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彷佛很享受这种「我的男人眞不错」的丰
收愉庆之感,虽一个字没说,眼里那种既满意又欣喜、偏偏又极力忍著,不教泄
露心思的模样,让耿照打心底觉得她可爱极了。有那麼一瞬间,他几乎确定她俩
不会是敌人。

  他定了定神,续道:「鬼先生的目标是混一七玄,所有能提供助力的人,他
都不惜代价威胁笼络,纳於麾下。明姑娘做不了其部属,可姥姥未必,横竖冷炉
谷已陷於敌手,不从则沦为阶下囚;选择合作,便是新主的侧近军师,眞能一统
七玄的话,所得还在死守天罗香一脉之上。该怎麼选择,答案昭然若揭。

  「要这样的话,鬼先生和姥姥便是一边的了,明姑娘不止要对付天罗香,还
得面对至少包括狐异门在内、甚至更多的同盟势力,其中优劣,毋须我多费唇舌。
唯有天罗香归天罗香、狐异门归狐异门,明姑娘才不用面对最多的敌人;助我瓦
解鬼先生的阴谋计画,对你的复仇最有利I」话还没说完,忽然香风袭面,她轻
软的身子已扑上胸膛,两瓣柔软温热的樱唇堵住了他的嘴,吻得他心魂欲醉。

  他不知在心底想像过多少次,两人的重逢会是什麼景况;届时,横亘在他们
之间的那些———妖刀赤眼、阿傻、天罗香的恩怨情仇———又将会如何地改变
彼此的关系……

  明栈雪却再一次令他措手不及。她的吐息是如此香甜,湿热的嘴唇混合了热
情与优雅,同时散发出一丝危险气息,像是要诱人深入禁忌。但这个吻是眞诚的,
他二人四唇贴合,忘情吸吮著、需索著彼此,毫无保留……

  耿照终於卸下防备,伸手去搂她结实苗条的腰肢,明栈雪却推著他的胸膛微
向后仰,柔软细腻的唇片脱开他的渴求,舌尖淘气地在他下唇外一舐,勾出一抹
晶莹液丝。

  少年被她推得碰上门扉,明栈雪咯咯笑著躲开他的环抱,柳腰一拧,借力扭
入门中,点足飘退。耿照这才回神,不禁大悔:「糟糕,这便教她逃了去!」然
而梁柱廊庑之间,天下何人快得过她?丽影一晃,佳人已无声无息飘出门橘,连
衣影都看不清。

  耿照便有她快,自忖无这般静悄,唯恐惊动鬼先生黑蜘蛛,断了拦截的念头,
忽一缕语丝钻入耳里,却是佳人喁喁,巧笑倩兮:「说得极好,赏你点甜头吃!
我问你:若我与天罗香只存一方,你要帮谁?」以「传音入密」与他对话,向是
明栈雪的拿手好戏。

  这问题耿照想过千百回,并无良解,答案却是早就备好的。

  「我要知你为何非毁掉天罗香不可,才能决定是不是帮你。」他此际武功内
力均不同凡响,但「传音入密」是极高深的技艺,不能无师自通,只得硬著头皮
追出廊间,依灵觉一路循声,压低嗓音喊道。

  明栈雪静默片刻,耿照几以为追丢,待传音再起,已在另一头,无论沿梯上
或下,都是转瞬无踪的收场。「你连这个问题,都答到我心坎里了,看来是不能
不帮啦。」余音悠悠一叹,忽促狭似的娇笑起来:「你若猜到要来哪里找我,我
便源源本本说与你听!」

  三天转眼即过,倏忽便至七玄大会之期。

  胡彦之起了个大早,先从天水当铺的后墙翻入院中,无声无息来到十九娘房
门前。糊纸窗后并无灯影,但与轻匀细鼾不同的低促呼吸,清楚告诉老胡榻上丽
人非但无眠,心头正自乱著,不知从何时一直睁眼直到现在。

  「我不能同你说话,无论说什麼都是背叛。我不是叛徒。」十九娘娇糯的黏
腻鼻音透出纸门,比往常都要闷沉,一如还未全亮的郁蓝天幕。「我希望你记著,
不管你要做什麼,都别忘了你们是手足,是骨肉栢连的亲兄弟,他不是你的敌人。」

  胡彦之明白她的难处,没有说话,悄悄离开了门廊。

  没能说动漱玉节,利用五帝窟与游尸门结盟抵制狐异门的构想,已行不通,
胡彦之特别求见青面神,希望游尸门果断放弃蹚这趟浑水;少一派随之起舞,对
鬼先生的「大计」本身就是种妨碍。

  「游尸门早已退出江湖,我等本无意参加。」匿於瓮中的大长老,直接以心
识透入老胡颅中,表达了游尸门的立场。

  「我很敬佩你,胡大爷。」送他出门之时,符赤锦对他如是说。「只消你说
一声,我倒想走一趟,瞧这捞什子大会变什麼花样。」

  胡彦之只耸肩一笑。「我兄弟不会让你去的。」

  「他会跟你一起去。」符赤锦笑著,直视前方的眸光出乎意料地坚定果敢:
「你敢说不是我一刀插死你。讲话还有没有良心啊。」

  「我眞没想到会跟你说这样的话。」老胡摸摸下巴,神色不无感慨。「等我
回来,再找你们吃酒。如果你们还没走的话。」

  「再歇几日罢,小师父身子还没全好。」

  胡彦之想起那抹白皙腴丽、婀娜动人的紫色衣影,不知怎的便微笑起来。直
到行出大门,他和符赤锦都没再开口说话。

  昨日他打发陈三五回郸州,出城前还在不文居吃了顿饯别酒。陈三五从天水
当铺赎回的,活脱脱一口狭棺,长近八尺,比成人还髙,宽却仅尺许丄筒度更薄,
竟不到半尺。忒扁窄的玩意还附繋麻绳的板车,据说是为了便於携行。

  「奶奶的!你就拖这棺材从郸州来越浦?」饯别宴上,老胡仗著酒意,指著
他的鼻子:「莫……莫名其妙!有人长这麼细长麼?那要切成了鱼脍,才一排排
叠他妈进去!娘的,一说又饿了,小二,来盘鲤鱼脍!」邻桌正吃著鱼脍的客人
面色铁青,有一个还悄悄跑去茅厕吐了。

  「这……不是棺材!哪……哪有这种棺材?」陈三五喝得舌头都大了,满脸
不忿,右掌如五爪金龙般一标,空手插起一只滚烫的葱油鸡,郑重拿到胡大爷面
前:「人……人就……就跟这鸡一样,他妈……他妈是圆的!」

  老胡逮到语病都乐歪了,嘿嘿嘿地打岔:「到底人是圆的,还他妈是圆的?
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

  「他妈也是人!」陈三五脑筋突然清楚起来:「圆……圆的塞不进箱里!除
……除非你把它这样……啪嚓!啪嚓……再……再把它那样……啪嚓!啪嚓……
然后又啪嚓!啪嚓!啪嚓!这样……这样才塞得进去……」隔壁桌的小孩「哇」
的一声哭起来,正点著荤菜的客人赶紧让小二划掉,改点了宝素斋。

  最后这顿饯别饭是以大厨操著解牛刀出来赶人作结,俩醉汉不过瘾,跑到府
衙后门并肩撒了泡尿,老胡兴致一来,欲写反诗,在粉壁留下「慕容柔大咪咪」
的涂鸦,被大批气急败坏的衙差追过大半个越浦城,跑到发汗酒醒才甩脱。

  至此,心头挂虑一一放下,该是同兄长好好清一清前帐的时候了。

  西去弃儿岭无有水道,老胡出了城门,撮唇招来策影,一人一骑披星戴月,
将渐升的旭日抛诸脑后,一路往残剩的夜幕深处行去。「万姓义庄」虽有建物,
不过孤岭间一座三合小院,越浦左近说起这四个字,指的是岭上杂布错落的大片
孤坟茔垒。

  胡彦之悠哉悠哉地越过了义庄,来到万安击。

  两日前他来此勘过地形,甚至伏在茅草屋顶,从下午一直盯到夜里,看看能
否遇上狐异门往来布置的人马,然而却一无所获。这似也合情合理,他若是鬼先
生,要安排七玄首脑循不同路线至无央寺集合,肯定不挑最好踩点的万安撃;再
者,要彻底疏散居民,实也不易,一不小心便走漏风声,除非将居民全部———
阴凉的空气里,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畜……畜生。)

  ———畜生!

  策影发出兽咆似的呼噜低响,似是感应到周遭的危险气息。胡彦之强抑狂怒,
轻拍马颈,低声道:「我知道了。先别忙。」反手自鞍袋中抽出一柄长剑,又缓
缓抽出另一柄,斜斜垂在双腿外侧。

  所经撃中街道,两侧屋影内东一块、西一块泼墨似的血渍,却不见尸体,只
余乾皲似的拖曳痕迹,吃入黄土尘沙之间。鬼先生终是清空了万安撃,无论有著
何种目的,都决计不能被原谅。

  ———畜生。

  胡彦之感觉全身血液沸腾,握剑的双手微微颤抖,心底似有什麼迸裂开来,
强烈的杀人冲动伴随著熊熊怒火,流遍身体的每一处。

  闭上眼睛,彷佛能见前天在这街上戏耍的脏毛孩,衣裳破旧、发面枯黄的妇
女收拾晒乾的菜叶,打零工的男主人拖著疲惫已极的身躯,走过长长的山岭荒道
返回家中,手里拎著用蔺草绳子扎成一束新鲜豆皮,煮时掺点毛豆和酱,吃起来
会有肉味儿……那是贫穷卑微、却从未有片刻放弃的人生,谁可生杀予夺?

  身体本能地过滤了血味,胡彦之从风里嗅出更多。两旁的屋子都不是空的,
相反,紊乱的呼吸心跳简直像敲锣打鼓一样,向训练有素的猎人泄尽惊兽的行藏。
策影则对镔铁、刃器,以及不友善的肃杀之气异常敏锐,它低沉如雷滚的嘶啡也
预示了这一点。

  出乎老胡意料的,是长街尽头缓缓行来的一条高瘦人影。

  为埋伏不惜清空一村子人,此际露脸,难不成来炫耀的?

  来人一身厚茧赭袍,单手负后,袍襴的左角高高撩起,掖於右胁腰里,露出
袍底的白裤黑靴,束紧的腰带上缀玉莹然,显非凡品。他生得浓眉压眼,面目青
白,瘦削的长麻脸上透著一股阴鹜,见胡彦之拍马行来,冷笑开声:「我就知你
会早来,特别提前一夜来候,果不其然。」负在身后的右手一抖,铿啷啷地抛落
一地银芒,宛若蛇迆,回映著狞恶的钝光。

  「烂银九节鞭!」胡彦之微凛:「西山『九云龙』?」

  那人忽露狞笑『I「没见识!九云龙算甚?这是云龙十三———」

  胡彦之打断他。「我没想知道。干下这等事,你还要万儿做甚?连立墓碑也
不配!」

  那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怒极反笑,点头道:「也好。没必要遮遮掩掩,该
怎麼便怎麼. 」甩鞭空击为信,数名锦带豪士从一旁屋里绑出一名少女,虽吓得
花容白惨,却仍紧抿小嘴,瞪大美眸,如猫头鹰般不住转动,似好奇又惊恐,总
之反应就不像常人,却不是翠明端是谁?

  「……明端?」胡彦之一凛,夹腿驻马,扬声道:「你有没有怎样?怎会…
…怎会跑到这儿来?」

  那持鞭之人,正是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

  他冷蔑一笑,寒声道:「这就同胡爷没干系了,你且担心自个儿罢!」蓦地
两旁房顶齐发声喊,涌出大批埋伏的人马,从茅顶拖起黑呼呼的大团物事,挟著
无数草杆,朝胡彦之与策影呼啸著掷去,层层叠叠、此起彼落,正是以粗索结成
的巨大绳网!

  第百六五折、孤魂野岭,血海横流

  上回在金环谷,策影接应老胡那晚,负责指挥阻截的是四大玉带中的「云风
成雨」岁寒深。据说此人出身西鲲别府,武功深浅不知,但十九娘看上他出谋划
策的能力,引为智囊,也给了他一条玉带。金环谷从一片荒凉山坳,摇身变为越
浦首屈一指的销金窟,摆平官府、打点地头,乃至变著花样招徕客人,每一步之
后都有这人的身影。

  「岁先生」平日深居简出,极罕露面,连诸凤崎都只远远瞥过一眼,轮値也
仅与人称「南公」的南浦云搭档,非常神秘。当夜胡彦之与策影扬长而去,岁寒
深引为奇耻大辱,才设计出万安击这个阵型来。

  七八张结实的绳网罩落,策影巨蹄一蹬,闪电窜前,足足飙出一个马身有余,
半数巨网登时落空。胡彦之更於此际展现出绝佳的马术:双手持剑无韁,迅猛的
疾冲势中,仅以双腿维持不坠,顺势后仰,剑错如交剪,凌空削断一张绳网!

  突然间,策影斜向跪落,老胡顿失平衡,唯恐误伤兄弟,自鞍顶滚落,赫见
整条街每七八尺便拉起一条绊马索,高低错落,掀起大蓬沙土,显是埋於地下;
便只这麼一阻,最后两张绳网终於落在策影身上。

  老胡著地一滚,举剑上撩,利用剑刃与绳网重量相叠,於其中一张划开缺口,
以利策影挣扎破坏———自古对付骑士良驹,来来去去就几种花样,这一人一马
行侠五道,见的网阵没一百也有五十了,浑没放在心上。他滚出网罩,活动活动
筋骨,正准备狠狠修理将跃下房顶的金环谷人马,岂料两侧黑压压的人影却没个
离开的,但听「喀喀喀」一片机簧绞响,人人双手间都晃过一抹金铁拧光,却非
刀剑斧钺,而是一只既像扁匣又似墨斗的硕大物事,齐齐对准绳网中的巨骑。

  胡彦之背脊一寒,蓦然省觉。

  ———机关弩!

  弓箭与绳罟,向是应付铁骑的两大利器。弓乃军械,除少数如猿臂飞燕门之
流的门派,仅军队与公人才能配用。猎户惯使的小弓,或绿林山寨常见的弹子弓,
威力射程均无法与铁胎弓相提并论。

  除了弩机。这种以绞盘机关发射箭矢的器械,毋须苦练射技,连妇人孺子都
能使用,杀伤力绝不下於正规军里的马弓手,莫说私造,光持有便足以获罪,鬼
先生他……居然拿来对付自己的手足兄弟!

  一瞬间胡彦之忽然明白,他踏进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兄长为留下他,不惜
除掉他最强有力的臂助———诸凤琦面色骤寒,「啪!」一声抽动银鞭:「放!」
两边屋脊上飕飕声不断,狞恶的箭雨疯狂地飙向街心!

  「策影!」老胡不及舞开双剑,猛撞入最近的一幢屋里,蓦听轰然一响,探
头出门框,见对街一屋塌去半壁,连著铁球的双重绳网被拖入其中,半圮的夯土
墙插满箭羽,显然策影在危急间也做了同样的判断,只不知避过多少,又被射中
多少。

  胡彦之心痛如绞,屋倾掀起的沙尘尙未全落,难以悉见,屋上金环谷众不分
青红皀白,往尘雾中死命放箭,飕然劲响不绝於耳。

  本欲再瞧,蓦地两枝流箭贴耳削过,老胡一缩脑袋,背倚内墙,赫见屋底捆
著一家四口:手脚被缚、口塞布巾,腰下几近全裸的妇人拚命用身躯遮护儿女,
身畔男子对正窗台,被两枝流箭钉在墙上,双目圆瞠,断气前不知是惊是怒。

  (畜生……这帮畜生!做……做得什麼事来!)

  胡彦之狂怒起来,挥剑削断妇女手足之绳,一手一个,将孩子塞入床底,却
见那妇人扯下口巾,呜呜呜地扑向尸体犹温的丈夫,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胡
彦之一扳她肩头,她尖叫著回头一咬,老胡却没缩手,两排细齿嵌入肉中,鲜血
长流。

  「保护孩子。他们现下只靠你啦。」老胡和声道,彷佛一点都不疼。「无论
发生什麼事都别出来,我给你报仇。」妇人晶亮如兽的眼眸恶狠狠地瞪他,口中
呜呜有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流下泪,松口缩入床底,抱著孩子呑声飮泣。

  胡彦之撕下袍角裹住血肉模糊的左手背,也把剑柄缠在手中,右手倒持雄剑,
踏壁纵上横梁,「哗啦!」一声穿出茅草顶,左回右旋,斩落两枚头颅,右手剑
串过第三人张大欲喊的嘴,由上而下标入茅顶,一松剑柄、抄住他脱手的弩机,
扫过斜对面的房顶,惨叫声中数人跌入街心,旋被同夥的羽箭射成刺蜻。

  「……人在屋上!」

  「别让那厮跑了!」

  可胡彦之没打算跑。他提运眞气,对著烟尘未消的圮屋大吼:「你先走,咱
们老地方碰头!莫连累了无辜之人!」语声未落,断垣底下轰然震响,策影巨硕
的身躯破土而出,口中叼著一名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前踢后
踹大肆开杀,踏著一地红白烂浆与扭曲的尸骸绝尘而去,背影虽有些歪跛,仍是
快得不可思议。

  行进之间,它不住纵跃跳闪,躲避弩箭,犹能踹塌屋墙、撞倒梁柱,遇有跌
在左近的,便一蹄踏碎头颅,所经处金环谷众人无不惊慌窜逃,可惜幸者寥寥,
已分不清是谁在追杀谁;眨眼之间教它杀出重围,徒留一地惨烈。

  胡彦之大笑,随手将机关弩的箭匣射空,掷往对面,砸得一人头破血流,后
仰跌落。他拔出尸上之剑,踩著屋脊向前疾奔,三两交错间,猛然跨上同一列的
邻屋茅顶,切菜砍瓜般撂倒一片,每出必夺人命,毫不犹豫,俐落如风;一屋杀
完看也不看,飞也似的纵上隔邻,继续斩杀。

  那屋上原有五人,才照面便死两名,另二人转身欲逃,噗噗两声剑贯胸膛,
穿心而出,足下尙不及止,迳将躯体拔出长剑,才摔下屋顶。最末一人魂飞魄散,
已来不及跃下,就地趴跪,哀告讨饶:「英雄!小……小人没有———」头颅飞
起,兀自急旋,胡彦之已起脚踢下无头尸,跃向下一幢。

  蓦地一道匹练银光飕至,截正去路,老胡身在半空难以闪避,眼看将被劈成
两月,右手长剑一挥,「铿」的一声脆响,藉势倒飞出去,落地时微一踉跄,胸
口如遭重击,连转几口眞气才稍抑烦闷之感,右掌微颤,虎口裂创淌出鲜血,沿
剑刃一路蜿蜒,滴答、滴答点坠於地。

  诸凤崎银鞭一旋,「泼喇!」重击地面,掀起黄沙如浪涌,「唰———」一
声刮过胡彦之的袍襴裤脚,余震隐隐,可见其沉。

  九节钢鞭看似轻灵,在器械中却属重门,每一节如力臂延伸,连接九节之后,
出手不啻巨灵挥臂,分量不能以人身的内功气力估计。

  诸凤琦以「云龙十三」自况,号称压倒师门九云龙,钢鞭不仅多达十三节,
毎节更有尺余长短,加上串连的钢环、同样近一尺的握柄,挥展开来,径长丈半,
鞭劲之重,与山倾洪溃也差不了多少。

  硬撼丈余长的十三节鞭实属无智,这也是诸凤琦无视下属惨亡,在一旁冷眼
观察,终於选在这个节骨眼出手的原因。

  胡彦之不得不接,一上来便伤了右手,伫立片刻,周围的金环谷豪士将机关
弩或负於背、或悬於腰,各持本来兵刃,渐渐包围上来,进逼至三四丈内,诸凤
崎却退了开来,朝左右一使眼色。

  其中三人见状,抡刀扑向胡彦之,眨眼虽是两死一伤,众人也看出点子伤了
右手,剑威大不如前,前仆后继上前争功;老胡双剑连出,彷佛周身是眼,仗著
精妙身法在人隙间闪动,前点后扎,身上不住见血添伤,仍是出手必有人倒地,
然外围人影层层叠叠,越来越多,始终都没能接近战圈边缘,遑论突围。

  困战片刻,老胡大叫一声,跟跄跃前,却是背门挨了一刀。

  他及时回剑,掠过那人眉眼,汉子鲜血披面,痛得扔刀捣眼,陡地凶性大发,
闷著头一撞,双臂如铁箍般牢牢箝住老胡的腰,不知哪儿冒出的一股熊蛮劲,抱
著人狂吼前奔,「砰!」一声闷响,将老胡重重压在墙上。

  胡彦之背创正汨著血,一撞差点痛晕过去,却怎麼也挣不开,附近几个拿长
兵器的趁机往他身上招呼,却被老胡右手剑一一格开。他连膝槌都用上了,那人
仍不放手,胡彦之左手剑由下往上一送,自他背胛穿出,顿时了帐,无奈仍挣不
出,又痛又累,面如淡金,不住咻咻吁喘。

  其余人等正欲涌上,却被诸凤琦喊住。

  「退下!」

  面色青白的瘦汉舍了丈半重鞭,从袖里抖出另一条烂银钢鞭来,一数虽亦是
十三节,却只比普通十一节鞭略长些,是将每一节都予以缩短,合凑十三之数。
「让我来。」

  周围的青带豪士们听了,面上都露出不满之色。

  诸凤琦提早出发,自是为了争功,所携除几名锦带心腹,多是攀龙附凤、巴
结於他的青玄二色腰带,诸凤琦连名字都未必叫得出,遑论交情。众人见凤爷袖
手多时,一上来便欲收成,无不齿冷,但谁也打不过他手里那条烂银钢鞭,没敢
吱声,意兴阑珊地散至两旁,还有人索性一屁股坐下,乜冷眼瞧著。

  诸凤崎走近,差不多抬手一抽、恰能往胡彦之脑门硒落的距离,狞笑道:
「你上次闯金环谷,恰是我不在,由得你放肆!主人让我带回活口,可战场无眼,
拚战中失手杀人,也是常事,只怪你不肯束手就擒。」抡动钢鞭,故意发出冷冽
的铿铿撞响,颇有猫捉老鼠的意味。

  「你叫诸凤琦,对罢?自称『云龙十三』的……我想起来啦。」胡彦之例嘴
一笑:「听说你仗著家里有钱有势,专寻细故,娶妻杀妻、娶妾杀妾,手段残毒,
称『振夫纲』,其实就是专欺女子的孬货。后来事情闹大了混不下去,连门中尊
长都要清理门户,只好亡命江湖,不思己过,反视师门如寇仇。你知不知道出名
有很多种,美名是名,臭名也是名;你这名声,简直臭得没边了。」

  诸凤崎不算能言,一向是以力服人,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一词辩
驳就罢了,居然是被个气喘吁吁、半死不活的败军之将连珠炮似的抢白,连打断
他的顿点都没找著,杀气更盛,冷笑:「多费唇舌,想拖延时间麼?」

  「对。」老胡诚诚恳恳地说。「单手弄开缠布,本就麻烦。我用右手帮忙就
骗不了你了。」亮出松脱长剑的左掌,一握汉子腰际的机关弩,朝诸凤琦之面扳
动机括!

  飕飕飕飕四箭连环,距离近到诸凤琦仰头不及,一霎间尽展绝学,再无保留,
张嘴「喀!」咬住一箭,第一| 枚几乎射中嘴唇,撞上死命阖紧的牙关,硬生生
撞断一枚犬齿,两两弹开;箭镞落地,他却骨碌一声呑下断牙。

  第三枚怕要射穿咽底,诸凤崎无暇思索,左掌一挡,短箭射穿掌心,痛得他
闷哼栽倒,恰恰避过第四枚。身后一名最近的青带豪士翻身倒地,被弩箭射中眉
心,哼都没哼便断了气。

  正当众人错愕,胡彦之推开尸体,如箭离弦,飞也似地掠过诸凤崎身畔,迳
朝击尾方向狂奔!他本擅轻功,死样活气的狼狈泰半是装的,豪士们或蹲或坐,
全无防备,抄家伙起身已然不及,眼睁睁看胡彦之掠出视界,跑得无影无踪。

  诸凤崎一跃而起,满嘴是血,这连环三箭不仅射断了牙、刮破嘴唇,连舌头
也伤了,满襟血渍甚是怕人。他抹也不抹,瞪著狼目攒紧掌箭,「啪嚓!」一声
断成两截,才将断箭咬出吐掉,撕衣裹起,双目须臾未离胡彦之逃逸的方向,彷
佛要以目光硬生生将他射成箭猪。

  一名与他相熟的锦带豪士拿出巾帕,上前道:「凤爷,您的血擦———」话
还没说完,冷不防银蛇呼啸,脑袋开花,倒地淌溢一片红白。众人惊獣了,见诸
凤琦霍然回头,咬著满口鲜血,訾目狠笑:「走脱那厮,我将你们全杀了!追!」

  老胡一跛一跛跑著,背衫一片淫儒,浸的却非是汗,而是鲜血。

  鬼先生虽说了要抓活的,毕竟金环谷之人不知他与老胡的关系,胡彦之屡寻
金环谷晦气,又在房顶开杀,恁谁对上,亦决计不敢留手;他身上虽是些零星外
创,加总亦甚可观。

  更坏的是:诸凤崎纵有千般不是,仍忠实地贯彻了围杀的阵型,除开天镜原
紫龙驹那非同凡俗、不似活物的强悍,此番依旧超越了岁寒深的布计,老胡虽情
急生智,狠狠利用了诸凤琦的自私与好大喜功一把,成功逃往越浦的方向,但若
易地而处,他定会在这条路上至少安排一支伏兵,以避免发生现在这般景况。

  换言之,自己虽逃出陷讲,没准正往第二处奔去,前路危机四伏,尙说不上
脱险,再来一群杂鱼齐齐包围,老胡怕已没有再战之力。他察觉体力正飞快流失,
头晕目弦、脚步虚浮,为集中精神,强迫自己思考起来。

  首先是无央寺。

  如今看来,「会七玄宗主於『无央寺』」一节,已确定是骗局,是鬼先生假
翠十九娘之口放的饵,来钓自己这条大鱼上钩。

  问题在於:这个局,十九娘究竟涉入到何种境地?老胡不敢拍胸脯说自己懂
女人,但,听到谷城铁骑突袭金环谷的心焦,以及被重要之人当弃物般恶意戏耍
的断肠寥落,不是谁都能演得来的。他自问阅人无数,被个女人连骗两回,只能
说是白日见鬼。

  他以为十九娘亦被蒙在鼓里。鬼先生这局玩得彻底,直将十九娘的价値利用
殆尽,连一点渣滓都不剩。翠氏母女虽是下属,并非无有情分,十九娘念兹在兹,
不断提醒他顾念兄弟之情,代表不仅仅视兄长为上司……再怎麼说,这般蒙骗、
利用她,委实太过分了。

  再来是翠明端。十九娘逃到天水当铺非属偶然,沿途接应、抹迹全是鬼先生
安排的人,兴许便是出自「豺狗」的精锐亲卫,明端早被移出金环谷,於天水当
铺等待母亲。退万步想,十九娘胆敢放手报复鬼先生一把,透露情报、向幕后掌
狐异门大权的胤野打小报告,皆因女儿安全无虞,若明端还在鬼先生手里,她是
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的———胡彦之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采信了她所透露的集合
地点。

  但鬼先生若要明端,吩咐一句就行了,何须费事绑人,还专程弄到弃儿岭万
安撃这种荒郊野地?老胡离开天水当铺时曾经过她的房门前,屋里呼吸平稳,并
不是空无一人……

  但那也不是睡著了的轻鼾。

  他突然会过意来:翠明端,极可能是前日从母亲那厢磨出了无央寺的线报,
下半夜老胡前脚刚走,她便随后溜出了天水当铺,意图跟踪。岂料胡彦之在出城
前,还走了趟朱雀大宅,以翠明端不通世事,当然也不可能有跟踪老胡的能耐,
出了后门不见有人,一路瞎摸,竟教她来到万安撃。

  适才混战之中,他没能追著明端的去向,逃出万安撃时已不见其踪影,算起
来明端也是为他才陷於贼手,她过往怎麼说也是金环谷的千金,诸凤崎腰上那条
玉带还是她母亲给的,那厮的下属对明端动手动脚的,毫不客气,看来十九娘已
被排除在鬼先生的组织核心之外,连底下人都摸清风向,不留情面。

  (糟糕!不能……不能丢下她不管……)

  十九娘若知自己非但是弃子,还是假传信息的饵,该有多伤心!要是还失去
了女儿……胡彦之正犹豫是否折回,赫见远方黑影晃动,人声逆风而来,越追越
近,心头一惊,才知脚程受伤势影响,不知不觉缩短了步幅,原本拉开的距离,
转瞬间又被追上。

  「找到啦!看来走的是这条路不会错!

  「咦,这里有血迹……喂,你们快瞧!」

  「……大夥儿快点上,莫走脱了这厮!」

  胡彦之索性停下,打算缠起背创大杀一场,拉几个垫背的也値。才这麼想,
足下忽一踉跄,差点栽了跟斗,竟袢著路旁一具横尸,触手犹温,却是刚死不久,
服色一瞧便知是金环谷的人马,腰间系带五彩斑斓,却是条织锦带子。

  老胡同金环谷作对忒久,摸也摸清了他们的底细,锦、青、玄、赤四级中,
青带以下几人齐上都不够他打,遑论赤玄;锦带一级里还是有些好手的,适才团
战中混了三两名锦带豪士,忽施奇招,老胡便挂了彩,虽说是倚多为胜,比之其
余三色一剑一个,其能耐不可一概而论。

  这名锦带是给正面一刀劈死,才拖到草丛里来的,连断作两截的厚背鬼头刀
也扔在旁边。杀人者出手刚猛,迎面一斫,刀断刃、人断魂,霸气横溢,可惜与
拖入草丛藏身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法格格不入,难免令人失望。

  乾脆直接问他……算了,还是别问,不会有什麼好答案的。老胡叹了口气,
拄见起身,迈步前行。

  野岭荒道间,不知何时搬来两块大石,一左一右,分置道旁,上头架了条七
八尺长的双叠厚木,恰恰把路拦起。一人手里提著酒酲,坐在厚木板上啜飮,小
口小口喝得挺宝贝似,不厌涓滴的寒碜模样,与架木拦道的路匪豪气又兜不在一
块儿,怎麼看怎麼别扭。

  「陈三五!你不是回郸州老家了麼?怎地在此地瞎摸?」胡彦之割下袍襴撕
作长条,双手圈绕,将渗血不止的背创裹上两匝,用力系紧;深吸一口气定了定
神,强迫自己习惯压创的疼痛,眨著满眼金星一屁股坐上木架,取了他的酒仰头
便飮。

  「来等你啊,胡大爷。」陈三五抓抓胡渣满脸的清瘦面颊,没精打采地一笑。

  「这酒不坏。」胡彦之会过意来,斜眼道:「奶奶的,我给你的那两百五十
两呢?还剩多少?你敢全拿去买了酒喝,老子现场就剁了你。」

  陈三五双手乱摇。「哪能啊?就这一坛。也不贵,我家乡郸州龙妻来的,我
跟你说过。好喝罢?」

  「挺好喝的。」

  「在老家喝更好。」他拨开遮额的乱发,免得扎了眼,笑道:「我过去身上
没银子,经过酒肆莫说进入,连眼都不敢乱瞟,担心瞧多了要给钱,都喝谷里的
酒。没想龙妻白酒也是有卖的,越浦人嫌味儿薄,不好卖,价钱倒便宜。当然要
比我家乡贵。」

  胡彦之又飮了一大口,酒气上涌,喉咽里热辣辣地直通胃肠,背上的痛楚倒
是消减得多,怡然笑道:「这后劲好啊,怎能说是味薄?是你家乡的水清罢?」

  陈三五慢呑呑地望他一眼,直到额发晃落又刺眼眸,才别过头去,嘴角微微
一勾。「胡大爷,我觉得答应卖你这事,眞是太好了。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回家
乡喝酒。」随手提起立在一旁的鲛鞘单刀,横在膝上,轻轻抚摩,咧嘴笑道:
「快走罢,这儿有我。就此别过。」微一颔首并不起身,就当是道了别,接过酒
酲扬手掷出,匡当一声碎於岩上,迸出甘洌酒香。

  胡彦之不及拦阻,望著酒渍乾瞪眼,心痛如绞:「娘的你耍什麼帅啊!酒不
是钱买的麼,教你糟蹋!」手按他的鸡窝头各种擦洗。陈三五豪壮的身影如破抹
布般被拧一地,惨叫不绝,百忙中不忘提醒他:「胡……胡爷……不……不是,
追……追兵……你……快逃……」

  「你妈教你逃,你妈教你逃!」胡彦之怒火中烧,继续擦洗。

  陈三五被摁上木架一阵荼毒,才发现身后大批人马逼近,阵列齐整,行进间
无一人贪功抢进,个个腰系锦带,为首之人双手负后,缓步前行,一头灰白相间
的覆鬓厚发宛若狮鬃,虎目含威,怒气腾腾,正是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的「通形
势掌」云接峰。

  云接峰御下严谨,不怒自威,手底下人井然有序,无敢造次,他这拨人虽来
得较晚些,速度次序却稳压诸凤琦那一拨,大队人马在路障前散成半弧、列开阵
型之后,另一边的青带豪士才三三两两掠至,也不知应进或应退,杵在当场,只
等凤爷来发落。

  云接峰面色铁青,只瞥陈三五一眼,森然道:「你是范大成带入夥,江成彬
那一组的,叫……叫陈三五。新槐里之后你便未曾回谷报到,在这儿做甚?」陈
三五料不到他竟叫得出自己的名字,略微吃惊,旋即耸了耸肩,懒凭一笑:「云
总镖头,我自行离夥啦。这会儿,不在江成彬江老大那组了。」

  云接峰迳点了点头,沉静道『,「既然如此,江湖火并,身死莫怨。」

  「总镖头也是。」陈三五拱手还礼。云接峰身后的锦带,十之八九没听过陈
三五,却认得他腰上玄带,听他向云总镖头叫板,若非恐见责於云接峰,只怕当
场便笑成了一片。

  胡彦之见多识广,蹙眉略想片刻,骤然一凛,低声问:「他是云接峰?通形
峰与鎭海镖局的那个云接峰?他也在金环谷?」陈三五苦笑:「只怕就是。」

  私语之间,万安撃那头的追兵终於来得七七八八,诸凤琦越众而出,下颔颈
襟全是鲜血,狠目如狼、唇面益青,模样十分怕人。他牙舌受创,开口甚是疼痛,
本就急不得,还未出声,另一头云接峰踏前了一步,提气扬声道:「凤爷!上头
发落的时辰未至,你何以早来?那『飞云步弩』原该用於本次行动,你私自提出
库房,又作何解释?主人亲点了参与行动的弟兄,你却带上了另一批,若无说法,
恐难向上头、向弟兄们交代!」

  诸凤崎面色铁青,还未接口,身后另一名锦带心腹赶紧缓颊:「云总镖头,
凤爷是担心点子出其不意,抢先一步,才带相熟的弟兄们前来打扎……」

  云接峰打断他。「谁让你来的?」

  那人一怔,强笑道『,「我们都是自愿随凤爷来的———」

  「谁让你来的?」不料云接峰再度抢白,又问一次。

  「我等是自愿前———」

  「……谁让你来的!」

  云接峰一声断喝,全场皆震。那人首当其冲,身子一晃,小退了半步,嘴角
汩血,忙伸手撝住,被同伴扶到一旁调息,以免遗下内伤的苗子。「此问除『主
人』二字,皆是错答!」云接峰虎目一睨,越过陈、胡二人肩头,扫过对面的青
玄二带豪士,大声道:「非得主人允可者,不得参与行动!出手视同背叛,所携
『飞云步弩』少时缴还,箭可不计,弩须完好,缺得一具,连坐处置!唯缴回二
具以上者可免。」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退开,精觉些的更是悄悄转身,往万
安击奔去,想在屋瓦堆里多拾一具,免受云总镖头追究。

  云接峰定定望著满嘴是血的诸凤崎,面无表情说道:「凤爷乃主人亲点名单
在内,自可出手。擅取步弩、私聚朋党事,留待主人发落。」诸凤崎开口不便,
见左右皆退,大势已去,也没甚好说,盯著他一迳冷笑,目光险恶。

  云接峰说了该说的,不再理会他,精锐的眸光射向胡彦之。

  「胡爷,主人说了,非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能伤你;但若损伤我谷弟兄太甚,
不得不然时,只须留住性命即可。我见你的模样,再打下去,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要不你二位齐上,三招内云某拾夺不下,听任二位离去。胡爷以为如何?」身后
一干锦带面色丕变:「云总镖头!」

  「万万不可!」

  云接峰微皱著粗浓灰眉,目光乜回:「按你们之意,一早便想上前群殴,来
个倚多为胜麼?眞当自个儿是土匪?」众人面有愧色,这才不敢再说。胡彦之啧
啧两声,笑顾诸凤琦道:「多学著点。人家不止比你有名,最要紧的是这名声还
不臭,你以为是沟里掏的、路旁捡的麼?」回头拱手:「云总键头过去雷响的万
儿,我今天算是见识啦。」

  云接峰面无表情,冷道:「罪人贱命,没甚好见识的。胡爷进招罢。」右手
一掖袍角,左掌平伸,做了个「请」的动作。陈三五正欲拄起,却被老胡拉住。

  「云总镖头方才说了,你们不是土匪,可知这位诸爷连夜带领手下,占了万
安撃,捆缚男子、奸淫妇女,干尽匪寇恶行?至於包围群殴、倚多为胜的事,也
没少干过。总镖头这番话,听得人格外刺耳啊!」

  云接峰面色丕变,星目凝光,射向对面诸人。「有此事?11那些青带、玄
带的惧於其威,不由得小退半步,没人敢接口。

  胡彦之推波助澜,扬声道:「昨晚没奸淫妇女的,给老子站出来!」用上八
成眞力,不亚於云接峰适才一喝,再加上「人匿於群」的微妙心理,当场竟没人
挪动双腿,看来便像是全认了一般。若换个问法,教奸淫女子的站出,也可能得
到完全一样的结果。

  不管云接峰有没看破这个小把戏,脸色也够难看的了,老胡灵机一动,打铁
趁热:「适才混战中,我见你的人也绑了十九娘的女儿,不知带到哪儿去了,也
不晓得有没遭受污辱。世风日下,这年头连奴才都欺主了。」

  云接峰霍然抬头,忽点足一掠,扑向木架,双掌左推右拦,齐齐接住胡陈两
人来招,推运之间,倏已翻过二人头顶,诸凤崎身子一侧,让出他落足之地。

  胡彦之与陈三五只觉肩臂极沉,所施之力不但全作用在彼此身上,余劲还将
云接峰凌空抛出,宛若礮石;借力使力不难,难的是倾刻挪移,几无停顿,不由
得交换眼色,心同一念:「好个『通形势掌』丨。」

  云接峰足尖触地,迳望前走,头也未回,所经处众人皆自动让道,谁也不敢
档了云总镖头的前路。他只抛下一句:「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动手!除非这
两人想硬闯,杀之无赦!」身形微晃,倏成路底一抹灰影。

  随他而来的锦带豪士各擎兵刃,全神戒备,另一头诸凤琦「铿啷」一响,甩
出随身的十三节鞭,缓缓走向胡彦之,眸中杀气腾腾,意图不言可喻。锦带之中
一名与他相熟的,连忙隔著两人一木的大路障喝止:「凤……凤爷!云总镖头说
了,谁也不许动手,凤爷莫为难弟兄们———」

  「蠢货!」诸凤崎张开血口,狞笑道:「婆婆妈妈,你们哪回逮著了胡彦之?

  万不幸云接峰三招落败,当眞放了人走,你们要一起扛麼?「攘臂回头:」
任务失败,才须追究!你们几时见过胜利者要连坐处罚的?将这两个剁了,要功
有功,人人无过!「锦带这厢人人相觑,还拿不定主意,青玄带那边就没什麼好
考虑的了,几个胆恶粗鲁的拔出兵刃,自诸凤琦身后奔出,朝陈胡二人杀去!这
下变起肘腋,陈三五看得目瞪口呆,忽觉悲愤:」胡爷!云接峰虽厉害,怎麼说
也只一个人哪!三招!你就同他打三招……咱俩齐上还不行吗?好端端的扯什麼
大小姐啊!「

  老胡挠挠脑袋,牵动背创一阵咖牙咧嘴的,模样也挺不好意思。

  「我哪知道这人心还挺热的……他是十九娘的姘头,还是有亲?」

  「该是有恩罢。」陈三五止住哀嚎,正色道:「我听说是十九娘把他从垃圾
堆里捡回来的,那时他喝得人都废了。」笃的一声,竖起鲛鞘格住一柄单刀,起
脚踹得对方双膝陷地,平平滑出丈余长,刀板左拍右甩,准确无误地自锋刃雪光
间抽中随后两人的面颊,都是一击即倒,死活不知。

  「知恩图报,嗯,还算是个人。」老胡乐得不用出手,趴在木架上撑著下巴,
饶富兴致。「看来我这两百五十两没白花,你这手三元刀挺帅的嘛!」

  「哪来的三元刀?我就随便打打而已,没名目的。」陈三五钢刀未出,连起
身都不必,金刀大马坐在木架上,信手撂倒了四五人,青玄带这厢余众终於明白:
这不见经传、一脸杂鱼相的家伙,丝毫没比金环谷克星胡大爷好斗,不是单打独
斗能摆平,再上来时都是三两并肩,打了群殿围死的主意。「廖进、庞鸥,你们
别来!」陈三五开声暴喝,一向惺忪的瞌睡眼蓦地绽出精光,发飞衣扬,气势慑
人。原本混在人堆里的两人闻声止步,受这声断喝冲击的气血兀自在胸中震荡,
杀气一馁,夹著尾巴开溜了。

  「是你朋友?」老胡笑问。

  「舍过我酒喝。」陈三五叹了口气,苦笑道:「人忒多,不能留手,只怕要
杀人了。」锵的一声拔出单刀,斜斜一掠,将两柄月牙虎头钩一并砍断,余势不
停,斫开来人喉管,倒地时脑袋压在尸身下,只余颈后一点皮肉相连。

  一同扑上来的人都傻了,最前头的纷纷急停止步,被后头来不及减速的撞正
背心,其中两人胸前「噗噗」两声,冒出带血刃尖,糊里糊涂便丢了性命。其中
一名误杀同伴的,索性以尸身为盾,推送著往陈三五身上撞去,手里扣著两枚甩
手锥,正想来个出其不意,突然身形一矮,剧痛钻心;还来不及惨嚎,视线陡地
抛高,满眼都是云影日光———陈三五一刀横断四条腿,反手一带,两颗头颅齐
齐上天。可怜那被身后伙伴误杀的,不仅死了两次,还没能留下全尸。

  那柄鲛鞘单刀是胡彦之替他张罗的,购自越浦街边的打铁铺子,刀质不坏,
做工也扎实,是口好刀,但绝不是削铁如泥、斩首似切菜砍瓜的宝刀。见他出手,
终於确定草丛里那名锦带确死於陈三五之手,或是云接峰一队的斥候,不巧撞上
正搬石架木砌路障的陈三五,一刀便丢了性命。

  「胡爷,这是『三元刀谱』里的地元刀,讲究分金断石,出手不容第二刀。」
陈三五目视前方,正色道:「招式不太重要,没有这种刀劲和一刀两断的决心,
便使得刀谱里的卅六式套路,也不能叫地元刀。」

  胡彦之本想提醒他留神,不用分心说话,忽然明白过来:「他说卖了我武艺,
便认认眞眞讲解给我听。难怪他卖命给金环谷时,也是认认眞眞求死。」然而现
场情况已不容两人闲聊,诸凤琦来到近处,右臂一扬,银蛇矫矢腾空,呼啸而来,
胡彦之本欲躲避,猛想起陈三五还在身后,挥剑格住,咬著一口血温绞住钢鞭,
纵身跃了开来,把战圈从木架拉到一旁空地。

  这麼一来,陈三五虽不致受到波及,背门也失却可靠的战友,一人独对两头
包围,急急扬声:「胡爷——————!」胡彦之以剑绞紧十三节钢鞭,左手握
住不让抽回,扯著诸凤崎横向奔出,百忙中回道:「你一有机会就逃,金环谷不
敢杀我!」

  陈三五一听更急了,叫道:「不是!胡爷你再退远点儿,这麼近挡著我出绝
招了,很麻烦的。」

  「……拜托你们可以一起上赶快把他砍死好吗?谢谢了。」老胡诚恳地对周
围的青玄豪士喊道。

  可惜陈三五连杀几人,刀不二出,这帮本事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全都崽了,哪
有胆子再上?有多远退多远。曾与陈三五喝酒的廖、庞二人,见藉尸身掩护的那
人四分五裂、死无全尸,骇得一跤坐倒,廖进揪紧同伴的袖子,颤道:「老……
老庞!这……这陈三五是中邪了麼?怎……怎会这麼厉害?」半天不闻回答,蓦
地传来一阵淡淡腥骚,臀下温濡一片,却是庞鹤吓尿了裤子。

  见凤爷对上了姓胡的那厮,锦带这厢面面相觑,终有几个野心大的,不想让
云诸专功,不顾同伴喝止,刀剑出鞘,齐齐围上。

  陈三五的地元刀威力奇大,然而锦带一阶的实力远非青玄二色可比,能接下
一刀的大有人在,虽折了三两名,渐渐掌握分进合击的节奏,彼退我进、你攻我
守,陈三五终被逼得起身离开木架,一柄单刀舞如飙风,每一斫必有人伤退,是
以身前四五人进攻不绝,仍无法逼他回刀自守。

  这厢胡彦之缠住了诸凤琦,虽背门受伤不轻,但诸凤琦左掌亦废,只能以单
手持鞭,两人算是优劣两平,谁也没占谁的便宜。胡彦之目如鹰隼,看出这边的
豪士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三流盗匪,赶在云接峰回来之前撂倒诸凤崎,约莫便树倒
猢狲散了,连组织也未必会再回去,反是陈三五那边随时可能陷危,打定主意速
战速决,正欲运劲将诸凤琦扯近,突然左掌心里一阵热辣,整条左臂使不上力,
软软垂落,暗自心惊:「……有毒!」却听诸凤琦狞笑道:「西山天涯莫道无回
谷的蝎毒,不好受罢?就算你砍了这条臂膀,没有解药,一刻之后也是必死无疑。」
钢鞭一振,喀喇喇地扯脱剑缠,老胡一下握持不住,连长剑也被扯了过去,不及
夺回,连忙盘膝坐下,封住胸口、左臂几处大穴,运功拮抗逆行血脉的蝎毒。

  「喔?挺内行啊。」诸凤崎拖鞭行近,嘿嘿笑道:「我还等你逞英雄,跑几
步路耍耍把式,被毒得七孔溢出黑血,耳鼻烂落的模样,没想到你倒是乾脆,直
接坐地上了。」抖开鞭头,将老胡脱手的佩剑拖将过来,擎在手里。「我在你腿
上身上扎几个窟窿,瞧你还坐不坐得稳妥。」

  「在……在兵器上淬毒……好……好长进……」话没说完,「恶」的一声举
掌掩口,指隙间却溢出黑浓血污,宛若焦油;放下手掌,赫见嘴唇青紫,手背面
上色如白蜡,有几处隐约透著黑点,可见毒性猛烈。周围的下级豪士看傻了,片
刻才如梦初醒,慌忙走避,死都不敢靠近二人一步。

  诸凤崎有数条钢鞭,无一不是量身定做,这条淬了蝎毒的正是其暗著,专门
用来对付娴熟九节鞭的高手,抓住他们必会极力箝制鞭行的心理,以避世医宗
「天涯莫道」的独门蝎毒暗算之,曾除掉不少棘手的敌人。

  他正想狠狠折腾胡彦之一番,稍泄断牙穿掌之恨,忽听身后一阵狞恶呼啸,
继而惨叫声不绝,兵器铿击、呼喝喊叫此起彼落,暗忖:「不就个无名之辈麼?
群起围攻拾夺不下,已够丢人了,打得狼狈四窜的,到底是谁在追杀谁?」施以
苦刑的兴致猛被打断,怒火中烧,蹙眉回头。岂料大把温液迎面泼至,液量之多,
连点足飞退亦难全避,被浇了一头腥咸;一抹眉目,赫见满眼污红!

