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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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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四折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这场尴尬的骚乱,最后以符赤锦咬唇忍笑、推着耿照将他撵出门去告终。

  小渔屋的门板再打开时,沈素云已换过一身粗布裙裳,低头跟在符赤锦身后,
小脸烘热,一路从额头红到了颈根里,不敢与他目光相对。耿照不知宝宝锦儿与
她说了什么,但她对这位将军夫人一向很有办法,索性交由她处置。

  三人结伴回头,不多时便遇上重新编整启行的谷城铁骑,队伍中已不满百人,
暂时舍下了伤员尸体,向四面派出斥候,加紧搜寻夫人与岳宸风的行踪。任宣见
夫人平安无事,大喜过望,问了事情的始末:沈素云被发狂的岳宸风掳走,符赤
锦四处找寻,遇上了担心而来的丈夫,两人在江边的渔屋发现夫人,却没见岳贼
的踪影;将军夫人吓坏了,并不知道岳宸风去了哪儿,所幸并未受到伤害——这
套说辞自夫人口中娓娓道来,实则是由三人的行动中各取一部份拼凑而成,每人
说出部份实情,牵涉狙杀的则予以略过;而负责将这些「事实」的起、承、转、
合连缀起来,使其听来通顺合理的重要关键,还须着落在任宣身上。

  对任宣而言,他并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谎言,当他向慕容柔禀报时,他所说
的都是真话。耿照三人须确保自身相关的部分是事实,联系这些事实的片段虽未
必为真,但只要任宣深信不疑即可。

  从那日慕容柔自承有读心之能后,耿照虽未全信,但一直把此说当成是严肃
认真的正经事来防范,因而得出这套破解之法。倘若慕容柔只是信口开河,凡事
皆此此法应付,不过浪费些许时间、心神而已;但若慕容柔当真身负异能,这层
工夫便能发生作用,仍是十分划算。

  一行人回到越浦城外,见一向熙攘的城门附近布满重兵,层层警跸,军丁居
然还比百姓多,才知出了大事。

  守城的门将一看是将军夫人的车队,喜出望外,忙上前禀报:「约莫半个时
辰以前,末将们接到急报,说是皇后娘娘已上了阿兰山,住进栖凤馆,明日将召
见将军。将军让末将派出快马,四处找寻夫人,请夫人立即回城。」众人面面相
觑。

  皇后一行虽说克日将至,这几天满载各式御用器物的车队已陆续抵达,部分
陪同东巡的女官、内监也先一步进驻栖凤馆,为接驾一事预作准备,但也不是这
样说来就来的。

  皇后娘娘无声无息上山,越浦大小官员、奉召前来参加三乘论法的贵族王公,
通通没来得及接驾。此举不啻摆了镇东将军府和东海道臬台司衙门一道,朝中若
有好事之徒,想借机参二府一个「不敬」之罪,纵使不致扳倒了慕容柔、迟凤钧,
也够两人烦的了。这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皇后行事一向宽和,进退守节,
也没什么特别的立场针对,父兄至亲立于朝堂者众,她却从未讨过一个官儿、挣
过一份封赏;皇上对镇东将军一向不怎么待见,她还帮着说过几句公道话,弄得
皇上有些下不了台。对照她进驻阿兰山的唐突之举,个中蹊跷,实在令人琢磨不
透。

  慕容柔接获消息,派出快马去截妻子的礼佛车队,但沈素云等早已绕道鬼子
镇,自是找不到人。沈素云心想:「迟大人才出得鬼子镇,便带越浦衙役先行离
去,难道他事先接获了线报?」思忖之间,车队已回到驿馆前。

  耿照让符赤锦先返回枣花小院——这也是计划的一部份,以减少慕容柔问出
实情的机会——自己则在厅外候传,由任宣陪同沈素云进入。慕容柔听得门房通
报,积压许久的怒气再难按捺,正欲相责,忽见妻子换过了一身粗布衣裳,双眼
红肿、形容憔悴,楚楚可怜的模样,不觉蹙眉:「发生了什么事?」

  沈素云眼眶倏红,累积了一整天的担惊伤疲忽尔爆发,体力精神再难负荷,
两眼一闭软软倒地,竟尔晕厥过去。慕容柔忙唤人将夫人抬入房间歇息,又请了
大夫来,一边听取任宣的报告:听完之后凝神片刻,突然开口:「你的脚还好么?」。

  任宣吓了一跳,没想到将军先问自己的伤势,俯首回答:「托将军的福,应
无大碍。」

  「去请越浦城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针药,诊金由府库一应支付,五百两以
下毋须请示,径行办理。此事视同军令,连坐施行,大夫治不好,我砍了你们俩
的头。」

  慕容柔一向节约,连他自己经年用药,也花不了五百两的诊金。任宣听得一
怔,抬头愕然道:「将军!属下不……这……」

  慕容柔重哼一声,不耐挥手,打断他的支吾。

  「你莫想错了,这是为了让你早点回来当差。眼下是什么时候,岂容卧病在
床!若非顾念你护卫夫人,才受得此伤,单治你个」弃职怠守「的罪名,便不用
杀头,也要打足你两百军棍、刺配北关!」拈起桌上一枚竹牌扔去:「限你三日
之内返回述职,不得有误。接令!」

  任宣双手接过,拄刀俯首:「属下……得令。」心情激动,身子微微颤抖。

  慕容柔视若无睹,容色已较先前平霁,淡道:「还有,君喻一回来,立刻让
他来见我。唤耿典卫进来。」

  「是。」任宣扶着腰刀,一跛一跛走了出去。

  耿照入得厅来,慕容柔随手一比阶下:「坐。」

  「多谢将军。」

  慕容柔打量他几眼,似正想着该如何发问,半晌才道:「岳老师到哪去了,
你知道么?」耿照摇了摇头:「在下不知。」岳宸风尸体坠落江中,早被浊流吞
没,他这话可一点都不假。

  慕容柔点头,垂眸道:「我要谢谢你将内子平安救回,对我来说她非常重要。
但这并不代表岳老师之事,我不想要个水落石出。」抬头一睨,嘴角微扬,笑容
似讥似讽,令人心凉。

  耿照寒毛直竖。

  慕容柔只提了一问,此问不但早在预想之中,还是众多假设里最容易应付的
问题之一……究竟是哪个环节发生问题,还是慕容柔真有读心的异能?他脑中思
绪飞转,一边力持镇定,不让情况继续往失控的方向发展。

  慕容柔只是淡淡一笑。

  「岳宸风是何等样人,我心中一清二楚;你也一样,耿大人。」他平静道:
「在你眼中,岳宸风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人,然而比起我曾经做过、甚至即将要做
的,岳宸风之恶,不过小奸小恶而已。我并非不知其恶,而是在我的」恶「之前,
他的作为只是徒显无聊。既然他能为我所用,我可以暂时容忍这一丁点的小小污
渍。

  「能够为我贯彻恶道之人,我愿暂赦其恶;这点你也一样,耿大人。」

  他越是说得平静淡漠,耿照越觉惊心动魄。传说中慕容柔有严重的洁癖,人
皆说他「眼底颗粒难容」,他的恶道究竟如何可怖,竟连岳宸风的胡作非为都只
是「徒显无聊」,能任意包容无视?

  这种时候,闭口静听无疑是最最聪明的选择。

  耿照却觉胸中一股不平涌上,仿佛不吐不快。

  「敢问将军之」恶「,究竟是什么?」

  慕容柔淡淡一笑。

  「如果我说是绥平四海、开创太平盛世,你信不信?」

  耿照自是不信,脱口道:「这……开创太平盛世,怎能算是」恶道「?」

  「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个太平之世,不是从断垣残壁间建立起来的;每一
位终结乱世、开创太平的帝王将相,双手均染满血腥。」

  他看耿照满脸不豫,仍是那副微带讥讽的淡漠神情,口吻不疾不徐。

  「你以为太平盛世到来了么?在我看来,太平之世从来都没降临过。它一直
在门口徘徊,只差一步,伸手便能触及……这看似不费吹灰之力的咫尺距离,我
们却等了三十年。随着光阴逝去,停滞不前的目标其实就是越来越远。」

  耿照愣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竟是出自翦除反根叛苗最力的镇东将军之口,说出去都
不会有人相信。「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已有三十年未动刀兵,这样都不叫」太平
「……」耿照皱眉:「将军心中的太平盛世,究竟是何模样?」

  「很简单。」慕容柔神态自若,从容道:「兵出北关,踏平异族;令南陵诸
封国缴出玺印,君王降为白身,去藩国、改郡县,统归朝廷管辖;西山道韩阀撤
除封号,交出兵权,道中大小官员改由朝廷指派,一如其余各道;东海武林诸门
派各自解散,狩刀缴剑,盐铁收归国家专管专卖,平民百姓除了农具,不许持有
或铸造武器兵刃,违者不赦!

  「到了这一步,天下再不需要四镇将军,须予以拔除,任内效忠朝廷者,使
归故里,做一田舍翁;骄悍不驯者,借其首脑一用,以儆效尤!兵权复归皇帝陛
下,四方无患,令大部分将士卸甲归农,致力生产。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他想也不想,一口气说完。耿照无比震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慕容柔凤目微抬,眸中射出精光。

  「没能完成这些,你眼中所见的」太平「,通通都是假象!你可知北关囤重
兵、筑婴城,每年须耗用多少军费?韩阀盘据西山,岁岁无一两白银贡献,反而
向朝廷拿钱养兵?南陵诸国,各怀异心,一朝生变,要牺牲多少军队才能弭平?

  「还有央土连年旱涝,百姓流离失所,想发民夫治水除弊,来个一劳永逸,
你知道要毁掉多少家庭,累死多少百姓?这事杀的人、造的孽,丝毫不逊开疆辟
土,兴兵打仗!

  「要杜绝这些忧患,没有一件不需要流血。有时甚至得用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才能换来成果;你不愿杀人,那便什么也办不成。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不会告诉你,
太平盛世其实是用鲜血换来的,但不管你知不知道,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耿照被他的气势所慑,喃喃道:「太平终究是……以血换来的?」

  慕容柔冷哼不答,片刻忽然道:「当年烈祖自东海太平原起兵,帐下拥有两
名稀世智囊、人称」龙蟠凤翥「者,萧、陶而已,传说一人出则安天下,龙凤并
至,直是百世难遇的契机,岂止安邦定国而已,当建立万代不灭的圣王之国。

  「这两个人打起仗来果然很厉害,出谋划策,直如鬼神。以他俩之能,一旦
欠缺流血杀人的觉悟,最终仍什么都不是,不但没能建立什么百世万代的圣国,
本朝自肇建以来风雨飘摇,还未必强过了前朝。」

  耿照愣一下,才省起他口中的「烈祖」乃指本朝开国皇帝独孤弋。独孤弋英
年早逝,不及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故以「烈」为庙号:「烈」字寓有天年不永、
中道而折的意思,但老百姓喜爱这位豪迈英武的青年君王,都管叫「太祖武皇帝」。

  至于「龙蟠」与「凤翥」之号,今日却是头一回听见。

  慕容柔说得极顺口,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继续说道:「萧谏纸自诩儒宗,
以兵法、权谋辅佐武烈,立下大功,本该坐上」开国第一勋臣「的位置。然而他
恨极了兵家、法家、纵横家之术,稍见成果,便迫不及待推动那套内圣外王之说,
终于功亏一篑,被斗得垮台,左迁东海,从此失去了能够改变天下的力量。

  「而陶元铮恰恰与他相反。此人掌握大权后,铲除异己、消灭政敌,无所不
用其极;他双手沾的鲜血也不少了,却无一滴是为天下百姓,绝大部分都是为了
他自己。

  「所以他的下场会比萧谏纸更凄凉。萧谏纸的功业被他悉心抹去,连龙蟠凤
翥的旧号也被陶丞相大力禁绝,视之为寇雠。萧谏纸做不成开国第一元勋,至少
留下清白名声;陶元铮什么都有了,于史册上却注定是一名」权相「、甚至」权
奸「,后人只会看见他师心自用的嘴脸,千秋万代,永志不忘。

  「在龙蟠、凤翥并肩运筹,刀皇、虎帅等英雄驰骋的年代,我不过是一介无
知少年,风云际会,躬逢其盛罢了;然而回过神时,身边周围却只剩下了我。他
们一个个退出了战场,却没能终结乱世。」

  慕容柔直勾勾地望着他,语声虽淡,却自有一股千钧盖顶的压力。

  「我要做的,是这些人没能做到,或来不及做的事——杀尽该杀、毁尽应毁,
手染鲜血、肩负牺牲,然后……才能带来真正的太平盛世。这,便是我的恶道!」

  大厅里一片死寂。耿照听得热血澎湃,又不禁全身发凉——以慕容柔的性格,
「双手染血」怕不是说说而已。他不爱钱、不怕死,不在乎世人目光,偏执地相
信自己所相信的;这种骇人的狂热有一度几乎攫获耿照,若非少年顽固地相信
「滥杀无辜」是不对的,说不定会追随慕容柔之梦,供他驱策,只为一睹他口中
所描绘的那个「太平盛世」。

  「为此我需要有用的人。只要我一直用得上你,我不在乎岳宸风到哪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柔终于打破沉默,苍白面上浮露的彤红渐褪,昂扬的激
情重新埋藏心底,又回复成冷漠自负的镇东将军。「在岳宸风再次出现以前,我
要他办的事,便得由你来做。如此,我可暂不问今日究竟。」

  耿照如梦初醒,惊出一背冷汗,几乎脱口说出「岳宸风不会再出现了」,但
这只是自掘坟墓而已。在慕容柔的面前,智略所能保住的优势已经少得不能再少,
必须比审慎更加审慎、比小心更加小心,才有一线生机。

  「将军所指,莫非是寻回妖刀赤眼?」他轻咳两声,故作驽钝。

  「那本是你分内的工作,与他何干?」慕容柔冷笑:「扣除今日,你还有五
天。限期之内找不回赤眼,我连岳宸风的份一并算在你头上!我指的可不是这种
鸡毛蒜皮的小事。」

  将军一边说话,一边把玩着桌顶一块掌心大小的铜头虎符。

  耿照认得那面铜牌,印象中岳宸风、任宣都有一面,比他赐给宝宝锦儿的通
行令牌等级更高,不仅能于城门、驿馆出入自由,甚至能某种范围内调动兵马,
为将军办事。

  「警跸安全、奉令奔走,这些都有别人做。岳宸风要为我做三件事。」慕容
柔竖起三根指头,每说完一事便按下一指。「三乘论法期间,负责皇后娘娘的安
全,此其一也;七大门派将于白城山一会,共商妖刀诸事,将军府总辖东海一道,
上对朝廷负责,此事岂能不闻不问?他须出席此会,为我喉舌,此其二也。」

  耿照起初闻言一惊,继而五味杂陈,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开亲上朱城山、与横疏影等订约三月初三时,
耿照正与老胡、阿傻偷溜下山,没能亲身参与,只听许缁衣、沐云色分别提起,
知道当时并无镇东将军府的人参与。

  转念一想:以将军府在东海的实力,接获密报、甚至打算横加干涉,也不是
什么奇怪的事。

  反倒是当夜客舟中一晤,萧谏纸浇了耿照一盆冷水,断然拒绝「琴魔传人」
涉入妖刀之事。谁知冥冥中似有定数,若耿照答应慕容柔的条件,届时不但要上
白城山同议妖刀,只怕说话的份量更非小小的王府典卫可比。兜兜转转绕了一大
圈,他还是与妖刀密不可分。

  撇开立场的问题,他几乎想点头答应,代表将军参与白城山上巳之会。

  但,接下来的话则让他立刻打消念头。

  「……最后一事,今年六月初三,本府将举行」四府竞锋「,我需要岳宸风
代表将军府出战,只许胜,不许败。能为我做到这三件事,我就不需要他了,甚
至丢失赤眼的责任亦可不计;对你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说着袍袖一扬,
将虎牌扔下阶来。

  耿照顺手接住,忽然意识到慕容柔并非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镇东将军下的
是命令,能够拒绝他的人,放眼东海……不,说不定放大到天下宇内,也绝不超
过单掌五指之数,而耿照必不是其中一人。

  他只剩一张底牌未出。

  「多蒙厚爱,在下必寻回赤眼,给将军一个交代。至于其他……」耿照清了
清喉咙,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有说服力。「在下忝为本城典卫,三乘论法结束后,
须随敝上返回朱城山,适才将军所说之事,恐怕力有未逮……」

  慕容柔淡淡一笑,居然不生气。

  「这个容易。」耿照愕然抬头,才发现他凤目中精芒隐隐,带着一丝不怀好
意:「你自己去问独孤天威好了。今日晌午一过,贵城的人马已至越浦,一等昭
信侯现正住在梁子同出让的别墅之中,我让人给你带路。」

                ◇◇◇

  越浦城尹梁子同在城北有座著名的私邸,以大门上的横匾得名,时人呼之曰
「三川小望」,也有称作「廿五间」的——据说这座占地广衾的庄园中,有五座
高达五层的阁子,乃借昔年莲宗寺院所遗的宝塔主构改建而成,以如今技术,尚
不能在原地盖出第六座同样宏伟高耸的阁楼来。

  「间」既是计量的单位,也是佛堂的称谓。

  那五座阁楼不但高,而且涵容宽敞,如寺院的大殿一般;一座五层高的楼子
是五间,五座楼子自然是廿五间了。一座庄园里,居然有等同二十五座佛殿层迭
起来的建筑,这是何等伟构!

  这「廿五间」原本是浦商中实力最强的米盐巨贾江坤所有,江坤老人知梁子
同甚爱园林,又标榜清如水、明如镜,真金白银的贿赂尚可私下收受,偌大的宅
邸却要如何送出?灵机一动,以「捐寺弘法」的名义,把廿五间园当佛寺捐了出
去。

  皇上登基以来,平望都佛道大盛,各地官员无不拨款兴寺、供养僧人,以投
皇上所好。梁子同乐得欣然接受,还上报朝廷,嘉奖了江坤一回。

  只是这座「佛寺」等闲不对百姓开放,其中养着大批阿兰山各庵寺献上的娇
俏尼姑,城尹大人公余闲暇,每隔三两天便来小住一回,与女尼们同参妙谛,通
宵达旦,好不快活;有时佛法论得精深,一时难以自拔,也有一住十余天的纪录。

  东海佛绝已久,寺院徒具其形,论起佛法远不及央土大乘,也比不上南陵的
小乘缘觉僧团,不是披着僧袈拜「龙王大明神」,就是聚敛金银、暗藏春色的污
秽之地。连阿兰山莲觉寺这般千年名剎亦不能免,养尼姑行淫又如何?这在越浦
富人之间已风行一时,老百姓多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梁子同是人称「中书大人」的权相任逐桑嫡系,任家本是央土巨贾,传说白
马王朝肇兴之时,营建新都「平望」的地面就是任家所捐,手笔之大,综观青史
也算是空前的盛事了;但由商而仕、乃至掌握大权,却是今上登基后才有的事。
独孤天威与当今圣上何等亲密,他来越浦,梁子同自是尽力招待,当作自家人一
般。

  耿照离开驿馆,向驿丞问明道路,匆匆来至城北著名的廿五间园,只见外围
墙高一丈有余,浓密树荫还高出院墙数尺,一路绵延连缀,其间竟无空隙,涂白
的院墙亦似看不见尽头。

  大门之上,高挂著书有「三川小望」四字的泥金横匾,那匾额比一名成年男
子打横还宽,悬于门楣却不觉其大。耿照一直走到庄园正面的六扇朱门之前,才
发觉不只是牌匾,连高悬的大红灯笼、门上的鎏金门环都比寻常所用大得多,就
算在两侧各摆上一尊两人高的护法天王像,大概也毫不突兀。

  大门门房也不是普通的家丁长工,而是四名持水火棍、帽插雉翎的公人,一
见他来便皱眉,大声上前驱赶。耿照心想:「就算是城尹大人的私邸,也不该唤
衙差来看门。如此公私不分,怎做地方父母官?」

  这些公人欺民惯了,四条棍子舞似泼风,竟非作势恫吓而已,竟朝他脑门腰
胯等要害打来。

  耿照一脚踏住一根棍头,左手兀自背在身后、横持神术,右臂一夹,将另外
两根水火棍掖在胁下,任凭四名衙差使尽吃奶的力气,棍子却仿佛铜浇铁铸,连
晃都不多晃一下。

  那帮公人本想骂他「大胆刁民」,一惊之下膝腿俱软,看这少年衣襟破烂、
满身血污,还拿了把冷冽逼人的乌鞘长刀,莫非今日遇上了江洋大盗,转念大喊:
「来人哪、来人哪!捉……捉拿刺客——」

  耿照又气又好笑,略微运功,连人带棍一齐震退,喝道:「我乃流影城七品
典卫耿照!前来求见敝上,烦请诸位通报。」仅仅用不到一成的碧火真气,便将
四人震得骨酥体软、嗡嗡耳鸣,一时竟爬不起来。

  门里的管事听见骚动,忙唤人开门,一见四名公人趴在地上不住蠕动,偏偏
难进寸尺,犹如四条软骨虫,不觉失笑:「他奶奶的!你们连起身都懒了,白费
米粮!」四人耳不能听、口不能言,通体兀自回荡在一片波颤之中,连蠕行都只
是原地打转;过不多时,突然一个接一个「恶」的吐出秽物,状似晕船。

  耿照默默亮出流影城的腰牌,那管事是见过世面的,看他器宇不凡,不敢怠
慢,连忙进入通报;要不多时便回来,客客气气道:「典卫大人这边请。」耿照
点点头:「有劳了。」随他进入廿五间园。

  两人在迷宫似的庭园院落之间转绕,不知走了多久,雕梁饰藻的精致回廊却
仿佛走不到尽头,耿照走着走着,忽想起那一日在城中禁园、跟在横疏影背后的
情形,胸中热血难抑:「过……过了忒久,终于要与姊姊见面了!」喜不自胜,
苦苦握拳咬牙不叫唤出声,一颗心剧烈跳动着。

  他离开朱城山不过一月,却恍如隔世,只能夜夜在梦中思念横疏影,梦醒后
不禁怅然,更觉相思噬人,似比海深。管事领着他来到一座雄伟的阁子前,富丽
堂皇自不待言,阁楼之高、之宽敞更是令人印象深刻。楼匾上刻着「醍醐」二字,
字体古拙、泥金黯淡,显是年代久远。

  梁子同在这「醍醐楼」上设宴招待独孤天威,从正午一直吃到现在,大宴吃
完又上点宴;用过各色甜咸糕点,再改上果宴;继新鲜的瓜果之后则是茶宴……
如此更替不休,将持续到入夜时分,又再铺设正式的筵席大菜做为晚宴。这种从
流水席演变而来的筵席在越浦蔚为风尚,原本是从夜间大宴一直吃到平明时分才
散席,故称「子午宴」。但独孤天威是中午抵达,故而提早开席。

  须知人的腹量有限,要如何变出各种不同主题的筵席,使聚会持续不断、客
人舍不得推案离去,正是这「子午宴」考较主人巧思的地方。三川地方风气奢靡,
商贾竞夸其富,边吃边赏花的「花宴」、看人打马球的「球宴」,将菜肴与灯笼
放在酒水灌成的渠道中,一边以长柄勺取酒拦菜猜灯谜的「流觞宴」……均是司
空见惯。大户人家摆子午宴若变不出新花样来,是要遭时人议论取笑的。

  那管事与楼子外负责安排筵席之人低语片刻,来与耿照陪笑道:「还请典卫
大人在此稍后。城主与大人正用素宴,此际不便打扰……」忽听楼上传来一阵豪
笑,独孤天威自楼顶探出头来,放声大叫:「让他上来!有屁放一放快些离开,
省得扫兴!」

  管事尴尬一笑,躬身道:「典……典卫大人请。」

  耿照强抑着兴奋拾级而上,直至楼顶,谁知却未见得朝思暮想的绝艳倩影,
偌大的厅堂内除了伺候饮宴的婢女,席上便只有两人:独孤天威油光满面,已喝
红了脸,一双细目嵌入腴白的面颊肉里,显是对这顿筵席非常满意。另一人五绺
长须、白净面皮,比起同样清逸瘦削的迟凤钧大人,少了一股书生之气,圆滑处
倒像江坤、戚长龄等浦商多些,自是越浦城尹梁子同无疑。

  更令耿照瞠目结舌的,是桌上摆设的「菜肴」。

  两名身材纤细、肌肤白腻的少女解开前襟,仰躺在桌顶上,宽大的黑衣中一
丝不挂,雪肌被黑衣衬得白皙耀眼,无比腻滑。她俩各将一双细直长腿屈膝跨开,
光洁无毛的私处正对着嘉宾;旁边一名手持尖刀的厨子,把一条自瓮中捞出的活
鲤鱼利落剖开,转眼片出一砧微透着光的淡樱色鱼生,鱼脂不沾刀刃,连着脊骨
尾巴的鱼头兀自开歙着嘴巴,似不知身上已秤无半两净肉。

  那刀艺惊人的厨工边片边挑,随手将呈半透明的、糖梅膏儿似的鱼片挑上少
女平坦的小腹上,刀刃绝不触及肌肤,便如隔空削面入锅也似,看得独孤天威啧
啧称奇。

  梁子同得意极了,举箸相邀:「来!君侯,品尝这酆江活鲤鱼得趁快,少女
虽体质寒凉,摆久了鱼生仍要变温,滋味便不美啦。」夹起身前少女耻丘上的生
鱼,那糖渍樱花般的剔透鱼片莹然生辉,粉酥动人,便如她喷香赤裸的玉户一般。

  独孤天威应邀伸手,笑道:「梁大人,我记得鲤鱼是荤哪,置于这般横陈玉
体之上享用,自然是荤上加荤,怎能说是素呢?」

  梁子同捋须微笑,神色自若:「君侯有所不知,这两位是下官虔诚供养的得
道比丘尼,浑身佛法浸透,每个毛孔都要透出佛性来。鲤鱼往二位清净天女身上
一搁,立登西天极乐,实已不能算是荤食。」

  耿照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本已匆匆避开的视线往桌上一扫,果然两颗千
娇百媚的小脑袋上未留一缕青丝,敞开的黑衣更是僧尼常见的缁衣形制。少女们
听大人说得有趣,吃吃笑了起来,雪白的胴体一阵轻颤;脸若桃花、春情满溢,
年纪虽小,撩人的媚态直是动人心魄。

  独孤天威哈哈大笑:「原来如此!本侯今日受教啦。这斋好、这斋好!」笑
得片刻,斜睨耿照一眼,冷哼两声,嗤笑道:「眼睛瞪这么大做甚,想打架么?」
耿照强抑怒气,抱拳俯首:「属下不敢。」

  独孤天威「哼」的一声,从袖里摸出一纸公文,劈头扔了过去。

  「你行啊,弄得慕容柔专程写张废纸来恶心我!你知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厌这
个混蛋?让你送把刀子去白城山,你他妈去了一个多月!去平望都也都回来啦,
你还送不到;搞丢就罢了,又教慕容柔逮着机会吃本侯豆腐!」

  「属下知罪。」

  「知罪就好,你怎么还不拔出刀子插死自己?」

  独孤天威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兀自叨叨絮絮:「放眼当今东海、遍数文武两
道,无论统兵御下还是种田打仗,能与慕容柔一较高下的也只有本侯啦,你知不
知道那王八蛋多想弄死我,好教他独领风骚?十天之内你不把那捞什子赤眼找回
来,又不知那厮要怎生弄本侯!」

  耿照俯首道:「主上,将军说了,只要我替他办妥三件事,丢失赤眼之责他
可以不追究。」将慕容柔的要求如实禀报。满以为独孤天威会破口大骂,谁知他
听得双目一亮,仰头大笑,拍几道:「好、好!居然有这种事。这个慕容柔简直
是脑袋长了虫!你,乖乖答应他的要求,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当然所有消
息都须先通报本侯,要是有什么不利本城的事呢,你就随便弄一弄、敷衍一下就
行了……哎,要不所有事你都随便应付就好,别干得太认真,知道了么?」

  耿照听得眼睛都直了。

  「主上!这……我……」

  「你什么你!笨死了。」独孤天威大感不耐,但这个点子委实太妙,自己一
想起来便忍不住发笑。他十分享受这种回顾自己英明决断的过程,罕见地耐着性
子解说:「你呢,就姑且在他手底下好好待着,等到那捞什子四府竞锋之时,慕
容柔那厮不是要派你上场么?到时候你便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一股脑儿输给阿傻,
叫那个王八蛋输他妈一屁股!哇哈哈哈哈……」

  耿照万万想不到自己就这样给卖了。

  到头来,他连二总管的面也没见着。独孤天威笑够了想打发他走,总算梁子
同八面玲珑,听他二人对话,知这名肮脏狼狈的少年颇受慕容柔青睐,简直奇货
可居,对守在阶下的管事使个眼色,领耿照到后进安置流影城人马的别院,给他
安排了一间舒适的厢房。

  耿照向管事打听二总管的行踪,他只笑说不知,不露点滴声息;命人烧了热
水打满澡盆,安排妥当,便即匆匆告退。

  耿照心想:「待得稍晚,众人安歇时,我再出去寻姊姊。」坐在桌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叩叩」两声,随口应道:「进来。」一名青衣小婢捧着漆
盘推门而入,标致的圆脸娇俏可喜,腰细腿长、肌肤白皙,初初发育的胸脯鼓胀
胀的,宛若成熟欲滴的鲜美果实,却不是霁儿是谁?

  耿照一怔回神,起身喜道:「霁儿,你长大啦。」霁儿小嘴一扁,大大的杏
眼一霎间泪水盈满,弯成两条眉月,桃花般的小脸却是灿然笑开;随手将漆盘一
搁,飞也似的扑进他怀里,哽咽道:「真……真的是你!我……我以为我又在作
梦了……呜呜呜……」

  耿照将她抱得双脚悬空,原地转了几圈,只觉她小小的身子又绵又软,熟悉
的怀襟熏香融融泄泄,嗅之心安;月余不见,霁儿小小的奶脯似又腴了些,襟里
兜着圆滚滚的两团,已较分别时更有女人味。

  她又哭又笑,片刻仰起泪水婆娑的俏美小脸,耿照去衔那两瓣鲜菱儿似的微
噘嘴唇,两人吻得如痴如醉,片刻才得分开。

  霁儿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嘴唇,香津被拉成一条晶莹液丝。她回过神,不禁
羞红了脸,正要摸手绢儿来抹,耿照又「啾」啄了樱唇一记,将她粉嫩的唇珠含
在口中。霁儿身子酥软,娇娇偎着他胸膛,比小兔子还要乖顺。

  耿照轻抚她的颈背,笑道:「这些日子来,真是苦了你啦。」

  霁儿兀自含泪,笑着摇头:「哪有什么辛苦的?也就是过日子。」忽然失声
惊呼道:「你这儿……还在冒血!」膝弯一软,险些晕过去;害怕不过一瞬,旋
即涌满心疼。她定了定神,挽起袖管,强迫耿照褪去衣物,用毛巾沾热水替他擦
净伤口,所幸都是些皮外伤,入肉不深,折腾了大半日,口子上俱都结痂。

  耿照浸入热水桶中,全身放松,顿觉舒服得几乎上了天。

  霁儿为他解开发髻,靠在浴桶边向后仰,掬水细细冲洗干净,又替他按摩肩
头臂膀,茭白笋心似的尖细指头力气不大,指触却无比细滑。耿照闭上眼睛,忍
不住呻吟道:「真是舒服死了,霁儿。」

  霁儿俏脸一红,吐舌道:「你肩膀好硬啊!定是太劳累啦,活像铸铁似的。」

  两人随意闲聊,仿佛又回到流影城里的时光。

  耿照问起横疏影的去处,才知今日皇后娘娘下榻栖凤馆,连镇东将军一面都
不给见,却独独召见了横疏影。傍晚她解下旅装,梳洗妆容完毕,换过一身名贵
华服,乘车上阿兰山;不久前栖凤馆那厢才捎来口信,说横二总管与娘娘相谈甚
欢,皇后特赐留宿栖凤馆,过两日再回。

  此事自然透着蹊跷。

  横疏影虽掌管一城大小事,但毕竟是城主嬖妾,身分不高。倘若皇后娘娘与
她交情甚笃,两人想好好聚上一聚,那么皇后非但不应拒绝慕容柔、迟凤钧等人
觐见,反应多接见越浦左近大小官员,如此横疏影夹杂在朝觐的队伍间,便不会
太过醒目;皇后娘娘的举动,似乎有意使「召见横疏影」一事引人注目,动机令
人费解。有了这一个多月来的历练,耿照直觉其中必有文章,然而除了狐疑,更
多的是寂寂寥落之感。

  他这才发现,自己对横疏影的思念已超过想象。

  一路狂奔至此时想念、冲上醍醐楼之时想念,来到后进时又益加想念……如
今,想念终于失去控制,变成泛滥澎湃的潮流。

  「那也太巧了。」

  耿照难掩失望,相思一时无的,欲溃无堤,容色为之一黯。

  霁儿心疼极了,忽想起一事,小脸涨红,嚅嗫道:「二……二总管有交代,
说你回来时她若不在,要我好……好生服侍你。你若是想了,我……我可以陪你
……」说到后来声如蚊蚋,几不可辨,低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连耳根都红了。

  耿照神情古怪,片刻才「噗」的一声笑出来。

  霁儿正自忍羞,小脑袋瓜都快烘熟了,径转着旖旎心思,被他笑得恼怒起来,
叉腰嗔道:「你……你笑什么!有、有什么好笑的?」越想越恼,抡起小粉拳捶
了他肩头两记,犹不解恨。

  耿照哈哈一笑,冷不防伸手搂腰,将她抱进浴桶里来,「噗通!」挟着霁儿
的尖叫,小兔子顿成一条小美人鱼。

  二总管不在,她入夜后便换了柔软轻便的睡褛,本想早早就寝,纱笼似的薄
绢外衣和裤子一入水中,薄如烟丝一般,浮露玉色嫩肌,连腿心里的乌茸亦一览
无遗,除了一条果绿肚兜,直与裸体无异。

  霁儿的耻毛极为茂盛,即使像横疏影、漱玉节这样成熟的女子,腿心也不及
她浓密。幼嫩如女童、才刚跨入少女阶段的窄臀细腿,配上乌浓性感的卷毛,透
着诱人犯罪似的奇妙魅惑。

  耿照本是一时童心与她闹着玩儿,此际却忍不住将手掌探入她腿间,隔着薄
薄的透水丝绢,感受那种捂着茂盛的卷曲细毛、于柔肌之上细细抚摩的手感,肌
肤与耻毛间不住「沙沙」作响,渐渐沁出另一股温腻液感。

  他另一手攫住她胸前的玉乳,才发现自破瓜之后,少女的身体飞快成熟,乳
房渐趋饱满紧实,握感绝佳,沉甸甸、圆滚滚的,充满不可思议的弹性,已非初
夜时的小巧鸽乳可比;除了肌肤依旧滑嫩,尺寸、份量俱都判若两人。

  「霁儿……」他轻轻含着少女的耳珠,低声道:「你真是长大了啊!这乳儿
圆滚滚的,好像……好像一只小白猪。」

  霁儿正被撩得心慌意乱,浑身酥麻,闻言「噗哧」一声,扭头道:「什么小
白猪呀!你才是猪……呀!啊、啊、啊……」

  耿照以指腹轻掐乳廓,掐得浑圆的嫩乳在水底晃荡,震波直上,颤开大片涟
漪,两枚乳蒂正顶着湿透的肚兜翘硬起来,露出水面小半截;涟漪一荡,顿时弄
得她咬牙仰头,身子发抖。

  「霁儿,这些日子,你想不想相公?」他持续撩拨少女。

  「想……」霁儿闭目仰头,吐声如呻吟一般,伸出小手按着他的手掌,满满
覆着她别后才发育长成的饱满胸脯,一行泪水自眼角轻轻滑落。「我每天都想,
醒时也想睡时也想,想到胸口好疼好疼……」

  少女娇憨的语气分外惹怜,他心中感动,顿时想好好疼爱她一番,便是先前
不存绮念,此际也再难忍耐,一条滚烫的怒龙杵弯翘逼人,抵着臀股浅沟。

  耿照双手扶着她的腰臀,就着水里剥下霁儿的薄薄纱裤,褪至腿间,细软的
茂茸漂在水面上,更衬得耻丘光滑饱满,如剥了壳儿的白煮蛋;粉润的玉蛤嘴轻
轻开歙,浓稠的爱液在膣里被反复摩擦掐挤,竟从蛤嘴缝里挤出了一粒绿豆大小
的滑润液珠,便在水中也不消溶,可见黏腻已极。

  「霁儿,我来了。」

  他欲念奔腾,手扶龙杵,从背后挤开黏闭的花唇,将那粒珠母似的莹润爱液
压碎在轻轻开歙的两片酥脂之间,触感无比润滑。

  霁儿被搂住胸腰,仰躺在他身上,娇小的身子于水中半浮半沉,两条又细又
白、裹着湿纱的腿儿绷直了,感觉渴望已久的温腻粗长即将排闼而入,又要将自
己的身子填得满满的,不觉一荡。迷迷糊糊中忽想:「二总管也想相公,若相公
不先与她好……姊姊一定很伤心的。」顿时记起了二总管待自己的种种好处,柔
肠百转,别有一番小小心思。

  自与她同侍一郎后,横疏影便不只当她是使唤丫头。思念耿照时,两人常同
榻相拥、彼此慰藉,「磨墨」、「弹琴」之类的香艳事儿非但没有少做,近日反
倒越来越频,聊慰爱郎不在身边的寂寞牵挂,感情益发好起来,渐渐不似主仆,
更像是一对姊妹。

  她心一横,咬牙握住朝思暮想的滚烫巨物,小腰微微抬出水面,「啵」的一
声,那如鸡蛋大小、又硬又滑的烫手钝尖退出蜜缝,揉碎在花径口的液珠拉成一
条液丝,半透明的浆液隐泛珠光,末端被拉得极细极长,终于自晶亮的花唇间坠
下,迅速沉入水中,可见其浓。

  霁儿心都碎了,为防自己意志不坚,又被那巨物一贯而入,忙掩着蜜缝翻过
身,面颊贴着他厚实的胸膛,闭目轻道:「你……我们还是别这样。」颊畔温温
湿湿的,不知沾到水面抑或其他。

  耿照虽被勾起欲火,仍不舍她受委屈,也不催逼,双臂将她拥在胸前,下巴
轻轻摩挲发顶,笑问:「怎么,霁儿不想要么?」

  霁儿忽觉鼻酸,「哇」的一声哭出来,趴在他胸前抽噎:「姊……姊姊她…
…她跟我一样想你……不!她一定比我还想,要是我们先好过了,姊姊心里一定
难受。你……你要先跟她好了,再……再跟我好。」话一出口,顿觉肝肠寸断,
才终于体会到横疏影临行前要自己先服侍他,心中受的是什么折磨,泪水一发不
可收拾。

  「霁儿真是好体贴人!」耿照将她搂紧,笑道:「你们以姊妹相称啦?怎这
么好?」

  霁儿小脸上兀自挂着泪珠,含嗔道:「还不都是你!我跟姊姊都……都是你
耿家的人了,将来要服侍你一辈子,自是姊妹啦,还……还能有什么?」见他笑
得开怀,益发心虚起来,红着脸拼命辩解,仿佛她的爱郎生了双天眼,偷看过她
与二总管做的那些羞人之事。

  耿照自不知她姊妹俩思念难耐时是如何相互慰藉,经常弄得香簟上浆滑一片、
无比淫靡,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况且,霁儿能在这短短一月之间飞快发育成
熟,亦是拜情欲撩拨所赐。她的身体越来越懂得享受、越来越渴望男子的硬物深
深插入,刨刮膣里的圆熟肿胀,进而播下种苗,怀上子嗣——少女正经历着的,
是自有天地以来,生命得以绵延族裔的神圣进程。她的胴体无法自抑地变得成熟、
变得更富吸引力,使她的男人无法抗拒诱惑,一而再、再而三的临幸着,不断把
凶猛有力的精元注入少女体内,才能使生命继续延续下去。

  除了春情满溢的青春肉体,耿照更爱霁儿的贴心细腻,拥着她柔声道:「霁
儿真的是长大啦。」霁儿噗哧一声,破涕为笑,枕着他的胸膛腻声道:「你方才
说过两次啦。老公公似的,不长记性儿。」

  耿照微笑摇头:「我是说霁儿变得好懂事,已不是小姑娘啦,是我的好娘子。」
霁儿又羞又喜,只觉有他这句,也不枉自己为他流过这么多泪水,玉笋尖儿似的
纤指在他厚实的胸肌上轻划着,低道:「我娘说过,女子一旦许了人,丈夫便是
她的天,这辈子再也没有别的。我没什么本事,也不像姊姊那样聪明、那样美丽;
我会的,就是好好服侍相公而已。只要你欢喜就好,偶尔……偶尔心里也想想霁
儿,觉得」这丫头待我真好「,我这辈子就够啦。」

  耿照轻捏她的下巴,将那张绯红的小脸抬起,见她眉目间青涩尽去,虽然年
纪幼小,身心已是一名成熟动人的娇羞新妇,柔声道:「我这辈子只要一个小丫
头,便是我的好霁儿、心肝霁儿,别人的服侍我永远不欢喜的。」

  霁儿害羞极了,蓦地一阵晕眩,仿佛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无比,闭目道:
「姊姊还说,要我给……给耿家生两个孩儿,一个给她,一个给我,男孩给我,
她只要女孩就好。你……先忍一忍,等姊姊回来,好生安慰了她,我……我再好
好服侍你。」言下之意,是想要与郎君尽情欢好,直到怀上孩子为止。

  耿照一听,怒龙更是硬翘,隔着浸透的薄薄裤布,一跳一跳地弹打她饱满柔
软的外阴,「啪啪」溅起一片水花。

  霁儿又惊又疼,被鞭击的腴软秘处敏感至极,疼痛快美之余,还隐隐有些娇
软,慌忙伸手握住巨物,咬唇埋怨:「都叫你忍一忍啦,怎还越来越大?」那
「大」字方才出口,衬与手里的惊人肉感,春情泛滥身子一酥,差点又漏出浆来。

  耿照享受着她手心的细腻肤触,想象横疏影与她说将来出生的孩子「一个给
我」的模样,思念如潮,心中隐隐作痛:「霁儿如此贴心,姊姊又何尝不是?我
能为五帝窟之人一闯五绝庄、为明姑娘一闯莲觉寺,为见姊姊一面,闯一闯栖凤
馆又怎样?」豪情忽涌,将湿漉漉的霁儿扶坐起来,正色道:「霁儿,你别担心,
我这便走一趟阿兰山去见姊姊,好生抚慰她的相思之苦。你洗好澡、换一身干净
舒适的衣裳,我今夜一定回来找你,好好要我的霁儿,要得你够够的,知道么?」

  「嗯!」霁儿被他轻握两臂,片刻才用力点头,眼底浮溢雾露;感动的泪水
尚未溢出,忽又侧着娇媚的小脑袋道:「真奇怪。怎么你出去一趟,却忽然……
忽然变成了大人似的。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有法子,真是好厉害啊。」

  「这样,霁儿喜欢么?」耿照起身穿衣,一边回头笑问。

  「嗯。」她想了一想,露出连自己也未察觉的安心笑容,害羞地点点头。

  第七五折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倾浦商五大家之力建造的栖凤馆,是一座占地广衾的四层阁楼。

  倘若「廿五间园」中的每层楼子都大如一间佛堂大殿,栖凤馆便是将一座数
进的大院都放到了一层楼里,连它的富丽堂皇与惊人规模相比,都不禁为之失色:
远看似山坳里凭空矗起一座小城,方正的块体以彤艳的朱红为主色,布满镂空的
雕廊窗扇,又像嵌工精细的多宝格,配色多采金、绿,从无数巧致的镂花中透出
灯烛黄晕,重檐歇山式的馆顶覆满金黄色的琉璃瓦,在夜色中莹然生辉。

  这样的设计自是为了皇后娘娘的安全。

  倘若凤跸驻于普通的园林之中,不仅皇后的居所须布置大批禁卫,随行的女
官、内监,甚至厨工等人的住所与场作亦须严密保护,免得有心人混入其中,易
对皇后娘娘不利。

  栖凤馆化平面为立体,将院落厢房一层一层迭起来,皇后娘娘与琉璃佛子等
最尊贵之人住在顶层,其余人等依照身分、职司往下排。戍卫的军士只要守紧底
层出入门户,上头数层里尽是娘娘从宫中携出的亲信,还能出什么乱子?

  自东巡以来,这座华馆大概是最受随行金吾卫士欢迎的一处居所了,众人初
见之时莫不欢喜赞叹,都说三川越浦号称「天下第一殷富」,果然非是虚浪。也
因此戒备不如想象中森严。

  阿兰山的山道对耿照来说算是熟门熟路,连夜行都已非是第一次,原本以为
皇后娘娘到来,整座山该被谷城大营的精甲铁卫、越浦衙差,以及禁军金吾卫围
得铁桶也似,不容许任何人出入,谁知慕容柔派的军队围则围矣,但他们自己也
不被允许进入阿兰山地界,只能暂驻山下三十里外,离越浦城还近些。

  负责东巡戍卫的金吾卫仅在山脚下设简易关卡,遇着老百姓要从正面的大路
上下山,也只略做盘查而已,并未禁行;抄平日熟悉的小路上山,那是连问都不
会有人来问。

  耿照想起迟凤钧与慕容柔的对话,暗忖:「看来皇后娘娘」不欲扰民「的心
意,倒也非是嘴上说说而已。看这个阵仗,莫说皇亲国戚,恐怕州郡父母官出巡、
勋爵宿将围山打猎,都不仅仅是这样的规模。」

  他最后决定施展轻功避开关卡,抄一条莲觉寺火工平日担水上山的小路,悄
悄来到那处耸立着金碧辉煌的小山坳里。

  栖凤馆之外当然也有围墙植栽,但比起方城似的巨大楼体,不过是聊备一格。
耿照绕着周围转了几圈,发现只有前、后门有布兵把守,便是负责站岗的金吾卫
士,态度也十分轻松闲散,全无如履薄冰、如临大敌的感觉。

  镇东将军调来的三千谷城铁骑被拒于山下,只有三百人被允许驻扎在山坳处
的隘口,据说还是被当作仪仗队才留下的。这支部队弓上弦、刀出鞘,分作数班
轮值,还设了斥候探马,严密盘查在附近出没的所有人;如非与栖凤馆用度相关
者,一律驱赶下山,反倒是所有护卫关卡中最难通过的一处。

  耿照不禁暗叹:「东海若无慕容柔,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微一思索,心中
顿时有了主意,潜回隘口之外,堂而皇之地现身在谷城铁骑之前,亮出慕容柔给
他的那面虎符。

  「我是将军所派,有急事要往栖凤馆一趟,请贵方派人随行。」

  镇东将军军令如山,负责指挥这支戍卫队的都尉二话不说,立刻派出兵马保
护,一行十数人浩浩荡荡来到栖凤馆之外。大门口的金吾卫见得如此阵仗,倒也
不敢硬着来,特请了馆中的管事内监出来应对。

  耿照将铁甲队留在门外,独自进了大门,却改拿出流影城的腰牌,恭敬道:
「在下乃流影城七品典卫耿照,有事求见敝城横二总管。」那管事太监约莫五十
来岁,身穿鳞袍、足蹬官靴,白面无须,兀自揉着惺忪睡眼;一见那腰牌果然是
白日流影城之物,连忙抖擞精神,客气还礼:「耿大人稍后,我这便差人去通报。」
唤来一名小太监,提着红纱灯笼进馆去。

  这管事太监从独孤英还是东宫太子时,便看他与独孤天威一块儿玩大,知道
这位小叔在圣上心目中非同小可,万万不敢得罪他手底下人。再加上娘娘初到越
浦谁也不见,独独唤横疏影前来,还特地留宿过夜;以他在宫中当差近三十年的
灵敏嗅觉,就算独孤天威派人在门外敲锣打鼓,怕也是要笑脸相迎的。

  耿照拱手谢过,眼角余光一凝,碧火真气所到之处,只见一抹红晕在各楼层
间往来出没,最后消失在楼顶,旋即西角最边边的一间厢房亮起灯晕。

  (原来姊姊住在那里!)

  他强按下兴奋之情,静静伫立等待。片刻小太监却独自提着灯笼回来,摇头
道:「耿大人,二总管说她已睡下啦,有什么事等她回越浦再说,请耿大人速速
离去。」那管事太监见他面色微变,正想打个圆场,耿照却冷冷说道:「还请这
位小公公再跑一趟,在下实有极紧要的事,须见二总管一面。」话说到此,忽然
浑身气劲迸发,仿佛感应到什么深具威胁之物,一瞬间碧火真气自生反应,戒备
起来。

  护体真气发在意先,耿照随即才察觉异状,唯恐误伤管事等人,暗自收敛内
息,目光在黑夜里上下巡梭,却不见有什么可疑的人,暗忖:「莫非是我太紧张
了,在无意间运起碧火神功?」

  那管事本想寻个借口打发他去,忽觉眼前这名锦衣少年眸光一凛,身形仿佛
变得极其巨大,气势有如千钧压顶,竟难与他直面相对,更遑论开口拒绝;一会
儿压力突然消失,抚胸定了定神,朝小太监撇撇嘴,皱眉道:「哎,你就再跑一
趟呗!还愣在这儿做甚?」被莫名威压慑住的小太监给一骂回了神,不由打了个
冷颤,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掉头奔进馆中。

  红灯的光芒在黄晕中穿行而上,过不多久,横疏影终于跟着小太监出来。

  她云鬓蓬松,小巧白皙的额上还印着淡淡的梅花妆,裹着一件猩红衬里的黑
绒大氅御寒,氅底趿着两只淡紫色的软缎丝履,于裙裾间忽隐忽现;宛若象牙雕
成的小手揪紧氅襟,露出半截修长滑腻的粉颈,以及耿照朝思暮想的绝美容颜,
果然是睡梦间被唤醒的模样,狼狈中透着一股无心使媚的娇美。

  耿照一见她来,浑身一震,几乎张口唤出「姊姊」两字,总算神智未失,及
时克制,不由自主上前两步,在阶下微微仰头,望着那魂牵梦系的倾城之姿。谁
知横疏影神情冷淡,微皱蛾眉道:「我来啦。耿典卫有什么紧要之事,尽快说了
罢。」

  耿照不知她何以如此,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低道:「启……启禀二总管,城
主大人交代,此事不可说与外人知晓,可……可否入得馆内,待小人一一禀报?」
向她连使眼色,抬望楼顶。

  横疏影突然反脸,沉声娇斥:「大胆!栖凤馆乃娘娘驻跸之所,岂是你这等
身分能来?主上偶尔醉酒胡言,虽属无心,但你等做人下属,难道不能分辨轻重?
若冒犯了皇后娘娘,将置主上于何地!赶紧下山,不许再来!听到没有?」对管
事太监福了半幅,歉然道:「郑公公,真对不住。我家下人不知变通,惊扰了诸
位,实是罪该万死。过几日我再准些薄礼,与诸位公公赔罪压惊。」

  流影城主出手阔绰,她口中的「薄礼」云云,想必非贵重珍稀之物不与。再
说独孤天威的「名声」早已传遍天下,喝醉了酒来皇后处讨人,这种荒唐事也只
有他才干得出,那被称作「郑公公」的管事太监连连拱手,笑应道:「二总管客
气。耿大人也是尽忠职守,令人好生钦敬。小的且送耿大人出去。」对耿照举袖
一比,亲切笑道:「耿大人请。」横疏影看都不看一眼,转头款摆而入,宽大的
乌氅难掩美丽的身段,但见葫腰一束、臀如险峰,浑圆的双腿比例修长,令人难
以移目。

  耿照随郑公公出了门,领着在门外静候的两列精甲返回碍口,交割完毕,然
后才悄悄潜回栖凤馆后门,翻墙而入。稍稍回复冷静之后,其实他很明白横疏影
的用心良苦:栖凤馆乃是非之地,岂容两人并头喁喁,亲密地细诉离情?

  霁儿觉得他夜闯重地私会情人,直是威风凛凛、情深意重,恐怕在横疏影看
来,非但不觉欢喜,反而气急败坏,一心将他赶下阿兰山去,以免惊动旁人,节
外生枝。

  尽管如此,从她口中吐出的「下人」二字依旧刺痛了他的心,而更令耿照气
馁的是:理智上他知道横疏影是对的,自己的表现不仅未令姊姊觉得骄傲,她的
气恼并非全然出于伪装,有一部份——说不定是绝大部分——来自对他鲁莽行径
的失望。

  但他知道今晚自己没有来错。

  见到横疏影的第一眼,他便再次确认了此行的意义。

  有些事情,远比算无遗策的二总管之顾虑更加重要,甚至连她自己也未能察
觉。

  栖凤馆的后门守备松弛,耿照轻轻松松便翻过了墙,负责各种日常事务的女
史、内监若非已熄灯就寝,便是在馆内活动,院墙内连半个人也没有,只停着一
辆小巧坚固的髹漆马车,拉车的健马套上车把缰绳,显是即将外出。

  耿照心中狐疑:「奇怪!这么晚了,是谁要驾车出门?」不欲生事,见得四
下无人,看清楼墙上几处可供落脚攀缘的露台雕拱,提气一跃,忽听底下一人笑
道:「你采花采到了皇后娘娘的落脚处,也算是采花贼里的一号人物了。如此雄
心,殊为不易啊!」

  (有……有人!)

  耿照一惊之下真气微浊,飘烟般拔起的身子在空中一凝,呼一声直直坠落!