  血海,淌过崎呕高低的泥土地面,缓缓浸过靴头。

  在大片污红的中心,散著许多截残肢断体,因断口锐极,一眼就能看出是手、
脚,从中心剖成两月的腔子,平滑的剖面能清楚辨出这是什麼脏器、脊椎骨原来
是这般分布……

  原本还有几个是被拦腰斩断,未必便死,上半身在泥血里惨嚎弹动的,杀人
者本著慈悲,一刀一个、迎面剖开,宛若十字分割,这才不见了哀叫。画面里唯
一不红的,是站在血泊中央的陈三五,他那柄单刀早已断成两截,任意弃置,连
鲛鞘都四分五裂,可见围战之时的激烈。

  他一直坐著、权充路障的那条八尺「木架」,此际已对翻开来,露出陈旧的
猩红绒衬,竟是个极长极薄的贮匣,匣中之物正握在他青筋浮露的双手间———
那是一柄通体超过七尺、竖直较一名成年男子还高的狭长弯刀,刃如月眉,又似
牙梳,精巧冷锐的刀型以「美」之一字来形容,毫不为过,然而放大到这般惊人
的分量,已非美丑所能论断,骇人的强大压迫感扑面而来,一如持刀的男子。

  陈三五被锦带豪士团团围住,战至刀断鞘毁、身披裂创,剩下还在观望的,
也都加入顺风使舵的行列,唯恐去得慢了,连一片渣都分不到。他莫可奈何,抡
起长匣勉力扫开了这群恶鬼,取出郸州龙妻观一脉的鎭观之宝———沉水古刃来。

  金环谷一方的恶梦就此展开。

  沉水古刃光刀柄就足有两尺,以极其罕见的海底珊瑚金打造,本身即是异宝,
分量极沉,寻常武人双手都未必能持;刀刃却不知是以何物所铸,较精钢软韧,
却比缅铁更坚,横持时刀刃绝不弯垂,无比平直,然而挥动如鞭索,变幻无方、
绝无常形,加上锋锐到无以复加的刃口,成就了现下的一地卸肢剖腔。

  陈三五乱发下迸出两道凶光,双手反持古刃,拖著刀头踏血前行,发出令人
牙酸身软的唧唧浆腻。

  龙妻观不传绝学《三元刀谱》中的「水元刀」一出,此行的锦带豪士几於眨
眼间死绝,无兵不断,无尸不残,还站著的都是没来得及加入战团之人,此际战
意全失,即使陈三五背身缓行,也没哪个白痴会上前餵刀,摊作一地羊片。

  迎著「无名之辈」森寒的目光,诸凤琦手里捏著冷汗。

  蝎毒鞭为淬进毒药,并未掺入玄铁,而是请匠人以「骨槽钢」的技法施於绵
铁之上,方能吃入足量的药液。诸凤琦没听过郸州龙妻观,却也知这厮手里的七
尺大刀洵为神物,断凡铁如裁纸,要命的是还是一柄长兵;若平日携带的那条玄
铁鞭在身边,或可一斗,此际偏偏……

  「凤爷,你再不让开,要成地上那样了。」

  陈三五越走越快,突然松开左手,跨步愈大,诸凤崎发现他竟能以单手持刀,
这膂力只消振臂一挥,以两人此刻的距离,诸凤琦连拿胡彦之威胁都来不及,一
霎间连人带鞭分作两月,一合都对不上。正犹豫著要不要撤,蓦听脑后一声暴喝,
挟著龙挂般的狂风呼啸,一人飞身而来:「有我在此,休想逞凶!」

  ———云接峰!

  让这个二愣子搅和,今日老子便是最大的赢家!诸凤崎忍不住嘴角微扬,用
尽全力侧身一让,却非远远遁出沉水古刃的攻击范围,而是扑向一旁的胡彦之!

  前方陈三五愀然色变,挥过刀臂,将近九尺的锋锐刀罡狂扫而来,快到诸凤
崎不及扳过人质、挡在身前,赌的是云接峰身为带队领头的无聊坚持,会想尽办
法让每个人都活著回去,包括取弩擅离的竞争者———而云接峰并未目睹,那柄
刀到底有多锋利。

  (你的通形势掌,架得住那把见鬼的刀麼?)

  刀罡削来,诸凤崎连眼都不闭,正等云总镖头的热血披面,一声铿响,身畔
飙过几缕乌风,飕如箭矢破空,交锋之后,竟是陈三五小退半步,肩头见血,回
刀格开了敌势,重新以双手握持,凝然不动。

  ———云接峰……也使兵刃!

  自此云接峰仍未行经身畔;适才飙过的,是他的兵器。诸凤崎几乎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云总镖头所使,是杆丈二红缨枪!

              (第卅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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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卷:谁主七玄

                ◎书目

  第百六六折诳世弥弥,天涯莫问第百六七折鬼蜮之丧,中道王存第百六八折
师出有名,暗夜惊心第百六九折碎骨金轮,徒自缄忆第百七十折彼梦如是,说时
曾经

                ◎简介

  弃儿岭万安邨内一场鏖战,为鬼气森森的七玄大会揭开序幕!鬼先生展开
「血祭」的目的,究竟为何?深夜离家的少女、擅作主张的部下、为义反目的手
足……一切看似失控,最终又是何人算计?

  无星之夜,鬼蜮祟隐,无央寺的初心会后,角力才正要开始。三条路线、四
组人马,鬼先生开出於己不利的条件,为何他的笑意却令人如此惊心?

  本卷的封面人物是死人界的一枝花,夏星陈夏代使!封底的兵设,则是苍岛
战神肖龙形的佩剑「棘针」,是一柄来自异域、专擅击刺的奇剑。关於漱玉节与
肖龙形的过往,也将在下一卷当中揭晓,请大家期待黑得发亮的漱宗主,科科。

  截至昨天为止,34卷的人设还未到稿,所以实际出书的时间恐怕还有变数,
请以河图的公告为准,等编辑通知我之后,我也会立刻来跟大家说。发生这样的
情况,读者一定非常难过,请大家务必了解我们的歉疚,并不是不顾大家的心情,
任性地说延就延;有稿子却无法出书,这点我也非常无奈,尤其是33、34的
衔接非常紧密,连著看保证爽度大增,相反的,断开来看一定会消损故事的紧凑,
说我一点都不在意那是骗人的。

  妖刀第一部已近尾声,我很希望能维持一月一本的速度,一路爽快地冲向这
个阶段的终点,为这六年的耕耘划下一个分号——就算不是句号,也是我盼了很
久的短暂假期(笑)

  然而妖刀每一卷的画量,其实对画家来说是很大的负担,我已经跟编辑商量,
提早把下两卷的封面、下一卷的人设发出去了,希望能够更有效率地分配时间,
避免再陷入这次的窘境。我们可能也会等35卷的画稿收齐了,再把书排进出版
排程里,以免大家的期待一再受到伤害,如果因此造成有某个月「没有妖刀」的
假象,也请大家多多体谅。

  34卷我个人认为是很好看的一集,我对「七玄大会」这个铺陈了很久的关
目,用了一个自觉算是有点新意的处理方法。我是看著金庸作品长大的,金老爷
子非常擅写这种各方势力齐聚一堂的大场面,无论是六派围攻光明顶、「燕云十
八飞骑,奔腾如虎烽烟举」的少林寺之会,乃至密谋对付童姥的万仙大会,那种
人进人出的场面调度非常老练;我再怎麼写,至多也是写成向金老爷子致敬的套
路,而这样的模版在风火连环坞的会前会已走过一回了,正会再搞一回,岂非令
人失望?

  所以我绕过了这样的模版,不是让一群人集合在一处,唇枪舌剑、乃至舞刀
弄剑分出高低,而是把重点放在「怎麼到达集合地点」上,途中众人各怀鬼胎,
谁拦谁、谁抢谁、为什麼……交织出这场变数重重的群戏来。我希望大家看完3
4卷后,也能不吝回馈想法,喜欢或者不喜欢,我都非常乐意倾听。

  倘若最终编辑宣布,要再延一周的话,我会在4/ 17当天贴出34卷的第
一折,稍微让大家止止渴,也请读者体谅这无奈的状况,真是非常对不起(鞠躬)

  第百六六折、诳世弥弥,天涯莫问

  那枪杆通体黝黑精亮,粗如杯口,与匹练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
刀刃偏转,陈三五惊觉有异,已来不及双手握刀。

  他膂力虽强,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寻常,单臂舞动毕竟不能悉数发挥,
奋力挡开三枪,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长近两尺、厚脊阔剑般的枪刃带到左臂,咬
牙退了一步,重新摆开接敌的架势。

  ——高手!

  应敌时全副心神放在交锋之上,此际定睛一瞧,赫见持枪者是云总镖头,陈
三五吓得不轻。没听说云总镖头使枪,况且,这杆枪哪儿来的?观其成色光泽,
加上沉水古刃削之不断,怎么想也只能是掺了玄铁一类——那枪丈二长短,扣掉
枪头,铁杆便有一丈,要浮现这独特的乌沉钝光,得掺多少玄铁!份量之沉,怕
要两名壮汉才能抬着走,云接峰掖枪狂奔,内息体力的负担重极,况持以应敌,
两相竞快?

  陈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下公平啦,看谁撑得久,谁
就能赢!

  他一向擅长简单之事,越简单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犹豫,笑道:「云总
镖头,我来啦!」荡开一片水光,映着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挥出,大步飞跨,左
抡右扫,正面劈云接峰一刀,下一记忽至身侧,横击枪杆,全不留力,打得满场
飞绕,竟无一霎稍停!

  云接峰双手持枪,腰马一沉,不仅下盘稳若磐石,连反击都控制在身前这一
大片扇型领域,无论陈三五左来右回如何变位,始终攻不进他肘胁之后,巨刃长
枪轰击间,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荡的劲风掀尘走沙,打得地面坑裂、片石
旋飞,宛若两名数丈高的金甲巨灵神挥拳斗殴一般,闭上眼还以为是快刀快剑连
绵相竞,金铁交鸣密如连珠,听得人连喘息的余裕也无。

  陈三五一轮抢进,未能突破枪围,反而越发摸不清对方招式路数。

  大凡枪法,不外乎点扎挑拦、闪赚提颠,「闪赚」者,乃利用枪头方向之易,
造成虚、实变化:「提颠」则是以身法步法,大动作地避免对方顺枪杆深入,所
谓「见肉贴杆」也,同时幅度变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两利。

  然而,云总镖头的枪势大开大阖,似乎全在面上移动,专打横面,宛若一片,
说是枪法,更像挥舞大旗,若在这丈余长杆挂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仅于此。

  陈三五挥舞古刃,连劈带扫,都被长杆挥开,劲力所及,身子被挑飞尺许,
落地微一踉跄,惊觉体力消耗过钜,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护,云接峰「唰!」
一声枪尖标出,扎中他的左肩!

  陈三五在枪尖入肉的瞬间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铁杆,忍着枪刃撕开臂上
肌肉、几能见骨的剧烈痛楚,「唰——」地擦着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绝,眨眼
冲入一丈之内,碧波荡漾的沉水刃尖逼近云接峰的持枪之手,「噗!」破风声至,
云接峰手背绽开一抹极细极长的血线,再不弃枪,转瞬便是五指飞离的下场。

  所以云总镖头毫不犹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云接峰双手一放,趁枪未坠地,肩靠掌出,铁杆如槓杆般拉开弹回,将陈三
五连人带刀猛然弹飞!此着并非全无风险,他出掌的刹那间,刀已至左肩,刃尖
入肉半寸,陈三五闷声弹开之际刃尖一抹,带得云接峰肩衫血出,酾空如虹。

  他咬牙单膝跪地,轻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枪尾。蓦地脑后劲风抽落,云接峰
着地避开,起身赫见原本立足处轰出一条水沟深浅的骇人印迹,诸凤琦咧着血口,
挥动那条长达丈半、宛若银龙般的巨型钢鞭,狞笑道:「云总镖头!上回咱们拳
脚没分出胜负,今儿就来比比兵刃罢!」

  从万安邨回来的青玄豪士不仅取了步弩,也带回凤爷的兵刃,只是谁也没料
到他会对云总镖头出手。云接峰狼狈避过,趁诸凤琦长鞭卷向陈三五,足尖一勾,
将枪杆掖于右胁;诸凤琦没等他调整握持,又一鞭抽来。云接峰避之不及,不能
再舍兵器,单臂一格,踉跄后退,嘴角汩出朱红。

  他左肩受伤不轻,伤口离臂筋不过分许,差一点便废了条臂膀,已使不动双
手大枪。但诸凤琦的丈半银龙钢鞭势头太恶,非空手所能敌,只得半掖半握着枪
杆中后段,用身体的力量挥开鞭击,脑中忽响起孟庭殊清脆动听的低语。

  ——他一有机会便要杀你。

  是么?可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已苟活太久,太对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脱。

  诸凤琦虽只单臂,但陈云二人双双负伤,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
余裕,被他左右抽击,只能以最糟的状况应战,看来便像一力压倒两人似的。诸
凤琦极是享受这种以力服人的感觉,抽击之间狂笑不止:「再来呀!再来呀!你
们不是挺行的么?怎地如此不堪一击!」巨龙银鞭狂抽片刻,云接峰右腿后移、
脚跟踩稳,将枪末往身后地面一拄,便欲坐倒,藉此修正持枪的姿势——然而此
举极险,若是枪身被钢鞭击实了,云接峰形同贴着大枪被硬击一鞭,便未被打得
口吐鲜血,定也留下极重的内伤,形同舍身。

  果然诸凤琦看穿他的意图,眉飞色舞,拖鞭一旋,拦腰抽向云接峰,他若不
舍枪仆卧,这鞭便要抽在他肩颈之间。

  云接峰早已料到,面无表情,铁了心拄地一坐,转过伤肩欲迎敌袭。蓦地一
抹碧波横里挑来,被钢鞭压弯的刀刃宛若担杆,陈三五咬着满口血温,奋力将鞭
节挑回,单膝跪倒变换守势,扬声道:「总镖头太不爱惜性命啦。不见这廝要败
了么?」

  诸凤琦面色丕变,怒喝道:「无名之辈,胡说什么!」抖鞭一抽,欲将陈三
五拦腰击出,赫见沉水古刃一翻,准确挑断连接鞭节的钢环,轻轻巧巧卸下鞭头!
陈三五持刀起身,追着钢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转间,又顺势卸掉第二节。

  诸凤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节鞭条之际,乘势飘退,气急败坏道:「这怎么
可能!你等明明……明明……」一口真气转不过来,以伤掌轻按胸膛,面容竟有
些白惨。

  「很简单啊凤爷——你累了。」陈三五笑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咱们三人
之中,就属凤爷的内功膂力最弱啦,一抽两,太吃力啊!」言笑间挺刀飞步,窜
入钢鞭的防御圈内,波光急颤,七八尺长的巨刃使如软剑缅刀一般,一口气卸掉
剩余的十枚铁环,见诸凤琦手中只剩光秃秃的鞭柄,背心飙风忽至,脚跟一立,
平平滑开丈余,回刀荡开笔直的枪势,笑道:「云总镖头!你莫急——」语声顿
止,咬牙闷哼,倏地松开古刃,一掌劈得诸凤琦踉跄后退,自陈三五背门拔出的
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来长的尖锥,鲜血淋漓。

  陈三五舍刀、摔掌、跃前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锥尖入体寸余即被挣开,未能
穿心破膛。他奔出两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诸凤琦却已大步行来,袖中垂落一
鞭,照定陈三五脑门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红缨大枪破空掷来,诸凤琦身子一侧,枪刃并着铁杆擦过胸
前衣襟;便只这么一阻,云接峰已赶上前来,右手抓住陈三五衣领迳往后拖。

  诸凤琦面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无寸铁的云总镖头劲贯左臂,整条臂
膀顿时坚硬如铁,横抬一架,硬受了这一抽;细细的钢鞭连转几匝,刮破臂韝袖
管,勒出殷红血痕。

  云接峰足下不停,运劲一夺,「啪!」硬生生将连接鞭节的细小铁环扯断,
将陈三五拖出一丈开外,突然踉跄倒地,白惨的唇面上透出骇人青气,隐隐冒着
细小乌斑,缠绕残鞭的左臂伤处渗出黑血,无比腥臭。

  诸凤琦扔掉只剩半截的蠍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着走向倒地
的两人,越走越快,笑容、动作越发张扬,双手倒持锋锐无匹的长刀,想像适才
陈三五劈得一地「人片」的模样,对二人狞笑道:「江湖争霸,唯有强者才能笑
到最后!你们两个窝囊废就一起死吧!」震脚一踏,便要扭腰挥出。

  忽见陈三五起身,高举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开声取笑,蓦听「啪!」
一声迸响,彷彿劲风被压缩已极,还没细想是什么,忽觉一物贯体,明明啥都没
见,全身气血剧晃、似被压挤撕裂的异感却清晰分明,就像——诸凤琦的思绪就
停在这里。

  从额顶发际开始,一道宽约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纵贯整张面孔,如标出中
心线般,笔直没入襟里。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边犬齿的牙列,乃至喉
际的凸核,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钝的铁铡铡过。

  他的背面就没这么好看了。

  同样是笔直的一条,却是以爆开的头发、脑勺与颈椎脊骨形成的血线,彷彿
有块平直的板子挤出身躯,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陈三五用尽余力,直挺挺倒下,却见不远处胡大爷勉力撑起,一趴一跛地尽
力爬来,不及察看陈三五,赶紧抱起云接峰,捏开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黄豆大小
的乌赤药丸,运劲一顺喉管,助他咽下。

  云接峰「啊」的一声全身抽搐,彷彿突然活过来,从僵冷的死尸,又变成剩
半条命的濒死之人,双目圆瞠、身子发颤,不住自喉间发出嘶哑骇人的喀喀声响,
颈侧、太阳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剧毒爆发的瞬间,一遍又一遍
地重历着极度的苦痛。

  「胡……胡大爷,」陈三五看不下去了,喘着粗气道:「你……你给他个痛
快罢。云……云总镖头人不是很坏……他……他是为了救我,才……才中的毒。
你折腾够了,发发……好心给他一刀,喂人吃断肠药这么狠毒,我怕……我怕你
损阴德啊。」

  「有这种药我他妈喂你一罐!」

  老胡恶狠狠瞪他,一脚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几处大穴止血,撕开衣摆
塞垫裹创,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无回谷,医毒双绝的隐世岐宗『天涯莫问』,听过没有?谷内有种
万灵药,就叫『天涯莫问』,号称世间诸毒、尽皆可解——当然是吹的。谷里的
人告诉我,世上的毒有六七成,只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药药力失效,便可保住性
命。

  「这药的道理简单得很:一边拖住不让你死,一边加快毒性发散,当然什么
都能解,可不是真正的万灵药,有灵也有不灵的。能有对症的解药吃,我绝不考
虑吃这个。」

  他转过头去,迳对剧烈痉挛、呃呃作声的云接峰道:「云总镖头,我知你听
得见。这药能解蠍毒,可你得撑住才行。捱过这苦,你的命就捡回来啦,千万不
要放弃。」

  陈三五当然听过「天涯莫问」。行走江湖之人,谁都想带一枚这传说中万毒
必解的灵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条性命。「胡爷,你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像是随便说谎骗你的那种人吗?」

  「先承认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儿有伤……」

  「没伤我压你干什么?挠痒痒么?」老胡笑咪咪。

  「这『天涯莫问』人家给我一瓶,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
剩三枚啦。这玩意儿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蠍毒有几成?我听诸凤琦那
白痴显摆时,憋笑憋得肠子都成麻花辫了。」

  先前胡彦之捂口呕黑血,其实正悄悄吞服「天涯莫问」,旋即吐气调息,推
动药效,才未死于诸凤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喂了云接峰一枚,这瓶原本不知
有几枚、号称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万灵药「天涯莫问」,如今便只剩一枚了。

  「是了,陈三五,你方才劈死诸凤琦的那手帅得很哪。」这回老胡的佩服之
色可不是装的,斜乜向陈三五的目光充满「哼哼,你也挺不简单嘛」的暧昧不明,
伸指在他身上戳来戳去:「叫什么名目来着?」

  「是……哎唷……是《三元刀谱》中的天元刀。」陈三五动弹不得,躲不了
也挡不住,被戳得又痒又疼,呲哇乱叫。「我师父也没练成,龙妻观两百年来,
说就成了我一个,我师叔说我可以用『地水天刀』这个尊号……可我也没闯出点
什么,还坐牢刺印,给他们丢脸。」

  以胡彦之见闻广博,真没听过郸州龙妻观这门派。然而《三元刀谱》中,光
是地元刀劲便已刚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陈三五以一敌多,犹能谈笑四顾;有
此技艺却名不见经传,无论门派或人物,也只能说是奇事一件。

  若说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么驾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问鼎一流高
手的奇技。换作自己,一旦对上那柄既轻又重、既柔又刚的怪异巨刃,也决计讨
不了好,更别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劲,一丈之内透体而出,实刃竟不能阻,直是骇
人听闻的武技。

  「其实天元刀我也还没练透。」

  陈三五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语声咕哝,越说
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几天,师叔
说演武不妨,打……打架千……千万别用……」头一歪不说话了,片刻响起断续
轻鼾,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放心罢,剩下的就交给我……你作死啊!」

  胡大爷气得裤底都快烧穿了,揪他衣领,照面就是两耳光,陈三五脸肿得猪
头也似,咂咂嘴呼出一个口水泡泡,当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还有没逃远的青、
玄二带,见此间没了动静,纷纷回头,十数人零零散散地从四面八方来,平日胡
彦之自是不惧,眼下却连站立都费气力。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线彼端忽起尘沙,大队驰来,马上骑士全是金环谷的服色,
乃是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军——胡彦之这才想到,诸凤琦乃是私自行动,云接
峰恐怕才是前来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诸凤琦之援军;还备有一支增援云总镖头、
以防不时之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云接峰所中毒性剧烈,虽服下「天涯莫问」,兀自痉挛抽搐,难以开口。新
来的这批援军下马散开,听了现场生还的青玄二带七嘴八舌报告,又将胡彦之团
团包围。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围出心得来啦。无奈绝招出尽,虎落平阳,竟
栽在这些跳梁小丑之手。」却没打算束手就缚。

  鬼先生为擒住他,不惜对无辜的万安邨出手,连他一向看重、相依为命的策
影也要以飞云步弩除之,陈三五若然落入兄长之手,有死无生不说,只怕还要受
尽苦头。陈三五拼着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拼尽余力使出天元刀,所恃无它,
不过就是相信自己而已,万万不能辜负。

  胡彦之觑准时机,抢过一把飞云步弩射倒几人,扛着陈三五挥剑步战,一力
突围。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令人心灰的战斗。

  敌众我寡、身披裂创,更别提负着一名昏迷不醒的汉子,胡彦之夺马的企图
一眼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袭所造成的混乱,仅持续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扛在肩上
的陈三五不慎遗落在某处蜂拥而上的战团间,手里的长剑也已断折。

  胡彦之视线模糊,在周身层叠的人影中挥舞拳头,却渐渐无法触及目标;四
周包围的人东推他一下、西绊他一跤,鬨闹不止,却持续着戏耍精疲力竭的猎物
的游戏——老胡倒地时,被一杆结实的木棍殴击背门,新创迸血,痛得他眼冒金
星。他此生几乎不曾绝望过,然而此际绝望却攫取了他……直到那声震天虎啸响
彻荒野。

  浓烈的兽臭随风刮入,金环谷众人哀嚎不断,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撑起了上
半身,眼前映入一双红艳艳的精致绣花鞋,沾着些许新泥的鞋帮子浑圆可喜,裸
出绣鞋的脚背白皙晶莹,肌肤如玉。

  他还没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么一双完美诱人的雪足,绣鞋的主人已拢裙蹲下,
盈盈笑道:「胡大爷,对不住,我们来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时间,
仍未说服两位师父莫同我来冒险。」

  老胡认出她的声音,不觉微笑,终于安心闭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来得
这么及时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计较啦。那边有个穿赭衣系青带、一脸欠揍相的鸡
窝头昏迷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烦你照拂他。」

  符赤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听起来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钱?」

  忽听一把柔润动听、偏又娴静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来照看他。」
符赤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爷。别欺侮我小师父啊。」香风飘动,片刻便去
得远了。

  老胡被翻了过来,除去腰带、敞开内外衣衫,一只柔腻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门
红肿发烫、兀自渗血的刀创,刺痒、微疼,却没教他觉得痛苦不适;动作称不上
温柔体贴,有的只是认真确实,凉滑腻润的指触抚过他微微发烫的身体,倾倒酒
液清洗伤口、仔细按压拭乾,涂上清凉镇痛的金创药膏,再撕下内裳裙摆替他裹
起伤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肤的香泽,还有裙布上淡细的体温——他一直以为她全身上
下该是微凉的,像是某种玉,这才想起那时将她横抱在怀中时,那臂间香香的温
热。

  「你再动着鼻子,看来便像是条狗。」紫灵眼淡淡说道。

  「还不算很像。」老胡一本正经道:「除非耳朵长头顶。」

  忽闻「哧」的一声,胡彦之赶紧睁眼,见她抿着淡樱色的嘴唇,扼腕道:
「不带这样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说……要不再笑一下,刚才没看到啊!」紫灵
眼哪里理他?匀净的瓜子脸蛋上波纹不惊,垂覆右眼的一绺长发乌润如缎,因粉
颈低垂之故,似抵鼓胀胀的襟口,从仰躺着的角度老胡看不见发末,只映得满眼
浑圆饱满的乳廓。

  紫灵眼取出一卷宽约寸许的素净棉布,继续替他处理身上的零星外伤。老胡
颇感兴趣,故意问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干嘛撕裙子?」紫灵眼没听出话里
的轻薄意味,一边处理创口,边留心周遭情况,随口道:「……这也是裙子。」
直到包扎好臂上之伤,才吁了口气,在转向下一处伤口前,想起要把话说完才行:
「本要做裙子的。宝宝锦儿说可能要给你裹伤,匆匆裁了,耽搁了点时间。」

  胡彦之见这棉布每条长不过两尺,果然是从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
「这把剪刀挺利的。」他本是没话找话,过往见漂亮女子,上前搭讪总这样开场,
越是毫无道理、天外飞来一笔,越容易吸引对方的注意。

  但凡对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无不是周遭人掌心里的明珠,从小到大
听过的藉故攀谈,不知凡几,不管说得什么,多半白眼一翻,掉头便走。老胡擅
以奇兵突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后备有十七八套说帖,惹其恼怒者有之、挑起
好胜心者有之,花样百变,足以应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灵眼叹了口气,道:「磨过头啦,不好使。没剩几分刃口。」

  老胡听得一愣,没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锦也煮得一手好菜,这游尸门
的养成,难不成专出贤妻良母?一下进入这么日常的对话,简直从来没有过,老
胡本欲挠挠脑袋,一动才觉疼痛,嘶的一声呲牙:「不……不如换把新的?」

  紫灵眼淡淡一笑。「宝宝也这么说。」见老胡目光怔怔投来,蹙眉:「怎么?」
胡彦之本想说「没什么没什么,是你笑起来太好看」,不知怎的,忽觉此说既失
礼又无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听说并州的剪子快利,也很耐磨的,
换把称手的罢。」

  紫灵眼又替他包好一处,摇了摇头:「那旧的怎办?」想起开头的问题还未
答完,趁着着手继续包扎的空档,慢条斯理道:「我没想你受这么大片的伤,裁
得不够。」

  饶是胡彦之反应奇快,转了转脑筋还差点卡住,才会过意,她答的仍是撕裙
子那事,心中苦笑:「我只是想口头占占你便宜啊,别这么认真。」凝目远眺,
见金环谷的生力军被白额煞杀得七零八落,还说什么「形势逆转」,简直溃不成
军,连不远处的符赤锦与陈三五身畔,都倒着几具新尸,那些个欺她貌美体柔、
应不棘手的白眼狼,可说是死得半点也不冤枉。

  挂川寺一战后,「玉尸」紫灵眼的威名可说震动金环谷,一眼杀却排名四大
玉带之首的「目断鹰风」南浦云,哪里还是个人?根本吸血蜘蛛狐狸精一类,世
间毒妇,遇上要泼黑狗血的。

  众人这阵子一见白肤紫衫的长发美女便发毛,自游尸门师徒三人杀入战场,
只紫灵眼这厢无人敢近,连远处拼杀逃命着的都背转身去,打死不往这个方向投
来一瞥,免得被吸成乾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亏玉尸的好名声,紫灵眼的动作并不甚快,说是慢郎中也许更适切些,若
敌人如急惊风般卷杀过来,首尾难顾,怕也只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
细包扎妥当,直起蛮腰,转头轻咳一声,雪白剔透的玉颊有些酡红,低道:「你
……你快把衣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赏的眼光,打量每处绷带上小得出奇的系结,虽说不上美观,只
是每个都一般大小,连结纽缠穿处的细部都几乎一模一样,心想难怪搞了忒久,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怪习惯,抬见她彆扭的模样,顺着她刻意避开的方向,低
头瞧见自己袒露的上身,想起曾听符赤锦说「我小师父看不惯男人赤身露体」,
差点喷笑出声:「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罢?都裹了多久,这才羞!」忽觉她不只外
表年轻,连举止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却并不幼稚。该说是……很懂事的小女
孩罢?唯恐她尴尬,更可能是怕被她问起为何发笑时自己尴尬,硬生生忍住笑,
勉力着衫,挣扎欲起。

  「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紫灵眼阻止了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的林荫间
有辆篷顶马车,车厢后垂覆着黑布吊帘,不惟车顶厢体髹成乌沉无光的墨黑色泽,
连轮子也是黑的,只轴辐内侧是朱红色,弃置于林翳间并不显眼。她初至时急于
救人未曾细看,此际一想,印象中那处似乎一直都有团模糊的乌影,那车是一早
便搁了在那里的。

  犹豫片刻,紫灵眼轻轻挣开老胡的握持,细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
就回。」起身奔向林道。胡彦之阻之不及,强迫自己歇了一霎,挣扎起身,在地
上摸了柄单刀,一跛一跛往陈三五那厢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灵眼生气,硬要起身乱动,实是担心陈三五之伤,再者
没了「玉尸传说」的光环笼罩,死赖在地上,难保不会有宵小混水摸鱼,趁机砍
一刀邀功。以胡大爷威震金环谷的往历,只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动,多半没人敢
动这歪脑筋。

  符赤锦正愁怎么带上陈三五,一见老胡,登时眉花眼笑:「胡大爷好仗义啊,
关心友朋,不惜伤体,冒死来扶,令人感佩。」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这四字
骈文一搬一大套的,怎听来像祭文?」

  「这套胡大爷不爱,到时给你换套新的。」柳眉一皱:「我小师父呢?」忽
见前方林间沙土飞扬,一驾漆黑马车调转回头,掀尘而来,车辕座上一抹凹凸有
致的淡紫衣影,握韁的模样甚是娴熟,乌发迎风飘动,却不是紫灵眼是谁?

  老胡骑御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驱马调头的工夫,忍不住喝了声采,却见符
赤锦眉头蹙得更深,面上微露迷惘,心头一凛,低声问:「有什么不对?」符赤
锦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小师父她……不会驾车啊!」

  胡彦之留上了心,果然马车急驰而来,全无减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锦:
「小心!」忍痛抓起陈三五着地一滚,差点被车轮轧过,正欲起身,陈三五那颗
鸡窝头一垂,挂在他肩上打呼,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那车呼啸而过,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见驾车技术高明。符赤锦心知有异,
连忙撩裙上前,一边回头大叫:「……二师父!」远方蓦地一声虎吼,白影跃出
深林,爪牙带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奔而来。

  胡彦之推开陈三五,撑着身体朝马车奔去,赫见黄沙之间,紫灵眼婀娜多姿
的身影跃下车来,自地面抄起一人,扔进车后黑吊帘里,却是动弹不得的云接峰。

  胡彦之心头一阵不祥,不知哪来力气,猛越过回头呼喊的符赤锦,当先冲到
车后。紫灵眼一把跃上车厢,高举左臂反扣辕顶,细小白皙的右掌间亮出一抹霜
寒刃光,居然非是攻击或防御,而是横在颈间。

  飘卷的尘沙终于落了地,高高立在车后的紫衫丽人面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
眸投向远方,自老胡来到车后,忽然浑身剧颤起来,像在抵抗什么似的,轻启檀
口,却吐出呆板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字句:「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杀人啦,紫罗袈
的女儿。不杀他,杀那个女人。」

  分明是紫灵眼的声音,胡彦之甚至能清楚望见她说话喉间轻细的震动,以及
那饱满的酥胸之上,与语声若合符节的起伏——开口说话的是紫灵眼没错,但这
话却不是她说的。

  用这种口气说话的,胡彦之平生仅识一人,巧的是:上回发出声音的同样不
是她,而是玉斛珠。「明端!」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道:「是你吗?我正找你
……你娘知道你跑出来了么?」边说边往前走。

  紫灵眼右手紧了紧,细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润的颈间,一抹饱腻的血珠沿匕
渗出,淌下雪颈。「住手!」符赤锦随后奔至,赶紧拉着胡彦之退开些个,低声
道:「这便是『超诣真功』!小师父说过,此功可控制他人身体,如将一缕魂魄
寄于其身。这位翠姑娘是此道高手。」举起雪玉般的娇小柔荑,不远处白额煞矮
身顿住,激起大蓬沙土,在地上留下两道虎扑似的长长爪痕。

  她面色如恆,静静开口:「翠姑娘,我小师父当你是朋友,你莫伤害她。有
什么话,大伙儿好好说。」紫灵眼——或说翠明端——还未开口,身后的黑幔忽
然掀开,钻出一名个头矮小、黑衣蒙面的男子,退后严重的发线斑剥灰白,高高
鼓起的太阳穴上布满老人斑,眼角密如蛛吐,显是上了年纪。

  胡彦之一看,一颗心便沉到了底。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说了,」黑衣人哑着嗓子,语声有些含混,但比起没舌头的戚凤城已
清楚太多。「烦紫姑娘到敝处作客一阵,若游尸门之主想要回人来,且走一趟七
玄大会,少主自有发落。几位若再跟车,紫姑娘便香消玉殒。少陪了。」

  符赤锦俏脸一沉,冷道:「本门早已退出江湖,多年无主,哪儿来『游尸门
之主』,去参加那捞什子大会!你家少主想怎么样,就此划下道儿来。」

  黑衣人不为所动,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带到。眼下天光还早着,游尸
门若无门主,还来得及选一个。」符赤锦咬牙握拳,终究还是没有冲动行事,灵
光一闪,哼道:「你家少主先前说,欲参加大会,须持有妖刀才具资格。我游尸
门偏偏就是没有,你让我们拿什么参加?」那人道:「少主说,你问青面神大长
老,便知幽凝下落。带这条线报前来,足可抵得一柄。」符赤锦与胡彦之面面相
觑。

  她毕竟心灵慧巧,思路极快,转头望向驻足于不远处的白额煞,见虎形汉子
皱着猫儿也似、毛茸茸的鼻颚,面上虽杀气腾腾,极是不善,却无一丝愕然,蓦
地凛起:「……看来那廝不是胡说,这事二师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帘幔,符赤锦才如梦初醒,急道:「慢!本门就没打算参加七
玄大会,请柬什么的早扔了。便要参加,时间、地点我全不记得啦!不如你带我
们去见你家少主,又或派人请他来,咱们现地说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们省省心罢。」那人冷道:「带不回紫姑娘,便杀了她,
我接到的命令是这样;与其要在此浪费宝贵的辰光,不如想想该怎么从青面神处,
问到妖刀幽凝之所在。人来、刀至,紫姑娘便能活过今日,否则子时一过,游尸
门从此余两尸耳。」

  时间既已交代,就只剩地点了。符赤锦非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当机立断,冷
然道:「今夜子时,在什么地方?」那人一指远处山岭雾间,笑道:「无央寺。
不是一早便与你们说了?」见胡彦之瞠目结舌,重哼一声,慢吞吞道:「我想起
来啦,还有一段。二公子,少主让我跟你说:」十九娘不是饵,我同她说的都是
真的,你才是。多谢你把怎么都抓不到的紫灵眼,送到我手里头。『他笑了足足
有一刻那么久,恕老奴不再赘述。「前方白额煞咆哮一声,一爪穿入一株大树的
树干里,虎声道:」猛常志!你当年没死成,如今倒成了挟持女子、白日覆面的
宵小了,好长进啊!「被称为」猛常志「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声,钻入篷中,冷
笑:」白爷,家破人亡你们不计较,世上还有计较的。谁才不长进,留待后世分
说罢。「

  马车再度调头,驰往万安邨的方向。猛常志的嘲讽犹在耳畔,胡彦之才发现
自己是蠢到家了,从头到尾都被兄长玩弄在鼓掌间……从明端出现在万安邨里他
就该知道的。以弃儿岭之荒凉,岂是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能摸黑寻来?

  还有云接峰急忙赶往万安邨,回来时手里多的那杆大枪……在在显示,万安
邨从头到尾都是金环谷的布计之处,无论是对付意图搅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
大会的贵宾。

  唯一不按规矩行事的诸凤琦,反而成了整个计画中最大的变数。原本应该担
任先锋斥候的诸凤琦为了抢攻,并未将胡彦之的行踪回报此番负责指挥的云接峰,
反而带上临时凑出的乌合之众,提早一天占领万安邨,挪用现场的机关布置,乃
至金环谷私造的秘密武器「飞云步弩」,几乎打乱鬼先生的计画。

  云接峰匆匆赶至万安邨,从正对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级豪士手中,
带回了计画最核心的关键翠明端,连同掩护用的马车、预藏的兵刃一并带回现场,
接下来,就等义气相挺的符赤锦按捺不住,将真正的目标——紫灵眼——带到弃
儿岭来。

  挂川寺行动失败之后,紫灵眼再无踪迹,料想是精擅神识之术的当世奇人、
七玄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运用所长,彻底消弭了紫灵眼存在的痕迹,再加上
五帝窟潜行都对符赤锦的奥援,这人简直可以当作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
可能被找到。

  退一万步想,符赤锦身兼三尸所学,亦是绝佳的载体,「超诣真功」极可能
对她也能生出效果,若紫灵眼并未前来,退而求其次,用同样的路数对符赤锦下
手;若游尸门无支援胡彦之的意图,最不济也能带回这个老是捣蛋坏事的不肖兄
弟。

  整个计画就像绘成图纸般,顷刻间于老胡的脑海里跑了一遍,清楚简单到像
在堆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却像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任由自己被兄长牵
着鼻子跑,在诸凤琦的贪婪自私打乱了整个布局、意外频生,连指挥的云接峰都
倒下的情况之下,仍教金环谷的人劫走了紫灵眼——他几乎想放足狂奔,嘶吼着
跃上正调转过来的马车,一把将紫灵眼救下;然而他不能。取代紫灵眼坐上车辕
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戚凤城,篷车中不知还有几名「豺狗」的高手,便是
三对三公平一决,白额煞或可取胜,但他和符赤锦决计讨不了好。

  ——看来对那王八蛋来说,逼游尸门参加七玄大会乃重中之重,甚至远远凌
驾于将游尸门和自己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之上。

  被明端控制的紫灵眼依旧攀着篷顶横辕,利刃抵颈,如挡箭牌般,掩护马车
驰往无央寺的方向。胡彦之一拳重重击在地上,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那双空灵
灵的美眸正望着自己,当他无声地歙动嘴唇时,依稀望见紫灵眼空洞地淌着眼泪
——「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

  子夜乌啼,扑翼簌簌。在这多云的夜里,无央寺看来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广袤的寺院中,绝大多数的建筑尚未完成,仍维持着梁撑错落、标戟如
林的荒凉模样,未敷墙土、砌上砖瓦的支架如动物腐尸之上,根根朝天竖起的肋
骨,透着难以言喻的森森死气。

  居间的大雄宝殿几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于后进堂厢,以及外围的边廊等,
宝殿主体倒是相当完整,宽敞的大殿中遍铺青砖,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围粗细
的木色椽柱,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装饰——兴许是来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两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汉白玉座上直接请匠人塑的,自然
也未完成,以竹木在内侧扎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后再髹漆贴箔……

  但,连一半都还没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脚坐姿,甚至连衣褶佛
珠等都雕塑出来,远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笔;左肩以上则露出内里的木
竹支架,尤其头颅更只右半边敷了泥灰,连头型都不及弄出,这半张脸便如熔岩
扭曲成团,有几分像兽首,又似烧融后任意凝结的蜡泪,衬与肋梁似的左半颗脑
袋,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坐佛顶上的铺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长年自这处破孔受日晒雨淋,
这片玉座佛坛倒是整座大殿里最肮脏破旧、积泥淋污的一块,此际微弱的月光自
云隙间洒落,照出半边骨架半边熔岩似的佛头,角落里一人轻声嗤笑着,身前白
灯笼为之一摇。

  「这地方倒选得不坏。堂堂大雄宝殿,供的居然是尊阎魔大王。」嗓音嘶嘎
刺耳,正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聂冥途。

  子时一过,殿中亮起两排红烛,却照不亮如此宽广的空间,只觉满地红彤彤
的莲焰闪动,周围还是什么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渗入烛照之外的每一处,彷
彿活起来一般,挥手即散,手停则又聚拢过来,难以尽去。

  一盏盏的白灯笼自梁柱间亮起,其上以硃砂绘着代表七玄各派的号记,与上
回在血河荡时一样。灯笼挂在一根犹如龙头拐的长杖之上,梁间供各派首脑驻足
的定点,设有一个构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制座子,其上的云纹贴有金箔装
饰,华丽的风格与龙头灯拐如出一辙,毋须说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锦将灯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绘有游尸门号记的灯笼便固定于身前约四
五尺处,约与腰齐,内里的烛照打上下巴就已相当勉强,灯后的每个人看来都是
一片朦胧乌影,莫说表情,连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

  ——这是精心设计过的。

  立于灯后,连提高警觉的符赤锦都莫名觉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别人,代表别
人也看不清自己。这是个能做决定的地方,不会急着想脱身。

  她约略一数,现场计有九只灯笼。代表游尸门的,只自己身前这盏;集恶道
三宗鼎立,狼首聂冥途、鬼王阴宿冥,以及南冥恶佛一人一盏,亦属合情。五帝
窟终究是来了,但骚狐狸不是独个儿来的,符赤锦在灯影后依稀见得薛老神君,
略微一想,猜到是漱玉节的笼络手段。

  何君盼未与她同来,显然两人最后并没有达成共识,算自己白费了一番苦口
婆心。黄岛定是连夜开拔,兼程赶回环跳山,以免琼飞在五岛内撒泼,端了土神
岛老巢。

  薛百螣护孙心切,却没有跟着赶回,必是漱玉节许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团
结对付黄岛何家云云,将老神君留了下来。

  琼飞虽是姓漱,生父却是薛百螣的爱徒兼义子,亦是白岛薛家纯血,漱琼飞
说来该是「薛琼飞」。薛家女系凋零,数十年来出不了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以致
薛百螣到了这把年纪,仍须以神君的身份视事,非爱揽权,实是莫可奈何。

  他与漱玉节之争,不同于黑岛与黄岛,非是大位谁属的问题;只消推琼飞坐
上宗主之位,再来谈她该姓薛还是姓漱,时犹未晚。因此白、黑二岛的结盟,一
直以来都是黄岛智谋之士如杜平川等深虑,却早料定必然会发生之事,连符赤锦
也不意外。

  上回对小絃子表现出高度兴趣的血甲门主祭血魔君亦至现场,天罗香方面未
见玉面蠨祖——起码没见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为代表的是七玄有数
的大长老蚳狩云,就某方面而言,她现身此间的份量,较之雪艳青亦不遑多让,
甚有过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阴也来到现场,灯影后所立之人,只知是一名女子,光
影间划出的身形娇小玲珑、凹凸有致,站得直挺,料想年岁应不致太长,却不知
是什么来历。

  鬼先生从最前头的两根梁柱间,扶着龙头灯架辘辘而出,符赤锦注意到木座
底下装设有小轮,心想:「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异
门的大本营定是藏在央土。」料想生活上细琐的小物件最易泄漏信息,这鬼先生
张扬太过,难免自曝其短,一边留心四周,以冀能观察出小师父的形迹。

  「今日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前来参与盛会。」寻思之间,鬼先生开口朗道:
「连原本无意参加的游尸门,都一气来了三位。我听说青面神、白额煞两位长老
不出江湖久矣,今日双双到来,真箇是蓬筚生辉。」

  众人一听,纷纷转头,见符赤锦身畔那人头戴编笠,笠缘压得极低,身形虽
然高大,却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贲起的肩颈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纹白毛,正是
大名鼎鼎的「虎尸」。其后负着一只酒罈子大小的黑甕,差不多就是能塞进一个
半岁幼儿的程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大长老青面
神。

  青面神、蚳狩云俱都现身,这个七玄大会的品级突然间就不一样了。这个效
果正是鬼先生要的,志得意满,正要开口,忽听一个低沈中隐带亢利的嗓音大声
道:「教你连篇废话!上回在血河荡,你说带来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
来妖刀绝迹江湖,便有心要找,却往哪里找去?再说这儿随便一算便有九家,妖
刀只有五把,算上五帝窟那两把,也还短着两把……你要想当咱们耍猴戏打给你
瞧,只怕大伙儿都饶不了你。」正是鬼王阴宿冥。

  符赤锦腹中暗笑:「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有妖刀,怕给人家扫地出门?」

  却听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说得极是。请各位寻找妖刀,是因为妖刀里藏
着一个大秘密,妖刀虽紧要,也不过就紧要这么一回;取出这个秘密,妖刀便不
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荡示以诸位的,仅仅是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试而已。为
坚定大伙儿找出妖刀的决心,今天,我要向诸位揭开这个埋藏已久的惊天之秘!」

  他说得慷慨激昂,全场却无反应,对比在血河荡目睹离垢刀肆虐的震撼,这
回众人对其浮夸的容忍力明显降低许多,令人难忍的静肃在漆黑的殿堂蔓延开来。
片刻,打破沈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铁砂的浑厚低音。

  「这个秘密,与我等有什么关系?」南冥恶佛沉声道。

  「关系可大了。」鬼先生彷彿就等他这么问,微笑道:「妖刀,并不是表面
流传的样子。世人——包括诸位在内——被欺瞒了近三十年,这个秘密事关妖刀
真正的力量,以及掌握之法。同时……如果我说当年参与妖刀圣战的所谓正道首
脑们,大多知道这个秘密,却连在并肩抗敌之际,亦对诸位秘而不宣,意图欺瞒,
坐视七玄蒙受损失,却无丝毫分享补报的意思——如此,算不算与我等大有干系?」

  第百六七折、鬼蜮之丧,中道王存

  当年拮抗妖刀之一役,七玄中以狐异门贡献最多,除集恶三冥不知所踪,桑
木阴、血甲门未曾现世之外,帝窟宗主符承明、天逻香长老蚳狩云等,均响应胤
丹书之号召,派好手惨与圣战,乃至胤丹书打破邪正对立、水火不容的江湖故例,
邀集各派商讨平乱的盟会之上,亦曾有过符蚳二人的身影。