  他这一跃虽未出全力,也近两丈余,栖凤馆楼高五层堪称伟构,容不得他慢
慢攀爬,起身必抢占高点,其后才有余裕;陡然间失速坠地,身子失衡,头下脚
上一个倒栽葱,眼看便要摔得头破颈折。

  总算耿照应变极快,半空中一出掌,「啪!」打碎一只飞檐吻兽,借得它力,
往后翻了个空心筋斗,落地时双掌一分,摆出「薜荔鬼手」的接敌架势。啪啪啪
的几声脆响,那人从马车前座坐起身,用力鼓掌,啧啧称奇:「哇,以你的身手,
堪称采花界的功夫皇帝啊!不知是哪间武学堂教的,我以后也要送我儿子去。」

  耿照没练过暗青子的夜视功夫,然而栖凤馆附近多有光源,并非漆黑一片,
略一凝眸,见来人约莫在三、四十岁之间,一笑起来眼角鱼尾深刻,实际年龄或
许还更老些,华服锦靴作武人装束,裹髻的燕子巾却长至背心,髻上横插一枚凤
形白玉钗,又颇有书生气息;衬与他潇洒不羁、略带孩子气的笑容,更显风流倜
傥。

  此人也算是剑眉星目、相貌堂堂了,却不及唇上的两撇翘须醒目。

  耿照一见他双眸盈润有光,便知是内外兼修的高手,绝不好斗;忽一转念:
「莫非方才的莫名感应……便是他?」但这翘须男子嘻皮笑脸的,又无那一瞬间
的锐利逼人。

  (现在……到底是要打,还是要走?)

  耿照浓眉微蹙,忽闻马车上一阵窸窣异响,目光一凝,那人连忙高举双手,
堆笑道:「别急、别急!没人要拼命,我这不是两手空空么?别误会啊,我没恶
意的。」冷不防往身下一挥掌,「啪!」一声清脆肉响,伴随一声娇呼,一名衣
衫不整、近乎半裸的少女钻了出来,抱头掩脸,没命似的逃进了栖凤馆。望其背
影衣装,竟似是随行的宫女一类。

  那人笑道:「你看,我不是说了么?我没恶意的。你来采花我也来采花,大
家说起来都是同行。我们这一行凋零得厉害,很少见到老兄这般英气勃勃青年才
俊啊,好不好认识一下,将来出社会也有个关照?」

  耿照皱眉:「这人说话跟老胡好像。」却不觉有什么亲切,一颗心直往下沉。

  他本想出其不意地抽身离开,一听那人自称是采花贼、看似还掳了个年轻宫
女淫辱,反倒不能不管了,暗忖道:「那受辱的女子逃进馆内,不知何时唤得金
吾卫来。我若在三招之内不能拿下此贼,须得将他引开,制服送官,以免连累其
他女子遭殃。」目光倏凝,周身气场沉静下来,忽如渊停岳峙一般,压得人喘不
过气来。

  那人笑容凝住,双手乱摇,一面抽身挪后:「喂喂,你不是这么不上道吧?
同是夜半来采花,相煎何必这么急?你自己来偷横疏影这种上货,我只偷小宫女
耶!这也要打?」耿照闻言一凛,再不犹豫,施展「白拂手」扑上前,欲将那人
擒下。

  两人交手第一招,翘胡男子收起嘻皮笑脸,静立不动,待耿照来到身前,脚
尖离地、右肘前伸的瞬间,才突然飘退!

  脚尖离地,代表身体无从借力;而手肘一旦伸出,便决定了攻击的半径,再
难改变——换言之,除非出招之人甩脱关节,如观海天门的绝学「蛇黄掌」一般,
让臂距超越常理判断、直接击中对手,否则这将是退出攻击范围的最佳时机。

  翘须男子深谙「瞬差」之道,他一身武艺皆系于此,迄今已利用对瞬息之差
的巧妙掌握,在决斗中漂亮击败过无数对手,声名传遍央土。

  但耿照速度之快,远超过他的预期。他身子才刚抽退,耿照右手食指已触及
他的手背;碧火神功能借丝毫之力,两人相触不过一瞬,耿照陡地再进寸许,仿
佛被凭空推进,五指一扣,牢牢拿住他的左腕!

  男子不禁诧然,但他神奇的「瞬差」之术却不只如此,右掌反拿住耿照之手,
左肘架出,趁着他前扑之势未尽,自己将喉间要害送上肘顶!要是换了旁人,这
一变足堪致命,但先天真气发在意先,耿照本能地松手一推,肘锤贴着他的下巴
「呼!」一声扫过;脚跟踩稳,再度上前。

  那人「呸」的一声,笑骂:「还来?他妈的!」体势不变,右掌斫出,抓的
正是耿照猱身出掌的一瞬间!耿照不及变招,仗着先天真气回复极快、往往一呼
一吸之间便能生出新力的优势,硬生生顿止扭退,翘胡男子的手刀应声落空。他
却跑得比耿照更快,身形掠至檐下,呼喊道:「老祝!」

  (他还有帮手!)

  耿照欲求速决,「铿!」自腰后拔出刺目豪光,足尖一点,神术径取男子背
门!

  廊间镂门忽开,一名白发老人捧着一物探出头:「少爷叫我?」

  男子不由分说,握住那物事「锵啷!」一转身——耿照的刀锋堪堪避过老人,
斜斜削下半片镂花;低头一瞧,一点明晃晃的剑尖停在胸口,鎏金缠锦的华丽剑
柄却握在翘胡男子手中。他懒惫一笑,叹息道:「你知不知道这行是怎么没落的?
从来都不是官府取缔,是大伙儿不干本业,忙着考解元、做生意、搞门派,从江
湖走向庙堂……最糟的就是像你这样自相残杀,有美穴不插,专折狼友的棍棒。」

  耿照被训得哭笑不得,但这人出剑之快、之准,实到了收发由心的境界,很
难相信他只是一名路过的淫贼。

  忽听廊底一人轻唤:「叔……任大人!」声音温柔动听。男子闻声分心,不
觉转头,耿照趁机飞退,倒纵两丈有余,「飕!」一声没入林荫。那被唤作「老
祝」的捧剑老翁不禁眨眨眼,喃喃道:「忒快的身法,连个影儿都不见。莫非是
狐仙?」

  男子还剑入鞘,笑道:「狐仙哪里采花?那是条老大的淫虫,现出原形有一
百只脚,跑起来像水蛇游过一般,快得贼眼不见。」

  「少爷您说的……是蜈蚣吧?」

  「是淫虫。蜈蚣是什么东西?」

  耿照藏身在树冠之中,见廊底走出一抹苗条乌影,身披黑氅、拉起兜帽,依
然掩不住动人的体态,一看便知是女子;光以曲线论,定是一名天香国色的美人。
黑氅女子提裙款摆而来,从耿照这厢看不见她的面孔,只觉举手投足甚是端丽优
雅,必是贵族出身。

  「发生什么事了,任大人?」

  被称作「任大人」的翘须男子笑道:「没事儿,有条虫一溜烟跑远啦,我正
与老祝说笑呢。马车已然备妥,夫人这便出发了么?」黑氅女子点了点头,轻声
道:「走罢。」声音极是动听,带着一丝命令似的口吻,却又不令人生出反感,
只觉得十分合适,仿佛本应如此。

  那「任大人」打开车厢,体贴地搀扶女子上车,自己坐到前座去,要亲自为
她驾车。老祝捧着那柄金碧辉煌的凤头长剑,犹豫道:「少爷,这辕座如此窄小,
老奴年纪大了,下山恐摔下车来。要不少爷坐车里,让老奴赶车可好?」

  翘胡男子道:「你就不必了,好好看家。给我换把普通长剑来,要带着我的
招牌爱剑到处招摇,干脆把名字写在额头上算了。」老人苦着脸进房去,片刻才
捧出了一把钧蓝剑鞘、鎏金剑柄,首尾均嵌着夜明珠的华贵长剑。

  耿照心想:「这把剑哪里不招摇了?」男子却满意接过,随手插入腰带间。

  老祝自从得知自己不能随行,脸便苦得像条苦瓜,又道:「少爷,方才那狐
……啊不,是淫虫,武功高得很哪!倘若又来,该怎么办?」

  男子满脸不在乎,耸肩笑道:「正主儿不在,他爱偷谁让他偷去,反正也偷
不到你。况且,他可是个绝无仅有、快要绝种的大好人哪!」见老祝一脸狐疑,
哈哈大笑道:「一听说我是采花贼就忙着找我拼命,我整个金吾卫颠来倒去翻过
几遍,都找不出这样的一根毛来,何况是好手好脚的人?你放一百个心罢。」驾
的一声,驱车出了后门。

  耿照听他说到「金吾卫」时,赫然想起一个人来,不觉蹙眉:「难道,他便
是人称」京城第一快剑「的任逐流任大人?但方才他砍我胸口那一记,分明是刀
法……这深宵露重的,他掩人耳目,欲往何方?车上那名女子又是什么人?」虽
觉诡秘重重,却非是他此际最挂心的事。

  任逐流一去,栖凤馆内外已没有能妨碍他的人。

  耿照深呼吸几口,提运真气,点足跃起,攀着飞檐露台一路直上,几个起落
间,已到了最顶层的西角厢房之外。栖凤馆顶层是皇后娘娘安歇之处,娘娘就寝
后,所有房间也跟着熄灭灯火,以免惊扰凤寐;耿照特意让内监上楼来向横疏影
通报,就是为了摸清她的寝间所在。

  顶楼风大,两边夹角的镂空窗门都垂下了纱帘,耿照悄悄翻进露台,隔窗眺
望,却见一片夜色幽蓝的房间里,横疏影兀自披着那件外出御寒的大氅,怔怔坐
在床边发呆。

  她一双象牙似的小手交迭在膝上,氅襟松了开来,露出里头的薄纱睡褛;蝉
翼般的轻柔材质掩不住她傲人的身段,两只巨硕的乳瓜将紫缎肚兜撑得圆滚饱满,
无比伟岸,柔软的腰肢曲线却有着惊人的凹陷,纱裙底下裹着两条浑圆笔直的玉
腿,一点都感觉不出她的个头竟是如此娇小,只觉比例修长完美,难再增减分毫。

  耿照最思念她的,是她的温柔笑语、她的关怀备至、她的灵动慧黠……近乎
完美的胴体从来都不是他迷恋她的唯一理由。但此刻,在月光洒落的幽蓝色房间
外,他却由衷相信:能拥有她的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横疏影怔然良久,任由一只淡紫色的软缎丝履滑落在地,却浑然不觉,形状
姣好浑圆的足趾轻轻点地,连出神都仿佛伴着舞乐。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我
宁可自己不活了,把减去的通通都加给你,也不要你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我的心
意,你能不能明白?耿郎,耿郎……」虽是轻轻呼唤,却字字令人荡气回肠,难
以自己。

  耿照热血上涌,推开窗格一跃而入。横疏影见有黑影闯入房里,吓得花容失
色,便要惊呼;耿照连忙扑到榻上将她按倒,捂住她丰润饱满的樱色唇瓣,低声
道:「别怕!是我。」

  横疏影一颗心怦怦直跳,两只柔软又富肉感的丰满乳球虽被他厚实的胸膛压
着,仍不住剧烈起伏,仿佛正负隅顽抗。

  她回过神来,又惊又怒,强抑着娇嗓斥责:「这里什么地方,谁让你这般胆
大妄为!你知不知道,要是被皇后娘娘发现,你……」樱唇忽被堵住,他的舌头
像蛇一样侵入她娇软温香的口腔,不住钻搅,贪婪地吮着滑腻的丁香小舌。

  横疏影被吻得心魂欲醉,娇躯轻轻扭动,一口气喘不过来;好不容易转开红
彤彤的俏脸,板起脸来教训他:「要是被人发现,我们……」腰间一紧,「啪!」
一声脆响,睡褛的系带竟已被他扯断,薄薄的丝褛敞了开来,柔肌毫无保留的贴
上他年轻光滑、滚烫如火的肌肤,被烫坏了似的「啊」一声呻吟,唇瓣又被他衔
住。

  耿照双手隔着细滑的缎面肚兜,一手一座,攀上她傲人的乳峰,那硕大如瓜
实一般、触感却细腻绵软的乳球直是妙不可言。

  他尽力撑开十指,陷在绵软的乳肉中恣意搓揉,片刻又从肚兜的边缘插入,
明明兜儿都快被满溢的雪肉撑裂,指尖就着兜缘一挤,糯糕似的细绵乳肉竟应指
而陷,两只魔手不费什么力气便摸入兜里,揉得满掌雪沙,一片水润腴软里只有
两枚翘硬,细小的乳蒂圆如樱桃核儿一般,圆如樱桃核儿一般,在乳波间滚来滚
去。

  横疏影的双乳最是敏感,陡然失陷,「呜呜呜」的颤成一片,小手急得去推
他,两只魔爪夹在雪乳和兜布间,乳肉满满顶着掌心,将手背卡在兜下,横疏影
哪里推得出来?弄了半天,反摩得身子都酥了,乳上汗津津一片,不住在他掌中
发出淫靡的滋滋声响。

  她被堵着嘴儿呜咽一阵,转头大口喘气,额颈间香汗淋漓;稍一回神,还要
继续骂人:「要……要是被发现了……啊、啊……你的前程,要如何……啊、啊
……万一惊动皇后娘娘……啊、啊、啊……你……胆大妄为……啊啊啊啊——!」
原来耿照一手摸进她腿心里,掏得唧唧有声,指掌晶亮腻滑,濡满白浆。

  横疏影的一双修长玉腿早被他的熊腰挤分开来,并之不拢,娇嫩的蜜缝被指
头侵入,不由得屈膝一勾,浑圆的足趾蜷起来,仿佛正反映着膣里的抽搐。她苦
苦守着最后一丝理智,心中气苦:「我如此为你着想,你却……却都做了什么?
少不更事!」粉拳一捶他胸膛,怒道:「你……你到底来……啊、啊……来做什
么?」娇喘不止,双峰抛跌如海啸,眼丝朦胧、含嗔薄怒的模样分外可人。

  耿照停下动作,撑臂仰起上身,直勾勾望进她的如丝媚眼,一字一字道:
「我来要你。」不知何时松开了裤头,滚烫的怒龙杵尖抵着泥泞的玉户,「唧」
的一声长驱直入!

  横疏影一仰头,「啊」的一唤尾音未落,呼痛声却变成了又娇又腻的呻吟,
余声抛荡,十分销魂。

  耿照箍紧她细圆的蜂腰,缓慢而清楚地刨刮着她,每一下都退至洞口,任黏
闭的玉户自然收拢,湿濡的蜜肉半夹半耷黏着杵尖,然后又刮着满膣浆滑直没至
底,前端仿佛撞上一个又软又韧、又似花冠般层迭不平的虚悬之物,发出浓腻的
「啪唧!」声响。

  每次撞击的瞬间,箍住阴茎根部的肉膜便猛然一束,膣中顿时产生难言的吸
啜力道……耿照觉得再这样徐缓而扎实地深捣几下,便要舒服得喷射出来,但仍
持续动作着。

  横疏影被他按倒在榻上,玉腿高高举起,每一次龙杵的退出、深入都令她颤
抖不休,长长的呻吟飘飘荡荡的,从急促、苦闷、浓重到销魂地拔起尾音,最后
化成气若游丝的哀怨喘息……

  她终于放弃抵抗,放弃训斥他的念头,衣衫不整、娇软地瘫在榻上,身子一
跳一跳的挨着抽插,直是欲死欲仙。

  耿照搂着美臀将她抱起,走到大开的绮窗前。吹透纱帘的夜风拂过汗湿的胴
体,正沉溺于快感的横疏影机灵灵一颤,睁眼娇呼:「你……你做什么?呀——!」
他将玉人翻转过来,让她翘起丰臀,双手搭着镂空的露台,箍着蜂腰提将起来,
龙杵又自身后悍然贯入。

  尽管横疏影的玉腿比例极修长,但二人身高悬殊,一被他挂在掌间,竟踏不
到楼板,玉趾虚点着地、膝盖并紧,被插得前后晃摇。

  两颗雪白的乳球坠成完美的吊钟型,顺着臀后的撞击不停划圆,绵软的乳质
在对撞之际产生剧烈失形,宛若两只贮满酪浆的水囊,雪肌隐约透出青络,原本
铜钱般的乳晕也坠成杯口大小,仿佛所有乳汁酥脂都沉汇到了囊底,乳晕承受重
量,绷得又亮又滑,充血的乳蒂呈现艳丽的樱红色。

  「唔……好……好深……好、好里面……啊啊啊啊……」

  她身子娇小,膣腔较为短浅,耿照的粗长她原本就有些吃不消。背后体位顶
得极深,再加上她脚尖悬空,简直像是以膣腔为鞘、被狰狞巨物一挑而起,整副
雪润润的玲珑娇躯套挂在肉茎上,嫩膣被顶到了头,所有的绉褶弯穹都被贴肉撑
紧,胀得没有一丝空隙。

  「顶……顶到了……好狠……不要……啊、啊、啊……」

  横疏影只觉身子仿佛被狠心的弟弟贯裂了,又大又硬的巨物捣进娇躯极深处,
每一记都像要捣碎了她,深入得超过她的想象和预期。

  肉茎的贯通乎无休止,快感强烈到近乎痛苦的地步,深入间总令她无法自制,
从轻哼、颤喘、呻吟、叫唤,到哭喊出来,异样的坚挺却裹着黏腻液感继续深入,
要到她浑身抽搐、意识里一片空茫时,才蓦地「啪唧!」一响,撞上花径底部一
团脆滑滑的酥嫩花苞。

  撞击的痛楚令她一霎回魂,犹如浮空的身子安心落地,感觉肉茎挟着激涌的
爱液徐徐退出,扯得洞口那圈薄膜一阵肉紧,然后又再深入——「姊姊想不想我?」

  耿照一边挥戈驰骋,身子探前,凑近她光滑汗湿的裸背。

  横疏影纵使踏不到地,身体仍具有无与伦比的协调性,只靠双手攀握露台,
以及膣中阴茎等两处支撑,胴体已自行「动」起来:浑圆的雪臀剧摇,蜂腰抽搐
似的上下弹动,形状姣好的两片肩胛犹如云山浪海,波一般的起伏,雪腻的洼谷
间有无数汗珠滚动,宛若精灵水舞……长年舞蹈锻炼出来的肌肉线条既美丽又结
实,在强烈的快感侵袭下不住束紧张弛,仿佛被抽插着的膣腔内部具像浮现,应
也是这般湿润扭转,充满强劲的力道与美感。

  「想……」

  她被插得晕陶陶的,心里仍有一丝不满,想起此风绝不可长,虽教他如愿要
了自己,却不能就这么算了,咬着唇珠强忍快感,呻吟道:「你……再不可以…
…这样……啊、啊……这里不行……以后不可……啊啊啊啊啊——!」

  耿照与她心意相通,岂会不明白?忽然顽皮起来,下身加紧挞伐,插得濒临
失神的迷人姊姊疯狂扭动,双手抓满她胸前一对柔软乳瓜,毋须用力,布满汗水
的湿滑美肉便从指缝中大把溢出,既软又腴,曼妙的手感难以言喻。

  「姊姊是说……」他笑得不怀好意,轻咬着她的耳垂湿发,一边着力重顶:
「露台这里不行,还是穴儿这里不行?我好笨,听不懂呢,姊姊说清楚些。」

  「都……啊、啊……都、都不行……呜呜呜呜……露台不行,穴……唔、啊
……穴儿……也……也不……啊啊啊啊啊……」她奋力厘清,无奈身后情郎插得
太狠,到口的话语全被失控的呻吟冲散,怎么也说不完。

  横疏影平日高高在上,手握智珠,从来只有她算计别人,几曾在言语上吃过
亏?

  耿照见她神识迷蒙,连调笑都分辨不出、还想一本正经回答的模样,不但益
发可爱,心中更是大大满足,撞得她娇润的身子频频向前,笑道:「姊姊这样说
我就明白啦。原来露台不行,穴儿就行。」

  横影影被插得身子往前,手肘不由得屈起,本能把重心移到胸乳上,雪白乳
球抵住镂花雕栏。明明耿照掌里还掐得满满的,怎么抓都抓不到底,依旧有大把
大把的绵软乳肉溢出镂空的雕花图样,犹如欲融不融的雪花膏;勃挺的乳蒂卡在
花格子里,摩擦得更加彤艳,仿佛熟透的诱人莓果。

  「穴儿……穴儿也……也不行……」

  她忽然意识到是耿照在跟自己调笑,拐骗自己说了如此羞人的字眼,羞恼之
余,心中一荡,湿滑的腔子里更加油润,股后「啪!」一声,龙杵一贯到底,杵
尖重重撞上花心,似还卡进了弯穹里。

  横疏影「呀」的一声尖叫,小手脱力,头颈滑出露台,所幸她双乳巨硕,绵
软的乳球被雕栏卡住,雪酥酥的大把乳肉在花棂间挤溢变形,镂花被冲击的力道
一转印,乳上泛起殷红的花鸟图样,黑夜里看来分外凄美。

  耿照及时抓住玉人藕臂,才将她从雕栏间「拔」了出来,索性轻轻一提,顶
得横疏影上身仰起。两颗沉甸甸、布满淡红压痕的乳球探出露台,随着冲击不住
抛甩,发出淫靡的「啪啪」声响,向繁星点点的夜空溅出大把汗珠。

  她乳间一吃痛,陡被夜风吹醒,睁眼见得自己半身悬空,竟在室外的露台上
与他交合,急得回头,喘息道:「别……别在这里!会……会被人看见的……啊
——!」巨物刮肠似的一插到底,虽有丰沛泌润,仍顶得她昂起粉颈、浑身颤抖,
雪一般的修长鹅颈浮筋透络,宛若淡青玉痕。

  耿照不理会哀唤,继续插着身前的翘臀丽人,渐渐将她推送至峰顶边缘。

  「我是从底下上来的。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人,我惦记你、想要你,所
以我便来了;无声无息,谁也拦不住。就算你今日住的不是栖凤馆,是刀山火海,
我也一般的来,一般的毫发无伤。」

  他松开她腴长的上臂,双臂环住酥胸。这姿势嵌合得极满,两人前后相贴,
再无空隙。

  横疏影又急又慌,生怕被人撞见,身体却背叛了她的理智,反而涌起一股搏
命似的危险快感,异常兴奋、无比刺激。

  在被抛上高峰的瞬间,她忽觉少年强壮依旧,却仿佛有些不同,充满力道、
自信与霸气。那非是发自冲动、而是源自实力的兽性侵略令她无比迷醉;回过神
时,她才发现自己忘情地大声呻吟,叫声娇媚酥软、销魂已极,竟是从未有过的
放荡,不禁羞红双颊,旋又被他沉重有力的插入所攫取。

  「我要你知道,我已经不一样了,姊姊。」

  充满磁性震颤的语声令她浑身酥麻,在抽插间便已小丢了一回,叫得更加惊
心动魄。

  「啊、啊、啊……好硬……好粗……弟你好……好厉害!啊啊啊啊——!」

  「我学会了高强的武功,经历了很多事情,我还杀过人。我杀了岳宸风。慕
容柔说,只要我愿意替他办事,他不计较我把岳宸风怎么了。」

  耿照并不是来炫耀的。在他心里,这些事并不特别光彩或不光彩,他只想让
心爱的姊姊知道: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照顾她,为她做任何她想要的。

  然而说出口的一瞬间,他却没来由的一阵勃昂,突然意识到这些事并不是随
随便便一个人靠着勤奋或笃实便能做到;完成这些事的人名叫耿照,今日这个名
字对江湖上的很多人来说别具意义,并不是流影城底下的某个无名小卒。

  男人的踌躇满志直接反映在肉体上。

  胯下的怒龙突然又胀大分许,变得更粗更硬,也更弯翘坚挺,炽热的程度宛
若烧红的铁棍,毋须借由剧烈的抽插来带给女人快感。他缓慢的、有力的刨刮着
身前的湿润女体,不用观察她的神情反应,就知道这每一下都足以让她欲死欲仙,
永生难忘。

  横疏影张大小嘴,叫唤不出,身子剧烈颤抖,香津自嘴角淌下,濡湿了伟岸
的雪白奶脯。

  她很久都想不起「依靠」两字是什么意思,只觉无助。但在这楼顶的露台之
上、月夜星空下的交合之中,她突然觉得什么都可以不管了,不管姑射、不管流
影城、不管将军府的密谋,不用再管她的血海深仇,只要把身心交给他就好。

  她没来由的害羞起来,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女孩。又是害羞、又是欣喜,只要
尽心取悦她的男人就好——这个念头令她兴奋起来,不自觉向后挺动屁股,逼人
的快美却又使她两腿酸软,一前一后的交并起来,只以脚尖点地,嫩膣里一圈圈
的抽搐起来,不住掐挤着粗大滚烫的阳具。

  「姊,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耿照在她耳边呢喃,十指掐进她胸前
巨大的乳球中,揉得水声黏腻,淫靡无比。

  横疏影的双乳最是敏感,喘息越来越急促,窄小的阴道急遽紧缩,将大把的
淫水都喷挤出来,兀自挺动雪臀,疯狂套弄着爱郎的肉棒。

  「姊……姊是你的……啊啊啊啊……你好大……好硬……啊啊啊啊——!」

  她的胴体又香又滑,被大量的汗水濡得晶莹滑亮,几乎抓握不住。

  耿照拨开她背上大把湿发,舔吻着她滑腻的颈背,双掌圈握着她饱满的乳峰,
以拇指、食指捻着勃挺的乳头,下身用力挺耸,肉茎被束紧的蜜壶套得一胀一胀
的,犹如脉搏鼓动,已到了欲出不出的紧要关头。

  「姊……不成啦!弟……好猛好凶……好强壮……」

  她乱摇螓首,被插得雪股剧颤,既结实又腴润的娇躯绷成了一张弯弓,每一
丝抽搐都带着强劲的力道,连肉菇的褶缝都被湿濡的蜜肉掐紧吮住。「要……要
来了!啊啊啊啊啊啊——!」

  横疏影的雪臀一绷紧,蜂腰却像折断了似的向下一扳,阴道里的阳具竟又向
前探入分许,油油融融的酥脂不要命似的包住一裹,死死掐吮,耿照终于忍受不
住,一股脑儿通通射了给她。

  横疏影闭目喘息,沉坠的双乳剧烈起伏,身子软绵绵地挂在他臂间,仿佛连
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榨干了。

  耿照虽已缴械,但他真气充盈、体力强健,阳物并不消软。正要拔出,听怀
中玉人抗议似的一声娇唔,酥软的小手捂住玉户,充血的花唇兀自被杵根撑满分
开,阴蒂因高潮而勃如婴指,淫水如失禁般不住滴落。

  她以指尖抚过肿胀的蛤珠玉门,身子一哆嗦,才又抚至杵根阴囊,娇喘未止,
轻道:「别……别出来!姊姊还不……还……还在舒服……」虽是气若游丝,却
娇腻已极,听来无比销魂。

  他唯恐姊姊吹风受寒,一手搂着她的胸脯,一手抄起她的腿根,如怀抱女童
把尿一般,将横疏影抱回房里。这个姿势十分淫靡,走着走着,阳物满满裹着蜜
膏似的精液淫水,在温腻的阴道中跳动几下,渐又硬起。

  嵌在身子里的肉棒陡然间胀大,岂能无所知觉?横疏影高潮未退,尤其敏感,
嘤的一声绷紧娇躯,被轻放在柔软的被褥上,手捂玉户道:「别!别……别来啦,
先歇会儿。」龙杵还插花唇里,一摸便知其硬,吓得她花容失色。

  耿照自是不依,低道:「姊姊不想,可我想要。」

  横疏影喘息着摇头,羞道:「姊姊……姊姊美死啦,怎不想要?我永远都要
我的好弟弟、好郎君,怎么要都不够的。」见耿照面露喜色,稍稍缓过气来,柔
声道:「男人的精力非是无穷无尽之物,你虽年轻力壮,可也不是铁打的。姊姊
不能生育,你别……别在我身上浪费宝贵的阳精,待得霁儿丫头在身边时,姊姊
再教你要得够够的,好不?」

  耿照捧起她潮汗晕红的小脸,正色道:「我只要我姊姊。你是我的。」

  横疏影仍是摇头,凄然一笑。「我当然是你的,永远都是。但我生不出耿家
的子嗣,霁儿的年纪还小,体健貌美、也能吃苦,来日方长,定能为你多生几个
白白胖胖的小子……」

  耿照衔着她的唇瓣深深一吻,堵住了她的哀婉哽咽,片刻才微微分开,与她
闭目抵额,滚热的吐息把两人之间仅有的一丝缝隙都煨暖了,就连吸入鼻腔的空
气也是烫的。

  「我要的是你。」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像个执拗的小孩。

  「我不要什么白白胖胖的小子,男孩、女孩……通通不要。我怎么去要一个
我没见过、素不相识,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孩子?我来这里,要的只是你。」

  他捧起心爱姊姊的绝美容颜,本想伸手为她拭泪,但横疏影的泪水还在眼眶
里打转,他自己的却已滑下面庞。滚烫的液珠滴碎在她腴软酥白的沃乳之上,比
指触更令她心弦颤动。

  「你还不明白么,姊姊?如果没有你,我什么都不要!」

  封底兵设:鳞皮响尾鞭

              【第十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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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卷血河妖燹

  内容简介:

  没有了岳宸风,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无权无势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
握大权时,才发现自己不配。我给了你权柄,现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你耿某人
是个什么人物。」慕容柔目如锋镝,令人生畏。

  ——除了武功,还有什么是岳宸风有、而我没有的?

  耿照顿时陷入迷惘。但没有时间了。七玄聚首、妖刀现世……风暴已席卷而
至!

  第七六折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横疏影闻言剧震,两只酥盈盈的沃乳一晃,弹起抛落之间,下缘坠得饱满,
半球浑圆沉甸,坚挺傲人;然乳间每一轻撞又如水漾,完美的弧线颤成了眩目雪
浪,余波所及,连尖润的乳蒂亦于一片白皙中载浮载沉,仿佛非是乳肉所承托,
而是两团浇融煮化的鲜奶酪。

  在横疏影的眼里,世间一切,不过是「价值」之一物的流动与平衡:倾世容
颜,若无绝顶的琴技舞艺增辅,终不免沦为男子的廉价玩物;而她在流影城的权
力地位,则是以聪明才智,以及独孤天威对她的感激与愧咎换来——前者是报答
她当年用尽心机,堪堪将他一家老小抢出平望都,后者则是因为他已不能再给她
一个保障晚年的子嗣,只好以权柄来补偿。

  横疏影偕独孤天威一家出奔东海时,已怀有两月的身孕,可惜道中亡命、舟
车辛苦,又屡屡受到刺客追兵惊扰,不小心将孩子流掉了,颠沛流离间难以调养,
竟致不孕。

  独孤天威的性命,可说是以她的才智、胆识、人脉与后半生的幸福换来,即
使元配陶氏对这名堪称尤物的宠妾不怎么待见,也无法忽视她对独孤一家的恩情,
十余年来忍气吞声,于城中的僻院深居简出,任由姬妾执掌大权、取代自己的地
位,连离世都是悄静静的,波澜不惊。

  横疏影心中对她不无同情,却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陶氏的隐居与自己的活跃,都是付出代价所换来的结果。陶氏保住了性命、
名分与嫡子,或许就该她寂寞梧桐,冷落清秋,就像横疏影尽管痛恨独孤天威的
荒唐,却总是认份地为他收拾残局一样。

  这世界远比想象中更公平。

  尽管残忍,却异常地公平。一切仅是价值的平衡与流动而已,别无其他。

  但耿照的存在,动摇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

  最初的献身,她到底是权谋算计不惜代价,抑或一时寂寞?在他离开流影城
的这段时间里横疏影不断问自己,却益发空洞不明,似乎思念已渗入她赖以立身
的清明,转化成为赤裸裸的热切渴望。

  想起少年黝黑结实的身躯,以及野兽般的冲撞,久旷的少妇情不自禁回味着
与他缠绵的旖旎;回过神时,纤长的玉指已探入裙裳,忘情地挖着湿热窄小的蜜
缝,樱瓣似的小巧花唇充血胀红,微微翻开,被丰沛的浆液濡得晶亮……

  若非他的巨硕,她从不知道自己兀自细小,一如破瓜。独孤天威自来东海,
便鲜少与她温存了,宁可镇日与大批歌姬舞伶厮混,也不愿与她独处。

  横疏影这才惊觉:原来感激与愧疚是如此的沉重而坚固,一旦形成块垒,轻
易能将矢言相守的两人一分为二。

  她的才智预见长此以往,情分将消磨得点滴不剩,却不知该如何挽救。当烛
泪流尽、长夜坐醒,恍然大悟的年轻女郎终于认清现实,转而令独孤天威依赖她
的治事手腕,死了心似地投入流影城的经营,以换取一处立足。

  从没有人像耿照这样,不想从她身上掠取、不为什么目的,只想给予。

  他能给她什么?他不过是个孩子!横疏影不由失笑——似才这么想着,耿照
已然走出她的视界;这会儿,偷女人都偷上栖凤馆来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偷」
之一字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横疏影忽意识到这名被偷的女子原来是自己,芳心
一荡,花径里晕陶陶地一阵酥麻,竟又漏出一小注的温腻花浆来。

  耿照与她贴面相拥,下体一润,也不怎么用力,杵尖挤蹭着一啄,「剥」一
声滑入两片酥脂间,小小的蜜缝如封似闭,却又湿得像是陷入泥淖,稍一触便难
自拔,玉蛤里隐含吸啜之力。

  心知玉人动情,再不犹豫,将她放倒在绵软锦榻,昂起的雄壮巨物裹着荔浆,
唧一声直捣蜜壶!

  「呀——!」

  横疏影昂颈拱腰,娇躯一僵,已被爱郎填得满满的。

  细小的身子在他黝黑如铁的臂膀间不住轻颤,宛若受伤的小动物。

  她傲人的巨乳微微摊倒,厚度仍如小山,玉盘似的乳丘竟比她晕红的小脸还
大得多,随主人的痉挛不住剧颤;丘顶两粒膨大的樱桃忽而打圈、忽而起伏,时
不时被细软的乳肉吞没,让人产生「在乳汁中忽现忽隐」的错觉。

  耿照龙杵坚硬如铁,横疏影屈膝抬脚,压平的玉趾高高指天,摇头呻吟:
「啊、啊、啊……好……好硬!」平坦的小腹剧烈抽搐,狰狞的阳物一昂,小穴
里仿佛插着一只肌肉贲起的结实小臂,正顶着她的娇躯,缓缓弯肘举起。

  她被插得睁大杏眼,似难置信,却无法停住檀口中喷泄而出的放荡呻吟:
「啊啊啊啊啊啊……好大……插……插死人了!怎……怎能这么……啊、啊……
这么硬……啊啊啊啊——!」粉颈昂起,柔软的腰肢一弓,毫无预警地大颤起来。

  耿照抄起姊姊的膝弯压至乳上,细雪般的腴肉自她膝腿、自他指掌间漫溢而
出,压得横疏影整个上半身满满的都是雪白喷香的乳肉,每一动都能掀出一阵迭
潮翻涌,映得满目酥白。

  他重重压着,死命抽插,单调如机械的动作急遽累积快感。

  横疏影颤如海啸里的一叶扁舟,雪乳随冲撞抛甩失形,宛若碎浪,口中已无
法吐出具有意义的字眼,忽急忽慢的「啊啊啊啊……啊、啊……」娇吟却无比销
魂。

  这次,她无法再有足够的理智阻止他射精。两人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尽
情需索彼此,双双攀上高峰。耿照在她湿得一塌糊涂的穴儿里用力喷射,阳精挟
着强劲的喷射力道,如颗粒般撞碎在充血肿胀的膣壁深处。

  横疏影在他身下激烈扭动,咬牙无声尖叫着,竟尔晕死过去。

  激烈的交欢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横疏影毕竟较他年长许多,又无碧火功的根基,这一厥竟睡了半个时辰,才
悠悠醒转,闭目道:「姊姊都……死过一回啦。便再不能醒,也无遗憾了。怎能
……怎能这般美人?」幽幽一叹,娇慵的嗓音如抹蜜膏,令人血脉贲张。

  她昏厥期间,耿照为她把过脉,确定脉象平稳、非是受了什么损伤,而是快
感太甚难以抵受,这才放下心,为她拭净汗水爱液,细细回味了姊姊的绝艳曲线
与润泽香肌,尤其是那对大如熟瓜、偏又细绵黏手的雪乳,替她盖上薄被。

  品香之余,他不忘运起碧火神功,一边调息回复,一边将浑厚真气从她周身
肌肤毛孔徐徐送入;掐握双峰时,手指陷入沙雪似的乳肉,两只大拇指轻抵她胸
口「膻中穴」,以真气为她推血过宫,余指则老实不客气地享受绝妙的乳肌触感,
掌中嫩肉如将凝未凝的新鲜酪浆,滋味美不可言。

  横疏影平日养尊处优,颇重调养,得碧火真气助行血脉,要不多时便清醒过
来,只觉神清气爽,竟不疲累,身子里兀自残留着一丝热辣辣的满胀刮疼,余韵
不绝,熨得蜜穴里汩汩出汁,花心松动。这般满足的感觉从未有过,比全身浸入
适温的热水香汤更加舒爽,方知身为女人何其有幸,才得品尝如此快美。

  两人相拥而卧,她虽不舍这片刻温馨,仍把握时间问了别后种种。这段时间
她间或由流影城及姑射的情报网得到零星消息,却难窥全貌,见他功力大进,不
由好奇起来。

  耿照对她推心置腹,连与明栈雪双修、拯救宝宝锦儿等香艳情事亦和盘托出,
说着说着心头一紧:「我口口声声说爱姊姊,却与这么多的姑娘好过。怎……怎
生对得起她?」歉然道:「姊!是我不好。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别恼我。」双臂
收紧,唯恐玉人气恼,便要舍自己而去。横疏影对小情郎的个性知之甚深,轻摇
螓首,微笑道:「你有什么不好的?若见得那位明姑娘,我还要好生感谢她呢,
把我的小丈夫调教得武艺超群,连皇后娘娘的行馆也敢硬闯。」

  耿照被她的俏皮逗笑了,不想姊姊如此大度,眷爱更浓,搂着她道:「姊,
能娶你为妻,我这一生便不枉啦。」

  横疏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咬着红艳的唇珠,笑得不怀好意。

  「是么?我听说流影城的耿典卫已然娶妻,妻子是一位国色天香、红衣雪肤
的绝艳丽人,贤伉俪于越浦驿馆甫一现身,便即震摄全场,端的男儿英武、女子
俊俏,好一双如玉璧人,连素来挑剔的镇东将军都不禁为之倾倒,青眼有加呀!」

  耿照魂飞魄散,虎背上沁出冷汗,只差没跳将起来,结巴道:「这……不是
……唉,我……」

  横疏影以指尖轻刮他胸膛,哼笑几声,不发一语。

  耿照居高临下,难以全窥佳人神情,但见汗湿的浏海覆着白皙秀额,玉人眼
帘低垂,两片排扇似的浓睫动也不动,衬与胸膛上刺痒的指甲尖儿,当真杀气腾
腾,比之岳宸风的赤乌角刀亦不遑多让。

  正不知如何解释,忽听一声噗哧,横疏影缩颈掩口,抬起一双狡黠的妩媚杏
眼,抿唇娇笑:「傻弟弟!姊姊逗你玩的。大丈夫三妻四妾直如常事,有什么好
着恼的?不让你多娶几个,姊姊与霁儿丫头教你折腾死啦。」笑了一会儿,又道:
「听你一说,这位符家妹子也是苦命人,性子颇义烈,教人好生相敬。我瞧她是
真心欢喜你,若不嫌弃姊姊是伶人嬖妾,低三下四的出身,我也想多添个聪明貌
美的好妹子。」

  耿照只觉胸口满满的哽着什么,温热难禁,心绪为之震动:「姊姊如此宝爱
我,也不恼我四处留情、辜负了她,不但与服侍她的霁儿姊妹相称,现在连宝宝
锦儿也肯接受。我……我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娇妻!」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怀
中横疏影柔声道:「但她是游尸门之人,虽说七玄中不全是歹人,但行走江湖,
难免有黑白正邪之分;此事无关善恶,不过立场罢了。符家妹子若愿抛弃门户囿
见,与你同上朱城山,姊姊自是无那欢迎。只是她出身七玄,做不得你的正妻,
否则于你前途有碍,这点是必须先说在前头的。」

  耿照对什么立场门户不甚在意,在他心中只有善恶之别,宝宝锦儿的三位师
傅绝非坏人,这样就够了,耸肩一笑:「在我心里,只有姊姊才能做我的正妻,
别个儿我都不要。」

  「嘴贫!」横疏影伸出纤指,轻点了他额头一记。

  片刻忍不住摇头,妩媚的笑容却转成了苦笑。

  「我在心里当你是丈夫,这辈子都是你的人,只爱你一个,却做不得你的妻
子。霁儿丫头可以为你生下子嗣,传宗接代,但她出身寒微,也不是合适的人选。」
见耿照面色微沉,知这话他不爱听,欲缓和气氛,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咬着唇
珠耸肩一笑:「在姊姊心里,倒是有个人挺合适。」

  果然耿照浓眉一轩,霎时扭捏起来,强笑道:「哪有什么人选?姊姊又来捉
弄我啦。」

  横疏影抬眸与他对望片刻,直看到他转开视线,才叹息道:「我说你啊,还
想怎么伤染家妹子的心?连姊姊远在中途,都听说流影城的耿典卫有个貌美如花
的红衣娇妻,她人就在越浦,能装作不知道么?下次见面,你想好怎么解释了没?」

  耿照神色黯然,兀自嘴硬,摇头道:「我与二掌院本没什么,有甚好解释的?
姊姊多心啦。」横疏影凝视片刻,想起他武艺、历练均成长了许多,男儿本好颜
面,自己虽与他亲密无间,却不好逼迫太甚,反教他自阻言路,遂将话题转开。

  「是了,慕容柔发公文向主上要人,主上暴跳如雷。此番见你,有什么裁示?」
耿照把醍醐楼之事简略说了。横疏影闻言凛起:「主上要你继续待在慕容柔身边?」

  耿照鲜少见她如此严肃,不觉微诧。

  「有什么不对么?」

  横疏影沉吟不语,半晌摇头,轻道:「就是想不出有什么不对,才觉不对。」
见耿照失笑,轻轻挣开他的臂围,正色道:「你听过主上的浑号么?最有名的那
个。」

  她一起身,原本摊圆的两团厚厚乳丘,又坠成瓜实般的浑圆半球,份量之沉,
将锁骨下的乳肌拉得一片斜平,滑腻的肌肤表面泛起粒粒娇悚,更衬得肤质之细,
较雪粉更加精致。

  硕大的乳瓜加倍突显出上臂的细直、蜂腰的圆窄,背脊曲线滑润如水,明明
只是并腿斜坐,却有说不出的妩媚优雅。

  耿照好不容易抑下将她扑倒的欲望,暗吞了口馋涎,乖顺点头:「知道。都
管叫」东海第一大傻瓜「。」这话平常不能随便说,但横疏影是他最亲近信任的
女子,几乎不假思索便出了口。

  横疏影淡淡一笑。

  「若十五年前在平望都,有谁敢说独孤天威是傻瓜,恐怕要被人当呆子看。」
她信手掠了掠汗湿的发鬓,浑不着意的姿态妍丽难言;藕臂微抬,雪乳不住晃摇,
尖翘的嫣红蓓蕾令人目眩神驰,难抑把持。

  「你记得不觉云上楼前挂的牌匾么?那龙飞凤舞般的墨字便是他亲手所题,
能有这般笔力之人决计不是傻瓜。十五年前,独孤天威可是名满京城的佳公子,
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骑射武事固非其所长,但在学问上堪称独孤皇族第一
人。若非为了避祸,他不用装得这般呆傻。」

  此说虽谬,仔细一想,却不难找到蛛丝马迹:独孤天威与今上名为叔侄,实
则情若兄弟,如此深厚的情谊,便是当年在御书房侍读时培养出来的。若独孤天
威不学无术,先帝岂能命他陪太子读书习字?

  「避祸」一说是耿照第二次听她提起,被挑起了好奇心,脱口道:「姊姊,
主上当年出京,避的到底是什么祸?」

  横疏影淡然道:「自然是杀身之祸。」

  耿照听得一愕。「谁……谁要杀他?」

  独孤天威虽非高祖景皇帝(太祖、太宗两兄弟之父,由太祖独孤弋开国后追
崇)独孤执明一系,但自小被独孤弋带在身边,独孤阀西进之初,犹是孩童的独
孤天威几乎每役必与,甚得太祖喜爱。

  他在不觉云上楼对黄缨吹嘘亲与博罗山大战云云,并非无的放矢。

  被时人以「东军」呼之的独孤阀大军设营黄泥沟,独孤弋不顾帐下两大智囊
的劝阻,轻骑袭取博罗山的蟠龙关要塞,果然中计被围,一人一骑、仗着绝世武
功杀将出来,仅以身免。

  若非年方十五、勇冠三军的幼弟独孤寂率一支敢死队接应,只怕东胜洲的历
史便要改写:日后一统央土的太祖武皇帝独孤弋出师未捷,为逞一时血气,极其
荒谬地死在西进途中的第一道关卡之前。

  说书人爱极了这个有英雄、险关、千里突围的精彩段子,对照后来独孤寂恃
宠而骄,三度造反失败,被太祖武皇帝罚至白城山埋皇剑冢看守历代帝陵的戏剧
性变化,更是令人热血沸腾,不胜欷嘘。

  说部中以独孤寂当年曾在博罗山奋不顾身营救太祖,一命换一命,可抵一死;
天下未平,是他扯下黄旗,簇拥着独孤弋坐上龙椅,「功在从龙」,亦抵一死:
「一母所生、同衾共乳」,兄弟情深,又抵一死。是故这位年纪轻轻便以武名威
震天下的冠军侯三度造反,又三度被太祖弭平,犹能不死,成了终生被软禁在白
城山后峰的「帝陵祀者」——此样的说法自是牵强附会,其中谬处近乎胡扯。

  独孤寂生母乃独孤执明小妾,怕比独孤执明那英武过人、早早便崭露头角的
长子独孤弋还小着几岁。

  独孤弋、独孤寂兄弟相差十五有余,岂能是一母所生?至于在烧毁的白玉京
外,策动将士拥立独孤弋的主谋,一般咸信是萧、陶两大智囊,以及独孤弋最信
任的二弟独孤容,也就是后来功封定王的太宗孝明帝。

  尽管深受说书人喜爱,实际上博罗山一役是东军初期的重大挫败。

  在武登庸的「北军」尚未来投、后来名将辈出的武装流民集团「中兴军」还
在央土四处流窜的当时,蟠龙关失利几乎动摇了东军根本。独孤天威所在的黄泥
沟大营虽非前线,也决计不是可以太平歌舞的后方。

  他少年随太祖武皇帝披甲上阵,太宗时又至东宫侍读;元配夫人陶氏乃陶元
峥的亲侄女,岳丈陶元岫官拜吏部尚书,三位大舅子不是留任京官,便是出镇大
州……遍数太宗一朝,没有比陶氏一族更庞大的官僚集团,其势力盘根错节,遍
及京城内外,说句「只手遮天」亦不为过。

  ——如此背景,还有谁敢杀他?

  ——谁又能逼得他抛弃身家仓皇出京,名为赴任,实则亡命东海?

  宫廷秘辛、皇室恩怨、朝野政争……这些对耿照来说都太过遥远,跟多数的
百姓一样,他是从说书戏文里认识这些名字的,无法一眼看穿隐于传奇后的事实
真相。

  然而独孤天威的遭遇委实太过,以致答案的选项少得可怜,几乎是呼之欲出。

  连几能「只手遮天」的陶氏都保不住独孤天威,要杀他的,恐怕也就只有
「天」了。

  横疏影与他心意相通,见耿照猛然抬头,面露赞许:「很好。你这趟下山不
只习得绝世武功,心思也变周密啦。你想的没错:要杀主上的人,便是先帝孝明。」

  谁想杀并不难猜,难的是缘何要杀?莫非独孤天威与那独孤寂一般,也曾露
出觊觎大位的不臣之心?

  「倘若如此,事情倒也好办。先帝不比太祖武皇帝……不,该说是太祖武皇
帝的胸襟宽广得直不似人,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能容忍同一个人在自己眼皮子
底下三度造反?便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也未免太纵容了。」横疏影摇头叹息:
「主上当年若有一丝反迹,早被杀了,不用大费周章,玩什么明升暗贬、千里追
杀的手段。」

  耿照越听越胡涂。

  「没能杀,便是不该杀。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杀?」

  横疏影笑而不答,拉起薄被围住白皙丰满的双峰,掠了掠发鬓。

  「白马王朝前身,是世代镇守东海的独孤氏一族。他们发迹于碧蟾朝,掌管
东境门户百余年,势力庞大,人称」独孤阀「,与西山韩阀并称东洲两大武家,
果然经历了异族入侵、王权崩溃、群雄混战等重重考验后,最后有资格问鼎天下
的,也便是这两家。若非人丁旺盛,岂有这般荣景?

  「但你看今日,天下五道之间,有哪一国哪一方的名侯高爵姓独孤?有哪一
道哪一郡的大吏姓独孤?京华九门之内,有哪位风雅骚人、养士公子姓独孤?」

  耿照一怔,想起除了主上独孤天威、被禁在白城山思过的「帝陵祀者」独孤
寂,再没听过独孤皇族内出过什么知名人物。央土大战之后,尚有五绝庄的冠军
将军上官处仁、墨州的长镇侯郭定等名将留下来,朝廷赐以金银封以食邑,让他
们赡养天年,为何人丁兴旺的独孤一族,开国三十年来反渐趋无闻?

  「因为唯一比名将凋零更快的,就是独孤皇室。」横疏影口气淡漠,仿佛说
的是柴米油盐之类的家常。耿照稍加思索,才意识到其中的血腥肃杀,不由得倒
抽一口凉气。

  「……姊姊的意思,是指先帝爷刻意翦除同姓的独孤氏宗族?」

  「我可没这么说。」说着微一冷笑,或许连她自己也未察觉。

  「独孤容是圣人,宵旰勤劳、事必躬亲,不好声色、俭朴自律,连谥号都是
无可挑剔的」孝明「二字,怎么会逼害同姓宗族?他平生连一名降卒都没杀过,
更别说是屠戮功臣,翦除宗室。这些伤天害理的事都是手下人做的,与他太宗孝
明皇帝一点关系也没有。」

  横疏影直呼独孤容的名讳而不称庙号谥号,可见鄙夷。

  在今日之前,耿照一直以为太宗乃是古今少有的圣君,谁知揭去了弹评说唱
的粉饰面目,说书人口中的英雄帝王不过是存私欲、亦犯过,多有不可告人之事
的凡夫俗子而已。

  只有一处,耿照越想越觉难解。

  「自古帝王猜忌功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小时候听人说书,经常讲到这
样的段子。」他皱眉沉吟,小心斟酌用字。「但……太宗皇帝对宗室的猜忌,似
乎还甚于功臣?」

  如五绝庄之没落,并非朝廷迫害,而是岳宸风鸠占鹊巢所致;且不论后来横
生的变化,至少上官处仁等在世之时,朝廷对他们是足够宽容优礼的,要土地给
土地,要钱帛给钱帛,许他们自辟庄园,占地为王,不受朝廷派官的管辖。由此
观之,太宗消灭宗族之明快,似乎还强过了这些百战沙场的虎狼。

  横疏影双目一亮,明艳的小脸如春花绽放,笑着反问:「皇帝要杀功臣,这
是为了什么?」

  「……怕他们造反?」耿照不敢肯定。

  横疏影不置可否,继续笑问:「那皇帝要杀宗室,又是为何?」

  「怕他们也造反?」话一出口,耿照便知蹊跷。太宗翦除宗室甚于功臣,显
然在他心中,宗室的威胁还大过了功臣。问题在于:这样的印象是从何而来?

  慕容柔积极针对这些封侯致仕的地方土霸主,是太宗驾崩之后的事。今昔对
照,不难发现太宗所重,根本不是什么防微杜渐、绝患未然,他所针对的从头到
尾便只是宗室而已。

  (这真是太奇怪了。手足相残,难道不需要有什么好理由么?)

  独孤寂曾三度造反,除了第一次率五百名金吾卫于禁中起事,因无人料及,
算得是震动朝野,后两次叛军人数虽多,始终在朝廷的监控之下,反不成气候。

  两军对垒叫阵,说穿了不过是兄弟吵架,老么同大哥呕气;骂不过瘾,太祖
武皇帝解下披风、脱掉铠甲,赤手空拳上前打一架。独孤寂的武功俱是兄长所授,
岂是号称「天下无敌」的独孤弋对手?被揍得鼻青脸肿,倒落黄沙,平叛军乘势
挥戈,摧枯拉朽,「造反」云云就此落幕。

  独孤寂自己是屡获赦免,参与叛乱的千余名中下级军官就没这么好运了。

  牵连者均处以极刑不说,重要的幕僚至少屠灭三族,无论中央或地方军都深
自警惕,还发生过将领言涉忌讳、被亲兵绑了进京,以免连坐的情事。更别提独
孤皇族纷纷请解兵权,一时蔚为风尚。

  在当时朝野一片自清的气氛之下,如何能得到「宗室比宿将更具威胁」的结
论?

  最有力的反证,便是直到太宗驾崩为止,都未动手铲除独孤寂。唯一实际发
动叛乱的皇族宗室,一直在白城山后的古皇陵中活得好好的,远在京城里所发生
的灭亲惨事,决计不是他年轻时儿戏般的荒唐之举所致。

  太宗孝明帝是绝顶聪明之人,是往前或往后一百年都罕有匹敌的治世英主,
他心中如此深沉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可能性就只剩下一个。

  ——他确切知道,独孤皇族中有一个叛变成功之人。

  那人成功除去了太祖武皇帝,如今便坐在龙廷宝座之上。连神功盖世、宛若
龙神降生的太祖武皇帝不免遭到至亲暗算,何况是自己?不行,为防谋篡再度发
生,便只剩下一个字。

  ——杀!

  把所有姓独孤的、有资格坐上大位的俊才通通杀光,太宗的龙椅才能安稳。
否则难保下场不会和他的皇帝兄长一样,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亲人手里……

  耿照脑中空白一片,仿佛被天雷所击,所有思绪于一瞬间灰飞烟灭。

  关于此事,横疏影没有多说一言半语,她只是导引他,重新走一遍当年自己
的思路。从爱郎无比震惊的神情,她确信他已明白这件足以动摇白马王朝的秘密。

  十几年来,她与独孤天威不曾讨论过这件事,连「先帝」、「太祖」、「突
然驾崩」等都成了禁语,人前人后均不再提及;到后来,她们甚至走出了彼此的
生活,以「形同陌路」的姿态将那段共同经历过的患难日子彻底抹去,以防这个
惊天之秘毁掉得来不易的侥幸余生。

  如果可以,她希望耿照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

  但要掌握独孤天威与慕容柔之间的微妙关系,就没办法跳过这一部分。

  「主上并不愚笨,倘若装成笨蛋,那便是」居心叵测「、」另有图谋「,慕
容柔逮住机会,必定罗织借口,完成主子交付的任务——我曾经以为独孤容一死,
慕容柔便会放松、甚至放弃这道旨意,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慕容柔
不是一般的忠犬,他狡猾奸诈、矢志不移,所持已逾越人臣,是头不折不扣的疯
犬。」横疏影低道:「所以主上别无选择,若非装傻,便是装疯。一个被吓破了
胆、好不容易保住一命的人,濒临疯癫的边缘,会是什么样子?主上花了许多心
思揣摩,刚开始也许只是做戏,扮得久了,不仅是身边周围的人,最后连他也相
信自己疯了。

  「这些年来我们都在猜想,主上是真的疯了,还是做戏?我是这样,或许慕
容也是。」

  她收起沉湎往事的口吻,杏眸凝光,望着身前的小情郎。「慕容柔将你调入
镇东将军府,决计不只是利用你的高明武功,来替代岳宸风而已。

  「你出身本城,又号称是武登庸的传人,而妖刀一事牵涉东海七玄……这些,
都是慕容柔亟欲拔除的对象。若由你身上着手,运气好的话这枚楔子打将下去,
不定能剖开三条硬桩,彻底除去他长年的心头大患。

  「你要留神,慕容柔所说的每句话、让你做的每件事,都可能别有用心,定
要想清楚了才能行动。你不能信他,也不能信主上,我不在你身边,不能为你一
一解破他们的心计,你要靠自己找出路;临危死生不过一线,唯一能信的只有自
己。姊姊这样说,你明不明白?」

  他本想问刀皇蓑衣笠帽,忘弃红尘,何以也是一患,随即醒悟:武登庸是北
军统帅、金貔遗族,泛舟江湖并不能让朝廷对他稍稍放心,一日不见此人的首级,
这事便不能算完。或许刀皇谢封隐遁,便是看透了这一点罢?

  「姊姊放心,我理会得。」耿照收起旖旎心思,郑重点头,忽觉有趣:「我
原以为姊姊会让我离慕容柔远远的,以免我蠢笨得紧,误中了陷阱。如姊姊与慕
容将军这般心思,我是一辈子赶不上了,让我待在他身边,姊姊能放心么?」

  「把你圈在温室,不是真爱你。雏鹰幼狮,不能以鸡犬看待。」

  横疏影一咬唇珠,垂颈入怀,雪腻的乳肌绵厚温香,满满堆在他胸前。耿照
只觉胸口微湿,似溅上几点温渍,正欲将玉人拥起,横疏影却紧搂不放,犹如执
拗的小女孩。

  「我在你那么点儿大的时候便识得你啦,把你当成是我那缘浅的小弟,每当
思念难禁,又或觉得自己扛不住了,便到长生园去看看你,喘口气儿,是你让姊
姊捱过这飘泊异乡的十来年,我何尝不愿意让你待在流影城里,就在姊姊眼皮子
底下,平平凡凡、平平安安度日?

  「可你注定要做大事的,不能阻却你的成长。姊姊每天忍着担惊受怕,要跟
自己说上几百遍几千遍的」如此我绝不后悔「,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外头闯荡,
去受伤、去冒险,去磨砺出你的英雄气概……」

  她的嗓音闷腻如夏雨,吐息呵暖了他的胸臆。

  听似微咽,又像是带有一丝骄傲满足的笑意:「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你知
不知道,姊姊心里有多不舍?」

                ◇◇◇

  耿照到二更时分才离开栖凤馆,姊弟俩浓情缱绻、难舍难分,床笫间极尽香
艳,仿佛重会无期,不愿留下丁点遗憾。临别时横疏影神色有异,欲说还休,全
被耿照瞧在眼里,柔声殷问。

  她犹豫半晌,摇头笑道:「不妨,姊姊以后同你说。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三
乘论法别出乱子,这点我们与慕容柔利害一致。皇后娘娘若在东海有什么差池,
慕容柔、迟凤钧固是株连九族的死罪,流影城也脱不了干系。」

  「我瞧皇后此行种种安排,似有些蹊跷。」

  横疏影抚着他的面颊,娇娇偎在他怀里,抬望小情人的眼神既骄傲又迷醉,
满是欣喜。「我的好弟弟不是孩子,是伟丈夫啦,姊姊好欢喜。」嘻嘻一笑,闭
目咬唇:「你瞧得一点儿也没错,皇后此行的确不为三乘论法,她指定修建这栋
栖凤馆、单独召我前来……这些,都是为营造」凤驾在此「的假象。若我料得不
错,她明日必会称病不出,继续拖延与慕容柔见面的时间,恐怕将拖到大会召开
前为止。」

  「这……又是为何?」耿照一阵错愕。耗费忒多人力物力,皇后娘娘不远千
里驾临东海,不为三乘论法而来,还能是什么?

  横疏影闭着眼睛含笑摇头,浓睫颤动、双颊微晕,淘气的模样更增丽色。

  无论她心中的判断是什么,显然非是须严肃以待的事。

  「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比起皇后娘娘的盘算,你应该更注意她的安全。
越浦左近的江湖人多不多?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集结行动?」

  耿照摇头,忽然想起一事。

  「据闻七玄近日之中将要集会,非但地点就在阿兰山附近,时间上也过于巧
合。我担心与皇后娘娘或三乘论法有关。」

  横疏影闻言一凛:「他……他连这个也知道!」心中五味杂陈,既欣喜于他
的成长,又担心他涉入太深,一旦教古木鸢盯上,雏鹰纵有啸傲长空的潜质,却
捱不到羽翼丰满、振翅高飞之时……古木鸢向她保证过流影城的安全,七玄大会
的目标必不是袁皇后。

  她定了定神,自知美态诱人,唯恐耿照一分心漏听了关窍,披衣坐起合襟掩
胸。

  「这也是一条线索,亦要提防是他人声东击西之计,莫偏废了其他江湖势力
的动静。赤炼堂总舵就在越浦城郊不远,三川正是他们的地头,这帮水路强盗一
向是慕容柔的走狗,你拿着镇东将军的虎符,谁也不敢动你。要彻查越浦内外各
路人马,掌握消息动静,没有比赤炼堂更合适的。」

  耿照只觉奇怪:「皇后娘娘在阿兰山,理当派出大军封山保护,与越浦城中
的江湖人有什么关系?」想起将军求见皇后被拒,也是立即派兵封锁越浦,仔细
盘查进出人等,恍如戒严;反倒是派来阿兰山协防的兵马被拒于山下,似也不甚
在意。

  横疏影与慕容柔都是当世一等一的精细人物,两人不约而同做了一样的判断,
其中必有蹊跷。

  她淡淡一笑。

  「皇后与我并无深交,召我前来,不过匆匆几句,问得云山雾罩,不着边际。
我料她不会轻易放我回越浦,要借我口,教人明白」皇后娘娘便在栖凤馆中「。
至于娘娘本尊,怕已不在此间啦。」

  「皇后她……去哪儿?」

  「这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儿了。」横疏影笑容一敛,肃然开口:「她去哪里
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毫发无伤地现身大会。三乘论法之后,只消将她平安送
出白城山以西,天大的事再与我们无关。为此,你该见一见金吾卫的任逐流,探
探他的底细,掂掂他的斤两,以防不时之需。」

  耿照溜下栖凤馆,施展轻功出得山坳,依旧是无声无息,犹如流光云影。

  他返回廿五间园,果然霁儿已沐浴清爽,睡褛下换了一件簇新的嫩绿肚兜儿,
窝在被筒里等他。

  耿照摆布得横疏影几度泄身,其威正烈,一掀薄被,捉小鸡似的将小霁儿按
在榻上,挤得她一双细直嫩腿大大分开,龙杵长驱直入,插得小丫头浪叫不止,
咬着手指都停不住羞人的呻吟,与黏腻的「唧唧」声回荡于小小的绣房中,更加
春意盎然。

  霁儿性格温顺,从来便是个循规蹈矩、洁身自好的乖巧姑娘,孰料品尝过男
欢女爱的滋味之后,这一个月里身子飞快长成,小巧的鸽乳吹气般膨大坚挺,胀
成沉甸甸的白皙乳桃,尖红腹圆,既绵软又弹手,性欲更是无比旺盛。

  耿照只觉身下的小丫头活像是一尾离水甜虾,才挨几下,竟自行拱腰迎凑,
嫩膣里带着一股热辣辣的火劲,一时兴起,箍着她的小腰一翻身,霁儿正自快活
着,不过短短「呀」一声,旋又坐落,让龙杵贯得小穴儿满满的,红嫩的脚心向
上蜷起,女上男下的骑将起来,滑顺得无一丝凝滞,似连快感也不曾中断。

  两人一阵激烈肉搏,骑在爱郎腹间的少女直如鞍上猿翻,小腰扭个不休,窄
小的蜜穴死命吐出乳浆,两片肥厚花唇仍被爱郎狠插至红肿外翻,霁儿却仿佛不
知疼痛,耿照略一松手,见她白煮蛋似的两团嫩股兀自挺动,腰腿动作虽生涩,
奋不顾身的狠劲却令人爱怜。

  耻丘上的茂密阴毛被花浆打湿,卷曲的毛尖既似婴儿壮发,又像覆了层稀乳,
玉蛤在抽插间不住刮出酥酪似的细块浓浆,一圈一圈积在阴茎根部,望之淫艳,
衬与霁儿闭目摇臀、忘情细喘的清纯模样,更令耿照淫兴大发。

  他索性躺定不动,仅以掌心支撑她的小手,快美至极的小丫头摇木马似的抬
臀放落,仗着青春肉体弹性绝佳,不自觉地奋力驰骋。

  「啊、啊……相、相公!霁儿好……好奇怪……呜呜呜呜……」

  她发出诱人的娇腻呻吟,小脸胀红、拼命摇头,忽然一阵呜咽,抽抽噎噎地
哭了起来:「我……我怎么会这么……这么淫荡……羞、羞死人了……霁儿不…
…不是不要脸的女子……呜呜呜……啊、啊……相公不要……不要讨厌霁儿……」
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小屁股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霁儿发育快极,小小的心思却跟不上成熟欲滴、性欲勃发的胴体,平日与二
总管偷着磨墨也就罢了,谁知在相公面前竟也如此放荡,全然管不住自己,身不
由己发出这般羞人淫声,做出种种痴态,唯恐耿郎从此看轻自己,偏又难抵春情,
一边求欢、一边急得掉泪。

  耿照只觉她可爱极了,忍着笑让她按住他结实的小腹继续扭腰,双手径摘桃
儿般的一对悬乳,一本正经道:「相公怎会讨厌霁儿?我的霁儿最是贞烈规矩,
最得相公欢心啦。」

  他不说还好,霁儿一听得「贞烈」二字,如受千夫所指,又羞又愧,简直无
地自容,放声大哭道:「我不……霁儿不好,不知羞耻……呜呜呜呜……」虽说
如此,白嫩的屁股蛋摇得更厉害,奋力套弄,直把粗硬的龙杵当成了滑杆,浆汁
稠浓的小小膣管滋滋有声,比用小嘴吸啜葫芦糖还淫靡响亮。

  耿照差点被她箍得喷薄而出,咬牙昂首,深呼吸几口才抑住泄意,无暇回话。

  霁儿不见他搭腔,认定相公真有嫌弃之意,益发哭得哀婉,不敢睁眼看他,
暗自伤怜:「我……我果然是淫贱的女人!相公不要我了……呜呜……」抽泣间
膣内紧缩更甚,犹如一只小手含恨掐握,不死不休。

  耿照对这稚嫩娇憨的小丫鬟全没提防,不想一月没见,原本青涩的身子竟成
了这般刮骨尤物,丝毫不逊姊姊,差点被杀得丢盔弃甲,一泄如注。

  龙杵给娇韧的肉壁重夹几下,疼、麻、爽、利纷至沓来,双手反映压力,不
自觉掐紧那一对皮薄汁多的白嫩乳桃。指腹入肉,笋似的酥嫩乳尖自指缝溢出,
掌里仿佛捏爆一枚熟烂浆果,汩得满手汁滑;一愕之间,乳房又回复成浑圆弹手
的形状,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霁儿乳上吃痛,膣内顿时抽搐起来,身下一温,花浆远较前度稀薄,泌量却
增加数倍不止,宛若小尿了一回。只是她天生淫水稠腻,纵使量大,也不像寻常
女子泄身或失禁,淅淅沥沥流得一榻。

  耿照缓过一口气来,扶着她的小屁股继续挺耸。

  霁儿像被上紧了机簧,屁股不自觉又抛甩起来。

  「傻丫头!嫁为人妇,对外自当三贞九烈,但对自己的相公,却要越淫冶放
荡、越曲意承欢,才算是合宜守分。」耿照边享用她弹性骄人的俏臀,一边故作
正经道:「你若对相公也端着架子,不肯尽心服侍,那才叫做」不守妇道「。哪
家的贞节烈女与相公欢好之时,不是淫荡媚人,不顾羞耻的?若非如此,怎能生
得出儿女来?所以对相公越是淫荡,霁儿才算贞烈。」

  霁儿摇得失神,小脑袋瓜里晕陶陶的,听着却觉首尾相接,竟似颇有道理,
喃喃道:「越……啊、啊……霁儿越是淫荡,便越贞烈?」

  耿照笑道:「是啊,霁儿想不想做贞烈的妻子?」

  霁儿想也不想猛点头:「……想!」耿照用力顶两下,挑得她身子微弓、轻
轻颤抖,嘴里啧啧叹息:「这样不行啊,霁儿好像……不怎么喜欢同相公好哩。」

  霁儿姑娘不让人说闲的。做二总管的丫鬟是,做典卫大人的侍妾也是。

  「霁……霁儿喜欢!」她按着相公的腹肌大摇起来,仿佛要以此明志:「霁
儿……好、好……好喜欢同相公好!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你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耿照满脸遗憾:「你瞧姊姊
同我好的时候,叫得可淫荡了,是不是?」

  霁儿想想也是。二总管这么高贵优雅的人儿,哪一回不是叫得欲仙欲死,听
得人脸红心跳的?还会说「从后边来」、「弄死我了」之类的大胆言语,令她印
象深刻,想忘也忘不了。

  她可真傻。忒简单的道理,怎会半天也想不明白?

  为了给自己和相公一个交代,霁儿忍羞道:「相……相公!你、你从后边来
……啊、啊……」

  耿照本想再逗逗她,陡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叫,不觉微愣,心想:「女上男下,
却要如何」从后边来「?」掐着她脱缰野马似的小屁股摆弄半天,干脆摸进紧凑
的屁股缝里,指尖沾着汗水爱液,轻轻摁入小巧粉嫩的肛菊。

  霁儿娇喘着尖叫一声,神智忽醒,气得回过双臂,一手揪住那不走正路的家
伙、一手捂着后庭,大声抗议:「不……不是那边!」见耿照一脸无辜,又羞又
恼,鼓着娇红的腮帮子,气呼呼道:「哎哟,笨死啦!我……我自己来!」

  支起膝盖,剥一声将龙杵退了出来,转身反跨在他腰上,粉嫩汗湿的屁股蛋
正对着耿照,自抓怒龙塞进蜜缝,呜咽着一坐到底,颤着吐了口长气,又按着他
的膝腿摇晃起来。

  这角度十分特别,阳物的弯翘恰与膣腔相扞格,又插得极深,刨刮感格外强
烈,泌润稍有不足便觉疼痛。

  霁儿源源不绝、浓稠如蜜膏的爱液在此时发挥了作用,才动得几动,出入便
十分滑顺,阳物以前所未有的角度嵌入穴中,连撑挤顶撞的部位都不尽相同,撑
过了初时的害怕不适,益发套得狂野奔放。

  她本想好生唤些淫冶的字眼,显示自己也是谨守妇道的女子,不料这「倒骑
驴」的交合姿势委实刮人,三两下便重新接起了峰峦起伏的快感波段,层层堆栈,
来得更加强烈。

  「喔、喔……好……好大!相公……相公好硬、好硬啊!啊、啊……顶……
顶到了……啊、啊……里边好酸……呜呜呜呜……呀、呀……霁……霁儿……霁
儿……啊啊啊啊啊……」

  耿照见她雪白的小屁股被插得泛起娇红,两瓣浑圆的臀弧间嵌着一根湿亮肉
柱,玉蛤口的一小圈肉膜套着杵身上上下下,尽管少女摇得活像一匹发情的小母
马,肉膜却箍束得有些艰辛,仿佛硬套了只小鞋,每一进出都在阴茎底部刮出一
圈乳白沫子,气泡「滋滋」汩溢。

  霁儿茂盛的毛发沾满乳浆,鬃刷般不住扫过他鼓胀的囊袋,绷得滑亮的表面
布满青筋,敏感得无以复加。耿照已不想忍耐,按着她的腰眼向前一推,用膝盖
将她大腿架起,用力狠顶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不、不行!这样……不行!会……会死掉……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青蛙似的夹在爱郎的膝掌间进退不得,无处可躲,被插得膝弯脱力,粉
嫩的屁股肉颤如雪浪,两只小手揪紧榻被,叫得呼天抢地,任谁听了,都无法质
疑她是何其「恪守妇道」。

  「霁……霁儿要飞了、霁儿要飞啦……相公……呜呜呜呜……霁儿不行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耿照压着她一贯到底,勃挺的怒龙不断胀大喷
发、胀大喷发,一跳一跳的像要挤裂窄小的蜜缝,滚烫的浓精射得她满满一膣,
填满了细小的花房。

  霁儿被烫得身子一搐,同时也攀上了高峰。

  一股温润的液感挟着逼人的快美漫出身下,酥茫中霁儿想起二总管的吩咐,
为求受孕,切不可让相公的阳精漏出,要尽量在身子里多停留些时候才好。

  她拖着高潮正烈的娇疲身躯,勉强挪动小手捂住蜜缝,才发现相公的巨物一
点也没见凋萎,仍是满满插着她,哪有半滴精水漏得出来?

  那逼疯人似的温热尿感仿佛是从蛤珠附近喷出的,她也不知是什么,既非阳
精外漏,便有机会怀上相公的孩子,不禁又羞又喜,又是满足;俯身片刻,晕晕
迷迷的小脑袋瓜一恢复运转,忽想起还有句紧要的淫语没来得及说。

  幸好她够机伶,没忘掉。霁儿干活儿一向是有板有眼,绝不偷斤减两的。

  「……相公,你弄……弄……弄死霁儿啦!」

  第七七折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霁儿年轻体健,但毕竟比不上碧火神功的根基,好半天才从猛烈的快感中稍
稍清醒,拖着酥疲的身子浸水拧巾,服侍相公清洁更衣。

  耿照着好靴袍,正对镜整理襟袖,忽听一阵微鼾,回见霁儿伏在榻上沉沉睡
去,淡细的柳眉兀自轻拧,犹带一丝干活时的认真利落,衬与衣衫不整的娇美模
样,格外惹怜。

  他抄起少女膝弯,将那双细直白皙的腿儿轻搁榻上,锦被拉至她颔下。

  霁儿浓睫颤动,闭目低唤:「相公……」拥被欲起,谁知肩头一抬又跌了回
去,柔体压风,娇躯下散出烘暖的少女体香;一句「哎哟」惊呼还含在香暖的小
嘴儿里,旋又坠入梦田,这回是真的睡酣了,呼吸匀细,滑润如水的腰背温温起
伏。

  耿照忍不住摇头微笑,陪她坐了一会儿,这才从容离去。

  凤銮便在左近,越浦城中岗卫异常森严,不比平日。耿照虽有镇东将军的金
字腰牌,为免无端生事,仍是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远远避开巡逻军士,神不知鬼
不觉地回到枣花小院。

  陈院里的下半夜一片寂然。

  宝宝锦儿不在房里,榻上的锦被垫褥甚至没有压坐过的痕迹,仿佛一切都停
在整整一天前的这一刻——当时他们整装待发,过程中没有人说话,如影子般在
幽蓝的房间无声滑动,耳蜗里鼓溢着怦怦的心跳声,掌中汗热湿滑。明明是不久
前的事,感觉却恍如隔世。

  耿照来到后院,凝聚碧火真气,剎那间五感延伸,小师父房外的回廊之前,
一股淡淡的紫丁香气息里挟着馥郁温甜的乳脂香,那是他所熟悉的、宝宝锦儿怀
襟里的气味。

  看来为照看紫灵眼,符赤锦今夜便睡在她房里。敷药裹伤,难免袒露身体,
耿照既得宝宝锦儿的行踪,又听房中二人呼吸平顺,顿时放下心来,不敢稍有逾
越,信步行至中庭,避开了紫灵眼的寝居。

  白额煞房中传出的呼吸声息若有似无,却未曾断绝,显然身子虽弱,却无性
命之忧。耿照暗自凛起:「游尸门的续命秘法,当真好厉害!二师父将腹间血肉
硬生生剜出,伤势深及脏腑,如此……怎还能活命?」望向大师父的居所,突然
一愕。

  房子就只是房子而已,样式陈旧、木料结实,既无遮蔽五感知觉的莫名阴翳,
盯着房门稍久些,也不再令他头痛欲裂,显是大师父受伤之后,无力再维持「青
鸟伏形大法」的心术,一直以来封锁着陋屋的无形屏障已然崩溃,只消推开房门,
便能一窥瓮中奇人的庐山真面目——荒谬的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耿照自己
也吓了一跳,不由失笑。

  他既不能,也不愿意这么做。

  大战过后,三位师父身受重伤,却仍回到这座枣花小院之中休养,足见对他
丝毫不疑。且不论三尸为此战尽心尽力,便有一丝丝辜负了这番推心置腹的坦然
磊落,耿照都无法原谅自己。

  悄悄返回新房,取来文房四宝,提笔踌躇半晌,才慢慢写道:「书付锦儿。
记得吃睡,莫累坏自己。城主命我与将军办差,一切均好,毋须挂怀。过两日再
来瞧你。夫字。」字迹工整过了头,倒像是塾生摹帖,处处透着一股认真稚气。
他自己都看得脸红,一边收拾笔墨,心中暗忖:「我读书有限,实在不好。且不
说慕容将军、琴魔前辈这般人物,岳宸风那厮若是目不识丁,如何知晓《火碧丹
绝》秘籍的宝贵?明姑娘如非满腹经纶,怎能解破神功奥秘?可见混迹江湖,文
墨与武功一般的紧要。须找机会向姊姊请教些功课,好好读书,不可再懵懂下去。」

                ◇◇◇

  翌日,慕容柔召集城将,正式向众人介绍了耿照。

  「……岳老师因故暂离,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其职务便由耿典卫暂代。」看
了耿照一眼,淡然道:「若须调动兵马,凭金字牌即可。三千人以下毋须请示,
你自己看着办罢。」阶下众将一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均难掩诧异。

  慕容柔事必躬亲,兵权尤其抓得死紧;调动三千兵马毋须请示,身边的亲信
中向来只有任宣有此权力。岳宸风所持的金字牌虽可自由出入机要重地,但他一
介幕僚无职无衔,于法调不动一兵一卒,众人奉其号令办事,多半是看在将军对
他的宠信,等闲不敢以白丁视之。

  耿照虽不明所以,也知慕容柔破格地给了自己极大的权力,想起横疏影的殷
殷叮嘱,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更加戒慎,抱拳躬身:「多谢将军。」

  慕容柔似对他的淡然处之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锐利的凤目一睨,示意他向
众人说几句。耿照硬着头皮环视众人,抱拳朗声道:「在下年轻识浅,蒙将军委
以重任,还望诸位僚兄多多指教,大伙儿一齐尽心办差。」

  众将听他说得诚恳,不像岳宸风目中无人,好感顿生,似觉这黝黑结实的少
年人也不怎么讨厌;还有当夜在破驿一战中亲眼见他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地的,
更是佩服他的武功胆识,纷纷抱拳还礼,齐声道:「典卫大人客气!」

  适君喻杂在人群之中,视线偶与耿照交会,也只淡淡微笑,点头致意,面上
看不出喜怒。

  耿照心想:「不知何患子将上官夫人母女救出来了没?」适君喻虽未亲见耿
照策动「拔岳斩风」的过程,却知是五帝窟下的手,以符赤锦与耿照的关系,不
难推测他也有一份。

  其师下落不明,耿照却安然出现在将军身边,并得破格重用,只怕岳宸风已
是凶多吉少。适君喻犹能保持镇定,笑对仇敌,单是这份心性便不容小觑。

  但耿照并不知道他昨夜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事。

  适君喻率领人马赶赴五绝庄,与守军内外夹攻,加上五帝窟一方又有琼飞冲
出来捣乱,此消彼长,终于漂亮将来犯的五岛众人击退;赶至鬼子镇支持时,那
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早已结束,现场只余稽绍仁的残尸。

  程万里与稽绍仁同为适家的累世家臣,适氏没落后联袂漂泊江湖,找寻幼主,
有近三十年的战友之义、生死交情,见状不禁抚尸大哭,众穿云直卫士亦悲痛不
已。

  适君喻不见师傅踪影,心知不妙,料想自己临阵退走,误了保护夫人的职责,
任宣素与他师徒不睦,必定要参上一本。他肩负家族复兴之责,辛苦多年,好不
容易打下风雷别业的根基,断不能天涯亡命,把心一横,回到越浦向将军请罪。

  「回来了?我正唤人去找你。」

  大堂之上,慕容柔仍埋首于成摞的公文堆里,也不见落笔批改什么,一径敲
着笔管来回翻看,说话时连头也没抬,一如既往。

  适君喻很了解他的习惯。慕容柔少批公文,但他花很多时间「看」。

  这位镇东将军是刀笔吏出身,循名责实本是强项。有鉴于前朝北帅擅离职守、
竟导致国家灭亡的教训,慕容柔接手东海军务之后,逐步建立起一套分层负责的
严密制度,授与各级军所年、季、月等阶段目标,若无临时调动,则各级单位须
于时限内达成,并按时回报进度,做为年末奖惩依据。

  须由慕容柔本人亲批的日常事务可说少之又少,军中各级目标于年初便已分
派妥当,如厩司缴交战马若干、实战部队完成训练若干,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并
施以连坐法,无论是主官懈怠抑或兵卒懒散,均是一体责罚;就连横向三级的相
关单位亦有责任,彼此监督,环环相扣。

  即使慕容柔不在东海,他麾下的十万精兵依旧日日操练,拼老命以求目标达
成,成者厚赐、败者严惩,天皇老子来都没得说。一旦发生动乱,从将军府到地
方卫所都有一套既定流程因应,操练精熟已近乎本能,除非作乱的就是慕容柔本
人、致使东军从指挥中枢开始崩溃,否则就算央土朝廷的大军开至,这套防卫机
制也会分毫不差地运作启动,击退来敌。

  但只要是人经手的事,难保不会产生误差。

  为使这具庞大而精巧的军务机器顺利运作、不生弊端,慕容柔采用的办法是
「盯紧它」,靠的当然就是他自己。

  事无大小,所有公文慕容柔都要抽检过目。因此在他手下当差异常痛苦:鸡
毛蒜皮大的事也必须绷着皮干、往死里干,指不定哪天公文会突然送到将军案上,
被审案似的细细检查,万一不幸出什么纰漏,便等着军法来办;几年下来,疑神
疑鬼、最后畏罪自杀的,倒比实际办死的还多。

  适君喻暗自松了口气。

  慕容柔若要办他,不会选在这里。杀人的血腥、死到临头的屎尿失禁……这
些清理起来麻烦得很,会严重影响将军核阅公文的心情。

  「坐。」慕容柔随手往阶下一比,看似要阖起公文与他说话,忽然剑眉一挑,
白皙秀气的眉心微微拧起,随着锐利的目光在卷上来回巡梭,眉头越皱越紧;片
刻才冷哼一声,在手边的纸头上写了几个字,放落卷宗。

  适君喻依言坐下,审慎地等待将军开口质问。

  慕容柔的问题却令他不由一怔。

  「槐关卫所的张济先,你认识么?」

  适君喻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

  他长年经营北方,与南方的军中人物不熟,所幸槐关是谷城大营附近的重要
卫所之一,那张济先镇守槐关多年,官位不上不下,还算长袖善舞,前年适君喻
陪同将军亲赴谷城大校,张济先在筵席上敬过他一杯酒,亲热地叫过几声「适庄
主」,不像其他军中出身的要员对江湖人物那般冷淡。

  他记得那张黄瘦的长脸。笑起来有些黏腻,目光稍嫌猥崽……该怎么说呢?
少喝点酒,兴许将军能忍他久些。

  「属下记得。」

  慕容柔「啪!」一声扔下了卷宗,动作中带着一股火气。「任宣受伤不轻,
你明天走一趟槐关,带上我的手谕,当堂将这厮拿下,撤职查办。」

  「是。」这种事在将军麾下稀松平常,适君喻并不意外。

  「罪名是?」

  「贪污。」

  慕容柔以指尖按着卷宗,轻轻将它推出桌缘。

  「过去三年,他每月都在火耗上动手脚。我足足忍了他三年,他非但不加收
敛,本月更变本加厉,想利用凤驾东来大肆混水摸鱼,其心可诛!你当堂让他画
押,宣读罪名后便即正法,通知家属领尸。我在靖波府内库收集了他三年来的不
法证据,事后再补上结案即可。」

  慕容柔虽苛厉,杀人却讲证据,开堂审理、备证结案一丝不苟。曾有御史王
某佞上,妄自揣摩圣意,欲除慕容柔,料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谁手上没几条
屈死的人命?慕容柔这厮专擅生杀、目空一切,治下冤狱必多,于是大张旗鼓地
参他一本。

  谁知钦差御史团浩浩荡荡开入靖波府,才发现每一桩死刑都备齐了卷证画押,
一丝不苟的程度怕比夫子治史还严谨,竟是无懈可击。

  王御史摸摸鼻子想开溜回,慕容柔却不让走了,扒了衣袍投入狱中,反参了
他一本。有人向承宣帝献策,命慕容柔将王某解回平望都发落,料想以慕容之偏
狭,必不肯轻易放人,届时再安他个「擅杀钦差」的罪名,御史王大人也算死得
其所了。

  任逐桑听闻此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八百里加急的诏书已阻之不及。
没想到这回慕容柔好说话得很,竟乖乖放人,只临行前一晚独自走了趟大牢,附
在王御史耳畔说了几句,便即含笑离开,一点也未留难。

  谁知大队才走到平望都外的五柳桥朝圣关,王大人趁着夜里无人,在房中悬
梁自尽了。

  有人说是给慕容柔暗杀的,但天子脚下,禁卫森严,岂容镇东将军的刺客无
声来去?谁都知道王御史乃借刀杀人计之「刀」,圣上只欠一个发难的借口,慕
容柔可没这么笨。果然刑部、大理寺翻来覆去查了半天,最后只能以自杀定案。

  民间因此盛传:是慕容柔在王大人的耳边下了死咒,教他活不过五柳桥。那
几年「小心镇东将军在你耳边吹气」成了止儿夜啼的新法宝,风行天下五道,嘉
惠无数父母,也算是一桩逸话。

  先杀人再补证结案,虽然证据确凿,似非慕容柔的作风。

  适君喻小心问道:「张济先铁证历历,死也不冤。只是,将军为何执意于此
时杀他?皇后娘娘的凤驾便在左近,临阵易将,难免军心浮动……」

  「正因皇后娘娘在此,我才饶不了他。」慕容柔打断他的话,淡道:「人皆
说我眼底颗粒难容,我不辩解。但豢养鹰犬,岂有不舍肉的?食肉乃兽禽之天性,
懂得护主逐猎,便是良鹰忠犬;争食惹祸不识好歹,还不如养条猪。张济先分不
清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所以我不再容忍。」

  适君喻闻言霍然抬头。

  慕容柔却只淡淡一笑。

  「我容忍岳宸风多年,只因我用得上他,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此番他公
然袭击夫人,不管是什么原因、以后还回不回来,这里已容不得他。

  「况且,我之所以能够容忍他如许之久,其中一条,乃因他养育你成人,传
授你武艺。若非如此,他可能更早便已逾越了我的容忍限度。」白面无须的书生
将军低垂眼帘,望着阶下错愕的青年,神情宁定,一字一句地说:「君喻,适家
乃碧蟾王朝的将种,可惜到你父祖一辈已无将才,然而他们手下虽无兵卒,依旧
以身殉国,与辉煌的白玉京同朽,情操伟大,不负乃祖之名。你是你家期盼已久
的将星,若然早生六十年,挥军北抗,说不定如今犹是澹台家之天下。岳宸风于
你不过云烟过眼,我对你期盼甚深,莫要令我失望。」

  心弦触动,适君喻为之默然,久久不语。

  岳师对他虽有养育造就之恩,但《紫度雷绝》只传掌法不传雷劲,藏私的意
图明显;五绝庄沦为淫行秽地,自己纵使未与同污,将来始终都要面对。这几年
他在北方联络豪杰、训练部下,辛苦经营「风雷别业」,岳师不但罕有援手,言
语间还颇为忌惮,若非将军支持,难保师徒不会因此反目……

  细细数来,才知两人间竟有这么多纠葛。

  岳宸风与五帝窟的牵扯他一向觉得不妥,只是深知师父脾性,劝也只是白劝,
不过徒招忌恨罢了。鸩鸟嗜食毒蛇,终遭蛇毒反噬,五帝窟的反扑乃意料中事,
问题在于他有没有必要舍弃将军的提拔、舍弃得来不易的基业,来为师父出一口
气?

  稽绍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黑脸忽浮上心头,胸中不由一痛。

  ——我还的够了,师父。就……就这样罢。

  年轻的风雷别业之主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权衡轻重,终于拱手过顶,长揖到
地:「君喻愿为效死命,以报将军知遇之恩!四位师弟处君喻自有区处,请将军
放心。」

  仿佛早已料及,没等他说完,慕容柔又低头翻阅卷宗,暗示谈话已经结束。
适君喻不由一怔:换作是他,就算不立即派兵接管五绝庄,至少今夜也不该放任
自己从容离去。慕容柔甚至没要求他住入驿馆,以便就近监视。

  这是收买人心,还是毫无所惧?适君喻瞇着眼,发现自己跟在将军身旁多年,
贪婪地汲取这位当世名将的一切,不厌涓滴如饥若渴,依然看不透此人,一如初
见。

  总算他及时回神,未做出什么失仪之举,躬身行礼:「君喻便在左厢候传。
将军万金之躯,切莫太过劳累。少时我让人送碗蔘茶来。」倒退而出。慕容柔凝
神阅卷,思绪似还停留在上一段对话里,随口「嗯」了一声,片刻才道:「对你,
我从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也早点歇息。」

  慕容柔召集会议,向来听的多说的少;如非紧要,敢在他面前饶舌的人也不
多,集会不过一刻便告结束,镇东将军一声令下,众将尽皆散去,堂上只余耿、
适二人。适君喻迈步上前,随手将折扇收至腰后,抱拳笑道:「典卫大人,从今
而后,你我便是同僚啦。过去有什么小小误会,都算君喻的不是,望典卫大人海
量汪涵,今日尽都揭过了罢。」

  耿照不知他弄什么玄虚,不动声色,抱拳还礼:「庄主客气了。」便转向金
阶上的慕容柔,不再与他交谈,适君喻从容一笑,也不觉如何窘迫。慕容柔对适
君喻吩咐了几件事,不外乎加强巡逻、严密戒备之类,适君喻领命而去。

  耿照呆站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启禀将军,那……那我呢?」

  慕容柔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起头。「你什么?」

  「小人……属下是想,将军有没有事要吩咐我?」

  慕容柔冷笑。「岳宸风还在的时候,连君喻都毋须由我调派,何况是他?我
今日算帮了你一个忙。

  「我希望你为我做的事,昨儿早已说得一清二楚:凤驾警跸、代我出席白城
山之会,以及赢取四府竞锋魁首。这些你若都有把握完成,你要光屁股在街上晒
太阳我都不管;若你掂掂自己没这个本事,趁我没想起的时候,你还有时间做准
备。因为在我手下,没有」办不到「这三个字。」

  明明知道他身无武功,但慕容柔的视线之冷冽逼人,实不下于平生所遇的任
何一位高手,连与岳宸风搏命厮杀时,都不曾有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威压之感——
耿照忍不住捏紧拳头,强抑着剧烈鼓动的心跳,才发现掌心早已湿滑一片。

  ——这样的感觉叫「心虚」。

  在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并不知道站上这样的高度之后,自己应当要做
些什么。

  像横疏影、慕容柔,甚至是独孤天威那样使唤他人看似容易,一旦没有了上
头的命令,少年这才赫然发现:原来要清楚地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又要一一
掌握「别人该做什么」,居然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站的位置越高,手边能攀扶
的越少,举目四顾益加茫然。

  慕容柔也不理他,继续翻阅公文,片刻才漫不经心道:「妖刀赤眼的下落,
你查得怎样了?」

  耿照悚然一惊,回过神来,低声应道:「属……属下已有眉目。」

  慕容柔「哼」的一声也不看他,冷笑:「」已有眉目「是什么意思?知道在
哪儿只是拿不回来,还是不知道在哪儿,却知是谁人所拿?独孤天威手底下人,
也跟他一样打马虎眼么?废话连篇!」

  此事耿照心中本有计较,非是虚指,反倒不如先前茫然,一抹额汗定了定神,
低头道:「启禀将军,属下心中有个猜想,约有七八成的把握,能于时限之内查
出刀在何处、又是何人所持有。至于能否取回,属下还不敢说。」

  慕容柔终于不再冷笑,抬头望着他。「这还像句人话,但要为我做事,却远
远不够。岳宸风不但能查出刀的下落,就算杀人放火,也会为我取来;若非如此,
所得必甚于妖刀。」

  威震东海的书生将军淡淡一笑,目光依旧锋利如刀,令人难以迎视。

  「这个问题与你切身相关,所以你答得出;但,下一个问题呢?倘若我问你
越浦城中涌入多少江湖人物,他们各自是为何而来,又分成什么阵营、有什么立
场……这些,你能不能答得出来?」

  耿照瞠目结舌。

  蔑笑不过一瞬,慕容柔目如锋镝面如霜,带着冷冷肃杀,望之令人遍体生寒。

  「耿典卫,无权无势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握大权之时,才发现自己不配。
我给了你调用三千铁骑的权柄,现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看你耿某人是个什么人
物。我能告诉你该做什么,但如此一来,你就不配再坐这个位置。你明白么?」

  「属下……属下明白。」

  耿照听得冷汗涔涔,胸中却生出一股莫名血沸,仿佛被激起了斗志,不肯就
此认输。

  「很好。」慕容柔满意点头。「出去罢,让我需要的时候找得到你。你夫人
若有闲暇,让她多来陪陪拙荆,我给她那面令牌,可不是巡城用的。」

                ◇◇◇

  耿照大步迈出驿馆,心中的彷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飞快运转的思绪。

  昨日在精密的策划、好运的护持,以及众人群策群力之下打败岳宸风,镇东
将军授予他的金字牌权柄,还大过了岳贼所持……但,耿照仍不算胜过了那厮。
非但不能取岳宸风而代之,甚至可以说是远远不如。

  ——除了武功,还有什么是岳宸风有、而我没有的?

  耿照边走边思考,凭借腰牌通行无阻,守城的城将见是他来,不敢怠慢,备
了一匹腿长膘肥的饰缨健马并着两名亲兵,说是供典卫大人使唤。耿照也不推拒,
只问:「城外可有什么空着的驻地,可供使用的?」

  那城将想也不想,指着前方不远处道:「此去三里开外有个巡检营,供谷城
大营人马调动时驻扎之用,屋舍校场一应俱全,闲置已久,平日胡乱堆些粮草器
械。典卫大人要去,末将让他俩带路。」

  耿照摇头:「不必了。劳烦将军唤人将营舍稍事清理,粮草留置原处即可,
我有用途。」跨上金鞍一路出得越浦,来到阿兰山的山脚附近,风风火火驰进了
谷城铁骑的驻地。

  不算栖凤馆外的三百骑,此间尚有铁骑两千七百余,碍于皇后娘娘的禁令,
无法开拔上山增防。领兵的于鹏、邹开二位,乃是谷城马军骁捷营的正副统领,
于鹏才在越浦朝会上见过耿照,也只早他一步返抵,马未卸鞍人未脱甲,听得辕
门通报,偕副统领邹开出来迎接。

  三人寒暄一阵,于、邹二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想是自恃军旅出身,
资历齐整,对将军跟前莫名窜起的少年红人实在拉不下脸奉承,迫不得已才应付
一二。邹开留守驻地,没能亲见将军向众将布达人事,更不知顾忌,片刻已觉不
耐,索性一拱手:「典卫大人专程跑一趟,不会是来找我们哥儿俩话家常罢?有
什么贵事,大人直说便了,我们还得巡逻操练,恕不久陪。」于鹏皱眉道:「老
邹!忒没规矩。」转头陪笑:「典卫大人有所不知,本营忝称精锐,操课较他营
繁重,弟兄们虽驻扎在外,仍须严密操练,不敢违了将军的期许。大人若无指示,
请恕末将等告退。」耿照连连称是,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便直说了。有两件
事须请二位帮忙:其一,我想向贵营商借三百铁骑,改驻越浦城中,听我调遣,
统领指派一名队长向在下负责即可。平时无事,便由他们自行在卫所中训练,必
不耽误。」

  两人纵使不情愿,也不敢违逆将军的金字牌。于鹏干咳两声,点头道:「大
人打算几时交割人马?」耿照道:「现在就要。待皇后娘娘起驾回銮,自当如数
奉还。」

  于鹏无话可说,唤来一名少年军官叫罗烨的,当面交付任务。

  骁捷营不愧为东军劲旅,不多时三百名武装骑兵已在校场整装列队。那罗烨
年纪跟耿照差不多,唇上青渣细细,青白瘦削的脸上犹有一丝稚气,模样颇为端
正,可惜右颊有道从耳际到下颔的刀痕,因此破了相。

  历来宦途通达,「相貌端正」是要件之一,文臣武弁皆然。罗烨脸孔如此,
兴许一辈子就只是个队长了,于鹏派他统兵,可见敷衍。

  耿照也不在意,跨上马鞍,对于、邹二将道:「至于第二件事,便麻烦两位
多费心了。夜间视线不明,难免有所疏漏,须派遣斥候细细侦察,与我回报。」
两人随口应付,一望便知无心。

  大队开拔,一路往阿兰山行去。那少年队长罗烨越想越不对,忍不住开口:
「典卫大人!我等奉有严令,不得靠近阿兰山道。再继续前进,不免与京城金吾
卫的人马遭遇,恐生事端。」扬鞭一指,果然前方山脚飘起烟尘,金吾卫所设的
岗哨似有什么动静。

  耿照不欲生事,带上这支骑队,不过是防患未然,点头道:「你们在此间稍
事休息,我一个时辰内必回。金吾卫若来寻衅,便说是奉将军之令,巡逻至此。」
连亲兵也不带,单骑驰上阿兰山。途遇金吾卫士盘查,便亮出流影城令牌,称奉
城主之命赴栖凤馆,居然无往不利。

  耿照心中叹息:「看来金吾卫也不过尔尔。堂堂京城禁卫,素质与东海骁捷
营相比,直不可以道里计;皇后娘娘一路东行居然无事,靠的是谁?」想起昨夜
那翘胡汉子的无双快剑,又是一叹。

  来到莲觉寺王舍院外,还未下马,檐间乌影一闪,一抹苗条的紧身衣影消失
在转角处。耿照心念一动,策马缓行,沿着外墙来到一段树荫幽深处,系好坐骑,
施展轻功踏越高墙,落地时见数名黑巾覆面的女郎已分占墙、檐、廊间等各处险
要,将他团团围在中心。

  耿照前日来见漱玉节,邀她加入行动,当时潜行都戒备虽森严,却无今日之
剑拔弩张。他心知有异,抱拳打了个四方揖,和声道:「我欲见宗主,烦请诸位
姊姊代为通报。」

  一人越众而出,斜背布包,系带横过乳间,更显出双峰挺凸,浑圆饱满。黑
衣密密裹出一把圆腰,梨臀腴翘,覆面巾上露出两只杏核儿似的大眼,粗浓的柳
眉倒竖,衬与犀利的目光,说不出的精悍。

  耿照一眼便认出她来,冲伊人点头微笑。「绮鸳姑娘好。」

  绮鸳「哼」的一声转开视线,皱眉道:「好什么?跟上!」没等他回话,径
往内院行去。

  五帝窟昨日方经历一场大战,正待休养回复,王舍院内悄无声息,间或点缀
着一阵阵的微风清徐、燕雀啁啭,朝阳映照在天井碧油油的菜蔬圃畦之间,静谧
之中更显悠恬。耿照跟在绮鸳后头信步而行,颇为惬意,不觉放慢了步子;距离
一拉开,目光恰落于她腰下,旋被两团浑圆挺翘的玉股所攫。

  行走之间,绮鸳结实的大腿支着梨形翘臀,左旋右拧、不住扭动,每一款摆
都带着强而有力的顿点,臀腿的肌肉线条绷出裤布,既健美又协调,宛若羚羊一
般,充满原始的野性,可以想见这副胴体跨骑在男子身上抬臀扭腰、忘情驰骋时,
将会是何等的销魂热辣。偏偏她又非刻意作态,臀股之美衬与无心之媚,益发诱
人。

  琼飞的俏臀也是无比弹手,然而身形犹带一丝女童稚气,翘是够翘了,身板
却稍嫌窄小,青涩未脱。绮鸳的臀形则如一枚熟透了的薄皮鸭梨,圆滚滚、肉呼
呼的,肌束紧实,无论野性或魅力都远胜过半生不熟的黄毛丫头。

  绮想不过一瞬,耿照脸烘耳热地回过神,不禁暗骂:「我与绮鸳姑娘素昧平
生,岂……岂能有这般想头?当真荒唐!」他近日对女子的欲念极盛,纵使有宝
宝锦儿陪伴,夜夜摆布得佳人死去活来,仍时常生出莫名欲火,对女子总是浮想
翩联,似难餍足。

  本以为男女合欢是天性,女子胴体妙不可言,尝过个中滋味,自是难以忘怀;
时日一久,这才渐渐起了疑心。他自知定力大不如前,不敢多看,加快步伐赶上
前,与绮鸳并肩而行。

  绮鸳入院后卸下黑巾,甜美的圆脸一览无遗,却始终皱着眉不假辞色,见他
硬蹭过来,神色更是不善,快步拉开距离,不欲与之相偕;谁知走没几步又被追
上。

  两人便这么并行、拉开,又并行、拉开……僵持一阵,绮鸳突然跺脚停步,
霍然转身,耿照的鼻尖差点撞上她高高的额头,猛嗅得一阵幽淡熏香,低头见她
鼓着腮帮子瞪眼,只差没踮起脚尖咬下他的鼻子来,气冲冲道:「你干什么?」

  耿照窘得半死,总不好说「我在后头会忍不住掐你屁股」,支吾半天,脑中
灵光乍现,硬着头皮道:「我……我是想问……阿、阿纨姑娘她……她身子可好
了?」

  绮鸳听他惦记阿纨,容色稍霁,旋又蹙起眉头,没好气道:「待会儿你自己
看就知道了,有什么好问的?」圆腰一拧,扎在脑后的长马尾差点抽了他下颔一
记,径自「登登登」地大步疾行。耿照心想:「她干嘛老这样气呼呼的?」

  两人在廊庑间绕来绕去,耿照嗅着空气中淡淡的紫檀香烟,心中一动,又开
口唤她。「绮鸳姑娘!我想去冷敕使灵前给他拈香磕头。如不麻烦,烦请姑娘带
路。」

  绮鸳不耐停步:「就是麻烦!你要上香,黄岛还未必领情。哪来忒多腻歪!」

  耿照一路行来均不见黄岛之人,料想其中必有蹊跷,又道:「那我先去给昨
儿在五绝庄牺牲的潜行都诸位姊姊上香好了。不知灵堂何在?」绮鸳抬眸睨他一
眼,似觉这人既烦又怪,但又不像单纯的敌视或讨厌,眸中神思复杂,难以看透,
片刻才道:「不必了。我们潜行都之人性命短暂,来去便似一阵风,死都死了,
还弄些没用的做甚?没什么灵堂牌位,烧成一把净灰,随处散了。宗主吩咐,你
来先去见她,走罢!」转头迈步,再不与他说话。

  漱玉节在花厅中等候,一见他来,随手放落青花瓷杯,敛衽起身:「有劳典
卫大人跑一趟。」玄素相间的衫裙裹着丰满有致的娇躯,举止雍容,气质高雅,
实难与昨日出手迅辣、剑毒如枭的黑衣丽人想作一处。

  两人分宾主位坐定,绮鸳使人端茶奉点,不待宗主吩咐,便即退出。

  漱玉节生性谨慎,即使花厅里外更无旁人,仍不急着说事,殷勤招呼耿照用
茶,随口谈笑。耿照潜运内力,先天胎息之所至,十丈方圆内动静无遗,听得绮
鸳轻盈有力的步子走远,率先开口:「昨日幸有宗主,才得诛杀岳贼。」

  漱玉节淡淡一笑。「五绝庄一役,乃土神岛何神君全力支持,我只在后头指
挥坐镇,不敢居功。」言下之意,不欲再提蒙面之事。耿照点头:「少时我想替
冷敕使上炷香,他于我实有救命之恩。」

  漱玉节摇头。「只怕眼下不太方便。」

  「宗主的意思是……」

  「百年以来,五帝窟当家作主的一向是红岛符家。这十余年间,先是苍岛肖
龙形作乱,后岳宸风鸠占鹊巢,如今符家只剩锦儿这根孤苗,我料她无意于此。
岳宸风一去,外患已除,黄岛何家、白岛薛家未必愿意继续奉我为主。」漱玉节
淡然道:「今儿一早,黄岛便派人沿江搜索,薛老神君若非伤重,只怕也闲坐不
住。我的号令已出不了这座静院,待岳宸风的尸首打捞上来,帝门的争权之战便
要再开,纵使我不愿走到这一步,形势却由不得我。」

  耿照虽有准备,听着仍不免错愕。

  「来得这……这样快?如此说来,岳宸风岂非不该杀了?」

  漱玉节轻摇螓首。「那厮作恶太甚,就算须冒着五岛分裂的危险,也必先将
他铲除,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杀了他。如今,要推迟帝门内讧爆发,只要有两样东
西始终未现,众人投鼠忌器,便不会鲁莽行事。」

  不用她说耿照也知道。岳宸风的尸体,以及五帝窟的至宝——化骊珠。

  「岳贼的尸首迄今未现,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漱玉节抿嘴笑起来,微瞇的
眸里掠过一丝少女似的狡狯,端庄之中忽现俏皮,更添丽色。

  耿照忽有些迷惑:帝窟宗主、骚艳狐狸、剑法毒辣的蒙面刺客……到底哪一
个才是这名华服美妇的真面目?抑或……这些都仅仅是她的一部份而已?