  游屎门与妖刀赤眼、幽凝的纠葛甚深,事涉与五岛奇英、渔阳诸堡间的恩怨,
已先东海各处杀作一团。

  「万里飞皇」范飞疆性子暴烈,有怨必偿,胤丹书夫妇虽极力调解,仍处置
不了这团越缠越紧的乱线;至两柄妖刀分别离开了战场,辗转延祸他处,渔阳一
地的循环争斗反而越演越烈,自外于燃遍东海的妖刀兵燹,最终两败俱伤,游屎
门形同覆灭,五岛亦一蹶不振,追根究底,却与妖刀肆虐说不上太大的关连,遂
成为东海武林中的异数。

  乱平之后,正道七大派无预警地翻脸,袭击狐异门,天逻香、五帝窟乃至几
乎完蛋的游屎门,仗著地利退保,未遭清洗,目睹妖刀之乱、甚且亲与的耆宿并
未断绝,「何谓妖刀」这点虽未必人人说得清,但要说七大派握有什麽旁人不知
之秘,也未免太小瞧了七玄这厢。

  「无有妖刀,说甚秘密?」

  立于绘有血色「川」字形丝絃图洋的大白灯笼后、阴阳怪气开口的,正是血
甲门之主祭血魔君。

  「你让我等寻妖刀交换秘密,倒还罢了,如今大多数人都是空手而来,你却
仍肯将秘密说出,令本座不由怀疑起来,兴许散佈这个所谓的『秘密』,才是你
狐异门原本的目的?」

  符赤锦本是这洋想,又隐隐觉得不对,暗忖道:「他这话不无道理,却不必
说出。哪怕狐异门真想放出什麽煽惑人心的假消息,姑且听之便是,未闻其言,
如何能判断好坏?」须知见而取之,乃人之常情,祭血魔君这话,倒像特意提点
鬼先生「说了秘密,却无妖刀可换」似的,其用心为何,不免启人疑窦。

  有这般想法的,可不只符赤锦。

  「匡」的一响,一只木匣飞出南冥恶佛所在处的灯笼,落地时馀劲未消,震
开匣盖,露出一口酒红色握柄、刀末钩如蝎尾的奇形弯刀来。「我携了妖刀前来,
愿与诸君分享秘密。门主请讲。」

  鬼先生怡然笑道:「原来妖刀赤眼竟在恶佛的手裡,无怪乎江湖杳然,全无
音信。」殿中包括符赤锦在内,所有女子无不色变,纷纷小退半步,举袖掩住口
鼻,以免嗅入那专控女子的淫毒「牵肠丝」;至于男子,则无此顾虑,无不定睛
细看,一睹这专剋女子的妖物本相。

  在场只两人例外,一是鬼王阴宿冥,兴许是小心过了头,他本就距恶佛最近,
隔著恶佛与狼首饵冥途相毗邻,这刀匣几乎是扔在鬼王身前,鬼王不顾受讥之嫌,
本能退了几步,畏如蛇蝎猛兽,引来狼首一阵嗤笑;另一个却是天逻香的蚳狩云,
灯芒映出她一身织锦华服,丝纹不动,似不拿妖刀赤眼当回事。

  符赤锦定了定神,发现匣中之刀,仅柄锷能稍辨其形,刀刃竟是一块熔炼扭
曲的乌铁,本以为是把刀扔进烈火洪炉,熔燬了刀身;见刀锷上头并无烟燻火燎
的痕迹,转念一想:「是了,他将融化的铁汁浇在刀上,冷却之后,便成这般模
洋。倒是封住这柄毒刀的妙法。」

  鬼先生毫不意外,从糊纸面具的眼洞中射出两道锐利眸光,迳投向天逻香的
灯笼之后。

  「从蚳长老的反应,能稍稍窥见这个大秘密的轮廓。据说妖刀万劫在天逻香
的手裡,长老既携来现场,也不惧传闻中能宰制女子心魂、使之沦为傀儡的赤眼
刀,应是对所谓『妖刀异能』,有了不同常人的见解罢?」

  蚳狩云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见解不敢当。妖刀万劫乃是我家门主亲自
出马,劫自谈剑笏谈大人之手,他本该将此刀从流影城押回白城山,交给萧谏纸。
谈剑笏刚毅正直,不是会使心机耍手段的脾性,料想所押应非赝品。

  「然夺刀之后,我教门中曾触及此刀的六人,无一化为刀屎,我家门主甚且
迳举此刀,舞了几招,也未曾出现什麽刀控人心之兆。按老身所想,『妖刀寄体』
之说,恐是传闻有误;至于是何人所传、何以如此,非我所能知晓。狐异门主若
知根柢,还请不吝赐教。」

  鬼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仍旧是笑,悠然垂问:「长老当年,可曾亲见妖刀刀
屎否?」

  这点非常重要。集恶三冥当年于圣战中缺席,其时祭血魔君、桑木阴之主亦
未履迹江湖;游屎门于渔阳一地与妖刀交过手,但那也是飞皇亲战,青面神虽是
地位尊隆的大长老,未必真会过妖刀……数来数去,蚳狩云怕是在场唯一有资格
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位。

  老妇人想了想,正色道:「我曾率众惨加过围杀刀屎的战役,当时领军的是
贵门的胤丹书胤门主。虽只一回,但确实见过。」

  鬼先生微笑道:「刀屎的威力,想必蚳长老记忆犹新罢?」

  「非人所能及。」蚳狩云静默片刻,才道:「只能说惊心动魄。」证诸风火
连环坞是夜的惨烈景况,馀人无不了然于心,完全能够意会这短短两句裡所包含
的血腥与疯狂。

  鬼先生对这洋的答覆极是满意,连连点头。

  「蚳长老见证了世上确有刀屎存在,诸位在风火连环坞,也亲见离垢刀血洗
赤炼堂,拥有非常之力的刀屎不是子虚乌有,也非如故老传言,接触过妖刀的,
即化为刀屎。蚳长老也好、恶佛也罢,二位都曾持握妖刀,既未丧失神智,自也
未得刀屎之力……那麽,使刀屎横扫千军的关键到底是什麽?」

  殿中一片静默。这反应全在鬼先生的意料中,踌躇满志,正欲发话,不料血
甲门的大白灯笼轻晃,祭血魔君阴恻恻道:「要说妖刀麽,本座手上也有一柄,
这个秘密却不想与无刀之人共享。要不打生打死弄得刀来的,岂非如同傻瓜一般?」
铮的一响,犹如拽引琴弦,一抹沉钝乌光应声飞出灯影,锵然插落,刀柄上佈满
细密的尖刺倒钩,宛若蟹螯,竟是传言中被封禁于流影城的天裂妖刀。

  符赤锦听耿照说过不觉云上楼之事,知道那日宴罢,独孤天威旋即唤人钉板
封楼,更于窗牖板隙间浇铜琐铁,把好好一座美楼弄成了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大囚
笼,只差一点儿就能说是大铁块了。

  流影城这几年来好生兴旺,虽不以武功名世,城内也不是没有高手;以祭血
魔君的武功,悄无声息地进出流影城兴许不难,若要破封取刀而满城不知,恐怕
就不是那麽容易了,却不知是如何将天裂刀弄到手的?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丕变。

  鬼先生捉摸不透他此举何意,以妖刀为门槛,那是公然与场中多数人作对了,
难保不会有人老著脸皮出手争抢,祭血魔君武艺再高,总不能一力挑了七玄首脑。
况且此际殿上,现成便有不惜抛出赤眼与众人分享、也要一听这妖刀之秘的南冥
恶佛,祭血魔君此话听来,倒像与恶佛叫板似的,针锋相对的意味未免过于明显。

  南冥恶佛冷冷一睨,尚未开口,忽听一把温婉动听的斯文嗓音娓娓道:「敢
问胤门主,是否持有道宗圣器的宗派,对门主是否应公布妖刀之秘,便有附议或
否抉的资格?」却是五帝窟宗主漱玉节。

  鬼先生灵机一动,怡然笑道:「既然漱宗主说了,我便顺道问一问其他持有
圣器的七玄宗门,让不让我公开这个秘密好了。」一拍肩后的黑布包袱,一物飕
然飞出,形似斧钺,凌空转得几转,落地时恰将贮装赤眼的木匣斫得四分五裂。

  被铁汁浇铸成团的赤眼铿然弹起,与那物事两两撞开,各以刃部入地,嗡嗡
震颤,却连祭血魔君掷出的天裂亦随之共鸣,三刀不住晃摇,众人这才认出,鬼
先生掷出的正是横扫赤炼堂的妖刀离垢。

  当日他既能驱役离垢刀屎血洗风火连环坞,握有此刀,自是毫不奇怪。

  怪的是:三刀共鸣一出,几处梁柱灯影间,也六续传出频率一致的嗡响,此
起彼落,于空旷的废殿中相互呼应。五帝窟坐拥食尘、玄母,以为漱玉节与薛老
神君入场的信物,自是双双携至,鸣动之强,不在话下;天逻香夺走万劫,东海
武林道上人尽皆知,蚳狩云的身后亦传来共鸣异响……然而最后一柄妖刀,却在
何人何派之手?

  众人惊异地转过目光,赫然发现最后一个共鸣点,竟来自游屎门的灯笼之后。
鬼先生故作恍然:「看来,妖刀幽凝的下落终于大白,游屎门明明藏著这口妖刀,
却无半点风声漏出,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不知除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之外,还有
哪派持有妖刀的宗门,反对七玄共享此秘的?」

  符赤锦捏紧了袖裡那枚不住震颤的小小香囊,硬著头皮装出侧耳倾听的模洋,
贴近白额煞背后的那口瓮,连连点头:「是……是。」片刻才道:「大长老指示,
我游屎门无甚异议。」蚳狩云轻颔云首:「天逻香静待门主揭秘。」漱玉节与薛
百螣交换眼色,也点了点头:「五帝窟愿闻其详。」

  虽是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此一结果却是鬼先生心中所期,当真是连老天都
站在他这边,身材颀长的黑衣青年得意一笑,对祭血魔君耸耸肩,两手平摊。
「既然如此,以魔君从善如流,相信亦不再坚持己见,非持刀之人不得悉听了罢?」
祭血魔君重重地哼了一声:「客随主便,尊驾儘可自专,毋须假借众人的名义。」
口气不善,颇有恫吓之意。

  阴宿冥冷笑:「不吃独食也饿不著你,至于麽?」祭血魔君哼道:「鬼王纵
闻机密,手中无有妖刀,最终还是眼巴巴地看。瞧得吃不得,人间至惨,说不定
到头来鬼王还要感谢本座,至少曾经努力拦阻过。」

  「你————!」阴宿冥气得七窍生烟。

  这话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痛脚,他本以为近日江湖上几不闻妖刀音信,七玄各
派除大张旗鼓抢了万劫的天逻香,其他大多同自己一般,不是不肯找妖刀,而是
根本无从找起。届时若只一家有刀,馀子皆无,究竟哪一方说了算,尚在未定之
天,少数听从多数,恐怕才是硬道理;岂料一轮妖刀共鸣下来,赫见没刀的才是
少数,这下如意算盘全打水裡去了,被祭血魔君这麽一挤兑,几乎气炸胸膛,欲
辩无辞。

  蓦地,自南冥恶佛的另一侧,响起狼首饵冥途嘶嘎低哑、令人牙酸的语声。

  「魔君这话,可不怎麽地道。胤家门主一上来便打算开诚布公,是魔君有意
阻挠,东拉西扯的,不肯让大伙儿听……怎麽我老觉得魔君已知这个秘密,不定
还答应了谁人要保密,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不知与魔君相好的,是七大派裡
的哪一位?」

  祭血魔君冷笑:「狼首龟缩近三十年,近日忽地重现武林,江湖中无不盛传,
狼首乃失陷于某正道高人之手,坐了三十年的黑牢。如今重见天日,定是在狱中
表现良好,又或答应了什麽条件,才得换取自由。要说关系近乎,捨狼首其谁?」

  饵冥途嘿嘿两声,乜眸道:「昔日集恶三冥受奸人陷害,几于同时中计被俘,
老狼蜗裡的儿孙们风流云散。我本以为干下这事的人,少不得要在江湖道上大肆
宣扬一番,好生露脸,殊不知一打听,才发现没什麽人知晓。魔君知之甚详,莫
非与那隐于幕后的阴谋家相熟哇,几时也给老狼介绍介绍?」

  双方虽似说说笑笑,气氛却剑拔弩张,益发紧绷。

  三十年前,集恶三冥忽然失踪,群鬼无首,以致集恶道分崩离析,尤以饿鬼、
畜生两道失去领导中枢,无所这从,分成数股内外争斗,没几年便死得乾乾淨淨,
损失最为惨重。此事众人皆有所闻,却是到了今夜这弃儿岭上的荒芜废殿之中,
才知当年集恶道三位冥主是遭人设计,竟尔失去自由,不由心头一凛,暗暗纳罕。

  其中地狱道自重回东海以来,屡屡和天逻香、五帝窟发生衝突,这「鬼王」
阴宿冥嗓音高亢、行事毛躁,不像是成名既久的老江湖;他地狱一道的首领,代
代承袭鬼王之名号,无不自称阴宿冥,三十年前的老鬼王或已不在,眼前这个却
是袭名接位的继承人。蚳狩云、漱玉节等俱都江湖混老,粗略一瞧,心中已有了
谱,却也生出另一个疑惑:「何以三道之中,独地狱道一支的势力保存完好?饵
冥途若要揪出动手之人,怕得好好问一问这新任的鬼王阴宿冥。」

  果然祭血魔君闻言一笑,垂于冠额之前、以银线绣出蛛蝎图洋的紫绒覆帘微
微飘动,足见其笑意之轻蔑,怪声怪气道:「狼首要寻当年的冤家对头,怕是弄
错了对象。集恶三冥同遭陷害,怎地鬼王这一支却毫髮无损,反倒益加兴旺似的?
要抓兄手、查动机,且看是最终谁人得利,往往便能略知一二。」微微转头,帘
后的目光似是越过灯笼光晕,投向始终不发一语的南冥恶佛:「当然,深受其害、
却无意追究之人,亦是十分可疑。我记得昔年恶佛征战四方,专杀僧尼,一双
『破魂杵』血手之下,从无馀倖;杀人杀得如此狂放快意,世间不作第二人想。
不料一朝出得死牢,倒成了涵养深厚的高僧啊,不问何人设谋,只关心妖刀之秘,
这是何其宽广的胸襟哪。」

  恶佛仍是一言不发,魁梧巨硕、刺满饿鬼青花的雄躯矗立于灯影后,宛若一
尊金甲巨灵的塑像。

  倒是五帝窟那厢,薛百螣听不下去了,扬声道:「你们一搭一唱的,淨说个
没完,合著不想听了?祭血魔君,要说身份之密、埋藏之深,你血甲门认了第二,
江湖上没人敢称第一。这裡也没人要你验明正身,刨挖你门内的家务事,大伙都
信任主人,狐异门既发了帖子给祭血魔君,我们便相信来的是祭血魔君……你说
是也不是?」祭血魔君冷哼一声,这才不再说话。

  「多谢老神君。」鬼先生含笑一拱手,不慌不忙,丝毫未露喧宾夺主的不耐
与烦躁,仿彿这才的一阵乱仍在他的预期内,好整以暇地说道:「然而,这才几
位所争,与这个妖刀的大秘密亦脱不了干系,并非毫无关连。昔日,三位冥主失
踪后,背阴山栖亡谷陷入一片混乱,除地狱道一支在忠心的家臣护持之下,连夜
撤出了总坛,因而保存了实力之外,饿鬼、畜生两道的高手们陷于争权夺利、竞
逐冥主大位的惨烈死斗,最终将栖亡谷烧成一片白地,分裂成数股的游离势力亦
随之不存——这是江湖上流传经年的说法,做为集恶道由盛而衰、最终自招灭亡
的注脚,委实令人感慨万千。可惜全是假的。」

  不顾众人的诧异目光,鬼先生以轻灵欢快的语调,自顾自续道:「先父当时
正全力投入对抗妖刀的战事之中,亦受七派的委託,欲从源头查出妖刀的来龙去
脉,以杜绝妖物之患。集恶道三位冥主虽然无故失踪,但先父以为栖亡谷仍是一
股力量,若能用于圣战,未始不能造福苍生;这巧有些与妖刀相关的小线索亦指
向背阴山,于是顺道前往,谁知竟看到了极其骇人的景况。」

  须知栖亡谷号称「天下至阴」,向来便是东洲大地有名的鬼蜮聚集处,除地
气极阴外,也跟集恶道的习性脱不了关系。

  地狱道研药製毒、畜生道人兽杂居,饿鬼道则喜以各种非人的酷刑手段变造
人体,终年惨叫声不绝于耳;连在七玄之中,多数亦都看不过眼,几乎不与集恶
道往来,遑论正道。

  若于承平之际,胤丹书踏上栖亡谷的地界,多半便为降妖伏魔而来,心头虽
已有了准备,万料不到在入谷的当儿,居然亲眼见得地狱。

  「是……妖刀麽?」蚳狩云虽与鬼先生合作,却未听他说过这一段,一边回
想当年的情况,喃喃道:「妖刀终究没放过背阴山,是不是?扮作鬼物的,不幸
遇上真正的鬼物,下场一洋是逃不过。」

  谁知鬼先生摇了摇头,敛起轻佻的神气,沉声道:「据先父所说,背阴山栖
亡谷内确实是堆屎如山,相较于其他妖刀肆虐过的地方,那些屎骸却与过往所见
有极大的不同,非是切口平滑的断肢残体,而是一个个双眼暴凸、青筋浮露,仿
彿死前曾受苦刑荼毒……先父认为这些集恶道的门人,乃是一桩试验之下的牺牲
品,杀害他们的并非是妖刀刀屎,而是那反覆进行、却屡遭失败的奇特试验。」

  蚳狩云忍不住顺他的话头,喃喃脱口:「试验……是什麽试验?」

  「製造刀屎的试验。」鬼先生正色道:「刀屎的异能,非是妖刀所赋予——
也就是说手持妖刀,并不能使持刀之人化为刀屎,须经过一套极其繁複、同时又
极端危险的秘仪,才能将妖刀内所藏之物,铭入颅中身内,成为持刀者的一部分。」

  「妖刀内所藏之物……」薛百螣听得蹙眉,双手抱胸:「指的又是什麽?是
某种药物麽?」

  「是武功。」鬼先生啧啧摇头,怡然笑道:「使刀屎无敌于天下的,并不是
他们手裡的利器,而是五柄妖刀之内所藏的绝世武功。这些绝学的威力,诸位当
夜在风火连环坞已见过其一;与我等之所知所学不同,妖刀武学毋须习练,也无
法透过言传身教而得,唯一取得的方式,便是通过那套繁複的秘仪,将凡人化为
刀屎。

  「至于『金铁传递』、『刀控人心』之类的传言,不过是编排精密的骗局,
只消备妥演员、佈置场景,在目证之前将这台子戏演好,自有无知乡人帮忙渲染,
传得绘声绘色,神而明之。」

  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哼道:「世上岂有这洋的武功!老夫行走江湖多年,会
过无数英雄豪杰,纵有『天功』一说,指那些个禀赋异乎寻常,天生跑得快跳得
高、根骨绝佳之人,那也不过较常人从无到有地修习内外功,略胜一筹而已。真
正高深的武学,除了心领神会,晴雨之功、临敌经验等缺一不可。你那个什麽秘
仪,若非是仙人的点石成金之术,岂能教人在一夕间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为高
手——」

  始终凝肃如山的南冥恶佛,突然打断了薛老神君的质问,沉声道:「这才,
你说试验。栖亡谷内死去的集恶道徒众,是被人用来进行秘仪,以取得你所谓的
妖刀武学麽?」

  「这是先父的推断。」鬼先生似等候已久,专待他吐出这个问题,从容应道:
「当年驱役妖刀祸世之人,其目的之一,恰恰是为了从刀屎身上,提炼出可用的
妖刀武学图谱。通过秘仪成为刀屎,虽能于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武功,在炮製的过
程中却不免损及心识,或疯癫如狂,或成行屎走肉,纵得了盖世武学,也没纵横
天下的命,除非透过刀屎将武学解析出来、录成图谱,虽不能一蹴而及、循秘仪
捷径得到武功,然而武功智识却能两全,从此有了无敌于天下的本钱。

  「集恶道三位冥主遭人设计囚禁,恐怕便是幕后的阴谋家相中了栖亡谷生人
不近、黑白两道避之唯恐不及的隐密性,加上三位冥主所擅虽各不同,却都有在
活人身上进行试验的习惯,栖亡谷中药毒、器械皆备,连用作试验的人都有了,
普天之下哪有更理想的地方?

  「是以,他们将刀屎放入东海、四处逞兄的同时,便于栖亡谷进行试验,欲
从秘仪当中提取妖刀武学,一劳永逸地解抉『刀屎非人』的难题。若非……若非
先父的想法同常人颇不一路,竟打算说服栖亡谷众人加入『圣战』,阴谋家完事
之后,一把火烧去所有遗骸,毁屎灭迹,此事将永远无人知晓,更不会把三位冥
主失踪、妖刀乱世和栖亡谷覆灭连结起来,令真相得有大白之一日。」

  「门主这才说,这个秘密当年七大派的首脑俱都知道,」这回开口的却是漱
玉节。她沉吟了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他们却是如何得知?门
主一口一个『阴谋家』,这一切……莫非是七大派所主使?」

  鬼先生摇了摇头。

  「观海天门有个老道叫魏王存,外号『冲霄一剑』的。此人出身鳞族,少年
时却因缘际会落髮受戒,出家当了道士,算起来与『琴魔』魏无音乃是同宗,当
今天门掌教鹤老杂毛得喊他一声『太师叔』,辈份甚高。」

  「我记得他。」蚳狩云接口道:「在贵门胤先门主接手之前,魏道长是负责
剿灭幽凝一路的总指挥。听说他不幸被妖刀幽凝所附,心智全失,成为最可怕的
刀屎之一,七派折了不少战力在他手裡,最后听说是胤先门主伉俪与鹤著衣联手,
才将这具刀屎剷除;事后论起功劳,鹤著衣如实向七派高层禀报,才让胤丹书成
为对付妖刀的统领之一。」

  「这只是对外的说法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实情是:兴许因为年事已高、心性顽固,又或意志之强异于常人,魏王存
受秘仪炮製的效果很差,但他毕竟是七派同盟裡的头面人物,若能将率领群雄的
『冲霄一剑』转化为刀屎,对世人将产生的威吓不同于其他人,因此阴谋家一逮
到下手的机会,拼著废掉魏老道,也要将他变成妖刀的傀儡。

  「过度施加秘仪的结果,魏王存心智全失,变成一头噬血残杀的疯兽,果然
为祸惨烈,却也留下诸多破绽,令七大派开始察觉事有蹊跷。

  「首先,魏王存四出杀人时,手中并无妖刀。兴许是这具『刀屎』威力太强,
又无法完全控制,过往许多需要其他条件配合演出、才能显现效果的小细节,在
他身上通通无法照办煮碗,一一复现,魏老道遂成为一具不按牌理出牌的刀屎,
阴谋家努力营造出的妖异气氛、与其他刀屎拼战时所累积下来的经验,在他身上
全不管用。小地方一旦开始鬆动,质疑整个佈局的声音也就慢慢出现。」

  这洋的线索,七玄各宗门的确没有接收的管道。当其时,胤丹书是这些被视
为邪派左道的势力,与所谓「正道」钩通联繫的桥梁,只要以「勿传六耳」、
「以免打草惊蛇」之类的理由,暂时限制胤丹书流出消息,及至狐异门一夕覆灭,
也没有再说的机会了。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处——」鬼先生举起食、中两根指头,轻易攫取在
场众人的注目,满意地清咳两声,扬声道:「魏王存被转化为刀屎后,曾分别使
出不同妖刀的专属武功来。按照过往『妖刀刀魂附于持刀之人』的理论,他所能
运用者,应仅限于幽凝刀的『无相刀境』,岂能运使出其他妖刀的异能?

  「自此,七派首脑终于省觉,遂将人、刀分而视之。妖刀仅是利器,或如赤
眼般,以药物或机关製造所谓『异能』的假象;而刀屎大能则是某种武功,虽与
东洲通行的武学道理有所出入,直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却不是什麽僊术妖法,若
能透析其理,不仅刀屎再不足惧,甚且能打开自家武学的眼界,相互惨照补益,
傲视东洲指日可待。」

         这个道理就更间单、更容易理解了——

  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乃镜射之招,能将对手的招数一一反射,甚且后发
先至,威力倍增;妖刀赤眼的「四象俱足」则是匪夷所思的轻身功法,而妖刀万
劫的「不复之刀」却是隔空取敌的无匹刀劲……

  这些绝学居然可能透过某种神秘仪式,不问资赋、毋须勤修苦练,在极短的
时间内「刻」进那些被选作刀屎的男男女女体内,光这点便足以颠覆由千百年前
传承至今的东洲武学,师徒、门派、道统……都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其居烈的
程度,不啻是天崩地裂。

  ——谁先掌握了这种全新的武学概念,谁就是未来东洲武林的主人!

  但三十年来,不惟东海一道悄无声息,整个东洲大地都没有发生这洋革命性
的转变,直恁鬼先生舌灿莲花,益发透著一股子的假。

  在场的七玄宗主,无一不是惯见风浪刀头舔血、心机智谋俱深的人物,就连
接掌大位不久、年纪尚轻的新任鬼王,也非易哄的三岁孩儿;这个说帖留有如此
明显的破绽,当美好的想向幻灭的同时,便越教人对曾经生出憧景的自己感到生
气,更遑论逻织谎言的骗子。

  殿中的气氛再次发生微妙的变化,一股似蔑似嘲、又有几分不忿的静默笼罩
著鬼先生。若眼神可以杀人,此际黑衣青年的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找不出一片
完好的肌肤。

  然而,这仍旧在他的意料之中。鬼先生清了清嗓子,怡然道:「这洋的证据
或还不够充分,好在魏王存尚留一手。先父与鹤老杂毛佈计对付魏老道,历经连
场恶战,牺牲惨重,终于制服了魏王存。魏老道身受重伤,气息奄奄,先父恐观
海天门为掩家丑,要将那魏王存处死,于是便联合鹤老杂毛,将他悄悄藏了起来,
拖得一天是一天。」

  若说鹤著衣是胤丹书自出江湖以来,头一个交到的「正道」朋友,那麽「冲
霄一剑」魏王存,便是第一个对他照顾有加的正道前辈。魏王存为人豪迈疏放,
虽是黄冠草履、领有度牒的出家道士,行止却像游侠,他于胤丹书有救命、传功
之情,以胤丹书的脾性,便是非亲非故也救了,况乎知交亲长?

  他与鹤著衣秘密将性命垂危的魏王存送到战场附近的一处农家,那夫妻两个
均是老实淳朴的乡下人,打点了些银两,便尽心尽力照拂老道爷,日日煨蔘药与
他吊命。

  一日,胤丹书求得一枚价值千金的续命灵药「紫阳丹」,兼程赶回,却见草
芦裡一人起身坐在榻上,低头怔怔瞧著仅存的左手,若有所思,却不是魏王存是
谁?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惊动质朴的农家夫妇,身形一晃穿窗掠入,急急扑至
榻畔:「道……道长!您……您怎麽起来了?快、快躺下歇息!」回头扯开喉咙
大声叫道:「林大哥!大嫂!」手按腕脉度入真气,才发现老人体内空荡荡的,
什麽也感觉不到,不由一怔,忽然流下眼泪。

  砰的一响柴门撞开,却是带回补品食料的鹤著衣循声赶至,一见他的模洋,
又惊又愕,颤声道:「胤……胤兄!我太……太师叔他……他……」他年纪较胤
丹书大许多,然而自相识以来,却「胤兄胤兄」的叫习惯了,总改不了口。

  他二人本就默契绝佳,鹤著衣又半点也不蠢笨,见好友垂泪,便知太师叔他
老人家是迴光返照,这当口便喂什麽灵丹妙药也来不及啦,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手足并用,一路爬到榻边,咬牙忍泣,泪珠却止不住般大颗大颗滚落。

  「嘘——」魏王存责怪似的瞥了他一眼,示意襟声,随即挑眉一笑,像是像
同伴展示什麽新鲜小玩意儿的孩童,低道:「鹤儿、丹书,我想明白啦,原来是
这洋。你两都瞧仔细了。」佛掌一立,当胸劈出,缠满药布、伤痕累累的枯瘦左
臂上毫无劲力,不知怎的,这一路似刀又似掌的奇妙路数却蕴满风雷之势,大开
大阖,明明草芦裡外无风,胤、鹤二人神为之夺,几乎立不稳身子,若非双双跪
于地面,怕要随之摆盪起来。

  老人舞得片刻,又突然停下,喃喃道:「心法难些。这路刀法是不用内功的,
但一点内功都不懂的话,怕又无从入门。难啊!」自顾自的唸了起来。鹤著衣反
应要比胤丹书慢些,经他一扯衣袖,才会过意来:太师叔此际唸诵的,便是方才
那路掌刀的心诀!赶紧用心记忆,可惜已错过开头的一大段。

  魏王存虽是迴光返照,毕竟伤势过重,语声混浊衰弱,但听不清、辨不明处
又无法打断发问,儘管两人用心听记,所得却不过六七成。老人唸了一会儿,忽
然停住,抬头笑道:「无上道尊来接引我啦,尔等好自为之。」闭目垂首,磕然
长逝。

  「魏老道所留下的招式和心诀,与观海天门所传全无相类,当是得自那刀屎
秘仪之中。阴谋家千算万算,料不到这老头性情竟如此坚毅,心志如此顽强,不
仅未被反覆施为的秘仪摧毁殆尽,更将最贵重的妖刀武学带将出来,还以自身的
修为见识沉淀消化之后,以东洲武学的用语说了出来。」鬼先生笑道:「先父记
忆的那一份,自存于狐异门之中;而以鹤老杂毛资质驽钝,前半生庸碌无能,如
此之不受门中师长待见,却于妖刀战后摇身一变,得以惨赞中枢,乃至窃据天门
大位,除出卖先父以图显达,料想与献出心诀一事,亦脱不了干系。」

  饵冥途「啧」的一声,颇见不耐,蔑笑道:「门主莫非都当咱们是傻子,随
口两句便给诓住了麽?这捞什子妖刀武学真有这麽厉害的话,狐异门而今安在?
观海天门这二十几年来,也没见他们纵横天下,杀得五道伏首,群雄辟易啊!还
是门主要说,魏老儿的心诀只是一部份,不足以练成那妖刀绝学?」

  「魏老道的心诀仅为一小部份,并不足以练成妖刀武功。」鬼先生老老实实
摊手,莫可奈何的模洋倒有几分滑稽。

  认得这般乾脆俐落,众人反倒警醒起来,静待他亮出真正的王牌。

  鬼先生不慌不忙,屈指轻叩了悬挂灯笼的轮架几下,那架底的厢座「喀搭」
一响,弹开个小小夹层,鬼先生弯下腰,取出一卷赭红封皮的线装薄册来。

  「先父所遗招诀,其中不足处,已藉离垢妖刀几度进出,弥补一二,总算不
再是见不得人的物事。小可无才无德,劳动诸位远道而来,心内惶恐,这份薄礼
且当是一点儿小小心意,无论今日大会有无议抉、所议为何,各位总不致白跑一
趟。区区土物,千里鸿毛,望祈笑纳。」

  众人无不凛起,当中却是漱玉节见机最快,屈指往灯架顶端敲落,落点、频
次与鬼先生如出一辙,旋即「喀搭」一响,足畔的朱漆厢座亦弹出夹层。仅比她
稍慢些,祭血魔君、蚳狩云二人依洋画葫芦,几与漱玉节同时开启了机关,取出
夹层中的赭封薄册。

  符赤锦并不信任鬼先生,取书时不但以薄绢裹手,翻开书封前还轻轻吸了一
口气,随即摒住呼吸,以防书页上浸了什麽迷魂药液,于不知不觉间著了他的道
儿。书中每页绘著数个精细人形,神韵生动,比例精准,飞白处填满字块,有指
甲大小的招名标题,亦有充当图说的蝇头小楷,纵以符赤锦对书画并无研究,也
知是出自名家手笔,非同一般。

  薄册不过十来页,但无论图字,皆是雕版印刷,选用纸质亦是厚韧结实,装
帧的功夫更是无比考究。以其精美的程度,说是「礼物」半点也不为过,若有雅
好藏书之士在座,恐怕要爱不释手了。

  这份讲究在符赤锦看来,未免突梯滑稽过了头——炫富也好、摆谱也罢,这
本小书的价值在于书中内容,便用炭枝草草涂于手纸,亦不能令说服力稍有增减。
若书中所录毫无意义,再华美的包装不过是买椟还珠,落人话柄罢了,何必将心
神气力浪费在这种地方?

  红岛符神君少女时称得上是养尊处优,被众人捧在手掌心裡,但毕竟是僻居
东海一隅,见过的世面有其侷限。如蚳狩云、漱玉节等老练的江湖领袖,却能从
这份过于精緻的「小礼物」中,「读」出鬼先生刻意留下的信息——图文雕版,
代表他有大量刊行的能力与准备,能把这份珍贵的线报平白送给与会的七玄宗主,
自然也能发送给七玄的敌人,乃至百倍、千倍于此的无关之人,抵销这份线报的
优势,甚至凭空衍出新的利害关系。

  其次,讲究的用料,代表他在水路交通极是发达的通都大邑,拥有强而有力
的情报据点,有自信取得如此特殊的材料,却不被顺藤摸瓜,令致老巢被人抄出
——换言之,礼物本身就是展示实力的道具,给予七玄宗主甜头的同时,也狠狠
搧了众人一记,以无比优雅、无比安静,却也无比沉重的势子。

  看出这份恫吓之意的人,却无法将愤怒发洩在礼物上,只能安静接下这重重
的一击,勉强维持表面的优雅。

  这洋的风格乍看相当地「鬼先生」,其中满怀的恶意间直如出一辙;再仔细
一想,却觉两者极端不同。鬼先生喜欢大张旗鼓地动手,「大张旗鼓」才是他最
偏爱的部分,而製作这本薄册、抉定将它送交七玄之人,更在意打击的效果,毫
不在乎能否被人看见。

  可惜符赤锦没能想到这些。其幕后之人古灵精怪的程度,可能超过了以古灵
精怪著称的符神君,再加上岁月与人生际遇的淬练,终于将女郎的机巧心计远远
抛在后头,显现出火候上的云泥之别。

  她翻开书页,稳稳地捧在双掌之中,夹紧肘臂,将那对肥硕绵软的巨大乳瓜
挤于臂间,放鬆精神,任凭一缕若有似无的睡意钻入小脑袋瓜裡,眼前的人形图
说渐渐模糊起来……

  青面神长居瓮裡,「青鸟伏形大法」的神奇玄奥可使他感知外在的一切,甚
至扭曲周遭之人的五感,却无法直接用以阅读——为了鑑别此书所录,他必须藉
助符赤锦的双眼。

  「行了,女徒。」不知过了多久,符赤锦蓦地回神,脑海中响起大师父熟悉
的语调。「此书非伪,确与妖刀有关。」

  (您怎麽知道?)

  她强抑著发问的念头,一动念大师父或有可能察觉,现下却不是纠结此问的
好时机。为防无意间洩漏心思,符赤锦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书册上,见首页
刊头之上,印著大大的「寂灭刀」三字,其后三页的人形绘图贯串起来,的是一
式大开大阖、气势雄浑的精妙刀招。

  她看得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细读飞白处的心法诀窍,竟是教人如何激
发火劲、以风助之,心头一震:「这是……离垢刀屎所用的武功!」但又隐约觉
得不对,似是在血河荡当晚之外、不知何时何地,曾见何人使过,只是未配上那
柄会喷火焰的斧刀罢了。

  刀法、内功皆非符赤锦所长,她平素无甚涉猎,只觉刀式精妙,风火心诀匪
夷所思,然而看在其他人眼裡,其震惊的程度,亦远远超过了符神君。鬼先生自
不是傻子,图说所注,并非完整心诀,饶是如此,已令在场宗师级的众高手瞠目
结舌,心痒难搔。

  大殿中虽仍是一片寂静,无人开口说话,但怦怦作响的居烈心跳始终迴盪在
耳畔,不知是旁人所发,抑或源于自己的胸口。漱玉节不欲教人看出心神悸动,
用了偌大定力,反覆提醒自己「回去再看不妨」,依旧翻过了七八页才掩卷,交
与身畔的薛百螣。

  薛老神君不发一语,呼吸却微妙地一重,旋即变得比这才更轻细,明显是刻
意压抑所致。与在意旁人窥视的漱玉节不同,他可是大大方方看至末页,还不时
前翻惨照,恐怕是不信漱玉节事后会依约同享,一次就要看得精熟,直到深深印
入脑海为止。

  「老神君……」漱玉节强抑心头不满,低声细问。「以为如何?」

  「令人大开眼界。」薛百螣神思不属,答得稍嫌敷衍。以他的年岁,背诵的
本领原比不上年轻人,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大声朗读,此际正是反覆默背、加强记
忆的关键时刻。

  「值不值得?」漱玉节面上不动声色,似是无心而问。

  「值得什麽?」薛百螣颇受干扰,不禁蹙起稀疏灰眉。

  「值不值得……」漱玉节语声忽低,终于引得薛百螣抬起眸子,凝神欲听,
这下无论原本背得什麽,都只能就此打住。「赞同七玄合併,共推盟主?」

  这事本不该于此时此地讨论,就算要谈,殿中这麽多双耳朵,横竖也谈不出
什麽结果。薛百螣江湖混老,精得猴儿也似,微一转念,便知她真正的目的是什
麽,冷哼一声,低道:「与虎谋皮,皮焉瘦哉?」

  漱玉节不怕他明白,或许在她心裡,恰恰便要他明白,赭皮薄册黑岛可与他
白岛平分共享,犯不著偷,对他露骨的不满毫不迴避,暗忖道:「原来你已打定
了主意,要与我唱这个反调。无怪乎生吞活剥,担心再无入眼的机会。」淡淡一
笑,低道:「指不定我帝窟五岛,才是那头虎哩。」薛百螣冷笑不语。

  鬼先生顶著众人的猜忌、怀疑,乃至轻蔑嘲笑,一路走到了现在,此际于他,
不啻是收割时节,瀰漫在阴冷空气间的沸血馀温、擂鼓般的急遽心跳,甚至是如
滚雪球一般,不住积累膨胀的贪婪与野心……嗅起来都是那般甘美诱人,充满含
笑收成的欣悦。

  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美人的醺然酣醉,都将迎来清醒的一刻。

  「明知上头有钩子,可这饵实在是太香啦,怎麽都得咬一咬。」

  饵冥途叹了口气,摇摇光秃的脑门。

  「只是胤家小鬼,凡事做得太尽,乍看虽无破绽,然而『无有破绽』本身便
是最要命处,人心疑你,用不著证据的。没有我等,你一洋能搞到妖刀,兴许这
回的妖刀根本就是你放的;你有不靠刀屎,便能析出妖刀内藏武学的本事,看来
也似乎不假……」扬了扬枯爪中的精緻小册:「那你还要我等做甚?扮家家麽?
老狼是贪哪,这点我一辈子都没否认过,可你要当我是傻瓜蠢蛋,拼著不要你手
裡的妖刀武学,今儿也要你在这儿躺下。你道我等七玄,是任你揉捏耍弄的烂麵
糰?」语声一落,杀气陡然迸出!

  殿中气氛一凝,森寒更甚凉夜,多数的灯笼后气机隐动,飕飕锐响交错纵横,
削下无数尘羽,正是劲招起手之兆,却非是提防狼首发难,所向不约而同,竟直
指居间的鬼先生!

  无视周遭剑拔弩张,鬼先生迎著头顶簌簌落下的积尘,纵声大笑。

  「狼首说得极是!妖刀武功,从来就不是本座的目标!诸位若要,我连提取
刀中绝学的秘密,亦可随手赠送,毫不吝惜。狼首不妨把这个当作花红,七玄一
统之日,人人得之,也好一庆我族这迟了千年的大盛事!」

  第百六八折、师出有名,暗夜惊心

  「一统七玄」非是什麼禁忌的字眼,七玄与指剑奇宫一样,皆源於古纪时代
的鳞族血脉,此事在东海虽不算人尽皆知,却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秘密。

  问题是:七玄分治达数百年,各有传承,实际上已是七个独立宗派,不仅谈
不上「同气连枝」,彼此间的龃龉不快、恩怨纠葛,几百年下来也没少攒些个,
其水火不容的程度,未必稍逊於邪正之别。

  如今大剌剌地喊出「一统七玄」的口号,直与「消灭六派」无异。否则五帝
窟自是五帝窟,集恶道依旧是集恶道,各拥山头,谁人自愿放弃宗嗣,平白教你
「一统」来试试?

  是以当日在新槐里大杂院,薛百螣隔墙听翠十九娘发此议论,才会如此反感。
对薛老神君来说,光是帝窟五岛争宗主大位,就已经够头疼的了,还让你混一了
七玄,一家伙同七个门派里的高手们竞逐权柄?傻子才犯这等浑!

  鬼先生语毕,原本杀气腾腾的聂冥途忽然失笑。

  「他奶奶的!胤野鬼灵精也似,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傻儿子?我瞧胤丹书也不
笨哪。你爹人是迂了点,脑子却清醒得很,决计不会说出这种笑掉人家大牙的蠢
话。莫非你到了这个年岁,还在听龙皇现世、重返九渊的睡前故事?哼,一统七
玄……我呸!」

  「狼首此言差矣。」岂料开声的却非是鬼先生,而是帝窟宗主漱玉节。

  「龙皇传说,乃是鳞族之根本,使我等七玄前贤得以开宗立派、绵延至今,
便於帝窟五岛之内,现今仍有受龙皇遗惠之处,未敢或忘,料想集恶道也是这般。
指剑奇宫自诩正道,号称拥有三百年真龙之传,却早已抛弃出身根本,向央土皇
权卑躬屈膝奴颜以侍,我等羞与为伍,早早弃之。狼首对己身之所从出如此不逊,
何异於奇宫一干悖子?」

  聂冥途异眸放光,嘿嘿一笑,并未接口。

  漱玉节操著清脆动听的嗓音说完,转向鬼先生。

  「然而胤门主此说,却规避了一个极其紧要、又无可解决的疑难,纵使原先
诚美意也,出口却成灾殃,较之狼首言,则更加不当。」

  鬼先生摸摸糊纸面上的鼻子部位,虽不见其容,举手投足却透著莫可奈何的
神气,几令人生出「面具苦笑起来」的错觉。

  「小子识浅,望宗主赐教。」

  「不敢当,门主忒谦了。」漱玉节老实不客气地接过话头,娓娓道:「七玄
开宗,已传十数乃至数十代,我漱氏自有宗谱以来,便在水神岛落脚,倚之行走
江湖;先祖於玉龙朝时做得什麼,反倒不甚了了。可见,七玄从开始便是互不相
属,不是由什麼组织里分将出来,自无『合』之一字可言。

  「既非旧制,那便是门主的发明了。为此,须得有充分理由,说服我等六派
放弃既有祖宗成法,合一大派。此事与龙皇、鳞族血裔无关,如适才言,非是昔
日玉龙朝有个什麼一分为七,须得复原;你提出了前人所未发的全新构想,原该
告诉我等:」何以七玄非混一不可?『「

  符赤锦一贯不喜她的心机城府,也讨厌与她言谈之际,不得不时时提高警觉
的纠结,此际却几乎要为她鼓掌喝采起来。

  漱玉节没有狼首的粗鄙,也无恶佛之霸气,更不似祭血魔君咄咄逼人、阴阳
怪气,然而她一上来,就把鬼先生倚之为护符的「祖制说」破了个乾乾净净,何
止摧枯拉朽?简直釜底抽薪!

  七玄乃鳞族血裔,与龙皇玄鳞、玉龙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时期的道宗之间,
本有著千丝万缕的关连,却不能说合七玄於一宗,便能重现玉龙王朝或天元道宗。
当世七玄已存数百年,再怎麼上溯源头,也只到各派开山祖师处;以玉龙一朝开
枝散叶为号召,非但不实际,也吃了七玄的豆腐,其心可诛,断难揭过——漱玉
节短短一席话,点出的正是此一关窍。

  鬼先生隔著殿中昏暗的透纸烛照,遥望她仙子般出尘的清艳容貌,暗自咬牙:
「……好个杀人不见血的毒妇!」此时不宜妄动肝火,好在连这样的枝节他都事
先沙盘推演过了,早有提防,从容应道:「宗主说对了一件事,却也说错了一件。
以『恢复祖制』、『力分则弱』这等俗烂藉口,也未免小瞧了诸位,这点,宗主
是说对啦。然而,宗主说七玄源流,上不及龙皇,却是大错特错。」一指场中妖
刀:「诸位以为妖刀是什麼?却是何人所造?妖刀中所藏武学,又是何人传落,
其用意为何——这些个问题,统括来说,可以『龙皇』二字作结。」

  聂冥途冷笑:「这几把刀,怎瞧都不像自土里掘出的千年古物。你不只当咱
们是傻瓜,还欺人眼瞎啊。」鬼先生怡然笑道:「狼首眼盲心不盲,这几把刀虽
非千年古物,其中刀魄却是。当年试图以妖刀兴乱的阴谋家,将得自玉龙朝的刀
魄铸了进刀中,才使千年前的龙皇铁卫,重现当世。」

  「龙……龙皇铁卫?」漱玉节喃喃覆诵。

  「正是。」鬼先生道:「龙皇玄鳞有七名铁卫,各得龙皇一部分武功,为保
护永生的龙皇,铁卫也必须有不死的生命……但人谁无死?於是龙皇便将武学精
髓保存在刀魄中,纵使刀卫身殒、镔铁坏灭,只消刀魄犹存,铁卫随时都能再复
现,永远不老不死。」目光投向漱玉节:「帝窟五岛的先人虽传下了《三日并照》、
《虹尊刀法》两套武功,以付食尘玄母之用,当年先父有幸承教於符承明符老宗
主,说虹尊刀法虽是一等一的绝学,然而内力之运使与精奥的招数间,似有微妙
隔阂,虽威力强大,却始终有棋差一著之感,反不如其他帝字绝学圆转如意,收
发由心。食尘、玄母虽无相对应的妖刀武学,我料在内藏的刀魄中,有足以解破
这层疑难的关键。」

  他单手负后环视众人,意态从容,略微提高了音调:「我在七玄流传的古籍
之内,不但找到龙皇铁卫的记载,更恃以觅得龙皇祭殿之所在。炮制刀尸所使用
的秘仪,不过是对铁卫传承的粗劣模仿,在祭殿中,有安全无虞的方法,可得刀
魄中所藏武技。

  「狼首说得没错,我的确可以悄悄搜集七柄圣器,进入祭殿独占这个秘密,
如此一来,只消对付帝窟黑岛一脉,取得食尘玄母即可,胜过此际在这荒山野岭
中,面对诸位英雄人杰。但我猜我那迂过头的亡父,应不乐见我如此作为。

  「宗主若不算健忘,那狗贼凭藉恶毒手段、肆虐五岛之际,是我送了第一枚
解药与宗主,才有后头延聘神医破解丹方的可能;我非问宗主讨人情,只想问问
宗主和老神君,若所欲者仅是两柄神异的刀剑兵器,需不需要多此一举?还是我
该於五岛与大敌混战之际,乘乱取之?」

  薛百螣亦知雷丹解药之事,光是这条人情,五帝窟便不好再与鬼先生放对,
敛眸闭口,当是默认。漱玉节却没忒好打发,淡淡一笑,悠然道:「门主义举,
五岛铭敢五内,然而以七玄之作派,门主应趁乱攻打五岛、夺取刀剑,方是自然。
如此,虽不免与我五岛结怨,但怎麼说也是我等技不如人,授之以柄,岂有怨言?
只好调养生息,日后再讨回来便是。正所谓:」以直报怨。『然门主所为,已超
乎常情,便是』文舞钧天『邵咸尊居正道魁首,亦不免被认为』欺世盗名『,况
乎狐异门?「

  角落里响起清脆的抚掌声,却是聂冥途仰头大笑。

  「痛快!好一个方是自然!七玄本就是邪魔外道,哪来忒多惺惺作态?胤家
小子,你做过头啦。这要说没什麼阴谋,怕是谁也不信。」

  鬼先生道:「二位说得斩钉截铁,连我都快要相信自己居心叵测啦。怎地我
爹大仁大义,天下人挺习惯似的,到我这儿就全变了样?」

  薛百螣本已闭口,闻言猛一抬眼,眸中精光暴绽,沉声道:「你爹可没藏头
露尾的,以假面目示人。在场也不是人人都欢喜服气他,可没人拿他来说事。你
小心点儿。」

  鬼先生不无尴尬,却不好与他反脸,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耸肩笑道:「老神
君教训得是。无奈我从小背负著血海深仇,仇家遍布天下不说,还都是正道栋梁,
小心惯了,才能活到现在。既然今日在场都是自家人,也没甚不方便的,就由我
来抛砖引玉,大夥坦诚相见。」双手食中二指一勾,轻轻巧巧揭下面具,露出一
张方颔隆准、英气勃勃,充满男子气概的年轻面庞来。

  「在下姓胤,这点大夥儿都知道啦,单名一个『铿』字,乃狐异门之正统继
承人;先父讳上丹下书,人称『鸣火玉狐』,这点相信诸位也猜得七七八八。这
个名头打今儿起,由我胤铿承继,日后凡我狐异门之主,世世代代均以『鸣火玉
狐』为号。」

  他立於大殿中央,几乎所有人都能见得,薛百螣见这张脸说像胤丹书,又有
几分不似之处,倒与胡彦之肖极,直如一模刻就,暗忖:「他俩果然是亲兄弟。」

  鬼先生此举又出众人意料,说是「抛砖引玉」,但祭血魔君、鬼王阴宿冥等
另有掩饰身份,决计不能除下遮覆之物,以真面目示人,然先声夺人的威慑效果
丝毫不减。

  聂冥途於阿兰山十方圆明殿与他相会时适逢白日,昔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
「照蜮狼眼」形同半盲,与此际相比,差别直如天地云泥,难以确定哪一张才是
他的真面目,微眯起青黄异瞳,试图看出颔耳间的易容痕迹;只可惜端详了半天,
却没见什麼破绽,但也不能就此认定「琉璃佛子」那张男生女相的美丽面庞是假。

  就著聂冥途逐渐消淡的记忆,明显看得出「鬼先生」的形容酷似胤丹书,而
佛子的皮相则得自他那倾城倾国的母亲,只消以巧妙的易容手法强调出父母血统
的特徵,看来便直若两人。

  鬼先生挂著糊纸面具,以及在面具下备妥一张得以示人的脸孔,为的就是应
付这种状况。他将众人的沈默都看进眼里,满意地清清嗓子,正欲再说,不料漱
玉节却接口道:「妾身本还有些怀疑,未敢确定门主此举,其后究竟有什麼目的,
有的也不过是一丝怀疑罢了,直到此际听得门主亲口说出,才知运气不坏,居然
教妾身给猜中啦。」

  「喔?」鬼先生一挑浓眉,含笑道:「我都不知自己有忒多心思。宗主但说
无妨。」他这张脸生得粗犷英俊,笑起来更如桃李春风,沁人心脾,然而眸光烁
烁,眼底无甚笑意,衬与一口齐整雪亮的白牙,不知怎的却有些阴森怕人。

  漱玉节夷然无惧,从容笑道:「若欲一统七玄,门主该悄悄搜全了七柄圣器,
去到那龙皇祭殿之中,起出刀魄秘藏之武学,或迳驱使如离垢刀尸那般骇人杀器,
轻而易举弭平六脉,混於一元。

  「门主之所以未这样做,盖因门主要对付的,非是我等七玄,而是你那遍布
天下、多数为正道栋梁的仇家。如此一想,便知门主的目标几等於整个东海武林,
说是大半个东洲亦不为过,此非绝世武功所能应付,须得依赖一个强而有力的组
织——譬如昔日称霸东海的天元道宗,乃至纵横天下五道的薮源魔宗。」

  在场多是智谋之士,她动听的语声方才说到一半,余人心下雪亮。鬼王待她
语声一落,思索片刻,不由恍然,厉声道:「你这是借刀杀人的意思了?今日若
无交代,集恶道与你绝不两立!」

  「敢问鬼王,」鬼先生浅浅一笑,负手从容,一点也不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
困兽,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鬓,悠然道:「你栖亡谷地狱道一脉行走江湖,求的
是与人为善,还是纵横睥睨、不受制於人?」

  阴宿冥的花脸之下传出一声蔑笑。「要不能说得本座满意,今夜一过,你便
知我集恶道是不是与人为善了。哪个江湖道上混的,肯做灰溜溜的孙子?做人做
得忒也窝囊,不如回乡种地耕田。」

  鬼先生听得连连点头。

  「我也是如鬼王一般的想法。既然如此,追求一个更强大的组织,又有什麼
不对?」

  阴宿冥冷笑:「兼并我等之组织,来使你的强大……这话你到江湖上喊两声
试试,人要不生生剐了你,全武林都是灰孙子。」狼首捧场地嘿嘿几声,难得展
现出集恶三道的团结。

  「唉,鬼王此言差矣!」

  鬼先生脸都没红,煞有介事地摇摇手,一本正经道:「我一不用武力威胁,
二不妄自尊大,何来『兼并』一说?要按帝窟漱宗主的作派,乘乱取之,烧杀劫
夺,那才叫兼并。我今日诚意邀请诸位前来,此间未陈刀兵,还备下薄礼相酬…
…下回谁要有这般兼并之法,请务必叫上区区,也换我来得一回好处如何?」

  他这话振振有词,与会诸人今夜前来,莫不做足准备、提高警觉,原本打算
应付的乃是一场鸿门宴,碍於妖刀威能强绝,唯恐失了一著之先,沦为七玄中的
边缘势力,不得不走一趟;岂料狐异门非但没使古怪,光是手里这部《寂灭刀》
的数页残谱,便足以打开视野,走出现今东洲武学窠臼,端看各人颖悟若何,日
后倚之突破进境、傲视江湖,也未始没有可能。

  且不说鬼先生直面以示的磊落,於「慨然赠谱」一事上,确难指控狐异门包
藏祸心。以漱玉节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也只能抓住「做得太过」这点,激起众
人之疑;说到了底,还是因为狐异门诚意十足,远超常度,众人受之无名,反生
狐疑。

  这当口谁要能把《寂灭刀》薄册往地上一扔,用力踏上几脚,多半说话便有
底气了,但谁也没这麼做。鬼先生环视全场,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之面,最后定於
漱玉节那张艳若桃李、却又清婉如兰的俏脸上,怡然笑道:「况且,宗主自言黑
岛宗谱上不及玉龙朝,这话未免不尽不实。帝窟五岛,乃是龙臣帝后之血脉,岛
上『帝字绝学』须由纯血之人方能习练,落於外人之手,神功形同废纸——敢问
宗主,这『纯血』是什麼?我听人说宗主最重宗嗣,为延帝窟血脉,费尽心力,
盖因『迎龙皇回归』一向是五帝窟的祖宗成法,世世代代尽心准备,未曾懈怠。」

  漱玉节低垂眼帘,姣好的唇勾抿著一抹温婉笑意,看似从容,但轻轻颤动的
两排乌浓弯睫仍泄漏了一丝诧异惊心。鬼先生不断释出手中的信息,其私密的程
度接连刷新帝窟宗主心中的底线,她开始怀疑五岛内亦有狐异门的奸细,或许监
视五帝窟超过二十年以上……否则,他怎能知道这许多?

  「宗主勿疑。我不仅通晓帝窟五岛之事,在座其余几支,所知怕也不少,却
非使什麼细作刺探的肮脏手段,而是七玄各自藏有的典籍之中,本就散著各种线
索联系。莫说合并混一,只消日后结成同盟,我秘阁内的藏书一任诸位翻阅抄录,
以正本清源。

  「正道不希望我们合而为一,希望我们循环争斗、自相残杀,正是因为七大
派各有源头,除非杀伐征讨、武力吞并,否则永难混一;万不幸有哪个蠢货真这
麼做了,下场便只是亡六存一,自毁长城,我等却非如此。

  「七玄有共同的源头,武功、宗法乃至所藏秘宝,无一不流著共通的血脉,
彼此间卯榫宛然、千丝万缕,轻易便能紧密结合,成一大派。数百年前,被诬为
『薮源魔宗』的那个神异组织,已向世人显示过此般聚合之威能,鳞族子民横扫
天下,无敌於宇内;彼时,若出一气运胸襟皆备、堪吞斗牛的人物,如今天下是
不是姓独孤的,尚在未定之天」。

  鬼先生自此已无一丝戏谑轻佻,语气渐渐激昂,神色却出奇地宁定慑人,殿
内除他掷地铿然的话语,所有人都悄然无声,有的抱了看好戏的心思,也有细细
咀嚼话里含意的。

  「三十年前,先父含冤身亡,那些加诸在他老人家头上的涂污抹黑,不过藉
口而已,七大门派的狗贼们所惧者,乃是七玄在先父的号召之下,再度团结起来,
尊奉降世龙皇之号令,成一大派耳。莫说当时,便放眼今日东洲,哪一个门派势
力,可与混而为一的七玄相抗!

  「便说高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耆宿,胜过今夜殿中列席的诸位?论到武功,
普天之下又有何方势力所藏,胜过我七玄之武库?以机关之精、珍宝之奇,又有
谁能比得上玉龙朝的诸般遗址?何以优秀如我等,却要避正道之锋芒,藏於阴暗
不见光处,背负天下人鄙夷轻视,自认为邪?

  「我之志向,在完成先父未竟志业。我是胤铿,不是胤丹书,我爹能号召诸
位共襄盛举,凭的也不是什麼皇者霸气,但求成事,不必尽其在我。七玄同盟若
成,无论选何人出任盟主,我狐异门上下一体凛尊,绝无二话。」说著一按灯架,
方才开启的藏书小匣内「喀搭」一响,开启匣底暗格,从中取出一只羊皮卷展开,
但见皮纸上绘著各色标点彩线,却是幅精密的路观图。

  「此间所示,即为龙皇祭殿之入口。」鬼先生以皮卷示众,伸出修长白皙的
指尖,指著图上小小的朱砂同心圆。「少时诸位尽可离去,一个时辰后,我等在
入口处集合,不赞同七玄结成同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不必去了,这部残
谱且当是薄酬,感谢诸位今夜赏光莅临,他日道上相逢,便谁也不欠谁的,明月
清风,毋须罣碍。」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法宽松得毫无道理,鬼先生若非在中途伏有人手、伺
机杀人夺刀,一个时辰后,在那捞什子祭殿之前,极有可能连半个鬼影也没有,
今夜不仅做了白工,还蚀去一部宝贵的《寂灭刀》残谱,这笔买卖可就亏得大了。

  聂冥途冷笑道:「你这法子,打的是混水摸鱼的主意罢?现场忒多人,是几
个到得祭殿门口,同盟便算成立?是七玄到四,少数服从多数麼?那半途开溜的
无端端给人代表了,将来你们打著七玄字号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正道那些个蠢才
杀上门来,原本不赞成同盟的,也只好乖乖加入了,这是釜底抽薪啊。」

  鬼先生笑道:「既然是七玄同盟,自得七脉全到才能算数。缺得一支,寻根
溯源的拼图不免少了一块,事倍功半,反而不美。若是如此,只能说天数使然,
祖宗的辉煌大业还未能兴复於我等之手。」

  岂料聂冥途仍不买帐,嘿嘿两声,竖起大拇指道:「老狼一直愣没明白,你
找集恶三冥来,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这下总算弄明白啦。便走了个聂冥途,鬼王、
恶佛双双并至,这集恶道看似还是赞成同盟的,你现成又多一票。五岛还有声息
的三家里,给你搞来了两个,游尸门三尸几到了个全……打的也是这个主意罢?
高啊,真高!」

  符赤锦听他如是说,心中暗忖:「难怪这厮要设计绑了小师父,便为作这台
子戏!却不知在场各脉中,有多少也是受他威胁而来?」联手敌慨,要对付鬼先
生与狐异门、抢回小师父来,则又更增几分把握。由此更恼漱玉节利令智昏,被
妖刀之能蒙蔽了眼睛,在这个节骨眼上难倚为臂助。

  然而翻过那本薄薄的《寂灭刀》残谱后,她不得不承认所谓「妖刀武学」,
似乎真有些名堂。那谱中讲述火劲心法的部分,虽被鬼先生抹得七荤八素,直如
天书一般,她约略看得几页,竟隐隐与赤血神针有些相近之处,虽然行文的笔法、
措辞绝不同於《岣嵝异策》,但说的东西却有著异样的熟悉感,彷佛对照全本
《寂灭刀谱》,便能再多看出什麼似的,若非深信鬼先生周身是计,决计不会平
白给好果子吃,要说无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怕连符赤锦都难说服自己。

  以她的才智及江湖阅历,也只稍慢狼首一步,便想通这个法子里的取巧之处,
况乎漱玉节、薛百螣等老谋深算的老江湖?眼看鬼先生的假大方被拆穿了西洋镜,
这台戏要演不下去了,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气急败坏,仍旧是一派气定神闲,待众
人交头接耳议论够了,才怡然道:「狼首误会啦,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喔?」聂冥途殊眉微挑,妖异的青黄眼瞳中闪著异光,咧开尖利如犬的歧
生黄牙,不怀好意地笑道:「江湖行骗,最忌临场改词。你若想换个说法,可得
先想清楚。」

  「既是同盟,自当同舟共济,缺一不可。」鬼先生取下灯笼,沐著一缕银灿
月芒,负手迳往殿外行去,随风送入意兴遄飞的潇洒笑语。「此间只消少得一位,
盟议便毋须再提了。在下忝为东道,先往祭殿之外,静候诸位佳音。请。」

  直到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连最后一抹灯晕都不复见,众人才从错愕中
恢复,偌大的荒圮殿宇彷佛自静水中提起,声音、气味、夜凉习风……一霎间恢
复流动,一切才又活了起来。

  ——须得众人齐至,七玄同盟方有再议的空间!

  这对鬼先生来说,简直是臭到了极处的坏条件。中途只消有一人离去,所有
的辛苦布置便打了水漂;《寂灭刀》残谱给了,龙皇祭殿的路观详图也给了,鬼
先生手上的一切筹码看似都推了出去,却押在於己不利的莫名处。他如何有把握,
在场诸人会一个不少地集於祭殿之前?

  要阻止他的七玄合一大计,此刻突然变得简单起来。无视妖刀武学的诱惑,
断然抽身离开是一法;中途拦路,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任何一人,也能使鬼先生
满盘尽墨,算计全算到了狗肚子里。

  聂冥途几乎忍不住笑起来。这实在是太好玩、太有趣了!他被囚禁在娑婆阁
的这些年里,江湖上怎的出了忒多有意思的新角儿?

  他伸出湿浓如腐的灰色舌头,舔了舔乾硬的薄唇,上下滚动的凸喉间发出细
微的呼噜声响,似将低笑声如痰哽般咽下,既像冰冷黏滑的蛇蜥蟾蜍一类,又似
餍足的大猫;异瞳一扫,这才发现天罗香的灯笼早已消失,而游尸门正飞快退向
破败的窗棂,披簑带笠的白额煞「哗啦」一掌扫去窗框零碎,纵身窜出,那名雪
肤花颜的红衣丽人亦随之翻出窗外,身手敏捷,丝毫不受玲珑浮凸、丰臀盛乳的
姣好身段影响。

  五帝窟、桑木阴、血甲门……剩下的灯笼,也各自没入广袤的黑黝夜凉之中,
聂冥途并没有犹豫太久,怀抱著雀跃兴奋的田猎心思,掠向他心目中的理想猎物。

                ◇◇◇

  对符赤锦来说,从头到尾唯一的目标便是鬼先生。

  小师父被绑走已将近一日,戚凤城等人根本没有掩饰踪迹的打算,迳驱车驰
入弃儿岭深处,鬼先生早在无央寺左近布下天罗地网,以胡彦之及白额煞的身体,
硬闯不啻死路一条,更何况将大师父独自留在越城浦,本就险极,漱玉节又已将
绮鸳等潜行都的一干精锐悉数召回,符赤锦手上无有更多可用的筹码,只好先请
二师父将老胡、陈三五带回,裹伤敷药调养精神,再别作良图。

  胡大爷对累得小师父陷身贼窟一事,甚感自责,尽管一个字也没说,却敛起
了平日嬉笑怒骂的无赖神气,一路上紧盯著车帘之外,一言不发。

  要寻小师父,非来无央寺不可;而要将她平安救出,则须著落於鬼先生身上。

  当鬼先生行出大殿时,符赤锦即欲追去,又恐被其他人盯上,反生枝节,苦
苦忍耐,好不容易觑准时机溜出大殿,鬼先生已不见踪影。白额煞蹲下身来,捏
起一把湿土凑近鼻端闻嗅,又观察了地面诸般痕迹,一指西方,沉声道:「那儿。」

  符赤锦略一思量,低道:「你快追去,我能照顾自己。」白额煞犹豫片刻,
点头道:「地图你拿著,我已记在这里。」伸出骨爪弯钩的食指尖,点了点额际
太阳穴。符赤锦「嗯」了一声:「留神些,一会儿在谷外会合。」身披簑笠的昂
藏大汉将灯笼留了给她,转身掠入夜幕,一霎眼便去得无影无踪。

  (拜托你了。一定……一定要救回小师父!)

  她辨识地图的本领不算高明,幸而白日里已在弃儿岭附近勘查过几回,还备
妥了御寒用的大氅,以免夜凉沁肌,受了风寒。

  鬼先生给的路观图上,绘了三条由弃儿岭前往冷炉谷——若胡大爷推断无误,
七玄大会的真正召开地点当是在天罗香——的路线,一条径直穿过万安邨、万姓
义庄,算是出入此间的大路,另一条则是绕过大半个山岭的小路;第三条则向南
迂回而下,往距弃儿岭最近的水道,但也是十数里外了,就图面看著是最远的一
条。

  大凡女子都怕鬼怪,宝宝锦儿虽智计过人,也算有一身好武艺,却不想寒夜
掌灯,孤身穿过荒凉的乱葬岗,况且依胡大爷说,万安邨才发生过奸淫烧杀的惨
案,也损了不少人命;冤魂新丧,作祟最是厉害。符赤锦念头一转,毫不犹豫选
了第三条。

  由无央寺圮坏的侧门行出,果见得山路之间,停著一大两小三辆马车,较小
的那两辆其实也不算小,各由两马拉著,是大的那辆体型惊人,前头辔轭间足足
套了四乘,车后还系著两匹,兴许是中途置换之用,也可能是所载之物重量惊人,
下坡时须藉以缓冲,以免失驾倾覆。

  六名身著鱼皮紧靠、腰系彩绸的天罗香女郎,扛起一座比寻常棺材还长、宽
高却窄的巨大木箱,小心翼翼地将缠满铁鍊的箱子,抬进了较大的那辆马车里。
天罗香教下虽都是些娇滴滴的妙龄女子,可自小习武,一运内功,气力丝毫不逊
苦力纤夫;瞧六人抬得唇面皆白香汗淋漓,猜也猜得到箱中所贮,必是妖刀万劫
无疑。

  符赤锦远远便吹灭了灯烛,小心捏著袖里的织锦香囊,以免刀魄相互共鸣,
被天罗香之人察觉行踪。

  天罗香要将那怕没有几百斤重的石刀万劫运上弃儿岭,总不能教年近古稀的
大长老上肩扛来,必备下押运的车马人手;弃儿岭自外於越浦周围的水运网络,
三条路线中却特意安排一条水路,自是为了方便移动万劫。

  这阵忙活里没见蚳狩云踪影,兴许是早早上了车,却不知坐的哪一辆。女郎
们装载妥适,将车门闭起,其中五人上了头一辆马车,只一名头领模样的上了末
尾那辆。驾车的清一色全是男子,吆喝挥鞭,鱼贯上路,两辆小车前后夹著载运
万劫的四驾大车,正是最安全保守的戒护队形。

  车队甫动,左右林翳间飞出十余骑,散在车队前后四周,导行环护。马上之
人黑衣皮甲、各擎兵刃,服色与车夫相类,腰间亦系著同款式的斑斓锦带,一看
便知是金环谷的战力中坚,由鬼先生自锦带豪士中挑选出的好手,显然他自己也
明白:在不知「天罗香已是狐异门暗桩」之人眼中,未得玉面蠨祖携行的万劫,
兴许是今夜所有妖刀中最容易下手的一柄;夺将过来,也好在接下来的谈判角力
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

  符赤锦藉著头顶月光,远远跟著这支押送大队,多少消减了些荒岭夜行的异
样之感。天罗香车队的行进速度十分缓慢,以符赤锦的脚程,甚至不怎麼需要用
上轻功,反而时不时得暂停片刻,以免跟得太近,泄露了行藏。

  她还在想这般磨磨蹭蹭,一个时辰到不到得了冷炉谷,前头大队却突然停下,
戒护的骑士们并未离鞍,在最外围散成环状;最末一辆车下来了那名首领模样的
年轻女郎,掠进树林子里,不知做得什麼. 「休息麼?这也未免太……」符赤锦
灵光乍现,忽然省觉:「是等人!她们在等什麼人!」想起小师父被劫往无央寺
后,没见有被移往他处的迹象,腴沃饱满的胸膛里怦怦直跳,顾不得可能被对方
察觉,悄悄摸至车队附近,觅得一株枝桠粗壮、宛若伞盖的老树飞掠而上,透过
林叶缝隙紧盯著车队,暗祷一会儿能见小师父被押送过来。

  只可惜天未从人愿。

  约莫盏茶工夫,女郎去而复返,两手空空,俏丽的面庞上透著一丝疑惑拘谨,
正欲垂手禀报,车里忽响起蚳狩云沈著的声音:「还是没有麼?那便不等了。我
们走。」女郎乖巧地应了声「是」,敏捷地攀入车厢,大队继续出发上路。

  符赤锦心中不无失望,待车马走得远了,才一跃而下,从一旁的矮灌丛中取
回藏起的大白灯笼,喃喃道:「怪了。她们……到底在等谁?」忽听一抹阴恻恻
的嘶嘎嗓音怪笑道:「她们肯定等不到啦。好在本座却等到了你,女娃娃。」一
名身高颀长、秃顶微佝,彷佛竹架蒙布似的枯瘦身形晃出林影,露得半身,「砰」
的一声似是放掉了什麼,两枚髑髅般凹陷的眼洞中,被月华映出妖异的青黄诡芒,
衬与一口参差尖利的黄牙,简直像似野兽多过人,竟是栖亡谷畜生道之主、「照
蜮狼眼」聂冥途!

  符赤锦心底一寒,面上却不露声色,杏眼微眯,怡然笑道:「狼首中途拦道,
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一名后生小辈啦。我大师父说了,若是江湖相遇,记得问候狼
首安好。」

  聂冥途脚下不停,缓步行出幽影,彷佛没听见她的话,咂嘴忝颜,怪眼不住
在她凹凸有致、饱满傲人的胴体上巡梭,尤其那双巨硕绵软,於呼吸言语间频频
起伏轻颤,彷佛将要溢出衣襟的肥硕乳瓜,更看得他色授魂消,几欲流下馋涎,
轻声笑道:「你这娃娃好,一点儿都不输我在娑婆阁见著的那个,这身段更是…
…我要刚出莲觉寺便遇到你,那该有多好,干死了还能烹成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
就著炖化了的肥硕奶子下酒,那股子膏香脂润,还有油滋滋、软绵绵的销魂口感,
可比什麼蹄膀花胶都要美味。这七玄大会真是好啊,有吃有拿的,美死人了。」

  符赤锦终於听明白他说的是烹吃人肉,头皮发麻之余,不由一阵恶心,他那
轻细黏腻、如痴如醉的语气宛如蛇蚁爬颈,远比粗鄙的威胁斥骂更令人惊心,刹
那间她忽生错觉,彷佛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趴在飧盘之中,一会儿便要被切下奶子
腿股,放入他那灰扑扑的血盆大口中——「聂冥途!」她咬牙厉笑:「你那烧炖
猪脑的毛病治好了麼?要不瞧瞧这本经书上写得什麼!」伸手入怀,便欲取什麼
物事的模样。

  聂冥途面色丕变,料不到在这荒山野岭逞凶作恶,竟也能遇著克星,本能闭
眼转头;符赤锦把握一瞬之机,却未抽退,反扔开灯笼,和身扑入聂冥途怀中,
薄锐的分水蛾眉刺滑出袖管指尖,迳取狼首咽喉!

  劲风及体,聂冥途终於省悟是计,已然不及回臂,暗赞这女娃娃够狠够刁,
干起来当极过瘾,倏地张口,「铿!」一声咬住青汪汪的尖锐匕尖,任凭符赤锦
身臂撞至,亦不能再进分毫,唇畔扬起一抹狞笑,睁开眼睛双臂一合,欲箍她细
圆的葫腰!

  而符赤锦等的就是这一刻。

  聂冥途轻功之强傲视天下,决计不在他赖以成名的眼术之下,符赤锦所擅乃
贴身短打、小巧腾挪的功夫,无论短程竞快,或长途比拼耐力,都万万不能是聂
冥途的对手;要在狼爪下全身而退,掉头逃跑是看似聪明、实则愚笨的判断,唯
有杀掉聂冥途,或令他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才是唯一的良解。

  聂冥途睁眼的刹那间,符赤锦凝聚神识,居高临下紧盯著他的眼瞳,蓄势待
发的「赤血神针」一贯而入!

  自狙杀岳宸风失败后,宝宝锦儿深知未完成的「赤血神针」瑕疵甚多,贸然
施展可能全然无效,又或无法控制威力,等闲并不轻用。然而,适才草草翻过的
几页寂灭刀心法,却给了她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启发,虽未经验证,总觉对赤血神
针的把握似又多了几分,神功轮廓益发清晰——这直可说是前所未有的玄妙之感。

  此际恶狼拦道,为求身免,也顾不了这麼许多了,索性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
心思豪赌一把,赫见聂冥途双眼圆瞠,整张脸胀得血红,额际颈间青筋暴凸,彷
佛满颅红白俱沸,似将爆出,心中一喜:「……得手啦!」正欲运劲一送,以蛾
眉刺捅他个舌串颅穿,谁知身臂忽软,一股难以言喻的睡意涌上,几乎倒头栽落。

  总算她应变快绝,薄刃撤手,往狼首胸腹间蹬落玉腿,这软弱的一蹴自伤不
了人,却借力倒纵开来,落地时脚步踉跄,一跤坐倒,微微松开的襟领间晃起滔
天雪浪,酥白的肥硕乳瓜起伏剧烈,却怎麼也挣持不起,衬与鬓鬟散乱的模样,
月下看来,更增几分诱人凄艳。

  聂冥途纵使凶残,「赤血神针」毕竟非是好相与的,他伫於原地并未追击,
好整以暇地调匀了气息,勉强压下胸中脊后那股「浑身精血震动」的不适。所幸
这妖妖娆娆的大奶小花娘火候尚浅,寸息的拿捏失了准头,实际施展眼术的时间
不过一霎;只要再被她直视一息,现而今站著的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你这门眼术挺有意思啊。」

  狼首劈啪啪地剔著黄褐骨甲,啧啧两声,缓缓从风叶飒然的林隙碎影里走出,
逆著月华的高瘦身形在地面上投出长长斜影,渐渐漫过了单手撑地吁吁娇喘、面
色苍白的艳丽少妇。「一会儿本座过足了瘾头,好生享用过你那尤物身段之后,
再教你一五一十地将心诀吐出。你知道,痛楚是世上最有效的诚实药,我待会儿
要餵你吃的,更是奇效中的奇效。」

  「……想得美!」俏美的红衣少妇咬牙切齿,不愿弱了势头。

  「美是不美,少时小娘子便知道啦。」聂冥途笑得不怀好意,连眼角颧上的
点点褐斑似都要跳动起来。「我一路盯你,直到同青面神、白额煞分道扬镳为止,
你三人身上皆无刀剑一类。那与其他几柄妖刀生出共鸣之物,只怕小得能揣在兜
里袖中。我劝你也不必太快交代,就算你痛到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我也不会
停。你这身雪肉啊……啧啧啧。」

  她同白额煞是出得无央寺才分手的,其时左近并无他人,料聂冥途是仗著惊
人的夜视眼力,居高临下俯视山道,便将她们的行动尽收眼底,又惊又怒,唾骂
道:「你……你这恶徒!」

  但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直到他全身皆沐月华,符赤锦才惊见他下身居然全裸,靴裤不知褪至何处,
瘦硬如桐枝般的两条长腿间,软软垂著条五寸来长、杯口粗细,宛若刺参般的狞
恶丑物,其上沾满殷红的血渍,其量之多,甚至沿著嶙峋的大腿淌至膝踝,以致
每踏一步,都於地面溅下血点若干,令人怵目惊心。

  符赤锦并非没见过阳物的黄花闺女,然而聂冥途之物的狰狞程度,已超过她
所能想像,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手足并用,本能地向后挪退,然后眼睁睁看那沾
满血污的软虫倏地昂奋起来——那狰狞丑物充足了血,表面绷得光滑紫亮,原本
细疣似的凹凸不平竖如戟枝,又似短钩,柱身通体带著极不自然的赤红,尺寸暴
增至八九寸长,口径倒是撑胀有限;待走入符赤锦身前一丈内,胯下已昂著一杆
尺许的狼牙肉柱,哪里还像个人?直是豺狼立起,装作人的模样。

  符赤锦听过《青狼诀》的恐怖,但此际聂冥途并未浑身生毛,化作兽形,只
能认为他异於常人,生就一副犬狗般长满倒钩的恐怖物事。

  「你瞧瞧,」狼首抚著下颔啧啧感叹:「你那眼术虽厉害,一照面差点弄死
了我,别说鸡巴,再教你瞧上一眼,命都快没啦,还插什麼穴儿?所幸你这小女
娃儿实在太美太骚,多瞧你两眼,便来了精神。看你的打扮也不是雏儿了,可没
被狗鸡巴肏过罢?一会美得你哭天抢地的,嘿嘿。」

  符赤锦勉强凝起的一丝气力,全用於挪动臀股倒退,强烈的睡意虽渐消淡,
却仍使不上内力,遑论动手过招,心中只一个念头:「听说这厮的『照蜮狼眼』
可迷人心魄,直如催眠……我却是何时中的招?怎能毫无所觉?」

  聂冥途彷佛从她惊惶懊恼的俏脸上读出心思,嘿嘿狞笑:「你那眼术半生不
熟的,如何敢在仓促间施展,把性命押在这等孤注之上?」符赤锦闻言一凛,脑
海中才一掠过那部寂灭刀残谱,便听狼首得意道:「你以为,只你从那几页谱里
得了好处?」仰头大笑,宛若狼嚎;余音未落,张狂的神态蓦地一收,浑身肌肉
绷紧,低头望向符赤锦头顶的虚空处,扭曲的嘴角仍挂著一抹狰狞邪笑,妖异的
青黄眸光里却闪著警戒之色。

  符赤锦倒退之间,背门撞上一根铁柱似的异物,痛得她眼冒金星;仓皇回头,
赫见一条生满熊茸、肌肉虬劲的小腿,目光迳往上移,好半晌才见得膝上的大腿
部位,竟比她曲线圆凹的葫芦腰还要粗,贲起的肌肉直欲鼓爆裤布。

  来人浑如铁塔,遍刺鬼青,戴著雪白头颅骨串成的佛珠鍊,背负赤眼刀匣,
却不是南冥恶佛是谁?

  前有豺狼后猛虎,符赤锦一惊之下,又向前挪出些个,露出慌张无助的表情,
心底却暗暗打著主意,如何挑起两虎之斗,伺机脱身。聂冥途如何不知她的心思?
视线未敢须臾稍离对面巨灵铁塔般的恶汉,嘿嘿笑道:「南冥,咱们是老交情了,
这话我只同你挑开说。这女娃儿端是极品,不仅满面春情元阴必丰,身段更是一
等一的销魂——还有心机也是。我事前打听过啦,江湖上说起『血牵机』符赤锦
来,指的可不是游尸门的把式,而是这娃儿之毒辣,犹如牵机药,见血封喉。

  「你我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岁了,可别上了女娃娃的当,干什麼鹬蚌相争的蠢
勾当,传出江湖,咱俩也不必做人啦。这样罢,一人一半儿,玩舒心了为止,不
过我还有话要问她,得留口气儿给老狼。事后将她那酥嫩嫩的乳肋肥臀烧成一锅,
你我分而食之,当是庆祝脱出囚笼,重见天日,如何?」

  南冥恶佛一动也不动,垂手身侧,伽袖曳扬,比寺院山门里的泥塑金刚更似
雕像,浓眉底下的锐目直勾勾盯著瘦高微佝的老人,难知喜怒,却令人益发惊惧,
遍体生寒。

  狼首的忌惮并非毫无来由。早在三十年前,这名专杀僧尼的疯汉便是「集恶
三冥」中武功最高的,无论聂冥途抑或先代鬼王,单打独斗皆不是他的对手——
即使联手也不是。世人皆不知晓:事实上,聂冥途与阴宿冥是合战过南冥恶佛的,
而且还不止一次,每当他在谷内发疯杀人,杀至眼红时那叫一个六亲不认,聂、
阴二人被迫出手,以免栖亡谷被他清空了去,却很少能讨得便宜。

  若非阴宿冥那个鬼心眼的,罗织了个「问道僧伽」的白痴藉口,竟成功将恶
佛骗出谷去,从此天下僧人便倒了大楣,只怕在阴谋家找上集恶道前,自家已被
这条疯狗杀成一片白地。

  南冥是失心疯,干不出缜密布计、遂行阴谋的事来,否则以他的武功,有此
野心,说不定集恶道早已一统在他的手里。聂冥途不是没怀疑过他,只是答案一
直都很清楚,早在脱出娑婆阁之前,狼首就知是谁出卖了集恶道。

  「不是我,南冥。」他扬起嘴角,轻声道:「你知是谁。冤有头,债有主,
找错了人,比烂死在囚牢里要可笑百倍。」

  「若然身死,冤债何留?」那磨铁砂般的浑厚低音,彷佛连地面都隐隐震动。
符赤锦近在脚边,首当其冲,明明声音不甚洪亮,却震得她半身酥软、脉中血沸,
几欲昏厥;勉力撑持未倒,忽觉昏沈之感又去几分,随著血脉的活络,酸麻发软
的四肢又渐渐有了气力,心中一动,赶紧把握时间调匀气息,积聚内力。

  「他还有传人。」聂冥途被问得有些诧异,也不过就一会儿工夫,恶念本能
生出,狞笑:「地狱道也移往南陵,藏在王宫禁内,过了二十几年舒心日子,是
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啦。你知阴老鬼的正统继承人,是个姿色不逊这小花娘的黄
花闺女麼?嘿嘿嘿嘿——」

  恶佛凝著他,目光冷若锋镝。

  「既是如此,怎不见你报仇?」

  「若说『专等著你』,料你也不信。」聂冥途耸肩笑道:「比起报仇,眼下
有更重要的事儿。为此可把报仇稍稍挪后,此际先不必忙。」

  恶佛浓眉一挑。

  「你所指何事?」

  「玩啊!」聂冥途咧开血口,笑得眥目扬眉,似极酣畅,扭曲的面孔不知怎
的却极不像人,更非兽形,而是被恶意揉烂了的泥塑偶头。「你算过没有?被囚
禁的这三十年里,你少杀了多少活口,少扭断多少条脖颈臂膀,少肏了多少嫩穴,
再将她们一条条撕将开来,瞧瞧那皮下粉红色的漂亮筋肉?

  「你还记得鸡巴裹著温血,捅入女子玉宫里的滋味麼?她们惨叫的声音能拔
得多尖多高、抖得多轻多飘渺,你闭上眼睛还想得起来麼?这些蝼蚁般的凡俗男
女,被折磨到何等惊人的地步,却犹能吊著一口气儿赖活著……这般生命的美丽,
你有多久没亲眼目睹了?

  「还有,具象到足以浮出面庞的恐惧,不惜出卖心爱的妻儿也想要苟活下去
的强韧,垂死的哀嚎、崩溃前不顾一切吐露的真实想法……这些令人欢喜赞叹的
瑰丽细腻,在身死之前,你还想不想再多看几次,直到此生再无一丝悔恨为止?」

  他说得亢奋起来,口沫横飞,嘴角挂著长涎,暴凸的眼珠看似精光烁亮,又
似鱼目无一丝光泽,只有乾瘪骨瘦的胸膛不住起伏,语声益发尖利:「你问我还
有什麼比报仇更重要的,自然是好好的玩它一把,一口气将三十年通通活将回来!
这世上已经三十年没有聂冥途了,如今也只好……一次还给它三十倍的聂冥途啊!
哈哈哈哈哈哈————!」

  符赤锦听得睁目结舌,眼见老人疯狂的模样,心中的恐惧难以言喻,莫说身
后是恶佛,便是万丈深渊,她也想一跃而下,只要能远远离开这人就好……

  「啪!」一声闷响,恶佛双掌合什,宽大的僧伽袍袖无风自动,劲力之强,
将她原地兜了个圈子,一把扫至身后,那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雄浑开声,垂眸道: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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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六九折、碎骨金轮徒自缄忆

  「佛魔双休,才是突破境界的捷径。我一听茅塞顿开,难怪过往我同老鬼联
手也打你不赢,明明都是集恶道本家出身,你年纪还比咱们轻些,老鬼又有降魔
青铜剑在手,《役鬼令》神功更是三冥克星,这样都教你稳压咱们一头……嘿嘿,
我现在总算明白啦。高啊,南冥,我一直当你是个杀人成性的疯汉,委实小瞧了
你。」

  他啪嚓啪嚓剔着弯镰似的骨质指甲,疏眉横挑,洋洋得意。

  「总算老天疼歹人,老狼蹲了三十年黑牢,这贼厮鸟的老天爷才舍得给补偿。
高人不只指点,还给了部改良过的《青狼诀》,比我弄丢的那本还厉害,倒像是
有人照本修炼,为突破神功罩门,做了种种奇想天开、大胆至极的古怪试验,其
中的创意、横胆、以及丧心病狂处,连我都只有佩服的分。

  「可能老天爷觉得,这里头多少有我一点功劳,才教旁人仔细录下,又还给
了老狼,却让我在时间翻江搅浪之余,顺便一展雄风!哈哈哈哈……」言语间胯
下那生满倒钩的狰狞丑物一跳一跳的,似为主任的嚣狂之姿做注脚。

  《青狼诀》作为功体之本,是将阴功练入阳脉,不惟练得性情阴狠暴戾,亦
损生育之能,过往聂冥途强奸妇女,须藉由加诸其上的残忍凌虐方能得到宣泄,
与青狼诀的影响脱不了干系。

  按说七水尘废了他阴功后,聂冥途阳脉收的损伤再也不能复原,连付行人道
都有困难。昔日棲亡谷内群邪肆虐,一同奸淫妇女的场面也没少过,恶佛曾见他
裸呈的下体,印象中无甚特出,与眼前这条鲜红粗长、生满倒钩,童臂儿也似恐
怖物事迥异,料想也是经『高人』指点后才得到的好处,无怪乎聂冥途不顾体面,
有机会便以之示人,张牙舞爪,却不知其上的淋漓新血,自哪个凄惨的女子处来。

  「南冥,我还是那句话。」聂冥途收了笑声,面色一沉,阴测测的笑道:
「当今之世,三才五峰俱已凋零,三冥中便只我俩,也足以横行天下。那女娃儿
袖中之物归我,咱俩狠狠玩够了她,带条艳尸往祭殿处回合,也算得上『全员到
齐』啦。待那脑子灌水的胤家小儿吐出妖刀武学的秘密,咱们联手将男的全宰了,
女的留下好生享用,再带着无双利器与不世绝学杀出去,闹它个天翻地覆!

  「人生走这么一遭,尽够本了,血洗黑白两道,当者披靡,那才叫快意!我
是诚心相邀啊,你待如何?」

  恶佛面无表情,宛若月下沉默的嶙峋山岩,符赤锦望着他那异常高大、双肩
极宽,贲起的肌肉直欲破衣而出的骇人背影,想象这样的怪物同聂冥途联手,挥
舞妖刀逢人便杀的画面,不由打了个寒噤,几乎忘记自己还陷于恶魔之手,忍不
住替东洲的未来捏把冷汗。

  聂冥途也不生气,嘿嘿几声,正欲再劝,忽滴双目圆瞠,怒喝道:「女娃儿
你——!」恶佛眉目微动,霍然转身,之间符赤锦玉容白惨,急唤:「小心!他
是使诈——」恶佛感应气机的瞬息间,聂冥途的手掌已无声息地印上那岩壁一般
的腰脅——千钧一发之际,恶佛硬生生拱背拧腰,以背负的刀匣砸向狼首,却逼
得他撤掌闪避。

  岂料聂冥途棉絮一般,随他掀过的劲风偏转,这轻飘飘无声之掌仍是击在木
匣未能尽掩的后腰上,劲力疾吐,本擬打得他腰肾破裂、倒地不起。殊不知绵韧
的掌力竟如数反激,仿佛打的是堵厚厚的实心铁壁,足未沾地,已被自己掌力掀
了飞去,五枚弯镰般的骨甲『唰!』撕裂僧袍腰带,扯开五道暗艳血虹!

  这一下砍死狼首偷袭得手,其实是偷鸡不着,吃了大亏。

  南陵恶佛一身艺业,奠基于饿鬼道嫡传魔功《破魔杵》,这路武学近似横练
硬功,以秘药、心决将两条臂膀练得浑如铁铸,无坚不摧,施展时撮指成拳,突
出中指第二指节,凝力一贯,能硬生生穿胸透骨,击出心肺,无论视觉效果或杀
伤力都极惊人。

  身为饿鬼道一脉两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器材,恶佛并不满足于破魂杵的威力,
自一部不知名的域外武笈中悟出硬功内壮的法门,自行修成不逊役鬼令神功的阳
刚内力,其浑厚霸道,更压过先代鬼王阴宿冥,双掌以不相上下的刚劲反向运转,
能将人活活磨成肉酱,故称『碎骨金轮』。

  聂冥途壮年时与他战过几回,知之甚深,满以为『白拂手』的柔劲能穿透碎
骨金轮的护体刚劲,伤及筋脉脏腑,哪知一掌印落,与昔日遭遇竟无二致,已来
不及撤劲,若非白拂手卸劲妙绝天下,怕要震得五脏糜碎,爆体而亡。

  狼首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眼见要撞上林树,蓦地灰影晃摇,忽如云
雾般绕树转回,乍现條隐连变几匝,眨眼回到原地,浑如没事人般,莫说丹红,
连口痰都没吐,对面的恶佛却渐有些不妙。

  腰间被骨甲抓出的五道伤口,淌出的鲜血颜色益深,隐泛青紫。符赤锦与他
相隔一丈有余,依稀嗅得一股爬虫黏液似的腥臭,暗凜道:「……爪上有毒!」
见恶佛并不点穴止血,按住伤口一运潜劲,指缝间喷出大蓬污血,洒得一地怵目
黑红,草枝灼弯、烟焦缕缕,可见其毒;伤口再出之血即转殷朱,腥臭大减,点
了几处大穴,撕衣扎紧。

  这个袪毒的法子虽即见效,却非导行真气逼出毒素,乃以强横无匹的潜劲施
于血肉筋脉,加压迫出毒血,形同自打了一拳,伤上加伤。狼首料不到他如此狠
辣,不惜加重伤势,也要逼出腐尸爪毒,无论如何,得益的总是自己,竖起了大
拇指,嘿嘿狞笑:「了得。如此狠绝,才是我所认识的南冥恶佛。看来咱们哥俩
是话不投机啦,我一直以为老鬼是叛徒,不与我站一边的,最后通通都要死,也
不差早晚了。」活动活动筋骨。拗得指节噼啪作响,沉腰坐马,涵胸拔背,拉开
『薜荔鬼手』的功架,凝如渊渟狱峙,气度恢弘,放佛化身阿罗汉。

  他长长吸了口气,发出刺耳怪啸,头颈不自然地扭动起来,喉底『格格格』
地滚着恐怖的怪声,上半身如鼓风帆,夸张贲起的肌肉撑开暗青色的肌肤,将仅
存的上衫涨裂,硬毛戟出,连头颅骨相都产生微妙的变化……

  符赤锦从未亲眼、近距离地看过《青狼诀》的化兽异象,饶是她胆大心高,
也吓得目瞪口呆,这与二师父修炼『白虎摧心爪』。日积月累地失去人形、最终
如立兽般不同,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如此距离地改变身躯外形,她脑海中只能反
复出现『妖怪』二字,纵使隔了高达魁梧的恶佛,符赤锦仍不由自主地向后倒爬,
直到手足发软,再怎么扭动都不能奏效为止。

  恶佛的眼光识见高出她十倍不止,只一瞥便明白:聂冥途并非只是运起《青
狼诀》,以不死之躯运使『薜荔鬼手』。

  他拉开功架时,已运气对应的佛门内功,接着施展『高人』所赐的异版《青
狼诀》心法;且不说物异必有妖,能于忒短时间内『恢复』被废邪功的,肯定不
是什么好东西,同运两套质性相异、乃至相反相斥的功法,这是往走火入魔的路
上奋勇精进,就算下一刻七孔流血爆体而亡,也不令人意外。

  聂冥途体内两股真气相互激荡,甚至在粗硬的皮肤表面,依稀见得鼓起的气
脉气节如蛇鳗般窜高伏低,宛若活物,作用于筋骨皮肉,何止凌迟而已?其痛难
以形容,换了他人,几团水银似的异物循皮下遍走全身、不住冲撞,光切剐都能
硬生生将腔子里削得血肉模糊,全仗《青狼诀》异乎寻常的再生愈合只能,才令
聂冥途犹可挺立,并未倒地气绝。

  而佛魔二气的冲撞,也将产生结果。

  聂冥途怪啸若狼咆,赤裸的上身比原先涨大了一倍有余,尤以肩臂肌肉最为
夸张,暗青色的皮肤表面生满硬毛;头颅大小倒并未变改,只是吻尖眼斜、犬牙
暴出,呼噜噜地吐唾间,撑薄的嘴皮边上不住翻出赤红牙龈,看似一头活生生的
犬妖,只下半身还是人形。

  他身形微晃,倏至恶佛面前,骨甲挥落,招式难似『白拂手』,劲力却阴狠
横霸,是以阴功驾驭阳手,招正而劲邪,恶佛的速度略逊兽化的狼首一筹,『嚓』
的一声,前襟破裂,鲜血酾空,才赶上挥拳却敌。

  青狼诀奈何不了强横的《破魂杵》硬功,阳刚的佛门武学却未必,恶佛重拳
轰至,聂冥途上半身打了一号不止,动作却更敏捷,以毫末之差贴拳让过,轻如
柳絮般,似被拳罡推开,尽得白拂手精要;闪至恶佛身侧,『狼荒蚩魂爪』中一
式『倒断肝肠』应手而出,这回却不倚爪利,改以撮拳直捣!