  「妾身以为,典卫大人此际不应置身险地,若教黄岛或白岛知晓」那事「,
对大人、对敝门俱都不好。」

  站在漱玉节的立场,一日不确定岳宸风已死、一日不知化骊珠下落,黄岛与
白岛有所顾忌,便不敢轻易发难,对她的宗主大位产生威胁,因此「维持现状」
对她最为有利。其余二岛则不同,它们求的恰恰是「改变现状」,一旦知道化骊
珠在耿照丹田之中,杀人取珠的诱因肯定强过了不求改变的漱玉节,五帝窟立时
由耿照的盟友变为敌人。

  漱玉节当然也可以杀他赌赌运气,看能否完好如初地取出珠子,但这非是
「最大的利益」——除了化骊珠,耿照此番上山,还向她展示了另一样诱人的筹
码。

  成熟的美妇人从中读出了彼此合作的可能性,微微一笑,明明身姿未变,眉
眼间忽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冶丽,周身散发温软诱人的甘美气息。「典卫大人带
了三百铁骑前来阿兰山,是信不过妾身,怕妾身下毒手么?」

  这样的变化相当微妙,甚至说不上烟视媚行,解作「释出善意」亦无不可,
但耿照仍觉得不舒服,淡然道:「以宗主的身手,尽可将我一剑穿心。我并无岳
宸风的能耐。」

  漱玉节被戳中痛处,笑容微凝,旋又恢复先前的清冷自持,微笑道:「典卫
大人客气。一对一交手,妾身并无胜过大人的把握。典卫大人武功进步之速,实
令人匪夷所思。」

  耿照也不欲逼人太甚,正色道:「帝门在宗主的领导下休养生息,不生动乱,
我所乐见,相信符姑娘也不愿五帝窟自毁基业,没在岳宸风手底下消亡,反坏在
自家人的内斗之中。」从内袋取出将军府的金字牌,搁上扶几:「镇东将军授我
权柄,还在岳宸风之上,可任意调动铁骑三千,毋须请示,希望我能取代岳宸风
在幕府中的地位。为此之故,我需要宗主的协助。」

  漱玉节瞇起一双姣美明眸,猫儿似的抿嘴微笑。自交谈以来,这是她初次露
出感兴趣的模样,甚至忘了要稍加掩饰。或许易地而处,当她手握三千精骑、可
任意驱驰不须请示时,她会选择直接踏平五帝窟以解除威胁,而非前来寻求合作。
少年的提议未免也太有趣了。

  「我希望借宗主麾下的潜行都为我耳目,探听越浦各方的消息,就与从前为
岳宸风所做一样。当然,她们仍归宗主调度指挥,向我汇报之事,自也须向宗主
报告,只是在三乘论法结束前,暂时协助我而已。」

  漱玉节低垂眼帘,抚案笑道:「这对大人有何好处?对妾身又有什么好处?」

  耿照道:「这能使我成为岳宸风。我若能取岳贼而代之,则宗主须用我时,
如得岳宸风之臂助。若我坐不了这个位子,镇东将军另找高明,此人至好不过与
宗主毫无瓜葛,若不幸又来一岳宸风,宗主有甚好处?还不如我来。」

  漱玉节凝思片刻,点头道:「典卫大人所说也有道理。可惜妾身离开黑岛之
时,随身只带了二十余名潜行都卫,昨日不幸折去数人,人手益发不足,恐有负
大人之托付。」

  ——还有你无端端牺牲、弃如敝屣的阿纨姑娘。这般用人,再多也不够!

  耿照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未说出,只摇了摇头。

  「宗主行事谨慎,与岳宸风周旋了如许时日,又发现化骊珠的下落,岂能因
人手不足,失之交臂?我料宗主必已传讯黑岛,悄悄将潜行都的精锐召集过来,
以应其后变化。」

  漱玉节「噗哧」笑了起来,拍手道:「典卫大人好精细!须瞒你不过。也罢,
我手下两百名潜行都精锐,近日陆续抵达,还想该如何潜入越浦打探消息,若与
典卫大人合作,这一节便再容易不过。」

  耿照经慕容柔指点,才知自己与岳宸风之间,最大的差别并非武功高低。

  岳宸风武功盖世,单打独斗,世间少有能人敌,又何须汲汲营营,谋夺虎王
祠、五绝庄,乃至五帝窟的基业?盖因浪迹江湖四处闯荡,一人一身足矣;若想
要成事,却不是单枪匹马能做得到。

  试举情报一例:掌握消息不仅要人手,还不能是毫无经验的生手,要培养一
支可靠的情报班底,须耗费多少银两心血,以岳宸风之能,也无法凭空生出,于
是将黑岛代代相传的潜行都占为己有,掌握各方动态,才能胜任镇东将军的武僚
首席。

  要取岳宸风而代之,这便是第一步——拥有能遍照越浦、甚至洞悉天下四方
的灵敏耳目。

  漱玉节答应得爽快,耿照料她必有后着。两人击掌为誓,又商议了联系指挥
等细节,果然漱玉节嫣然一笑,纤指细抚几面,垂眸道:「典卫大人不比岳贼,
在」那个「平安取出之前,也算自家人了。妾身想给大人安排一位贴身保镖,一
方面回护那物事周全,一方面也可做为传递消息的枢纽。」

  「不用了,我会另在城内安排一处基地,供潜行都诸位姊姊落脚,亦可充当
指挥联络之处。」

  漱玉节笑道:「妾身明白典卫大人心中顾虑。」自怀里取出一卷帛书,细绢
兀自留着贴肉的温香,令耿照不由自主想起她那条冶艳的枣金红肚兜。他强抑心
猿意马,接过展读,赫见帛上以娟秀的字迹写着两行地址,竟是枣花小院!

  他猛然抬头,正迎着素衣丽人的清雅恬笑,沉声道:「宗主!你这是什么意
思?」

  「这是妾身的诚意。」漱玉节敛起笑容,正色道:「我也算看着锦儿长大了,
心疼她这些年吃的苦,对她以及游尸门,我无一丝恶意;安排人手在你身边,除
了方便你指挥潜行都,更为保障我帝门存续。」

  耿照见她说得郑重,闭口不语,只是浓眉紧蹙,神色依旧沉凝。

  「典卫大人自以为天下无敌么?」

  「我从未如此想过。」

  「抑或大人常居安乐,平日绝不涉险?」

  「要找处境比我危险的,恐怕也不多。」耿照苦笑。

  漱玉节含笑抬眸,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倘若典卫大人不幸身故,」那物事「须得如何?」

  耿照一时接不上话,沉默以对。

  「我做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在危急时,有人会不计代价、不顾生死地保护你,
甚至以身相代;万一典卫大人不幸身亡,也有人会毫不犹豫地剖腹取出」那物事
「。此非为了大人,而是为我五帝窟数百年的基业。」

  耿照想了又想,的确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在此事之上让步已多,自己若有不测,宝宝锦儿可会果断地划开他的腹腔,
哪怕只有十不存一的机会,也要保住帝门纯血的来源?答案恐怕并不乐观。

  他并没有考虑太久。「宗主所言成理,我没话说。」

  「多谢典卫大人成全。」漱玉节笑了,杏眼瞇得活像头叼鱼的猫。耿照又在
她眸里望见那既危险又顽皮的狡狯光芒。「妾身安排的这人,一定让大人满意。」
起身轻拉屏风畔的红丝线,一阵清脆悬铃迤逦而出;要不多时,猫儿似的矫健步
子无声无息停在门外,若非身怀碧火功,耿照几难辨得。

  漱玉节轻轻击掌。

  「进来罢,弦子。」

  第七八折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咿呀一声,苗条的身影推门而入,瓜子脸上仍是淡漠一片,丝毫不见起伏。
漱玉节笑得不怀好意,仿佛恶作剧得逞,料定他决计不会拒绝弦子。

  枣花小院已被潜行都探悉,漱玉节向他出示帛书,除了表示对符赤锦及三尸
无有恶意,背后更隐含着威胁之意:一旦耿照拒绝提议,双方合作生变,漱玉节
会对枣花小院采取什么行动,绝非人在山上的耿照所能阻止。

  漱玉节的手法令他心生恶感,那样不加掩饰的得意也是。但眼下却非是意气
用事的时候。耿照强抑不满,冲弦子点了点头:「弦子姑娘好。」弦子静静垂首
侍立,也不答话,宛若骨瓷人偶。

  漱玉节收起少女般的俏皮得色,优雅地做了个手势。

  弦子从怀里取出一只厚厚锦封,双手捧到耿照面前。

  锦封里贮有一纸朱印文书,似是房地契一类。

  「这是……」

  「一点小小的赔礼,请典卫大人笑纳。」漱玉节正色道:「大人也许觉得,
我以符家妹子的安危相胁,是很卑鄙的行径,这点妾身无话可说。」那物事「之
紧要,已毋须妾身赘言,只要能保得此物,个人的声名荣辱何足道哉?再卑鄙再
下流之事,妾身也做得出来。冒犯之处,请大人莫与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耿照听她口气放软软,想漱玉节堂堂七玄一尊,若非为了宗脉延续,何须如
此周折?满腔不忿顿时散去大半,再难铁青着脸,只得苦笑。

  漱玉节又道:「这张房契,乃是越浦城南一处物业,距离驿馆说近不近,施
展轻功来去不过盏茶工夫,正合大人使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送给典卫大人,
兼做妾身麾下这衣丫头的落脚之地。」

  耿照本想推辞,转念想:「枣花小院既不能待了,换个大一点的地方也好。
明着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及,出了事也好照应。」将房契收入怀里,拱手称
谢。

  他先前来时并未见到阿傻,说是伊大夫正替他治疗双手,谁也不见。连日来
甚是挂念,便又问起。

  漱玉节笑道:「大人自己看罢。妾身纵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伊大夫医术之神
奇。不过伊大夫性格古怪,我先与他打声招呼,大人在此稍坐,妾身得伊大夫首
肯之后,便唤人来请。」耿照一听阿傻双手治好了,喜不自禁,连连点头;片刻
忽想起一事,又道:「宗主如不介意,在下想探望一下阿纨姑娘。」

  「喔?」漱玉节停步回头,莹似白玉观音的美丽脸庞依稀透着晨光,面上的
表情似笑非笑:「典卫大人可真是多情哪!也罢,总比薄幸得好。」

  耿照窘得面红耳赤,干咳几声,结巴道:「我……不是……这个……阿纨姑
娘总是为了我……不!这个……在下是说……」

  漱玉节「噗哧!」抿嘴一笑,足绕香风,提裙漫出厅去。回见弦子跟来,轻
挥柔荑:「不必啦,从今而后,你只跟典卫大人,直到任务结束,一步也不许离
开。明白么?」弦子低声应道:「明白。」

  花厅里只剩两人,弦子垂首怔立,始终不发一语。耿照不免尴尬,抓了抓头,
赧然道:「没想到宗主竟派你来。要你别跟着我,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想上哪
儿玩就上哪儿玩,时候到了,咱们再串一串回报宗主……你恐怕不会答应吧?」

  弦子眉头一蹙,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

  「为什么要这样?」

  耿照笑道:「跟着我,你会很无聊的。况且,我不能跟别人解释你的身分来
历,这样也很麻烦。」弦子似是听懂了,倒显得一派宁定,胸有成竹道:「你要
的话,我不会让人看见。」

  耿照哑然失笑,忽听窗棂外轻敲两下,绮鸳推开镂窗,探进大半个身子。

  「你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耿照点头。

  「自然算数。」

  「那好。」她四下眺望,低声道:「跟我来。快点!」见耿照微露迟疑,顿
感不耐:「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动作快些,才能赶在宗主前头回来。」耿照想想
也是,漱玉节并未正面响应他探望阿纨的请求,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再无犹豫,
起身越窗而出。

  弦子也一闪身跟了出来,绮鸳回头低喝:「别来!你守院门,若有动静,先
来通知我们。」弦子全不理会,径跟在耿照身后,面上冷冰冰的没甚表情。绮鸳
一跺脚,暗骂道:「怪胎!」径自领头,左弯右拐,奔入花厅左近的一座别院。

  耿照正伤脑筋要跟阿纨说什么,谁知推开房门,雅致的小厢房里却空荡荡的
没半个人。床上薄被掀开,垫褥犹温,依稀留着两瓣浑圆多肉的臀印,显是刚离
开不久。房内摆设齐整,别说打斗,连一丝仓促的痕迹也无。

  绮鸳越想越不对,旋风般窜出门去,「啪!」推开邻厢房门,探头一看,忍
不住咒骂:「奇怪!人怎么都不见了?」身子微仰,往屋外的长廊尽头叫道:
「阿缇、阿缇!」一名身穿丹红纱衣的少女出声相应,捧着清水瓷盆转出廊角,
碎步而来。

  绮鸳微愠道:「我让你多照看着,才没排你的任务,你跑哪去了?」

  那名唤「阿缇」的少女跑得气喘吁吁,咬唇道:「给大人换水呀!也才离开
了会儿不是?」见得绮鸳身后的耿、弦二人,圆睁杏眼:「这么热闹!出……出
了什么事儿?」

  「阿纨不见了。你离开的时候她还在么?」

  阿缇没好气地乜她一眼,径端水盆进房,笑道:「差点儿给你吓死。她好手
好脚的,上哪儿不行?穷紧张!没准儿是出去散散心啦。」将瓷盆放在几上,卷
起袖管拧了毛巾,给榻上那人擦头抹脸。她十分爱笑,遣词用字虽有些针锋相对,
一口一个反诘,但衬与月盘似的白皙笑脸,听来丝毫不觉刺耳。

  耿照目光如电,就着绮鸳的发顶上一扫,见榻上之人面色青白、双颊凹陷,
两只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焦却散在虚空处,锦被上露出赤裸的胸膛,左肩
密密裹着渗血的白布条,只有半截上臂,其下空空如也,正是水神岛的掌刀敕使
「越王蛇」楚啸舟。

  须知楚啸舟乃黑岛新一代的希望,由漱玉节精心栽培,授予帝字绝学中的上
乘刀法。岳宸风出现后,楚啸舟一心打倒这位鸠占鹊巢的「主人」,忍受人所难
知的艰辛痛苦,日夜磨砺左手刀法。

  谁知他先中了岳宸风的雷丹,虽被耿照、阿傻连手祓除,功体已然大损;后
因琼飞任性妄为,致使左臂被断,一身刀法付诸东流。从听闻岳宸风的死讯起,
楚啸舟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瞪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说话。

  ——一旦失去目标,失去了人生所望,就会变成这样?

  耿照还记得当日在王舍院的树荫中,那个一出手便将自己制服的冷锐青年,
锋芒难掩,犹如一柄绝世宝刀,今昔对照,难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绮鸳问不出阿纨的下落,银牙一咬,拉着耿照的袖管:「来不及啦!再不回
去,怕宗主已……」忽听一把动听的喉音冷道:「怕我怎的?」

  绮鸳心下冰凉,见阿缇急急奔出,挽着她回头躬身:「参见宗主!」

  漱玉节从长廊那头款摆而来,髻上的飞凤步摇漾开金晕,衬与黑纱白履,雍
容之外,更说不出的动人。耿照知她非如表面那般好相与,忙道:「是我央绮鸳
姑娘带我来的,宗主勿怪。」身后绮鸳咕哝一声,似是嫌他多事。耿照能想象她
气鼓鼓的、一脸不领情的模样。

  漱玉节恬静一笑。「典卫大人又不是外人,凡我黑岛辖内,皆由大人来去。
来!请容妾身为大人引见。」

  她身边一名胖子,白白胖胖的脸盘宛若新炊馒头,皮肤细嫩隐透红光,唇颔
并未留须,着实看不出年纪,拈着素绢不住地抹汗,似是十分好洁;神色倨傲,
两眼绝不看人,却不怎么令人生厌。

  那白净胖子头带荷叶逍遥巾、身披皂色斜领交襟长褙子,装扮似儒似道,若
能再瘦个几十斤,便多少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了。两人相偕行来,却说不上「并
肩」,他的肩膀只比漱玉节的细腰稍高一些,走在苗条修长、玲珑有致的玉人身
畔,益发显出五短身量,模样甚是滑稽。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血手白心「伊黄粱伊大夫,多亏有他的回春妙手,
才能为令友接驳筋脉,复原双臂。」

  (果然是他!)

  耿照双手抱拳,长揖到地。「大夫恩德,没齿难忘!我代敝友谢过伊大夫。」

  伊黄粱冷哼一声,胡乱挥手:「不必。我救那小子,既非为你,也非为他,
是看在宗主面上。宗主出得大礼,我也帮得乐意,你们若也拿得出这般礼物,下
回手足断了,不妨多多找我。」

  耿照一愣:「什么……什么大礼?」

  伊黄粱道:「关你屁事?」哼的一声,懒洋洋道:「我不缺金银,生活自在,
平生所好,唯女人而已。可惜!遍阅世间诸般女子风情,胃口越来越刁,此间乐
趣,渐不如往昔。幸好宗主知我,否则当真了无生趣,啧啧。」

  耿照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伊黄粱自承好色、无女不欢,但一路偕漱玉节而
来,休说不曾毛手毛脚,连目光都没多瞄一下,对绮鸳、阿缇,甚至明艳清冷堪
称绝色的弦子也未稍稍失礼。世间,岂有这般「好色」之人?

  「见你一脸目瞪口呆,便知你肤浅。」伊黄粱冷笑:「性喜渔色,非是急色、
贪色,如发情的公狗追着母狗,遍地流涎,难看至极!难不成通晓美食的饕家个
个都是大胃王,餐餐要吃几斤饭么?吃得精不等于吃得多、吃得急,男女间交合
享乐,亦不外如是。

  「时时刻刻叼根鸡腿在口边,吃得满嘴油腻之人,你以为真懂吃么?肤浅!」

  耿照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再一想又觉颇有道理,男女合欢乃世间至乐,谁
不喜爱?只要你情我愿不涉侵凌,嗜色如嗜食般精细讲究,似也非不可告人之事。
但漱玉节守贞自持,当然不会自作「礼物」,又不知是哪个潜行都的女孩儿倒了
楣——耿照目光一凛,冷冷盯着眼前的素裳美妇。

  漱玉节笑意娴雅,装作不解,对伊黄粱道:「大夫这回操刀辛苦,妾身已备
妥十数名美貌处子,待大夫兴致来时,再一一召来挑选。」

  伊黄粱摇头。

  「以天雷涎续脉,不过区区事耳,要你一名美貌侍女赏玩,也尽够了。然而
宗主所求,难道仅是如此?你希望那小子恢复到什么程度,是足够吃饭写字,一
生与常人无异,还是舞刀弄剑,得以锻炼武艺?抑或练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绝世武
功,登山踏雾指点江湖……这些,都是不同的价码。」

  「这个嘛……」漱玉节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伊大夫!」耿照心神激动,语声不禁微微发颤:「你是说……阿傻不但能
练武,还有机会练成一身纵横江湖的本领么?」

  伊黄粱冷笑:「笑话!这有何难?我连砍了一半儿的脑袋都接得回去,别听
得那副泪眼汪汪、死没出息的德行!」抬望漱玉节,悠然道:「给我半年,能教
他持刀上阵,杀得江湖一流好手汗流浃背,莫可匹敌;给我一年,你的潜行都里,
包管再没一个是他的对手;若有个三年五载,放眼当今刀剑榜之上,有机会一争
岳宸风空出来的位子。」

  漱玉节笑道:「大夫既夸下海口,代价定然不便宜。」

  伊黄粱哼的一声,负手道:「我开的价码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费多
少时间,雪贞便留在我身边多久,绝不多耽误她一日。」漱玉节笑容倏凝,垂着
玉砌似的修长雪颈细思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断然道:「就依大夫。」

  伊黄粱也松了口气,微露笑容;察觉还有旁人,才又回复那副目中无人的神
气。

  看样子这名叫雪贞的女子对他必然重要,为争取她多留一刻,伊黄粱不惜接
下再造阿傻的任务。漱玉节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贞是伊大夫的爱姬,
乃妾身当年所赠,算算也有……十年了罢。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之约,转眼将届。」

  伊黄粱仿佛怕她反悔,又将那「雪贞」要了回去,冷哼一声。「这十年来我
为你做了多少事,且不说救人医病、配制」蛇蓝封冻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
辟神丹「的药方,难道还不值么?」

  漱玉节笑道:「值!怎么不值?能结交伊大夫这样的朋友,帝门上下铭感五
内。我还要多谢大夫宝爱雪贞哩。」

  ——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遍阅天下美女的伊黄粱念兹在兹,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来。又听漱玉节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实是万
幸。却不知啸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尽复旧观否?」

  伊黄粱怒道:「他这是心病。谁让你们把岳宸风的死讯告诉他的?就算是骗,
也要骗得他爬下床来,奋力振作。最好同他说,你那宝贝女儿被岳宸风抓去了,
先奸后杀,杀完了还奸尸,末了砍成十七八段喂狗……我保证三个月内,五帝窟
又添一高手耳。

  「现在可好,哀莫大于心死,你给我一块废柴,怎长得出树来?」

  漱玉节心念一动,沉下面孔,冷冷问道:「有谁跟楚敕使说过话?我不是下
令让他好好静养,不许打扰么?」阿缇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嚅嗫道:「回宗主的
话,昨儿少……少宗主来过,说要带敕使大人去捞岳宸风的尸体。她走之后,楚
大人便不说话啦。」

  「就这样?少宗主还说了什么?」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说话,奴婢不敢多听。」

  瞧她的模样,琼飞分明说了什么,只是不堪之至,连她们都不敢多口。

  漱玉节气得全身发抖,低声咒骂:「这……这个小畜生!」省起还有外人在
场,忙收敛怒容,勉强笑了笑:「伊大夫,少时我再与啸舟谈谈,教他莫要灰心
丧志。至于他的武功,还要劳烦大夫想想办法。」

  伊黄粱兴致索然,随口应付道:「这桩说大不大,实难索价。这样,无论成
与不成,你找个侍女给我。」

  漱玉节喜动颜色,目光越过了耿照,忽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颔微抬,
怡然道:「大夫见她如何?她是我潜行都的精锐,身手了得,面貌清秀,亦是处
子。大夫若合意,我让她服侍大夫。」指的竟是绮鸳。

  绮鸳垂首而立,不知是觉得屈辱或惊恐所致,身子不住轻颤。

  (这……实在是太过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岂可插标陈市、任人品评!)

  耿照面色铁青,忍不住握紧拳头,忽明白漱玉节是冲着自己而来。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权力。即使双方结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挥潜行都收
集情报、刺探消息,但这些仍旧是她漱玉节的人,是她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
如忠犬般牺牲奉献,绝无二话的死士。绮鸳、阿纨如是,弦子亦如是。

  为营救绮鸳而得罪伊黄粱,直接受害的将是阿傻。漱玉节料准了耿照必定投
鼠忌器,稳稳地踩着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插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时,当
牢牢记住今日之痛——(可恶!)

  谁知伊黄粱瞥了绮鸳一眼,冷哼道:「处子生涩,是我服侍她还是她服侍我?
无趣!你这一个,目光不驯,野性外露,若肯花心思调教,不定有些意思。但白
日里我得给你治这个治那个的,没工夫折腾,换个乖顺些的罢。」清冷的弦子、
爱笑的阿缇显然不合他的心思,索性连看都不看。

  漱玉节也不在意,笑道:「方才我唤的那个,大夫以为如何?」

  伊黄粱略一思索,点头道:「挺好,就她呗。我懒得再挑啦。」

  身后的绮鸳似是恢复镇定,连一旁的阿缇也松了口气。耿照实在听不下去了,
插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罢?数日未见,我实挂念得紧。」伊黄粱鼻孔朝天
重哼一声,肥肥短短的两只手交迭,笼在袖中,冷笑道:「想看?教你看个够。」
撇下两人,径自回头,背影浑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面馒头,看得人饥肠辘辘。耿、
漱二人并肩随行,漱玉节没事人儿似的,随口笑问:「典卫大人,你那朋友就叫
阿傻么?他无法言语,妾身几次想问其出身来历,他总是一个字也不肯写,连姓
名也不肯说。」

  耿照摇头:「他现在没有姓名,就叫阿傻。」将岳宸风霸占虎王祠、夺人名
姓的事说了,对于阿傻、明栈雪的私情自是绝口不提。

  饶是漱、伊两人见多识广,也听得面色凝重,久久不语。半晌,漱玉节才长
叹一声,喟然道:「岳贼行径,便说是」穷凶极恶「,似也太轻啦。幸而伏诛,
否则不知还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动,忙问:「是了,宗主,攻打五绝庄时,可有顺利接出上官夫
人母女?」他本想说出何患子之名,顾虑到有伊黄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
是他信不过伊黄粱,只是岳宸风亡故后,五绝庄内尚不知有什么变化,为免拖累
何患子,还是谨慎为好。

  漱玉节道:「妾身正要与典卫大人说此事。据潜行都回报,接应行动原本十
分顺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还在庄里了。)

  岳宸风已死,五绝庄本就是上官家的基业,上官巧言纵使奸恶,有适君喻坐
镇节制,庄内的形势料想不致更糟。后续须利用潜行都的刺探之能,与何患子取
得联系才行——耿照一边盘算,忽听伊黄粱道:「岳宸风这么恶,倒是一帖上等
药引。」停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儿。」三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月门前,院
中草木扶疏,小轩窗里,阿傻身着雪白中单,正拈着笔管埋头写字,双手虽仍不
住颤抖,握笔的姿势却与常人无异。

  「阿傻!」

  耿照飞奔而入,两人相见,各自欢喜。

  阿傻双手腕间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弯,手背上也各有
数条长短、方位不一的痕迹。耿照满以为伊黄粱替他切开皮肉接驳经脉,必定留
有凄惨的刀疤,岂料疤痕却是极轻极淡的绯樱色泽,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两侧
留有缝合的痕迹,还以为是被指甲划伤之类。

  「这……」他睁大了眼睛,开口时竟有些结巴:「这是几时完成的?怎能…
…怎能好得这么快?」

  「三天前才拆的线。」阿傻打着手势:「她们说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
弄好之后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时间。」

  这样的愈合速度,简直是骇人听闻了,耿照心想。

  但转念又觉理所当然:伊黄粱号称续断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觉疼
痛的麻药「死不知」之外,还须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令骨肉自行生合的
金创秘方才行,否则伤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动刀时你正睡着,」耿照一边笑,一边打手势:「没能看到伊大夫变
了什么戏法,要不学了起来,以后我们俩就靠这帖金方发财啦!」阿傻嘻嘻傻笑,
不住活动着双手十指。

  经雷劲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表皮尽褪,新生的肌肤呈淡淡的粉红色,汗毛
如婴发般金细柔软,指掌较常人略瘦,更显纤长;灵活度自是远胜从前,但仍看
得出僵硬无力,提笔所书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笔活像蚯蚓蠕动。

  耿照拈起未干的宣纸,但见墨迹纵横,却看不出写的什么。

  「阿傻,你都写些什么字?」

  「不是写字,是画画。」

  他指着案上的一本宽册,摊开的两纸对页各绘着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红釉
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头插着各式花朵长叶,姿态妍丽、勾描甚工,原来是一
本花艺图册。「伊大夫让我画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张。他说等我能画得
跟簿子里一样好,他便传授我杀那厮的必胜之法。」

  耿照本想再说,瞥见月门外伊黄粱回头就走,漱玉节以眼神示意他出来,随
即跟着消失在洞门之后。耿照按着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
速度说:「你且安心静养,别想这些。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阿傻点头,拈起笔管,又再度沉入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与世隔绝的无声世
界。

  耿照出了小院,径问伊黄粱:「大夫!他双手筋脉才刚刚接上,一天要描一
百张图,难道不会太过辛苦?」

  伊黄粱冷笑道:「岂止辛苦?天雷涎毕竟是外物,强埋进体内,便似箭镞留
在肉里,这一截异物密密地接着掌管知觉行动的筋络,还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动
一下,就像有无数尖针在肉里戳了又戳,比死还难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待他静养恢复之后……」

  「……成了个废物再重新练过?你不烦,我还嫌腻歪。」

  伊黄粱怪眼一翻,抢白道:「他残废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顺着现有的脉络
再长一遍,仍是残废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费了。疗残愈断,本是逆天之举,
你以为平平顺顺、舒舒服服便能达成么?天真!」单手负后,迎风甩袖:「这只
是个开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张工笔花艺图,双手的筋脉、肌肉也复原得差不
多,可以开始学本事啦。他这个阴阳怪气的性子,很对我的脾胃,若能有三年的
时间,好生学习插花一道,就算岳宸风那厮活转过来,也能教他再死回去。」

  这下连漱玉节也不禁瞪大了眼睛,与耿照一齐脱口:「插花?」

  伊黄粱一脸「你们这帮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让他描花艺图本
干什么?要看得舒心,还不如画春宫图算了。插花插得好,杀人没烦恼,岂不闻」
如水东注,令人夺魄「?花爵九锡中别有天地,奥妙无穷,懒得同你们说!」

  漱玉节陪笑道:「每次听大夫说话,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伊黄粱摇着大馒头似的白胖脑袋,咕哝道:「天地万物,莫不存道,百工技
艺中以艺术为最高,连模拟飞禽走兽的姿态都能入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岂
没有值得借鉴之处?宗主,不是我说你,此间慧根,你实不如雪贞矣!也难怪你
那个女儿一点灵性也无,看得人没半点胃口,只想打她屁股。」

  漱玉节被他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居然也不羞恼,叹道:「先夫见背得早,
都怪妾身家教不严,惯坏了孩子。唉!」

  忽听背后一声轻呼,声音颇为耳熟,耿照转过头去,见一名身穿细白衫子的
少女端了碗汤药,双颊晕红、容颜俏美,睁大的杏眼里除了惊诧之外,还透着一
股莫名羞喜,更添丽色,竟是阿纨。

  「典……典卫大人!」漱玉节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红晕更是爬入领中颈
根,怯生生唤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见她气色红润,登时放心不少,笑道:「阿纨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
我适才去看你,没想却扑了个空。」阿纨害羞极了,垂颈道:「我……宗主让我
来给伊大夫帮帮忙。我……我先去啦。」没等耿照开口,低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连汤药洒了小半碗也没发觉。

  耿照闻言微怔,忽想起漱玉节的话,浑身一震。

  这回伊黄粱却老实不客气地盯着阿纨的背影,摇头晃脑了半天,口中啧啧有
声,还不时伸手比划测量,仿佛在鉴赏什么精致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样,已非
处子,但破瓜不久,春情满溢,正是可人的时候。此姝不坏,很是不坏!」

  漱玉节笑道:「大夫满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让她好好梳洗打扮,为大
夫侍寝。」

  伊黄粱摇头。「不忙,我还有些事要做,过几天再说。有个盼头,沉淀几日,
品起来更加有滋味。」

  漱玉节优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识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贞欢喜。」
她嘴上与伊黄粱说话,目光却直对着一脸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
有一丝难言的挑衅与示威,恍若一头叼着猎物的美丽雌狐,正自对手跟前怡然行
过。

                ◇◇◇

  漱玉节果然出手大方。

  位于朱雀航的这座大宅占地广衾,重门深院,便住百来人也够了,难得的是
这宅院并非闲置已久,不但家生齐备,连婢仆也一应俱全,还有几名看似待了大
半辈子的老仆,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显是经营已久,非仓促购置的物业。

  耿照手挽符赤锦步入大门,二十几名婢仆分作两列,恭敬垂首,齐声道:
「典卫大人安好!夫人安好!」符赤锦娇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掩口笑道:「哎
哟,好大的阵仗,真折煞奴奴啦!」

  领头的是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双手笼在袖里,躬身趋前:「大人、
夫人好,小人李绥,是这儿的总管,打理这座宅邸已有十数年啦。从今儿起,您
两位便是这里的新主儿,请尽管使唤小人等,千万别要见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过是暂借此地落脚罢了,待诸事了结,宅子还是要归还
原主的。」李绥笑道:「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只知,从今儿起,两位就是小
人等唯一的主儿。大人与夫人若还用得到我等,小人们必当尽心伺候;若不用小
人了,小人等便乖乖离开,绝不怨怼。」

  这是漱玉节的宅子,里头要说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难令人信服。耿照
环顾众人,朗声道:「诸位放心,只要我还在这里一日,大伙儿一切如常,绝不
变动,请不用担心。」婢仆等俱都露出欢容,连声称谢。

  李绥本要取出账本给他二人过目,耿照推说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绥甚是乖
觉,沿途陪笑,只随口向新主子介绍宅邸,约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
往后进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锦笑道:「看来骚狐狸宝贝你得紧,出手
便是」金屋藏娇「,真真豪气!」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阵,又道:「新
宅易主,整批下人换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家相公真是好人,一个没少,通通留了
下来。」

  耿照正色道:「我见他们不像会武,不过是普通百姓,每个人后头都有几张
嘴等着吃饭。我们又不是要长居于此,指不定十天半个月就走,何必断了人家的
生计?」

  符赤锦「噗哧!」一声,挽着他的臂弯笑道:「是,我家典卫大人宅心仁厚,
偏生我呢,就是妇道人家小心眼,专断人家的家计,饿死一户几十口的。也罢,
武功能高过你的,遍数五岛也凑不出几个来,你既说他们不会武,多半是真不会
啦,我还怕我走了眼。」

  耿照离开阿兰山之后,并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领三百骁捷营铁骑,前往越浦
城外的巡检营驻扎。

  骑兵下马脱盔之后,耿照才知情况比想象的更加严重:三百人里,十六、七
岁的娃娃兵约占了三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则是油里油气
的老兵。

  这些人当兵当久了,什么风浪没见过?天皇老子的帐也不买,有油水先抽,
遇事能躲则躲。一伍、一班,甚至一营窝着几个,已足够带兵的官长头疼,于鹏
怕是把麾下各级单位的麻烦人物都抓出来,硬生生凑足了三百之数。

  那带头的队长罗烨年纪不大,领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见老兵下马后三三两两,
态度散漫,原本在驻地的整肃纪律荡然无存,气得白面更青,颊畔的刀疤隐隐跳
动,拔刀吼道:「各伍肃立!大人要同大家说话!刀盔不得离手,哪个不会站的,
我砍了他没用的腿!」老兵一片哗然,见他不像开玩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
好。

  罗烨还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请。」耿照找了处堆高
的粮袋试试迭得牢不牢,这才爬上去,大声道:「各位弟兄辛苦了……」后伍有
人大喊:「几时管饭哪?」众人轰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来,待片刻众人笑累了,喧哗渐止,才续道:「……我奉将军之
令,来维持越浦城内外的警跸安全,特向于、邹二位借兵,以执行任务。」慕容
柔治军至严,军士们一听「将军」二字,反射似的肃静下来,人人收了笑容,几
百只虎狼般的眼睛烱炯而视,一齐投向粮堆顶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声「侥幸」,神色自若,朗声道:「今日先请诸位在此歇息,待
我召唤,便要整装上鞍,立时赶到。」将队伍交还罗烨。一名老兵指着营外远处
驻马等候的弦子:「喂,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么?屁股挺翘的嘛!」惹起一
片怪叫。

  罗烨面色丕变,却被耿照拉住,微笑摇头。

  他送耿照出寨,两人一路无话,临到辕门时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领
这一帮老油条,辛苦你啦。」罗烨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铁铸,绝不动摇,
口吻守礼却淡漠:「领兵是属下的职责,不敢劳大人费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枣花小院,向宝宝锦儿说明一切。符赤锦心思细密,直
指问题所在:「老爷现下最怕的,恰恰是」疲于奔命「四字。你有了兵、有了探
子,须把中枢集于一处,偏偏又不能摊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骚狐狸的宅子很理
想,我也赞成搬过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还有家眷。让你和三位师父在这里,我实在
不放心。」符赤锦心中欢喜,粉颊悄染,咬唇笑道:「嘴巴这么甜,非奸即盗!
带了个小老婆回来,才这几句便想打发我?」

  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宝宝,你明知我烦恼得要命,就别拿这个挖苦我啦。
带着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将军解释?今儿在巡检营里,也被那些军士拿来取笑,
若要服众,恐怕还得想想办法。」

  符赤锦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冷不防扬声叫道:「弦子,我知你听得见
我,出来罢!」连唤几声都没反应,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乜着耿照,一副「叫你
小老婆出来」的神气。

  耿照头皮发麻,暗叹一声,叫道:「弦子姑娘,麻烦你现身一见。」语声方
落,窗格已无声无息推开,弦子一跃而入,随手掩上窗牖,漆黑紧裹的夜行衣装
扮更衬得纤腰一束,身段苗条。以耿照的灵敏知觉,也只在她动身的瞬间听到房
顶的瓦片传来轻微细响,无异于猫行雁落,足见弦子隐匿功夫高明。

  符赤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道:「肩宽腿长的,正好。」回顾耿照:「我
明儿准备替她几套男装,你再命人送套将军亲卫的袍服来,我替她量身改一改,
包管里里外外无不服贴。」

  「就……就这样?」他下巴又快掉下来了。

  「就这样。」符赤锦笑道:「以老爷的身分,不管身边带什么人,也是理所
当然,旁人不会问,也不敢问。让她换上男装,不过是让你自在些罢了。慕容柔
自己身边多的是江湖人,深知用人之道,他更关心交付的任务,而非是你用了什
么人。要不,他就不会给老爷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于是就这么定了,白日里弦子换上男装,以将军府亲卫的姿态跟着他到处行
动,弦子本就高挑修长,扮起男子不致太过娇小,经符赤锦巧手妆点,俨然是一
名英姿勃发、相貌俊美的少年军官。

  耿、符在枣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三位师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
一处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别交代李绥,说那院子是他练功处,未经自己或夫
人许可,严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将后进当作潜行都的指挥中心,女郎们不分昼夜,或着夜行黑衣、或乔
装改扮,川流不息地进入汇报。耿照不能整天在宅里候着,弦子与他寸步不离,
符赤锦又要专心照料三尸,只得让女孩们把情报写下,待耿照返回再整理消化;
数日下来,积得满案零碎纸头,越看越乱,毫无头绪。

  「原来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耿照不禁叹息。

  某夜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宅邸,发现书斋里灯火通明,窗纸上人影晃动,
推门一瞧,屋里数名女子埋头抄录,居中一人收了誊稿观视,分门别类、有条不
紊,来回踱步之间马尾甩动,充满弹性的两瓣翘臀绷出强劲有力的肌肉线条,正
是绮鸳。

  余人见他进来,纷纷停笔起身,喊道:「典卫大人。」绮鸳却未回头,骂道:
「干什么?继续工作!」众姊妹听她发号施令惯了,忙不迭地坐了回去。

  耿照来到她身后,还没开口,绮鸳反手扔来一摞装订好的薄册,没好气道:
「今天入城的武林势力,还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动……通通在里头。以后
像这样的东西,每六时辰给你一份,一天两次,来不及看也无妨,有急事我会派
人飞报弦子。你若未交付其他任务,我们便以追踪谷城大营、东海臬台司衙门的
动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势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踪等四项为主。明白了么?」

  这四项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将军调兵遣将也未必会
知会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跸交给耿照,那么监控谷城那厢的动静,应该最能察
觉他的意图。

  绮鸳为漱玉节指挥第一线的行动,经验丰富,不只判读情报高人一等,盱衡
形势的眼光也颇独到,临阵方能指挥应变。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场,便知这四条
乃是当务之急,须牢牢掌握,才能应付未来的变局。

  耿照愣了一愣,讷讷道:「是……是。」

  绮鸳仍是背向他。「知道了还不快出去?碍手碍脚!」

  耿照见诸女竭力忍笑的模样,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绮鸳叫住。

  「喂!我这人不喜欢啰唆,就……就直说啦。」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
「那日谢谢你在宗主面前替我说话,虽然很多余……我可不是因为这样才来帮你
的。宗主恼了我,不让我待在她身边,罚我来给你收拾烂摊。」

  耿照低声道:「阿纨姑娘的事,我会想办法向宗主疏通。」

  绮鸳摇头。「不必了,越帮越忙。管好你自己的事儿罢。」啪的一声关上房
门,震得镂窗格格作响,犹带一丝烟硝火气。想必她此刻的表情,一定还是那样
气鼓鼓的吧?

  耿照边翻阅那本情报册子,一边踱回院里,进门时宝宝锦儿才刚坐下,俏脸
上微带倦意,看样子也还没梳洗。一见他回来,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给老爷
打盆热水洗把脸。」

  「方才进门洗过了。你也歇会儿罢,我们都别忙啦。」两人相视一笑,并头
坐上锦榻。

  符赤锦随手翻看绮鸳编写的薄册,啧啧称奇。「漱玉节那骚狐狸不简单,训
练出这么一批能干的小妮子,图的恐怕不是五岛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
主。」

  耿照笑道:「宝宝锦儿忒聪明,看来这盟主的宝座,只能靠你跟她一争了。」
符赤锦咯咯笑道:「争什么?我家老爷出马,骚狐狸登时成了软狐狸,不过烂泥
一滩,还不乖乖任你摆布?」

  想起阿兰山上一轮交锋,耿照可笑不出来,摇头道:「漱宗主比我想象得要
无情多了,感觉跟……跟那岳宸风好像,都不把手下当人看。我实在不明白,她
是亲身受过苦的人,怎会变得和他一般模样?」将阿纨的事说了。

  符赤锦原本还笑嘻嘻不当回事,听完却收敛形容,片刻才道:「这件事上,
未必是漱玉节不对。绮鸳说得有道理,你还是别管了,省得越帮越忙。」经不住
耿照一再追问,正色道:「二师父受的伤,你是亲眼见得。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如此重创,岂能有幸?」

  这个疑问存在耿照心中多时。大战结束,三尸闭关养伤,他并未见到三人状
况,连移来此间都是由宝宝锦儿与三尸自行处理,绝不让他参与。耿照当然不觉
得是三尸信不过他、把他当外人,想来其中必有什么不便之处。

  「常人受到那样沉重的伤势,必死无疑,但二师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尸
踬部的镇门神功,是一门可任意转换精力与功力的奇术。人体本有自疗之能,只
是未经锻炼,自有其极限;二师父受伤后,将大半功力转化为促使肉体再生的精
元活力,才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耿照虽未练过「白虎催心爪」,但修习内功,本就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
而后练神还虚的历程,练至通达之境,精、气、神三者可任意转化,似也不是难
以想象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绝的结丹之法,应也与其相通。

  符赤锦道:「圣人有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涉
猎五帝窟与游尸门的武功,像这种以生命精元交换内力或异能的功法,在七玄并
不罕见。而帝字绝学中就有一门这样的奇功,名叫」蛇腹断「。」

  耿照曾听她与岳宸风提过。

  「蛇腹断」是黑岛潜行都人人都练的武功,仅女子可练,练成后阴中含有剧
毒,受辱时与敌同亡,或荐身敌人席枕,于欢好之际将其毒杀。岳宸风因顾忌这
门诡异的秘功,才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头。

  「」蛇腹断「的毒性极强,中者无解,这是因为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转化而来,
只对活物——特别是男子——有反应,无法以寻常医药度量。」符赤锦娓娓解释:
「毒既是内力的根源,亦与自身的性命结合,三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只觉匪夷所思,喃喃道:「练了这种武功,岂非一辈子都不能……嫁人?
这牺牲也未免太大了。」他本想说「生儿育女」,唯恐触动宝宝锦儿的心事,改
口说是「嫁人」。

  符赤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历来潜行都的选拔,非黑岛的纯正血脉不取,
怕外来之人有异心,不肯为神君效死,说来说去,都是上位者的私心。」

  耿照蹙眉道:「宝宝,这样便说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纯血传承,能诞下纯血
后裔的女子可是宝哇,选拔做为潜行都的一份子,岂非大损黑岛的利益……」此
话一出,连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实上,黑岛不但没有没落衰亡,实力还是五岛
中数一数二的强,其中必有蹊跷。

  符赤锦冷笑:「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将毒素排出体外,就能生育啦。」

  耿照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失声道:「这……这……」一时无语。

  「蛇腹断」将剧毒、内力与生命精元练成了一处,「逼出体内之毒」,其实
就是把合而为一的内力与生命一并放弃。黑岛女子担任潜行都卫到了某个年龄,
渐不能胜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转行功,将毒元内力一并舍弃,变回手无缚鸡之力
的平凡女子,受孕怀胎,为黑岛延续血脉。

  但因三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只内力寥寥无几,连生命也变得短暂,多则十
年、少则一胎之后,便即香消玉殒,孩子则由岛中众人抚养长大,做为潜行都的
后备。除了少数终生不育、留以训练新人的核心菁英,潜行都诸女罕有活过三十
岁的。

  「那么,阿纨姑娘她……」

  「漱玉节让她来取精,必先命她逆转行功,舍弃了」蛇腹断「的内元。否则
毒死了你,还有什么好试的?」符赤锦面色凝重,轻声道:「绮鸳说得一点也没
错,伊黄粱选中阿纨,已是最好的结果。若看上其他潜行都卫,岂非又要再平白
饶上一名花样少女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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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九折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这与其说是剥夺生命,更像是被夺走了青春。耿照回想起书斋里的绮鸳,以
及那些伏案振笔的俏丽少女们,不敢想象一直以来,她们是抱着何种心情来面对
这样残酷的、毫无选择的悲惨人生。

  「活在宗族的世界里,每个人不过是衣上的一点线头,她们的母亲、师长、
姊妹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将来她们的女儿也会这样走下去,就像呼吸吃饭一样自
然。」符赤锦淡然道:「那些潜行都女子的事儿,以后你别管啦。你管不了的。」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符赤锦又道:「二师父伤重,虽保住了性命,但功力大
损,须找一处土金气旺的修行地,慢慢调养恢复。大师父与小师父的情况也差不
多。」

  耿照见她的模样心里有了底,握着她的手温言道:「你已有计较,是不是?」

  符赤锦淡淡一笑,柔嫩的小手任他握着,咬唇道:「世上土金之气至强,莫
过于昔日游尸门的总坛所在,人称」千年不朽常伏地「处。我想带师父前去闭关,
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修补三位老人家折损的功体。」

  耿照脱口道:「我陪你去!」话甫出口,心不由一沉。

  符赤锦笑道:「你走得了么?我的事是了啦,可你的才起了头儿。我也想留
在你身边,看能不能多少帮上一点,但三位师父的伤势不能再拖。你放心罢,我
不会再寻死啦,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三位师父,报答他们对宝宝锦儿的恩情与
疼爱。我会好好的,等……等你来找我。」粉颊微红,想掩饰羞意似的咯咯一笑,
温温的小手慢慢翻转,握住了他的手掌。

  耿照知她看似柔媚,其实慧巧心坚,一旦决定了的事,必已考虑周详,而且
贯彻终始、绝不改易,一时无话,半晌才轻捏她的手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大师父说了,再办完一件事儿就走。」

  玉人「咭」的一声轻笑,眨了眨眼睛,狡黠的模样无比娇媚:「这是秘密。
老爷别再问啦!」

                ◇◇◇

  往后的形势发展,却远超过耿照的预期。

  慕容柔连番求见,皇后娘娘总是推说身体不适,谁也不见,驿馆这厢吃了几
次排头,约莫将军也火了,遂不再派人前往。

  求见被拒的大小官员们不比慕容柔,在栖凤馆外苦候落空,仍是带着礼物随
从,日日前来排队递帖,渐渐传出流言,说皇后不见镇东将军,是因为在「等」。
流蜚一起,栖凤馆外大排长龙的热潮迅速消褪,从昨日起便空荡荡的,大有「山
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等什么?」耿照翻阅册子,不觉皱眉。

  「等琉璃佛子。」绮鸳道:「凤驾前来,不见臣民是很不寻常的,只能认为
皇后娘娘是在拖延时间;而该来却还未来的,只有琉璃佛子。她二人前后脚离开
平望,依常理推断,皇后不过是诱饵,真正的杀手锏在佛子手中。」

  耿照愕然。「」杀手锏「又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绮鸳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泼啦啦地翻动厚厚一摞情资:
「市井的说法,大多与慕容柔脱不了干系。咸以为琉璃佛子带了圣上的密诏,要
来对付慕容大将军。」

  耿照不禁失笑。他入得慕容柔的幕府虽才几日,也知将军府组织之严密,岂
能说拔就拔?况且,派一名京城名剎的高僧来诛杀封疆大吏,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小老百姓不懂朝廷运作之复杂繁琐,才会产生如此荒谬的想象。

  绮鸳却一本正经。「央土东部各驻军卫所,近日调动频繁,这是从前没有的
事,再加上皇后迟迟不肯接见、佛子又还未露面,其中大有蹊跷。倘若慕容柔心
生不安,欲挟皇后以自保,正好授人以柄。」

  耿照还是摇头。以他所知的镇东将军,怕不知「心生不安」为何物,何况连
他们俩都能想到的圈套,套得了这头不世之狼么?

  绮鸳抽出一张纸头递给他。

  「袁皇后是大学士袁健南的女儿,袁家是央土士族,自前朝以来就很有名望。
但袁大学士夫妇膝下空虚,并未育有子女,袁皇后乃是螟蛉,你猜是从谁家抱来
的?」

  他望着纸上所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任……任逐桑?袁皇后是他的女儿?」

  「先帝定下这门亲事,一口气拉拢央土商贾、士族两大门阀,也算极高明啦。」
绮鸳道:「皇上讨厌皇后,也讨厌慕容柔;皇后是任逐桑的亲生女儿;慕容柔讨
厌任逐桑,皇后却替慕容柔说过好话。你玩过斗兽棋么?」

  斗兽棋的棋盘横七纵九,跟象棋一样分成两边,中间有河流阻隔,对奕的双
方各持象、狮、虎、豹、犬、狐、猫、鼠八枚棋子,大可吃小,同类互吃,而最
弱小的鼠则能吃象。因棋子有趣,讲究的还会以雪花石膏与黑石雕出动物形象,
在一般公卿富贾家中很受女眷的欢迎。

  耿照出身贫穷的中兴军村,自是不知,讷讷地摇了摇头。

  绮鸳似觉无趣,急着想结束话题。耿照越来越觉得她是真的讨厌自己。

  「总之,」鼠「这枚棋子虽弱,谁都能吃了它,但只有它可以下水、到处乱
跑;对手稍一不慎,还能趁机吃了大象。比起慕容柔、任逐桑、甚至皇上,皇后
才是这盘棋上的」鼠「。」

  耿照听得懵懂,但也知事情绝不单纯,暗自警醒。慕容柔倒是一派轻松,照
样埋首军务,这几日索性去谷城大营检阅,似乎全不在意,视满城风声鹤唳如无
物。

  唯一一次召见耿照,除了吩咐他让符赤锦来陪夫人外,就只问了七玄的事。

  「七玄?」才刚提过宝宝锦儿,耿照暗自凛起,所幸碧火功修为日益精深,
先天真气发在意先,心绪波动还未到面上,便已沉若深水,不致露出异样。

  慕容柔放落公文抬起头。

  「我知你是七大派弟子,探问邪道七玄的动静,觉得为难么?」

  耿照摇头,想了一想才道:「将军既已吩咐,属下这就去查。」

  慕容柔点了点头。

  「当夜伏击我的明显有两拨人,除了天罗香,另一批人也须清查。那名唤作」
鬼先生「的黑衣人一意教唆,乃是关键人物,应列为首要目标。」

  集恶道退出东海武林三十年,方兆熊等虽听媚儿被称作「鬼王」,却不知是
哪个鬼王。岳宸风握有五帝窟这支奇兵,与七玄的渊源不可谓之不深,应能想到
是集恶三冥之一的鬼王阴宿冥,但听慕容柔的语气,岳宸风似未向他禀报。慕容
柔纵有辨别真伪的异能,却无法不问而知。

  耿照本就想调查鬼先生的来历,这点与他目标一致。慕容柔本要重拾公文,
忽想起一事:「此事必有时效,须得赶在七玄盟会之前,查出一点眉目。否则那
帮妖魔鬼怪一晤,又将生出许多事端。」

  耿照吃了一惊:「他怎知七玄即将聚会?」须知此事隐密,连漱玉节都不曾
对岳宸风提起,宝宝锦儿纵与自己亲密无间,也未多泄漏半点。除非慕容柔另有
消息的来源,否则怎知七玄大会将开而未开?