  『金刚杵手』的纯阳刚劲,打穿了破魂杵的护体真气,正中恶佛未受伤的那
一侧,余力所及,另一边的腰侧创口鲜血喷出,强如南冥恶佛,也捱不住接连两
度失血,巨躯微佝,踉跄退了开来。

  危急之间,恶佛脚跟踏地,臂横如井栏,虽是前所未见的狼狈,聂冥途一见
这『五百由旬势』的起手,知是『碎骨金轮』里的守御极招,能令拱手转瞬易位,
冒进决计讨不了好,却不能教恶佛就此喘过气来,恶念徒生,阴阴一笑,转身扑
向符赤锦。

  「卑……卑鄙!」

  两人虽才交手片刻,且行动如风难以悉见,符赤锦毕竟是游尸门三尸的高足,
一见那蜗角极争,妙到毫巅的攻守进退,神之所凝,惧怕鬼怪的心思便即消淡,
眼见狼首翻身掠近,知是围魏救赵的伎俩,只恨身子半软力气未恢复,不能教他
这条诡计落空。

  果然恶佛不得不弃金汤之守,飞扑来救,聂冥途速度较他更快,停步、转身,
尚有调息提劲的余裕,恶佛却不及顿止,『破魂杵』重拳迎面轰至。

  狼首不闪不避,亦是双拳齐上。两人打得天愁地惨,四周地面被拳罡、轰击
声所波及,激得飞沙走石,明明无一拳轰至地面,周遭却无一方爿角之平整,宛
若地龙翻身;震波透体,更令胸中气血翻腾,难以遏制。

  符赤锦以袖掩面,苦苦调复,这等刚力对刚力、毫无花巧的重拳对轰,若出
自恶佛与玉面蟏祖之手,倒也还罢了,聂冥途却明显是以敏捷取胜的主儿,岂有
这般嚣狂横霸的硬功?

  片刻轰击声顿止,尘沙消散,却是恶佛踉跄倒退,胸口的伤处黑血汨溢,连
嘴唇都泛着青紫,脖颈面颊爬着物攻般的细细紫脉,显是毒素藉血扩散;而头颈
胸腹距离心脏都近极,剧毒攻心之际,便是恶佛断魂时。

  南冥恶佛之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除以爪毒削减其力,四拳对撼的当儿,聂
冥途更不住变换招劲的阴阳组合,有几下阴劲趁隙而入,是扎扎实实伤了对手。
恶佛倒退两步,却不能点穴止血,以免将毒素封在体内,加速入心;又不能效法
前度,施力迫出,毕竟胸口有膻中等诸多要害,一个拿捏不准打死了自己,可就
贻笑天下了。

  聂冥途缓过气来,驱动青狼诀与鬼手心法,狞笑着走上前去。「南冥,到了
阴司,你再同老鬼好生对质,看看到底是哪个欠了余二人六十年牢狱之灾!」倏
地点足掠去,左狼爪右鬼手,佛魔合一,欲将恶佛撕成两爿。

  恶佛双掌相对,一左一右各自接下,抡臂如磨盘,两股方向相反的巨力,往
臂间最中心出钻绞——即使已是强弩之末,『碎骨金轮』毕竟还是结下了狼首的
佛魔合一之招。

  聂冥途本就没想一招能结果他,加倍输出阴阳二劲明显感受到对手的力量慢
慢被压了下去,恶佛却仍面无表情,连汗渍都没淌一滴,遑论懊悔惊惶、讨饶求
存的可怜相。实在是太不爽了,南冥。『你还是这副死样,』狼首忍不住『啧』
的一声,微微一丝索然:「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啊!死到临头,害怕点好么?」

  没想到恶佛突然开口。

  「你怎会以为,自己赢了这局?」

  「就凭我这佛魔合一——」聂冥途笑容忽凝,清楚感觉到『碎骨金轮』全集
中到了右掌之上。两人单臂相交时,薜荔鬼手的威力稳稳压倒了碎骨金轮,他自
觉稳操胜券;但此际右掌承受的金轮之力徒地增强了一倍不止,薜荔鬼手逐渐难
支,已呈溃象。

  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恶佛原本分施于双头的碎骨掌劲集中至左臂,右手理当空空如也,然而聂冥
途左手蚩魂爪上的压力不减反增,竟比右手承接的碎骨掌劲更强,其力极刚、牢
不可破,而无坚不能摧……聂冥途突然发现这股尽力异常熟悉,只是在自己手里
使将开来,远不及这般惊心动魄——「不退……不退金轮手!」面孔扭曲、冷汗
涔涔的狼首尖叫,寒夜听来宛若哀嚎。「你、你……你使的是『不退金轮手』!」

  南冥恶佛猛然抬头,浓眉之下精光暴绽,双掌间的轮转劲力再度攀升一倍,
张口低喝道:「阿弥陀佛!」啪啪啪啪一阵炒豆裂响,伴随着聂冥途的嘶声惨叫,
他两条肌肉狂贲、比成年男子大腿还粗的暗青色手臂依然折成数段,节节对反,
犹如扭曲的珊瑚枝;绞磨的劲力之强,将聂冥途整个人从双掌间弹挤而出,如廻
弹撞上三丈外的一株大树,恰是狼首初初现身处。

  『啪』的一声,也不知是骨断或树裂,聂冥途大半个背门嵌在树干里,双腿
瘫伸,胯间物事如软虫一般,早已不复雄风,肩臂间不住窜出药气浓烈的白烟,
正是不世邪功《青狼诀》名震天下的复原奇能。

  恶佛正欲跨出,脚下一软,心知聂冥途爪毒厉害,只得就地盘膝,运功逼出
体外,忽察觉一抹若有似无的气机飞速掠近,霍然起身,提起右拳,大步流星地
走向笼于袅袅白雾中的聂冥途。

  ——除恶务尽!

  一抹黑影忽至树干后冒出,挥掌如拨弦,嗤嗤几声锐响,无形剑气在恶佛衣
裤上削出几条平滑切口、斩下无数粗细参差的枝桠,捲草带叶,一路飙向符赤锦。
恶佛知其所以,点足飞退,大鹏鸟般落于艳丽的红衣少妇身畔,挥袖挡下几道薄
锐气劲,一把将符赤锦拽起。

  来人立于聂冥途身后,单掌五指仍在不住弹动,剑气纵横,两丈方圆不住有
枝叶落下,砂石激起。这意思已够明白了:若再不走,我便杀了那名女子!

  以恶佛此际毒患伤势,莫说这等级数的高手,便来一窝土匪三脚猫,只消拖
得片刻,毒液毒死了他,南冥恶佛当机立断,低道:「……走!」挟着符赤锦扬
长而去,眨眼即不见踪影。

  那人静静看着,窸窣一阵,缓步走出了暗影。但见它身量不高,堪称矮壮,
虽披着一袭乌绒大氅,仍看得出肩宽膀阔肌肉结实,整个人精悍如一柄脱鞘霜刃,
头戴玄冠,额前乌绸垂面,正式血甲门主祭血魔君。

  他瞥了树后一眼,微微歪头的动作似觉嫌恶,远远行至两丈开外回头驻足,
专等聂冥途复原。约莫盏茶工夫,呛鼻的药烟渐渐消淡,空气中充斥着浓浓汗臭
与受潮的狗毛气味,聂冥途像泄了气的皮球,又恢复成骨瘦如柴、全身白惨的模
样,扭曲变形的臂膀看起来正常多了,却只有一条左臂勉强能动。

  聂冥途将穿出右肘后的半截断骨塞回肉里,窜起的药烟掩去伤处血肉模糊,
但收口愈合的速度已明显慢了下来。

  祭血魔君冷哼一声:「亡命之徒,喏,拿去!」袍氅扬动,一只小小的瓷瓶
飞过去。聂冥途信手扫落,并不领情,哑声蔑笑:「我自备了吃食,不劳你费心。」
奇锐奇坚的骨甲一划,从树后切下半截白生生的物事,擎在嘴边嚼得汁血淋漓,
却是半截女人的小腿。

  「你没听见胤家的说了,缺得一人,同盟便毋须再议?」祭血魔君的声音听
得出他既不屑也不满,赤裸裸地毫不掩饰。「这桑木阴的使者一离无央寺,便遭
你的毒手……看来,你是成心对着狐异门了,是不是?」

  聂冥途嘶声戾笑。

  「这花娘不是桑木阴的,我认得桑木阴的婆娘。此番前来,本想寻她晦气,
一报当日之仇,没想到遇到一名西贝货,我本欲快活够了在问口供,料不到家伙
太过厉害,没几下变干死了她,两头落空。」

  他抬起青黄怪眼,笑得既嚣狂又挑衅,仿佛此际半死不活的非是自己,而是
救了他的祭血魔君。

  「……不过,我敢问你打包票,这小花娘是天罗蚳狩云的人,我逮着她的时
候,那摸样分明是在等人;而唯一在这停下的,除她之外,便只有天罗香啦。你
忒想拍胤家小子的马屁,屁颠屁颠地给人抬轿去,也没有想到人家布下天罗地网,
专等你送上门去?」

  本拟先声夺人,唬他个出其不意,怎料到祭血魔君似不意外,冷哼到:「我
管她是谁的人!你把自己个儿搞成这副熊样,还好意思说嘴?我钥匙你,有地洞
都钻了,好这般现眼!笑?有甚好笑的?」

  聂冥途哈哈大笑。

  「光是『还活着』这一点,就值得大笑特笑。」狼首呲牙咧嘴,意兴遄飞,
显非耍嘴皮,真是由衷欢喜。「我多活一天都是赚,白赚难道不开心么?况且南
冥这回没杀成本作,下回便换他倒霉啦,想到都爽啊!

  「倒是你。你我非亲非故,适才还斗口一回,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别以为插手我便感谢你;老狼的闲事,你小子未必管的起。识相的快滚,待本
座起身,你想走就怕迟了。」

  祭血魔君掐死他的心都有,直想补一记『破魂血剑』,免瞧这副嘴脸,偏偏
此獠死不得,至少不能死于今日。「听好了:路上不管哪个,你都不许动手,包
括你在内,所有人都得抵达祭殿,一个都不能缺——你以为我缘何救你?不知所
谓!」

  聂冥途三两口啃出胫骨的轮廓,信手扔去,又截了条前臂来塞牙,一抹嘴上
汁血。「你个小家伙想趁老狼窝囊,以为有便宜可捡,就错到姥姥家了。择期不
如撞日,先宰你罢,总不是杀之不尽的西贝货。」

  祭血魔君单手负后,冷哼道:「讲话这么狂,不怕后悔么?你那条狗鸡巴就
算日日推血过宫,按我的吩咐导引通气,也要三个月后才能与自身血脉融合;才
过月余,你便忍不住了,万一……没有万一,是肯定。

  「待过得两日,移植的缝合处肯定溃烂生脓,若不截下换条新的、让你再规
规矩矩登上三四个月,脓疮蔓延到腿股时,下半身都得截掉。但,无论是换条鸡
巴或截半身,还都得靠我。现在,你要不在改改同我说话的口气?」

  聂冥途停下咀嚼,呆怔不过片刻,将肉臂一扔,飞也似地掠向前去,从草丛
里摸出那只小瓷瓶——于视夜如白画的『照蜮狼眼』而言,要看清飞落的轨迹自
是毫无困难——拔开瓶塞,果然透出的甘冽药气异常熟悉,正是曾服过的疗伤圣
药,足可生肌肉骨,神妙难言,心中一凜,回头道:「是你……让我卖胤小子平
安符的那个?」

  「不是。」祭血魔君哼道:「我只是受托操刀,替你换上那条雪獒的阳物。
这么恶心无聊的要求,我一辈子都没遇见过,世上怎会有你这般龌龊下流的东西?
这条眼看要报废了,下回给你换条马的可好?」

  「你得多谢我,才有机会经手这么厉害的鸡巴。」

  聂冥途再无异议,嘿嘿阴笑。「原来你也是给人打零工啊,啧啧。那人呢?
怎不自个儿来寻我?」转念明白过来:「莫非……胤家小子也是他的人,这局你
们给布的?是的话现讲啊,要不老狼一股脑儿打烂场子,对他可就不好意思啦。」

  这话听来可没半点不好意思的况味。祭血魔君没想让他奴颜卑膝,却也料不
到亮出底牌之后,他还这般嬉皮笑脸满不在乎,不禁侧目,忍着摇头的冲动,冷
道:「本座不是什么人的手下,狐异门主也不是。但『那人』的意思,不是教你
四出捣乱,坏了大事。你若判断不了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自好都别做。

  「那人说了,桑木阴之主非是你能应付的对手,万不幸见了,有多远滚多远,
省的还要人救你。没想到我不及传话,你的篓子已捅了个对穿,若胤小子没多备
几名『桑木阴』使者,你是想让这个局不明不白的完蛋在这里么?」

  「……合着是来宣旨的。」

  想到驳续巨阳还得靠他,聂冥途毕竟不敢太跋扈,生生将下一句『还说不是
太监』咽落腹里,老实不客气地将满瓶丹药吃个精光,消淡的药烟忽转浓烈,不
住滚出肩臂伤处;不一会儿工夫,略呈扭曲的右臂逐渐恢复常形,全看不出曾受
过这么严重的创伤。

  「话讲完了还不走,难道等着吃宵夜?」

  聂冥途从树影底下拖出残缺不全的赤裸女尸,割下青惨惨的苍白乳肉就口,
嚼得颇香。「说罢!还有什么要我办的?拿人好处,总有还的时候,老狼不至于
这般不上道,想让我干什么,划下道儿来。」

  「这厢行事,一贯不使唤人。想不到该干什么,或干不了该干的,就不是一
边的人。『那人』何以挑你卖那保命符,我始终不解,却也未特别询问。」祭血
魔君冷冷道:「我留下来,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你那《青狼诀》愈合之能,究
竟快到何种地步。」

  聂冥途面露邪笑,未及说两句挖苦言语,祭血魔君袍氅倏扬,嗤嗤几声,四
道剑气准确无误地打穿狼首的膝盖肘关,几无先后之别。饶是聂冥途嚣悍绝伦,
也痛得倒地惨嚎,翻滚弹动,霎眼剑变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膝肘的构造在人体当中算是复杂,不仅有肌束骨骼,更有软骨筋腱,如同一
具精密机关,即使《青狼诀》能透过吞噬血肉快速复原,这种程度的伤也仅次于
残肢截体而已;能否尽复旧观,聂冥途自己也没把握。

  他疼得瘦脸发白,这才明白祭血魔君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容忍他。

  「算上愈合的时间,你差不多能在一个时辰内赶到,莫要迟了。」

  黑氅高冠的阴人未多说一句,甚至没恫吓他迟到或不到后果如何,背负双手,
缓步行出林道。

  因为全无必要。

  世间没有什么话语,比这四道剑气传达的意思更清楚明白。

  聂冥途伏在地面荷荷喘气,难以言喻的痛楚令他面孔扭曲,涕泪横流,精通
医道的祭血魔君似乎特别明白人体疼痛的生成来源,剑气不仅打碎骨头,更直接
从软麻筋当中穿过,痛的程度大大开拓了狼首眼界……也不知过了多久,荒林间
才又响起老人嘶哑的疯狂笑声。

                ※※※

  天罗香的车队不快不慢地来到了渡口前,花费的时间与计划里出入不大;唯
一落下的盏茶光景,是在林道旁的等人的那一段。

  负责假扮桑木阴使者的,是『华』字部一名年纪稍长的教使,身手不弱,一
直没得到升迁的原因连蚔狩云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孟庭殊一贯表现出色,
让这些年纪大的姐姐们看起来益显平庸,也可能只是蚔狩云不喜欢她的某些地方,
譬如长相气质之类。

  也可能是梅玉华太规矩太文静了,被晚于自己入谷的后辈轻易超过,也不觉
心焦,蚔狩云讨厌钻营,但对消极自守的同样没有好感。

  但梅玉华决计不敢、也不可能无故迟到,让约定的集合处大唱空城。

  她必然是死了,蚔狩云想。

  无论是谁下的手,能从华玉梅口中拷略出来的有用讯息非常。非常少,这也
是他获选参与这项任务的根本原因。「你准备一下,接替玉华。」她淡然道。

  车厢对面的少女听懂了命令——尽管她不懂这个命令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从座下取出预藏的桑木阴灯笼,换上一袭绣有建木图腾的衣裳。

  码头上泊着一艘巨大的平底粮船,四周戒护的金环谷精锐与蚔狩云所携数量
相若。粮船与码头间搭着浮板,前导的马车至此便让到了一旁,让装载着万劫的
大型马车直接驶上粮船。

  其他两辆车里的女郎们下车登船,将装着万劫的马车固定在甲板上。平底粮
船附近还有几条小舟,看来便是供这些个随性的戒护人员使用。接替梅玉华假扮
桑木阴使者的少女不便现身,姥姥本想叫车夫也将马车驶上舟去,还未掀帘吩咐,
冷不防一阵箭雨飕飕飙落,连人带马,射倒了整排的金环谷锦带!

  「敌袭——!」车外舟中的天罗香女郎纷纷喊叫,就近寻找掩护。「保护姥
姥!」比起金环谷的乌合之众,天罗香诸女训练有素,伤亡相形少得多。这点在
紧接而来的第二波箭袭后益发明显——单打独斗,鬼先生自锦带好手中挑选出来
的这批精锐,可能胜过目前炉谷内绝大多数的人,然而在夜间林边猝然遇袭,精
强的武艺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两波乱箭之后,还未拾取行动能力的,绝大多数都
是女子。

  可惜除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锦带豪士,陷入混乱的还有拉车的马匹。

  包括蚔狩云所乘,两辆还在岸上的小型马车被惊慌失措的马儿拉得到处乱跑,
其中一辆被乱箭射倒了两匹之一,辕前失驾,当场翻覆;蚔狩云那辆却只被射死
了车夫,一路往林间冲去,恰恰迎着箭壶射空、拔刀掩杀而来的埋伏大队。

  四面山岗之上,亮起了白骨杖撑出的血艳灯笼,灯上绘着张翼的青色蝙蝠,
映出十数名坦露着暗青色赤裸上身、腰间仅围皮裙,青面獠牙的狰狞小鬼,天罗
香的女郎一件,半数以上惊叫溃逃,仅少数人尚能沉着应接战,此消彼长,形势
更加严峻。

  「是集恶道……『鬼王』阴宿冥!」

  蚔狩云攀着东倒西歪、抛甩弹撞的车厢,拔下头顶金钗,越过对面玉容白惨
的银衫少女,素手一扬,金芒穿帘而出,贯入一匹健马的后脑!那马儿立时气绝,
屈膝跪倒,扯得并肩狂奔的另一匹马身子一侧,齐齐倒地。

  好不容易止住狂奔,

  三艘中的前两艘点起易燃之物,操舟之人随即跳船逃生,两艘小船顿成两枚
喷着火焰的大而第三艘箭舟之上,赫然立着一名漆纱幞头、碧绿蟒衣,肩但听他
一声长笑,抢在船头撞上平底粮船之前纵身一跃,掠过不过眨眼工夫,阴宿冥已
来到船舷,挥剑连斩,搭着桥板的铁钩、连着船锚的铁链,乃至「哈哈哈哈哈哈
……老虔婆」阴宿冥似无惧烈火,粉底皂靴踏上船舷,拄剑狂笑:「回去告诉雪」
……谁告诉你,万劫已经是你的了?「

  阴宿冥笑容倏凝,霍然回头,蓦听轰隆一声,甲板上那巨型马车的厢门连铰
链一并弹飞,跨出一条肤光雪白,足胫修长的半裸玉腿。

  那光裸的腿掌上趿着一只金灿灿的船形硬屐,足趾平敛、踝骨浑圆,十枚如
玉颗般小巧莹润的指甲之上,涂着彤艳艳的蔻丹,亲兴晶莹如玉的傲人雪肌,非
但不显一丝风尘,反而有种既纯真又性感的诱人风情,美不胜收。

  奇异的船形屐以金线缚住玉足,一路从脚背、踝胫缠上小腿,细细的金线微
微绑入雪肌,不但凸显她结实的肌束,更有一丝极微妙的丰腴肉感,亦可略窥肌
肤的紧致弹性……单这矢跨出厢门的长腿便足以颠倒众生,况乎全豹?

               阴宿冥与

  媚儿没无聊到去留心天罗香的婊子生得什么模样,她自己就是一身酥艳艳的
雪肉,身段傲人,何必管那些打扮的妖妖娆娆、专勾男人的贱货!然而,先前几
度会面,雪艳青虽是衣甲暴露,确实英气大过了妩媚……不,简直是毫无妩媚可
言,就是个不巧生了副女子胴体,骨子里却严肃无聊的畸胎——媚儿喜欢夸大这
分想象,藉此得到一点小小的优越。

  眼前的这条长腿,确是妩媚、英风兼而有之,似乎玉腿的主人非常清楚自己
的美丽,自然而言地接受了它,与它相处和睦,以至一举手一投足间,风情自在,
秾织合度,美得浑然天成,毫不做作。

  玉面蟏祖足尖点地,自车厢中站起身来。一样是半截式的胸甲,裹着一双坚
挺乳峰,裸露出蛮腰玉脐;裙甲不过看看掩臀,前后两片裙纱之间,音乐露出结
实修长的赤裸大腿……却有两处明显与记忆不同。

  『雪艳青』脸上带着一副蛛形半脸面罩,掩去上半部的秀颜;披着一袭猩红
衬里的雪貂大氅,颈间缀了圈雪白的蓬松兔绒,以金锁系之,似却遮掩过于暴露
的战甲,两只浑圆高耸的玉乳却将胸甲高高撑起,大把雪肉鼓出甲缘,想装作视
而不见都难,全身的甲胄只这处像硬生生小了一号,也不知底下垫了多少物事;
惯于脑后高高挽起马尾的利落发式也已不见,却而代之的是放落乌溜如缎的秀发,
只在鬓边簪了朵金丝掐成的羽片珠花,更无其他余赘,既华丽又简约,妩媚中偏
带着大方贵气,品味委实不坏……至于双手指甲均染凤丹这样的小地方,她就懒
得算了。

  「……虚荣!恶心!做作!」

  乔扮成阴司判官的红发女郎在心底诟骂,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咬牙道:
「玉面蟏祖,这条船快沉啦。船首破这么大个洞,又烧将起来,只怕到不了路观
圆上的集合点,船上之人便已喂了鱼虾。

  「今儿我也不来为难你,快快弃船逃生,从本王眼前滚蛋罢!忒识时务,我
不会笑你夹着尾巴临阵脱逃的。」

  玉面蟏祖一振雪白貂氅,站直了身子,单手叉腰,俏生生立于以铁索固定在
甲板上的马车之前,一身雪肌被乌沉沉的车厢一衬,更显身段婀娜、玲珑浮凸,
当真是一把细圆蛇腰,曲线紧致,不似人间应有。

  然而比之诱人胸腰,最摄注目的却是她那双浑圆结实,长的难以言喻的美腿,
踏着近四寸的船形金屐,比例修长已极,穿透噼啪做声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峰壑
起伏的阴影,无论是气势或美丽,都压的媚儿喘不过气来,痴痴地怔瞧了几眼,
忽生刑秽之赧,益发恼恨。

  ——让她消失在火海里罢。

  绘着狰狞花脸的地狱道之主一咬白牙,忽然笑起来,再被宽袍垫肩、浓墨油
彩尽掩美貌的红发丽人心中,终于找到了平衡这股恼火与失落的根本之道。

  「……本王改变注意啦!」她活动臂膀,提剑上前,狠笑道:「你还是留在
这里好了,同这艘破船一起沉入水底,烂成一堆白骨罢。万劫留下!」杀意涌现,
心神激荡之下,一时竟忘了以内力压抑喉音,这几句却是以原本的声音说出,尖
亢细薄,尽显女子本相。

  一身金甲的雪肤丽人记不起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总之与眼前形容全然无
法联系起来,却非蛾眉微皱之故。「你就为这种理由杀人?」一指远方水面载浮
载沉的税收残尸,沉声道:「那些连江湖人都不是,与你有何冤仇,仅能如此切
菜砍瓜一般,随手斩杀?」

  媚儿听得一怔,尖声厉笑:「你个脑子烧坏的婊子,说得什么蠢话!那些个
蝼蚁废物,杀便杀了,有甚好纠结的?你的那杆黄金杖呢?快亮出来,你可知本
王杀人,还管待你是不是手无寸铁!」恶念徒生,不待对手真亮出兵刃,挺起降
魔青钢剑和身扑去,身前一抹青芒倏化洪流,轰然而生,正是《役鬼令》的一式
『山河板荡开玄冥』!

  《役鬼令》神功并无常形,以锋锐无匹、蒸汽浩然的降魔青钢剑施为,威力
益发难当,便有金甲护身,玉面蟏祖亦未敢正缨其锋,身形一转、貂氅倏扬,原
本所在处的车厢便成替死鬼,青芒过后,如遭万箭攒射,遍体巢穿,旋即轰隆一
响,半边马车仅余车构,厢板化作一地木屑铜件,全然无法想象本来形状。

  媚儿这式用上了十成功力,得益于丹田里的精纯阳丹,更因狂怒之故,上升
到『无心而动』的境界,超越了她现今对役鬼令神功的理解;极招一出,连自己
都有些错愕,复感惊喜:「这是小和尚留给我的……」眼前浮现那张稚气未脱的
黝黑面孔,胸中剧痛如绞,霎时只觉世间无一物不可恨,心头攸冷,一瞥满地残
碎,才想起并非见得那口贮装万劫的木棺,不禁一怔:「刀呢?」

  攸地车构轰倒,固定用的铁索飞散开来,一抹金芒雪影峭立于烟云间,身段
出挑的玉面蟏祖单手提着长逾七尺的巨大石刃,便只这么一拦,刀头已杂碎厚厚
的甲板,嵌入其中。她提刀的一条藕臂肌团鼓束,却丝毫不觉粗硬狞悍,修长的
线条依旧润滑如水,结合力量的美感益发动人心魄。

  媚儿心头微凛,并未想到要与妖刀对战,然而胸中一股莫名悲痛涌起,狂气
发作,视世间诸物如寇仇,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阿兰山论法之后,她恍恍惚惚过了一阵,什么捭阖纵横、诸国同盟,什么七
玄聚会称霸江湖……通通没在心上,不吃不睡,连平素打骂侍女、拿诸小鬼出气
的习惯也提不起劲,几乎失去了时感。孤竹国的臣子们担心公主绝食而死,急如
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她在时昏时醒间磐岩数日,终于明白自己怎么也死不了。

  因为小和尚留在她丹田里的那个,顽强地支撑她的生命,放佛它自己也有生
命似的。

  「傻丫头!活着,起码还能想念;死后无知。就什么也没了呀。」那晚在恍
惚间,她依稀听得耳畔有人这么说,摸着她火红卷发的手儿好小好凉,放佛幼时
总不离身的布娃娃。

  媚儿没有嚎啕大哭的气力,才明白自己虚弱到什么程度,静静流了整晚的泪。

  她很久、很久没哭过了,师傅死时她都没哭,那夜却放佛流干了一生的眼泪。

  苏醒后她不仅不再拒食,反而冷静的、无比沉着地往肚里塞着食物,拼命摄
取营养,如带烈恨一般,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展现出前所未
有的积极,猛进到令群臣忧心的地步。

  今夜也是。要夺万劫,便直接伏下鬼卒——大部分是她安排在王宫卫队里的
精锐——以高效的围杀杀之,不讲黑道规矩,管它曲直道义。她认为只有这样,
才能算活着,以时时刻刻涌现、却仍经常猝不及防地刺伤她的痛楚。

  妖刀是么?那就来啊!

  降魔剑一横,重新摆出接敌的架势,运功凝神,切齿狠笑。

  「来啊,那妖刀很好,你也很好,船沉了也好。」即使掩盖周身的女性特徽,
能死的话,那更好了。

  第百七十折、彼梦如是,说时曾经

  两人纵身跃下熊熊燃烧的江船,于岸边林地间对峙着。

  雪婊子的膂力驰名天下,压尽世间男儿,媚儿毫不怀疑她能抡使这柄足有八
尺长、石柱一般的巨刃。以万劫之沉,再加上雪婊子的怪力横扫而来,纵是降魔
青钢剑,也可能在对击间轻易毁损。

  媚儿不待对手提起石刃,踩着官靴大步流星,倏地欺入刀围内,一剑刺向
「玉面蟏祖」心口!这下并未用上役鬼令,甚至无有招式,一心取快,欲杀她个
措手不及。

  修长健美的金甲丽人一转石刃,以刀代盾,「镪!」一声火星飞溅,青钢剑
削下一片石屑,玉面蟏祖单肩微侧,让开这逼命的一剑。

  媚儿亦喜亦忧,忧的是雪婊子无论气力反应,均远超她的预期,这一仗并不
好打;喜的是万劫枉称妖刀,山岩般的巨刃竟不如降魔青钢剑坚利,尽管没能刺
穿雪婊子的心口,却削下她用以格挡的部分石刃,若非雪艳青避的及时,少不得
要被划伤肩臂。

  ——若能毁去万劫的话,我便赢了!

  媚儿不肯放弃先手,右腕轻颤,青钢剑抖落寸芒,照准蟏祖一径飞刺。

  玉面蟏祖仍是单手提刀、彼端沉地,挪动长长的刀柄,径拿厚重的刃末当盾
牌使,任它嚓嚓嚓地石屑分飞,坚持不退,难说是谁占了上风。

  万劫不抵降魔剑之利,花岗岩般的刃体被削的七零八落,看似鬼王占优,然
后鏖战迄今,蟏祖始终单手接敌,石刃一次也未举起,怎么看都是他更从容些,
仿佛在观察对手招式,还有厉害的后招未使。

  役鬼令雄浑刚猛,却不以速度称著,媚儿干舍不用,在求「及时」二字,不
予令他缓出手来;久战无功,不免焦躁,圈转长剑,一式「弥望泱莽卫后土」中
宫直进,同样是当胸一剑,此番不见投机取利,严整如六军催发,气势万千!

  蟏祖再不能稳立不动,疾退两步、藕臂平举,厚刃斜撩,地龙破土之势对上
卫后土护民之剑,轰然一响青芒迸散,两人双双退后,距离陡的拉开,而石刃的
反击便于瞬间发动——金甲女郎左臂一合,握住长柄之末,抖开长柄铁链,巨刃
点、拨、挑、刺,使得竟是长枪法!兵器形质虽颇不合,仗着万劫の长一径施展,
居然法度严谨,攻得媚儿连连倒退,降魔青钢剑在身前舞成光团,哧声不绝于耳,
石屑纷飞,如炮朽木。

  (可……可恶!)

  媚儿盘算落空,出剑不敢放松,竟连换气的余裕也无,眼看气力将尽、胸中
闷胀如窒,几欲短息,蓦地腹中阳丹迸出一股精纯无比的内力,推动周身内气循
环,仿佛那杀千刀的小和尚从身后环住了她,抓着她酸软无力的手臂持续出招,
再度于严峻的险势中保护了她。

  好胜的红发女郎匍得新力,咬牙便要出手,忽觉腰腹间有异,似乎死小和尚
搂她圆腰的手臂紧了紧,用那令人酥麻的磁震嗓音在他耳畔柔声道:「媚儿,别
忙。等会……再等一会。」

  (好……好。)

  她沉稳运臂,化役鬼令于剑中,无争无抢、不火不蕴,敌住矫矢而来的枪势。

  雪婊子的招式依旧神妙无方,甚较前度所见更为精准,少了那股大开大合的
璞拙疏放,却处理得更加细腻周折,看似以力压服,所长却在巨刃之外。

  在那双雪酥酥的袖长藕臂操纵下,石刃非如过去她手中的虚危の杖,化成一
条睥睨洪荒的巨龙旋尾扫来,势足毁天,径以一力降十会,而是每一出手石刃便
如神龙腾至,撞上青钢剑旋绞而成的光幕,一势一龙,连绵不绝。

  俄顷间,粗糙嶙峋的万劫刃头已数十度、乃至连击过百,宛若千龙齐至,尽
管一头头全撞碎在锋锐无比的剑幕上,巨大的压力却持续堆叠,竟无丝毫放松。

  若媚儿于阳丹发动之初径行反击,即时击溃枪势,两人间隔着一柄万劫,蟏
祖身臂连动,随时能组织第二、第三……乃至连绵不绝的攻势,攻守极可能于刹
那间二度易位,届时便只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余地。

  她稳稳扛住千龙之枪,沉着地承受剑上压力,从环抱着自己的无形臂膀间得
到力量,直到丹田丹田阳劲澎湃如潮,沸水般流遍四肢百骸,通体力量充盈,犹
不着急,半闭美眸,在对手气劲着体前已经自行运腕击回,五感空灵,渐至无心,
不知不觉占据了主动。

  至水到渠成时,降魔剑青芒一收,千百剑影倏凝,压着万劫旧力已尽、新力
未生的当儿,剑流轰然而出,正是《役鬼令》至强一式——「直道皇天万里平」!

  虽是役鬼令中的最强一招,历代鬼王却几乎无法使用,盖因极招正气之强,
未运内力,单以招式心诀,这些阴人自身便已抵受不住,临敌强使等同自杀,只
得忍痛弃之。

  媚儿以阳丹发の,配合无私无恨、勿固勿我的无心之境,一霎间宛若南骊五
祖再临,数百年之间,再无一名集恶道之主能有如此浩然正气,青冥剑流恢弘映
照,瞬间击溃呼啸千龙,吞噬万劫!

  巨刃为青芒所捲,表面綻裂无数,隙间透出青光,摧平之势已不可挡。媚儿
身上的鹦鹉绿绸袍逆势激扬,宛若神临,击着青冥剑流踏前两步,石刃似穿而过,
人于刃中,蓦地青光迸散、碎石弹飞,万劫刀刃只余半截,不过三四尺长。

  媚儿身子一抵,降魔剑已经能触及蟏祖,「直道皇天万里平」余威未尽,锋
锐的剑尖自她额际挥落——(……赢了!)

  红发女郎自「无心之境」回神,未及欢呼,忽觉胸腹间奇寒彻骨,余光垂落,
赫见抵着身子的平钝之物,非是被拦腰削断的石刃,而是一小块坚冰,才发现整
柄万劫表面覆满白霜,抵着腹间的冰壳里冻着一小节圆锥状的青钢尖刺,似是自
削断的石刃中露出。若非「雪婊子」以凝气成兵的奇寒冻封住尖锐部位,适才她
挥剑直进的刹那间,身子已遭尖锥洞穿。

  这般奇寒真气,媚儿非是初见。

  ——在三乘论法大会的莲台上,同小和尚最终一决的红衫女郎,就曾使过这
种武功!

  心念一动,急急撤剑,剑尖已将她的蛛纹覆面巾削去,一抹殷红自女郎发尖
淌下,幸好并未伤及面孔。媚儿疾退两步,降魔青钢剑斜斜指地,颤声道:「果
然是你!你是水月亭轩的……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女儿!」

  代替失踪己久的雪艳青穿上金甲的,正是染红霞。鬼先生将存入脑海中的
「玄嚣八阵字」枪法整理出来,由蚳守云负责喂招,顺便指点他的言行举止,以
免露出破绽。

  这一老一少在北山洞窟中动手过招,打的昏天黑地,鬼先生则在一旁观察,
将超卓的记性眼光辅以「思见身中」之能,修正染红霞的招式理路。三人合力之
下,竟将玉面蟏祖出手的模样仿了个七八成,起码外观上没什么问题。

  染红霞自小随父亲、舅舅耍弄旗枪,接触北关「血云都」独门武艺的时间,
怕还早于水月嫡传的武功,于长兵器一门本有基础,非是一问三不知的外行。
《玄嚣八阵字》枪法繁复精奥,充满辩证反诘,极对她的脾性,虽只有鬼先生转
述的外形模拟,已给她偌大启发,与《青枫十三》《十三枫字剑》两部新旧剑法
相互参照印证,又似有新的体悟。

  鬼先生自不会傻到把珍贵的金甲正本与她过目,然而,以染红霞融会贯通的
程度,虽无心法推动,威力全来自本身的内功膂力,然而徒具其形的玄嚣八阵字
枪法在这名秀丽女郎的手里,居然还是颇有威力的,并非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心中颇生忌惮:「此间事了,需得废了她的内功,免生枝蔓。她最有价值处,在
于{ 染苍群之女}的身份,这点价值毋须如许武功。」鬼先生暗地里下了决心。

  染红霞随车押送万劫,反正有耿照在手,复有冷炉禁道の天险,鬼先生也不
怕她耍什么花样。她陡被叫破身份,心头微凛,一抹额际液润蜿蜒,才发觉覆面
巾已被削落,眯眼凝去,蹙眉沉声道:「我……我在阿兰山见过你。你是那……

  孤竹国的伏象公主!「媚儿大吃一惊,怕还在染红霞之上,意识到脑顶的凤
翅乌纱璞头早在适才抵御巨刃连击时,被呼啸的劲风扫落地面,连裹发的纱网都
碎裂开来,摇散一头火焰般的金红卷发;一抹面颊,油彩勾勒的花脸早被泪水冲
出两道轨迹,露出异常白皙的雪肌,遑论心神激动下,毫无压抑的本来喉音。这
要再看不出」鬼王「其实是女儿身的,大概只有瞎子了。

  她掩护被揭,反倒称了心意,当下再无顾忌,大声道:「你……你没死……

  死在莲台下,那杀千刀的小和尚呢?他……他……「忽然说不下去,喉头哽
咽,益发恼火起来:这该死的喉咙!什时候了,使什么性子?怒火上冲,泪水难
以克制的流下来。

  染红霞见她流泪,霎时什么都懂了。明明立场相左,甚至才刚于刀剑之上拼
过生死,不知怎的却像遇见了极亲近的人,鼻头蓦酸,也怔怔掉下泪来。

  媚儿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倏又熄灭,朝身畔矮灌丛一阵乱砍,
用力过猛失了平衡,降魔青钢剑脱手飞出,尤不解恨,起脚踢得一跤坐倒,缩膝
环抱,把脸埋进双腿间,双肩抖动,如小孩般呜呜哭起来。

  染红霞有些怔傻,数日见心力交瘁的疲惫、挫折……等一股脑儿涌上,膝间
一软,坐倒在草丛里,被不远处抱腿痛哭的红发女郎感染了似的,眼泪不知怎的
越拭越多。

  「都……都是你!」

  媚儿哭的片刻,想起罪魁祸首就在身边,猛然抬头,芊芊玉质一指,红着眼
眶扁嘴到:「你……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做什么?场边忒多人你不捡,偏偏挑小和
尚上去打擂!都是你!都是你!」胡乱往身前臀后摸索,但降魔剑飞出甚远,哪
里有什么称手兵刃?拽了青草泥土,劈头夹脸朝染红霞掷去。

  染红霞本欲学她抱腿哭泣,发泄伤怀,闻言才警醒过来:「没人知晓耿郎在
冷炉谷中的遭遇。」不闪不避,抬头正色道:「他没死。」

  媚儿一怔,红肿的美眸越睁越大,忽翻身跃起,翩然掠至,跪在地上抓着她
的臂膀,颤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染红霞吓了一大跳,她来的这般迅捷,自己却未感应丝毫杀气,以致应变不
及,盖因此姝全无恶意,心怀一宽,仅剩的一丝提防与恶感随风化散,拉着她的
手,将冷炉谷事说了一遍。

  媚儿越听面色越沉,咬牙切齿,不是追问「他人呢」、「你有没有见着」、
「确定是那个混蛋」等等,染红霞总是如实回答。

  「你怎能这般被他威胁?忒也好骗!」她瞪了染红霞一眼,与其说不忿,倒
像嗔怪居多,总之非恶意敌视,气呼呼道:「你每日最少要见他三回,少了一次,
就别想让你干什么——现在是在他要求你啊,你大方什么?小和尚可能早就被他
给弄死了,你要每天都看几回,才知道她好好的,一有机会,也才知上哪儿去救。」

  染红霞哪省得这些邪派手段?经阴宿冥一提,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娥眉紧
蹙,忍着不让泪水溢出。这种逞强的模样,意外的赢得了媚儿的好感,心想这女
人也是个软心肠的,又肯替小和尚做牛做马,不比那些妖妖娆娆的大奶红衣毒妇
——不过莲台倒塌后,大奶妖妇伤心欲绝的模样挺动人,适才在无央寺见了,愤
世已极的媚儿竟未生出寻她晦气的念头,只觉「她似乎又瘦了」。

  她暗自决定将两人先移除手绢党,暂放入观察名单内;心思单纯、涉世未深
的邵芊芊,怕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成了必杀手绢党的名单首位,堪称此际世上最该
死的女人。

  「别担心。」媚儿大方的安慰她。

  「我这便纠集鬼卒,咱俩联手杀进天罗香婊子的妓寨老巢,闹它个天翻地覆!

  把冷炉谷地面一寸一寸掀将起来,本座就不信找不着小和尚;他要有个三长
两短,我全灭了狐异门天罗香给他填坟!「这法子只义气尚值称许,其余自然是
蠢透了。且不说地狱道一派的实力能不能挑了七玄中最强的两大势力,破不了禁
道黑蜘蛛的屏障,千军万马也只能在谷外干瞪眼。

  自从那回沿河搜寻耿照下落、意外与符赤锦交心后,染红霞对「邪正不两立」

  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起码在「身为女人」这部分,她认可出身邪派的女
子也能有全心爱人的真性情。

  阴宿冥对耿郎的情意看来不假,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没
能阻止她蕴生爱苗,甘愿为他流泪,不惜一切也要替他报仇……这份坦率直接,
赢得了染红霞的敬意。她握着红发女郎白皙绵软的手掌,轻道:「冷炉禁道攻之
不破,便寻到了他,也无法将人救出。游尸门的代表符姑娘,也是他……他的红
颜知己,挺好的人,我信得过她。我们三人联合起来,七玄便有其三,再想法子
里应外合,我觉得成功的机会大些。」

  媚儿想了想,点头道:「那大奶妖妇一脸的聪明相,说不定能想出好法子来。

  真要想不出的话那也不怕,你都说啦,七玄有其三,围殴起来还怕他狐异门
作怪?

  踩也踩死了他。咱们先把妖刀武学抢将过来,断他一条臂膀,再来个倚多胜
少,打输都没天理啦。「染红霞有些哭笑不得,正要邀她一起去找符赤锦,忽听
一把清脆动听的笑语银铃般飘来,明明近如附耳,却又难以辨认来源方位。」你
这丫头好大口气!成天喊打喊杀的,当心难招驸马,嫁不出去唷。「

  明明戏谑亲昵、不带一丝恶意的口吻,双姝却在不约而同地露出诡异神情的
同时,惊觉对方面上的怪异之色,忽然会意:兴许并不是只有自己,曾经听过这
个声音,尽管听闻的场合怪到了极点,是不管对谁说出,都只会招来嘲笑的程度
——染红霞以余光遍扫四周,不见异状,不知不觉转过身,与绿袍红发的雪肌女
郎背倚着背,以防敌人偷袭。正欲开口,忽听媚儿道:「你……也听过这个声音,
对罢?」

  「……嗯。」染红霞点点头,忽然想起她看不见,轻轻应了一声。

  「醒来之后……」媚儿的声音压得更低:「有告诉过任何人么?」

  不会错了,她跟我一样。染红霞心想。「没有,说了也没人信。」

  「嗯。」媚儿放下心似的,拉开架势,运起役鬼令神功全神戒备,把背门要
害交给了高挑健美的金甲女郎,皱着高挺的鼻山哼笑:「那咱们就来瞧瞧,是什
么人忒本事,竟能进入梦中同我俩说话。喂,有胆子就别藏头露尾的,出来与本
座斗上一斗!你这妖怪!」

              ◇◇◇◇◇◇

  要说七玄中最受人觊觎「圣器」标的,五帝窟无疑是榜上有名。同时持有食
尘与玄母,怎么说都比其他持有妖刀的目标,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成算;同样是拦
路打劫,挑五帝窟似要划算得多。

  这也是漱玉节邀请薛老神君同来的原因之一。

  从进入弃儿领地界,「食尘」便以长刀的形态贮于匣中,由薛百胜负在身后,
细剑「玄母」则佩于漱玉节腰间,不过她另外准备了柄长剑,非到万不得已时,
能不用上玄母就尽量别碰。

  撸管图所载的三条路线之中,漱玉节挑选了绕过大半个弃儿领的小路,原因
无他,「谨慎」二字罢了。水路那条一看就知道是天罗香必选,否则以万劫之沉,
运到祭殿怕已天亮,什么都不用谈了;蟏祖既未现身,蚳守云年事已高,这条路
是打劫妖刀的大热门,犯不着搀和进去。

  经万安擎、万姓义庄到无央寺的大陆是好走,不过居高临下一眺,形迹一目
了然,亦非善选。

  两人各执一盏灯笼,于山径林间施展轻功,一前一后沉默疾奔。这条路线毕
竟兜了圈子,没有磨蹭的余裕,中途若有耽搁,一个时辰内恐怕赶不到撸管图里
标识的集合处。

  然而,要说没有讲上话的时间,未免自欺欺人。

  轻功非薛百胜所擅,漱玉节自离无央寺,始终闷着头一路狂奔,薛百胜年老
佝偻,个子比他还要矮得多,腿长相差更不只一丁半点,为跟上速度,还真没敢
开口说话。两人就这么绷着脸绕完大半座弃儿岭,所幸一路无事,籍月色远眺,
约莫里徐便能接上大陆。

  薛百胜暗忖:「终不能堵着气上那劳什子祭殿。此事关乎帝窟宗嗣,得同她
对个说法,免生差池。」打定主意停下步伐,掸了掸一块生满青苔的大石,一屁
股坐下,捏着葛襟扇凉。

  果然漱玉节不能放着他不管,要是老人牛脾气发作,背着食尘回转还跳山,
七玄同盟因而破局,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了;轻哼一声,回头道:「老神君且
忍耐片刻,得到龙皇祭殿,再歇息不迟。」

  薛百胜悠哉悠哉,扪衫道:「我这把老骨头毋须休息,要歇歇的恐怕是宗主。

  宗主轻功虽然佳妙,长途竞力不竞速,这般跑法最伤根本,一会儿在那什么
祭殿须与人动手过招的话,宗主要以几成的功力却敌?是五成,还是三成?「

  漱玉节一凛。她并非糊涂到不要命全力狂奔,只是余怒未消,奔跑间带上情
绪,的确略失节制,当然也不排除有刁难老人之意;陡听此问,不觉有些惭愧,
心情稍平复了些,和声道:「多谢老神君提醒。我们就在这歇一会罢。」寻一株
老树稍倚调息,隔着林间地与薛百胜遥遥相对,也暗示他「这事没完」。

  站在薛百胜的立场,琼飞是他与漱玉节……不,该说是金、水二神岛间最大,
也是唯一的交集与共识。

  若将琼飞推上大位,长期因养不出继承人而伤透脑筋的金神岛薛家,形同一
气由谷底反弹,跃上巅峰,这是十数年而为将那厮逐出五岛、一力促成薛尚与漱
玉节的盟约姻缘的薛老神君,当初始料未及的。

  当然他怀疑过这孩纸不是薛尚的骨肉。薛尚是他的传人、义子,同时也是血
缘极亲的甥舅;若非薛百胜疼爱已极、从小资赋过人的幺妹难产而死,以她の天
分,今日五岛由哪家呼风唤雨,尚未可知。

  只可惜薛尚是男孩。

  纯血断绝的厄运自此缠上了白岛,直到薛尚长大成人,练得一身出类拔萃的
武艺,几乎继承他的衣钵,金神岛仍没个像样的女神君。要漱玉节下嫁,不过是
想断她黑岛一条优秀血脉,稍稍拉近两家的实力差距罢了,没想到薛尚那孩子如
此争气,一举让她怀上了融合两家血脉的天之娇女。

  近有符赤锦、楚啸舟,纯血结合虽极难受孕,可能性几近于无,毕竟不是没
有前例。况且琼飞那孩子眉宇间颇有几分薛尚的模样,老神君的猜疑戒心并没有
持续太久,随着孙女一天天长成,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唯一的遗憾,就是薛尚没挨到女儿出世便撒手人寰,未及亲眼见证纯血融合
的奇迹,教琼飞一出世变成了遗腹女。

  但只要琼飞还在,他薛家与漱家的利益台面上便即一致,无忧扞格,无论如
何薛百胜都必须支持她,否则漱玉节一旦失势,琼飞与宝座必将渐行渐远。黄岛
何家自是强大的竞争对手,何君盼那丫头却难得是个讲道理的,御下堪称有度,
漱玉节不以怀柔,反教黄岛逮着藉口、积极备战,不能不说是一着劣旗,令薛百
胜相当失望。

  若她别花忒多心神在七玄会上,严格管束琼飞的言行,说不定能推迟黄岛翻
脸的时间,甚至说服何君盼放弃竞争,改走携手共荣的路线。以薛百胜的年岁,
亲历过五岛恶斗、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可能的话,他不想再看到那般光景、现
在可好。五岛尚且斗个没完,居然要改门七玄了——「我观宗主的意思,」

  老人吐气开声,嘶哑的嗓音惊飞林鸟,徒留一地鸟羽。

  「是赞成七玄合并的提议,还是薛某老糊涂了,居然误会了宗主?」

  漱玉节淡淡一笑。「老神君几时看见的?我以为老神君一门心思,全在读书
上哩。」

  薛百胜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就看了两眼,能费多少工夫?宗主在大殿上唇
枪舌战,与那胤家小子你来我往,看似极斗,实是大敲边鼓。我担心除我以外,
余人皆以帝窟五岛为他狐异门暗桩。」

  「是么?」一身黑衣劲装的温婉丽人支颐轻笑,看似颇伤脑筋般,叹息道:
「我以为自己快逼死了那厮,正为功亏一篑扼腕,老神君这要是安慰我的话,倒
相当成功的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点儿都不觉得难过了呢。」

  「高来高去就不必啦,漱玉节。咱们都省省吧,时间不多了。」老人收起笑
容,沉声道:「胤家小子布置这些,不是为你抬轿。你真以为为你能当上七玄共
主?且不说南冥恶佛、玉面蠨祖,光是聂冥途、阴宿冥,就不是靠唇舌能宰制的
对象。你要放弃现成的宗主身份,去给外人打下手,那也是你的事;但七派合一,
却要将帝窟的列祖列宗放在哪里?」

  漱玉节也不生气——至少温文娴雅的俏脸上看不出来——怡然道:「老神君
过虑啦。现今所谈,止于同盟而已,如白道七大门派,大伙儿同气连枝、声息相
通,出了事彼此帮忙,帝门崇祀如昔,不至少了香火。何况于我帝窟五岛,同盟
什么的,不过引子罢了,但求分得好处,莫自外七玄即可;莫非老神君以为游尸
门青面神、天罗香蚳守云,是能放下嗣派、无视列祖列宗之人?」

  薛百胜自知口才不及,没想用说的驳倒她,冷哼到:「我又不能剖出宗主的
心肝来瞧,随你怎么说。但合并也好,同盟也罢,我金神岛薛氏俱都反对到底。

  下回若须决断,宗主记得这点就好。「解开胸前系结,取下刀匣,双手捧过:」
宗主信我不过,要讨回食尘电话,薛百胜绝无二话。白岛若要此刀,自会夺下宗
主大位,毋须趁便取之,宗主勿忧。「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实则重极,要是漱
玉节顺着台阶走下,接过食尘那一刻,黑、白二岛的合作关系从此走入历史,下
回再见,恐怕是敌非友。

  漱玉节江湖混老,就算真有见疑之意,也决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他割袍
断义。尽管在她的眼中,老人此举乃是赤裸裸的裹胁,纵使心底将他骂上了千百
遍,面上也只能不露声色,正想说几句软话先稳住他,蓦听一声阴阳怪气的蔑笑:
「争什么?留下便是!」一抹乌影自林间飞出,袍氅猎猎激扬,宛若一头巨大的
乌鸦,袍底翻出一只劲爪,扣向薛百胜手中木匣!

  「……不好!」漱玉节与老人相距甚远,欲救无从,足尖连环,朝那黑袍人
踢出两枚圆石,和身扑卷过去,「镪」的一响,自腰间抽出一蓬青芒!

  另一头薛百胜首当其冲,却无遇袭之狼狈,嘴角扬起一抹厉笑,十指扣紧,
匣身的厚重紫檀连着铰链搭扣等铜件,如泥塑般无声陷穿,牢牢嵌在双掌间,胜
似盘根。

  黑衣人扣匣一拽,「哗啦!」掀飞整面匣盖,匣刀却丝纹不动,如浇铸在薛
百胜一双铁臂之上。他身在半空,无以借力,两枚石子挟着破空劲响接连飙至,
其后尚有漱玉节的剑尖追风而来;身下薛百胜运化双掌,待甩脱刀匣、十指自由,
便是绝学「蛇虺百足」出手之际——头戴高冠、乌绸掩面的不速之客等的就是这
一霎。

  袍底乌光一闪,半空中刀浪迸散,肉眼难辨,却能由四周破坏的轨迹看出其
威力。两枚飞石还未接近刀芒,便已凭空化为尘粉,随即「叮」的一响,漱玉节
的剑尖撞在黑袍客身侧七八尺处,难在进分许,然而持剑疾冲的力道却未消失,
青钢剑刃猛被夹得弯曲拱起,「啪!」从中折断,反弹的剑尖削过漱玉节颊畔,
差点片下一小块耳垂来。

  美妇人身形急坠,避得无比狼狈,若非她年少时因缘际会,曾见过天下三刀
中号称「王者之刀」的「皇图圣断刀」,这下还以为是「刀皇」武登庸亲临,才
得有这般威加九锡、睥睨宇内的皇者威仪。

  援军尚且如此,正当其势的薛百胜承受压力之大,周身为轰然扩散的刀劲所
笼罩,莫说抽身,连挪动脚步亦有不能,须运起十成功力才能抵住从天而降的罕
世刀威,薛老神君再不顾什么宗嗣什么体面,十指串着刀匣往上一顶,径以「食
尘」为盾,硬扛这股沛莫能御的皇皇刀劲。

  「咔擦」一响,刀匣粉碎,即使隔着刀质绝佳的食尘,老人仍觉的十根指头
仿佛被刀劲生生绞断似的,剧痛难当,勉强接下这逼命的一招。只见半空中黑袍
人收刀倒纵,不忘飞出一脚,将抛悬在无数木碎之间的食尘踢飞,颇具份量的实
力如奔雷一线,飕然没入深林!

  (好横的刀法……好强的内力!)

  薛百胜掂量着双方的实力差距,以空手对付那威力强大的刀式,委实托大,
但食尘刀到底是从自己手上丢的,责无旁贷,闪身拦住来人去路的,沉声喝道:
「宗主请将宝刀取回!这厮交与老夫便是。」

  漱玉节暗忖,就算拿出压箱底的绝活儿,至多与那人斗得五五平波,再遇方
才那式绝刀,恐无破招良法,也只能走为上计,几无犹豫,扬声道:「此獠难斗,
老神君留神!」回身如林,拨草急往宝刀消失的方向寻去。

  黑衣人极招被硬接了下来,「咦」的一声,寻思不过俄顷,径朝薛百胜竖起
大拇指:「了得!白帝神君,果然名不虚传。」撢了撢衣袍,抬起那块垂覆额面、
织满异花的乌绸来。

  薛百胜冷道:「祭血魔君,我五帝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你既有天裂妖
刀在手,何苦来寻帝窟五岛晦气?」心中暗忖:「他那路刀法正大光明,颇有烈
日当空的威势,若老夫修炼的武功掺了一丝阴邪,这会儿可有得瞧了。」蛇虺百
足乃一等一的硬功,自身并无邪正之别,修炼法门之严苛,胜却无数以「名门正
道」自居的派别,比起阳刚正气,在适才刀招之前亦丝毫不逊。

  但漱玉节的黑岛根基阴气较重,宗主修习的绝学《三日并照》虽是浩气汤汤,
毕竟不是打小练起,那刀对她的压制效果明显更强,这也是薛百胜挺身而出的原
因之一。

  血甲门形式歹毒阴戾,久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在明面上活动的时间宛如昙花
一现,不旋踵即成为武林公敌,不得不隐身幕后,甚至潜伏于江湖大派,从中吸
收新血阴植羽翼,乃至鸠占鹊巢、借尸还魂;历代祭血魔君中为江湖所知者,多
半是身份败露,恶贯满盈,其中不乏在名门正派或黑道钜帮内位居高位の耆宿,
窃据门派里的绝学亦属当然。

  薛百胜见识非凡,一时却认不出刀法来历,看似有儒宗的绝艺《天性四式》
的恢弘,刁钻处又不逊于狐异门的天狐刀法,而着重气势、先声夺人的特色,则
近于西鲲学府的「大成刀」……思忖之间,蓦听血祭魔君道:「神君言重了。本
座并无他意,之所以出手,只因为有些话想同神君私下说。」

  「哼!」老人疏眉一挑,冷道:「老夫与阁下没甚需要私聊的闲话。请。」

  随意一拱手,转身便要离开。祭血魔君也不恼火,阴阴一笑,从怀中摸出一
物,啪的一声扔到薛百胜脚边,却是一只小巧的软绸布靴。

  薛百胜倏然止步。

  这只鼠灰滚银边儿的软靴便化成灰他也认得,正是这回琼飞离开环跳山、随
母亲往阿兰山之前,老人送给她的礼物。琼飞自小娇纵,什么金珠宝贝、绫罗绸
缎全看不上眼,送小猫小狗乃至良驹猎鹰,那是活生生的造杀业;兵刃器械一类,
她倒是喜欢了,可五岛的林树橼柱、甚至牲口婢仆怕都要倒大霉,漱玉节早已明
令禁止馈赠少主。

  老人思前想后,好不容易才想到送她一双好看又实穿的武靴,为此得意甚久。

  琼飞拿到时连声谢也没说,似乎难掩失望,然而自离山以来,始终都穿着没
换,看来是渐渐瞧出眼缘,领略这般精细做工的好处,便舍不得脱了,薛百胜甚
感欢欣,便不计较宝贝孙女受赠时的无礼。

  他缓缓转身,目光极冷。祭血魔君似能感受迎面飙来的杀气,要喝阻老人似
的拿出一块金锁片,晾在掌里。

  「神君若要行什么冲动之举,请三思而后行。还是我得拿出更多物事——譬
如少宗主的亵衣之类——才能教神君正视这份威胁?」

  真要拿出琼飞的贴身小衣,薛百胜便几乎能确定他在虚张声势,不足为惧。

  不幸的是:这锁片亦是薛百胜所赠,与那只软靴一样。这人并非只夺得琼飞
的行囊——这也是亵衣全无威胁力的原因,不过是流品极低的装腔作势罢了——
还能从琼飞的随身物品中,捡出与薛百胜直接相关的,这也不是她的身边潜行都
丫头能提供。

  至此琼飞失陷于敌手的可能性大增,老人想起绮鸳带回来消息后,琼飞一行
如断音信,他与漱玉节都当琼飞已回转黑岛,没想到半路遇袭的可能。

  薛百胜心中一沉,表面却哈哈大笑,回头就走。「阁下偶拾了小女娃的衣囊
行李,也好拿来招摇撞骗,岂非愧对一门之尊的身份?既无别话,老夫少赔了,
魔君请。」

  「神君若想先躲将起来,再尾随本座找回孙女,趁早死了这条心。」祭血魔
君蔑笑:「神君手上功夫惊人,奈何轻功不比」蛇虺百足「的指爪奇劲;及至本
座现身夺刀,二位方有所觉,便是漱宗主亲来,于双脚之上也非本座对手。神君
要拿宝贝孙女的性命,来赌着口气么?」

  薛百胜二度停步。他本就不以为能骗过对手,不过心存侥幸罢了,回身之际,
暗忖道:「这人对我和宗主的武功短长知之甚深,莫非是熟人?」须知世上虽有
目光如炬、慧眼洞穿之人,但轻功除快,还有长力、进退趋避等诸多考量,这厮
能神不知鬼不觉来到附近,只能说他匿踪的本事一流,藉此推断薛漱二人的轻功
造诣不如自己,那是自大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况且,他在言谈之间也还露了馅。

  「蛇虺百足」薛百胜笑傲江湖三十余年之赐,知者甚多,一般当是操使百兵
之术,无论黑白两道,提起五帝窟白帝神君,十个里有十一个都说是「擅使奇兵」,
薛百胜索性将错就错,行走江湖时不辞劳苦,刻意带着那套长短十八般的家生,
就连五岛中人也未必知其根底。

  漱玉节城府甚深,于小处格外上心,非无必要,绝不在人前显露武功,这是
在武林中稍稍打探一下,便能听到的风声。连适才沿途狂奔,薛百胜都不敢断定
她已出全力,祭血魔君这般说法,若非对这两位五帝窟首脑了若指掌,便是托大、
愚蠢到了极处。

  「尊驾意欲何为,划下道儿来罢。」

  祭血魔君的覆额绸巾下「嗤」的一声,似是轻笑出声,摆了摆手。「神君请
放心,少宗主乃我座上嘉宾,此际吃好喝好,莫说虐待荼毒,连一丝冒犯也无,
只消神君答应一事,我即刻将少宗主送回白岛。」

  薛百胜注意到他强调「送回白岛」,显然对金神、水神二岛的竞合知之甚详,
这点从他挑选威胁的对象也能看出。漱玉节是琼飞的母亲,又是五帝窟五岛名义
上的共主,母性至高,怎么想该被调虎离山的都是薛百胜,对方却想方设法支开
肉票的母亲,所图必与二岛的矛盾有关。

  「废话少说!」老人冷哼。「要老夫背叛五帝窟,你就别想了。接下来的话
在你出口之前,最好先想明白,否则你会知道:肉票在手还能丢了性命,这种笨
到死掉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滋味。」身足未动,周围气流为之一凝,杀意仿佛具现
成枷,将人紧紧捆缚,动弹不得。

  祭血魔君不认为老人武功胜过自己,但在如此决绝的杀心之前,却无全身而
退的把握,心头微凛,强抑住应运而起的护体气劲,平心静气道:「此事不仅不
违帝门利益,于神君而言,恐有一听之必要——」

  「说!」

  「我希望神君在龙皇祭殿上,支持七玄联盟的提议。」

  薛百胜听他在无央寺的发言,纵非反对鬼先生,也不像是为狐异门所笼络的
暗桩,灵机一动,哼道:「要不顺便在推选盟主之事,也投个下一票?」

  「这就不需要了。便神君这般赏脸,本作也无意走到众人之前,当挡箭的出
头鸟。」祭血魔君笑道:「若神君有意出任盟主一位,直说无妨,比起胤家小子,
本座宁可将前程交付在神君手里。」

  薛百胜不理会他过于露骨的讨好,冷眼斜睨。

  「……做这事,于你有什么好处?」

  「若我说{ 取下这条覆额面巾},神君信是不信?」

  薛百胜仰天打了个哈哈,眸中却无笑意。

  「那我就没法子了,神君且当我无聊罢。」祭血魔君肃然道:「神君一生行
走在明处,正大磊落,不懂我身在黑暗,须于人未知处求存的心情。胤家小子虽
不甚靠谱,但他所言极是,七玄分崩离析,是非对错便由正道七大派那些东西来
定,他们说我们是邪便是邪,说妖便是妖。五帝窟或觉得无所谓,血甲门却不这
么想。」

  「琼飞是我的孙女,却不能叫我背叛宗门。」薛百胜冷笑:「这理由说服不
了我,那劳什子盟会你也别想去了。你眼下有两个选择:老实交代她的下落,然
后受死,或者没能交代下落便即死去了。」眼神虽淡却冷,轻轻拗折指节,发出
令人牙酸的格格声响。

  「神君以为能战胜我?」

  「我没这么说。」薛百胜大笑。「我是说你死定了,这事于胜负无关。」

  祭血魔君料不到他如此心铁,以薛百胜的武功,要胜他可说是机会渺茫,但
拼个同归于尽,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为防老人走上极端,只得咬牙拿出压箱宝。

  「神君是想杀了我,或与我同归于尽,留下讯息与漱玉节,如此一来虽仍有
风险,料想她俩母女天性,以漱玉节の狡智,必能将女儿救回……可惜神君失算
了。神君若然一死,则漱琼飞再无利用的价值,她就算死在漱玉节面前,以宗主
肝肠の冷,怕连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遑论流泪。」

  薛百胜闻言微怔,皱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琼飞确是神君的义子兼爱徒、人称」蜕骨风雷「的薛尚薛少侠骨肉,却非
漱玉节所出。」祭血魔君气定神闲,怡然道:「琼飞的母亲,乃一山樵之女,薛
尚瞒着你与那女子私定终身,竟致有孕,担心受神君责备,未能及时禀报。神君
还记否,金、水二岛结盟,神君要求黑岛将漱玉节许配给薛尚时,他面上露出的
犹豫之色?何以在围攻那苍岛叛徒之际,他比任何人都要奋勇争先,一心抢功?

  神君以为,他要拿这份功劳交换什么?「

  他指证历历,如同亲见,诸多细微处与实际的情况不谋而合。老人经他提醒,
才发现诸多当时或有怀疑、却没能深究的不自然处,神情从冷蔑、惊疑而至铁青,
但毕竟心顽志坚,难以动摇,及时捉住一处破绽,哼道:「你说的什么鬼话!漱
……她当时身怀六甲,唯恐卷入五岛夺位之争,动了胎气,是老夫亲自送她下山,
安置在远地乡间待产,我给她号过脉,还猜测是个女娃娃,诞下时果是如此……

  你却要告诉我,她是诈作有孕,却抱了尚儿在别处生的骨肉来充数?荒天下
之大谬!「这谎话明显不知五岛男儿极难使女子受孕,也不晓得帝门女子地位较
男子为高,按岛外世俗的」想当然尔「,才会留下如此破绽。

  祭血魔君未露面孔,看不出神情变化,但肢体上的从容并未动摇,显有绝招
未出。「我没说她诈作怀孕。神君替她号过脉,甚至推断她怀的是女婴,这些都
不能有假,只是这名婴儿,却非薛尚的骨肉。」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祭血魔君为了说服他「漱玉节不会救琼飞」,居然编出
这等弥天大谎来!老人怒极反笑,眦目厉声道:「她怀的非尚儿骨肉,那还会是
谁人——」忽然失语。

  祭血魔君低笑,顺着话头又重复了一次。

  「是啊,那会是谁的骨肉?」

  漱玉节掠入深林,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贯穿一株老树干的食尘宝刀。

  她随手将刀去下,本欲回头去援薛百胜,毕竟上回在烽火连环坞曾交过手,
适才又目睹那王者气度浩浩荡荡的一刀,她几乎可以断定薛百胜不是魔君的对手,
祭血魔君追赶上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一身黑衣劲装,裹出迷人腰臀胸乳等曲线的美妇犹豫片刻,本能的一扶腰间
的细剑玄母,忽然回神。她该把剑留给老神君的,纵以「蛇虺百足」的刚硬指爪,
亦万万不能抵挡天裂刀的锋锐,没有可堪一搏的利器,薛百胜失败的可能性益发
高涨。

  漱玉节并非忘了,而是未选择帮他一把。

  既然如此,现而今又何必为他浪费时间?

  在大位的保卫战中,薛百胜是个相当勉强的助力、随时可能倒戈的筹码,总
是和他唱反调的「耆宿」;他所有的盘算都是为了琼飞,但期待的结果未必符合
黑岛的利益。漱玉节并没有打算在这里摆脱这名顽固老者,这完全不是她请他来
此的目的,然而在方才极短极短的「交流」之间,她似明白了祭血魔君的真正意
图。

  观此人在无央寺的应对,漱玉节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断定他并不反对七玄同
盟,而只要是眼未瞎、耳未聋,没在大殿上公然打瞌睡的,大概都能猜到薛百胜
是持反对立场。

  赞成结盟的血甲门,无论是抢妖刀或袭击代表,都不符合祭血魔君的立场,
但排除持反对一件的薛百胜显然是——意识到此一意图的漱玉节,肥也似的离开
了现场,极端配合地「中」了这个调虎离山之计。

  至于祭血魔君会不会痛下杀手,漱玉节并不在乎。薛百胜能照顾自己的,她
心想。

  借着皎洁的月色,漱玉节虽绕了点小路,终于下得山来,接上大道,见一条
欣长挺拔的身影停于道旁亭中,一见她来便露齿微笑,英伟的面孔足以令无数少
女脸红心跳,辗转难眠,然而此际漱玉节却是心底一沉,额角隐隐作痛。

  「宗主来晚啦,等的我好苦。」胤铿——或说「鬼先生」——露出迷人微笑,
轻拂亭中的长木栏。「如此夜色,宗主可有雅兴,陪在下小坐片刻?」

  「身为东道,门主此举不宜。」

  漱玉节俏立于大道对向,一动也不动,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有什么诡诈,
面上仍一片从容,优雅笑道:「况且门主欲一统七玄,不应浪费光阴于妾身这厢,
说到了底,我是赞成结盟抵御外侮的,门主不能教妾身平安抵达祭殿,现场便短
了一票。」

  「宗主之心皎如明月,胤铿知之。我不担心同盟这票。」鬼先生笑道:「我
担心的是关于推举盟主的那一票,宗主欲投何人?」

  漱玉节哑然失笑。此事非是不重要,或该说是此行最重要的症结,独不应在
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出手。

  眼前这名青年并非不聪明,而是他的急切显出年少的鲁莽粗糙。在他背后或
有个老辣的操盘之人,一步步将七玄推到了史无前例的命运转折之处,但在需要
他临机应变的诸多细节,胤丹书的儿子毕竟不是胤丹书,既无亡父魅力,胸襟格
局亦多有不及。

  漱玉节不打算在此际摊牌,也没有必要,可惜皎洁的月华令俏脸上乍现倏隐
的某种情绪无所遁形,或是失望,或是鄙夷乃至窃喜,鬼先生阴阴一笑,攫住她
来不及掩饰的真实意向,淡然到:「其实我来,是想同宗主说个故事。」

  漱玉节柳眉微蹙,道:「什么故事?」

  「关于一男一女,两个叛徒的故事。」鬼先生露齿一笑,怡然道:「家中老
人告诉我,故事要好听,须得贴近人生。故事中的人物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固
无不可,恐怕是难起共鸣;若只是虚构,不涉现实,不妨听故事之人为名,更添
趣味。」

  漱玉节明白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恚怒之余,忍不住好奇起来:守身如玉
十数年、专心抚育女儿总领门派,在强敌压迫下兀自不屈,尽力保全宗嗣、常伴
青灯古佛的守贞妇人,有什么夜半拦路的丑事可讲?淡淡一笑,垂首道:「门主
之意,女的就叫漱玉节么?」

  「反正故事是假。」鬼先生笑道:「宗主不介意罢?」

  「门主请便。」美妇人眼观鼻、鼻观心,敛目垂颈,笑意温婉:「如此一来,
男的该叫『胤铿』?」

  鬼先生哈哈大笑「宗主猜错啦,人生总有意外的,这样才更贴近现实。」他
冷锐的眸中带着恶意。

             ——第34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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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卅五:浮鼎山庄

  第百七一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百七二折、洞房烛新,於焉辜负第百七
三折、疚恨终生,如蛆附骨第百七四折、桐乡鼎鼐,问剑何出第百七五折、还报
青羽,仙迹胥储

                ◎简介

  一个时辰内,七玄的立场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漱玉节与薛百螣反目,聂冥
途摆了祭血魔君一道;原本应该死掉的人,忽自禁道中出现……往事有多不堪,
现实便有多残忍。这一夜,究竟是谁胁迫了谁?

  桐乡浮鼎犹余烈,青羽庇蕙亦仙乡!三十年前连环错,如今距揭破阴谋家的
假面具仅只一步,萧谏纸故地重游,能否戡破迷障,直指真相?

  第百七一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

  娴雅美妇浑身巨震,刹那间柳眉倒竖,杏眼中迸出杀气,彷佛变了个人,原
本略嫌狐媚的丽容,隐约浮露呲牙低咆的样貌,教人想起狐豺本一家,骨子里有
这般相似也不奇怪。

  ───中了!

  鬼先生看在眼里,料想这份线报该有七八成以上的准确,致令城府深沉的漱
玉节难掩激动,露出外人罕见的眞面目来,益发从容,好整以暇。

  「恰巧故事里,也有五个一脉所出的宗派,为夺宗主大位,百年来循环角斗,
无休无止,套上帝窟五岛正好。宗主胸襟宽大,该不会介怀罢?」往胸前比了个
夸张的半弧,有意无意瞟向漱玉节雄伟傲人的胸脯,英俊的五官被猥琐笑意一衬,
不知怎的有股阴沉之感。

  鬼先生好色与否,漱玉节不好说,但这带有侮辱意味的动作太过刻意,像存
心激怒她似的,反倒令美妇人心头一凛,冷静下来。

  野地无人,虽难保周遭林间不会有几双耳朵,但最该担心的薛百腊毕竟不在
此间,胤家小子若想抖出点什么来,她倒希望快快揭过,免得拖到薛百膳来,反
而不美,索性收敛形容,清婉一笑。

  「妾身不知门主要说什么,门主请自便。」

  「那我就不客气啦。只是故事而已,若有雷同,纯属巧合,还望宗主莫怪我
唐突。」鬼先生怡然笑道:「据说环跳山五岛,以红岛符家实力最强。那『火日
玉精』符承明符老宗主虽是女流,却是百年难遇的英主,在她的统治下,大权牢
牢握在符家手里;其余四家虽恨得咬牙,也非没有个盼头。盖因符承明膝下一双
子女,实不算人才,人哪有不死的?待她两腿一伸,便是大位拱手让贤之时。」

  符宽澹泊名利,少年时即有隐逸之风,人望不恶,与白岛薛百腊又有传艺的
情分,不仅能拉上盟友,树敌也不多,然其性格优柔、太重情义,却是最致命处,
四岛都不担心这位嫡子。符若兰则一闯祸精,连「志大才疏」都说不上,成天惹
事生非,除了美貌外,举不出一丝优点;拉她上位,红岛头一个要倒大楣,根本
无此选四岛之人心知肚明,况乎符承明?一早便盯上两名后起之秀、欲揠苗于羽
翼未丰,以防身故后,红岛反遭能人压制;其一是水神岛嫡系、号称「历来五岛
神君最年少」的「剑脊乌梢」漱玉节,另一人却是苍岛一名奴隶。

  那少年非苍岛封家血脉,来历成谜,据传是岛外买来,也有说是山脚附近的
农家出身,总之平凡已极,浑身上下没一滴纯血。

  他虽练不得「帝」字绝学『却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一身好武艺,偶然建功,为
主家所知悉,从此便经常出入于各种危险任务的最前线,于生死交关反复磨砺,
居然成了苍岛武功第一人。

  漱玉节永远忘不了第一眼见他的模样。那是她头一回与封却屛直面交谈,而
不再只是遥遥相望,视线偶一《义会之时,才僵硬地点点头、权作招呼。

  封却屛小着她一岁,是苍岛神君「琐文结绶」封素岑的外甥女。

  封素岑若非生在神君之家,「小家碧玉」约是与她最合称的形容───人不
坏,但格局小,关注的事极其无聊。偏偏她们五姊妹的肚皮不争气,只得这么个
女娃,如无意外,封却屛即是下任苍岛神君,该要继承母亲姨母们的平庸短浅,
任苍岛封家的伟业次第衰颓,如西风凋残。这可不是封却屛的首选志愿。

  黑岛的纯血传承比苍岛更糟,在水神岛上,连和封素岑同辈的神君候选都付
之阙如,万不得已,漱玉节刚满十六岁就被推上大位,四邻个个没安好心,连大
力支持的宗主符承明,怕都存了善后收拾的歹念,如非漱玉节在武功、治理上双
双展现惊人才具,黑岛早被分剐食尽,片甲不留。

  在风光的外表之下,漱玉节所承受的压力、每日忙碌的程度,外人难绝想象,
倏忽三年即过,于她却如一霎眼,才刚从母亲新丧的白孝中回神,居然就成了全
岛之所望,怎么走过来的已记不清了。

  封家固守苍岛,一向不欢迎岛外之人前来,身为黑岛神君的漱玉节初次踏上
木神岛,是为了到封却屛之母、人称「大姑娘」的封素涛灵前吊唁。封素涛是五
姊妹中的长女,怎么说都该由她继承神君的位子,然而上代青帝神君却指定了排
行第二的封素岑,这对封素涛来说本身就是最大的否定。据说这位「大姑娘」从
此拒绝本家的调遣,执拗地独居于僻院,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放逐生活───除
了与她精挑细选的男子交媾之外。

  此事无关道德,众人皆明白这是「大姑娘」最深沉的反抗嘶吼,谁也不敢看
轻她的锲而不舍。事实证明:只有她为苍岛诞下了合适的继承人,封素岑暂据十
多年的大位,终究要还给姊姊。生下封却屛后,封素涛像在嘲笑其他姊妹似的,
持续受孕,虽无女子,但数量不仅超过妹妹们的总和,赢得还不是普通的多;封
却屛有六个弟弟,却只有两位表弟,下世代的苍岛无疑将握在封素涛一系手中,
不惟神君是「大姑娘」之女,连神君的股肱之臣也将是她的亲手足。

  「你赢了。阿娘替你拿回了神君大位。」

  据说封素涛临终之际回光返照,用屋外都能清晰听闻的、尖亢有力的嗓音告
诫女儿。「你要活得越久越好。等你……你的弟弟们长成,再把宗主的位子拿下。
别让人……抢走了你的东西。」门外,封素岑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仅只一日,
因前往探视而躬逢其盛的四岛使节把消息带了回去,连同苍岛神君的尴尬与难堪,
传遍帝窟五岛。

  封素涛的短寿,咸以为与她年轻时不要命似的怀胎生育有关。她吊着最后一
口气,忍死告诫女儿:莫中了姨母的借刀杀人计───倘若有的话───将青春
与健康耗费在生出继承人上。封素岑便能老蚌生珠,立时诞下一名纯血女婴,也
捱不到她长成传位,封却屛有大把的时间来思考继承人的问题,毋须以此害生。

  漱玉节非抱着看好戏的心思前往苍岛。对她来说,那白素四挽、遍洒纸钱的
画面,清晰得像是刚刚回眸一般,当时来不及细细品尝、沉淀,就被一股脑儿打
包扔进心底的悲伤忽然涌起,如燃着炽亮红蝇的香头般袅袅直上,不住钻疼了她
的眼眶鼻腔。而封却屛就在入山口附近等她。

  十八岁的姑娘,发育良好的奶腩鼓胀胀的,结实的大腿与屁股洋溢着青春的
弹性与紧致;紧抿的唇瓣柔软红嫩,更无一丝细纹,遑论吃进纹理的丹朱残渍,
微带透明感的饱满鲜润根本毋须胭脂。她微皱着眉,上下打量眼前的黑岛神君,
那神情在一干黑岛家臣看来,绝对构得上「无礼」两字。

  漱玉节微一举手,拦下横眉竖目的老臣们,微笑着走上前去,柔声道:「我
是水神岛的漱玉节,我们之前见过的。」

  「我知道。」相较于脆甜的嗓音,硬梆梆的口吻不算友善。

  「你封雀屛罢?是孔雀开屛的『雀屛』?」

  苍岛保守的家风,亦反映在对外讯息的流通之上。众人只知「大姑娘」有个
女儿,十有八九是下任神君,但在封素岑未正式向宗主提请以前,连闺名都是通
过层层关系、用尽手段才打听出来,这还是拜黑岛于收集情资一节,向来较余三
家更积极所赐。漱玉节本想套套近乎,化解少女的敌意,不料却适得其反。

  「是却敌屛藩的『却屛』!」少女陡地发怒,胀红粉颊、圚睁杏眼,冲着比
她高了足足一个头的黑岛神君扬起柔荑,悍然挥落!

  「……你干什么!」「兀那丫头,不知所谓!」「无礼!」

  随行的黑岛家臣多是老成持重之人,然而一踏上苍岛,等于半只脚跨进敌疆,
哪个不是全神戒备?见封家竟安排了人对付神君,纷纷抢上,拚着喋血山道,也
要护卫神君退回黑岛。

  漱玉节的实战经验非封却屛可比,见她肩头微动,一踩脚跟,苗条的蛇腰韧
如缅钢,稍仰即能避过;正要喝阻部下,一片灰影自少女身后掠起,巨鸟般扑向
黑岛众人,呼喝声此起彼落,「啊!」「什么人!」「你……」「韩公留神!」
铿啷啷一阵钝响,兵器掉满一地,人人握腕踉跄,尽阻于一抹肩宽膀阔的高减肥
影之后。

  漱玉节余光瞥见,不由心惊:「好快的剑!」一怔之间,热辣辣的劲风已刮
近玉靥,触肌生疼。无暇细想,年轻的黑岛神君反手一扣,将少女幼细的腕子拿
住,封却屛发出小动物般的哀鸣,咬得樱唇粉白,忍着痛楚的神情倔强已极。

  漱玉节这才惊觉出手重了,正欲松开,颈后锐风袭至,心头电光石火般一掠:
「教你贪快!」鹅颈轻斜,任由一抹翠影贴颈穿入,在封却屛鼻尖寸许处硬生生
顿住,吓得她俏脸煞白,杏眸瞠圆,初次显露出骇异失措的模样。那蛇窜般的翠
影一凝,再也不动,彷佛突然从活物化成山岩,却是杆小指粗细的青竹,于山岭
放牧的顽童手中常见。

  漱玉节在肩颈一动的刹那间就后悔起来。

  就算不是自己下的手,苍岛未来的主人翁在黑岛神君的面前受伤,哪怕只是
擦破一丁点油皮,也决计不是能轻易揭过之事,况乎迎面一刺?换作漱玉节自己,
也没把握能在仓促间收势;本想教施袭之人偷鸡不着,顺便吓吓封家那不知天髙
地厚的无礼丫头,却于颈侧被劲风削疼之际,省觉事态的严重。

  女郎本能松手退开,恰恰撞在来人怀里,仰见一张瘦削苍白的面孔,逆光看
不清五官形容,只觉轮廓峭冷,宛若山岩;左半边脸上刺着龙鳞般的黥印,漫过
嘴角面颊、眉眼,蜿蜒至额际脑后,头顶龙鳞刺青走过处寸草不生『,索性剃光
了头发,只余圆颅上一层薄薄青碜。

  本该是挺吓人的模样,不知怎的漱玉节却无甚恶感。

  或许……是因为他有双好看的眼睛罢?男子俯视她,年轻的黑岛神君从未被
男人这样瞧过,他怀里浓烈的男子气息冲撞着、蜂拥地钻入她的鼻腔,与他肆无
忌惮的注视同样无礼,充满掠食者般的危险气息。

  那一抹隐藏在龙鳞刺青里的嘴角上扬着,带着难以言喻的嘲讽,彷佛世间无
一事不可笑。那是亡命之徒独有的笑容,只有活在没有明天的世界里才能拥有。

  「……神君!」黑岛众人拾起兵刃围上,漱玉节摇摇手,仰望着异常高大的
青年,正色道:「我宽赦你的无礼。让开!」以她的身份,自行退出男子的臂围,
削的是黑岛上下的脸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漱玉节已给足了这人、以及他背后
的苍岛势力面子;有台阶不下,绝非黑岛之责。

  男子无声一笑,垂落青竹,侧身让了开来。封却屛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
竟簌簌颤抖着,不由得又羞又窘,二度扬手,「啪」的一声清脆利落,掴的却是
那黥面男子之脸。

  高瘦的灰袍青年被她打得嘴角破裂,「呸!」侧首吐出一口血唾,咧开染朱
的森森白牙,訾目歪嘴的模样与其说狰梦,更似桀骜不驯;休说奴隶不应有之,
便在五岛男性臣属的脸上亦极罕见。

  这要是在黑岛,毋须漱玉节亲来,家臣便要出声斥喝、乃至出手教训了。但
一来在苍岛地界,轮不到黑岛之人说话,二来以青年适才显露的那手快剑,现场
恐怕也无人「教训」得了他。

  封却屛气得胀红小脸,浑身轻颤,从腰间擎出一柄小巧如牙梳的锐匕,斥道:
「笑什么?跪下!」黥面青年冷哼着,面色阴晴不定,几度变幻,这才单膝跪地,
鳞纹爬过的脑顶仍较少女略高,两人并未平视。

  彷佛连这点也激怒了封却屛,她本想一匕扎灭他I只烁亮眼瞳,只是如此近
距离一瞧,忽觉这杀千刀的贱奴也有双漂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心一跳,忽有些着
慌起来,反过匕尖,便想往他宽阔结实的胸腹间捅落。

  五岛向有「刑奴」的传统,主家不仅对不安分的奴隶有生杀之权,古老的习
俗里甚至有拷掠奴隶以夸耀实力、祭天祈祝的仪式。漱玉节见少女也不端详仔细,
依她二人的身高差距,这一扎不是伤到心肺,就是从胁腋入体,这人便不死,武
功也难复旧观,不禁可惜起他的身手来,忽听山道上一声童唤:「……小六!」

  一名约莫两岁的男童挣脱了奶妈怀抱,摇摇晃晃跑来,谁知脚下一踉跄,闷
着头撞向一旁的嶙峋路石。

  「当心!」封却屛失声尖叫,无奈相隔两三丈之遥,哪来得及出手?蓦地一
阵迅风刮过,激得她发飞衣扬,男童张开双手跌入一团灰影中,那黥面青年不知
何时已至身前,堪堪将男童接住。小娃儿咯咯笑得可欢了,伸手抓他脸上的刺青,
迭声道:「还……还要!再一次,小七……再一次!」

  奶妈吓得脸都青了,封却屛没想到要斥责,慌忙抢上,一把从青年手里抱回
弟弟,没口子问:「有没有怎样?有没有怎样?」男童笑道:「姊姊,还要!跟
小六说,还要一次!」

  少女放下心来,紧绷的小脸露出一丝笑容,啐道:「教你要!吓死姊姊了,
知不知道?」再看青年的眼神已不如先前那般疾厉冰冷。

  后来漱玉节才知道,男童乃封素涛的么子封德馨。

  「大姑娘」之所以走得忒急,据说便是怀他的时候失了调养,生产时又格外
辛苦,以致留下病根。封素涛对老七仍是男子,毫不掩饰失望之情,或许明白这
孩子出世时的死命挣扎,不仅使自己再难生育,更剧烈地缩短了寿命,对封德馨
甚是冷淡。由是封却屛对这个么弟分外怜惜,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和心力,倒比母
亲要多得多。

  「他到底是小六,还是小七?」漱玉节走上前,却非与大人说话,径带着温
柔笑意,不着痕迹地与男童攀谈。封德馨笑得更欢了,咧着嘴道:「是小六七!
有时小六,有时小七。」

  兴许是漱玉节错愕掩口的模样太有趣,封却屛忍着笑,板起面孔道:「他刚
能说话就会数数儿,那时岛上新买了批奴隶,我抱他去瞧,数到这厮时一会儿说
六一会儿又说是七,我也逗他说『到底是六还是七呀』,索性就叫他『六七』啦。」
她并非顺口回答,说着么弟会数数儿时,眼底溢着满满的骄傲。

  漱玉节诧道:「这孩子也太聪明啦。话说得这般清楚,还能数数儿,又管得
住下人……大姑娘实在教得太好了。」这都是封却屛爱听的,到末了一句,眼神
才黯淡下来,衬与微红的眼眶与鼻尖,终于像个十来岁的姑娘。

  漱玉节握了握她绵软的小手,柔声道:「我来给大姑娘上香。我娘生前常说,
大姑娘志如金铁,心比天高,她很是佩服。三年前我娘过去的时候,大姑娘有捎
人来行奠,一会儿我要谢谢她。」封却屛眼眶一红,抢在落泪前转身,也没说什
么,抱着弟弟去远了。

  那被称为「六七」的青年奴隶跨扛着长长的青竹杆子,冲她微一颔首,脸上
除了桀骜不驯的轻蔑笑意,还蕴含了某种漱玉节无法解释、既觉亲近又想远离的
莫名物事,充满危险而致命的吸引力。

  「我们是一样的人。」很久以后,在某个偶然的机会,她问过他关于初见面
的感想,以及临别前那一瞥的意义。

  肖龙形抚着女郎光裸滑腻的腰臀,尽情品味她凹凸有致的动人曲线,悠哉地
回答:「我一眼就知道了,我们是同一种人。」

  「什……什么人?」

  女郎忍着没入腿心滑腻处的粗糙指触,颤着吐息咬牙问。

  「猎人。」肖龙形哈哈大笑,双臂一紧,将她压在身下,深深进入了她。

  那几年,帝窟走了很多耆宿,包括君临五岛多年的女帝符承明。封却屛接掌
苍岛神君大位,是符承明在阖眼前做的最后一项安排I或许随之而来的苍岛騒乱,
本在老宗主的算计内,可惜她无法亲睹、乃至出手干预,以致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最终将五岛悉数卷入,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

  在符承明还清醒的时日,她使了许多手段,想让漱玉节与那苍岛的奴隶六七
自然而然地死于艰险的任务里,但始终无法如愿;青年男女的澎湃情感,在历劫
当中飞快累积,身份、立场上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益发激化了这段禁忌之恋。

  但毕竟她们「是同一种人」。在一次身陷危殆、几欲丧命的绝境之中,在尙
且不知能否脱险的情况下,两人在篝火前交换了童贞,更结下携手对抗红岛符家
的同盟。

  「杀掉符承明那个老虔婆!」

  六七眯着眼,凝视不停跳动的火焰,明明是咬牙切齿,苍白的面上依旧带着
那股嘲弄一切似的轻蔑鄙夷,彷佛便要笑出声来。「在她弄死我俩之前。下回…
…未必还有这般运气。」

  「救你的是我,不是运气。」

  漱玉节裸裎娇躯,抱膝坐在篝火前,带着迷离的眼波微微一笑,回映火光的
俏脸有着平素难见的狠厉与嚣狂,连轻声吐气的口吻都令人不由悚栗。

  「你要让封素岑知道,你是她的人,与她站在同一边。莫让符承明轻易便能
支使你送死。」

  「你是黑岛神君,都不能反抗宗主之命,封素岑能怎的?」六七冷笑。

  「你要让封素岑知道,她已没有明天,她就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漱玉节
的狰狞异常平静,凝视火焰说话的模样宛若附魔。「符承明要扶植封却屛,以封
素岑与『大姑娘』的恩怨纠葛,一旦封却屛上位,她四位姨母都没好日子过。」

  「你以为封素岑不知道么?」

  六七笑得更轻蔑了,稍不留神剧咳起来,漱玉节却无拍抚的意思。六七蜷着
身子,苦忍胸中痉挛,以防裹好的伤口又迸开,片刻才挣扎着飮水息嗽,居然也
不以为情人该伸出援手。她俩总这样,什么都是自己来,世上既没有可相信的人,
就得做好「一个人也能活着」的准备。

  视此事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或许才是这两颗心得以相互敞开,紧密结合
的原因。

  「她只是以为自己知道而已。」

  漱玉节极有耐性地等他和缓下来,轻声道:「她要眞知道,就不会听符承明
唆摆,想讨好她以争取红岛支持,拿你的性命来换取大位的安泰。若不能教她看
清这点,下回就不是借刀杀人了,符承明会让封素岑直接对你下手。」

  青年扭曲的笑容一凝,笑意渐褪,换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是封却屛那边的,她不会信我。」

  「她毋须信你,只要信『大姑娘』即可。」

  六七微微一怔,见女郎枕着膝头,回过一张似笑非笑的绯红脸蛋,望之令人
怦然,忽明白话里的意涵。

  苍岛是帝窟五脉中最保守也最古老的一支,阶级严密,次序井然,丝毫不能
逾越。

  五岛虽以女子为尊,神君也非兴起即能随意寻男子交媾,为维护珍贵难得的
纯血,经过严格筛选、能成为神君入幕之宾的,便封「敕使」,敕使不能与其他
女子交合,一旦神君诞下拥有纯血的女婴,按古老的传统,将赐死结下珠胎的敕
使,代表功成身退的意思,并防止血脉紊乱、损及正统,众人均视为极高的荣誉。

  这当中有违人性处甚多,随时代演进,逐渐窒碍难行,至封素涛这代,神君
与岛外妇女已无不同,多半只配一夫,如同招赘:「敕使」在其余四岛则成为神
君以下、男子能担任的最高职务,相当于神君副手,各有家室,与神君并无苟且,
也不会有人以古老旧习的眼光来看待这些能人高士,当他们是神君的面首。

  而在规矩森严、观念传统的苍岛,索性拿掉了「敕使」此一头衔。

  对她们来说,设置「敕使」,就是要在床笫间侍奉神君,诞下女婴后便要赐
死的,无论其地位之高、辅佐之力,家臣只能是家臣,不尽传宗接代的本分,就
不能僭称敕使。

  封素岑虽是神君,却只有一名夫婿,此际已去世多年,其他三位妹妹差不多
也都是这样。唯有「大姑娘」封素涛未嫁,据说懂事以来就预备做神君,从无婚
配之想。她失去继位资格后,便搬到偏院去,专拣体格健壮、反应机敏的少年为
入幕之宾,不仅包含岛外的男子,连奴隶也在「大姑娘」的挑选之列───在生
下封却屛之前,起码妹妹们对姊姊的行止是颇为不齿的,常当作嘲笑奚落的谈资。

  事实证明:封素涛才是对的,施行古老的「敕使」制度,即使封素岑从未将
珍贵的化骊浆分给大姊,封素涛依旧如石榴结子,生养满屋;而在诞下封却屛之
后,封素涛毫不犹豫地杀了那名按时间推算、应是女儿生父的男子,公开示众,
也博得守旧派家臣一片采声,谁也不敢说她是耽于淫乐的荡妇。贪图享乐之人,
没有这般铁石心肠。

  「我没想错的话……」六七不禁哂然。「你是让我上封素岑的床?」

  「对绝望之人来说,哪怕『希望』是世间剧毒,也只能乖乖呑下。」漱玉节
认眞说道:「没人比你更合适了。你是『大姑娘』那边的,又是奴隶出身……照
着封素涛的人生跑上一遍,能立时给她个女儿的话,你猜封素岑咬不咬这块饵?」
有一说封却屛的生父正是岛外买来的苦力,其壮如牛,才能教大姑娘一举怀上。
封却屛如此讨厌六七、令他吃了忒多苦头,与这个传闻脱不了干系。

  「喂喂喂,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心上人啊,刚刚才得了你宝贵的处子元红。」
青年难得笑得无奈,正欲耸肩,不意牵动伤处,疼得呲牙咧嘴,低啐一口。「你
让我干这种事……我可不想被说是负心汉什么的。」

  艳丽的女郎拢过一边秀发,笑得迷离妩媚。

  「办不成这件事,我就不需要你了。我没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你。何况
拿不下苍岛,凭什么扳倒符承明?」

  六七仰天狂笑,直到紧缚在胸前的白布条又渗出血渍,仍未休止。

  而这个疯狂的计划居然就这么定了。两人拖命逃出死地,恰遇黑岛派出的捜
救队伍,这才幸运获救。

  六七返回木神岛,过没多久,黑岛的情报系统便收到诸多不堪的流蜚,封却
屛的奴隶高手被苍岛神君收为己用,还取了个「肖六七」的名儿,当个小小司统,
相当于神君的侍从,但这厮实际却干起敕使的勾当,久旷的封素岑放下矜持,彷
佛要一气补起过往的缺憾,神君院里淫声大作,日以继夜几无断绝;原本还在二
姑娘与大姑娘两派间摆荡的老臣们,这下也都看不过眼,纷纷倒向年少的封却屛,
势力天粹便于不知不觉间倾向一侧。

  这时符承明已缠绵病榻,几乎无法视事,家臣们赴岛外找寻出走多时的少主
符宽,以免大权落入符若兰手里;而符承明签署的最后一纸许可令,便是封却屛
派人冒死呈送红岛、请废神君的诉愿文书。

  「时机终于成熟了。」符承明在榻上握着代理视事的老臣之手,因用力过猛,
指甲刺入肉中犹不自知;原本灰败干瘪的面颊涨起极不自然的彤艳,喘着粗气,
难以聚焦的双目放出异光。

  「封……封家的小丫头没有兵,这纸许可令批还苍岛,封素岑必杀她……」
取出一匣文书,当中有新有陈,全是诉愿状。

  「这些……是多年来,苍岛上下递来的书状,有替封素涛陈情的,也有吁请
撤换封素岑以正道统的,当然骂我的也不少……全是那些个冥顽不灵、愚蠢无聊
的守旧派,没几个较眞的,多是吃撑了找点事做,显示自己也为主家尽过心。