  慕容柔看出他满心疑惑,笑道:「当夜那鬼先生喊出」七玄同盟「四字,欲
断天罗香的退路,此乃逼反之计。若同盟已成,保守秘密还来不及,岂有喊破之
理?天罗香的雪艳青临走之际曾提到」七玄大会「,我料鬼先生要在此会上逼反
天罗香,才教唆她们来杀我。」

  耿照心悦诚服,暗想:「他所知不及我,阴谋诡计在此人面前却无所遁形!」

  任务到手,潜行都策动罗网,将注意力从正道移向其余五玄,如水银泄地般
深入越浦里外各处,使出浑身解数收集情报,但除开天罗香、集恶道两个显著目
标,成果却极有限。照目前情况看来,鬼先生这「七玄大会」恐怕凑不足数,眼
看开不成了。

  耿照每日听取绮鸳的汇报,渐能掌握城中动态,心中益发宁定,已非先前那
般茫然失措。

  此外,他更命潜行都追查某人的行踪,才知当日在王舍院中遇到那个叫阿缇
的少女,不但拥有出神入化的画技,还能按照他人口中描述,速写出连她自己都
没见过的人,眉目形容便如真人般肖似。

  阿缇照着他的口述涂涂改改,勾线着彩,把肖像画了出来,诸女纷纷围观,
无不赞叹。绮鸳皱眉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肯定是瞎掰!」耿照好说歹说,
她才勉强答应派人打探;要不多时,便有消息回报。

  「三、四……在六处,分别有人见过。」绮鸳翻着姊妹们送回的蜡丸书信,
沉吟道:「最后一次是三天前,就再也没人见过了。从路线推断,是向越浦而来
没错,以他们形貌之特别,恐怕一到越浦便躲了起来,从此断了线索。」

  「他们?」

  「嗯。」绮鸳道:「除了你寻的那人,据说还有一名高大魁梧、满身刺青的
黝黑男子,两人结伴而行。我已派阿缇跑一趟河梁镇,画回此人的肖像,最快今
夜能够赶回来。」

  耿照听她设想周到,满怀感激,脱口道:「多谢你啦,绮鸳姑娘。」

  绮鸳俏脸一红,气呼呼地甩过马尾,板着脸道:「谁……谁要你讨好了?我
……我们一向都这样的,又……又不是为了你。哼!」把书信往他胸膛一甩,扭
着又尖又翘的小屁股背转身,余威所及,自然又是那些吃吃窃笑的姊妹们倒霉,
偌大的书斋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耿照苦笑摇头,对弦子道:「我们出去走走好了。」弦子从来不会说「不」,
两人一如往常,沉默地并肩而出。

  他本想去那几个地方瞧瞧,但最近的河梁镇往来也要一天,以他现下的身分,
恐怕没办法说走就走。想着想着,不觉来到内浦堤岸附近,触目皆是杨柳青青,
水风宜人。

  凝目望向码头,既不见萧谏纸的老旧漕舫,更无华丽气派的映月巨舰踪影,
他心中叹了口气,暗忖:「不知她……她们现在过得好么?」欲拂愁绪,转头对
弦子笑道:「你渴不渴?我们进去坐会儿罢。」带她走进堤边一家分茶食店。

  上回在五绝庄耿照对她说过的话,弦子可一直牢牢记得。

  「你不是说……别在外面吃东西?」

  耿照笑道:「不吃东西,喝杯茶而已。」正开口唤:「小二哥……」忽然一
愕,微微举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竟尔痴了。

  小店临岸的雅座上,一名红衣女郎独自凭栏,怔怔望着栏外的杨柳碧波,玉
一般的白皙脸庞微透着光晕,犹如凝雪,搁在案上轻抚剑鞘的指尖也是,令人难
以移目,正是染红霞。

  多日不见,她的容颜似又更清减了。

  原本结实健美、充满骄人弹性的蛇腰,如今更是差堪盈握;束腕用的臂鞲大
了半圈儿,空隙里但见半截皓腕,雪肌上青络淡细,不知是忘了系紧,还是袖管
松了。只有鼓胀胀的胸坎儿依旧饱满,仿佛兜裹着两头浑圆肥润的大雪兔,衬与
纤细的藕臂长腿,平添一股病美人似的空寂。

  耿照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仿佛针刺般隐隐作痛,也不知是心疼抑或其他,片
刻才想:「她……怎一个人在这儿?许掌门呢,二屏呢?她……她瘦成这样,有
没有人照看她?」回神已来不及,食店伙计殷勤上前,大声招呼:「两位客倌里
面请,里面请!贵客临门,看茶看座啦——」余音悠扬,便似唱戏吊嗓。

  耿照便要退出去也是不能了,染红霞回过头来,娇躯一震,明眸里掠过诧异、
迷惑、惊喜、失落……等诸般情绪,最后又尽归虚无,只剩一片自残似的灰冷,
视线自他身后一掠而回,快逾剑芒,却什么也看不进眸中。

  弦子今天也作男装打扮,武人用的织锦抱肚裹出一把又细又薄、玉牙儿版似
的窄腰,比起女子装束,武服更凸显出酥桃般的两枚玲珑玉乳,一看便知是一名
清艳的美人。

  上回是雪肤腴乳的宝宝锦儿,这一次,则换成了窈窕如玉的弦子……耿照无
法向她解释,为何每次相逢时自己身边总有着风情殊异的各色佳丽,但更糟的是
染红霞并没有问。她只是默默转头,死了心似的怔望着栏外的碧波柳条,明眸里
空洞洞地回映着寥落。

  他应该上前与她说说话的,双脚却像浇铜铸铁般动也不动;再回神时,伙计
已导引二人入座,与栏畔的雅座间还隔了几张桌子,要想起身招呼,反倒更不自
然。

  耿照胡乱要了茶水点心,目光频往雅座投去。他不说话,弦子也不说话,双
手捧着茶盅静静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似正思考着「不能吃东西」与「可以喝茶」
之间的差异。

  其时早市方过,店里没什么人,就只有这两桌,静得声息可闻,偏又不是能
够随意开口攀谈的距离。

  染红霞提起昆吾剑,自腰里摸出铜钱欲付茶资,才发现耿、弦所据的桌子正
横在雅座与店门间,若要离开,势必得从他俩身畔走过;犹豫半晌,又轻轻放落
剑鞘,单手支颐,转头眺望水面。

  时间在桌椅间静静流淌,却比她们想象得都慢。耿照望着她乌黑浓密、缎子
一般的及腰长发,只盼她忽然转过头来,两人四目交会,不定便有开口的契机。
只是他的念头有多长,凭栏怔望的红衣丽人就让他等了多长,这小小的痴念始终
难以如愿。

  怔然之间,远处忽起骚动,人声尚未到店门口,先天胎息已有感应,耿照耳
朵微动,狼一般望向门外,随即弦子亦觉有异;只比他慢得些许,染红霞也回过
头,两人仍未照面。

  一群身着赭衣劲装的彪形大汉追打着一名乞儿,犹如猫群戏鼠,不时你推一
下、我踹一脚的,打得那小乞儿抱头鼠窜,哀声不绝。大白天里当街恃众凌寡的,
简直是目无王法了,耿照正要出去探个究竟,伙计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低道:
「这位客倌!别忙,您坐会儿。这帮凶神恶煞惹不起啊,您知道是什么来头?」

  耿照浓眉一轩:「什么来头?」

  伙计压低嗓音,唯恐被人听见。「是赤炼堂雷家的人哪!这越浦内外百工行
当,他们插手了起码一半儿;出得城门脚一沾水,那是通通都归他们管啦。惹不
起啊!」

  耿照皱眉道:「不说越浦之内尚有城尹,出得越浦,东海还有经略使迟大人、
镇东将军府慕容将军,遑论朝廷天子,怎能如此猖狂!赤炼堂乃东海七大门派之
一,当为武林表率,光天化日欺男霸女的,必也是帮中不肖。」

  伙计只差没厥过去。

  「客倌,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从小人懂事以来就这样了。您瞧那个被打的名
叫崔滟月,他爹崔静照人称」林泉先生「,是越浦有名的读书人,在南津有座很
有名的祖宅叫」焦岸亭「的,既有学问又有风骨,只因开罪了赤炼堂,还不落得
家破人亡的下场?」见耿照目光一凛、捏着拳头便要出去,赶紧拦住:「哎呀哎
呀,您别忙,打不死他的。这位崔五公子可厉害啦,就小人所见,这半年来他给
赤炼堂的人打折手脚、扔进江中,绝不下五次,过得个把月便又活转过来,照样
当街挨打。您别担心,打不死他的。」

  耿照忽然想起了阿傻。莫说岳宸风,便以杀、摄二奴的本领,一百个阿傻也
死绝了,但他们却故意留着他一条命,恣意欺凌折磨……这是种纯然的恶意,不
比野兽食人,绝不能被原谅。

  他攒紧拳头一跃而出,足尖点地,下一瞬已钻进人团,砰砰几声,七八条大
汉如空筛甩水般倒摔出去。耿照将那「崔五公子」往身后一拽,沉声道:「退后
些,我来应付!」鼻青脸肿的小乞儿好不容易睁眼,忽然尖叫:「来……来啦!
又来啦!」见十数名身穿赭衣的赤炼堂弟子咆哮而来,吓得他抱头蹲下;待得一
阵呼喊哀嚎、撞烂东西的声响过去,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睛,赫见凶神恶煞似的赤
炼堂弟子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爬不起来,那少年只是拍了拍手,没事人似的,回
头笑道:「你可是崔滟月崔五公子?在下耿照。」

  崔滟月目瞪口呆,没想过这些恶徒也有仆地吃泥、哭叫打滚的一天,更不相
信世上还有人肯为自己出头,不禁悲从中来,垂泪道:「呜……我是崔滟月,多
……多谢少侠仗义出手!呜呜呜……」

  他虽被揍得鼻青脸肿,依稀看得出原本相貌端雅,身上的织袍脏污破烂,远
看直与乞儿无异。耿照见他受的都是皮肉伤,虽然饿得瘦皮包骨,并未伤到要害,
精神还算不错,一把将他搀起。

  赤炼堂横行越浦,几曾被人打得作狗爬?周围渐渐聚集了人群,议论纷纷。
一名赤炼堂弟子挣扎起身,撂下狠话:「姓……姓耿的!你敢插手本帮的闲事,
尽管走着瞧!」

  耿照负手道:「走?光天化日殴打良民、鱼肉乡里,你们还想走?」回头问
那食店的伙计:「有没有麻绳之类的物事?」连问几声,伙计才如梦初醒,忙不
迭地拿了几条给他。

  赤炼堂弟子见他拿着绳索大步而来,颤声道:「你……你干什么?」

  耿照肃然道:「拿你见官!」按倒在地捆了双手。附近几人挣扎爬起,被耿
照一脚扫倒,摔得头破血流,哪里还有人敢逃?都教他一一捆了。

  末了绳索不够,耿照扬声道:「诸位街坊,可有不用的绳索借些来使?要结
实点的。」围观百姓俱都一愣,纷纷回屋去拿。行经赤炼堂众人时,有的还忍不
住踢上一脚,唾骂道:「教你们欺负百姓!呸!」

  耿照将二十余名闹事者一个接一个绑成了一串,系在船柱上,让人去衙门报
官。带头的赤炼堂弟子满脸阴鸷,吐出一口血唾,寒声道:「姓耿的,你打我们
没关系,惹了赤炼堂,小心你的狗命!」

  耿照大声道:「赤炼堂立身江湖,岂能不守规矩?欺凌弱小、恣意逞凶,是
哪一条江湖规矩?便在江湖之上,还有朝廷;法不及处,尚有公义!你若觉有哪
一条揭得过,有脸向你父母妻儿说去,我便放了你,给你磕头!」那人一句也驳
不出。围观百姓纷纷鼓掌,大声叫起好来。

  耿照赶紧拉着崔滟月要走,回见染红霞手挽长剑,俏立在店门边,面上犹带
嘉许之色。

  她没料到耿照居然回头,两人视线一碰,已来不及收回,双颊微红,勉强向
他挤出一抹腼腆笑容,点了点头。耿照一愣,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大过了扭捏,见
她浅浅一笑如沐春风,但觉满心欢悦,胸怀顿宽,也跟着笑起来。

  「这位是崔滟月崔五公子。这位是断肠湖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耿照替她
二人引见,迟疑片刻,才指着弦子:「这位是弦子姑娘。三乘论法期间,她与我
一并负责将军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肴,崔滟月怔怔盯着染红霞,直到腹中枵
鸣如鼓,这才回神持箸,红着脸狼吞虎咽。耿染二人相顾莞尔,想到时又别开视
线,各自心思。

  将军麾下的典卫耿大人,在四里桥大街教训赤炼堂一事传开,食店外挤满了
风闻而来的百姓,那伙计乐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绘典卫大人如何一个打三
四十个、打得那帮流氓满地找牙,拉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时爆出鼓掌叫好,店
外倒比店内热闹。

  诚如伙计言,崔滟月之父崔静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坛领袖,坐拥名园「焦岸亭」,
收藏许多名贵的古董字画,写得一手好诗,堪称清流。崔家在城外有祖传良田,
收入颇丰,崔静照不做什么买卖营生,五个儿子也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既无商
场争利之虞,从不涉江湖之事,怎会与赤炼堂发生冲突?

  「是为了一把剑。」

  崔滟月难掩哀戚,低声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罗古玩,偶然救了一名重
伤的剑客。剑客自知无幸,死前把佩剑交给先父,道:」此物不失,便是行凶之
人最大的痛脚。请先生妥善保存,将来东窗事发,自有人能为在下洗冤。「

  「先父葬了那剑客,为免麻烦,连墓碑也不敢立,连夜赶回越浦。那把剑也
被妥善保管起来,绝不轻易示人,在我家遭逢大难以前,就连我也没见过。除了
当时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炼堂是为了得到这把剑,才迫害令尊么?连崔公子也不知
有此剑,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滟月叹道:「那剑具有异能,极是不祥。某天夜里,先父藏珍的库房中火
光大作,滚滚热浪窜流而出,家人们都吓醒了,纷纷提水来救。」

  崔静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画,库房设有数重防火机关,连墙壁的夹层里都填
满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致立遭焚毁;火源来自库房之中,实大出众人意料。
崔老爷子不顾危险,取了钥匙连开几道密门,冲进内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红
光、扑面欲窒的热浪,竟只焚毁了一样物事,就是独个儿放在库架深处、贮剑用
的锦盒。

  紫檀制的长匣烧得连框格都不剩,只余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的青
钢剑给烤成了炽亮的金红,没人敢碰;高温退去,剑上从此留下一层流虹似的辉
彩,人皆称异。

  崔静照见多识广,知道这剑洵为异宝,重金求得一只珍贵的冷玉匣贮藏,此
后再没发生过夜火燎天的异事。只是当夜随崔老爷子冲进库房救火的人着实不少,
怪剑传言不胫而走,终于被赤炼堂盯上。

  赤炼堂掌管越浦水陆各码头,财大势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汉,上
通朝廷下达草莽,区区一个收藏古董字画、怡情养性的文人世家岂是对手?不出
数月,便弄得崔家家破人亡,崔老爷子含恨而终,四位兄长接连撒手,剩他一人
漂泊江湖,还想着向赤炼堂讨公道。

  「报过官么?」耿照问:「东海臬台司衙门的迟凤钧迟大人我见过几次,感
觉是位讲道理的读书人,赤炼堂的行径简直和土匪没两样,贵庄惨事毕竟是发生
在他的治下,料想不致充耳不闻。」

  崔滟月惨然摇头。

  「赤炼堂素向仰镇东将军的鼻息,慕容柔威震东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
迟大人据说是个清官,但手下无兵、府外无权,不过是纸扎老虎,找他也没用。」

  一旁的染红霞忽然问:「崔公子可有上禀城尹梁大人,请他为你家作主?」

  崔滟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俯、伸手掩面,涕泪却由指缝中淌了出来。自
相遇以来,耿照还不曾见他露出这般狂态。「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讨一幅名画」
夜雨春韭图「未果,怀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间园向他申冤,硬生生给打残了两
条腿,被拖回来后连话都说不出,昏迷数日便死。」

  面黄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泪痕,咬牙切齿:「我若能剿了赤炼堂给我阿爹阿
兄报仇,下一个便轮到那天杀的梁子同!」说到激动处,不觉露出乡音。

  耿照听得义愤填膺,想起姊姊曾与他提过那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
开夺剑之事,冲口道:「崔公子,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莫非就是赤炼堂的大
太保雷奋开?」

  谁知崔滟月一愣,摇头道:「不是雷奋开。」

  忽听店外一声豪笑,地面砰砰几响,宛若土龙翻身,一条魁梧巨汉顶着门楣
低头而入,身形塞满门框犹未全进,遮去大半午阳。「听说有个卵蛋糊眼的兔崽
子,敢打你祖爷爷的手下,不知是哪个?」

  耿照余光一扫,方才满满的围观人群不知何时已散得一乾二净,连伙计都不
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与赤炼堂勾结,我让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狗,
有去无回。」端坐不动,朗声道:「在下耿照,敢问来的是赤炼堂雷总把子座下
的哪一位?」

  巨汉肩头一顶,「哗啦!」门楣爆碎,铁塔般的身躯总算挤进来。他一身锦
衫华服,鼓槌也似的粗黑指头戴满金戒玉扳指,腕间却箍了双黑黝黝的精钢臂鞲,
内径大如海碗,便拿来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没有几十斤重,巨汉却是举重若
轻,行动如常。

  他睁着一双铜铃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觉单枪匹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见官
的祸首,不该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少年。

  正要开口,一道青风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说停就停,残影凝成一名面白无
须、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红齿白,身材纤细,眉目甚是清秀,堪得
「俊俏」二字,只是神色倨傲轻佻,带着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气。

  巨汉斜乜着青衣公子,嘿嘿冷笑:「干活也不见十爷出什么气力,抢功倒是
快得紧哪!」口气充满讥嘲,神情却十分警醒,仿佛真怕被他抢了什么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过来看看,是谁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爷的狗,六爷
紧张什么?」捋袖持扇,遥指耿照:「便是他么?」

  巨汉脸色丕变,大喝:「老十你——!」已阻之不及,嗤嗤几声,旁人还未
及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扫得数点乌芒凌空转向,粉壁「笃笃笃」地钉了整排的
透骨钉。

  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扬,正准备赞几句,却见筷尖由崔滟月胸前转了回来,对
光一照,一根细如鱼刺、几近透明的寸许小针不偏不倚钉在筷头,仿佛两人为此
练了千百次,才有这一射一接的准头。

  青衣公子面色倏凝,巨汉笑得直打跌,抚掌道:「老十可真是转性儿啦。这
一针既未伤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满身暗器,伤敌于举手投足间,这才得了个「燕惊风雨」的外号,
除恭维他轻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袭燕,难以闪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
器「凌影销魂刺」却被一名庄稼少年随手破去。

  染红霞见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袭,但桌顶空间狭小,拔剑既不及、也
不利磕飞如此细小的暗器,幸而耿照眼捷手快,以筷尖将鱼骨刺接了去。她惊魂
甫定,一拍桌顶:「贵帮是七大派之一,动手之前,难道不用先划下道儿来?」

  巨汉瞇起一双色眼,吞着馋涎打量她修长结实的诱人胴体,嘿嘿笑道:「小
妞!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待爷了结这桩鸟事,再来好生招呼你。」瞥见旁边闭口
不语的弦子,又觉这白净纤细的妞儿也不错,双姝一健美一文静,相貌皆美,眼
睛差点忙不过来。

  耿照远远听得一阵奇妙的机簧异响,顿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么地方听
过这种声音?」一见弦子才想起:「是五绝庄!那叫什么功座的……」

  骨碌碌的轴轳声打断了思绪。

  一辆雪白的七宝香车缓缓驶近,较单人乘坐的双轮轺车大得多,却比寻常的
四轮大车小,通体圆润,线条十分优美,四面并无门窗,仅以鎏金雕饰妆点着象
牙色的车厢。更怪的是:车前并无骡马牲口,而是以两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马
替代。

  木马的个头比真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缰辔装饰,飞扬的尾部底下有条巨
榫连至车体,似是机关所在;刻作放蹄状的四足间合抱一轮,卅二幅的铜轴巨轮
有小半部嵌在马腹之中,加上车厢左右的两只,一共是四只车轮。

  木马八条奔腿喀啦啦转动,七宝香车灵巧滑行过来,不依畜力便可自行运转。

  五绝庄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极明府「数圣」逄宫之手,这辆七宝香车有着
相近的特殊机簧声,极有可能也是这位奇人的设计。同为逄宫的得意之作,流影
城号称乐舞自生的「响屧凌波」也能自行转动,这辆车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难以
想象之事。

  「咿」的一响,七宝香车稳稳停在门前,竟比马匹拖拉还要平稳。

  原本堵在门口的巨汉没等车来,闪身占据了店内另一角,似对怪车十分忌惮,
决计不让它近身,遂与青衣公子、七宝香车形成三角,将耿照四人围在当中,更
无一隙可乘。

  「老六、老十,你们可真是走眼啦。」

  车内传出一把清朗悦耳的笑声,奇的是车厢四面无窗,声音却无密闭之感,
清楚得像是在耳边说话。若非车中人内功深湛,便是车里又有什么奥妙的机关。

  那人悠然笑道:「这位英风飒爽、姿容绝世的红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轩第二
把交椅、人称」万里枫江「的染红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轩与本帮一向是盟情深厚,
同气连枝,你等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多有冒犯,还不快给人家赔罪?」口气甚是
幸灾乐祸。

  耿照在执敬司时,熟背横疏影亲撰的《武林名人录》,对正道七大派的闻人
如数家珍,巨汉现身之际他还不敢肯定,一见这辆闻名江湖的七宝香车,对三人
的身分了然于心,转头问:「这里,可有崔公子的仇人?」

  崔滟月眼中怒火熊熊,银牙咬碎,目光扫过两人一车,恨声道:「有!来了
三个,」陷网鲸鲵「雷腾冲、」燕惊风雨「雷冥杳,还有那」七宝香车「雷亭晚!
我……我妹妹就是坏在他手里,死得不清白……呜呜呜……我可怜的小妹……奸
贼!我……我杀了你!」摇晃欲起,却被耿照按住。

  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座下,计有「掌、剑、刀、笔、令,
陷、阵、车、马、惊」十名义子,人称十绝太保,乃是搜罗各方异士,挑选其中
的佼佼者收为螟蛉,个个都身怀绝技。

  「陷网鲸鲵」雷腾冲、「七宝香车」雷亭晚,以及「燕惊风雨」雷冥杳,乃
其中行六、行八、行十者,但十绝太保的排行仅代表收为义子的顺序,与年纪无
关。这些奇人异士来自四面八方,非但没什么兄弟情份,恐怕彼此还是帮中的竞
争对手,平日谁也不服谁。

  自家人的丑事被揭,巨汉雷腾冲哈哈大笑,一副「老八你也糗了」的模样,
大有一吐恶气之感。青衣公子雷冥杳却是面如寒霜,森冷的目光望向七宝香车,
混杂了错愕切齿的微妙神情与其说是鄙夷,更接近愤怒。耿照心想:「纵使赤炼
堂藏污纳垢,也还有不齿奸淫之人。虽然暗箭伤人也很卑鄙……」只觉这个组织
还真是莫名其妙。

  奇的是那七宝香车的主人雷亭晚居然也笑,怡然道:「崔公子,你这话就有
失厚道了。令妹与我结下合体之缘,乃是你情我愿,绝无勉强的,是她自动献身,
换你一条性命。否则以崔公子占夺本帮宝物之大罪,岂能活到今日?」

  崔滟月脸色青白,颤声道:「是……是你们这帮恶匪占夺了我家的宝物,奸
淫烧杀,坏事做绝,怎……怎是我占夺了你们的物事?胡……胡说八道!」

  七宝香车中继续传出雷亭晚的悦耳笑声。

  「令尊辞世之前,以现银一百两的代价,将那柄」映日朱阳「卖给我,还亲
笔画押,打了契纸,不料却拿一柄假剑搪塞,让你带了真货远走高飞。你父子莫
非以为赤炼堂是好欺的?」

  耿照、染红霞四目相望,心念一同:「映日朱阳?是钧天七剑之中,雷奋开
始终没找到的那柄」映日朱阳「?」

  耿照转头问:「崔公子,你家失落的那柄剑,便是」映日朱阳「么?」

  染红霞见他点了点头,忍不住蹙眉。

  「昔年锋会上,一名自称钟允、籍籍无名的青年剑客手持此剑参加论比,以
一剑七落梅的绝艺,技压赤炼堂、流影城两家代表,拔得头筹,赢得」檐香阶雪
「之名。钟允近年绝迹江湖,但剑是邵家主亲赠,更是他一身功名所系,怎会流
入无名剑客之手?」

  崔滟月急道:「我不知……啊,我想起来啦,我二哥说,先父安葬的那名剑
客就是姓钟。」耿、染面面相觑。

  雷奋开为确保赤炼堂在锋会夺魁,不惜强夺钧天名剑,在啸扬堡目睹妖刀肆
虐,堡主「虎剑鹰刀」何负隅更成了离垢刀的刀尸,在照壁留下「四剑摧尽,三
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等十六字死咒。而他唯一没找到的「映日朱阳」,
却接连害死了钟允、崔静照等前后两任剑主……

  环绕在这几柄钧天名剑周围,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这一切,会不会又跟诡秘的妖刀有关?名剑对妖刀,是正与邪的天生相克,
抑或非凡之器彼此吸引,兵连祸结,才像瘟疫般夺走了相关之人的性命?

  思忖间,忽听雷亭晚笑道:「崔公子,我们打过忒多次交道啦,我知剑不在
你身上,这不打紧。你与我走一趟总坛,我给你看你父亲画押签字的让渡书契,
让你知道我不是骗你的,只要你想一想令尊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此而
已。」

  不想那青衣公子雷冥杳「哼」的一声,冷笑道:「真有这张契纸,我也想见
识见识。」

  七宝香车之主温文一笑,和声道:「自然是有的。崔老爷子签字时,身旁虽
无目证,但笔迹总不会骗人。崔公子家学渊源,崔老爷子更是名家手笔,真假一
看便知,何须缠夹?」另一头雷腾冲双手抱胸,饶富兴致地看着两人针锋相对,
似乎连他也对这样的横生枝节感觉意外。

  耿照压低声音,凑近崔滟月耳畔。「你确定是他们夺了剑去?」

  崔滟月用力点头。「剑绝对是在赤炼堂手里没错!我敢肯定。」

  「好。」他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抱拳朗声道:「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崔
公子走一趟,咱们坐下来把事情论个清楚,谁该还谁公道,就按江湖规矩来办。」
拉着愣住的崔滟月站起来。

  染红霞提着昆吾剑起身。「我也去。」

  耿照一愣:「二掌院!这……」

  染红霞道:「赤炼堂乃东海七大派之一,是名门正派,江湖上人人景仰。但
树大有枯枝,数万帮众里,难免有德行败坏的不肖之徒,此事若真有不公不义处,
我当面禀雷总把子,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以她的名头,赤炼堂纵能神不知鬼
不觉杀了崔滟月,却动不了水月一门的二把手。

  染红霞一肩扛下此事,实是为了做他俩的护身符。

  耿照心中感激,仍不愿让她涉险,拉着崔滟月道:「二掌院请回,这事由我
处理便了。」染红霞挽着崔滟月另一只手,不肯放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岂独你一人可管?况且典卫大人还带着女眷,是否应该先安顿好了,再来犯险?」
杏眸一睨,铁了心的模样无比娇烈,半点也不饶人。

  耿照没想到她竟使起小性子来,上回在舟里与宝宝锦儿之事,也难为她记了
这么久,见玉人剑眉紧蹙、无比认真的模样,不禁目眩神驰,脸红得跟柿子一样,
支吾半天。

  「她……不是……我们不是……唉!」

  大敌当前,两人竟视赤炼堂三大太保如无物,那巨汉雷腾冲「啧」的一声面
露不耐,青衣公子雷冥杳则一拂衣袖,霍地背转身去,冷道:「这是敝帮的私事,
二掌院莫来为好——」发飞衣扬间,数点暗芒或直或曲、快慢参差,朝染红霞飙
去!

  「危险!」

  耿照掌力一吐,震落了几枚金钱镖、铁蒺藜之类,染红霞早有防备,金鞘一
封,铮铮錝錝挥落大片暗器。突然一声惨叫,崔滟月向后仰倒,软绵绵地跌入耿
照臂间,胸口「膻中穴」插了根透明的寸许细针,正是凌影销魂刺!

  ——射向染红霞的暗器只是掩饰罢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崔滟月!

  雷冥杳一击得手便即飘退,十指间扣满夺命暗器,欲断追兵;脸上的得色尚
未消褪,蓦听一声暴喝,耿照臂间用劲,崔滟月胸口微鼓,那根销魂刺已「嗤!」
激射而出!

  「凌影销魂刺」又轻又软,全赖袖中机括才能发射,雷冥杳万料不到这貌不
惊人的少年竟有这般掌力,未及反应,没魂刺已射中他胸口。雷冥杳双膝一软,
跪地时嘴唇已透出青紫。他飞快拔针取药送入口中,却被耿照腹间一拳,打得双
脚离地,将药呕在他掌心里。

  耿照反手拍进崔滟月嘴里,见他唇面的酱紫飞快消退,略为放心。

  这几下兔起鹘落,出掌、夺药、救人一气呵成,快得泼水不进,直到雷冥杳
蜷身倒地,雷腾冲才虎吼一声,奔上几步:「铿!」昆吾出鞘,染红霞剑尖一送,
将他截住。雷腾冲本非真心要救人,挥拳做做样子,又退了回去,丑脸上的疤一
跳一跳的,等看雷冥杳的好戏。

  染红霞持剑后退,曲线玲珑的修长腰腿袅袅娜娜蹲下,手指搭上崔滟月的腕
脉,听了片刻,不禁蹙眉:「毒性仍在,只是暂时抑住了而已。这药不解症。」
见雷冥杳亦是瘫软在地,怒道:「喂,解药拿来!」

  雷冥杳吞下的解药不到一半,艰难摇头,嘴角泛起冷笑。

  「解……解药在……总坛……走……走一趟……我拿……解药换……换剑…
…」

  原本抱臂邪笑的雷腾冲面色丕变,咆哮如虎:「老十!你——!」他三人争
这柄剑,谁也不让谁,就算没争到手,也要看对方出丑露乖才甘心。雷冥杳两度
偷袭未果,还中了自己的毒,丑是够丑了,却也抢到了交易的主导权。

  这下就算崔滟月要拿剑交换性命,也不会把剑交给别人。

  耿、染对望一眼,默契已成,耿照背起崔滟月,挟着雷冥杳的臂腋,忽觉有
些异样,染红霞见他神色古怪,不觉面露关怀:「怎么?」耿照改抓雷冥杳的臂
膀,摇头道:「没什么。」染红霞点了点头,持剑护卫众人周全。而始终沉默的
弦子忽地穿窗而出,男装背影更显窈窕,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望见。

  赤炼堂这方轻功最好的雷冥杳已成人质,七宝香车也不能飞上房顶,熊一般
的雷腾冲一看便知不擅轻身功夫,抱臂蔑笑:「怎么,讨救兵去?」耿照冷面不
答。

  「老十,就你忒多事。绕了一大圈,这一趟还是要走的。」轴轳转动,连着
两匹木马的榫杆斜摆,香车骨碌碌调了个头,雷亭晚悦耳的声音由车后传出,宛
如贴面诉说。

  「三位贵客,请随我来。」

  第八十折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赤炼堂总坛位于越浦城西三十里,酆江一条小支脉流经此处,曲折的河弯切
割地形,形成一大片浅水湖。湖塘沿岸生满名为「满江红」的水生蕨类,其叶如
羽,浮水如萍,每到秋冬转为艳丽的朱紫,染得湖面一片红,地名「血河荡」由
此而来。

  越城开浦之初,雷家以马担帮(码头苦力)起家,而后插手漕运,狠捞了一
笔,遂在血河荡营造水寨,做为装卸货物的转运地,极盛时湖面上舟楫相连,帆
影接天,每日有数千、乃至数万人在此地吃饭干活,水手舵工的呼喝声响彻云霄,
商家林立、车马川流,俨然自造一镇。

  后来,随着船运发展,小小的河泊难消化惊人的吞吐量,重心渐移到离越浦
河港更近、交通更便利、腹地更广大的地方;如今光是越浦左近,赤炼堂便设有
五大转运使,各有各的码头,血河荡的祖业脱去了繁盛的商港码头色彩,成为堡
垒似的象征。江湖上说起血河荡的「风火连环坞」,谁都知道是固若金汤、易守
难攻的要塞,龙潭虎穴不过如此。

  城内的人工运河之上,泊有一艘赤炼堂的平底沙舟,连七宝香车都能直接驶
上甲板。耿照等人登船后沙舟起锚,就这么大剌剌开出越浦,水道上虽设有专门
检查船只的河舶务,但赤炼堂乃东海水道的真主,插了风火旗的船舰,河舶务的
官员连拦都不敢拦,遑论登船检查。

  雷腾冲脚踏船头,回眸冷笑,似是对耿照说:「你的将军腰牌只在陆地管用,
一旦下了水,还不都归我们管?」三人形势孤立,除了手中的人质,能仗恃的只
剩耿、染两人的武艺。

  从越浦往血河荡是逆水行舟,须借助划桨张帆之力,沙船缓缓航行,不多时
便离开了宽阔的江面,驶入支流,夹岸满满的芦苇沙洲,本已狭小的河道更显窘
迫,远方接天处矗着一座蓊郁的山头,若继续往前,终不免要撞上。

  沙舟放下船帆靠向河岸,桨手仍卖力划着。领航的艄公发一声喊,左舷抛下
竹篾编成的索状纤藤,岸边数十名精赤上身的纤夫拾起纤藤上的大绥(拖带),
绕着身子往肩头一挂,呼喊着向前拉。

  船首轧着激昂的白浪冲过浅滩,转入一处形如眉月的河弯,原来那青翠的山
头即为月牙边角,弯月凹入部建有大片壮观的船坞水寨,高高低低的建筑髹着黑
漆,插满红白相间的三角旌旗,迎风猎猎,令人肃然起敬。

  耿照心道:「此地,便是名震东海的」风火连环坞「!」

  岁月流转,昔日的湖荡早已淤成了一弯月眉,码头下的水面依然能见成片的
「满江红」,然而在这个季节看来直与浮萍无异,还不如夹岸的茂密苇丛惹眼。
风火连环坞最大的码头直通校场,校场上遍铺青砖,汉白玉的阶台前置了张九龙
座,十把狮头椅分列两旁。

  耿照抬望阶台,看着依山而建的宏伟厅堂,再看看前头的七宝香车,虽然置
身险地,却忍不住一丝好笑:「敢情车驶不进大堂,集会都改在校场上了。」

  殊不知赤炼堂的总瓢把子雷万凛隐居多年,不问世事,名义上虽由四太保
「凌风追羽」雷门鹤总理帮务,实则谁也不服谁。这片依山傍水的建筑最早沦为
义子们的角力战场,往往跨过一道门墙,院里的天日就不一样了,聚会时谁也不
入谁的厅门,唯恐有诈,索性在校场上说事,反正这样的机会也不多。

  耿照等人一下船,就被数百名赤炼堂弟子包围,人虽规规矩矩分立在两排狮
头椅后方,相隔有数丈之遥,然而近千只眼睛虎视眈眈,只待上头一声令下,随
时便要扑上来。

  押后的雷腾冲道:「就在这儿说罢。老十,唤你院里人把解药拿来。」大剌
剌往第六把狮头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再不肯走了,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染
红霞结实健美的腰臀长腿,啧啧道:「不坏,真不坏!」

  十爷院里的心腹闻讯,连忙携了只锦盒来,雷冥杳远远见着,提起余力尖喝:
「慢……慢!」瞪着耿照:「剑……剑……」寥寥几字说得满头大汗,可见毒药
之厉害。

  崔滟月也是奄奄一息,白着脸摇头:「剑……被他们抢走了。我哪儿……哪
儿来的剑?」雷冥杳挤出一抹冷笑,咬牙道:「那……那好,一翻……两……」
用力吞了几口唾沫,似将晕厥。

  给他拿解药来的乃是一双妙龄女郎,姿容亦佳,见状齐道:「……十爷!」

  雷冥杳睁眼喝道:「莫来!」嗓音尖亢,白惨惨的双颊涨起病态的彤红,俊
美的面孔更形妖异,仿佛阳气吐尽,化成一只脱壳艳鬼。耿照将人置在一张狮头
椅上,眼看情况要僵,总不能教崔滟月与这不要命的伶人赔命,扬声道:「八爷,
既然如此,烦你将崔老爷子画押的契纸,以及那柄伪剑一并拿出来,大伙儿把事
情的来龙去脉对清了,省得缠夹。」

  车中,雷亭晚怡然笑道:「如此甚好。」

  片刻从人取来了文书,以及一只冷玉剑匣,揭盖一看,赫见锦衬上嵌着一柄
黑黝黝的长剑,仿佛被熏黑了似的,炭焦般的表面又隐有一抹虹彩,显是被极高
的温度烤过,与崔滟月所说不谋而合。

  染红霞端详片刻,不觉蹙眉。耿照低问:「怎么?是不是这把?」

  「剑形与我当年所见十分相似,但颜色不太一样。」她沉吟道:「还有一处
不对劲……剑柄末端,我记得镶有一枚荔枝大小的火红宝珠,这把剑也没有。」

  此话一出,雷腾冲、雷冥杳尽皆变色。

  耿照低声道:「我懂了。剑是真的,但关键是上头的那枚宝珠。崔老爷子摘
下给崔五公子带走的,只有那枚宝珠而已,所以崔公子没说谎,他的确没有剑;
而赤炼堂拿到的这柄剑,也的确不能算是真的,没有了宝珠,」映日朱阳「不过
是一柄质坚工巧的顶级名兵,却无火元之精的异能。」

  染红霞诧道:「火元之精?那是什么?」

  「传说钧天八剑分为」四德「、」四象「两组,四象是指地、水、火、风,
邵家主将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恰当的成分比
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耿照娓娓说道:「从这柄剑上的烧灼痕迹来
看,邵家主对材质的耐火度下了很大的功夫,一般的刀剑毋须如此。显然剑首那
枚宝珠是极阳极烈的奇珍,要将其火劲转化为助力,剑身才须如此处理。我听说
有种冶兵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无须鼓风生火便能自生热能,唤作」火元之精
「,邵家主装在剑柄末端的那枚宝珠,兴许就是这样的东西。」

  雷腾冲冷哼一声。

  「谁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耿照正色道:「这样的事,每个有心锻造兵器的师父都知道。我七岁进入白
日流影城,十二岁那年就听说过」火元之精「了,至于贵帮长年经营军械买卖,
竟然毫不知情,这点我也觉得非常奇怪。」雷腾冲老脸一红,转头「呸」的一唾,
低声咒骂不绝。

  七宝香车中再度传出那把斯文悦耳的声响,雷亭晚悠然道:「既然如此,还
请崔五公子把那枚」火元之精「交出来。契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此剑已以现银一
百两的代价卖给了我,令尊的画押可不是假的。」

  耿照打开契约文书,果然写得分明,以一百两买了此剑,其下有「崔静照」
三字画押。崔滟月颤着双手,读得泪流满面,喃喃道:「真……真是我阿爹的亲
笔!这……」染红霞也接过观视。雷亭晚笑道:「二掌院乃正道七大派里的闻人,
声名素着,料想不致学那市井无赖之举,一把撕了契纸才是。」

  染红霞压抑怒气,转头问:「崔公子,这真是令尊的笔迹?」崔滟月茫然点
头。

  耿照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崔家破败如斯,赤炼堂固然罪大恶极,崔家的
子弟恐怕也非全无责任。」拍了拍崔滟月的肩膀,朗声道:「十爷,火元之精乃
是异物,别说随身携带,若无这只特制的冷玉匣贮存,恐怕连持剑也不易。你们
追了崔公子忒久,该明白珠子至少不在他身上罢?」雷冥杳毒性开始蔓延,已难
言语,一点朱砂般的殷红渗出前襟,渐渐晕染开来。

  雷腾冲抱臂重哼,面上的丑疤扭动如蜈蚣。

  「姓耿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十爷与崔公子一齐服药,先把毒解了。」耿照道:「若非今日一行,
你们也不知道要找的是枚珠子,而非一柄剑,这般蒙着头找下去,不知伊于胡底。
便以这条线报来换取解药,也尽够了。」

  雷腾冲心想:「你拿消息换解药,拿什么换你们平安离开?蠢才!」耸肩笑
道:「老子无所谓!老十,你听见啦,你不要命不打紧,断了珠子的线索,死得
才叫冤哪!」雷冥杳闭目咬牙,胸口剧烈起伏,显是心绪汹涌。

  未几,车中雷亭晚也和声劝道:「你们都吃了药罢。契纸是真,剑也是真的,
耿兄弟与二掌院是讲道理的人,总不能坑了咱们。老十!」雷冥杳身子一颤,咬
牙道:「药……药来!」两名女郎飞奔过来,服侍二人用药。

  足足等了一刻,才见他二人面色好转,呼吸如常。染红霞一探崔滟月腕脉,
回头道:「脉象正常,毒已解啦。」崔滟月一跃而起,指着七宝香车悲愤道:
「你们……他们的确毁了我家,害死我家人,这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会错的!」
这话却是对耿染二人所说。

  耿照点头道:「我信你。」见崔滟月满脸错愕,正色道:「崔公子,令尊过
往题诗时,习惯的落款是什么?」

  崔滟月不假思索回答:「先翁以」林泉「为号,落款不外」崔林泉「、」焦
岸林泉「、」林泉亭翁「这几……」露出恍然之色。染红霞不懂题跋,看书也多
看武经兵书一类,在一旁静静聆听。

  耿照道:「我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应,习以」应化万千「为作品落款,那」
万「还非是一般的万,须写作简笔之」万「;我见他签写文书,亦是如此。这契
书由来很简单,想是令尊死前教人胁迫,故意签了个与平日不同的花押,日后对
簿公堂时便知蹊跷。」扬声道:「这契纸非常重要,千万不能撕毁。我将亲自带
回将军面前,做为赤炼堂残害无辜、鱼肉百姓的证据,为你崔家讨回公道!」这
几句话以碧火真气送出,震得在场数百名赤炼帮众身子一晃,根柢差的手足酸软,
倒退几步,明晃晃的钢刀「铿铿」落了一地。

  雷腾冲、雷冥杳对望一眼,心下骇异:「这少年……好深厚的内力修为!」

  忽听雷亭晚哈哈一笑,怡然道:「典卫大人可有想过,要怎生离开此地?」

  耿照从怀里掏出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对众人一亮,昂然道:「我亲受将军饬
令,掌管越浦内外江湖势力进出,更是七品朝廷命官!要出此地,谁敢拦我?」
雷腾冲神色古怪,片刻「噗!」一声捧腹大笑,连原本被耿照一喝之威所震慑的
帮众也狂笑起来,笑声震动山野。

  崔滟月死命抓住染红霞的衣袖,挨近她温暖结实的娇躯,颤声道:「他……
他们笑什么?」染红霞按剑昂立,眸子电扫而过,与她目光一对的赤炼堂弟子如
遭剑戮,纷纷闭口,放肆的哄笑随之沉落,渐不复闻。

  「没什么。」她淡然道:「人若无知,只能借笑声来掩饰懦弱,如此而已。」

  雷亭晚笑道:「二掌院说得是。但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赤炼堂杀的朝廷命官,
未必少过江湖人物。本帮迄今屹立不摇,如有需要,我们并不忌讳杀几个官。你
不过交了些好运,因缘际会,才糊里胡涂混了顶乌纱帽,一个月前,你还是本帮
各码头通缉的要犯,真当自己是镇东将军么?」

  耿照似乎并不意外,负手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杀出去了,是不是?」

  雷亭晚哑然失笑。「这会儿,你倒当自己是岳宸风了。」

  神术宝刀横持腰下,耿照仍是背负双手,缓缓踏前。靴尖「啪!」踩落泥尘,
青砖上粉灰扬起,众人呼吸一窒,不由小退半步。车中的潇洒笑声为之一顿,连
原本跃跃欲试的雷腾冲不禁脸色微变,小心谨慎起来,熊一般的巨大身躯微微挪
后,挥手示意属下上前。

  耿照并未发觉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与岳宸风相比,这些人宛若虫蚁,来得再多,不过徒增厌烦罢了,并不会令
他感到恐惧。在和岳宸风的一战里,他彻底磨练了气力、战法、意志……其中最
重要的是「气势」——战无常胜,务求必胜!胜负是贯彻意志之后的结果,一旦
决定动手,便不再犹豫。

  在众人回神前,耿照身形一晃,已然出手——校场极大,对手分布甚广,他
却如饿虎般扑向雷腾冲,连刀带鞘朝他面门砸落!

  雷腾冲身边手下最多,不像雷冥杳气力未复、仅有两名侍女环护,他万万料
不到耿照竟会挑自己下手,仓促间举起钢腕一挡,「铿!」被震退数步、胸中气
血翻涌,忙不迭地挥动猿臂,一捞着部下便往前推,口中疯狂咆哮:「上!给老
子上!通通上前去!」

  众人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拔刀,却听前排「哎哟」、「妈呀」、「我的娘
啊」呼痛声此起彼落,人如惊涛般倒成一片,耿照刀未出鞘,每一挥必中膝腿肩
腰,骨碎的声响不绝于耳,眨眼二十余人倒地哀嚎,后退与逃跑的挤成一团,反
将雷腾冲卡在中间。

  眼看将与雷腾冲相接,身后「轰」的一声巨响,硝烟如浪一般逆风卷来,浓
呛欲窒。

  「二掌院!」

  他反身跃入烟硝,挥散浓翳,忽听嗤嗤几声,雾中几点乌芒飙来,忙舞刀拍
落;鼻端嗅到一股熟悉芬芳,开声道:「是我!」身畔那人剑势一偏,划了个圆
弧收回,只差得分许便要刺中他,正是染红霞。

  「你没事罢?」两人背靠着背,耿照急问:「崔五公子呢?」

  「没事,我拉着他。」

  染红霞的声音中似带痛楚,耿照几乎能想象她秀眉微蹙的模样;略一分神,
「飕飕」的机括声密如急雨,所幸先天胎息并非纯靠耳目,暗器划破、扰动云雾
时的微妙变化,对碧火功不啻击鼓吹号,比眼看耳听还要清晰。

  耿照一一将暗器拍落,暗忖:「好强的劲力!那雷冥杳断无如此手劲,莫非
是弩机?」染红霞咬牙道:「小心……小心那辆车!」语声未落,一抹灰影碾破
烟雾,雪白的七宝香车在灰翳中看来意外带着冷冽的青灰,通体散发出钢一般的
狞恶光芒。

  (是……是它?)

  然后耿照便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七宝香车上发出了翻动机关屉板般、单调呆板的「喀啦啦」轻响,却看不清
车体有什么变化,数不清的暗器便已迎面而来——「快走!」他一推身后佳人,
臂间爆出一团耀目豪光,宝刀神术终于出鞘。「走陆路出水寨,快!」乌芒叮叮
咚咚地撞入漩涡般的银光之中,碎成了粉尘般的细小烟花。

  染红霞不明所以,依然信任他的判断,护着崔滟月冲出烟雾,退往水寨大门
的方向。雷腾冲乘机率众包抄,调息完毕的雷冥杳一跃而起,两名侍婢一使双剑、
一用双刀,居然也跟着掩杀过来。

  ——「以一敌多」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绝不能停。

  染红霞娇叱着挥动金剑,披散浓发,挽着崔滟月左冲右突,结实修长的体态
无比曼妙,剑招却是大开大阖,杀得赤炼帮众汗流浃背;本该是合围收拢的局面,
竟被她一轮毫无间断的重剑抢攻,冲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首尾难接。

  往往四、五条大汉并肩齐上,却挡不住她随手一扫,就算钢刀没断于昆吾,
肩肘也要被她惊人的膂力震脱关节,轰得倒飞出去。这美貌动人的红衣女郎在他
们看来,直与飞天夜叉无异,原本蜂拥而来的帮众们开始争相退走,追兵反成了
四散的逃兵。

  雷腾冲、雷冥杳一身武功在人马杂沓间难以施展,纷纷斥退手下,但场面已
然失控,前头的人被染红霞杀得不住后退,如海水般倒灌而回;雷腾冲仰天怒吼,
挥拳抡扫,挤到身边的数人被精钢臂鞲打得血肉模糊,残肢头颅冲天飞起,众人
这才一哄而散,终于清出战场来。

  敌人只剩两名,形势却更加凶险。染红霞一拄金剑停下脚步,巨量累积的酸
疲骤然涌上,汗水从高挺的鼻尖一点一滴落在青石砖上。雷腾冲狞笑:「小花娘!
一个打几十个,看你还剩下多少气力?」

  还不能倒下,她对自己说。牢牢挽着毫无自保之力的书生,强抑臂间的颤抖,
缓缓举起了昆吾剑。

  耿照挡下暴雨般的暗器,欺七宝香车体积硕大,毕竟不如活物,抽身欲退,
谁知「喀喇喇」一响,飞鬃电吻、雕工邪异的两只马头已穿雾而出,朝他胸口撞
来!

  (好快!)

  他伸手一拍木马的吻部,还未借力,马嘴突然「嘎!」翻开,弹出一杆锋锐
的红缨枪来;枪尖入肉的瞬间耿照及时攒住,借机簧之力往后一退,「噗!」冷
钢离体,绽出大蓬血花。他跌落在地,半嵌在马腹中的巨轮横里压来,轮底「嚓!」
翻出鲨齿般的牙状尖刀,朝腹间碾至!

  耿照侧滚却快不过车轮,眼看避无可避,神术往腰间一横,双手握紧刀柄。

  鲨齿巨轮挟着车身重量滚上刀板,齿牙与神锐的刀锋一绞,鲨齿喀啦啦地崩
断,破片四射,刺得耿照半身是血;就这么一阻,巨轮略为退转,耿照忍痛向侧
边翻开,脚跟一蹬,本已滚出丈余的身子又平平滑开七八尺,一条铁链镰刀「唰!」
削下他半截裤脚,「铿啷啷」地卷回车身中,却不知是收回到哪一处。

  耿照一跃而起,随手拍落激射而来的整排袖箭,站好时七宝香车也已倒退转
正,两头妖异的跨轮木马正对着他,双方相距不足一丈,不管是哪一样方才遭遇
过的神秘武器,这都是非常理想的攻击半径。

  ——毫无……毫无喘息的机会。

  直到今日之前,耿照始终相信机关自有局限。但不是这辆车。

  它巨大而灵巧,不依畜力却有着活物般的敏捷反应;武器刁钻难防,而且配
置缜密,似乎考虑过各个死角的补强搭配……这辆车一定有弱点,譬如轮轴、车
腹,或者机簧较易受损处,但问题在于根本无法靠近。

  而且,倘若这片硝烟是七宝香车所造成,代表它还配备了火器。当今武林擅
用火药的有几家,如九曜门的「炽盛光」、西降宫的「鬼子母」、轰天岛的「八
方神雷」等,都是闻名天下的火器。然而硝石禀性极不稳定,怕潮、怕震、怕天
干火燥,又受限于引火不便,这些威力奇大的武器多采排布发动的设计,如同机
关阵一般,罕有制成方便携行的小型暗器。

  耿照心念一动,突然窜了出去,绕着马车狂奔起来。

  果然这次七宝香车并未跟着他一起转动,机关毕竟不是活物。耿照绕得几匝,
神术刀猛朝马车的左后方砍落!他并非是盲目攻击,这个角度即使七宝香车突然
后退也碾不到他,而主要攻击的目标是左侧车轮的护盖,一旦砍开这里,下一步
便是破坏车轮,彻底瘫痪车辆,将躲在其中的雷亭晚逼出来!

  密集的铿然声响宛若敲锣,雪白的车厢被斫得火星四溅,表面刀痕累累,却
无一砍入车体,砍落的瞬间刀锋总是微微一偏,连锋锐的神术刀也难奏效。

  (这是……水镜钢!)

  七叔曾说过,有种特殊的锻造法名为「水镜钢」,用以打造铠甲:将钢片表
面研出特殊的角度,并处理得如镜子般光滑,下刀时力气越大越容易偏开。若甲
后再衬几层特制的厚牛皮,连重兵都能多捱几下。

  「那是不是甲片越小,效果就越好?」当时才刚被允许上砧的小耿照问。他
正学着把铁坯打小,形状打得跟图样一般精确,对这点特别感兴趣。

  七叔摇头。「如何分割甲片,便是锻造」水镜钢「的秘诀所在。钢材各有强
度,造得大了,就像翻过来的锅盆,不用砍穿砍破,一拳就打凹了;造得小了强
度不够,分一百片、一千片也没用。分多少片、又怎么分,正是水镜钢成功的关
键。

  「遇上真正的水镜钢,别想拿什么神兵对抗,这是天生相克,如同水克火。
不如搬块几百斤的大石砸烂它,就像撒泡尿浇熄火头。」这是七叔的结论。

  耿照连砍数刀不生作用,一掌打在车厢上,「轰!」车体一跳,感觉落手的
厢壁一缩,旋又恢复如常,掌力已消弭于无形;看来底下所垫,可比数层特制牛
皮厉害多了。

  七宝香车猛地一转,将他甩开,藏在车体各处的枪、刀、镰、勾啪啦啦地翻
过一轮,夹以层出不穷的暗器,耿照被硬生生逼退两丈,身上又多添几道伤口。

  妖物般的怪车再度倒退转正,马头对着耿照,车内传出雷亭晚的笑声。「能
与这辆车如许缠斗,典卫大人非凡人也!」轮轴前后转动,似要直冲过来。

  耿照灵光乍现:「机关再怎么神奇,暗器、火炮却非是用之不尽……如此,
先废他一臂!」纵声长啸,施展轻功挥刀扑上,迈步绕着七宝香车一阵乱砍,不
住闪避车体施放的暗器与机关。

  雷亭晚哈哈大笑:「典卫大人!我这车壳的」水镜钢「乃是七宝之一,你便
是砍坏了宝刀,不过添几处猫爪痕迹罢了,何苦来哉?」机关屉板一翻,一排耀
目火弹曳着炽亮的萤尾咻咻而出,耿照抱头滚地狼狈躲过,背上被烧去大片衣衫,
心想:「再来便是断你双腿!」长刀插地,一跃而起:「那也未必!」运起十成
功力,薜荔鬼手中号称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猛然击地,轰碎声一路蔓延至七
宝香车底,宛若湖面碎冰。

  原来他绕行攻击的同时,脚底暗自施力,将所经处的青石砖通通踏裂,再赞
以金刚部第一怒掌,方圆两丈内地形破碎;七宝香车前后滑动几下,才发现颠簸
难行,再无先前的敏捷。

  背后传来一声尖叫:「老八!」充满怒气,却是雷冥杳的声音。

  尽管战局不利,雷亭晚还是一贯的斯文和煦,似乎带着笑意:「顾好自己罢,
老十。两个打一个,打得忒难看,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车轮在高低不平、布
满砖碎的畸零地形上挣扎一阵,喀喇响中透着一股躁烈火气,倒也不似话语中那
般从容。

  耿照拔刀转身,飞步冲入战团,神术刀接过雷腾冲的钢腕,前后夹击之势乍
现缺口,染红霞却不恋战,拖着崔滟月继续冲向寨门!雷腾冲大吼:「老十,莫
放她逃了去!」但见豪光窜闪,铿铿几声,右臂的精钢臂鞲竟解成数片,零星坠
地,切口无比平滑,如磨铜镜。

  兴许是刀势太快,雷腾冲一条生满卷曲茸毛的黝黑右臂仅留下数道殷红,连
血也没见。他忙向后跃开,悻悻然怒叫:「仗兵器之力,算什么好汉?」耿照点
头:「那我不用兵器!」将刀插回腰后鞘中。

  雷腾冲狞笑:「怎会有你这种蠢货?」左拳呼的一声,朝耿照脑门挥落!