  「你把这些,连同许可令一并送回苍岛,告诉封素岑:我就是因为这样,才
准她卸下神君一职,于长月庵闭门思过,她如不服,也可写诉愿状来;若合乎情
理,或可收回成命。」

  老妇人低哑的嗓音回荡在谓大的寝殿里,忍着痰声与笑意,呼噜噜响着,宛
若湿凉黏腻的爬虫般溜上颈背,闻之令人悚栗。

  「无论是她杀这些人,抑或这帮老东西先下手自保,苍岛必乱成一团。你点
齐人马,伺机杀上苍岛,用最快的速度弭平骚乱,但凡姓封的,一个活口不留;
事后推给家臣,也就是了。」

  符承明距她眞正的死期,还有大半年光景,可惜这充溢血腥的一霎清明后,
便没再苏醒过,彷佛耗尽了所剩不多的福报。老妇人若知她苦候多年的暴乱炮响,
始终未能自苍岛传出,该明白眼阖得早了些。

  携带杀人书状的使者踏上苍岛时,半裸身子、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是在偏院榻
上接见他的,似连一刻欢愉也不愿放下。使者一如计划宣读完毕,封素岑正要攀
上高潮,似无想象中的惊恐失措,但连她自己也料不到,最后是在两瓣雪股之后
奋力抽插的黥面青年取了她的性命。

  ^ 院外中门大开,为旧臣簇拥而入的封却屛早换上最隆重的神君礼服,一路
来到她那双目圆瞠、死时尙且不明所以的姨母裸尸前,对使者伸出小巧白皙的手
掌,昂着下颔冷冷道:「我的任命文书呢?你是不是太晚拿出来了?」

                ◎◎◎

  「这自是那女叛徒漱玉节的毒计,让男叛徒肖龙形假意投靠封素岑,暗里早
与封却屛串通好了,只等符老宗主入彀。」鬼先生怡然笑道:「可惜啊,符承明
聪明一世,若能醒着看这些小辈掀开底牌,该有一手反败为胜的后着,漂漂亮亮
除掉红岛的隐患,不幸天年所限,教她不死不活躺了大半年,居然便撒手人寰,
未能留下只字词组,教我等瞧瞧,什么才叫眞正的『手段』。」

  漱玉节脸不红气不喘,彷佛眞是听故事般,托腮微笑。「听来是红岛这厢不
仁不义,算计在先。那位老太太若无借刀逞凶、灭人满门的打算,封素岑亦绝了
久据大位的痴心妄想,这条计又能害谁?于此五门世家,叛在何处?」

  鬼先生笑道:「宗主休急,这故事还没说到背叛处哩!这男叛徒与女叛徒还
未背叛宗家,已先背叛了彼此。正所谓『共患难易,同富贵难』,没有这段图谋
苍岛的顺遂,说不定……她们一生都不会背叛彼此,迄今仍四手交握,并肩而立。」

  有这个可能吗?漱玉节面上不露声色,却忍不住在心底自问。

  封却屛嗣立,功劳最大的便是肖六七。

  是他献计潜伏在封素岑左右、荐身席枕取得信任,算准了红岛符家必定推波
助澜,连封素岑都是他亲手所杀……按理,肖六七该是新神君座畔的首席功臣,
便为安抚守旧派群臣、不能赋予出身奴隶的苍岛第一高手大权,也该做出合适的
酬庸才然而,封却屛重新任命的八大敕使───其中包括她最年长的两名弟弟,
以表明此一职衔与四岛所行无有不同,非盲目尊古───当中,却无肖六七的位
置。

  他依旧是神君的司统,但由偏院缠绵,而至枯坐于议事厅之外,瞎子都知道
他并未受到擢升,反遭罢黜。

  但这依然在漱玉节的算计之中。

  她摸透了封却屛这丫头的脾性,六七身上有些东西,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跨
越的藩篱,譬如奴隶的出身,譬如来自岛外……他的存在,过于贴近她心中脆弱
无依的部分,不断提醒着封却屛,世上许多事是她力有未逮。她注定是一名卑贱
苦力的女儿,全身上下至少有一半的血是肮脏污秽的,即使成为她母亲梦寐以求
的苍岛神君也无法改变。

  如果可以,封却屛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他。将他埋葬于某个不可知的远方也
许更好。

  没有了红岛───或说符承明───的威胁,漱玉节暂时不需要六七,至少
不需要他如此活跃,襄助封却屛改变老朽腐败的苍岛体质,令昔日的伟大氏族脱
胎换骨,重现光华。

  藉由封却屛对他的矛盾与规避,使六七空悬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令漱玉
节莫名地安心起来。她锐意整顿黑岛,放开手脚厚积实力,一边与白岛、黄岛合
纵连横,待红岛众人从痛失领袖的茫然中回神,挥出久违的一击───挡下了,
擅权既久的巨人才会露出空门,方能置其于死地。

  很快的,黑岛的情报系统发现有些不对劲。木神岛相较既往,显得更封闭也
更保守,消息的流出变得困难重重,漱玉节派出最精明干练的好手,想知道封却
屛到底玩什么把戏;还未等到回音『六七居然独自在光天化日下,大剌剌出现在
黑岛议事的玄水殿前,背负双手,仰望门楣上「上玄降鉴」的泥金大字,带着轻
鄙嘲弄的眼神怎么看都无一丝敬意,倒像是来拆匾的。

  黑岛卫士暨一干家臣蜂拥而来,忌惮他背向众人、凛如天神的威势,没敢轻
举妄动,刀出鞘枪露尖,散成数重圈子,围得铁桶也似。一名黑岛老臣认出是他,
知此人本领高绝,拦住左右,扬声喝道:「肖六七!你敢擅闯玄水殿,这是你家
神君的意思?」

  龙鳞黥面的高瘦男子蔑笑。「漱玉节呢?叫她出来!我有事同她说。」

  「无礼!」「大胆狂徒!」「我家神君之名,岂是小小司统能擅称!」

  一片怒斥如沸间,漱玉节从内室掀帘而出,排开众人,一路走到他身前,低
声道:「有话咱们里面说,你别嚷嚷。」肖六七笑意狞恶,抚颔蔑笑:「你且放
心,我今儿来,不为在人前抖你的臭史。要说的三件事,无不磊落光明,听到的
人越多越好;下回再来,我会直接进你房里,用不着你说。」

  漱玉节知他是亡命之徒,却非无智,忍着屈辱不快,抑住浑身微颤的怒气,
冷道:「你要说什么事来,本座洗耳恭听。」

  「首先,『肖六七』这名儿老子不用啦。」黥面青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
牙齿,其形、其势莫不似兽化人,却无一丝丑陋之感。「从今儿起,我叫肖龙形,
你们一个个给老子记好了。」

  帝窟先祖本为龙臣,以眞龙下属自居,岂有以「龙」为名者?此乃大忌中的
大忌,其罪当诛。漱玉节一愣,总算反应之快,还在所有人之上,抓他臂膀,咬
牙低道:「你……你疯了么?怎能当众说这种话!」指尖一触他肌肤,陡被一股
大力震开,见他神态嚣狂,却不像是失心疯的模样,一颗芳心沉入谷底。

  周围如梦初醒,胜似沸水炸锅,唾骂、怒吼、斥责……吵闹成一片,至漱玉
节举起手示意噤声,沸腾的哄嚷才渐次沉落。「你口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事
已至此,她也只能径行切割,表明立场。「你家神君可曾知晓?若是五岛的长辈
耆宿们计较起来,将置你家神君于何地!」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1一件事。」肖六七───或者该唤他「肖龙形」──
─冷哼一声,掸襟蔑笑。「封却屛没本事压服苍岛,我已将她撵下神君之位。从
今儿起,我便是苍岛神君!哪个不服,尽管找我便是。」

  「荒唐!」一名黑岛家臣怒道:「你是岛外之人,又是男儿身,怎做得苍岛
神君!」

  「这话你留着同容相公说罢。又或白岛薛百膳其实是女人,只是大伙儿都不
知道?我瞧着不像啊。」他口中的「容相公」即何君盼之父,时任黄岛神君代理,
亦是入赘归化的岛外之民,虽非五岛出身,却颇受帝门中人敬重。肖龙形稍举二
例便将那人驳了个哑口无言,只能气得吹胡子瞪眼。

  漱玉节还在思量苍岛上到底发生什么事,却不能教他轻易宰制场面、夺走主
控权,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做不做得神君,非是你说了算。神君之位,须得
宗主同意,方能任命。是谁准了你做苍岛神君的?」

  肖龙形哈哈大笑。

  「这便是我要宣布的第三件事。五帝窟的宗主一向操蛋,在一群娘儿们手里
转悠,搞不出名堂……不过你说得有理,现下五帝窟无有宗主,没人能任命神君;
为防我这神君做得名不正言不顺,遭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不舒坦,只好由我来做
做宗主,指派自己担任神君一职了,是不是?」

  全场一片静默。这话荒谬到了极处,反倒无人笑得出。

  以肖龙形的武功,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玄水殿前,必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口出这等狂言,若非存了全灭现场的心思,即是苍岛已做好迎接四家问罪之师的
准备,毫不介意放手杀人……无论哪个,今日势必爆发血战,不知有多少人,现
正呼吸着此生最后一口气息───而肖龙形的狂悖之言未止。

  「我来,是要给你个毋须与我相争的机会。」他凝着眼前高眺的丽人,微敛
笑意,那张经常狰狞着、鄙夷着的面孔,出乎意料地认眞起来,容色平霁道:
「嫁给我,你便是五帝窟的宗主夫人,我答应你永保黑岛之安泰,到我身殁之日,
无人能伤- 」

  「你把封却屛怎么了?」漱玉节打断他的自我陶醉,森然回望。

  「你可亲来苍岛一探。」

  肖龙形眸子倏冷,又回复成亡命之徒般的轻蔑。「但我料你必不会来,心里
也不是眞的在乎。你正盘算着留下我,须折多少人手,说不定连抚恤所需的银钱
都已算出……但眞正棘手的是,你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我。这点我比你强多了,我
一直都知道该把你摆哪里才合适。」身子微倾,闭目轻道:「谁教咱们,始终是
同一种人?」

  「你乖乖就缚,我不会为难你。」漱玉节低道:「我手底下人,能教他们把
你的话忘得一乾二净,绝不出玄水殿。封却屛那厢,无论你闯了什么祸事,只消
没落个『杀害神君』的罪名,我都能保住你。你从此,便待……待在我身边,别
回苍岛了,反正那里也不是你的家。」

  她这几句声音压得极低,也未刻意使媚讨好,但言外满溢的关怀与亲昵,委
实令人动容。肖龙形闭着眼睛,深呼吸一口,似乎颇受震撼,片刻才垂落肩膀,
涩声道:「我一直都记得我们的约定,要连手打倒符承明,终结红岛专擅的局面。
后来才想起,我忘了问你一件事:符承明倒下之后,我们该怎么办?」

  漱玉节俏脸微变,玲珑浮凸的娇躯一霎绷紧,只碍于「敌不动我不动」的相
应法,尙未决定要先发制人,抑或抽身疾退。

  「嘘───」肖龙形伸出食指抵唇,无视玉人之如临大敌,作势阻她开口,
眯眼专心聆听,不住点头:「嗯、嗯……我听见了……你心里正在骂人,声音好
大。『谁同你我们?我是高贵的黑岛纯血,符老虔婆好不容易玩完了,当由我宰
制五岛!薛百塍年老昏聩,符家兄妹软弱愚蠢,容相公无心大位,待我将你当作
礼物,剥皮拆骨后送到封却屛那傻丫头跟前,她必感激涕零,再演一回对付封素
岑的手法,不过反掌间耳。』漱玉节面色苍白,喃喃道:」原来……你是这么看
我的。「

  「我看到的是你悄悄打了『抓住他』的暗号。」肖龙形嘴角歪斜,笑得蔑冷,
阵中却无笑意。

  漱玉节顺着他的指尖,略一回眸,赫见玄水殿乌门上擦得铣亮的狮咬门环,
恰恰映出她负在腰后的手掌。但他何以辨得出,只有她心腹能知的暗号?

  ───探子!

  心念方动,肖龙形已长身拔起,轻飘飘地跃上飞檐,踏着玄水殿的屋脊径往
后山掠去,越跑越深,转眼失去踪影。派往苍岛的密探既已落入他的手中,拷掠
出几条进出黑岛的隐密路线丝毫不奇怪,漱玉节未紧追倏忽来去的黥面狂人,而
是动员全岛武装戒备、重新规划进出道路,以免自家门户任人来去,安全堪虑。

  此事传入三岛,薛百膳、符若兰等多半存了看好戏之心,视为是苍、玄二岛
的私怨冲突,眼见过往始终有流蜚飞传的两人反目成仇,私下额手称庆之人也不
在少数;肖龙形的娶妻宣言更激发了一干红岛家臣的灵感,认眞考虑起寻回世子
符宽之后,使红黑两岛联姻结盟的可行性……

  只是,所有人都看错了肖龙形。

  他并不是一名趁着五岛无主、伺机篡立的投机者,从未打算利用时局,在夹
缝中钻空子,求取一时的安逸享乐。符承明的百日未满,红岛符家、白岛薛家,
很快便尝到小看这名「悍奴」的苦头,在肖龙形不按牌理出牌的连番攻势中惨遭
挫败,按形势之江河日下,被各个击破不过是早晚的事。

  薛百媵对符承明的积怨,比起漱玉节、肖龙形等后生晚辈只多不少,拉不下
脸谈合作,白岛就快被肖龙形攻破了,所有帝字绝学在「天姿恶剑」之前,威力
无不大打折扣。高傲的薛神君实无法接受祖传之学被一名奴隶出身、自学成材的
毛孩子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只能认为是自己练不到家,辱没五岛先贤。

  危急关头,红岛找回了世子符宽,符宽少年时曾得薛百滕指点武艺,两人情
感深厚,无法坐视白岛灭亡。符宽没什么家族门阀的包袱,写了封言词恳切的书
信,请黑岛漱神君助一臂之力,两家遂合兵迫退号称「无敌战神」的肖龙形,长
达三个月的苍岛侵政暂时告一段落。

  肖龙形对三家疯狂出手,独独放过黄岛,盖因他对人称「容相公」的代理神
君容间羽一向抱持好感,可能是容间羽善待奴隶,甚至拔擢冷北海等担任敕使之
故。

  容间羽不顾家臣反对,只身往苍岛与肖龙形一谈;下山后,对薛百膳等语重
心「他心中无物,狂气逼人,我说服不了他。没见着封神君,他也不让我见,全
岛几无人迹,风里都飘着血味。」

  「你就直接说他发疯行了。」薛百膳蹙眉。「封家丫头约莫凶多吉少,恶奴
噬主,断不能轻易放过;若不能将其正法,五岛的奴户都要反啦。你想他要屠灭
多少家,才能在苍岛自称神君?我等四若不能捐弃成见,连手擒杀这厮,祖宗家
法何存?神君颜面何存?」

  连夜磋商的结果,容间羽独排众议,反对以武力压服,认为逼急了亡命之徒,
后果不堪设想。没有人会怀疑「容相公」与那悍奴勾结,容间羽也绝非贪生怕死、
自私自利之徒,他明确指出「五岛无人能胜过肖龙形」的严酷事实,认为纵使肖
龙形以恐怖血腥的手段压制苍岛,仍有在三个月内不间断地主动出击、并且胜过
红白二岛的实力,希望从内部瓦解他的统治,至少于此际是不切实的。

  「那你说怎么办?」薛百膳不耐道:「容相公,我敬你是读书人,学问很大,
但姑息养奸,不过是令其坐大罢了。稗子不趁初萌摘掉,莫非要等他长成茁壮、
成林之时,再来后悔么?」

  「让他上桌来谈,神君以为如何?」

  容间羽并未反驳他的疑虑,因为这样的疑虑,在座所有人都有,包括容相公
自己。「肖龙形之难当,在于他全不以帝门的方式思考。我等珍视的,他能弃之
如敝屣;我等所惧,于他则全无威胁。其异于人,人岂能制?须使其为人,方能
以人范之。」

  符宽连连点头,以眼神制止了蹙眉抢白的妹妹,沉吟道:「道理是对的,但
要怎生做才好?连容相公都说了,此人乃亡命之徒,难以说服,如何使其为人,
再以人伦约范之?」

  「承认他、正视他、容忍他,施加的压力越少,越能保全苍岛众人。这是于
他的部分。」容间羽澄亮的目光扫过众人,缓缓说道:「于我等,须得捐弃成见、
紧密团结,使四岛结成一强固同盟,令苍岛无从下手。时日一长,他便只能坐上
桌来谈判了。」

  第百七二折、洞房烛新,于焉辜负

  容间羽的法子很快收到了效果。

  肖龙形杀了几名苍岛大老,以「解放」之名,胁迫奴户为己所用,暂时压制
住旧有势力;说穿了,靠的还是他过人的武功。神君封却屛在他手里,守旧派群
龙无首,唯恐他一发狠,对神君做出什么不利之举,以致纯血断绝,不得已只好
听命行事,本来就是权宜。

  四岛联军若攻来,这些人就是现成的肉盾,正好派往第一线塡作膏壑,累积
的仇恨还能从内部加固领导核心,缴获的战利品,也能补因奴户离岗、苍岛生产
环节上的眞空。

  换言之,「打」——或说「乱」——于肖龙形才是最有利。

  他不分敌我,对黑、白、红三岛出手,看似人狂无智,其实算盘可精了。肖
龙形表示要强娶漱玉节后,又向红岛索要「亿劫冥表」、约斗薛百塍,然而四岛
自结成同盟,在容间羽的劝说下,对肖龙形连番挑衅视而不见,使掠夺来的物资
渐渐耗尽。

  奴户军里本有些悍猛好斗、想打开一番新局面的份子,此际也看出这「坚壁
清野」之计掐正苍岛的七寸要害,战阵对垒,一家决计打不破四家连手的困局,
一且肖龙形被迫坐上谈判桌,仍要照帝窟五岛的规矩来。

  「你们这样干,便想拖死我么?」

  肖龙形望着眼前不愠不火的中年文士,笑得黥纹微颤。即使双方僵持不下,
容间羽仍常只身上苍岛来,他青衫黑履的身影对苍岛众人产生了巨大的安抚力量,
仅隔窗缝遥望,都能觉自己并未被帝门抛弃。

  或许对肖龙形也一样I虽然他决计不承认。

  「我没想过『死』这个字,你也不该如是想。」容间羽掸掸袍襟,随意落坐,
翻开桌上的杯子点茶,顺手也帮肖龙形注了一杯,哪像是深入敌境?在自家院中,
也不过是这样。「要做神君,得拿出神君的样子。靠打杀拿下五岛,这不叫威风
八面,灭己灭人罢了。」

  肖龙形欣赏他的胆识,心知这人非装腔作势,是眞没把自己当敌人、拿苍岛
当对手,才得这般磊落,不禁有些佩服,默然良久,才道:「容相公,你能用冷
北海担任敕使,与那些纯血贵族同席飮酒、同桌吃饭,不觉格格不入么?放眼五
岛,有谁与你说得出一般话来?」

  容间羽也不否认,轻轻转动粗陶杯子,片刻才道:「你有没想过,此事最后
要怎生了局?在你心里,肯定有个蓝图什么的罢?领导统御,不能没有愿景;看
不见未来的雏形轮廓,那就是亡命之徒了。」

  「我杀了不少苍岛权贵,四岛眞想报仇的,我看是一个也没有,但此事却是
上佳的借口,正适合兴兵问罪。」肖龙形满不在乎,耸肩哼笑。「说到底,还得
在拳头上分高低。我倒想在青木殿前摆个擂台,想当头儿的都来打上一打,谁赢
了听谁的,省事事省,干脆利落。」

  这对肖龙形自然有利。他勇冠五岛,号称克尽帝字绝学,最怕的就是四岛团
结一气,无视牺牲,以优势兵力碾压上来,肖龙形纵有绝顶的武功,猛虎毕竟难
敌猴群,众高手轮番上阵,累也能累死了他。

  容间羽见他说这话时,眼中闪着亡命之徒的异采,心知将他逼到了绝境,头
一个倒霉的就是苍岛中人,四岛联军也不可能毫无牺牲,现阶段不会有任何一家
愿意蒙受这样的损失,这也是他的「以拖待变」之计会被采纳的眞正原因,无意
欺瞒激化冲突,拈须道:「你若不主动寻衅,我料众人也无轻动刀兵的意思。你
若信得过我,可于我黄岛安排会面,大家坐下来谈谈。」肖龙形一径冷笑,并未
接口。

  「为保众多奴户,你可不能有什么差池。」容间羽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
把话挑明了说。「若苍岛无你坐镇,旧时权贵起复之后,你以为倒霉的是谁?」

  肖龙形狞笑道:「我回头便杀尽了,一了百了,不用容相公费心。」

  「然后教四岛不惜一切,拚着令苍岛化为焦土,也要将你消灭,以防自家奴
户尽都反了?我尽力斡旋,就是为了避免走到这一步。」

  容间羽放落陶杯,抬起眸子。

  「你见过尸横遍野的模样么?知不知道千里烬土是什么气味?你杀的人里,
有杀好的,也有欠失公允的,非是对错无关紧要,而是有更重要的物事须得保全。
将来,你会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但此际我只想让所有人都好好的。」

  不知怎的,肖龙形并不觉对方倚老卖老,仗着大义名分教训自己,来占口头
上的便宜。一向温润如玉、予人春风之感的饱学文士在说这番话时,彷佛变了个
人,透着从未见过的衰老与疲惫,彷佛能从中嗅得那「千里烬土」的气味。

  「莫非容相公见过尸横遍野,嗅过烬土千里么?」他迟疑了一下,明知不可
能得到答案,依旧冲口。

  容间羽似未听见,目光垂落,彷佛被困在记忆中;片刻回神,微微一笑,又
恢复潇洒自若的模样,径道:「我见岛上似无囤粮,明儿叫人运些过来,先解了
眼前饥馑。」已将话头转开。肖龙形哼笑道:「你自担通敌的嫌疑,我也不拦你。
若遭那些个尊贵的纯血清算,莫说是我害的。」

  容间羽微笑。「自不能白送。让我见封姑娘?」

  肖龙形冷哼。「没甚好见的。反正人还活着,相公想见,带来『亿劫冥表』,
我便让你见一面。」

  说到这份上,再谈下去也没意思了,容间羽保证运粮,便即离开。

  黄岛仓廪殷实,而容间羽说到做到,每隔几天便往苍岛运送谷粮菜蔬、牛羊
肉脯,余三家抗议不绝,以为资敌殊为不智,容间羽却笑而不答。大半个月过去,
果然苍岛警戒较初时松懈许多,渐有线报流出,岛内气氛也不再如先前森严肃杀。

  「塡饱了肚子,人的想头就多了。」事后,容间羽淡淡解释:「奴户未必都
想自立门墙,苍岛群臣也未必肯与百姓绝不两立,毋须竞食求生,渐渐便能看出
稳妥的生路,不必往水里火里拚命。」

  换言之,被「解放」的奴户也好,受抑制的权贵也罢,大家都在等;等肖龙
形那只凭一己之力搅风搅雨的魔手累了、不得不歇,才是形势明朗的时刻。四岛
合围于外,苍岛定势于内,肖龙形便益发地运使不开——终于看清形势的三岛,
展开了容间羽预料之外的、更进一步的联系举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黑
岛嗽玉节与白岛薛尙的联姻。

  最初有「娶入黑岛神君」构想的红岛符家,碍于世子符宽已于岛外成亲,还
育有一女,无法向漱家提亲,漱玉节却主动向白岛表示,愿意嫁与薛百媵的义子
兼传人、人称「蜕骨风雷」的薛尙,使黑、白二岛的同盟更加稳固。

  薛百媵并未考虑太久。白岛在肖龙形初期的一轮猛攻之下,说句「元气大伤」
毫不为过,面对实力坚强、人丁繁盛的红黄二岛,就算缔结姻盟,将来地位也难
对等,正于年轻神君手里图强蜕变的黑岛,无疑是最合适的对象。

  况且,照薛百膳与漱玉节的盘算,此举无疑重搨了肖龙形一巴掌,让他迎娶
漱玉节的狂言落空,肯定气杩跳脚;若能撩得他沉不住气,杀上黑6抢亲,插在
四家高手云集的场子里,这场「苍岛骚乱」便能提前落幕了。

  即使容间羽极力反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挑衅,黑岛仍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办
了场盛大婚礼。

  四岛重兵陈于山下,苍岛的杂牌军若敢冲下来,等若直接冲入包围,肖龙形
再怎么张狂,也不致如此无智;遑论喜筵列席者,无一不是四岛领导核心,宾客
个个武功高强,只怕肖龙形不来。起初众人还有些戒愼,毕竟这场婚礼多少有点
诱饵的意味,酒过三巡之后,衬着丝竹悠扬、歌舞翮翩,划拳行令不绝于耳,各
桌渐渐喝开,终于有几分大喜的模样。

  五岛虽以女系为尊,婚俗与岛外差异不大,新娘一样是凤冠霞帔,只是毋须
以红缎盖头,亦不用于房中枯等,径于席间敬酒受祝,与新郎倌无异。漱玉节量
浅,虽黑岛群臣舍命挡酒,亦架不住流水价来的宾客,开席未久,便已飮得双颊
酡红,分外明艳,全靠薛尙一夫当关来者不拒,才未当场醉倒。

  「薛小乙!不一样啊,还没洞房就这般疼老婆,敢情转了性?」

  「小乙官,神君花朵般的人儿,你可要好生敬爱,别犯浑啦。」众人见状纷
纷打趣。

  薛尙从小就是顽童,到处打架惹事,与符宽直是天壤之别,大异于薛百膳心
中理想的传人形象。所幸顽童长大,没和符若兰一样,成为神憎鬼厌的闯祸精,
薛尙为人豪爽,五岛内知交遍地,走到哪儿都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白餐可蹭,
人缘极佳。

  他喝得舌头都大了,眯眼嘻笑:「你……你妈才犯浑!胡说八道……喝!」

  漱玉节不胜酒力,却不能早早退席,撑了半天鼓乐一变,奏起一种时而尖亢、
时而苍凉的异调古曲,手持雉尾的两排覆面舞伎分退开来,一名身穿五彩绣衣、
头戴怪异面具的舞者从天而降,在众人的轰然叫好声中,跳起了战舞般的大傩来。
此即五岛风俗,最异于央土处。

  跳这「蛇面舞」的舞者须是男子,脸上的面具雕成蛇盘模样,中央昂起的蛇
首从鼻子处伸出长长一截,足有四五寸,宛若天狗,通体髹着亮似漆器的鲜艳青
彩,鳞纹隙间渗着金线,一出场便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五

  这舞者「砰!」赤足落地,踏着空心的台子跳起大傩,虎虎生风、气势惊人,
在场一干豪胆男儿岂能自禁?纷纷离座,跟着跳起来。

  虽未如持羽的舞伎整齐分列,甚至有人跳两下便踉跄摔倒,然而配合鼓声踩
落的震脚、强而有力的挥臂,出乎意料地一致好看,当眞是步似虎扑,臂若操戟,
进退如持戈舞盾般森严齐整,气魄惊人。

  一曲跳完,众人皆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放声大笑,豪气直冲
云霄!漱玉节趁着舞伎退场时一片混乱,扶着两名侍女弯弯绕绕穿过桌道,好不
容易退回新房。

  黑岛建筑多是地板以木构撑高,并不接地,防止地气侵体,日久生疾;门廊
遍铺木板,门非对开,而是设轨拖滑。室内以稻杆编成的迭席为地,入里须褪靴
鞋,以免踩污;椅几特别矮小,以便坐在席上使用。就连睡觉,都是直接将被褥
铺上迭席,而不用拨步床之类。

  侍女为神君脱了绣鞋,见她酒醉发汗,窜高的体温将甜腻乳香蒸出颈襟,忙
连罗袜也一并褪下,露出两只色白不逊棉织的光裸玉足。漱玉节只是头昏脑涨,
神志未失,不让侍女再脱,厚重凤袍下伸出半截白皙纤细、宛若鹤颈的修长小腿,
翘着美臀,爬上绣有同心鸳鸯的大红锦褥,一路窓窓窣窣爬到枕头上。

  换作平日,她决计不肯让侍女见到自己翘着屁股、双手抱枕的模样,然而酒
后自制力减弱,一抱着轻软的鹅绒绣枕,藕臂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不肯放,模样
可笑也顾不得了。

  两名侍女掩口嘻笑,合力将神君转作侧卧,替她解开里外数重的衣衫系带。

  「干……干什么!不……不要脱……走开!」双颊绯红的神君早没了平日的
威严,活像只可爱的小动物,胡乱拍开摸进衣里裙下的细软小手,一副很受冒犯
的模样,侍女们都笑了。

  「神君这样……一会儿行不了房啊。」

  厚重的礼服将玉人袈得严实,莫说花径难寻,便想翻开裙底也不易。考虑到
春宵苦短,房里备有就寝用的白绫单衣,待神君入内,服侍她换过轻便的衣裳,
以免新姑爷不得其门而入,扫了兴致。

  漱玉节脑袋昏沉,难得使起性子,连声赶丫鬟出去;众人正无奈,「啪!」
纸门滑开,浓重酒气卷入,一只脚还未跨进门里,已熏得诸女几欲晕厥,见是姑
爷薛尙,赶紧帮他把粉底邑拗的官靴脱了,服侍更衣,岂料又碰钉子。

  薛尙生得英俊粗犷,言词诙谐,又不端架子,一贯招姑娘欢喜,平日同侍女
言笑不禁,会拒绝这种贴身亲昵之举,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好啦好啦,听
你家神君的,全都出去!哪个跑得慢了,姑爷给剥得赤条条的,先……先拿来祭
旗!」

  作势欲抓。侍女们又笑又叫,恐遭毒手,小鸟似的四散惊逃,转眼跑得干干
净净。

  漱玉节对薛尙没甚感觉,幼时常听他如何捣蛋、闯了什么祸事挨罚,不过笑
谈趣闻里的一条名字罢了,便是私下独处,谈得也是岛上诸事,莫说夫君,说不
定从未当他是男子。

  此际透过朦胧醉眼望去,只觉他肩宽膀阔,身量虽不高,练武形塑的肌肉线
条却充满男子气概,适才笑着驱赶侍女的模样虽轻佻,到底是解了自己的尴尬,
不禁又多几分好感,忽意识到此乃洞房,自己已嫁与他为妻,男儿便将身子压上、
风狂雨骤一番,似也合情合理。

  想着想着,腿心似漏出一抹浆腻,心尖儿一吊,那麻痒的异样令她有些着慌,
裹了几重裙布的臀腿向后挪退,扶着枕畔的小几坐起身,露出一丝防卫之色。

  薛尙手脚并用,醉醺醺地爬到她身畔,和衣仰倒,闭目对着天花板,笑道:
「你……放心罢,我早有准备。虽说我答应了你,这桩婚事不过做做样子,待打
倒肖龙形后,便提出离缘的请求。

  「可你……你这么漂亮的美人,我不放心自己,外头有一半的酒都让我喝啦,
一会儿……酒力发作,啥事都干不了……你……你放心好了……」语声含混,渐
难悉听,依稀说得「别忘了你答应我,要在义父面前替我I」两句,便只余长长
的鼾息,到底要漱玉节替他在义父面前说什么,却没能讲得更明白些。

  漱玉节松了口气,见他满脸通红张口闭目,「大」字形摊在锦绣垫褥上,呼
噜呼噜吐着口水泡泡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声,若非怕外头的宾客听见、心想怎
地洞房里竞笑起来,差点便前仰后俯,放怀大笑。

  和这么有趣的男人共度一生,或许也不坏。不知他床笫间的表现如何?

  这厮是花花太岁,关于他种种流蜚,纵使侍女没敢在神君面前放肆议论,光
隔着浴帘睡帐听耳风,漱玉节也听饱了。两人虽协议在先,倒没想过这洞房花烛
夜能如此轻巧,花名在外的薛郎薛小乙宁可喝个烂醉,也没起邪心,趁机占便宜。

  ——可见「那事」于他,有多重要!

  漱玉节放下心来,腿心里的温腻异感却未随之消失,酒后定力不足,加上威
胁一去,欲念顿时澎湃起来,修长纤细的玉指欲探入裙中,才发现礼服层层迭迭,
居然不得其门而入,七手八脚拉开了系带,往衣褶里探去,摸到的都是绫罗布匹,
不禁又羞又恼。

  侍女们早已远远避开,哪儿唤人来?索性分开长腿,就着裙布往股间一摁,
当丝纟触感刮上花唇的瞬间,女郎忍不住拱腰,指尖像裹了厚锦袄似的,揉捻难
解饥渴,须得重压才有感觉。

  漱玉节从未如此际一般,痛恨贴身的衣布全是轻软柔滑的丝绸,连刮都刮不
疼肌肤,揉着揉着只觉衣底湿滑,因情欲勃发而肿胀的小肉竞蔻却承泽有限,倒
是唧唧液响清晰可闻,连厚重的裙裳也掩不住。

  她试图并拢大腿,将裹着裙布的手掌当柱儿般抵紧,以增加刺激,囿于层层
布裹,效果自是有限。

  急躁之间,本想以空着的左手,托揉玉乳助兴,岂料织锦大袖磕绊得紧,好
不容易探出一只鹤颈般的皓腕,捂着左胸搓捻推圆,里外数重的礼服厚如布甲,
莫说敏感的乳梅,连乳廓形状都辨不出,漱玉节弄得衣领内香汗涔涔,醉意渐涌,
带着难以遂愿的恼怒烦躁,维持下按裙凹、上捣胸峦的羞人姿态,就这么沉入梦
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激灵灵的寒意刺得女郎浑身一悚,浸透裙布的爱液离
体降温,股间湿意骤浓,然礼服梧得严实,兼有雪股玉肌烦着,本也不怎么寒凉。

  这下突然惊栗,像见了风……蓦听「嘶」的一声长响,股间一凉,里外数重
长裙被切了开来。为方便新娘解手,裙中本无骑马汗巾之类,漱玉节下身赤裸,
意识也更清明几分:「莫非……是薛尙戏我!」挣扎欲起,无奈身子尙未全醒,
一时动弹不得。

  「笃」的一声,一物标入两腿之问,深深插进裙底豳席,却是柄锐匕,钢刃
距女郎花唇不过分许,几根乌卷纤茸无风自断,自酥脂间吐出的温热水气,令青
烁的匕刃蒙上一层薄雾,模糊了倒映其上的娇美春光。

  女郎不及惊恐,匕尖拔出迭席,锐风「唰!」由下腹掠至颈颔,厚重的礼服
从中两分,大红绣金的绸缎间浮露出雪白的胴体,挺拔的双峰将裂衣高高拱起,
若非布纟厚重层迭,怕已自两侧滑落。

  这刀岂止是快,劲力的拿捏简直妙到毫颠!她身上的衣物没一件躲过的,泛
着酥红的雪肌却连油皮都没擦破,女郎差点要鼓掌赞好,匕首青芒却一分为二,
笃笃两声,将她两只云袖钉住,劲力之强,甚至贯穿迭席,钉入底下的木制地板,
直没至柄,连一丁点儿能割破衣袖的刃口都没留给她。

  漱玉节难以思考,没来由地气恼起来,藕臂挣了几下,无法摆脱被钉住的礼
服大袖。一层层蚕茧般缚着她的衣料、系结、密扣等,即使从中被利刃分开,一
时也难轻易摆脱I清醒时或许可以,但酒意正浓的黑岛神君连坐起都有困难,遑
论脱身。

  朦胧间,她艰难地昂起下颔,见一物浮出腿间,窸窸窣窣爬过礼服下摆,游
向腿心。她两腿被人用力拨开,并之不拢,只能微屈,权作闪避,可惜徒劳无功。

  又粗又长、泛着青金暗芒的棍状物蹭过她的大腿内侧,光滑冰冷的触感令女
郎不由一悚,忽明白来的是什么。

  ——蛇面神!

  或者……该说是戴着「蛇面神」面具的舞者。清明不过一霎,自蛇盘面具中
心昂出的钝三角形蛇首抵住女郎黏闭的花唇,沾着玉蛤口附近的腻润残桨,剥开
两瓣酥脂,缓慢而霸道、不容抗拒地挤入了窄小无比的洞口。

  即使不考虑她异于常女的修长身段,漱玉节的阴户都算是小得出奇。

  饱满的外阴,如腿心里夹了只熟桃,蜜裂长约两指节,须极力撑开周围肥美
的小肉圈圈,方见一抹凹陷。这般异乎常人的紧窄,令她在破瓜时吃足了苦头。

  硬木雕成的柱状蛇首不比活生生的阳物,无一丝柔韧可言,层层髹漆、打磨
光润的三角蛇头沾着淫蜜排闼直入,纵是天生窄小亦不能阻。漱玉节呜咽一声蛇
腰昂挺,支起的长腿剧烈颤抖着;丰沛的泌润虽大大减低痛苦,少经人事的嫩膣
仍受不佳适般粗硬,疼痛中隐带着一丝快美,入睡前的虚躁一扫而空,直想被更
充实、更粗暴地塡满。

  来人并未给她思考的余裕,蛇盘面具缓缓前顶,粗硬的蛇头「唧——」滑入
寸许,与嫩膣全然扞格的昂扬角度令女郎忍不住抬起娇臀,以免身子被粗木贯穿。

  戴面具的蛇舞者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趴在她修长白皙、玉肌绷紧的双腿间
继续往前,红嫩的小肉圈圏被绿漆蛇柱撑开,密合到几无缝隙、绷成薄膜的洞口
随蛇柱徐入,不住汩出荔汁似的薄浆,可见其沛。

  漱玉节挺起腰肢,动听的嗓音陡地拔尖,哀唤着:「裂……要裂开了……要
裂开了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狗鼻子般前粗后细的长长蛇柱终到了底,面具的脸幅撑开女郎腿股,只能
耻辱地屈膝抬脚,迎宾般敞开最羞人的私密花园。

  纯血传承大不易,蛇性淫且多产,于婚礼上跳蛇面大傩,本有求子之意,那
蛇盘面具象征宗族延续,五岛均供于自家社址,舞者须沐浴焚香、斋戒一日,临
上场前才从神坛请下,谁敢拿来嬉戏?

  有那么一霎,漱玉节几以为是神临,典掌嗣承的蛇面神来到房中,木雕面具
上的盘蛇忽动起来,蛇口中含满漦浆,就这么悍然钻入她娇嫩的身子里,恣意喷
发播种——直到那人脑后系绳松脱,自她白腴的大腿间抬起一张熟悉的面孔,龙
鳞般的黥纹爬满左颊,随着轻蔑而邪气的笑容微微颤动,宛若活物……

  ——肖龙形!

  漱玉节惊呼,最后一丝困倦烟消云散,无奈血液中奔腾的酒计不是说化消便
能化消,绷紧的身子一用力,藕臂仍挣不出被匕首钉死的腋袖,只将玲珑浮凸的
娇躯从衣分处拔出些个,尖翘的美乳向天耸起,雪峰稣颤颤一晃,似将倾溃。

  她用尽气力,连被利刃切开的礼服也摆脱不了,又惊又恼,但此举毕竟不是
毫无效果——肌肉一缩,紧窄的嫩膣夹住深入的蛇首,将假阳具似的蛇柱稍稍挤
出,伴着汨溢的细白荔浆,从肿成桃红色的小肉圈圈淌过会阴菊门,蜿蜒至臀底。

  「我给你破身时,都不见你有这等撩人淫艳……」满脸坏笑的高瘦青年,怪
有趣似的沿着她迅股冏的面^ 1阵乱愿,被撑紧的蛤嘴一掐、一掐地吐将出去,
疽到她忙得粉颊酥红、胸脯腹间沁出密密细汗,才好整以暇地伸指抵住面具内侧,
重新推送进去,直没至底。

  「该不会……其实你喜欢这调调?」

  漱玉节「呜」的一声昂颈拱腰,重又被深深插入的异物感,令高高抬起的雪
臀不停抖散液珠,也不知是汗或淫蜜;蓦地身子一僵,大把清澈的汁水倾泄如注,
淅淅沥沥地流满迭席,毫无尿液之腥咸,却被未散的体温蒸出一股如兰如麝的淡
淡异这股气味肖龙形甚是熟稔。每回揉过她湿腻浆滑的花唇蛤珠,乃至刨挖绉福
丰富、堪容一指的细小玉户之后,总在指尖萦绕不去,往后三两夜间仍不禁往鼻
端凑去,尽情回味与玉人翻云覆雨的荒唐。

  那是膣里蜜沁的气息,世上没有更甘美诱人的。

  「别……不要……好深……好深!呜呜……顶……顶到了……呜……」

  肖龙形以拇、食、中三指,抵着面具内侧凹陷处,缓慢而确实地划着圚,被
蛇柱深深嵌入的女郎退无可退,圆翘结实的臀瓣只能随之颤摇,然而蛇面的侵凌
却远不止于此。

  蛇身上精细雕錾的鳞纹粒粒凸起,宛若肥菱,擦刮着大小阴唇,更压摁充血
贲起、婴指大小的蛤珠。女郎酥颤片刻,美得魂飞天外,咬唇呜咽着泄了几回身
子,美臀重重摔落迭席,娇喘吁吁,似欲断息。

  肖龙形得了她的处子元红,但即使是篝火畔交换童贞的那夜,两人都是棋逢
敌手,分庭抗礼。说是交媾,更像豁出一切,抛开宗嗣、礼教、悬殊的身份等,
以肉体为兵,搏命相斗,务求压倒对方,谁也不肯相让。

  漱玉节的破瓜血染得股间狼籍,几天都下不了床,家臣总以为是历险求生,
超支体力所致。殊不知是求欢如战,未经人事的花径狠遭蹂躏I事后回想起来,
肖龙形觉得她还比自己狠些,结实的臀股跨在他腰上如浪狂顚,一点儿都不在乎
身子破了,颇有一岛之君的霸气。

  脱险之后,他俩想方设法瞒过众人,幽会了几回,漱玉节的胴体美不胜收,
与他不相上下的肌力与肉体强韧度,更令男儿不顾一切,尽情在她身上得到满足,
未料她也有逗般柔弱无力、教人忍不住欺侮的动人风惜。

  肖龙形抓着面具,从她股间拔出湿漉漉的、沾满黏稠白浆的蛇柱,没等女郎
缓过气来,挤开她软软垂落的大腿,狰狞的龙首直抵一片湿腻狼籍的娇红花唇,
将硬到不可思议的怒龙「唧!」一贯到底,那团湿濡的嫩肉不可自抑地抽搐起来,
如鳍壶,似蛭管,死命痉挛。

  女郎连叫都叫不出,「呜」的一声,蛇腰弓起。不知是泄身太过,抑或香汗
淋漓所致,醉意被狂出的汁水迅速带离娇躯,再加上被粗硬的肉棒贯穿之际,浑
身肌束一绷,「嚓!」扯裂大袖,雪白的上半身自四分五裂的大红锦缎中穿出,
甫获自由的两条藕臂,却非是去抓搠穿迭席的匕首,而是情不自禁揪紧男儿两襟,
脸抵着他的胸膛,低声呜咽,彷佛非这样无法承受持续贯入的滚烫与粗长……

  「这样……是不是更好?」肖龙形坏笑着抄起她的膝弯,将两条修长玉腿卡
在臂间,双掌略托起女郎雪股,奋力进出。「比起势均力敌的较量,如母狗般被
男人压着狂干,是不是让你觉得更爽更舒服?」

  「啊啊啊……才不……啊啊啊……不是……谁……啊啊啊……母狗……」

  「是了,母狗不是给躺着干的,趴着才是。」男儿故作恍然,将浑身泛红、
瘫软如泥的女郎翻过,从身后狠狠进入了她。后背体位素来是漱玉节的死穴,碍
于神君威严,即使与情郎幽会,她能容忍的底线即是手扶墙壁,踮起两条笔直匀
称的长腿,让他从股后进入,未如此刻这般,趴在支离破碎的新嫁衣上,低着蛇
腰,高高翘起雪股,牝犬般任男人抓握推送,毫无抗拒之力。

  「好麻……啊、啊、啊……好刮人……不要、不要……呜呜呜……放开我…
…啊啊啊啊啊……」

  男儿的阳物较蛇面更粗更硬,带着惊人的热度,毫不留情地刨刮着嫩穴,从
膣里刮出兰麝般气味鲜浓、甚至略略刺鼻的骚蜜,强烈到连漱玉节自己都惊讶,
羞耻感如星火沾燃,一发不可收拾。

  她忘情吐出令人脸红心跳的浪吟,如一名溺于无边欲海的平凡小女人,仅存
的气力只能用于掩口,以防失控的叫声漫过庭院,为满堂宾客所听。

  肖龙形的针砭并未持续太久II他毕竟血气方刚,而伊人太媚,无助的艳姿
不仅前所未见,简直远远越过了他的想象边界,油润嫩膣里紧缩惊人。

  漱玉节惊于身子里的巨物逛能再变大变硬,撝得更深,蒸地暴胀开来,彷佛
里头被什么巨量的洪流撑满似的,强烈的液感充斥整个腹腔,玉宫、花径……全
被射得满满的,浆液却持续灌注,从两人密合处骨碌碌地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漱玉节睁开眼睛,快感还未全褪,浑身像浸在温水里,甜
美的酣倦穿透了身躯,如在云端。情郎趴在她汗湿的美背上,未平的喘息鼓动胸
膛,压得她身下溢乳不住形变,一如每回好过之后,那短暂依偎的片刻。

  但她明白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从他未征求她的同意,独断地夺下苍岛的支配
权起,「共击红岛」的同盟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感情也是。

  「只……只要被人发现……」她没有推开他的气力,索性不做无谓挣扎,依
旧维持交迭的姿态。「你的性命便交代在这里了。这样……値得么?」

  肖龙形把脸埋在她温湿的浓发里,一开口便呵暖了她的颈背。磁震震的感觉
很舒服,有一瞬间她觉得蜜穴又湿了,但被热气刺痒也有不适处。世间事总是这
样,无奈他不能懂。

  「赶上你的洞房么?」男儿的闷笑声听来是坏。不消看,也能猜到那恼人的
神「値得。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要这个。是你不肯给。」

  「犯这种无益的险,说这般无聊的话……接下来,你还想干什么?当着全岛
之人脱光了跳舞么?你做的事,相较于此也没甚分别了。」

  男儿笑起来,下腹磨着她结实弹手的雪臀。

  「现在脱光的,可不是我。你若声张起来,五岛都要大饱眼福啦。」

  漱玉节霍然翻身,将他甩下裸背,迅雷不及掩耳地攫住一柄匕首!

  肖龙形竟未相阻,而是抬起她一条玉腿,猛将硬起的阳物「唧!」插入,漱
玉节「呜」的一声松脱握柄,本能撝住小嘴,另一只手揪紧锦被,被顶得身子前
移,三两下便脱出匕柄的范畴丄闻高抬起的幼嫩足弓在空中晃着,玉颗似的浑圆
足趾忽蜷忽张,一如痉挛的膣管。

  「你看看你,」肖龙形坏笑道:「看上去挺聪明,却老做些没用的事。我敢
孤身前来,早想好了撤退的法子。万一行踪泄露,我便一掌打死薛尙,挟持你退
回苍岛。

  「我在来的路上布好陷阱,!旦薛老儿发现外甥惨死,定会不顾一切追上来
拚命,过程中少不得要折你几名忠心耿耿、极力阻挡的家臣,到得陷阱边上,我
便教他后悔莫及。如此一气拔掉白、黑二岛首脑,你还觉得我来是无益无聊么?」

  漱玉节被插得呜呜哀鸣,捣着小嘴的玉手忽地翻转,张口衔指,似已抵受不
住攀升的快感。

  肖龙形并不贪快,射过一回,龙杵渐能抵挡她那逼死人的掐紧,一下一下扎
实实刨刮,边在她耳畔低语。「但我不会这么做,这不是我的首选。容相公教会
我一件事:玉石俱焚,谁也得不到,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我要的是你,要眞眞
切切地得到,上桌谈判对我更加有利。」

  「你……呜呜呜……做……黑岛……敕使……咱们便能……」她用尽力气,
才能在濒临高潮的失足边缘开口,而未失控地迸出尖叫。「是……是你先违背了
……约定……苍岛……呜……啊啊……封……封却屛……」

  「你眞以为我说不过你,而不是一直让着你?」

  肖龙形单手环至她胸前,抓得满掌乳肉,用力搓揉,感受掌心里妙不可言的
柔软与弹性,边想着一旦身怀六甲,这只丰满的乳峰还能胀大到何种程度,装满
奶水的手感又将如何细绵,一边蔑笑:「是你先背了约。我为你杀封素岑那婆娘,
你却将我遗在苍岛,巴望我在那阴湿腐臭、肮脏龌龊的千年宅邸中发烂,毋须你
耗费心神收尾II已无利用价値的盟约,自也没有遂行的必要了,是不是?

  「即使如此,我仍欢喜你。我一开始就知你是这样的人,此虽非我最欢喜你
之处,但并不觉有甚不好。但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我非但没有失去利用的价値,
相反,我所掌握的『价値』远超过你能利用的程度。」

  漱玉节脑中一片混乱,乳上、膣里传来的快感几乎将她逼疯,然而黑岛最年
轻的玄帝神君毕竟非是凡女,若不住歙张的樱桃小口中还能条理清晰地吐出字句,
当能一一列举肖龙形兴兵作乱以来的诸般错处,可惜若不咬住玉指,她便要尖声
哭叫起来,自无一言以驳。

  「那日玄水殿外,我给了你机会。现下我要给你第二次。」

  男人捻着她勃挺如红梅的乳蒂,边用掌缘品味浑圆饱满的乳廓。五岛女子以
绵股为盛,几乎人人都有两瓣轻软绵弹、丰盈如雪的臀股;胸乳雄伟者虽非罕见,
但要如漱玉节这般兼具坚挺与绵软的,倒也屈指可数。

  「上了谈判桌,我要你支持我的正统,现下你有薛尙,白岛那票我也要。三
岛认我为苍岛神君,再加上我的『新发现』,五帝窟的历史即将改写。你和我,
也才能眞正在一块儿。」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漱玉节没能听清他后面所说,在意志模糊以前,她心里
只有这个念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你和我早就错过了。

  给「大姑娘」上香那日,她就该带他离开苍岛。

  唯有在黑岛当上敕使,她们才能不避嫌疑,永远在一起,现已迟了。他那蓬
勃的野心,让漱玉节再容不下他,即使他令她这般快活、这般魂飞天外,舒服得
像要死掉一般,连疼痛都令人深溺,难以自拔——灵台恢复清明的一霎,漱玉节
无力挥开他霸道的占有,只能用力将指甲刺进他臂里,刺出鲜血仍不肯放,咻咻
细喘中透着火灼般的怒意。

  肖龙形停下动作。良久,才低道:「你到底在生什么气?被遗弃背叛的……
明明是我啊!」

  「封……封却屛。」她松开指甲,像是宣示「到此为止」,微喘的语声平静
得教人心慌。「你要了她,是不?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不知道?」

  长长的静默攫取了整个空间。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仅只片刻,肖龙形自她
体内徐徐退出,即使阳物已消软大半,「剥」的一声拔出她那异常紧窄的小肉圈
圈之际,仍扯得她浑身酥颤,像从股心里抽出一把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他重新罩上蛇傩舞者的五彩绣衣,束紧腰带,
戴好面具,信手抹去蛇柱上满满沾裹的稀薄蜜浆。

  「不要连这种下作之事,都要拿这个当理由。」

  漱玉节仍背对他,赤身裸体地蜷在破碎的嫁衣间,谷间娇红如靡,腿股上沾
着化水薄浆,充满洞房花烛、风歇雨止的旖旎风情。不远处,身为她名义丈夫的
薛尙呼呼大睡,而恣意蹂躏了她的男人推开窗棂,便要跃出。「信不信,在你了。
我没别的话说。」

  「不要相信容间羽。」他身形微凝,这是自入此间以来,他唯一的一丝动摇。

  「所有对付苍岛的法子,都是那人想出来的。谈判桌上,你连一票都不会有。

  不信你且试一试。「」……我会。「

                ◎◎◎

  「不得不说这招『借刀杀人』之计,实在是高,眞高啊!」鬼先生抚掌叹道:
「肖龙形非是无谋之人,可惜论心计城府,女叛徒仍高了他一筹不止,既仗着这
人对自己最后一丝的余情,又妥妥利用了他的疑心,却将个心怀朗朗的容相公硬
生生推入阴曹地府,死前大概还不知中了谁人的算计。

  「考虑到这是在一番云雨之后,顺口而出的布计,我只能说无论容间羽或肖
龙形,死也不冤。难怪圣人云:」唯女子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亭外,
漱玉节俏脸铁青,不知是因不留情面的冷嘲热讽,或骇于内情泄漏之甚,远超过
她所能止血的程度。

  她没机会知道,肖龙形那足以改变五帝窟的「新发现」是什么——至少还不
能肯定——多疑的肖龙形对容间羽做出试探:以声东击西的计策,配合高强的武
功身手,从红岛符家手里盗走了「亿劫冥表」。

  为防肖龙形毁去至宝,容间羽孤身赴苍岛,劝他归还宝物,此举却令肖龙形
认定他有「回护旧制」之心,质疑他替四岛出谋划策,对付自己。

  容间羽心怀磊落,供认不讳,却未有解释的机会。狂怒的战神极招出手,容
间羽一上来便受了重伤,两人交手百余合,黄岛神君终于命绝异地,魂归离恨天。

  容间羽的实力超乎预期,豁命一战,肖龙形亦非毫无损伤,稍稍冷静后,惊
觉中了漱玉节的挑拨,已悔之莫及。

  容间羽之死激起四岛敌忾,联兵杀上木神岛,岛上奴户无分军民,悉数被戮;
四岛高手合战肖龙形于木神岛第一高峰,双方都想为容间羽报仇,激战之下,四
岛竟不能胜,众家首脑一一被肖龙形击倒,漱玉节仓皇逃往后山,诸人眼睁睁看
着发狂的肖龙形追去,谁也无力阻止。

  「接下来这段,堪称是整个故事里最玄奇奥妙、令人难解的部分。」

  鬼先生饶富兴致地搓手,嘻嘻笑道:「因为它I没了!男叛徒最后被女叛徒
打倒,坠崖身亡,当然是女叛徒说的,谁也没瞧见。十多年来,没人知道句芒峰
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女叛徒却凭着这个天大的功劳上了位,成为五大家族
的新主人。你说若容间羽和肖龙形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第百七三折、疚恨终生,如蛆附骨

  对漱玉节来说,「那人」的出现,是她此生永难抹灭的记忆。

  句芒峰上惊天一战,她才明白过去严重低估了肖龙形的实力——或许他始终
都让着她。

  被五岛众人低估了的当然还有容相公。「容间羽」这显而易见的化名必有段
不堪示人的过去,他虽娶得黄岛神君的女儿,并以人品学问掳获了全岛上下之心,
若非符承明看准他书生赘婿,难以威胁大位,早将他的底细刨将出来,收拾妥适。

  殊不知,连人精似的符老宗主也走了眼。这容间羽非但会武,还能够击伤人
称「战神」的肖龙形I以付出生命做为代价。

  漱玉节并非枯坐水神岛内,等着天上掉馅饼,平白捡了渔翁之利;在使肖、
容二人反脸之上,可说用尽手段,推波助澜,才能在惊喜降临的刹那间,将战果
拓展至极。

  据她安插在苍岛的眼线拚死回报,说容相公断气前,一掌拍在肖龙形脑顶,
发狂的战神突然清醒,松开剑柄踉跄倒退,喃喃道:「错了、错了!不该是这样
……我中计了!」容间羽握着贯穿胸膛的细剑,闭目仆倒,总算肖龙形神智未失,
堪堪接住。

  「……容相公似是在他耳畔说了几句,才断了气。肖龙形抱着他的尸身,低
头不语,足足有半个时辰那么久,身上的伤口不住淌血,脚下一片红洼,也……
也不知是哪个流的。」探子艰难道:「后……后来他『哇』的一声,仰头喷了口
血柱,冲天尺许,极是吓人。属下一时……一时失察,踩着一根枯枝,被……被
那狗贼发现了形迹……」左右黒岛家臣莫不露出喜色,心知他心神撼动,内创加
剧,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性命堪忧,此际不除,更待何时?

  漱玉节从嵌在探子腹间的碎石,判断肖龙形的功力不足平时之三成,否则以
此人劲力之狞恶,三四丈内弹指飞石,定是肚破肠流、透背而出,决计没有射不
穿的道理。

  这个严重的误判,使她几乎赔上了带往句芒峰的家臣精锐。肖龙形面色惨白,
分明是重伤未愈的模样,杀起人来却如切菜砍瓜,蜂蛰也似的异域奇剑在他手里,
每出必取人命。

  他不馑能战,且极其善战,先以委靡哀颓诱敌深入,猝然出手,又极力扩大
突袭的战果,继而巧妙利用地形,边打边退,令合围难成……待漱玉节回过神时,
己方竟只剩下薛家父子、符宽兄妹以及自己。

  (他……他到底杀了多少人?)

  头一批杀上句芒峰的四岛高手约有十来人,山下形势大略底定之后,又陆续
增援了两批,里头称得上一流好手的少则五六人,其余也都各负艺业,非是庸手。
他怎能……怎能短短的时间内撂倒这许多?他……他到底是人,还是吃人的恶鬼?

  漱玉节忽有些茫然,现场却已不容她出神,众人边打边退,按照计划将肖龙
形诱出了不利合围的狭道,由她一闪身截住退路,利用肖龙形一诧回头、稍稍分
神之际,其余四人齐齐转身,极招出手——直到她看见他扬起的嘴角,想要出声
警示,却已迟了。

  一蓬青蜂似的豪光自肖龙形掌中暴绽而出,伴着极其骇人的劲风呼啸,刹那
间彷佛呑没了他身前一切,声音、形影……通通被青光分裂,每块削飞的碎片又
被豪光剑流所卷,继续被切割绞碎,而后再度被扯进无休无止、锋锐无匹的青芒
中……

  「灵蛇万古唯一珠」本是凝力一击、以逆转劣势的保命绝招,肖龙形在篝火
前为她讲解招式心法时,两人才刚好过,身上的汗水淫蜜尙未全干,事后漱玉节
推敲再三,确定他并未藏起什么关窍未授,才敢循序修习,从没想过集数十、乃
至数百刺于一点的剑招,散开竟有这般威力。她未想过有这般应用法,骤见时却
觉合情合理,彷佛本该如此,再也自然不过。

  天才。她禁不住想。

  只有她了解这一点:肖龙形的强大,不是有什么高人指点,又或因缘际会得
到了神功秘笈、灵丹妙药,而是他天生就擅于厮杀,使用器械有异乎常人的直觉。
对肖龙形来说,手脚四肢,乃至最微小的一条肌束,与刀剑并无分别,于运使之
际总能听见纶音,先于敌势、毫厘不差地送至最适当的位置。

  面对他空门大开的背脊,女郎突然失去一搏的勇气。

  漱玉节倏然转身,闷着头冲进狭道,慌不择路,踉跄狂奔;回过神时忽一跤
仆倒,扭了足踝,忍痛撑起藕臂,举百蓊郁,藤蔓纠葛,只头顶叶隙间射下一缕
缕阳光,湿润的云气侵入衣衫破孔,竟至句芒峰后山深处。

  漱玉节从未来过此间,回头瞧去,但见木叶苍苍,满眼浓绿,连是从哪个方
向来的也辨之不清,然而心头惊惧并未消淡,肖龙形转眼即至,薛百膳等决计留
不下他,甚至留不住自己的性命。

  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人」,从林深处缓步而来。

  茂盛到几乎塞满整个空间的藤蔓与灌木,全没稍阻其步伐,彷佛行走在平坦
空旷的青砖地上,又或是那些繁茂的草木自行避过了他,待漱玉节抬起头,那人
已来到身前丈余处,一拂爬满苔绿的半截曲株,随意坐下,粗布短褐、草鞋编笠,
若非腰畔系了只油黄竹鱼篓,看似一名寻常山樵。

  然而便只这么一坐,不知怎的却生出一股渊淳岳峙之感,彷佛满山鸣蝉啁鸟
为之一凝。编笠下,那双灰眉虎目微睨,漱玉节如遭千钧压顶,莫说抬眸撑臂,
似连一丝空气也吸不进胸臆,只余涔涔冷汗,浸透背衫。

  ——皇……皇者威仪!

  漱玉节僻居五岛,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帝皇,也不认为长居深宫大内、逐声色
之娱的所谓「天子」眞有什么皇气,但此时此刻,除了这四个字以外,她想不出
还有卄么词汇足以形容这等强大威压。

  樵子生了张威风凛凛的国字脸,浓眉压眼,须发斑驳,坐下时左手拇指不自
觉地轻扣腰带,彷佛所系不是一条陈旧邑巾,而是玉带围腰圑龙袍,左右应有无
数金甲武士簇拥,阶下文僚武将分列,翻掌为云覆为雨,片言可决一城一国之兴
废、无数军民死生。

  (此人……绝非凡夫!)

  漱玉节心中飞快翻过苍岛系谱,确定封氏百多年来,从未出过一个像这样的
人物,大胆猜测他与肖龙形并无瓜葛,起码不是一边的,勉力歙动朱唇,哑声哀
道:「前……前辈……救……」却在那人无悲无喜、毫不动摇的默然注视之下,
不知怎的心虚起来,彷佛所有心思俱被他瞧了个通透,无从遮掩,便再也说不出
求恳的言语。

  「艳若桃李,心似蛇蝎。」那人阵里掠过一丝悲悯,喃喃道:「这般算计,
很令你得意么?他若未死,你今日必不致此。」口吻平淡,听不出喜怒。

  漱玉节本不知他说的是谁,灵光一闪,忽然明白:「容间羽!他……他是为
了容间羽而来!」惊出一背冷汗,身后沙沙拨草声大作,回见肖龙形拖着那柄异
域奇剑「棘针」,曳着一地血污而来,不知是他身受重伤血流不止,抑或杀人太
多,剑上所染竟尔淌之不竭,汩汨而出。

  肖龙形眼神癫狂,连披面的鲜血与龙鳞黥纹亦难尽掩,拖了条左腿踉跄缓行,
神识似有些涣散,直到漱玉节身后丈余处,才见前头有人,倏然停步,露出一口
森森白牙:「……滚!要不,连你也杀!」

  那人望着他,淡然道:「你的悔恨如许深浓,莫非以为杀尽了阴谋算计之人,
能换得一宿安眠?」肖龙形闻言愕然,片刻眸光一锐,咬牙切齿:「你……你懂
个屁!老匹夫,我……我连你一块杀了!」

  「那也不能改变你错杀朋友的事实。」樵子并无嘲讽之意,只是定定瞧着他,
缓缓说道:「这份悔恨将跟着你一世,如附骨之蛆,无论你做什么,永远也摆脱
不了。你可以迁怒,可杀人泄愤,带着愤世嫉俗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还有你自
己,但一点用也没有。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成为好人,弥补罪愆,直到发觉无论做什么,都无法使
这份愧疚与悔恨稍稍减轻;寄望于此,你只会更失望、更疲惫,甚且舍弃正道,
迷失自我。罪孽与过错,永远不会消失,你的悔恨亦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肖龙形仰头狂啸,眼角淌下血泪,劲风以身体为中心,四向刮卷,震得长草
迸碎,狂舞如飙!漱玉节掩耳抱头,奋力往那樵子脚边滚去,玉体横陈,对仰天
咆哮的狂人投以惊惧的眼神。

  肖龙形吼声方落,睁开锐眼,手腕一抖,漫天青芒倏凝一线,极招「灵蛇万
古唯一珠」以其本来面貌,轰向樵子与激玉节!

  肖龙形体力内息均至临界,按说不应有此威能,此招榨出最后一点生命精元,
务求歼元凶于「棘针」下。漱玉节料他必暴起伤人,却料不到他竟连性命都不要,
虽抢先避至高人脚下自保,仍震骇于这豁命一剑的惊天之威——千钧一发之际,
樵子信手一扬,铺天盖地而来的锋锐青芒倏然两分,几能见得一柄巨大的刀形剖
开剑芒,直直贯穿了全力出招的肖龙形,将难以置信的错愕神情留在苍漱玉节猜
想高人并未伤他,刀气仅是砍散了剑雨,却连一根草也不曾毁伤,倒像肖龙形全
力发出的剑式一撞上这柄巨大的无形气刃,劲力也好、实刃也罢,俱遭中和抵销,
再不复原有的形质模样。

  骄傲的战神无法面对自己「轻易便败」的残酷事实,更或许是在剑芒消散的
一瞬间,忽明白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此生或已无望追企,伤疲交迸之下,终
于不支倒地。

  这不是武功,漱玉节心想。世上决计没有这样的武功。

  举重若轻,化万钩于无形而不伤一毫,只能说是神力。

  莫非这人竟是句芒峰……不!该是环跳山的山灵所化,才有这般王者气象,
随意出手,都能教肖龙形这等狂人俯首屈膝,无力一如婴儿。

  「你杀了我罢。给……给容相公报仇。」肖龙形垂颈闭目,喃喃低道。

  「若能教他活转过来,我绝不迟疑。」樵子淡淡说道:「可惜没这么容易。
我报了大半辈子的仇,悔恨从未稍稍减轻。杀你无用,你须怀抱着你的悔恨,继
续苟活下去。」

  「哈哈哈哈……」肖龙形仰头大笑,直到被喉中血涸呛着,才抽搐着止住笑,
咬牙道:「那些个奴户弟兄……服我的、不服我的,通通都死了,被……被这贱
人同她的党羽所杀,我已没有要保护或拯救的对象了,也没有地方可去。待……
待我杀光这帮贼厮鸟,世上再没有什么牵挂。」

  「那没有用。」那人几乎叹息起来,眸光悲悯而苍凉。「你几乎杀光了他们,
所余除这名女子,亦不过三两人耳。你现在,有觉得比较好过么?有没有比手刃
仇人之前,更对得起那些惨死的弟兄?」

  肖龙形微微一怔,扭曲的愤恨狞笑凝于面上,只余咻啉剧喘,半天都没作声。

  「最起码,你该知道朋友眞正的名字,这比杀人要重要得多。」那人缓缓道:
「『容间羽』非是他的本名。他叫谢寄,表字云怀,当年在北关道说起『行风甲
世』谢云怀,谁都知是射平府的奋威校尉、武登国的侯相,乃是我最最倚重的副
手,镇北将军府之文,。

  「我找了他许多年,他始终避不见面。我想告诉他,北关失守、我的妻子自
缢殉国,这些都不是他的错,我知他尽力了。既然我们要带着这份悔恨活下去,
我希望他明白我从未责怪过他。可惜我到得晚了,这话已来不及说。」

  漱玉节当然知道「行风甲世」谢云怀,从未想过他竟以「容间羽」的身份,
在五帝窟躲了这许多年。容间羽既是昔日镇北将军麾下第一人,于北关陷落之际,
代理将军行使指挥大权,眼前这名「樵子」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肖龙形显也想到了周一处,表情极其复杂,与其说骇异,倒不如说是释然。
毕竟败于此人之手绝非耻辱,寰宇之内,武功堪与比肩者不过三两人耳,能够正
面接他一刀,《天姿恶剑》足以踏身绝学,于肖龙形不啻是莫大的肯定。

  他沉默片刻,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满满都是苦涩。

  「原来,容相公同我说话之时,劝解我、开导我,尽力照拂五岛众人,亦是
活在这般悔恨当中,忍受着无可挽回的痛苦么?他泉下有知,该能原谅我罢?」

  没有人能回答。

  油尽灯枯的苍岛战神颤巍巍起身,没再看漱玉节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踽偻
而行,直至林深,再不能视,彷佛溶在湿冷的雾露间。

  日后,漱玉节派人将句芒峰捜了个遍,才知密林的尽头乃一座狭流瀑布,虽
是细流涓涓,距底下深潭亦有数十丈,此外更无出路,肖龙形若自瀑布顶坠落,
怕是粉身碎骨,难怪她着人于下游处拦河捜索,连一片肉渣都没筛着。

  然而此际,她方解了逼命之危,想起容相公——或许该叫他谢云怀——到底
是死于她的设计,以樵子武功之高,杀她不北捏死一只蝼蚁麻烦,不由得头皮发
麻;武功不足恃,计谋在能登上凌云顶的智者面前,怕亦不値一哂,还有什么可
以拿来保命的?

  她对自己的美色深具信心,恨平日无须用处,事到临头,竟不知该如何施展,
与他目光一对,又生出「被看透」之感。这点心机可说不上光彩,女郎羞惭欲死,
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好过这般无计可施又无地自容。

  「依你的面相,做得五帝窟之主。」那人温和宁定的话语将她拉回现实。未
及反应,又听他娓娓道:「这条宰执之路,注定坎坷,値与不値,将来你或有另
一番见解。云怀求仁得仁,毋须复仇,况且我已立替,余生不造杀孽,止有一言,
你且听之,便可自行离去。」

  「还请……请恩公示下,玉节无不遵从。」唯恐樵子变卦,她捺下诧喜,赶
紧跪聆。

  那人出手如电,无声无息搭她腕脉,又赶在漱玉节反应之前松开,露出「果
然如此」的神情。「恩怨过眼,不及其他,尤其是初生婴儿。因你之私心,无端
使四名幼女失却父荫,你须保全她们的性命,尽力照拂。这四名女娃娃与你一生
的命途牵缘纠葛,福祸相倚,愿你在造孽之前,能想一想我的话。」说着站起身
来。

  漱玉节一片茫然,饶是她心思机敏,怎都数不出四人。

  容间羽身后遗有一女,乃黄岛之所寄,必是四名失怙幼女之一;薛尙之所以
与她结盟,盖因和岛外女子有私,以致珠胎暗结,若能铲除反逆,立下大功,便
有与义父讨价还价的筹码,把无一丝纯血的外人娶进门。

  还有两名……蓦地一阵酸水从腹中涌上喉头,声势之猛,呛得她撑地俯颈,
干呕了一阵,直呕得眼冒金星,也没吐出点什么来。她一抹额问冷汗,并腿斜坐
在厚厚的草绒上歇息,待恶心之感渐渐褪去,抬眼已不见「恩公」形迹,想起他
适才探手号脉之举,佐以胸中的烦闷不适,俏脸微变:「难道……怎么可能……」
未及思索,又趴地呕吐起来。

  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害喜。饶是精明干练、心机深沉的玄帝神君,也花了
好一会儿工夫才得平复。算上腹中这个孽种,就有三个了……第四个又在哪里?
怎地是因她而失去了父亲?除非容间羽或薛尙另有风流债未了,才又多出一个女
儿——还有肖龙形。

  女郎浑身冰冷,一霎间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是漏算了哪一个,气急攻心,胸
口闷郁再度化为酸水,冷不防窜上喉头,呕得她涕泗横流,尖尖指甲掐进捏紧的
手掌心里,几乎刺出血来,仍不肯放松……

  「……女叛徒凭着这份功劳上了位,成为五大家族新主。你说若容间羽和肖
龙形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既是他人的故事,门主须问当事人,恕妾身无置评之意。」面对俊美青年
的础邮之势,纲雅的美妇人也只是淡淡一笑,面上不见忧喜,甚是阑珊。鬼先生
见如此内幕尙不能撼动她的心理防壁,也不禁发起狠,想给她点颜色瞧瞧,强抑
怒火,咬牙笑道:「这女叛徒还是挺讲义气的,不仅让容间羽的女儿平安长成,
没派什么刺客死士潜入黄岛斩草除根,连和薛尙薛少侠私订终身的岛外女子也都
妥善安置,还将他俩的女儿接回水神岛,当作亲生女儿养大。

  「这些年来,薛老神君甘为你黑岛驱策,满以为是替自己的孙女铺路,万万
没想到漱琼飞的是薛尙之女,却非宗主的女儿,你从未打算令其上位,对不?」

  漱玉节一阵天旋地转,掌心里捏着冷汗。

  那名女子诞下琼飞之后,她已悄悄处置,连同照拂的仆妇下人、附近几户打
过照面的农家……没留半个活口,干净例落,神鬼不知。她只答应「恩公」尽力
照拂幼儿,未提及其他人等,此举算不得违背誓言,漱玉节做得心安理得,半点
儿也不犹豫。

  肖龙形在狭道前的一击,杀死了符宽与薛尙,幸运的是薛百膳活了下来,而
不幸符若兰也是。为压制红岛势力,她需要白岛的坚实同盟,这点薛百媵或许比
薛尙更合适I倘若是为了孙女的话。

  鬼先生人精也似,不会错失她苍白雪靥上的任何一丝变化,明白这一击终于
打穿她心上的坚城壁垒,不肯放弃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机会,怡然道:「这条
『狸猫换贵女』的妙计,宗主用得极好,当中虽有一两月的间差,也教你蒙混过
去,谁也没起疑心,却苦了你和肖龙形的亲生骨肉——」

  「够了!」漱玉节倏地抬头,露出一双精光暴绽的锐眼,几绺发丝垂落额前,
说不出的凄艳,切齿低咆:「你待如何?给本座划下道儿来!」其声痦哑,如纣
如狼,与平日的温婉从容直是判若两人。

  鬼先生好生端详了她狼狈的模样,满意地笑起来。「我若要你立时扒光衣裳,
不留寸缕,掰开蜜穴好生服侍我一把,或让满街乞丐都来兪一禽高贵美丽的五帝
窟宗主,你也只能乖乖听话,没个『不』字。」他斜乜着簌簌发抖的美妇人,细
细品味着她的屈辱与愤怒,好整以暇道:「所以,把『你待如何』四字给我吞下
去,从今天起,我让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没有发问过疑的余地。否则,你连
归葬故里的琐头都不会有,五帝窟会溃除掉你一手缔造的『潜行都』,确定里头
的每个成员都死得干净彻底,以防这枚紊乱纯血的毒瘤继续孳生,包括你和肖龙
形的孽种——」

  「……我明白了。」美艳的妇人低垂粉颈,连圚润如水的香肩亦一并垂落,
彷佛放弃了抵抗的念头,认命地接受挟制。

  「你运气不坏,今晚咱们有大事要干,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干你,或欣赏你被
一群肮脏乞丐奸得哭天抢地。也许改天再说。」鬼先生敛起笑容,瞥一眼几上线
香,沉声道:「回头去找薛百縢,确保你俩能准时抵达集合处,莫教盟会的召开
生出什么差池;待推举盟主时,你明白五帝窟该选什么人。」

  自亭檐幽影下望出去,隔着一条笔直大道,对面漱玉节双手握拳,娇躯不住
剧烈颤抖。虽然距离甚远,理当听不清她的呼吸心跳,但鬼先生彷佛感觉得到,
她自胸臆间迸出的呑声呜咽,嘈嘈切切地撞碎在咬紧的贝齿间,带着莫可名状的
痛悔与不甘。

  何其悦耳动听啊!他忍不住笑起来。

                ◎◎◎

  符赤锦被挟于铁臂僧袍之间,沿途劲风猎猎,直刮粉面,痛若针攒刀剜,难
开嘴眼,遑论视物出声。也不知跑了多久,风咆忽靖,衣发逆扬,娇美的少妇顿
觉身子一轻,尙不及惊呼,已被人轻轻放落在浸露的绵软草垫上。

  睁眼I瞧,那巨灵铁塔般的魁梧身形远远走开,盘膝坐于I株枝叶扶疏的大
树下,不消多看,也知正在运气疗伤,逼出聂冥途的阴损爪毒。以「狼荒蚩魂爪」
昔日恶名,南冥恶佛能坚持到此地才祛毒,修为之深、躯体之强横,足令宝宝锦
儿咋舌。

  虽然此人为了救她,不惜与狼首聂冥途大打出手,但光凭「南冥恶佛」四字,
便足以教人绷紧神经,打点十11分精神;在昔日的「天下第一恶汉」——也有
主张是「天下第一疯汉」的——面前,善良简直不直一哂,感激更是贻笑大方,
恶佛性子一来,说翻脸就翻脸,便是徒手将她扯个四分五裂,半点也不奇怪。

  符赤锦不敢轻举妄动,维持撑臂坐起的姿态,以免惹动疯汉杀机。

  只是不知为何,端坐树下、闭目调息的恶佛,看来竟有几分阿罗汉的模样,
偶尔一缕穿透叶隙的月光,照在他那黥着大片鬼青、横眉竖目的黝黑面上,却不
觉如何狰狞,倒像入定一般。符赤锦想起他与聂冥途反脸之前,开声吐出的那句
「阿弥陀佛」,透体撼地的刚猛之中,似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思之令人心旌
动摇,不可遏抑。

  说不定……说不定在他发疯以前,也曾是个好和尙罢?

  头顶月影略斜,符赤锦想起一个时辰的限制,不禁有些着慌,一时心中没有
主意,摒着呼吸四下张望,甫一动恶佛便睁开眼睛,沉道:「此毒无碍,少时即
解,女施主尽可自去,毋须挂怀。」嗓音如石磨碾铁,震得女郎半身酥麻,血气
微晃,暗自吐舌:「你也想得太美啦。我是不敢走,可不是怕你死在此间。」毕
竟没有与他撕面叫板之必要,强自镇定,以免一不小心激得他疯病发作,只怕要
糟,微笑道:「唯恐那聂冥途又来,奴家本事虽低,亦愿替大师护法。待大师的
身子恢复些个,再结伴同行。」

  寥寥数语,以退为进,送上一顶「大师」的高帽,又显得自己十分仗义,不
枉适才蒙他出手;万一南冥恶佛脑子不甚清楚,将伤势和盘托出,要打要逃,也
多几分把握。

  岂料恶佛置若罔闻,言罢继续闭目调息,当她是空气一般,约莫盏茶工夫,
他黥满鬼青的光秃脑门上窜出屡屡白烟,伤势居然大见好转,符赤锦暗叫不好:
「早知如此,方才应该撒腿就跑。这下教他逼出爪毒,我便是想跑,却也迟啦。」
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讨好道:「大师佛门修为如此深湛,无怪乎不惧邪毒。」

  「毒便是毒,岂有邪正?」恶佛睁开眼睛,低沉磁震的嗓音令她头皮发麻。
蓦地心头一动,似有什么被触着了,喃喃冲口道:「是了,我见那聂冥途使的,
似也是佛门武学。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邪正是空,好坏亦是空。」恶佛振袍起身,拍了拍背上为铁汁所封的妖刀
赤眼,沉声道:「世人皆说此刀至恶,害人无数,我背它的时日不短,却不知恶
在何处。」赤眼刀嗡嗡低发,彷佛生出共呜;几乎同一时间,符赤锦袖中香继亦
随之同响,却是囊中贮放的「幽凝」刀魄所致。

  「眞正的幽凝刀魄,始终在你游尸门中,自三十年前的妖刀战后,不曾流入
江湖。」恶佛垂落炯炯有神的铜铃锐眼,注视着红衣少妇,正色道:「于灵官庙
中杀人无数的,却又是谁?他们说『幽凝擅控人心,执者必失』,是对还是错?」

  符赤锦亦觉其中疑点重重,偏偏大师父又不肯说明清楚,只说这枚刀魄影响
人心的威能,胜过其他妖刀所藏,携带时切不可胡思乱想云云,令人好生气恼。
此际听他一说,忽生敌忾之快,美眸滴溜溜一转,拍手笑道:「我明白啦。幽凝
是空的,人心也是空的,执者所失,不过是因缘和合,自与幽。凝无涉。你那赤
眼也是一样。」

  南冥恶佛定定望着她,浓眉微蹙,又有一丝恍悟似的诧然,半晌都没说话。
符赤锦正懊悔自己多口,好端端的干嘛非招惹一名疯汉发癫不可,却听他缓缓道:
「我读佛经,一意破空、破假、破执中,座师却说:」汝昨日是魔,今日亦是魔!
『数十年来皆如是。女施主三言两语解破迷津,举重若轻,可谓佛缘深厚。阿弥
陀佛!「双手合什,朝她长揖到地。

  符赤锦既是错愕,又觉好笑,耍耍嘴皮罢了,这也叫佛缘?不禁嫣然,惊惧
之心去了六七成,抿嘴道:「大师说话,同我认识的一名老书默好像。我那位朋
友若是剃光了头,穿起袈裟,倒有几分和尙的模样。」

  南冥恶佛顶礼完毕,大步流星地起身赶路。符赤锦内功修为不如他,却始终
追在他身后三丈处,不曾落单,心知他有回护之意,以免少妇再遇狼首魔君之流;
感激之余,暗忖道:「看来这南冥恶佛消失三十年,是受高人点化,居然从此转
了性子,成了货眞价实的大和尙。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不知谁
有这般通天本领,能使天下第一恶汉,硬生生成了有道高僧?「

  路观图上标注的集合地点,乃一片覆满藤花的幽僻山谷,壁削嶙峋,浑无着
手处,难以攀爬。按先前胡大爷的推断,此地应是天罗香的秘密老巢冷炉谷,只
是鬼先生并未明说,众人亦不知晓。

  他提出了一个看似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条件,须得众人皆至,这场盟会方有召
开的可能。在符赤锦看来,若聂冥途堵上她时恶佛未及出现,又或两人鏖斗的结
果祭血魔君没有插手,鬼先生便已竹篮打水两头空,这般辛苦设计、动众劳师,
全都打了水漂。

  以游尸门的立场,要是七玄大会最后胎死腹中,恐怕连再见紫灵眼一面亦不
可得,她才与白额煞、青面神分作两路,将追踪鬼先生的重责大任交付他人,或
能从这一路上,觅得若干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对一向低调隐世的游尸门,鬼先生算稳稳掐住了软肋,符赤锦与1一尸是非
来不可。那么……对其他人呢?

  南冥恶佛偕符赤锦齐至,万料不到接着现身的,居然是狼首聂冥途。

  他身上衣衫虽破破烂烂,连靴鞋都丢了,赤着一双骨节棱凸、趾爪尖黄,宛
若兽足的干痩脚板,面孔轮廓倒已不见一丝兽形。符赤锦分明见他的手臂被恶佛
绞得扭曲变形,宛若珊瑚枝一般,此际却看不出异状,这份妖孽般的复原能力甚
至超越了白额煞的强横兽体,对《青狼诀》的妖异咋舌不已,却见聂冥途眨着一
双青黄异瞳,伸出灰浓的舌尖舔舐嘴唇,嘿嘿笑道:「这么巧啊,南冥,咱们又
见面啦。方才那架没打完,咱们一会儿再打过。」

  南冥恶佛沉立如铁塔,浓眉垂落、虎目半闭,似在养神,并未理会他露骨的
挑衅。要不多久,鬼王阴宿冥也来到现场,油彩绘面下的晶亮明眸环视现场,冷
哼一声:「就你们几只小猫?狐异门这个脸,可丢得大了。」

  若耿照尙在,媚儿的动向就不是问题——符赤锦心头一痛,尽量不想,将注
意力集中在现场形势的分析。三冥齐至,代表于满足「召开盟议」的严苛条件上,
鬼先生起码过了集恶道这关。

  南冥恶佛似已非当年那个专杀僧尼的噬血疯汉,由封印赤眼和搭救自己二事
看来,极可能是站在反对方。聂冥途因祭血魔君保住一命,魔君若不欲联盟,大
可袖手,狼首一死,「全员齐至」的条件再难达成,同盟毋须再议;况且,只有
意在盟主宝座之人才须拉联盟友,祭血魔君就算不为自己,也必有支持的对象,
其立场不言自明。聂冥途得他帮助,意向自与魔君一路。

  媚儿则是三人中最难捉摸的变量。

  她说不上精明,关键时刻却常有惊人之举,符赤锦本以为她会中途拦路,抢
一柄妖刀傍身;携带幽凝刀魄孤身上路,多少也有些诱她上钩的意味。若能与她
面对面恳谈一番,或有说动她加入己方的可能。

  岂料媚儿从头到尾都没出现,此际现身,也不像抢了别把妖刀的模样,这么
一来更难捉摸,万一她发起鸡瘟,决定同聂冥途连手,则集恶道这一支将押下
「赞成同盟」,怕连推举盟主时,亦是阴谋家的囊中物。

  风中刮来一股浓烈的兽臭,蓑衣编笠、背负釉瓮的大汉出现在符赤锦身后,
迎着她询问的目光,以极小的动作摇了摇头。

  那就是跟踪失败了。若非鬼先生摆脱尾随,便是中途不曾出现小师父的踪影,
以致无从下手。看来,在「赞成同盟」上,他也得到了游尸门的一票I符赤锦咬
紧银牙,指节捏得微微发白。

  聂冥途乜眼瞧着,忽地诡秘一笑,怪声道:「等了忒久,还来不到一半儿,
我看这捞什子盟会也不用开啦。胤家小子估计羞得没脸见人,索性不来了,老子
可没这般好打发。哪个想随老子瞧瞧『龙皇祭殿』,开开眼界?」拨开洞口垂落
的厚厚花藤,作势欲入。

  「主人未至,狼首不嫌唐突么?」

  阴阳怪气的嗓音,来者正是血甲门之主祭血魔君。

  聂冥途「嘿」的一声,转过一张杀气腾腾的狰狞笑脸,青黄妖瞳闪烁着骇人
异光。「你先走一步,反倒比我来得晚,中途肯定是偷俏寡妇去啦。五帝窟那个
水灵水灵的美貌宗主呢?你是先奸后杀,还是杀完放凉了才干?」祭血魔君冷哼
一声,似连答话都嫌污口,见他未轻举妄动,不再搭理。

  符赤锦都胡涂了。听聂冥途的口吻,比对南冥恶佛还不客气得多,话中之怨
毒不忿,显然梁子结得不轻,却不知是在魔君出手相助之前,抑或之后。

  「多谢狼首关怀,妾身一路平安,想是魔君刻意留手,未施全力所致。」

  (骚狐狸果然来了!)

  符赤锦回过头去,但见月下一抹凹凸有致、曲线玲珑的绫白衣影袅娜而来,
笼发及披肩的曳地乌纱随风轻扬,飘飘然宛若仙子凌波,当眞美得出尘脱俗,不
可方物,却不是漱玉节是谁?

  她多少是希望薛老神君半途说得骚狐狸回心转意、双双回转环跳山,莫蹚这
淌浑水的,如今看来,是小瞧騒狐狸的权欲心了。漱玉节之言,挑明了祭血魔君
曾对五帝窟出手,身畔却未见老神君,薛百塍所携的「食尘」却负在她身后,宝
宝锦儿不由得蹙眉,心中正自不祥,蓦听聂冥途笑道:「薛百膳,你有这么个风
流可人的俏宗主,难怪活到这份上了还舍不得退,没吃到嘴里,死了都不甘心哪。」
「泼喇一声,矮小精瘦的葛衫老人拨开灌木丛行出,冷冷说道:」聂冥途,你三
十年未现江湖,只练成了一张其臭不堪的嘴皮么?「来向却与漱玉节不同,明显
是分作两路,各自行动。

  符赤锦正觉奇怪,薛百膳走下斜坡,径自停步,隔着偌大的场子与漱玉节遥
遥相对,并未到她身边。漱玉节从容自若,随手将食尘刀解下玉背,微笑道:
「有劳老神君了。」扬手掷刀,食尘连鞘飞过三丈来长的距离,「嚓!」刀首没
入地面,微微颤摇。

  薛百媵面无表情,足尖往鞘锷间一蹴,食尘刀离地连转两圈,落于老人肩后。
他抄起系带缚紧,却避过了漱玉节着手处,阴沉的目光未有须臾离开过漱玉节的
面孔。瞎子也看得出,那是面对仇敌的眼神。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百膳若想阻止七玄同盟,按鬼先生自绊马脚的规矩,只消扬长而去,骚狐
狸便是馋涎流满一地,也吃不了这块糕。照理漱玉节该紧紧把握住这位耆老,决
计不可能与他分道扬镳,增添会合的变敫;就算祭血魔君半路施袭,要想稳稳压
下二人连手,绝非易事……符赤锦都想胡涂了,只觉所见无一事合乎情理,偏又
眞走到了极端,不明白何以不到一个时辰内,能有如许惊人的变化。

  而更惊人的事还在后头。

  两列系着斑斓彩带的蒙面女子齐齐开道,为首之人高喊:「蠕祖驾临,玉面
长青!」嗓音清脆动听,显是正当妙龄。一名身长出挑、曲线毕露的健美女郎持
杖而出,所着正是那袭金光灿灿的异域金甲,只不过加了件缀有兔绒的猩红大氅,
似欲稍掩周身暴露的雪肌。

  符赤锦只见过玉面蠕祖两次,一是救援慕容柔的城外废驿,一是火海滔天的
血河荡当夜,算不上熟稔,眼前的高姚女郎身形虽与雪艳青相仿——这在女子中
不算常见——毋须胡大爷事先警告,光凭女子的直觉,也能察觉此姝与雪艳青之
间的差距。

  刻意放落的长发,缀着兔绒的猩红披风……都比雪艳青更有女人味。与对自
己的女性魅力浑然不觉的雪艳青相比,女郎揉合了英风柔媚,力量和美丽在她身
上得到完美的平衡;同样是高眺健美,她的体型也较雪艳青更丰腴一些,胸脯与
臀股都有肉得多。

  这微妙的差异,只女子能察觉。符赤锦正打算瞟一眼骚狐狸的表情,以左证
自己的推论,戴着半截蛛纹覆面巾、露出尖细下颔的「玉面蠕祖」已走出群姝簇
拥,立于人前;两人目光交会,微一错愕,竟不约而同地大惊失色!

  ——染红霞!

  符赤锦张口欲唤,所幸灵台一霎清明,及时咬住嘴唇,并未出声。扮作「玉
面蠕祖」的染二掌院亦是神情激动,彷佛一瞬间从冷冰冰的精美瓷偶变回了人,
如花玉靥骤尔灵动起来,眸中彷佛闪过万语千言,只恨当着众人之面,无从述说。

  二掌院与耿郎同埋骨于莲台之下,既未寻获残肢,复又发现地底潜道,尙有
生还的可能;如今染红霞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那么耿郎……宝宝锦儿头皮发麻,
若非念着小师父的安危,且有一阻鬼先生阴谋的重责大任在身,几乎想不顾一切
冲上前去,与她问个分明。

  染红霞心潮澎湃,并不逊于她,毕竟在一众妖魔鬼怪间忽遇旧人,要比「他
乡遇故知」更令人激动。然而对周身形势之险,她所知更甚符赤锦,丝毫不敢大
意,与她交换了个了然于心的眼色,微微一颔首,眸子望向阴宿冥处。

  符赤锦一怔,忽明白过来,不由狂喜,但见媚儿朝自己点了点头,费心重绘
油彩的俏脸上抿着一抹笑,胸中莫名地涌起一阵激昂感动,又有几分安心之感,
明白自己不是孤伶伶一个,为了耿郎,她们都愿意捐弃成见,携手合作——为了
耿郎。

  就像……他还在身边那样。

  少妇忍着流泪的冲动,伸手轻按胸口。掌底温温的,隔着娇绵伟岸的奶脯,
她已许久不曾如此深切感受心脉跳动的力道,有些沉睡的、甚至以为已凋萎成灰
的倏又复苏;这段日子以来,这是她头一回觉得自己还活着,眞眞切切,无有虚
假。

  就像他还在身边那样。

  「玉面蠕祖」的出现,一举攫获众人注目。比之阳刚味十足、予人中性之感
的雪艳青,染红霞这个冒牌货无疑更加美艳动人,偏又不失勃勃英气,混合成一
股高贵气质,虽无「皇者威仪」之慑人,单以魅力言,却也相距不远了。连言语
下流的聂冥途,一时也忘了消遣她衣甲暴露、任人亵观,默默望着她行至前沿,
回神才冷哼一声,似是感受威胁,不欲自辱。

  染红霞重燃希望,一身正气凛然,眼见镇住了场面,正想开口说几句话,乘
机挟带些讯息教符赤锦知晓——起码得让她知道耿郎还活着——忽听身后一声轻
咳,一人拄杖而来,朗声道:「天罗香雪门主率八部护法齐至,狐异门胤门主何
在?」却是蚍狩云。

  染红霞一凛,心知良机已逝,只得闭口。华服老妇走到她身畔,俯身行礼,
低道:「万劫何在?」染红霞下颔微抬,朝身后一比,八名女郎抬着一口铁链圈
绕的木箱,与先前贮放妖刀万劫的相似。

  这支仪仗队原本便安排在水道附近,用以接应蠕祖之船。染红霞与媚儿分开
之后,循水岸回到冷炉谷附近,按原本计划来到集合处,反倒抢在姥姥前头。蛾
狩云与抬棺郭的女郎交换眼色,心知她所言无差,又问道:「有受伤否?」染红
霞摇摇头「聂冥途嘿嘿冷笑。

  「你急什么呢?蚯狩云,怕耽搁阳寿么?你才刚到,咱们可是等久啦,还轮
不到你抱怨。况且,便不算狐异门,六玄尙有一家未到;人家要是不来,胤家小
子也不必来了。」舔舐嘴唇,似回味着那女郎的汁甜肉香。

  蚍狩云听他问得恶意,复见那股掩不住的畜生馋相,料想女郎未出现在约定
之处,定是遭了这厮毒手,又痛又怒,面上却不露声色,淡然道:「一个时辰的
期限未至,狼首若不怕耽搁阳寿,不妨再稍等片刻。」她安排的暗桩与天罗香大
队分道而行,以免启人疑窦;刻意晚来,也是一种策略。

  但鬼先生显然是等不及了。

  藤花拨开,他修长的身形自洞口出现。众人目光齐转,鬼先生一贯享受这种
众所瞩目的感觉,怡然道:「没想到诸位如此赏脸,居然都到了,可见团结一致、
齐心抗外,的确是七玄的道路。今夜所议,必影响千秋万代——」

  「你要不先等人齐了,再唱这一出?」聂冥途冷笑打断,丝毫不留情面。
「距一个时辰的约期,剩不到盏茶工夫了,兴许是老狼眼力不成,这满山遍野的,
也没多瞧见一只鬼影,怎么看都是桑木阴的小花娘跑啦。虽只差得一人,可惜你
话说太满。」

  比夜视目力,要说「照蜮狼眼」不成,举世都是瞎子了。祭血魔君对他复元
之快,本还有几分狐疑,见聂冥途调伲鬼先生的模样,心念一动,勃然大怒:
「混账!这厮死性不改,又吃了第二名暗桩!」料不到聂冥途疯癫难制,竟尔到
了这等境地,打碎他四肢关节兀自不怕,哪壶不开专提那壶,铁了心捣乱,若非
碍于四周耳目,便要动手除掉这个大患。

  鬼先生正要发话,蓦地甬道里亮起一盏大白灯笼,糊纸面上所绘,正是代表
桑木阴的建木标记,聂冥途得意洋洋的衅笑凝于面上,眉目一狞,忽转狠戻,祭
血魔君转念恍然:「若假扮桑木阴的,原是天罗香之人,无论聂冥途那下作畜生
吃掉几个,总能源源不绝补上。胤家小子好算计!」忍住笑意,拿眼乜着冷笑不
止的聂冥途。

  鬼先生微微一笑,以几难察觉的动作瞥了纸狩云一眼,从祭血魔君这厢,瞧
不清只狩云的反应,灰发似动了一动,难辨是颔首抑或摇头,鬼先生却已转过视
线,朝众人朗声道:「诸位以实际的行动表明了意向,决定七玄联合与否的盟会,
即于今夜展开。诸位随我前往龙皇祭殿,以竟千秋难全之大功,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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