  他外号「陷网鲸鲵」,身具怪力,再加上几十斤重的精钢护腕,这一拳足可
开碑裂石。耿照「不退金轮手」轻轻巧巧一转,将拳劲导引入地,震碎大片青砖;
双掌按着他左臂的精钢臂鞲一合,碧火神功的雄浑劲力到处,生生将臂鞲压凹进
去。

  雷腾冲满地打滚,偏偏又扯不下臂鞲来,惨叫声不绝;片刻声音渐低,却非
是挣脱了变形的钢箍,而是痛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连喊叫的力气也无,只能
蜷在地上死死吐气。

  另一厢染红霞抓住机会向外冲,她与耿照一进一退、配合得妙到巅毫,雷冥
杳施放暗器不及收手,急起直追。他轻功本就高超,纵使起步略晚,仍一闪身便
拦在染、崔二人身前,欺她久战无力,径拔阴阳双匕抢攻。

  短兵相接,昆吾剑连环三式,刺中他肩、腰、腿三处,伤口不过针尖大小,
渗出殷红。雷冥杳一跤坐倒,手里扣了枚蝴蝶镖,还想顽抗,染红霞剑尖一挑,
指着他的咽喉:「我不爱杀人,但不代表我不会。」

  雷冥杳咬碎银牙,妖丽的面孔满是阴鸷;犹豫不过一瞬,「铿!」掷落钢镖,
抬望眼前的红衫丽人,狠笑:「将来你会后悔,今天没杀了我!」

  染红霞还剑入鞘,挽着腿软的崔滟月与耿照合于一处,三人往大门处奔去。

  由校场到大门的这一段仍有不少赤炼堂帮众,只是各不相属,又缺乏统一的
高层指挥,就算不时有人零星上前阻挡,也难撄昆吾剑、神术刀的锋芒。片刻水
寨大门已近在眼前,远方似有大片烟尘卷动,马蹄声踏得地面隐震,滚滚而来。

  风火连环坞被这么一闹,众人心思全放在校场上,这时望台上才见黄沙卷来,
慌忙吹起号角,又有更多赤炼堂弟子涌出,手持枪刀全副武装,各奔岗位准备御
敌。

  染红霞诧然道:「不是他们的援兵?」

  「不是,」耿照笑道:「是我们的!」

  黄沙中旌旗卷动,隐约可见「骁捷」字样,马上骑士身披重甲,当先一骑却
是一身黑衣劲装,急驰中不小心甩脱了头顶的冠帽,散出一头乌黑秀发,正是弦
子!

  她在食店穿窗而出,得耿照暗中授意,往巡检营调动兵马。罗烨点齐所部前
来接应,骑兵虽快,到底不如舟行,途中略有耽搁,总算堪堪赶至。

  染红霞精神一振,想起当日连手对抗万劫,也蒙他应变奇快、屡出巧计,终
于脱险;怀念之余,柔情忽动,转头道:「总是有你,才能化险为夷!」不由一
笑,双颊晕红。耿照胸中热血上涌,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失态,忙对崔滟月道:
「崔……崔公子,再加把劲,咱们这便要离开风火坞啦!」

  只听一人长笑:「哪有那么容易!」自大门顶一跃而下,单掌拍向染红霞!

  耿照惊怒交迸,截以一路「宝剑手」,谁知那人掌势不变,中途才挪向耿照,
前半式的掌力已压得染红霞身形顿挫,再难前进。「啪!」两掌相接,仅后半式
便震得耿照五内翻涌,不觉心惊:「好厉害的掌力!」

  来人双足落地,再出一掌,同样往染红霞身上招呼。

  耿照不敢托大,改以刚猛无俦的「跋折罗手」直取中宫,此乃兵法中的「攻
其必救」。那人哈哈一笑:「来得好!」依旧是中途转向,前半式轰得染红霞小
退半步,秀美绝伦的脸蛋一霎胀红,再不卸力,这半掌便要震伤脏腑。

  染红霞莫可奈何,将崔滟月一推,登登登倒退三步,把掌力全卸向地面,正
要伸手挽住崔滟月,忽然喉头一甜,嘴角溢出一抹温黏,才知早已受创;不敢开
口,倒转昆吾剑拄地,争取时间调息。

  那人扬声道:「但教他们出得此门,今日坞中所有人自杀谢罪!」赤炼帮众
如梦初醒,再不分派系人马,齐声吶喊,将三人团团围住。

  至此突围无望,耿照心有不甘,见那人第三度出手,仍是平平一掌,心想:
「世间哪有如此霸道的掌法?舍了招式变化,全以威力决胜!」福至心灵,想起
当日刁研空战岳宸风的情景,双手运化如杨似柳,在手掌相触的瞬间放空劲力,
任他掌力再强,总不能打在空处。

  那人「咦」的一声,脱口赞道:「好!」眼看右掌使老,左掌又出,耿照双
手才抵得他一掌,也顾不得什么「空」了,不退金轮手一圈一拦、满以为挡下之
际,那人缩回的右掌再出,轰得耿照倒飞出去,落地时连滚几圈,蹒跚撑起,张
嘴呕出一大口鲜红。

  「挨得这式」撼地双擘「还未死,是一号人物。」那人冲耿照竖起拇指。他
生得熊腰虎背,身量不高,十分精悍;劲装快靴,肩负行囊,风尘仆仆的模样,
黝黑的面孔说不出的沧桑,犹如半路歇息的老镖师。

  染红霞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横剑当胸,寒声道:「大太保,你不问是非黑白
便动手,莫非这寨子里作奸犯科的龌龊勾当,也都有你的一份?」

  耿照心中一震:「他……便是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的」天行万乘「雷奋开!」
却见雷奋开掸掸襟袖,怪眼一翻,哼笑道:「是好是歹,这寨子里大小事本就有
我的一份。你也不是刚出道的雏儿了,染红霞,难道不知上门踢馆,须有来得去
不得的准备么?」

  染红霞目光沉定,并不慌张,沉声道:「如此说来,为夺」映日朱阳「、灭
去焦岸亭崔家满门一事,大太保也必然知情了?」果然雷奋开面色一凝,严声道:
「什么映日朱阳?焦岸亭……是崔林泉老头家么?」

  她点了点头,冷道:「上回流影城一晤,大太保力促七大派捐弃成见、共抗
妖刀之事,我记忆犹新。白城山之约还尚未履行,若大太保回头便灭了崔家,未
免太令人齿冷。」

  雷奋开摇了摇头。「此事我不知情。」染红霞便将来龙去脉略说了一遍。

  「依照在流影城的约定,钟允被害一事,或与妖刀祸世有关,应提出来由七
大派共同参详。然而贵帮三位太保不仅隐匿不报,还觊觎宝剑,做出天理不容之
事。我等今日前来,是要为崔五公子讨一个公道。」

  雷奋开的脸色非常难看,抱臂不语。不多时,七宝香车脱离了破碎的地形,
缓缓驶近,雷冥杳亦由两名侍女搀扶而至,连痛得浑身冷汗、抽搐呻吟的雷腾冲
也被担架抬了过来。

  「哼,丢人现眼!」雷奋开怒极反笑,环抱双臂道:「把你们六爷抬下去,
找人把那块烂铁锯开,省得他叫得娘儿们也似。老八,你待会儿可要同我好生交
代,是谁让你们去抢剑的。」

  雷亭晚笑道:「哎哟,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们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哪能有什么交代?老四回来你问他呗。」掉头驶向码头。雷奋开冷笑不止,转头
望向雷冥杳:「你呢,也是一样的说法儿?」雷冥杳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说
的。」瞥了染红霞一眼,扶着侍女肩头往山上的别院走去。

  此时巡检营的三百铁骑驰到,罗烨一勒缰绳,解下防尘的面巾,就着鞍上行
礼:「属下来迟,大人受惊了。」耿照摇头:「不会,来得恰好。」见弦子一掠
下马、拔出灵蛇古剑斩开寨门,飞也似的奔过来,微笑道:「辛苦你啦。多亏得
有你。」却没注意到身后染红霞面色一凝,幽幽将视线转了开去,直到深呼吸几
口、稍稍平复,才又僵着脸对雷奋开道:「太太保,此事你怎么说?」

  雷奋开淡淡哼笑,乜着怪眼道:「你待如何?」

  染红霞干咳两声,木然道:「便由典卫大人决断。」虽是对他说话,却又不
肯看他。耿照只觉奇怪:「怎地……一下又变得如此生份?」但此际不言私情,
清了清喉咙,冲雷奋开一拱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依在下之意,三位太保
犯了杀人、劫财、奸淫等重罪,我须将他们押送将军府处置;另外,此案越浦城
尹梁子同亦牵连其中,须与他们三位对证。宝剑归还崔五公子,这是理所当然,
崔家的物业亦须一并归还,无法完整归还的则须予以赔偿。」

  雷奋开冷冷看着他,仿佛他脸上开了朵花,片刻才道:「就这样。」

  「若有什么遗漏的,我会再向大太保禀告。」耿照道:「就这样。」

  雷奋开冷笑。

  「办不到。」

  「哪一样办不到?」

  「一样也办不到。」雷奋开沉声道:「崔家之事,我很遗憾,他们非是江湖
人,不应受江湖牵累。但雷腾冲等是我赤炼堂之人,要杀要剐,也是本帮关起门
来的家内事,与你无关!你想拉人见官,一句话,办不到。」

  耿照面色沉落,肃然道:「大太保执意如此,我也不是全无准备。这三百名
骁捷营的精甲铁骑,够不够拘提他们三位到案?」雷奋开摇头,一指对面的山头,
那是月牙弯的突出部,站在上面可俯视风火连环坞,故设有望台岗哨,派弟兄把
守。

  「我麾下有五百」指纵鹰「,便埋伏在那里,若以弩机发箭,你这三百名铁
骑转眼便成刺猬,你信不信?」

  耿照凝了他半晌,一笑摇头。

  「你没有五百人藏在山头。」

  「对,我是骗你的。」雷奋开也笑了:「即使如此,你今天谁也带不走。小
子,你的权力,是镇东将军给的,赤炼堂的也是;我们若闹到了将军面前,非要
分个生死存亡的话,留下的会是将军比较需要的那个。

  「你能为将军掌管东海各水陆码头、驱逐难民,提供兵械军资,打探消息,
做各种既见不得人、可又不能不做的事么?赤炼堂一年花在这些事情上头的本钱,
数以万两计,就算今天是其余东海六大门派要跟我上这个秤台,我也不怕,何况
是你?」

  雷奋开说话的态度并不张狂,没有占尽上风的味道。他只是陈述事实,一点
也不得意。

  「你要办梁子同,但他是中书大人的人,将军会为了你,在这个当口跟中书
大人正面冲突?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帮你自己,也帮大家一个忙,事情已经够多
够恼人的了,别拿这些窒碍难行的勾当回事干。

  「崔家的事,我会让老四给你们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须等我调查清楚,
才知道要如何交代。一个月前,我才在东海水陆各码头发布讯息,要拿你来一问
妖刀的秘密,当时我向横疏影保证,一旦落在我手里,我肯定教你生不如死。我
一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今日你们闯进风火连环坞大闹,更是死路一条,便是许缁衣、横疏影亲来
也没得说。但我很佩服你。虽然你的要求在我看来,简直像是小儿胡闹,但我佩
服你胡闹的勇气。」

  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只看了耿照一眼,鱼尾深刻的眼角微瞇着,笑意更显苍
凉。

  「所以,今儿我给你们的优遇,就是放你们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请。」

                ◇◇◇

  符赤锦在房里等他回来,一直等到了天黑,但耿照始终没回来。

  这样也好,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想骗他,也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她希望自
己一辈子都可以与他坦然相对,什么事都能说、都能分享,没有一丝犹豫害怕,
就像现在这样。

  她吹熄了灯花,在幽蓝里踩着一廊斜影,来到大师父房里。今夜,是个无月
而多云的夜晚。

  大师父受伤之后,她为他准备了一只小巧的青釉瓮,大概只比腌渍酱菜蜜饯
的缸子略大些,就像酒肆里小孩儿抱着叫卖腌李、话梅、人面子的那种。大师父
从破损的旧缸换到新缸子的过程没人能看,就连二师父、小师父也不行;符赤锦
特别为他把缸子拿去城外乱葬岗吸纳土金之气,勉强赶上了今夜。

  她拿来一个坚固的藤架,把青釉瓮小心放在架中,以特别处理过的尸布将瓮、
架牢牢缠起,以防行动时有什么万一。大师父现在非常脆弱,其实不适合出门,
她不止一次想说服他打消这个念头。

  「宝宝锦儿不懂,师父们连宗族的仇恨都放下了,只求一个无争,为什么又
要去蹚这浑水?」

  大师父平静回答:「女徒,你看过《岣嵝异策》,也向师父们讨过那三张残
页,应该知道我心中所想。在本门数百年的源流中,曾有一人的修为境界最接近」
赤血神针「。」

  符赤锦点点头。「我知道,是」万里飞皇「范飞强。」

  大师父淡然道:「我从来没喜欢过那人。如今想来,这该是我对他的忌恨,
人在年轻识浅之时,总会生出如许心魔。我和你二师父钻研残页心诀多年,成了
现在这个模样,所以不许你小师父过度钻研,但此事难禁,我心里很清楚。

  「范飞强是个有心人,对于」赤血神针「,不会什么都没留下。他若曾留下
只字词组,必与那柄赤眼妖刀在一块儿。因此,大师父非去不可。」

  她并没有开口要求让耿郎一起去,虽然目前单以武功论,有他随行最能保证
大师父的安全。那对大师父来说太过为难,若非其他两位师父伤重,大师父恐怕
也不会让未曾发誓加入游尸门的自己参与此事,更何况是她「名义上」的夫婿?

  就算只有她一个,她也会拼死保护大师父的。宝宝锦儿暗自发誓。

  二更时分,她小心背起竹架,来到密函指定的地点。

  内河边上的小舟把她带出越浦,逆水来到一处山脚。对游尸门人来说,夜行
简直是家常便饭,她轻而易举上了山顶,取出密函,搧亮火绒烧了,淡绿色的信
函燃起淡绿色的烟,在山风中不但不消散,反幻出青鸟的形状,向前掠去,「噗!」
点亮了一只白纸灯笼,灯笼上绘了骷髅头。那是游尸门的标记。

  符赤锦提着灯笼穿过一片密林后,来到一处断崖,适才行舟的河道便在她脚
下。符赤锦往前一步,发现左右都有人打着白纸灯笼,只是相距甚远,又或林间
布置了什么机关,彼此间并不能相望。

  「久违了。」

  崖边一盏白灯笼亮起,映出一张浮在空中的纸糊面具。是那种货郎摊上经常
看见的廉价面具,粗糙的彩绘笑脸看起来诡异非常。

  虽然面具跟上次在破驿看到的不一样,但她知道他就是「鬼先生」。

  「诸位一定觉得奇怪,为何在七玄大会召开之前,我要请诸位今晚辛苦一趟,
来此小聚……这个小小的聚会,姑且称为」齐心会「罢?目的是希望给诸位吃一
枚定心丸。」鬼先生笑道:「据我所知,目前已掌握圣器、准备好参加大会的,
仅只两家。希望今夜过后,诸位能打起精神,把握剩下不多的时间,赶紧搜集圣
器,以免向隅。」

  若非情况不明,符赤锦几乎要笑起来。这人说话,怎么活像在婚丧喜庆的筵
席扮演司仪、负责插科打诨带动气氛的白席人?他可是发动邪派七玄聚会,大有
图谋之人哪!

  她突然意识到:在左右那几盏不见身影的白纸灯笼之后,便是当今邪派七玄
的首脑。漱玉节那骚狐狸一定也在,还有天罗香的「玉面蟏祖」雪艳青,以及那
个连部下都不知她是女儿身的「鬼王」阴宿冥……狐异门、血甲门等绝迹江湖已
久的,也有首领前来出席么?

  寒风里无人回话。没有人愿意在这时被摸清底细,给对手的情报自是越少越
好。

  鬼先生对这样的反应似乎很满意。

  「那么,就请各位尽情欣赏了。」一指崖下:「此地是大名鼎鼎的血河荡,
人所皆知,这儿是七大派之一赤炼堂的总坛。诸位前来,算得是甘冒奇险了,以
我们与七大派的」交情「,若教人知晓七玄的首脑尽皆在此,只怕不妙。」

  没有人笑。这笑话真是不恰当到了极点。

  符赤锦正觉无聊,忽见崖下的河道对面,那高低错落的水寨间火光一闪,一
条火龙似的炽烈光影窜起,所经处无不燃起冲天烈焰,火光映红了湖面、山壁,
以及在火舌间哀嚎奔逃的人影……

  「那、那是什么?」

  这声音符赤锦很熟悉,她曾与她在破驿的黑夜对骂过。是鬼王阴宿冥。

  ——那是……修罗场。

  符赤锦很想这样回答,却说不出话来。居高眺望,火焰的源头像是一枚不断
吞吐开闭的龙首,撕咬着动在线的一切:人、建筑,死的、活的……无有例外。
最开始的时候它仅仅是个炽亮的光点,那代表着一个人。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整座风火连环坞陷入火海,火龙所经处没有活物,间或
有几个黑影与龙首交迭、分开,又交迭、分开,不多时便被火舌所吞噬——赤炼
堂的总坛里不只有兵器人马,总会有几名高手的,但在火焰之前通通不堪一击。

  火龙点燃了整座码头,赤炼堂总坛自大厅以下,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还能活动
的黑点,散在火场各处的尸骸数都来不及数,而火龙仍在继续沿着山壁向上爬…


  「那到底……」阴宿冥喃喃自语:「是什么东西?」

  「请容我向诸位介绍,」鬼先生笑起来。「天元道宗的余烬、我等七玄的再
兴,正道之恶梦、龙廷之权柄,无可匹敌的战器——妖刀离垢!」

  阴宿冥失声道:「那便是离垢?」

  「还有它的刀尸。」鬼先生一派认真,仿佛怕顾客们产生错误的观念。「正
确地说,是妖刀离垢、精挑细选而得来的刀尸,以及正确的号刀之法,三者合一,
才交融形成诸位眼前这幅瑰丽奇伟的景致。」

  风中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恶臭,那是灰烬、燃烧、血腥、焦烈……掺和而成
的气味,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哀嚎,以及剖纸般明快轻巧的刀刃入体声响。鬼先生
忽然搓着双手,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对着「顾客」们殷勤探问:「机会难得,诸
位有无兴趣,」就近「参观一下离垢的威力?」

  「多近?」反问的是一把低沉沙哑的浑厚嗓音,犹如磬石磨砂。

  男子一开口,符赤锦便觉胸中气血翻涌,五内似将滚沸,嗡嗡耳鸣持续许久
仍不消失,仿佛被扔进万斤铜钟里撞了一槌也似。身负此等内功造诣之人,此问
自然不是怕死,背后隐含着更重要的意义。

  她这才留意到,白纸灯笼的数目似乎远大于七盏。

  ——是因为有的龙头大位还悬而未决,抑或七玄之首本就不只七人?

  「好问题。如妖刀这等惊世神器,威力之大,诸位已然亲见;再看不清的,
稍后还有」一亲芳泽「的机会。问题在于:不受控制的惊天之威,伤敌与伤己无
异,有人拿瘟疫、天雷、水旱涝灾做为武器么?能受控制,妖刀才有价值。」鬼
先生说着嘻嘻一笑,仿佛名厨遇上了知味之人,简直欢喜不置:「既然如此,一
丈之内如何?」

  封底兵设:飞凰剑

              【第十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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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卷七玄大会

  内容简介:

  赤炼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她不仅艳丽,而且还是总瓢把子的女人。与雷万凛有关的一切谁也惹不起,
即使他消失已逾十年,依旧没有改变。雷奋开若是总瓢把子功业的最后一抹余晖,
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雷万凛没带她引退,本身就是个谜。

  直到复仇的焰火找上赤炼堂。七玄之主、离垢刀尸,还有潜伏长达十余年的
阴谋份子……这一夜,还有谁能安睡?

  第八一折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夕阳西下,残霞浓渲如血。耿照低头默默行走,不知不觉又回到四里桥的分
茶食店前。他举手遮眉,试图挡去水上回映的粼粼金光,忽然涌起一股想饮酒的
冲动,低声道:「我们进去坐坐。」径自往店门走了过去。

  不用看也知道弦子一定在后头。弦子永远都不会说「不」。

  食店伙计见典卫大人回来了,忙点头哈腰迎出店外,殷勤接待。

  越浦殷富,民风豪奢,傍晚是店内生意最好的时候。水道之上系舟泊岸,忙
活了一整天的人们在返家之前,不免要偕友朋找个地方坐坐,点些燠爆热炒配酒
吃,或去酒楼正店,或去丽舟画舫,次一级的则有俗称「脚店」的酒食专卖店。

  这些地方供应上好的酒菜,可召歌伎唱曲助兴,餐具都是银器牙箸琉璃碗,
即使只有两人对坐,叫上两碗好酒、点几道象样的菜色,下酒的果蔬杂嚼三五碟,
讲究些的这样一顿能吃掉近百两银子。

  平民百姓挥霍不起,就来更便宜的分茶食店。这家铺子自己有简单的厨房,
白日里供应一些简单的吃食,入夜四里桥边各种吃食摊贩纷纷出笼,铺里索性不
开伙了,客人想吃什么,就唤闲汉拿着空碗碟帮忙去张罗购买,光靠赚酒钱都已
快忙不过来。

  「闲汉」顾名思义,是指附近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并非铺子里正式聘请的伙
计掌柜。他们一见有仪表整齐、看起来身家不坏的年轻人进店里,就会自动蹭上
去亲切招呼、帮忙跑腿,有时客人一高兴就会赏些小钱。

  类似的还有佩着青花手巾、拿着白磁小缸卖零食蜜饯的小孩子,男童女童都
有,以及被称为「打酒坐」的歌女。她们通常都在酒食店铺之间流动,有些高级
的酒楼正店不许这种人出入,以免扫了贵客的兴致,不过四里桥这一带的分茶铺
子一般都不禁止。

  那伙计十分乖觉,一见耿照面色沉凝,抢着替他赶开闲汉,引到染红霞坐过
的临水雅座,放下一半竹帘,陪笑道:「典卫大人稍坐,我给您张罗点吃的,再
沏壶好茶来。」一连重复几次耿照才回神,只说:「拿酒来。」

  伙计连连称是,唤闲汉买了油煎灌肠、炒兔肺、姜虾、鹿脯等,都是附近有
名的下酒菜,端来两大碗白酒。耿照又吩咐:「给我拿一坛来。」想起自己酒量
不甚好,为防饮醉了无人付账,先掏出银子给他:「这些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尽够了,尽够了。」伙计双手捧过,不敢怠慢,赶紧拿了一小坛来。

  耿照在风火连环坞吃了雷奋开三道掌,又被他一轮挤兑,哑口无言,心知自
己的确奈他无何,盱衡眼前形势,只得领兵护着染红霞、崔滟月退出血河荡,越
想越觉窝囊。偏生雷奋开又言之成理,他沿路将诸般不可为想了个透彻,益发困
恼,气自己倒比别个儿多些。

  罗烨与他并辔而行,至越浦外城时忽道:「大人为所当为,并无不是。若真
要动刀枪,下回准备周全些也就是了。」

  耿照诧异转头,从他面上却看不出这话是赞同还是反对,几度欲言又止,突
然想起一事。「倘若……我方才下令开打,你会遵照我的指示么?」

  罗烨笑了起来。虽只短短一瞬,却是耿照头一回见他笑。

  刀疤破相的年轻队长敛起笑容,转头道:「我不是好统领,这帮子也不是什
么好兵,但只要有点男儿血性的,都想给那些王八蛋一点颜色瞧瞧。」身后的骁
捷营弟兄纷纷鼓噪:「捅他妈的龟蛋!」、「大人!老子可不怕!」、「白刀子
进红刀子出,大不了就是一条命!肏他妈!」

  「好啦,都闭上嘴!」罗烨马鞭一抽,叫嚣声才渐渐低落。

  他对耿照正色道:「我们是兵,听令是本分、冲杀是本分,死也是本分。大
人是将,得想得比我们多。大人今日所做,乃是将帅的决定。小人这话有僭本分,
大人勿怪。」就着马上欠身,带队往巡检营的驻地驰去。

  全副武装的油兵子或扛旗或掖枪,驰过耿照身前时纷纷颔首,聊作致意,行
进间仍怪声不绝:「大人!你挺带种的嘛!」

  「下回再打赤炼堂,记得算老子一份!」

  「大人的相好真不赖!一个比一个俏!」

  「那小妞给老子摸摸屁股,十个赤炼堂都打了!」

  「你摸马屁股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激尘之间,放肆的哄笑远
去,不时夹着罗烨的鞭声斥骂。耿照苦笑着,身后弦子无声无息走近。「……需
要让他们摸吗?」她皱着柳眉回看腰后,似想为攻打赤炼堂多尽一点心力。

  「不……不用。先不用。」

  「嗯。要的话再跟我说。」可能是「十个赤炼堂都能打」的说法真的有打动
她,俏丽的男装少女考虑过屁股的强度应该可以让三百人摸一摸之后,开始觉得
这笔交易能做。

  「……好。」其实他只是想赶快结束话题。

  染红霞要回水月停轩的旗舰「映月」,耿照本想将崔滟月带回朱雀大宅安置,
她却有别样心思。「你目下为镇东将军办差,赤炼堂亦仰将军鼻息。大太保说得
一点没错,赤炼堂若是借由将军向你施压,将军会做何打算,犹在未定之天。」
染红霞淡然道:「本门身在江湖,办起事来比公门中人方便。慕容将军要向水月
一派讨薛公子,怕还欠缺一个好理由。」

  「这……」耿照为之沉默。

  染红霞的说法极具说服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慕容柔虽是
狂狷已极,连当朝天子的帐也不买,却非是莽撞之辈;相反的,他不但绝顶聪明,
而且还相当务实。普天之下,若还有个人是他深深顾忌,行动前非考虑一下不可
的,大概也就只有镇北将军染苍群了。

  论兵力,北关远大过东海;论战力,继承独孤阀最强私兵「血云都」之名的
染家军,恐怕是除西山飞虎骑之外,东胜洲大地上最可怕的劲旅。

  染苍群与他一殿为臣,两个不善交际的人说不上交情,禀直相敬还是有的。
王御史弹劾慕容柔时,皇城内有袁皇后替他说话,而皇城之外,就只有染苍群上
书,认为慕容是先帝指派的顾命大臣,一向忠谨守份、功在朝廷,所诬多是子虚
乌有,甚至用了「佞谤」这样严厉的字眼。

  要动染苍群的女儿,慕容柔多半是要考虑一下的。哪怕只有一丝犹豫,这也
是别人所没有的优礼了。「水月门下多是女子,」耿照兀自挣扎:「恐怕……恐
怕有所不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耿大人与沐四侠都曾在船上作客,岂有不便?」

  他无话可说,只得由着她带崔滟月离开。望着那抹修长窈窕的背影,心中说
不出的沮丧,却难出一句挽留的话语;恍惚入了城,回神已置身于四里桥畔。

  耿照端起酒碗,骨碌碌地一口饮尽,酒汁入腹后一股辛辣酱香冲起,十分难
受。见弦子有样学样、端碗凑近小嘴,一副毫无防备就想仰头喝干的模样,及时
按住白皙的小手:「喝酒不好,你不能喝!这样喝……会醉的!」酒气涌出喉头,
不由得打了个酒嗝。

  「像你这样?」

  「呃……对。」

  都不知道是谁教训谁了。耿照满脸阴沉,端了她桌上那碗,仰头喝光。

  一会儿伙计拿了浓茶和小酒坛来,耿照只让弦子喝茶,自己拍开酒坛泥封,
即斟即饮,片刻坛内又见了底。「小二哥!」他冲伙计招招手:「再来一坛!」
弦子照办煮碗,连饮连斟,总算赶上把空茶壶递给他。

  「再来一壶。」好像要这样喝才是对的。少女心想。

  伙计是老经验了,知道闷酒要喝煞人的,十之八九是典卫大人在赤炼堂处碰
了钉子,接过酒坛茶壶陪笑道:「大人也吃点菜,我们这儿的菜很有名的。不如
这样,小的再给您上道酱烧肘子,吃饱了能多喝几坛。」耿照挥挥手,并未答腔。

  伙计添茶上酒,正要走开,想想又回头:「大人,赤炼堂横行三川,没一百
也有几十年啦,阴着天惯了,没这么容易拨云的。您仗义一席话,听得乡亲心头
舒爽,这已够啦,有什么不快莫往心里去。」说完,才低头快步离去。

  耿照拍开窖泥斟满,对面弦子也倒了浓茶。「干!」杯碗相碰,两人一齐仰
头,俱都喝干。「听得心头舒爽」有什么用?崔家还不是沉冤未雪,雷亭晚等还
不是逍遥法外?他左手持碗,右手探入怀中,紧捏着金字牌——这物事赋予他权
力的同时,又将他牢牢束缚,丝毫动弹不得。

  「可恶!」

  「啪!」一声,腰牌按进桌里,碧火神功所至,木质的金字牌嵌入同为木质
的桌面,齐整得像在桌顶阴刻出花样来,嵌合近乎完美。耿照平日运使功力,总
有各种顾忌,仗着三分醉意,这一拍间劲力之巧,自己都忍不住瞇眼贴近细细端
详,片刻才傻笑:「好功夫!」

  「好功夫。」弦子相当同意,镇定地仰头豪饮。

  耿照「啪」的一掌,又将腰牌的背面打透桌底,像是在桌板背面阳刻了一枚
镇东将军府的金字腰牌似的,几无一丝破绽。「好功夫!」店内诸人都被声响吓
了一跳,耿照却红着脸放声大笑,片刻又咬牙切齿:「可恶!」

  弦子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生什么气,柳眉微蹙。「因为功夫好,所以很可恶?」

  「功夫好却什么都不能做才可恶!」耿照一头撞上桌板,贴面闷吼:「好想
……好想杀雷亭晚。做出那些坏事的大恶人,真想一刀杀了!可恶!」

  「现在去么?」

  耿照愕然抬头,见弦子容色平静,握了握腰畔的灵蛇古剑,紫檀木柄圆润光
滑,一望便知手感绝佳。「现……现在去?」他苦笑摇头,眉头揪紧。「不……
不行。卯上赤炼堂牵连极大,一弄不好……总之是很麻烦的事。」

  「我以前杀过一个人。」

  弦子淡淡开口。「他武功比我高,大家都说难杀,任务一定失败。我潜进他
住的地方,等了三天,才等到出手的机会,在茅厕里将那人杀死。他身边的人没
发现,我就这样离开,回到黑岛大家都不相信。」

  她定定望着他,仿佛说的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动手,才有机会得手。不试试怎知道行不行?」

  耿照还想解释,忽烦躁起来:他担心将军处置、担心赤炼堂背后的纠结,担
心武林失衡,担心朝堂斗争;担心弦子饮酒、担心自己喝醉没付酒钱……担心东
担心西,世间,哪有这许多计较?

  在弦子看来,问题何其简单——想杀么?现在就去!

  酒意上涌,他轻舒猿臂,合着弦子的小腰将她高高举起,踮步飞转,转得袂
裾飘飘,仰头大笑:「好……好!现在就去!去杀……杀了雷亭晚!」一想不对,
改口:「不……不行!杀人犯法,悄悄将那厮捆走便是。」脚步踉跄,几次要撞
上邻桌,碧火功顿生感应,腰臀贴着桌角转开,陀螺也似一路转出店铺,居然连
一根筷子、一只茶杯都没碰落,惊呼声此起彼落。

  耿照转得晕了,兀自长笑不绝,定睛一看,两只拇指相距不足一寸便要扣起,
贴着她腰背的中指也差堪仿佛,喃喃道:「弦子,你的腰好细啊!」似觉不对,
高举的双手平平放下,弦子那张精致无瑕、宛若骨瓷的俏脸复现眼前。

  「晕……晕不晕?」耿照咧嘴傻笑。

  弦子摇头。「你气喷到我脸上才晕。」

  他忍不住大笑,拉着她施展轻功,出得越浦,径往血河荡的方向去。

  奔跑间血脉贲张,酒气运行更快。耿照内功深湛,纵不善饮,区区两小坛白
酒还放不倒他,再加上凉飕飕的夜风拂面,不致神迷;兴许是喝高了,额际略感
不适,隐隐生疼,一抽起来便觉狂躁,却得了个释放情绪的现成出口。

  雷奋开回风火连环坞,总坛的帮众绷紧了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较
白日更森严。

  但潜行都本是黑夜匿行的伏鳞女帝,弦子更是其中佼佼者,铜墙铁壁在她眼
里,不过缝隙接合的总成,钻过去、拆开来就是了,哪有什么问题?两人一路放
倒卫哨,无声无息潜入水寨,耿照胁住一名服色华贵、看似头目的赤炼堂弟子,
让他带往八太保处。那人被锋锐的灵蛇古剑架着,不敢造次,来到偏院墙外,才
被切颈击昏。

  白日在四里桥一战,雷亭晚俨然三人中执牛耳之人,本以为仆从必多,耿照
与弦子藏身树盖眺望,却连一名婢子也未见,院里悄静静的,只有主屋亮着灯。

  耿照心想:「姊姊编撰的《东海名人录》中,提到雷亭晚出入乘车,等闲难
见其貌。难不成他的真面目竟是机密,为保守秘密,连下人也都不用?」殊不知
七宝香车乃东海七大派中一件著名的机关奇械,雷亭晚以此成名,当真做到「出
入皆乘」的地步,除了总瓢把子雷万凛等极少数人,即使同列太保的其他义子都
罕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虽带一丝醉意,耿照思路已不再混沌,知道杀人绝难善后,略一迟疑,对弦
子低声道:「我们潜进屋里,先找那把失了珠子的映日朱阳剑。」弦子歪着千娇
百媚的小脑袋:「不杀雷亭晚了?」

  耿照两颊微红,迎风闭目、身子微晃,笑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握着
他恶行的证据,说服将军办他。将军眼底难容颗粒,落在他手里,管教那厮生不
如死。」虽说如此,心中不免遗憾,出口竟有些失落似的。

  弦子一开始执行任务,整个人便如一柄脱鞘锋匕,再无一丝松懈,双眼牢牢
盯着主屋,低问:「要找不到呢?」耿照一愣,随口复述:「要找不到呢?」

  「那就杀了他。」弦子的思路很直接。

  「那就……杀了他?」蓦地额际又抽疼起来。耿照闭目痛笑,握紧拳头:
「好!若找不着,咱们杀了他!」大有一吐积郁的爽快。

  弦子目光一锐。「趁现在!」游蛇般掠上屋脊,贴瓦滑行,身形几乎融入阴
影,显是一门极高明的轻功。这部「蛇行鳞潜」乃黑岛的帝字绝学之一,出自漱
玉节的别传,遍数潜行都也只一人练到「贴物滑行,沉羽不沾」的境地,别无二
家。

  耿照暗自佩服,运起碧火功跃上房顶,弦子忽做了个「趴下」的手势,他及
时伏至脊侧,见一名侍童模样的青衣少年打着灯笼走进院里,身材结实精壮,面
孔仍有些许童稚,却极俊美,妖丽的神气与十太保雷冥杳有几分近似,眉宇间飞
扬跋扈,隐带邪气,令耿照想起五绝庄的上官巧言。

  青衣少年来到门前,揖道:「八爷,船备好了。」口气与雷亭晚如出一辙,
只是年纪轻尚欠火喉,不及主子的如沐春风,显得有些甜腻,讨好的意味十分露
骨。

  门里「嗯」的一声,温煦的嗓音动听至极,自是雷亭晚。耿照忽生谬想:此
人若是肯剃光了头去讲经,怕比显义更像得道高僧,听得人身子酥软,飘飘然不
知所以,男缴金银、女献贞操,为患绝不下于莲觉寺众。

  少年道:「礼物也采办好啦,已着人送到十爷院里。」取出清单念着,都是
珍珠宝玩、绫罗绸缎、水粉香药之类。耿照并不意外,心想:「这雷亭晚对雷冥
杳与别个不同,总不会是结义之故,说不定……是有私情。」

  雷亭晚和声笑道:「都给砸了罢?死了几个?」少年笑答:「十爷今儿受了
伤,气力不济,没当场闹出人命,只留下几条胳膊腿儿的。」耿照一琢磨,才知
是指送礼的人。

  雷亭晚差人抬了珍玩布匹去,雷冥杳余怒未消,弄残了送礼之人的手脚。听
主仆俩的口气,不仅不是头一回,过往还曾弄出人命——拿下人的性命给对方
「消气」,这都是些什么人!

  雷亭晚笑道:「不是气力不济,是心肠软了,面子却拉不下。矾儿今晚再哄
哄十爷,若哄得不好,八爷唯你是问。」

  名唤「矾儿」的少年眉目一动,见猎心喜,旋又躬身:「八爷!今晚十爷定
要逼问崔家女子之事,矾儿只怕交……交代不过。」兴许是想起十爷断人手脚的
狠劲儿,打了个寒噤,面色微变,不似作伪。

  「怎么?方才不挺来劲儿的,这会儿鹌鹑也似,嫌差事辛苦?」雷亭晚的声
音带着笑意。

  若不识此獠,真会以为他是个言谈风趣、处事温和的主。矾儿面色丕变,双
膝跪地,语带哭腔:「爷!您吓坏矾儿啦。我……我怎敢哪?八爷只一句话,矾
儿便给拧了脑袋也不怕,实是怕误了八爷的事。」

  雷亭晚笑道:「起来罢,演给谁看哪你!崔家闺女你也有分的,不如同十爷
聊聊她那份水嫩好了。」矾儿赖着不肯起来,抹眼装可怜:「八爷救我!」

  雷亭晚笑啐:「行了!把那把破剑带去,讨十爷欢喜。再带上一管」飞魂烟
「,用了药就乖啦。」矾儿喜动颜色,连连磕头:「多谢八爷!」

  「轻着点,别玩坏啦。我几日便回。」

  矾儿起身陪笑。「八爷这么快回来?」

  「我料老大也待不久,老四回来闹腾几日,他自会离开。」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一名金冠轻裘的青袍男子缓步而出,随手掷给矾儿一条
茧绸腰带。那带子脱手飞出,风里顿时弥漫一股异香,中人欲醉。矾儿忙不迭收
进怀里,仿佛想令香气多沾上身。

  「行了,这」夜麝乱蹄香「的气味一旦沾上,整夜不散,遇汗更浓,虽非淫
药,却是天下间第一等的催情圣品,专克女子,要你这般做作?」青袍人打他一
下脑袋,身子侧转,映出一张与矾儿一模一样的面孔,直比照镜还像!

  耿照与弦子面面相觑。

  那「矾儿」的声音的确是雷亭晚无疑,解下裘袍,披在真正的矾儿身上,裘
里的青袍原来是侍童下人的服色。他从矾儿手里接过灯笼,微笑道:「八爷歇息,
矾儿去啦。」嗓音又变得与本尊似极,几难分辨。

  矾儿十分机警,团手长揖到地,立刻站进廊影下,唯恐让别人瞧见有两个一
模一样的自己。手持灯笼的「矾儿」嘻嘻一笑,踱出月门,动作与矾儿进来时全
无二致,举手投足带着既青涩又早熟的微妙矛盾,活脱脱就是矾儿。

  易容术耿照虽无研究,料想是往脸上化装改扮,应与女子红妆相类,只是一
个画「美」,一个画「像」,道理是差不多的。以图对景,纵使是巧笔大匠,也
难免会留有破绽。像雷亭晚这样的易容之术,简直是骇人听闻。

  廊下檐影之内,矾儿抓耳挠腮,一副欣喜难禁的猴急模样,好不容易等到灯
笼的光点消失不见,才奔进另一侧厢房,出来时手里捏了枚油纸小包和一串钥匙,
系上雷亭晚给他的腰带,忙不迭跑出院门。

  雷亭晚离开风火连环坞,正方便耿照四下搜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确定
院中无人,才偕弦子跃下。这厢院并不算大,唯一锁着的就是方才雷亭晚出来的
那间。弦子取出针钩撬了几下,「喀啦!」房门应声开启,点亮烛台,两人不由
得一怔。

  房间四面都是架子,架分数层,每层高约一尺,密密麻麻摆满了人头。耿照
本以为这厮有杀人留头的恶癖,迎面忽见一只眉骨压眼、唇抿宽阔的头颅,端详
片刻才醒觉:「这是……雷奋开!」

  雷奋开当然没死。头颅必是制作精巧的仿物,此头如此,满屋皆然。

  难怪屋中并无血腥尸臭,也没有防腐香料的浓烈呛鼻,雷亭晚身上的「乱蹄
香」芬芳兀自飘在空中,无窗的房内甚是通风,显有其他管道设置。

  那头颅的色泽便似真人肌肤,却不如雷奋开本人黝黑油亮,耿照凑近一瞧,
才发现「雷奋开」的脸上分成了几块,由额头到鼻梁的「丁」字形作一块,两边
颧骨各一块,下巴、唇上又各式一块,还有其他更细的分割,不一而足。

  他伸手抚摸,左颊那块脸皮应指脱落,质地绵软略带韧性,摸久了会微微渗
出体温,便似真正的人皮一般。这块脸皮颇厚,耿照想起大太保雷奋开的确是颧
骨突出,长相充满野性;福至心灵,将额头至鼻梁的「丁」字脸皮也揭下,果然
眉骨附近垫得特别饱满,鼻翼两侧却薄如纸张。

  ——这是所谓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乃易容术的至高境界,假扮他人便如换脸,自是无比肖似。

  江湖人听得「面具」二字,以为是整张的糊纸脸谱,一戴上便能化身他人,
殊不知真正的人皮面具乃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皮垫子,顺着颅骨垫高补低,再佐
以脂粉油彩、浑成一体,才能改变原本相貌,又不影响说话表情。

  老胡曾说过,「骨相」是仵工鉴别尸首的要术,工夫深、经验够的老人,能
将剔净的白骨髑髅包上黏土,按皮肉生长之理塑回原型,重现死者生前的面貌。
雷亭晚的人皮易容术与骨相近似,每一具伪首皆无须发眉毛,看来应是另再黏上
的。

  与雷奋开同置一架的另一颗头颅,耿照端详半天,才认出是没有眉毛胡须的
雷腾冲。他白日里与真正的雷腾冲照过面,这颗假头没有毛发胡须,仍觉像极,
可见制作精巧。

  耿照灵机一动:「这么说来,贴附着这些小块皮子的底座,便是雷亭晚的真
面目了?」揭下雷腾冲、雷奋开两颗假头上的人皮面具,顿感失望。

  底座粗具颅形,约略看得出是张人脸,相貌自是难以辨认。两副底座倒是一
个模子刻就,这房间里上百具的面具底座恐怕都是一样的,进一步印证了耿照的
猜测:人皮面具是量身订做,雷亭晚能用的面具,贴到他人脸上就不对劲了,毕
竟骨相、比例都不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架上原本只有一具底座是空的,放在最靠桌边的位置,应是矾儿的面孔。

  弦子下颔微抬,示向桌上一团油灰似的物事。「你看。」

  那是在空着的颅形底座抹上掺油的灰泥,细细雕塑,一如仵工复原白骨。但
这具粗略成形、完成还不到三成的泥塑,却有着极为灵动的神韵,以致一眼便能
看出捏的是谁。

  那是耿照的面部雕塑。

  因距完成还有老大一段,止有概略的眉目唇抿,实在无法说「如照镜一般」。
但耿照将它捧起,对面细看时,却有种魂魄被吸进去的的恍惚错觉,较揽镜自照
更加惊悚。

  雕塑使用的金、木器具散置桌顶各处,犹沾着灰褐色的油质土。在此之前,
耿照从未见过雷亭晚或七宝香车,姑且假定今日一战,他二人乃是初遇;那么,
这件半成品就是在耿照离开血河荡之后,从七宝香车中出来的八太保雷亭晚,凭
着印象捏塑而成。

  且不论此人之奸恶,他非但有双巧手,「默念形容」的本领更是骇人,可以
隔着七宝香车外的层层护甲,记住激斗中惊鸿一瞥的对手长相。

  耿照无法驱散心中异样的不祥,明知即使动了东西也该尽快复原,以免对方
察觉异状,仍是动手将座上的黏土剥去,胡乱扔了一地,仿佛这样就能避免雷亭
晚偷走自己的面孔。

  就算只是徒劳。

  只要雷亭晚还在,随时都能再捏一个,依样制成精巧的人皮面具;等他能像
模仿矾儿一样,模仿耿照的声音、模仿他的言行举止,随时便能以「耿照」的身
份示人,甚至走到他最亲密的人面前,如自己一般的抚爱,而她们却丝毫不觉有
异——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掠过与他曾有肌肤之亲的女子,横疏影、染红霞、符赤
锦、霁儿丫头……一阵恶寒从脚底窜上头顶,混合些许醉意,耿照奋力摇了摇刺
疼的脑袋,试图驱散杂识,这样做却使不适加剧。

  他伸手去扶雷亭晚的工作桌,不小心挥倒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只水精雕制、
鼻烟壶似的小瓶子弹进怀里,耿照顺手接住,瓶中琥珀色的液体溅出少许,「夜
麝乱蹄香」的气味登时溢满斗室,浓烈呛人。

  「糟糕!」

  赶紧将水精盖塞好,雷亭晚「天下间第一等的催情圣品」、「专克女子」诸
语犹在耳边,耿照悚然一惊,余光瞥向弦子,见她微微蹙眉,掩鼻道:「好臭!」
更无其他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弦子摒住呼吸,在四面墙上敲敲打打,「喀啦」按开一处密门,打开门缝看
了一眼,回头轻道:「你看。」

  密室较外面的房间略小,形状却狭长得多,挂着琳琅满目的衣饰,大多是男
子形制。两侧的高架上放着人发、兽毛制成的各式假发胡须,还有长短不一的木
脚、支架靠墙放好,似是扮高扮矮时所用。弦子扯下一件素面外袍给他。

  「把衣服换下来。」

  耿照明白她的意思。夜行时穿着溅上异香的衣物,那是比击鼓吹号还招摇了,
除非整座风火连环坞的人全给削了鼻子,否则想不被发现都难。弦子把他脱下来
的袍子用脚尖挑作一团,取出一瓶茶色粉末撒了些许,再拿一袭黑色大氅包起来,
踢到外室墙角。

  「一会儿再带走。」

  耿照正受雷亭晚「变脸」的恶梦困扰,不愿将衣物留在此间,听得弦子心细,
胸怀略宽,好奇问她:「你倒的是什么粉末?」

  「去味儿的。野地里撒一些能湮没气味,不怕猎犬追踪。」弦子探头凑近,
小巧的鼻尖在他脖颈胸膛晃了一圈。「味道还在。待会儿若不得已,只好倒一点
儿在你身上。」

  耿照心想:「那有什么关系?」脱口道:「你直接撒好了,我没关系的。」

  弦子点点头。「我也这样想。」转头继续敲击墙壁找密门。

  「对了,那粉叫什么名字?是用什么做的,竟能消除气味?」

  「叫」遗秽粉「,主要的材料是晒干的牛粪。」弦子一边找一边若无其事地
说:「还有虎狼的粪便,浸泡尿液之后晒干,可用来驱逐犬只。再加一点药材…
…」

  「……那还是先不要好了。」

  弦子想想也是。「有新鲜牛粪的话,用那个效果更好。」

  房里共有两道密门,第二道设在密室最末端,压在一只木箱之下,似是地窖
的入口,掀板活门上留有一处精钢钥孔。耿照敲了敲掀板,响声清脆,怕也是精
钢铸就;此外别说映日朱阳,偌大的主屋里连值钱的金银珠宝、文书卷宗也不见
半点。

  看来就是这儿了。弦子取出一直一曲两根开锁针,喀答喀答弄半天,依旧面
无表情,白皙的秀额上却微微沁汗,可见这锁非同小可。耿照四处翻找,忽听廊
间脚步响动,一人低声咒骂「烂婊子」、「臭贱货」而来,正是那少年矾儿。

  脚步停在门前三尺,骂声倏然消失。

  耿照暗叫不好:「他闻到了」夜麝乱蹄香「的气味!」一脚踹开房门!

  门板上灌注碧火功劲,不啻浇铜铸铁,呼啸着荡过矾儿鼻尖,压得他气息一
窒,踉跄后退。耿照风一般掠出房门,扣腕将少年拖进房,余势「碰!」将房门
扯回,院内剎时归于平静,除了风吹虫唧,再无异响。

  耿照一掌斩在矾儿颈侧,少年软软瘫倒,浑身提不起劲力。

  「映日朱阳在哪里?」耿照揪着他的衣领,才发现矾儿左胸有道锐利割痕,
兀自渗血,伤口虽不深,一看便觉疼痛。

  矾儿脸色白惨,额间冷汗涔涔,咬牙道:「不……不在这里。你……你是谁?」

  耿照五指一紧,勒得他呼吸不畅,益发苍白。「映日朱阳在哪里?」

  「在……在十爷院里。」

  耿照哼的一声。「在十爷处吃了亏,赚我给你报仇么?映日朱阳在哪里!」

  矾儿想不到这人居然连这个也知道,俊脸扭曲、浑身颤抖,牙关上下磕碰。

  「是……是真的!八爷让小……小的把剑送给十爷,讨……讨十爷欢喜。」

  耿照回想雷亭晚之言,前后一兜,似乎真有此事。「带我去。」

  矾儿吓得魂飞魄散。「好……好汉爷!这……这万万使不得。若教十爷知晓
我不是……我是……小的左右是个死。我家八爷的手段……呜呜呜呜,您还是行
行好,一掌打死我罢。」涕泪纵横,模样极是可怜。若非知道他擅于作伪,任谁
看了都不免心软。

  耿照忽然惊觉,自己的心肠变硬了。

  在他心里,终于有些人是无可饶恕、不值得同情的,放任这些人,徒令更多
的善良百姓遭受不幸。在这个世上,岳宸风并非是独一无二,像他一样的人远比
想象中更多。

  他并不同情泪眼汪汪的少年。矾儿的手段本领兴许不及他的主人,恶念却没
什么分别,不带少年同去,纯粹是嫌累赘罢了。耿照冷冷道:「十爷处怎么走?」
待交代完毕,一掌打晕矾儿,点了穴道缚起手足,拿布塞了嘴巴,踢进角落里去。

  「我去雷冥杳处找剑。」他探头进密室,交代弦子。「开锁后先别进去,小
心有机关。不管得手与否,我很快就回来。」

  「嗯。」弦子皱着眉,专心与锁孔奋战。

                ◇◇◇

  耿照施展轻功,沿山诸院的守备较平地更森严,他没有弦子「蛇行鳞潜」的
匿踪功夫,即使尽力闪躲,中途仍撞上一拨巡卫。

  他想也不想便出手,神术带鞘拍晕两个,左臂一圈一转,另外二个撞成一团,
头破血流倒地抽搐;不过眨眼工夫,最末一人发现只剩下自己,吓得结舌失声,
舍了同伴拔腿就跑。

  耿照足尖一挑,一柄钢刀毒蛇般离地昂起,「飕!」正中背门,刀尖贯胸而
出。那人脚下不停,一路跑上了廊阶,跌跌撞撞扑入一间没上锁的厢房,这才倒
地断气。

  耿照一手一个,分别拎起那四名不知死活的赤炼堂弟子,掷入房中,闭起门
牖,翻越几堵高墙,潜入十太保院中。比起雷亭晚处的简单朴素,此处当真是雕
梁画栋、箔金髹红,亭台楼阁,无不极尽精巧能事。

  耿照读书不多,说不出「俗丽」二字,但横疏影的品味是极高的,流影城之
内大到建筑土木、小至执敬司弟子的制式袍服,俱都充满她恬静素雅之中、又不
失高贵的风格与喜好。他看得惯了,只觉此间的主人太过贪心,恨不得将最美、
最贵的东西通通堆在显眼处,浓丽压人,反觉喧扰。

  这还是在夜里。院中俱是女子绣阁,侍女们早早便熄灯就寝,连主屋都无烛
照,几座高高低低的阁楼沐在月华之中,浮华略褪;若是日间来到,定觉眼花撩
乱。

  主阁位在院里最深处,倚着山壁挖出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泊,两层阁楼建在湖
心偏后的地方,距阁后的平直山壁约五六丈,就算站在峰顶往下望,也只看得到
屋顶,难窥阁中动静。放索缒下峭壁,又还不到能一荡飞上屋檐的地步,主人安
居其中,不怕人窥看闯入。

  绣阁与湖岸只一条绕折的九曲桥连接,设计与水月门中的水风凉榭相似。但
水风凉榭的九曲廊桥设有檐顶,弯绕是为了猎取湖景,曲度平缓得多,岸边则泊
满彩绘小舟,就算不走廊桥,谁都能撑船过去。

  这儿的九曲桥却是没顶的,绣阁楼顶居高临下,谁来谁去一目了然;桥身曲
折剧烈,难以直奔而入。整座人工湖泊上只有一条菱舟,不是系在岸边码头,而
是系在阁畔。

  ——「我可驰驱,彼难寸步」,恐怕就是这座阁楼的排设题旨。

  做足防备,绣阁终能够四面镂空、饰以纱幔,内里以屏风相隔,令阁楼主人
放心享受湖上飔凉,不虞他人觊觎。再怎么闪躲,也躲不过毫无遮掩的九曲桥,
耿照大方现身一掠而过,攀着阁椽绮窗上了二楼,纵身跃入——他并不打算偷偷
摸摸的。如果找剑时遭遇雷冥杳,就直接以武力解决。

  雷冥杳显然另有放置衣物文书等日常琐物的房间,绣阁楼顶能翻找的地方不
多,只有一张铺着织锦的八仙桌、几把莲形圆墩绣凳,琴几香炉、书箧屏风,就
是没有贮剑的剑匣。

  (那就是在楼下了。)

  耿照捏了捏眉心,随意坐在一把莲墩上吹吹湖风,想要驱散脑中的醺然。也
许是酒意,也许是颅内的刺痛使然,碧火功敏锐的知觉初次不生作用;察觉时,
「喀啦喀啦」的清脆屧响已来到楼梯口。

  「刺你一记不够,还来找死么?」雷冥杳尖锐的声音冷冷的,充满挑衅与讥
诮。

  耿照闭着眼蹙眉,连头都没转。雷冥杳什么时候刺了他一剑?

  「映日朱阳在哪?」声音低沉沙哑,宛若兽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雷冥杳恨声长笑。「刚刚送来,现在又想要回去么?你当我是什么!雷亭晚,
你未免欺人太甚!」

  耿照一怔,缓缓回头。「你看看我是谁?」

  雷冥杳站在楼梯畔,白生生的手掌扶着梯栏,长发飞散,身上的细薄睡褛被
风吹动。

  因为仅在交襟处随意系了根绸带,睡褛有些松垮,敞开的对襟之间,露出缀
着大红滚边的莲红软绸抹胸,满满裹着两只坚挺玉乳。睡褛的下摆应风微分,露
出一双白生生的裸腿,趿了双高高的红绳木屐,涂着鲜红蔻丹的玉趾小巧晶莹,
大腿曲线却是结实紧致,在月下略显幽蓝,一看便觉肌肤凉滑,触感绝佳。

  赤炼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生了一张绝艳面孔、好着男装的「燕惊风雨」雷冥杳,自始至终就是女儿身。
耿照一摸她腋下便知晓,那绵软弹滑的手感,只能来自女子的胴体。

  这事在赤炼堂里并不算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少,层级也错杂:同列「十绝太
保」的其余九位,有的清楚知道,有的只是隐约知道;便是十爷院里的丫头,也
有知与不知的。但所有知道的人都守着一个不成文的默契,至少在公开处,决计
不能讨论十爷的事。

  因为雷冥杳不但是女人,还是赤炼堂水陆各码头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
雷万凛的女人。与雷万凛有关的一切谁也惹不起,即使他消失江湖已逾十年,情
况依旧没有改变。

  在这个男人当家主事的时代,赤炼堂横行东海,是公认的「江湖第一大帮会」,
势力席卷天下;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甘为风火旗抛头洒血,不惜身家。赤炼
堂的声势,在雷万凛的手里达到巅峰,危机也是。

  直到此人封刀隐退、不再过问帮务,十数年间,江湖上再没有出过一号人物,
能像雷万凛那样接近「武林至尊」四字。

  雷万凛退隐之后,赤炼堂群龙无首,勉强维持了两年平静,而后自总坛十绝
太保以下,各水道转运使、堂口、码头……无数自认有实力的首脑们或阳奉阴违、
或各怀鬼胎,帮内暗潮汹涌,溃势一触即发,风火连环坞面临雷家开宗立派以来
最最凶险的局面。

  倾危之际,幸赖大太保雷奋开率麾下指纵鹰,接连消灭了几个欲举反旗、叛
象鲜烈的游离势力;而越浦这厢,以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为首的铁派,也
向新就任的镇东将军慕容柔输诚,使总坛内外的形势稳定下来。

  铁可制兵,亦可铸钱。所谓「铁派」,即是帮内主张平稳经营事业、用银钱
代替江湖喋血的文治派,是相对于雷奋开之流、曾随总瓢把子一刀一枪打下基业,
江湖色彩鲜明的「血派」而言。

  大太保与四太保素来不睦,帮内铁、血二派的领袖人物各显奇能,分别压下
了反迹,江湖人原本预期此举将迎来一场夺权血战,大太保雷奋开却宣布:他的
作为乃出于总瓢把子雷万凛授意。如今内乱既平,总瓢把子希望由老四来带领赤
炼堂,他老人家则暂居清幽宝地,直到养好身体为止;这一晃眼,倏忽又过十年。

  「雷万凛现于何处」、「雷万凛所图为何」,一直都是武林中人茶余饭后最
感兴趣的话题之一。

  有人说他早不在人世,「总瓢把子说」云云,不过是老大雷奋开与老四雷门
鹤之间的斗争;也有说他俩连手杀了刀法超卓的雷万凛,然后一个扮黑一个扮白,
瓜分雷家的基业。

  当然也有很多像染红霞这样的人,宁可单纯相信:即使是权倾当世、一时无
两的帮会龙头,在连失五名爱儿后,也会伤心得隐居起来,只为了帮会义气,还
与这片纷扰尘俗维持最后一丝牵系……

  但无论如何,「裂甲风霆雷万凛」七字,甚至「总瓢把子」的称呼,从没有
离开过风火连环坞,就像一片永远驱不散的阴霾,始终笼罩着血河荡。要想知道
雷万凛的下落,有两人至关重要,一是他最信任的心腹雷奋开;而另一个,则是
他此生唯一的宠妾。

  雷万凛与雷夫人感情甚笃,众儿女均是一母所出,这在江湖帮会的首脑之间
——尤其是像赤炼堂这样的规模——极为罕见。

  他头一回丧子时,一名时年十四、姿容端丽的小小艳伎抚慰了总瓢把子的伤
痛,从此雷万凛身边多了名宠姬。他甚至把少女送到南陵的辕厉山始鸠海,从名
师习得一身出色的轻功暗器,给了她一个名字和身分,让女郎成为江湖上鼎鼎有
名的人物,不再是巴望男子垂怜的玩物。

  雷奋开若是总瓢把子辉煌功业的最后一抹余晖,那么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
雷万凛没带着她引退,反而将芳华正茂的艳姬留在铁血江湖之内,本身就是启人
疑窦之举。

  风火连环坞从上到下,所有人总是离他们远远的,仿佛稍不注意,拄刀斜坐
的总瓢把子便从两人身后的幽翳里浮出,横眸霸笑,以人所不能听的幽冥言语,
一一细数十年来每个人的功过赏罚……

                ◇◇◇

  雷冥杳望着他一怔,嘴角忽颤,诡秘的神情乍现倏隐,又回复成那副鬼魅似
的幽冷。不知为何,耿照直觉她刚刚在笑;而现在,则是忍笑。

  「扮成这个样子,也算是有点诚意了。」她冷蔑轻哼,斜着妖丽的眉眼上下
打量着。

  雷冥杳无疑是极艳的女子,杏眸微勾,瞇起来猫儿也似。鲜菱般的姣好唇瓣
粉粉润润,抿起处鲜红欲滴,越边缘色泽越淡,到嘴角又是一勾;衬与淡细的法
令纹,与其说「美」,不如说是「妖」。猫妖化人,也不过就是这般。

  她目光移到他胸膛。「方才随手批了你一剑,叫得忒惨,原来也是装的。我
就说呗,堂堂赤炼堂八太保,哪能如此脓包?刺着的手感也不像。」

  (她……她将我当成了雷亭晚?)

  天外忽来一笔,耿照恍然大悟。

  雷亭晚长在七宝香车之内,一出机关车,又能化身千万,对面难辨。身边若
有这样一个人,该如何分辨是不是他?答案自是「夜麝乱蹄香」。回想雷亭晚与
矾儿的对话,他忽明白少年何以跃跃欲试、又猴急个什么劲儿,不由一阵恶寒。

  他们这样对她……有多久了?只雷亭晚的侍童才有这种「特权」,还是每个
点了「夜麝乱蹄香」的男人她都无法分辨?耿照不愿再想,此间令他头痛昏沉,
没来由的厌憎起来,沉声道:「映日朱阳呢?交出来!」

  雷冥杳浑无防备,被喝得娇躯一颤,癫狂般咯咯尖笑起来,咬牙恨声道:
「好!学得像极啦!很有些意思。」乜眸的丽人以指尖滑过扶手,缓步拾级,薄
褛下摆如蝉翼飘舞,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那耿姓的小子打了我胸口一记,你
让我刺回来,我欢喜了,便把剑还给你。」

  她摘下一柄饰剑,锵啷一声秋泓映面,青光照亮了艳丽已极、浑不似真人的
雪白脸蛋,剑尖指着耿照的胸口。「你说好不,雷郎?」

  第八二折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耿照无法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或许是不想分辨。

  雷冥杳远远不是他的对手,该惧怕的人是她才对。

  长剑挽了个剑花,挑向他的胸膛。这一手至少有五处破绽,耿照手眼未动,
已掠过三种不同的化解手法:截住修长的粉颈、扭断皓腕,或钩指穿破坚挺的酥
胸,生生将鼓跳着的温热心子剜出……

  回神惊汗,识海中的残酷画面让他从脚底凉到脑门,激灵灵一颤。

  雷冥杳信手一掠,剑尖「噗!」扎进他厚厚的胸肌,锐利的穿刺感令男儿浓
眉微蹙,铁铸的身子却仍未动。碧火功的感应在夜里无比灵透,这一剑不带杀气,
就算雷冥杳忽然动念想杀人,他也有把握在剑尖透体前将她制服。

  冷冷回望,双眼在夜幕里凝锐生寒,微醺中带着威压。

  女郎瞇着眼,面颊晕红,呼吸急促,软缎抹胸密裹的奶脯起伏剧烈,兜缘平
贴胸口,锁骨宛若两枚珊瑚杈子,居间一抹圆凹,说不出的诱人。其下一片削平
的玉壁也似,只差分许便要浮出胸肋,薄得恰到好处。

  有的女子天生盛乳,连胸腋都无比丰盈。她生就一抹细胸,肩颈匀直,说是
骨感亦不为过,莲红的抹胸缎面却是峰峦挺秀,耸得精绣全走了样;盈润的乳廓
悬在束圆的小腰上,虽无符赤锦之绵厚,举手依旧晃如潮泛,煞是晕人。

  「好气魄!」

  雷冥杳放肆大笑,身子歪倒,如饱饮醇酒,腕上功夫却未稍减,皓腕一抖,
剑尖自他胸口滴溜溜一转,红渍扩散,于幽蓝间看来宛若墨染。

  耿照浓眉一轩,强抑着莫名的躁动,雷冥杳却自己扒开了襟口。

  她的睡褛是大袖对襟的形制,若用绫罗,便成华贵的钿钗礼服;但这件偏以
薄罗轻纱裁制,只在领口衣缘缀了条宽边花绸,纱衫里除了莲红抹胸裹着的地方,
无不是香肌透雪,直与半裸无异。

  胸间乳肌上一点殷红,恰于丘峰贲圆、曲线初鼓处,须揭开抹胸边缘才得见,
周围微微隆起,色如淡樱的痈肿位完全消褪,正是白日里那「凌影销魂刺」埋针
处。

  「那小畜生射返我的销魂刺,着实恼人!」

  她收了放肆的笑,眼波如雾般迷蒙,与其说是卖弄风情,更像缠着父兄撒娇
的小女孩,使坏只为换一个充满怜惜的抚顶。「雷郎,你让我刺一剑,足见……
足见心里有我的。我……我不恼你啦。我们别吵了,好不?」

  ——她求的不是我。

  耿照想要摇头,颈子一动却觉疼痛,皱眉闭口,心中的狂躁渐渐失载。

  雷冥杳却曲解了他的沉默,「铿啷!」长剑坠地,白着脸喃喃道:「你恼我
了,是不是?你恼我刺你这般的狠,是不是?」绝艳的面孔一霎间满布愁云,仿
佛做错了什么事,神情泫然欲泣。

  (不……不是这样。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喀啦喀啦的清脆屧响,将他唤回现实。

  香风掠过鼻端,睁眼雷冥杳已不在原处;猛一低头,她竟屈膝跪在身前,白
皙的小手摸索着解开他的裤腰,像捧什么珍贵物事般,托出两丸熟荔果似的紫红
囊袋。

  酒意熏蒸,男儿本无欲念,雄性象征软软垂下,杵径仍旧惊人。

  女郎拉耷着轻轻拈套,欲以嘴相就,烂嚼樱桃似的小小檀口张成肉呼呼一圈,
手里握得满满的,不由惊呼:「怎没硬起,便忒大了?发好的猪婆参都无此气派
……」梦呓般呢喃着,蓦地腿间温汩、胸坎儿里细细一吊,连脚掌心都酥痒起来,
忍不住凑上嘴吸吮。

  爱郎经常扮成各种不同的样貌与她欢好,有时任她恣意打骂发泄,弄至见血
仍不消停;有时又无比粗蛮,将她整治得死去活来、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几天
都下不了床……但她已许久未曾如此动情,如此浑身颤抖地企盼他的撑实贯满。

  太常使用「飞魂烟」的结果,让雷冥杳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抗药性。

  雷亭晚分量一次下得比一次重,已到她无法不察觉的地步。雷冥杳仍装作毫
不知情,比起被淫药麻痹了的如释重负,「下药迷奸」毋宁更令她战栗不已,一
想起便带来如潮快感,倏地将女郎卷入欲海,再难自己。

  今晚的飞魂烟下得极重,焚药的瑞脑销金小兽搁在绮轩廊下,熏得附近的莲
叶边缘蜷缩焦裂。雷冥杳视之为情郎的热烈求欢,不想阳物巨硕如斯,却未勃挺,
活像发制好的顶级乌石参,瞧着怕人。鲜润微膻的奇妙口感也像。

  她的舌尖小巧滑溜像泥鳅,恣意钻搅,由囊底肉褶一路舔入马眼缝里,一丝
绉折也不放过,滑滑的触感如肉芽轻扫,异常销魂。

  耿照低头看着她的荒唐艳举,不知为何竟不觉得恐惧。

  就算半软的麈柄被女郎握着也不怕,碧火神功的感应,灵敏到了几能听见她
脉中血液奔流的擦刮,嗅到她股间正坠着一抹晶莹,爱液沁出蜜肉,液珠压碎在
雪白的大腿内侧,缓缓向下流淌……

  女郎春情满溢,强烈到仿佛在他耳畔呼啸。哪怕一丁点杀意闪现,他便立时
捏碎她的秀颅……虽说如此,却无出手的机会。屈跪在他身前、捧着囊杵细细舔
舐的美艳女郎只想交媾,一心一意,别无其他。

  (走……走开!)

  他差点吼叫出来,阳物似呼应他的狂怒,昂然硬翘起来!

  雷冥杳正小口小口噙着肉菇,心想雷郎这回不知服了什么药物,那话儿膨大
得吓人,却一点也不硬……

  口中之物陡地暴胀,杵身硬如铁铸,明明男儿未动,怒龙却自行突入了柔软
的咽底,贯得她身子一颤,两只玉乳晃荡,连抹胸也兜不住,微鼓的颔颈呜呜抽
搐,眼角迸出清泪。

  耿照只觉前端被一团娇软裹住,与插入膣中极深、直抵玉宫颈狭处差堪仿佛。
他本较常人伟硕,遇着横疏影那样身子娇小,或膣腔短浅的女子,抽添时毋须全
进,便能撞着女子的宝贵玉宫。

  此处古称「花种」,又管叫「女子胞」,乃孕育胎儿之处,娇嫩异常,形如
一只窄口囊袋,膣底接着囊颈,别说插进去,稍稍使力一捣,都能疼得女孩儿面
白如雪,额际沁出斗大的汗珠;交媾间偶一为之,既疼又美,倍增快感,一径招
呼那就是折腾了。

  耿照见她泪珠滚落,本能要拔出,岂料雷冥杳搂住他的臀股,索性改用高跪
姿,缩颔微微一压,暴胀的龟头竟被完全纳入喉底。强烈的异物侵入,使喉管全
然不控制地痉挛,津唾从嘴角一路流到雪白的胸脯,无论视觉或杵尖上的紧迫都
美极了。

  雷冥杳紧促柳眉,冶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竟有着异样的美感,一边极熟
练地吞套阳物。雷亭晚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二人交欢时最不能碰的就是脸,为了
弥补无吻可索的强烈不满,雷冥杳早习惯于它处施展口舌。

  她的口腔湿润滑软,明明咽底被塞得满满的,欲呕又止,仍强吮着前半截杵
身,白皙的面颊忽紧忽驰,嘴角溢出香津,流得胸口一片晶晶亮亮,濡湿了纱罗
软绸。

  耿照从不曾在任何女子口中尝过这种滋味,吸啜的力道堪比鱆腹蛭管,但薄
薄的口腔壁无论吸附或剥离,触感都比腻润的膣内更加锐利;前端被压迫之甚,
已到了疼痛的程度,偏偏咽上那一小粒泪滴型的悬壅垂无比娇嫩,若有似无地搔
刮着敏感的肉褶……

  他忍不住低咆,十指粗暴地插入乌浓的发内,按着她的头不住挺耸。

  雷冥杳发出极端痛苦的「呜呜」哀鸣,被噎得涕泗交颐,汗泪俱下,发丝沾
黏着口唇,下巴仰起,吞咽的角度也从上下改成了前后,喉管膨起的模样格外哀
婉,双手却紧抱他不放,充分利用食道的痉挛施压。

  耿照又被她吞入分许,檀口淌出的津唾呼噜噜夹着气泡,连女阴都未必能全
进的硕大怒龙,竟给吞没大部,唇片几贴上紫酱色的硬胀卵囊。这已是足以窒息
的深度。

  噎咳使女郎无法再控制口腔肌肉,贝齿刮着杵根,带来薄而锐利的痛感;娇
软的唇瓣上下一合,浆汩汩地耷黏着囊褶,腻滑的触感妙不可言。

  耿照本怕呛死了她,正要抽身,才惊觉是她无视呛呕,疯狂地吞咽着阳物,
简直就像要吞进肚肠里似的,扣在腰后股缝间的玉手凉滑柔腻,与身前搏命一般
的吞吸形成强烈对比。

  汹涌如潮的舒爽迅速累积,蓦地马眼大酸,射意毫无征兆地涌上,他按着她
的头低声咆吼,满满的射了她一喉!

  「剥」的一声,杵茎拔出彤艳艳的樱桃小口,雷冥杳脱力瘫倒,伏地大声呛
咳。

  浓精从口唇、挺秀的琼鼻下呛出,连呕带咳,只抬得一只小手虚掩着;片刻
浆薄化水,鼻中嚏出更多,衬与口涎蜿蜒,仿佛被暴雨卷残的凄绝牡丹,狼狈的
艳容满是汁水白浆,比射在脸上更加淫靡。

  耿照的精液稠浓如膏,量又极多,若非遇风化水,这一射能生生窒死了她。

  饶是如此,仍呛得女郎死去活来,剧咳如溺,双臂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无,
软软趴在楼板上抽动背脊,口鼻下积了一滩稀薄汁水,津唾汗泪混合残精,一缕
液丝牵上嘴角;股下竟也漫出大片水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异味。

  寻常的大袖衫披覆于外,内里不是穿件对襟襦衫、便是软缎抹胸,腰下还是
系裙的。谁知雷冥杳下半身空空如也,抹胸下缘虚掩腿心,半截覆着浓密乌茸的
白皙丫字隐约可见;两条白皙细直的裸腿,交迭叉出藕色薄纱,除了足上的红绳
木屐,什么也没穿。

  她本就等着会情郎,听见楼顶声息,匆匆披上薄纱大袖,系了根带子就来;
若非还与雷亭晚赌气,没准连衣裳都不穿。此时狼狈瘫软,春光自是一览无遗。

  耿照狠泄了一回,欲火不但未见消退,彷似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忽嗅
得她雪股间飘来淡淡腥骚,竟是尿水失禁,雄伟的紫红怒龙跳得几跳,沾满女郎
香津的龙首兀自甩着一抹液黏,转眼又翘如弯刀也似,尺寸硬度都极骇人。

  雷冥杳一身本领,学自号称「医毒双绝」的辕厉山始鸠海,连喝的水里都掺
花露蜂浆,为保青春美貌,平日几乎不碰酒肉茶汤、五谷杂粮,三餐都吃以金论
价、加急快马送来的贡品珍果,偶尔配点鲜蔬,饮用大量花露蜜水;须补充体力
时,便喝上一碗浓浓的参茶。

  她排出的尿水,连微微的腥骚都是来自膣中的气息,说是异嗅,更像蜜肉流
出的催情液,宛若芝兰半腐、牡丹烂熟,足以令雄性发狂。淡淡的咸味异常适口,
比泪水更淡薄,腥甜甘美,令人回味再三——回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竟捧着女
郎肥美的雪臀,意犹未尽地舐着颤抖的花唇。

  雷冥杳边抽搐剧咳,蜜缝边淅淅沥沥地流着水,透明无色的清澈汁液像是微
带腥咸的花露;他清楚知道那不是淫水,而是失禁的尿液。她的淫蜜稠得略呈银
白亮泽,气味强烈,从婴指般的酥嫩蒂儿下沁出一点珍珠也似,连失禁的尿水都
没冲化多少,一舔舌板上便微微发麻,竟比颤动的肉芽还要温热。

  (我……我在做什么!)

  残存的理性几乎令他松手惊起,但这一幕只在识海中掠过,实际上并未发生。

  他又低头舔了她几口,女郎饱满的阴部透着诡丽娇红,从不断开歙、犹如鲤
鱼嘴般的花唇,到肛菊处都是,不似见过的那种橘酥酥的粉润,就是极艳丽的鲜
红色。

  雷冥杳稍咳得大力些,膣腔一缩,喷出一道强而有力的液柱,连阴中稠浆都
被刮出少许,溅得他一脸都是,旋被忘情埋首雪股、吃得津津有味的男子所吞。
女郎开歙的花唇仿佛另一张樱桃小嘴,为解求吻无门的苦闷,热烈回应着他的舔
舐。

  她呛咳不止,连话都说不清,悲鸣似的呜咽听来却格外催情。

  「来……雷郎……要……」

  耿照迷惘地扶着龙杵,抵着热烘烘、湿漉漉的淫靡肉缝。女郎被他抱着雪股
提将起来,摆成了屈膝翘臀的牝犬姿态,瘫软的上身还趴于楼板,浓发披散,拱
着纤薄的背脊继续呛咳,浑不知凶物已兵临城下。

  她的娇谷中泥泞不堪,饱满胀红的外阴大大翻开,两片鲤鱼嘴似的酥嫩娇脂
却密密贴紧紫红色的狰狞龙首,不住吸啜着即将排闼而入的侵略者,一点都没有
抗拒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女郎娇臀,直要掐出血痕来,「滋!」一声汁水四溢,
狠狠一贯到底!

  雷冥杳呜咽着向前大拱,迸出一声惨烈哀鸣,纵是泌润丰沛,她悉心保养的
娇嫩花径也没受过这么大、这么坚硬的物事,剎那间还以为下半身被撕裂了,为
药性所迷的恍惚神识一霎颤醒。

  但喉底非自主地呛咳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她颤抖着大咳,被撑大至极的、火辣辣疼着的膣管一夹一夹地剧烈收缩,丝
毫不给她缓冲适应的时间,极其粗暴地带着她越过了初经巨物的剧烈痛楚,麻木
之中滑溜黏腻的淫水大量泌出,竟生出一丝异样快感。

  耿照仰头吐了口长气,被夹紧的杵身仍不断承受掐挤。

  呛咳所致的紧迫不逊于女子高潮时的收缩,犹有过之,持续之长、收缩之频
甚至大过了泄身,几令他二度失守;毕竟这逼人的快感是建筑在一方的痛苦之上,
他终于明白为何男女合欢的至高境界,会将「仙」与「死」同列。

  ——越接近死亡,快感就越强烈!

  幽蓝色的迷离月光下,精赤如铁的健壮少年扣紧冰蓝色的女体,双目赤红,
「荷荷」有声地刨刮着痉挛哀叫的女郎。

  那件薄纱大袖衫早被撕得粉碎,只剩莲红色的软绸抹胸,背后几近全裸,只
颈后背心两条系结带子,红系绳陷于光滑白皙、汗珠密布的裸背,衬与弹扭的纤
薄肩胛,妖艳得令人迷醉。

  雷冥杳不是宝宝锦儿、不是横疏影,甚至不是他的小霁儿,耿照根本不认识
这个女人,此际「陌生」却成了最好的出口。平日的小心呵护、轻怜密爱,唯恐
碰碎了弄疼了心爱的女子,这些再也困扰不了他——耿照掐握她贲起成团的股侧
肌肉,加速插入、拔出的动作,小腹撞击女郎汗湿紧绷的臀股,发出「啪啪」的
淫靡声响。

  雷冥杳的藕臂不断在楼板上抓着、揪着,苦无着力的地方,但她的挣扎全然
是无意识的,身后男子的凶狠刨刮简直像用烧红的烙铁捅着她一样,身体完全不
受控制,只能任由它一下拱腰一下趴地,纤细圆腰左挣右扭,几欲断折。

  呛咳早已止歇,痉挛却从咽喉扩散至全身,呻吟只维持了极短极短的时间,
旋即被垂死般的剧喘取代,偶尔迸出几声尖锐哀鸣,又突然顿止,仿佛连发声的
部位都被强烈的痛苦与快感占领,再无一处留还自己。

  耿照一把将她捞起,箍着女郎的圆腰边走边插。

  雷冥杳瘫软无力,原本是垂颈拖发、双掌按地,烂泥似挂在他臂间;谁知那
龙杵刨刮着肉壁往里一顶,撞到一处酸、软、痛、麻,从未有人到过的异地,濒
临崩溃边缘的快感登时炸了锅。

  她「呀」的一声拱腰甩起,长久锻炼轻功的腰力所至,上半身一昂,甩绷了
背上的结子,勃挺的乳蒂顿失束缚,猛向上抛,两只盈盈玉乳先是抛成了尖笋,
又坠成圆瓜,最后还原两大只顶翘腹圆的雪面包子,空悬着不住弹撞,紧绷的乳
肌弹开无数汗珠,呈环状溅碎一地。

  她后脑勺差点撞着耿照的下巴,膣里套紧了向上扳转,险些绞出汁来。

  耿照咬牙忍住泄意,松开雪股往前一捞,穿过她汗湿的两腋,探入抹胸底,
握了满掌滑腻,顺势咬开颈绳,女郎终于一丝不挂,如一头雪润白羊。暴胀的怒
龙插得她两条白腿一跳一跳的虚点着地,夹在趾间的红绳把木屐也吊起来,伴随
着「啊啊」的尖亢呻吟,喀喇喀喇敲着楼板。

  雷冥杳的乳房不算大,胜在尖挺高耸,乳质细绵,捏在手里像沙雪一般,分
外助兴。这么绵软的乳肉,握实也支不住身体,女郎实在捱不了膣里的巨物撑顶,
双臂反扣,死死抓着男儿的臂膀。

  叩、叩、叩、叩……耿照就这么架着她一路推送,插到了八角桌边。

  女郎呜咽趴倒,将铺桌的锦绸揪得一团子乱。她爱使小性,好不容易拉下脸
来求欢,不料爱郎插得这般疾狠,咬牙不肯求饶;片刻实在受不住,回臂去推他
小腹,喘息道:「雷……等、等等……啊啊啊啊啊啊——!等……等等……呀、
呀……雷郎!」

  尖尖的指甲刺进肉中,渗出血来。耿照吃痛回神,阳物本能地一胀,雷冥杳
连话都说不出,翘着屁股一径发抖,竟又尿了一通,揪着桌巾死死吐气,绝艳的
面庞雪白一片,只剩两颊霞艳如残。

  耿照的神识短暂恢复,忽不知何以至此,呆愣不动。

  雷冥杳却以为情郎终于肯歇停了,不甘示弱,喘息着扭头:「你……你不准
动!瞧……瞧我的!」踮着脚尖苦忍满胀,缓缓将一双美腿跨开。

  她个头不高,腿是美腿,线条匀直、肌肉紧实,却非染红霞、雪艳青那样的
修长比例,拜两寸余的屐脚之赐,才有屈膝扭臀,上下套弄阳具的余裕。

  眼看耿照不动,她缓过一口气来,慢慢摇动雪臀凌空划圈,贴肉这么一绞,
美得连自己都险些软腿;不多时渐渐习惯,更品出滋味来,丰臀越摇越是滑顺,
股间唧唧有声。她媚眼如丝,猫儿似的仰着头,前前后后滑动,好看的嘴角不由
一勾,喃喃赞叹:「啊、啊……原来……原来你这儿……啊、啊……是长成这样
的。这儿……这儿是头,形状是这样……啊……变、变大了!别……别……唔、
唔……怎么像颗鸭蛋似的?」雪嫩的臀股摇晃着向后推:「这儿……这儿是雷郎
的棍儿……啊……好……好硬!弯……弯的……啊、啊、啊、啊、啊……怎还没
到底……啊啊啊啊——顶、顶到了!」娇唤间柳眉频蹙,抛颤的声线极是勾人。

  虽说那物事大得怕人,进得大半后反而安心。女郎翘高美臀,白皙的小腿肌
结成一球一球的,使劲套着阳物,刮肠欲死快感如潮,渐渐连哼声都轻飘起来,
诱人的胴体越抖越烈。

  还想「定要让他先缴械投降」,忽觉不对:原本刻意拔出些许的阳物持续胀
大,鸭蛋似的钝尖不但再度抵向极其敏感的花心子,还深深卡进了中心那团娇腻
软肉里,嵌住狭颈,如发情的公狗倒生钩镰,绝难脱出。

  雷冥杳像被按住了伤口,激痛似的快感席卷而来,弄得她臀股大颤,原本悬
空的上身瘫软于八角桌顶,十指几乎揪烂桌巾,迸出清亮的裂帛声响。男子却没
有拔出的意思,再度反客为主,按着她的后腰奋力抽送。

  「不……不可以!」

  她拼命想回头,无奈浑身酥软,迸出的眼泪不知是疼美,抑或着急:「不可
以……啊啊啊……雷、雷郎!不……不可以射……射在里面!」

  这是她们一直以来的默契。

  她是总瓢把子的女人,可以死、可以疯、可以偷汉,但不能怀上别人的种。
身为总瓢把子唯一的宠姬,她跟别人——或许老鬼雷奋开不算——一样,直到最
后一刻才知道总瓢把子退隐了,情何以堪!

  被留下来的宠妾什么都不是。虽然是她被遗弃、被背叛了,但若是怀了别人
的孩子,她将失去这最后的立足之地。

  雷冥杳又急又怕,但身体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逼人快美,以致所有的警告唾
骂都成了失控的呻吟:「不要……不要!求……求求你……不可以……啊啊啊啊
啊啊……不可以……不要……里面……里面不行……呜呜乌……」

  男子粗浓的喘息将恐惧推到最高点。

  那滚烫的钝尖捣着她最敏感的秘境,即使酸麻舒爽已到了极处,仍能感觉巨
菇的肉冠正一胀一胀跳动着,柱径持续扩张,撑到小腹快要迸裂的程度;蓦地大
把沸浆激涌满溢,像无数细小钢珠弹打在花心上,眨眼灌满了整个玉宫!

  女郎只觉体内至深仿佛裂开了一处,漫出的热流冲刷浓浆,欲出体外。

  失神前她怀着一丝企盼,花径却被肉柱塞得满满的,竟无消软的迹象,继续
强悍地挺入!

  水流强劲喷出,恍惚中甚至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浇注声响,与娇躯的痉挛同样,
久久不绝;浓精却全被留在了玉宫里,摇颤着一波接一波的凶悍高潮,炙着滚热
的酸楚与绝望……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

                ◇◇◇

  泄阳并未使欲火稍褪,耿照几乎是眨眼便又起雄风,浓浆尚未出尽,怒龙又
硬似铁棍,兽一般继续蹂躏着女郎。

  等恢复意识,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衣裤靴带散了一地,夜幕里但见铁色的
肌肉上满布汗滴。本该是踮起脚尖踩着木屐、翘臀趴在八角桌前的雷冥杳,不知
何时已呈「大」字形仰躺在桌上,四肢软软垂落,汗津津的娇躯满是瘀痕红肿,
衬与冰蓝色的白皙雪肌,分外惹眼。

  她半阖艳眸,眼缝间仅余一丝空茫,身子动也不动,如非尖翘的奶脯微见起
伏,几与死尸无异。

  足上的木屐拖地,沉重的屐牙将两条玉腿向下拉紧,雪股绷抵着桌板,阴阜
高高贲起,股间娇艳的唇瓣依旧鲜红欲滴,鲤口般开歙的小阴唇该是她浑身唯一
还动着的部位,一时难以闭紧,露出一枚红惨惨的幽黑肉洞,不住哺出夹杂着些
许血丝的浓浊白浆。

  身下一片凌乱狼籍的织锦桌巾虽已吸饱了浆水,仍在腿间积上巴掌大小的一
滩。这样的份量绝非一两回间便能射出,从腹股间的虚疼与桌上女郎的模样推断,
耿照在她身上所泄绝不下七八次。

  他踉跄退了几步,脱力坐倒,赤裸湿滑的股间一顿到地,囊底隐隐生疼。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碧火神功突破三关心魔后,他已许久不知「虚耗」二字的滋味。无论连
御多女或彻夜荒唐,就算不用那阴损的「天罗采心诀」,交合也丝毫无损于他丰
沛畅旺的真力。

  对女子的欲念虽然越来越强,总能凭借意志力克制,朱雀大宅里每天一堆花
样少女进进出出,日子还是一样过得,与宝宝锦儿欢好时也不曾弄疼了她,更遑
论逞凶用强。像今晚这样荒腔走板的失控,他连想都没想过。

  更要命的是:久违了的头疼痼疾,今夜竟又发作。

  耿照自小就有头痛的毛病。来到流影城时,兴许是怕生想家,他夜里经常睡
不安稳,翌日醒来头痛欲裂,还曾有痛得昏死过去的经验。后来随着年纪增长,
约莫是体魄长成、性子也成熟了,这病才逐渐不再发作。

  就在他瘫坐的当儿,脑袋里像是炸开了一蓬钢针,削得颅内支离破碎,剧烈
的痛楚一瞬间便剥夺了他的意识与自主能力,以耿照此时的修为与意志力,仍忍
不住抱着头翻滚哀嚎,足足持续了半刻有余。若非雷冥杳已呈现虚脱失神之态,
随手一剑便能刺死了他。

  (怎……怎会如此之痛!)

  耿照好不容易恢复了行动力,咬牙起身,勉强将衣靴穿上,扶着梯栏艰难滚
落,在雷冥杳的床头找到了贮有「映日朱阳」的剑匣,不及细看,撕开一条薄薄
的锦被系匣于背,提气推窗跃出。

  颅内深处仍隐隐生疼,兼且在雷冥杳的身上虚耗太过,连在奔跑跳跃之间,
都觉腹底闷痛不已,脚步虚浮,与来时的轻灵翔动不可同日而语。

  所幸雷冥杳院里的侍女知八爷要来,唯恐扰了二人兴致,不是早早睡下,便
是躲得远远的。风火连环坞占地广衾,先前被他所杀的巡戍卫哨尸身还未被发现,
后头接班的人只道是前队摸鱼去了,怨则怨矣,并未引起什么骚动。

  耿照一路拖回雷亭晚院中,正遇着弦子从密室中钻出来,见他唇青汗涌,不
禁蹙眉:「你受伤了?」伸手去搭他腕脉。凉滑细腻的指触令耿照不由一悚,连
忙缩手,强笑道:「没事。剑拿到了,你那边如何?」

  弦子点点头。

  「你跟我来。」

  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只要有够巧的一双手以及足够的时间。耿照随口问起,
才知自己去了超过半个时辰,弦子也堪将地上那道掀板活门上的精钢钥孔悉数破
坏,牢记耿照行前的吩咐,要等他回来才一起下去探个究竟。

  地室里极是通风,显然与上头的密室一样,设有巧妙的通风孔。楼梯经过一
重转折,沿途石壁触手凉滑,敲起来有种空洞的感觉,但又不像是全然挖空,似
乎在石材之后还填充着别种物料。

  「是火浣棉。」弦子只回头瞥一眼,便读出他眼底的疑惑。「用来防火的。
黑岛的地下建筑里都填着这种东西。」耿照点了点头,却未说话,始终与她保持
数尺的距离,扶着墙壁慢慢行走。

  弦子忽然停下脚步。

  「你到底怎么了?」她问得很认真。

  他暗自运动碧火神功调息,体力恢复的速度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恐怕快得
如天神一般。但头疼似乎还未全退,不知何时便会发作,还有那不知从冒出来、
熊熊燃烧的骇人欲焰……

  现在的耿照对自己毫无信心。为防自己突然对弦子伸出魔爪,除了保持距离,
他也相当克制地调息运气,不让碧火功作最大程度的发挥,只恢复到能施展轻功
的程度就好。必要时弦子可以反抗自保,两人实力不致太过悬殊。

  这不只是为了弦子,也是为他自己。

  她是练有「蛇腹断」的潜行都菁英,万一耿照发起狂来要了她,失贞的弦子
不免像折断螫刺的冷艳青蜂,大大折损功力寿元,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危,耿照也
将死于无解的剧毒,谁都没好处。

  两人在狭窄寒凉的地底密道里遥遥相对。弦子足尖微动、步子还未跨出,碧
火功已生感应,耿照兢惕地退了一步,弦子便不再进逼,默默等他回应。

  方才发生在水阁楼顶之事难以启齿,说出来更像得了失心疯,任谁都要投以
异样目光。

  或许能说给宝宝锦儿听,以她灵心巧慧,一定能发现什么端倪。横疏影无疑
是绝顶聪明的女军师,兴许一听就知道关键所在,但想到要向她坦承自己于失神
间奸淫了雷冥杳,实是无比难受。耿照这才发现:正因为姊姊对待自己极好,事
事为他着想、寄望甚深,他更难以承受她失望的目光。

  耿照本想随口带过,但不知怎的,他一点也不想欺骗或敷衍弦子,仿佛这样
不仅伤害了她,也伤害了自己。他试着告诉她自己现在很不安全,可能……可能
会对女子做出踰矩之事……什么是「踰矩之事」?弦子果然问。

  要命。踰矩之事……呃,就是不能跟别人、只能与自己心爱之人做的事。说
出去很羞耻的……等等!这样说也不对。男女合欢未必踰矩,只消你情我愿,或
有夫妻名分,敦伦是天经地义的事,踰了哪条规矩?

  他错在一时失智,奸淫了雷冥杳。奸淫女子是不对的。

  因为会生孩子吗?弦子露出颖悟的表情,仿佛把小脑袋瓜里的两条线接上了。

  不是!奸淫未必会生出孩子……耿照忽然警醒过来。

  「不过也差不多,总之就是不好。」他认真对她说:「我……我现在定力很
差,脑子也不太清楚,不知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我们是朋友,对吧?朋友不能
互相伤害。所以你离我远一点,也要提防我突然发狂;万一真那样,你就赶快逃。」

  回答弦子的问题通常会引发一连串的问题,不只因为不通世故,而是这孩子
很有求知精神,耐心又是罕见的好。如果不是能够好好地满足她的场合,上上解
就是小小地附和她一下。

  谁知弦子听完,却只是点了点头。

  「那没关系。你想的话,就奸淫我好了……跟上回在驿馆差不多,是不是?」

  没想到她还记得。耿照脸烘耳热,心口怦怦急跳,「奸淫」两字被她清淡淡
地说将出来,竟有一股奇异魅力,直令人想亲身一试。这当口你就别来乱了——
他用力甩甩脑袋,强抑心猿意马。这足以诱发另一次失控。

  「」蛇腹断「对男子是剧毒。」面对弦子只能说道理。她对情感面的理解相
当薄弱。「如果我奸……如果我们做出踰矩之事,会毒死我的,你也会丧失辛苦
修练的元功。宗主派你来保护我,这样不是很糟糕么?」

  弦子摇头。

  「你奸淫了阿纨,是不是?你也没死啊!宗主说你没关系的。」

  耿照本想请她别再用「奸淫」这个字眼,忽然听出不对:「你是说阿纨姑娘
在与我……之前,」见弦子露出征询之色,只好咬牙补上「奸淫」两字,免得她
听不懂。「……并没有散去」蛇腹断「的元功?」

  「没有。」

  弦子不会说谎。漱玉节到底在想什么啊!

  「宗主说,若与化骊珠融合,帝字绝学的内劲和骊珠同源,你就不会死。若
你死了,代表珠子并未融合,挖开尸体取珠即可。」

  ——毒……毒计!当真是好毒的心计!

  耿照惊出一背冷汗,遍体生寒。他一直以为漱玉节对自己青眼有加,除了化
骊珠的缘故,先前他三番四次相助,帮了五帝窟的忙,多少有些情分在。岂料她
竟如此毒辣无情!

  他忽然想起一事。

  「那在……之后,阿纨姑娘身子可曾有损?内力还在么?」

  「是指你奸淫她之后吗?」

  「……是。」

  「似乎没事的。」

  那就是「蛇腹断」的修为还在了。

  既然如此,漱玉节编派阿纨给伊黄粱侍寝,安的是什么心,打的又是什么主
意?是阿纨命苦,终不免要散功一次供伊大夫享用,还是这回她既非完璧、仍带
剧毒的奇异体质,终能骗过伊黄粱?

  耿照不由得头皮发麻。藏在温婉娴静的美丽外表之下,漱玉节的深沉与毒辣
实不下于岳宸风,说不定好使心计这点还犹有过之。她对伊黄粱的盘算仍无头绪,
但决计不会是好事。

  「你跟我说这些,」他开始担心起弦子来。「宗主不会生气么?」

  弦子想了一想。「宗主也没说」不能说「。」

  耿照不由失笑。「她会特别跟你说什么不能说么?」

  「会。」看来漱玉节跟他有着同样的切肤之痛。

  耿照望着密道另一头的清冷少女,正色道:「就算如此,我们也不能……那
样。将来有一天,你会遇上一个你很欢喜他、他也很欢喜你的男子,你的身子要
留给他,一辈子与他厮守。所以,万一我有什么不对劲,你要嘛打晕我,要嘛就
跑。」

  弦子还是摇头。

  「宗主说,有两件事只要做好一样,就准我回去。取回化骊珠,或怀……怀
上你的孩子。」对她来说,「生孩子」似乎是该害羞的,但也仅限这三字而已,
无涉其中的意涵。弦子罕见地俏脸微红,随即一本正经地说:「这儿很危险,所
以不合适。今晚回去,你再奸淫我好了。我想早点回去宗主身边,但又不想挖珠
子,你会死的。」

                ◇◇◇

  密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石室里的布置耿照相当熟稔:砧锤、鼓风炉,各式各样的滑轮吊具……这是
一间专门打造铜铁铸件的作坊,藏在地底想必限制极多,显然对主人来说,保密
的重要性还大过了便利,宁可牺牲,也要隐密进行。

  与密道入口相对的,是相当宽阔的四扇铁门,门后隐约传来潮浪的声响。耿
照略微一想,登时恍悟:「雷亭晚由这头将那辆」七宝香车「驶入,在作坊中养
护整修,保持七宝香车的性能。」想当然尔,铁门自是通往码头。

  稍早搭来血河荡的平底沙舟,似是雷亭晚的座舰,甲板各处留有七宝香车通
行的车道,舵工也熟练地以活扣固定车体,避免航行间香车滑动,发生意外。相
对于始终待在船头的雷腾冲及雷冥杳,七宝香车之主更像沙舟的东家。

  耿照心想:「难怪他院里没什么人,日常作息都在舟上,只修整时才回到此
间。自走机关车加上船舰,机动性高得吓人。」

  石室中央的台子上整整齐齐陈列着工具和零件,唯独不见那辆雪白饰金的七
宝香车,工具零件都不见出奇,四壁也无蓝图之类、可一窥机关奥妙的线索。耿
照随手掂着一柄金锤,蹲在应是停放香车的四方坑道中,试图想象机关车在这里
拆卸零件的模样。

  经今日一战,七宝香车的轴轳、车轮,以及那片被他砍花了表面的水镜钢,
肯定都是要修整的。世上无金刚不坏之物,便是神术这样坚锐沉厚、千锤百炼的
宝刀,也须悉心保养,才能维持良好状态。

  如流影城、青锋照等名锻,除铸造利器之外,替兵器进行保养,也是一条极
重要的财源与人脉。即使是神兵利器,如果使用不当,或缺乏大匠调养,时日久
了一样完蛋大吉。七宝香车这般精密的机关器械,只怕更十倍、百倍于刀剑。

  那就奇怪了。耿照沉吟着。

  该在秘密作坊里的机关车不见踪影,该在作坊里保养机关的车主连情人都顾
不上了,早早就离开……除非雷亭晚有第二辆七宝香车,否则首要的工作便是整
备战后的机关车。谁知道下一场鏖战几时会来?

  (打造、甚至保养这辆七宝香车的,另有其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莫名感应突如其来,耿照浑身一悚,仿佛听见无数哀鸣惨嚎,
熔于一片火海焦垣……杂识一现而隐,回神见守在入口的弦子仰进半身:「有烟
味!外头好像起火了。」耿照如箭离弦一跃而起,拎着沉重的金锤掠进密道;弦
子与他默契极佳,一句也不问,紧跟在后。

  深入密道,最忌后路被断。两人心念一同,都怕有人封了出口堆柴熏烟,耿
照的神术刀、弦子的灵蛇古剑虽是利器,破壁除封时却不如一柄打铁锻刀的金锤。

  所幸沉重的金锤并未派上用场。耿照舍了锤子,揭开掀板活门猱身跃出,顺
手将弦子拉了上来,两人各擎刀剑冲出厢房,双双愣住,俱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火海焦垣非是纯然出于灵识的感应。

  幽蓝的天幕、寒凉的夜飔……不久前才亲见亲历的,仿佛已是隔世,甚至从
来不曾存在。焰冠熊熊的冲天红莲宛若预视,活生生从耿照的感应里狰狞浮现,
整座风火连环坞陷入一片滔天火海!

  第八三折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火海中伫着一条身影,披头散发,衣衫条条碎碎,赤色的手臂肌肉自破孔中
撑裂而出,宛若铁汁炮红,在焰火下看来倍显魁梧。衬与满地散落的尸块,简直
是从炼狱中走出来的阎魔大王。

  男人手里握了柄似刀非刀、似斧非斧的巨刃,握柄长如斩马刀,径圆粗逾铜
棍,刀末是一枚豪迈的圆环;刀锷到刀背的形状则呈尖梭状,本也是极大,然而
与炽红一片的斧形巨刃比将起来,就显得小巫见大巫。

  那烧红斧刃所经处,便即燃起烈焰,树木廊柱固然如此,屋瓦砖石也不例外。
散落的肢体切面焦黑如炙,显然是切断的瞬间就封了口,鲜血与滚烫的刃面一触
即化成血雾,连溅都溅不出来。

  地上时见眦目欲裂的头颅,死前的惊恐全封凝在失去生命的一瞬。耿照一见
巨刃的模样,登时联想到姊姊曾与他说过的、雷奋开在啸扬堡遭遇的妖刀离垢,
冷不防额际隐刺,头痛忽然复发!

  「好……好痛……好痛!」

  他倒地乱滚,双手抱头,活虾般弹腰拱背,宛若发狂。弦子从未见他如此,
饶是她远较常人冷静,但奋力挣扎的耿照破坏力惊人,挥臂蹬腿的,完全无法近
身;好不容易滚到院墙边,发疯似地朝白墙连蹬七八下,末了「哗啦」一响踹倒
半堵墙,粉灰碎瓦溅了一身,终于伏地不动,背心剧烈抽动。

  弦子替他拍开背尘,扶腋而起。

  「你怎么了?」

  「好……好痛!」耿照疼得涕泗横流,胀红头脸、额颈迸出青筋,闭着眼咻
咻吐气:「你没……你没听见么?」

  弦子蹙眉。「听见什么?」

  「好吵……」他勉强提气,颤着黝黑粗壮的臂膀掩耳,面露痛苦之色。「好
……好吵的声音……到处都是……好响、好刺耳……像鸟笛似的……哈、哈、哈、
哈……头……好痛!那声响弄得……弄得我头好痛!」

  仿佛呼应他的说法,那手持离垢妖刀的男人忽然回头,欲迸红光的双目朝两
人藏身处射来!弦子拉他闪入月门,那人低咆几声,长身跃起,持刀追逐几名从
屋中奔逃而出的赤炼堂弟子去了。

  对于眼前的情况弦子毫无头绪,但她长于潜行狙杀,本能知道现在必须先离
开这里。「我们先离开,」她扶他起身。「你还能走么?」这点至关重要,直接
影响到撤离的路线。

  「可……可以。但是……妖刀……不能不管……」

  弦子没搭理他。「不能不管」只是一种态度,就像挑剔别人时啧啧两声、一
径摇头:「你这样不行啊!」不行又怎的?还不就这样?如果耿照说「一定要管」,
那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弦子根据自己的判断做了解释。

  雷亭晚、雷冥杳之院沿突出的山岩而建,算是风火连环坞的高处,手持烈焰
妖刀之人由下方水陆寨门杀上来,山下已是一片火海,目测难见何处有路。

  弦子扶着他欲回雷亭晚的地室,转身却见一人掠来,一身劲装灰眉烈发,面
孔虽熏满黑烟,鹰隼一般的锐目仍教人难以迎视,正是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
乘」雷奋开!

  他面色一沉,怒指二人:「你们怎会在此!」见耿照神色委顿、弦子闭口不
语,更觉有异,大踏步向前:「你们——」寒光一掠,灵蛇古剑以绝难想象的速
度,直取他的咽喉!

  耿照左臂搭在弦子肩上,全身的重量倚着她,灵蛇古剑佩在她的薄腰之后,
长度又较寻常青钢剑更甚,别说直刃伤人,拔刀都有困难。

  雷奋开江湖混老,正是吃定了这一点,才敢大步进取。

  他心细如发,出手如狮子搏兔,罕有轻敌,然而弦子这路逆手拔刀乃黑岛绝
学,加上她心无旁骛,所下苦功已逾十年,得手的目标中不乏武功高绝的成名人
物,连雷奋开也差点着了道儿,刀刃着体的瞬间硬生生挪开寸许,喉底被挑飞一
滴血珠!

  「好刀!」

  他怒极反笑,双掌一错,谁知鼻下寒光骤闪,招式既老的灵蛇古剑竟扎入胸
口!

  弦子四岁进潜行都,六岁被漱玉节选中栽培,除「逆手刀法」,宗主还教了
她这路「穿心剑式」。潜行都是执行秘密工作的探子,最高的境界是来无影去无
踪,格斗非是任务的重心,万不得已与人动手,则以「速杀」为要,三招不取便
即退走。

  ——带不回情报的探子一点用也没有。

  故「三招」是潜行都武艺训练的重点,三招内不能杀敌,就算保住性命也可
能导致任务失败。敌人强弱、己身的胜负俱都无关紧要,哪怕再一招就能取胜,
无灭口之必要的对象,能浪费的上限就是三招。

  对她们而言,「寻隙」与「疾退」远比应对拆解更重要,无论是绮鸳的飞燕
双拐或阿纨的三叉剑,大体遵循此一原则。但漱玉节却在弦子身上做了个实验。

  「你的上限,是」一招「。你要练习在一招内杀死敌人。」

  「如果杀不死呢?」小弦子问。

  「任务就算失败。」宗主瞇着好看的眼眉,对着她淡淡一笑。「做得到吗?」

  「嗯。」

  弦子其实不太知道什么叫「失败」。她一遍又一遍练习着单调无聊的逆手刀
与穿心剑,身心超越同龄少女的翩浮,把既是刀又是剑的单锋刃练到连宗主都不
得不赞赏的境地。

  若非耿照横空出世,原本依漱玉节的构想,楚啸舟与弦子分别是对付岳宸风
的两记杀着,一明一暗、一正一反,楚啸舟的「虹尊刀法」负责吸引岳贼的攻势,
只消一瞬,弦子就有击杀他的机会!

  雷奋开的武功、见识,远远胜过眼前清冷的十七岁少女。于无数次战阵拼杀
中练出的灵敏感应与求生本能,让他躲过了出其不意的逆手刀法,但无比刁钻的
「穿心剑式」却偏离武功常理太远。

  弦子出师前,须以此招刺漱玉节的心口,木剑刺穿宗主层层衣裹,在雪白的
奶脯上刺出一点殷红才算过关。「刺这里,懂吗?」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美
丽雍容的少妇对小小女孩打开衣襟,解下滑软的绸面肚兜,袒露出白皙坚挺的傲
人酥胸。

  仿佛担心她不能理解,宗主拉着她纤小的手掌,将指尖按在浑圆的乳峰上。

  小弦子自幼寡言,不爱哭也不怎么笑,对比那一见便知是美人胚子的精致小
脸,小女孩似乎天生在情绪上有着莫名的缺陷,若非宗主对她青眼有加,负责管
顾女孩儿们的嬷嬷早把她刷了下去。不能主动合群,对潜行都卫而言是重大缺陷,
可能会经常令同伴陷入险境而不自知。

  弦子像是坏掉的囝仔娃娃,不问问题,也不太答话。能懂的她就是能懂,不
能懂的就是不懂。学会「问问题」,那已是她长大之后的事。

  但即使对小弦子来说,宗主的胴体也太令她惊异了。九岁的小女孩无法理解,
为何宗主的身体跟自己的会有这么大的差异,罕有地开口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手指恋恋不舍地按了按柔软又富弹性的酥滑雪肉,心儿怦怦跳。

  宗主笑起来。「奶娃儿呀!」少妇愉快地说:「将来你生了娃儿,就用这个
哺食你的女儿。」

  我……我也会有么?

  小女孩惊奇地睁大眼睛,俏美的小脸红扑扑的。她并不常做出这样的表情。

  宗主咬唇吃吃笑着,美眸里掠过一抹恶作剧似的狡狯光芒。「要不吃吃看?」

  弦子一阵脸红心跳,觉得烘热得仿佛要晕过去,考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漱玉节敞开衣襟,裸着半身坐在莲墩绣凳上,怪有趣地看着小女孩搬来另一张绣
墩、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按着宗主柔腻的缎裙膝头向前倾,凉滑细小的嘴唇印
上了浑圆的乳峰。

  她并没有喝母乳的记忆,不知要含住那枚勃挺如红梅的酥嫩蒂儿才能吮出乳
水。

  小弦子闭着眼睛不敢乱动,认真贴着乳肌,记住唇瓣上奇妙的触感。宗主身
上的温热甜香令她莫名觉得安心。

  少妇伸臂将她揽入怀里,小脸埋进了雪沟。「将来等你能生孩子了,也会有
这么漂亮的奶脯的。明不明白?」女孩红着脸点头。当然宗主也有说不准的时候,
等弦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双胸脯却是小巧玲珑,浑不似宗主的肥硕饱满,
只有坚挺姣好的乳形有几分相似。

  此后她一听「生孩子」三字,便忆起那个花厅独处的午后,忍不住脸红。潜
行都的同伴觉得这人简直怪得没边了,连这方面的癖性都怪。

  从那天起,弦子天天练习击刺,风雨无阻,终在十五岁上有此造诣,是自有
「穿心剑式」以来、绝无仅有的天才——但或许对应她下的苦功并不能算是。

  胸口痛感激生的剎那间,雷奋开悔恨顿生,但「天行万乘」一向予人悔恨多
过自己,左掌一记「万乘西川」轰出,「砰」的一声巨响,少女却未如料想的化
为血糜酾天。

  耿照硬接下大太保赖以成名的六合铁掌,不足五成之力仍轰得他登登倒退几
步,呕出一口瘀血;余劲所及,耿照的左手姆、食二指一滑,在灵蛇古剑的棱脊
上擦出血痕。

  雷奋开的五成掌劲可不是心慈。

  普天之下,但凭四式掌法威震宇内、人皆称绝者,只「铁掌扫六合」一门。
六合也者,天地四方也。虽说「一力降十会」,铁掌扫六合却不只是一味追求力
量的粗鲁武学,简单的四式掌法亦能生出无穷变化,左式「万乘西川」并右式
「风卷东溟」,即能合成第五式「东拒西敌·撼地双擘」。白日耿照便是在这招
下吃了大亏。

  雷奋开右掌将出,见耿照指尖带血,突然醒悟:「是他阻了小花娘之剑!」
掌力一偏,打得青砖粉碎、砾石溃溅,冷哼道:「典卫大人现身于此,莫非也是
追踪妖刀而来?」

  弦子的剑刺入雷奋开衣内,便被耿照捏住剑脊,难再进分许,知道他无意与
雷奋开对敌,也不理碎砖喷溅头脸,灵蛇古剑横在耿照身前,双目盯紧雷奋开。

  正面对敌、甚至护卫他人非她所擅,少女沉静的外表下,其实正拼命汲取可
用的经验。

  耿照五内剧涌,外力侵袭,碧火功自生反应,超越意念抑制,被掏虚了的身
子在内力运转下飞快复苏,反较前度恢复更快。他调匀气息,夜入风火连环坞的
理由不便实告,正要顺着话头,蓦地一凛:「大太保!你说……还有谁追踪妖刀
而来?这妖刀又是谁引来的?」

  雷奋开冷笑。「他妈的!你来问我,我问谁去?你们不是一道的?」瞥见耿
照背后长匣,锐目一凛,突然纵身上前。

  弦子出剑疾刺,这回雷奋开已有准备,单锋贴着身侧掠空。雷奋开「铿!」
一弹剑脊,弦子半身酸麻,几握不住灵蛇古剑,只能勉强站立不倒,但也仅此而
已。

  顷刻交睫,雷奋开与耿照各出一臂,啪啪啪地换过五六招,一个铁掌沉雄、
一个鬼手精妙,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雷奋开又赞一臂,耿照另一手架在弦子肩上,难以施展,以一敌二苦苦支撑,
陡被摘掉了胸前系结。雷奋开一抄系绳,将他震退几步,长匣往地上一拄;劲力
所及,匣炼扣锁一齐爆开,露出其中的「映日朱阳」。

  映日朱阳乍看是柄长剑,其实剑身呈狭长的锥状,布满皲裂细纹,雷奋开纵
使白天不在校场,一看也知是什么剑。

  「典卫大人,你来做贼啊!」他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几声,忽又皱眉:「奇怪,
映日朱阳的剑首我记得有颗宝珠,其色如血……怎地不见了?熏得这么黑又是怎
么一回事?」

  耿照心想:「是了,当年三府竞锋大会上,他是亲眼看过这把剑的。」

  喀啦一声,雷奋开随手扔出剑匣,目光炯炯直视。「典卫大人,今夜之事我
可不过问,不过那持刀之人,烦你为我挡一阵。待我召回儿郎们,便能将那厮擒
下,则妖刀之谜、背后首脑等,皆可大白!」

  血河荡夜风极大,风助火势,离垢的刀尸来得快疾,待雷奋开闻讯而出,山
下校场、大堂、码头各处弟子不是被斩杀一空、葬身火海,就是早早逃开。雷奋
开长年不在连环坞,此地帮众纪律废弛,急乱之中几度试图纠集残余帮众灭火、
阻击入侵的外敌,效用却极其有限。

  他取出「指纵鹰」的专用炮号施放,在火风咆哮中难以辨悉。这支雷家的私
兵纪律如铁、层级分明,为牢牢抓紧权力,雷奋开设计了一套繁复的指挥方式,
若无印信召唤,就算亲人在眼前生生被杀,「指纵鹰」也绝不稍动,何况总坛起
火?

  此地对雷奋开等老一辈的赤炼堂之人别具意义,无法坐视它尽毁。眼看火势
即将烧上半山腰来,雷奋开终于决定放弃坐镇现场,亲自传唤「指纵鹰」来支持,
以保住总坛。

  耿照自无须为赤炼堂犯险,但雷奋开「使真相大白」的说法动摇了他,况且
那句「你们不是一道来的」也令耿照十分在意。还有什么他认识的人也在这里,
蹚入了这趟浑水?

  雷奋开看透他的心思,一指对面的月牙突出部。「我的信使驻扎在那里,我
传了号令就回,绝不超过半刻。」耿照一使眼色,弦子剑指前敌,缓慢而轻巧地
移至木匣畔,俯身拾起乌残的映日朱阳剑。

  雷奋开看也不看,冲耿照一拱手。「典卫大人,有劳了。请!」

  耿照定定看着他。「比之妖刀,我不会比较喜欢赤炼堂。你信我?」

  「我说过,我很佩服你。你会做你认为对的事,这一点,我信你或许更甚」
自己人「。」襟袂猎猎,初老的大太保身影一晃,声音已自沿山抬头处传来:
「……况且你若去得晚了,只怕见不到相好的最后一面!说到了武艺,你信不信
她?」

  耿照忽然惊醒,来不及召唤弦子,发足往烈火中心狂奔而去!

  不过眨眼工夫,手持离垢的赤红男子便杀净了一院人丁,踩着尸骸舞刀咆哮,
所经处无不烈焰滚滚,宛若炼狱。耿照跑着跑着,迎面一群赤炼堂弟子争先恐后
涌出月门,但听后方一人嘶吼:「给……都给老子让开!」人潮自底部骚动起来,
不住飞起断首残肢,无奈众人俱都吓破了胆,没命奔逃,谁也没空回头望一望,
让出道来。

  耿照认出那人的声音,神术连刀带鞘一指,气神如一,凝于鞘尖,大喝:
「让开!」碧火神功之至,奔来的赤炼堂弟子猛然抬头,眼里哪有什么身穿武弁
袍服的少年?顿觉一柄柱头般的骇人巨刃直挺挺地架在前方,寒气直欲透体,忙
不迭地向两旁分开,犹如潮水分流,露出被挡在后队的雷腾冲来。

  六太保双臂包得米肠也似,但一身霸道的横练仍在,兀自抬腿踢人,欲清出
一条便路,当者无不碎首糜躯,死伤枕藉。前队两分,雷腾冲只觉锋霜逼面,巨
刀的刃缘仿佛从他额头「飕!」一声剖至裆间,锐痛乍现倏隐……回神不见什么
逼人巨刃,耿照持刀而来,一把揪起他的襟口:「你是赤炼堂的太保,当此大难,
却要往哪里去?跟我来!」

  雷腾冲哇哇大叫:「雷奋开自己开溜了,却要老子去送死!」

  耿照也没指望他帮忙阻截妖刀,但放此人不管,徒增伤亡而已,不由分说拖
他进院里,甩脱刀鞘向前冲,「铿!」架住红发刀者的巨大斧刃,朝身后数名吓
瘫了的赤炼堂弟子喝道:「快走!」那几人如梦初醒,谢都来不及说,连滚带爬
逃出院门。

  刀者仰天怒咆,压得他单膝跪地,赤红的斧刃将神术刀背压入耿照肩窝。耿
照握紧刀柄,鼓起全力向上弹,扛担似的把斧刃顶飞出去!红发刀者连人带刀撞
塌半堵火墙,旋被埋入狂舞的火舌。

  (好……好烫!)

  耿照肩上衣衫焦脆一片,一拂便裂作黑蛾散飞,肌肤似被烈火烤过,又红又
肿。他正低头检视神术宝刀,忽听泼啦一响、烟窜雾塌,那持刀汉子竟从火里撑
起身子,没事人儿似的站了起来,尽管面上焦黑如锅底,一双赤红的血眼却亮得
怕人,嘴角微微一动。

  (他在……笑?)

  一晃眼火星飞卷,炽风扑面,耿照举刀齐眉,「铿!」迸雷掣电,堪堪接下
火刀一击!还来不及变招,红发刀者拧腰旋臂,舞刀如抡斧,惊人的膂力挟着难
以言喻的飞速,斩落同一部位!

  耿照两臂酸麻,胸中气血翻涌。他天生怪力,动作又是奇快,佐以天下间回
气拔尖儿的内家至宝碧火神功,一向无往而不利;然而适才在小楼中虚耗至甚,
至今尚未全复,两人以力斗力,耿照竟是小退了一步。

  耳蜗深处那奇异的、无比尖锐的振刺鸣动又起,耿照忽觉躁烈,眼中迸出赤
红精芒,不顾已身之不利,悍然回击!两人在火海中咆哮舞刀,你一来、我一往
的豪迈对击,全然无视火势延烧,宛若两头疯兽。

  什么拆解攻防俱无意义,两人全凭血气,以刀为爪、以刀为牙,血淋淋地碰
撞撕咬,每一冲撞无不火星四溅,宛若熔岩喷发。盲目的互击不知持续了多久,
在耿照感觉仿佛已天荒地老,又像霎眼惊神,毫不真实——而将他拉回现实中的,
是突然其来的脱力。

  他双手一软,厚重的神术刀背被赤红的斧刃砍进肩里,「嘶——」的飘起一
缕烧烟。耿照如遭火烙,牙关死死咬着一声痛吼,通红的颈额迸出青筋,左肩琵
琶骨被烧红的神术一炙,冷汗直流,无力的双手差点连刀都握不住。

  红发刀者邪邪一笑,耿照忽觉此人眉眼甚是熟稔,却想不起是谁,斧刃已挟
烈焰挥落!正闭目待死,蓦地背心猛被一扯,身子平平滑开丈余,一张平静无波
的俏脸复现面前,却是弦子。

  猎物被夺,刀者怒不可遏,挥刀追来。弦子反手从角落拖出一具魁梧身躯,
却是转身欲逃、不幸撞在弦子手里的雷六太保,雷腾冲双手不便,一照面就给她
点了周身大穴,动弹不得。

  弦子将雷腾冲往离垢刀尸扔去,长腿一蹴,雷腾冲在半空中穴道解开,急得
手足乱舞:「他妈的小贱人!坑杀老子——」语声未落,已被烈焰斧刃拦腰砍成
两段。腰斩一时未死,落地后上半身不住弹跳,双手乱抓,惨嚎不绝于耳,庞大
的下身径撞上了红发刀者。

  刀者怒极挥刀,斧刃旋起一片焰花,鲜血一触刀刃便化赭雾,雾焰间肢体此
起彼落,也不知砍成了多少段,终不闻六太保的惨叫。弦子乘机搀着耿照退出月
门,正要离开,谁知大批帮众又回涌上来,转眼塞断退路。

  耿照喘过气来,抬问:「怎地又回来了?」当先两人正是适才耿照自斧刃下
救出的,不敢不答:「典……典卫大人!下……下边没路啦,都……都成一片火
海了!」

  耿照想起雷奋开是往山上走的,沿山必有绕至对峰的道路,忙道:「往上走!
大太保已唤」指纵鹰「来,强援将至,众人勿慌!」这几句以好不容易聚起的碧
火真气送出,后队亦清晰可闻。众人稍稍镇定,争相行礼,推搪着往后山逃去。

  只一耽搁,红发刀尸又挥开血雾。耿照活动活动酸软的指掌,强抑双手剧颤,
勉力提起了神术,刃上焦黑一片,残留着高温炙烧后的斑斓,见弦子擎出灵蛇古
剑,举手制止:「他那把刀能生高热,直逼锻铁的鼓风炉,再好的精造锋刃一碰,
十之八九要完蛋。你身上有没暗器?」弦子点头。

  「有三支蛇牙锥。」

  「在檐上找个好位置,发暗器取他要害。」耿照按她手背,低道:「我绊住
他,你看准了再出手。不用急。」

  弦子忽反过凉滑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一双妙目定定投来,仿佛他脸上有
张繁复的字谜。耿照微怔:「怎……怎么了?」

  弦子把握时间端详,片刻才摇摇头。「你刚才好怪,不像你,跟野兽一样。
你们俩对打的时候样子好像。我没法靠近你。」她难得说了这么多带有情绪的字
眼,而非平铺直叙,反不如平日流利,可见方才的景象在她看来,是何等的惊心。

  耿照闻言一惊,强笑道:「你傻啦?自然是我。」

  弦子又看几眼,点头道:「嗯,是你。」还刀入鞘,背着破烂剑盒纵上屋脊。
耿照摸摸脸颊,心底一片冰凉。他头一回失却自我,是在不觉云上楼对战天裂附
身的阿傻,那感觉像是心血上涌,回神时自己已躺在蛛形刀座上,差点被失神的
阿傻斫成两段。

  据老胡描述,那日他简直神勇得要命,就算给吹成了「刀皇传人」,众人也
未有多疑。他一直以为是琴魔魏无音「显灵」所致,后来在柳岸与沐云色交手、
不自觉使出「通天剑指」,才发现情况竟无相通处,他开始怀疑起当日的惊人表
现,到底和夺舍大法有无关连?

  再来便是对雷冥杳的失控之举。

  「野兽」这个字眼在今日以前,耿照从未想过会用在自己身上。他寡欲坚忍,
自制远在同龄同侪之上;比起跑得快、跳得高、怪力无匹,从小到大他毋宁最以
此事自豪。

  便在对战岳宸风这等强敌之际,他也没变成「野兽」……今天,到底是怎么
一回事?

  此刻,耿照感觉前所未有的惊恐彷徨,逼近的死神却不由继续沉溺。他运起
一丝微弱内息,摩挲着脐里的化骊珠,珠子受到刺激陡地释放奇力,一霎盈满百
骸!

  突然涌出的力量极不友善,谷爆经脉似的压挤、扩张着,令耿照极端痛苦。
「化骊珠啊化骊珠,全靠你了!」化骊珠虽有遗弃宿主的记录,耿照别无选择。
非常敌须以非常法抗之,红发刀者一刀劈落,神术悍然相迎,两人又斗在一处。

  脱离了失神的兽态,耿照完全不是刀尸的对手。膂力两人相差无几,耿照虽
有奇力,唯恐催谷到顶将受反噬,仅以六成的力道接敌,被轰得频频倒退。

  比起怪力,离垢的高热更令人难以忍受。耿照注意到离垢已不再吐出焰火,
斧刃呈现炽亮精白,那是锻铁炉中最高温的焰色,凡铁必熔,绝无侥幸。但离垢
不仅没有失形,连硬度、锐利度都丝毫未减;反观神术从黑而红、再由通红转为
炽亮,精淬的锋刃必然受损,卷口只是早晚的事。

  这怕也是刀尸出手无招的缘故,纯以最原始的速度与力量决胜。耿照想。

  滚刀、缠头等惯见的刀法路数,于离垢俱都无用。太接近高热斧刃,连刀尸
也无法忍受——虽然持用这把刀本身就令人难以想象。

  耿照一步步退入洞门,发卷衣焦,苦苦忍受窒人的热浪,终于让红发刀者的
背门对正屋脊。弦子不知匿于何处,第一支蛇牙锁骤然出手——破空声落,金绿
色的暗芒正中红发刀者背门!他看也不看,刀斧径劈耿照,暗芒「铮!」弹开,
落下一枚三寸来长、弯曲扁平的蛇形金锥,尖胆状的锋锐蛇首撞弯了口,铿然坠
地。

  「弦子!」耿照差点被离垢砍中,狼狈避过夺命一刀,扬声提醒:「小心他
身上有甲!」

  「飕!」

  第二道暗芒更快更疾,方位却略微上移,瞄的是颈后「大椎穴」!

             (会被闪过——)

  一剎间福至心灵,耿照忽明白弦子之意,少女的狙杀蓝图就这么生生浮现脑
海,以心传心,无须言语。弦子不愧是漱玉节麾下最出色的暗棋,她最恐怖的非
是武功身手,甚至不是超乎想象的坚毅韧性,而是临场的惊人创造力。

  后颈目标太小,在火场中瞄准不易,就算瞄得奇准,也容易被闪过。

  果然红发刀者听风辨位,脖颈一歪,蛇锥射落身前;便在此时,耿照已无声
无息钻进臂围之间,一刀撩开他的胸腹衣衫!

  刀者惨嚎着后退,衣襟倏然两分,露出一件银灿灿的及胸两当连环甲,甲间
的极细锁子炼环不敌神术,被一刀挑开,在胸口留下一条焦烂破碎的凄厉血痕。
这一下主副易位,原本主杀的蛇锥变作诱敌,而扮演诱饵的耿照则趁机出手,若
非神术锋刃已伤,为锁子甲所阻,破甲时拉出锯牙似的破烂口子,这刀直要贯穿
下颚,当场分出生死。

  神术受损,又被烧得红亮,光耷黏着都能连皮带肉撕下一块,这一刀不啻斧
锯加身,可惜招中血止,尽管入肉颇深,却难致命。刀尸仰天咆吼,抬腿踢飞半
截带焰柱头,神力之下,石礟般轰碎了檐角,无论后头躲着什么,怕已化为齑粉。

  「弦子!」耿照眦目欲裂,救之不及。刀尸带着妖焰般的衅笑,得意抬望。

  第三道暗芒便于此时射到,越过耿照的肩头,直取刀者胸甲分裂、刀创焦糜
的胸膛!

  弦子第二枚蛇锥甫一出手,立即转移阵地,连耿照都未料到,遑论刀尸。

  红发刀者再无余裕,千钧一发之际回刀当胸,忍受斧刃高热,失却连环甲保
护的胸口顿时泛起大片水泡、眨眼间又熔作一片血红,最后干枯焦烂,犹如败革。
如此牺牲换来巨大的斧刃遮护,蛇锥「黏」上刀板,倏地融烂如汁,金铁液流垂
坠落地,嘶的掠起一缕白烟。

  最后一枚蛇锥失效,主副再度易位——红发刀者自创胸口躲过一劫,耿照乘
势欺近,催谷余劲,刀尖对正那皮甲般的铜色腹肌一搠!化骊珠仿佛呼应宿主之
决绝,大放光明,白芒透衣而出,耀眼生辉!

  (成功了!)

  眼看刀尸避无可避,神术突然一阻,刀尖距虬劲的铜色肌肉尚有分许,仿佛
刺中一面无形气盾,难进分许。刀者腹间绽出刺眼红光,周遭气流如遭火焚,任
凭耿照如何使力,竟吸不进丝毫气息,所剩不多的体力内力如风流失。他咬紧牙
关一推刀头,硬将神术搠入!

  红光的源头正嵌在刀者脐内,便如化骊珠之于耿照。

  赤发如焰的离垢刀尸尽吸红光,仰天虎吼,滚热的震波如涟漪般四向扩散,
震得神术刀身冒火,亮起一片龟裂细纹,铿然爆碎,耿照连人带刀一齐弹开!

  红光贯体,刀者如有神助,内力源源不绝,足尖一点,径扑向耿照!

  耿照浑身脱力,半空难施拳脚,而弦子跃下墙头,仍有两丈之遥,拔剑不及,
只得将背后剑盒掷出。半毁的木盒撞碎在离垢上,破片付之一炬,耿照抄起黑黝
黝的「映日朱阳」挡刀,虎口迸血,人剑合一地滚飞出去。

  危急之际,一抹火红衣影掠进月门,兵刃撩起金芒,「铿!」架住离垢,红
衣红裳、红颜红剑,映得耿照满眼彤艳,仿佛置身梦中,喃喃道:「二……二掌
院?」

  来人身段修长,红裳绷出一抹玲珑紧致、充满劲力与美感的曼妙曲线,手中
的重剑「昆吾」无惧离垢炎酷,连相持的力道也丝毫不让,正是水月停轩二掌院、
「万里枫江」染红霞!

  刀尸一见是她,锅底似的黑脸忽露迷惘,迟疑之间,染红霞运劲将他震开,
抽身疾退,与弦子各胁一臂,拉着耿照退出大院;足尖连点,穿一门便阖一门,
弦子心领神会,信手拉上横闩,直过五重院门才停下。

  「染……你怎会在这里?」耿照忍不住问。

  染红霞被蒸出一身香汗,鬓边柔丝烘卷,湿漉漉的发梢黏着玉靥口唇,衬与
红彤彤的面颊,柔媚中更显英气。千头万绪,她一下不知怎么回答,顺口问:
「你们呢?怎么会在……」瞥见耿照手里的黑剑,顿时明了,灵黠地一笑:「典
卫大人,你来做贼呀!」

  耿照面上一红,挠头讷讷傻笑。

  以二掌院之磊落正直,必恨宵小,谁知她居然抿嘴莞尔,似见弟弟做了什么
傻事的小姊姊,既想板着俏脸教训他一顿,又忍不住觉得好笑。耿照松了口气,
担心被她看低了,绞尽脑汁想辩白,转念一想:「我是做贼,有甚好说的?」不
觉气馁。叹了口气道:「你呢?怎会在这里?」

  「我追着一个人来的。」

  她从袖里取出一片破烂锦布,似是半幅撕裂的袍角横襕. 「师姐安排崔公子
住在客舱里,我巡夜时发现一条人影鬼鬼祟祟离了船上岸,片刻便不见踪影,而
只有崔公子的房门是开的,房内没半个人。

  「我拿了佩剑,一路循迹追到血河荡,这片布就是沿途的线索之一。抵达时
连环坞已是一片火海,持妖刀之人衣衫虽烧得破破烂烂,与这块锦还是凑得上的。」

  耿照错愕至极。「你是说……」

  「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染红霞俏脸凝重。「手持离垢妖刀之人,便是崔
滟月崔公子。」

  她赶到之时,风火连环坞烈焰冲天,寨楼烧得半坍,更无一人能放警钟。水
月停轩与赤炼堂毕竟是盟友,无法坐视,恰遇大太保雷奋开与刀尸交手,两人连
手鏖战片刻,终于确定是崔滟月。

  但不管她如何叫唤,都无法「唤醒」崔滟月。

  雷奋开虽有与妖刀离垢放对的经验,但何负嵎还有几分活尸的味道,崔家公
子绝对是培养完全的成体了,不止身手敏捷、气力宏健,更不惧离垢本身的炽热,
与当日扯线傀儡般的何堡主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雷奋开的铁掌近不了身,遑论对招拆解。他隔空发劲欲取其命,但崔滟月周
围气流沸滚,离垢更是化气如蒸,劈空掌力无施藉处,威力不免大打折扣。以雷
奋开惊人的轻功,要走自是不难,却舍不下这片起始之地;如非染红霞横里杀出,
几乎折在离垢底下。

  「我不明白。」染红霞蹙起柳眉,似觉诡秘太甚,忍不住摇头。「我师姊给
崔公子号过脉,他的确是身无内功,也不像练过外门拳脚,怎……怎么一拿到那
把刀,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仿佛又回到阴雨霏霏的断肠湖畔,与他一块儿目击
妖刀万劫的那一日。

  但耿照并非全无头绪。

  「他……崔公子腰间曾放出红光,」他下意识地手掩腹间,似乎担心化骊珠
突然放光,被她看出蹊跷。「你有看到么?」

  染红霞点了点头。「好像有。那是什么?」

  耿照未直接回答,续道:「红光是外物所发。便是那物事,让崔公子有用不
完的气力,不惧离垢的高热……甚或有其他异能也说不定。」举起手上的「映日
朱阳」喃喃道:「我一直觉得这剑有什么不自然处,现在明白了。这黑黝黝的色
泽并非是被火焰熏黑,而是它原本的颜色,造剑者为了掩饰这种殊异的材质,在
剑身表面镀了一层银灿灿的钢色,也可能是银、锡,或易燃的白云岩一类,至火
元之精释放热流,才使掩护消融褪去。」

  「这是什么材质?」染红霞问。

  「我不确定,色泽像玄铁,但重量不像。」耿照沉吟。「但合金内添加玄铁,
的确是为了提高剑胎耐热的程度。世人皆以为玄铁赋兵坚利,实则不然,盖因提
高淬火开锋的温度,兵器才愈坚利。使用这类合金,是为了耐热。」

  「……像离垢那样?」

  「正是!」耿照正色道:「映日朱阳以这样的材质铸造,正是为了使用装置
在剑首的」火元之精「的力量;失去宝珠,剑就变得这般不起眼,难及原来之万
一,而那枚火元之精此刻就嵌在崔公子的腹中。除此之外,我不知该如何解释。」

  染红霞仍然无法置信。「珠玉金石嵌入人体,能有那样的力量么?」

  当然能够,就像化骊珠这样,耿照心想。但他无法就这样说出口。

  崔滟月对如何使用「火元之精」的力量,显是受过训练的,与他时灵时不灵
的窘境不可同日而语。化骊珠与火元之精质性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但化骊珠奇
力若能仿效内息、甚至当作内力来使,世上未必没有另一枚珠子,入体能产生近
似的效果。

  到底崔公子是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抑或给刀和嵌入宝珠的另有其人?

  ——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院墙另一头,隐然传来咆哮与破坏的声响。木制的门扇原本就挡不住恐怖的
离垢妖刀。

  三人起身欲走,又见方才那群赤炼堂弟子回头,耿照扬声道:「你们怎么又
回来了?」当先那人苦着脸道:「典卫大人!小人们到了十太保院里,已无路往
后山去,只好折回。」人群里果然见得十来位衣衫单薄、披发跣足的婢女,显都
是雷冥杳院里的,被吵闹声惊醒,匆匆忙忙逃出。

  雷冥杳随身的两名侍女,使双剑的祈晴、使双刀的祝雨也赫在其中。耿照问
她二人:「可见得十太保的踪影?」

  祈晴面色惨白,难掩仓皇,勉强镇定回答:「没……没见十爷。」

  「楼子里也没有?」耿照追问。

  祈晴、祝雨对望一眼,均觉奇怪,仍不敢不答。

  「楼……楼子里没有,婢子们找过了的。」其实在她们心里,都当雷冥杳与
八爷逍遥去了。以雷亭晚出入之频,院里的丫头都有不小心撞破好事的尴尬经验,
十爷不在意便罢,性子一来,杀人也不是新鲜事。日子一长,个个练就了不闻不
问的本领,却不知这位典卫大人何以一意追问。

  耿照问不出端倪,转头对为首的那名赤炼堂弟子道:「我与大太保相约,我
在此挡住妖刀,他去唤」指纵鹰「前来支援。我见他往山后行去,料想应有出路。
怎么不对么?」众人忙不迭叫苦。

  那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大太保轻功超卓,他老人家在两山夹岸最狭处拉
了铁链,管叫」凌天渡「,施展轻功踏着铁链便能渡河,却只有大太保走得,小
人们走不得。他老人家说的」山上「,约莫便是指这条通路。」后队有人气愤不
过,大骂:「都听这小王八蛋胡扯,没的坑害老子性命!」倒有十数人跟着起哄。

  队前那人转头怒骂道:「谁再说这等浑话,老子与他拼命!别个不说,咱们
兄弟几个的性命都是大人救的。真到生死关头,帮里有几个头面人物在?刘七,
你们六爷呢?」身边几人大声附和,后列渐次无声。

  那人扯下身上绣有风火号记的短褐,往地上一扔,冲耿照抱拳长揖:「小人
牛金川,一介泼皮,混在赤炼堂里转些米粮,喂饱一家老小。虽然没读过书,也
知道一丁点做人的道理,这儿我是不待啦,大人教小人往哪儿去,小人便往哪去,
决计没句多的。」

  诸人面面相觑,一阵裂帛声此起彼落,十个里倒有六七人扯下绣牌,露出
「老子豁出去了」的表情。耿照拍拍牛金川的肩头,笑道:「我让你好好活着。
你一家老小还指望你。」灵机一动,对弦子道:「你带他们去密道,打开铁门让
他们逃生。」

  弦子从不拒绝。但她并不愚笨,知他留下是为了挡妖刀,清冷的小脸露出倔
强之色。

  「我跟你一道。」

  「不行!」耿照见她蹙眉的模样,不觉放软了口气,微笑道:「我答应你的
事,是不是都有做到?」

  弦子本想点头,忽然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这次不一样。留下来会死。」

  耿照差点笑出来。不错嘛,你真是越来越机灵了。他凑近她耳畔:「弦子,
我当你是好朋友,不哄你也不诓骗你。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决计不会死在这里。
再吵下去谁也走不了,别浪费时间,你快开门去,回头来帮我。」

  弦子抬望他一眼,当机立断。「好!」转身奔离。

  耿照朗声道:「各位!八太保院中有条密道,直通下边码头,请诸位随那位
弦子姑娘前去。万一铁锁打不开,须合众人之力破坏铁门;通道一开,请让女子
先行。牛大哥,诸事拜托你啦!」牛金川躬身答应,率领众人离去。

  破门声越来越近,偌大院里只剩下两个人。染红霞擎出金剑,将碍事的剑鞘
置于一旁,与耿照肩靠肩,摆出接敌的架势。「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很亲近的
人?」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意外:生死交关,还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做甚?

  但即使会死在这里,染红霞突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在意。

  (就算要死,也想知道那姑娘是不是他的……)

  「是好朋友。」耿照全然不懂她的女儿心事,靠着伊人温暖的娇躯,顿觉心
安,仿佛又回到湖边抗敌、黑夜奔车的当儿,像那样依赖着彼此,开口时心中毫
无杂质,连语声都带着温暖的笑意:「她是很有趣的人。等过了这一关,我再介
绍给你认识。说不定能做好朋友。」

  染红霞微微一怔,忍不住笑起来。「一言为定!」

                ◇◇◇

  江水流去,沙船缓缓靠岸。结实的船体只靠一名佝偻瘦小的老舵工便能操作,
他熟练地降帆操舵、收缆下锚,让船泊在在一处芦苇丛生的小水荡里。由风火连
环坞顺流而下,到这里用不着一刻,近到连雷老四都没想到要派个眼线四处走走,
以防有人在眼皮子底下生事。

  如果是他就会。

  说是水荡,其实是水道支流里的一道浅湾,要将沙船驶过芦丛需要相当技巧,
在水道上讨生活很辛苦,等闲不会有人干这种事。要是他们不小心驶进了这片泊
湾,会发现芦苇丛中有个小小码头,码头边甚至有一幢结实的小渔屋,收拾得十
分洁净,绝非是寻常舟子所为。

  老舵工坐在船舷边抖脚,一面抽着旱烟袋,嘶嘎的嗓音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这人不是什么大人物,在越浦四面的码头都能见到这般面孔,却不会刻意上前攀
谈。雷亭晚非常喜欢这个角色。

  欸乃一声,一叶扁舟撑出芦丛,舟上之人放落长篙,轻轻跃上码头。小舟顺
着一撑的余力破水徐行,「笃」的一声撞上沙船,像针鱼般跳动几下,水面水中
才都复归平静。

  中年人五绺长须、青袍缓带,略显瘦削的俊脸带有风霜倦色,却自有一股逼
人的风采。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坐在闹市里测字算命、兜售字画,都无法令人忽视
其存在,柳眉峻色、傲岸嵚崎,透着总领一方的威仪气度。

  「老舵工」不敢怠慢,一跃而下挺直背脊,整个人几乎高了一半儿,先前那
种猥琐俚俗的市井气息忽然消失不见,纵使容貌未变,却仿佛成了一名翩翩佳公
子,只差没取出一柄墨荷折扇来。

  「弟子参见恩师。恩师抵达越浦地头多日,弟子有失远迎,请恩师恕罪。」

  「亭晚,与为师客套什么?」中年文士手捋须须,微笑道:「你的易容术更
加高明啦。这张脸我似在城中见过,是真有其人么?」

  「禀恩师,弟子谨记恩师教诲,时时将」工夫在诗外「放在心里,观察市井
人物之形容,以图精进技艺。」

  这名「老舵工」正是雷亭晚所扮。十五年来,他经常与中年文士约在此处相
见,少则三两月、多则半年一回,间隔从未拉得太久。但听二人对话,还以为这
对师徒经年不见,要来上这么一大套的客气斯文。

  但今夜中年文士似没有闲聊的兴致,「唰!」摇开折扇,直接切入正题。

  「雷万凛的下落,你可查出了什么眉目?」

  「据说他躲在万梅庵,但我查遍了阿兰山附近,却找不到一处今名或旧名」
万梅庵「的寺院。老四近日常到莲觉寺走动,兴许与此有关。」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不够。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没有时间了。雷万凛是
老狐狸,沉潜十年毫无动静,所图必定惊人。」雷亭晚皱眉:「师尊,近日江湖
中又现妖刀,闹出若干事端,会不会是雷万凛……」

  文士挥扇打断他。

  「臆测无用,不过是盲人瞎马,虚掷光阴耳!雷老四呢?回风火连环坞了?」

  雷亭晚摇头。「还没。雷奋开回来了,老四约莫躲着他,这几天都难见人。」
将白日耿照等大闹血河荡一事说了。「……那耿姓少年揭破」火元之精「的秘密,
此后要寻回宝珠只怕更加不易。不过恩师尚请宽心,徒儿自当尽力。」

  文士笑意浅薄,眸光却异常精亮,宛若饥狼。「此事为师也有不是。钟允之
事,是我太过大意,一时失手,才教他逃出生天,不想祸延如斯,徒生后患。此
事与雷万凛那老东西的下落同列首要,应速办理。你潜伏赤炼堂多年,多所用心,
须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若不能妥善收网,渔人无获,仍是一场徒劳。若
需为师援手处,我便在越浦左近。」

  「弟子遵命。」

  「是了,七宝香车有问题否?」

  「恩师心血,弟子爱逾性命,不敢稍有所损。可恨那耿姓少年仗着一口宝刀,
将几片水镜钢砍花了去,车轴处亦略有毁损……唉,总之是弟子不好。」

  「行了,我登船瞧瞧。」

  两人跃上甲板,中年文士负手持扇,正要钻进舱底,忽然鼻翼歙动:「不对!
风里……风里似有焦炭的气味。奇也怪哉!」攀上桅杆远眺,一指远处:「是风
火连环坞!赤炼堂起火了!」

  师徒俩脑海里同时掠过「火元之精」四字,雷亭晚却装作不知,只听文士匆
匆指示:「你速回赤炼堂总坛!大乱之中最难伪装,所有可能关于雷万凛下落的
线索,通通不能放过!七宝香车的修整作坊烧毁便罢,若有暴露机密之虞,须得
一一」清理「干净!」

  「那恩师您……」

  文士淡淡一笑。

  「趁此良机,为师去会一个人。此事若成,说不定能逼出那头老狐狸。」语
声未落,青色袍影已消失在芦苇丛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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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四折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雷奋开几乎足不沾地,扶摇般掠过层迭檐瓦,穿越林道,眼前一开,来到一
处突出岩角。仿佛飞悬于半空的凸岩下,炼狱似的火光冲天而起,炙得江上空气
沸滚,连岩尖的横江铁锁都像被烤透了似的,通体红得怕人。

  这条铁链是他当年叫人钉上的。

  风火连环坞依山而建,一旦登上对岸的月牙突出部,总坛的动静俱收眼底,
向来设有重兵把守;为方便巡视,他特命铁匠打了条十丈来长的粗大铁链,在两
峰最狭处下锚固定,当着众人之面,踏索凌空飞渡,尽显「天行万乘」的威风,
大有立威震慑的效果。

  一口气踏过十丈悬索固然不易,却非什么绝无仅有的修为,难就难在江上风
大,诡谲难测,半空之中如有涡流,一不小心即被卷落江去;从这种高度坠下水
面,跟摔在坚石上没两样,入水前骨骼脏腑俱已糜烂,绝无生机。

  其时一舵主石某亦擅轻功,欲抢雷奋开锋头,自告奋勇一试。以他赤脚连踏
刀梯卅六级、足底丝毫无损的能耐,走出不足三丈就失足落水,摔了个尸骨无存,
从此再无人敢轻试大太保的杀威索,纷纷敬而远之。

  夜风无定,下复有熊熊大火,半空中冷热相激,岂止漩流而已?说是暗潮汹
涌亦不为过。况且,雷奋开也不复当年少壮,拼着一头血热就能豁出性命不要,
与人争赌一口气。

  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总坛付之一炬。

  雷门鹤主政的这几年,赤炼堂总坛的钱粮物业、生意重心,早已悄悄移至越
浦周围的五大分舵,管理江面漕运的五大转运使不是换成了雷老四的心腹,就是
看出帮内的顺帆风,与老四结盟输诚。他与雷门鹤早不是什么「分庭抗礼」了,
扣除他手里的两张王牌——指纵鹰以及总瓢把子的下落——谁都知道今日赤炼堂
内,究竟是何人当家作主。

  风火连环坞里剩的,俱是几位太保的私兵,平日骄横惯了,指挥不易,遇事
难有大用。烧去已无价值的老朽庄园,谅必是雷老四账本上的一条「支损」而已;
烧成一片白地,没准还能生出其他用途,未必不合算……

  一想到这里,雷奋开心头无名火起,原本的一丝犹豫随风化去,提气踏上铁
索,沉重的铁链在风中微微一晃,人已双臂平伸袍袖振起,「泼喇——!」乘风
掠去!

  铁链并非是全然拉紧的,而是如索桥般留有上下摆荡的微妙余裕;若是绷如
一根硬梆梆的石梁,反而无法借力黏缠,风一刮来人便离索腾空,直似飞鸢下水,
任轻功绝顶也渡不过。

  初老的大太保血气不如当年,但内力、轻功修为之精深,却非昔日可比。过
去他可一息不换掠过十丈悬空索,全仗一个「快」字;如今是比不了快了,一提
气周身松绵如絮,靴底就这么虚「黏」在铁链上,随着铁索上下晃摇,要走就走、
要停就停,进退趋避如平地,转眼便走出五丈余。

  对岸忽然亮起一片青白色的灯笼,灯笼上绘着表记,个个不同,有髑髅、蛇
形、蜘蛛、鬼火等,朱砂被青焰一照,其色深浓如血。微带惨绿的白晕仿佛被一
只只手掌抓握,辉芒被局限在离地一尺处,堪堪照亮身前地面,但站在灯笼后的
人,却连上半身都看不清。

  (不好!)

  眸光一扫,粗粗数了九具,代表对方少则九人,运气不好的话兴许更倍数于
此。他的「指纵鹰」驻扎在十余里外,仅在对岸设下联络哨,用以传接火号。这
不仅是大太保艺高人胆大,敢孤身走进政敌的势力范围,也是避免双方擦枪走火,
不小心爆发冲突。

  况且,总坛纵使纪律废弛,在月牙突出部前后也有十来处岗亭、近百人守山,
手持青白灯笼的家伙能一路走上「凌天渡」来,代表守山的弟子们俱都完蛋。

  他迄今未收到示警,表示来敌本领高超、连指纵鹰的联络哨都难以传讯,更
可能是突然其来的离垢妖刀,打乱了原先的部署——风里的焦臭炙流提醒了他,
雷奋开深吸一口气,加紧奔去。不管来人是谁,遇着「天行万乘」,今夜都是有
去无回!

  九盏灯笼中的八盏略微缩小,光晕黯淡,显是退进了林树间,只余一盏独亮。

  (想单挑么?)

  雷奋开不禁冷笑,乘势一跃,凌空越过最后一丈铁索,单掌朝那人头顶拍落,
大喝:「犯我赤炼,唯死而已!」啪的一记脆响,两人双掌相接,白灯笼之主被
轰得飘然而退,朗笑道:「来的可是」天行万乘「雷奋开么?好厉害的铁掌扫六
合!」

  雷奋开暗自心惊:「好贼子!接我一掌,竟还能开口说话!」

  他这掌借起落之势,以补身老气颓,硬出得五成掌力,不可谓之不巧。五成
力的六合铁掌直可打得耿照倒飞出去,那人单掌硬接乘势飘退,开口仍是中气十
足,丝毫没有气血翻涌的迹象,这份修为足以傲视赤炼堂举帮上下,便算上总瓢
把子雷万凛,抗者不过四五人而已。

  雷奋开负手昂立,面上金铁之气瞬闪,争取时间调息。

  那人手中「喀啦」一响,提把竹簧转动,灯笼背面似有机关,光晕斜照,映
出一身漆黑的夜行短打,面上挂了张纸糊的鬼面,笑脸在夜里看来说不出的诡异。

  「大太保怎不问我等是谁,所为何来?」鬼面人嘻嘻笑道:「还是大太保目
如鹰隼,匆匆一照面,已知下头是我等搞的事?」

  雷奋开一凛:「这帮人与妖刀是一路!」不动声色,嘴角微扬,冷笑道:
「问?有甚好问?待老子杀净你们这帮贼厮鸟,再留你一口气慢慢问来!急什么?」

  鬼面人哈哈大笑,一竖拇指:「豪气!」天行万乘「,果然名不虚传!」灯
笼一放,莲座稳稳立于地面,锵啷一声拔出腰刀,笑道:「在当世七玄之主的面
前口出此言,大太保纵然身死,也算七大派中第一人啦,此生不枉矣。」

  雷奋开突然明白了朱砂表记所代表的意义。这其中有的他已三十年未见,一
时竟未认出。

  ——是邪派七玄!七玄之主……难道……

  而鬼面人便在此时出手。匹练般的刀光划开夜风,径朝大太保颈间劈落!

  「小人!」雷奋开脚下交错,正欲避开,眨眼间刀光抖散,已自他颊畔、肩
窝、腰侧、腿边四处掠过,裂衣划皮,鲜血四溅!鬼面人「咦」的一声,啧啧赞
道:「大太保好俊身手!我这四刀瞄的俱是要害,怎么一到大太保身上,竟都差
得老远?」

  刀锋及体的剎那,雷奋开使出六合铁掌中唯一的守势「迭嶂终南」,掌势层
层迭迭,劲力如涟漪般圈圈反震,原本扎向双眼、咽喉、丹田以及下阴的闪电四
刀接连偏开,仅划伤衣物肌肤。

  鬼面人谈笑出刀,刀板劈啪劲响如钢片,银光绕着雷奋开周身明明灭灭,却
始终难越「迭嶂终南」雷池一步。

  雷奋开一意穷守,双臂牢牢护紧门户,忽然一掌突出坚垒,势如雷车奔轨,
轰入鬼面人的刀圈臂围;鬼面人回刀圈转,正要将他右掌卸下,蓦地雷奋开左掌
击出,鬼面人以刀锷硬生生一格,岂料雷奋开右臂一缩,再度轰出!

  两人四臂交缠,间隙不容一发,鬼面人想不到竟会被逼到这等境地,横刀一
挡,隔着刀板生受一掌,殊不知「撼地双擘」哪有这般好相与?雷奋开右缩左击、
左入右出,双掌接连轰至,「铿」的一声,将刀身击碎在他胸前。

  鬼面人登登登连退数步,脚下还未站稳,锷上六寸残刀已封住身前诸路,法
度严谨、信手挥就,竟无一丝败军退势。雷奋开却不怕死似的往断刃上撞来,忽
然拔地而起,呼啸着越过他的头顶,径往林间掠去!

  「想逃么?」一抹殷红晕出糊纸,鬼面人语声带笑:「背对敌人,有损」天
行万乘「之英名啊!」

  雷奋开落地倏起,袍袖「唰!」如大鹏般猎猎振起,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行万乘」雷奋开这一生,从不知「怕」字怎么写,遑论是逃?

  鬼面人寥寥几句,已透露出两项极重要的情报:妖刀出世,乃邪派七玄所为;
而当世七玄之主,就在这林间的八盏灯笼之后!七玄之主再厉害,也挡不住五百
名「指纵鹰」的围杀,只消对了鹰符唤来手下,赤炼堂今夜将成就不世奇功,往
前往后一百年……不,甚至是三百年、五百年间,正道再无堪比肩者!

  ——苍天欲赐,能者居之!这是本帮得以再次称霸江湖、君临东海的契机!

                ◇◇◇

  符赤锦在破驿曾对过鬼先生,以一丝残余的赤血神针功劲做为幌子,令他心
生忌惮;能受此招的无一不是高手,除了鬼先生、岳宸风,便只有她家老爷。因
此当鬼先生刀断人退的一瞬间,她才明白赤炼堂名震天下的大太保究竟有多可怕。

  而这人正俯身跨腿,鹰目疾厉,大鹏般向这边疾冲而来!

  「莫慌!」一缕若有似无的声音钻入耳蜗,大师父以「传音入密」之法对她
说:「此人面目透着大杀气,所图非是小斗,定要召集同党,前来围杀我等。这
一关他只求突围。」

  (那……该怎么办?)

  大师父仿佛听见她的心语,尖亢的真气传音依旧宁定。

  「女徒莫慌。静观其变。」

  果然鬼先生大笑转身:「受辱不顾,大太保有大图谋呀,可是要召人来,一
举拔了七玄?」飕的一掷,断刃直取他背门!

  雷奋开早有准备,脚下不停,听风辨位,疾行间旋身一劈,掌劲凌空磕飞断
刀,心念微动:「这劲力……那厮尚有保留!既有余力,何以不追?」他毕竟江
湖混老,犹豫不过一瞬,随即坚定心志,一意突围,然而已慢了些许。

  林间哗啦一声,居中那只白灯笼一晃,一人阴恻恻道:「鬼先生!你弄了这
么个局,是想阴死咱们?不是说去看妖刀么?怎地看出了这等麻烦!」语声嗡嗡
震颤。这把嗓音并不刺耳,甚至说不上特别,本该听过就忘,但符赤锦却忍不住
伸手掩耳,比之前那个低沉如磨砂般的声音更加难受。

  鬼先生笑道:「在下无能!诸位若能挡下五百」指纵鹰「,自是不妨!」这
几句话未用真气,几乎被林风吞没。

  「切莫运功!」大师父的心语回荡在她脑海。「隔空拨弦,声动气血!是血
甲门的」箜篌血刃「!」

  连大师父也不敢动用真气,宁以青鸟伏形大法印心提点,可见其凶险。雷奋
开首当其冲,足尖一点折腰抵地,堪堪避过迎面而来的无形音刃;适才被磕飞的
那柄断刀尚未坠地,陡被扯得旋起,仿佛光阴逆流,倒插雷奋开之背!

  雷奋开再难无视,身形顿止,靴底「唰!」在地面刨出一道长弧,铲土盈寸、
烟焦缕窜,双掌分击左右,断刀凌空断成两截,绘有三条滴血琴弦如「川」字的
白灯笼向后震退,传出一记闷哼,这回却不再惊心动魄。

  几乎在同时,一道匹练寒光飙出横列,快得身剑如一,连身前的灯笼青焰都
没晃半点,径取雷奋开咽喉!

  符赤锦尚不及惊呼,大太保掌底一翻,已将剑光拍落。这式「北阙三春」乃
是死中带生的绝招,掌势生生不息,如寒冬中生机灭绝、春来仍能化育万物;至
于是怎生变出第三只手来,她自是无缘得见。

  出剑者退回灯笼后,焰影摇出一袭紧身水靠,裹着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双
丸跌宕自不待言,蛇腰梨臀更是一绝,曲线润滑如水,既有成熟妇人的韵味,又
不失少女的紧致结实,教人难以移目。

  符赤锦瞧着眼熟,心底暗笑:「骚狐狸老谋深算,鉅利未必能钓上钩,偏偏
舍不得死。一听有五百名指纵鹰要来,哪肯冒一丁点儿险?」漱玉节黑巾蒙面,
约莫是在雷奋开掌底吃了现亏,灯前半截剑尖指地,细窄的剑锋闪着青芒,如蛇
吐信,倒不急着二度出手。

  但听鬼先生笑道:「诸位!走脱此人,今夜有死无生,妖刀也甭看啦!此诚
豪赌也,若无彩头未免扫兴。这样,谁能取下这厮的性命,毋须取刀为证,便是
七玄大会的座上嘉宾,共享号令妖刀的惊天之秘!」

  灯笼间一人扬声:「当真?」

  「绝无戏言!」鬼面依然笑意迎人,连声音都带着笑。

  「好!」一抹绿鳞袍影自灯后跃出,袖襕猎猎,矫矢如龙,挥掌似拏云探爪,
倏自雷奋开顶门抓落!「老鬼,试试本座的」凭虚御龙落九霄「!」

  (是她!)

  符赤锦心念微动,认出是「鬼王」阴宿冥,那不逊男子的颀长身形兜头击落,
襟袍呼啸,先声夺人,出手极是烜赫,浑不似当夜一口一个「小和尚」、快酸进
牙里的醋意横生——偏偏她的傻老爷听不出来——她忽然意识到此人是集恶三道
的正主,乃群鬼之首,不能以小女儿目之。

  双掌轰然一接,雷奋开膝弯微沉,两足没入土中,几至足胫,抬头冷笑:
「就这样?」劲力疾吐,将阴宿冥震了开来。另一名蒙面黑衣人自灯影中掠出,
十指曲成钩爪,欺他双脚难动,径取腰腹咽喉!

  阴宿冥「咦」的一声,不及回气,再度猱身上前,单掌直取中宫,仿佛怕被
他占了先。黑衣人侧首冷笑:「兀那雏儿!不懂让贤么?」声音嘶嘎低哑,甚是
苍老,覆面巾上闪过青黄二色的异芒,两只眼瞳竟非寻常颜色。

  「狼荒蚩魂爪!是」照蜮狼眼「聂冥途!」大师父的声音又在她颅中响起。

  符赤锦这才看清,那瘦削的黑衣人并非钩成虎爪,而是指甲长逾三寸,扁如
铲、弯如钩,角质与指肉已长合在一起,第一指节长得吓人,便似天生的趾爪骨
甲。「狼荒蚩魂爪」来势狞恶,分抓雷奋开咽喉与腹间,加上阴宿冥当胸一掌,
两位梁子甚深的集恶道魁意外联兵,除非大太保生出第三条手臂,否则定要有一
处失守。

          但雷奋开偏偏就是有第三只手——

  一声断喝,「北阙三春」二度出手,后至的阴宿冥修为不及狼首,反先弹开,
登登登连退三步,连同下颔油彩,举袖揩去一抹红渍;聂冥途爪未全伸,忽觉凛
冽劲风刮面,周身如降霜雪,彻骨生寒。

  老于世事的狼首感应杀机,心头一颤,硬生生易狼爪为鬼手,「白拂手」连
消带打,将飞击入臂围之间、如弹子拳般劈啪不绝的连环掌一一化去,左推右挪、
随风如柳,化开了一掌又一掌,却挪不出余裕抽退,索性闭上青黄闪烁的怪异双
眼,纯以听劲化解,几滴汗珠从额际滑落面颊,濡湿了覆面黑巾。

  雷奋开双掌连击,犹能开口冷笑:「人要服老哇,聂冥途。江湖变了,已非
是你玩得动的双陆骰!」五指攒起,一拳击穿了绵掌防御!总算狼首手背交迭,
以掌心代替胸口受了这一击,被轰得平平向后滑开,身影没入灯笼的青白光晕之
后。

  他虽是吃了中途易刚为柔的亏,真气失调,白拂手无以为继,终被「北阙三
春」所破,但若非及时变招,对上刚猛无俦的六合铁掌怕也讨不了好。阴宿冥对
阵高手的经验不足,不知「硬碰硬死得紧」的道理,刚猛的「役鬼令」硬撼刚猛
的「铁掌扫六合」,败者将承受双方的刚力反噬,才在一照面间就被轰了回去。

  雷奋开接连逼退三名强悍的对手,乘着威慑全场之势,身形冲天拔起,朝阴
宿冥扑去!符赤锦见他双足抽出地面陷坑,留下三寸深浅的靴形,宛若凿刻,不
禁咋舌:「这人好硬的身板!」

  阴宿冥正凝气调息,不料却成突围的缺口,七玄可不是什么相亲相爱、同气
连枝的关系,众人皆无意相救。她经验不足,也知降魔青钢剑挡不住这厮,冒着
真气涣散的危险,咬牙提运役鬼令神功,横里忽伸来一条黝黑如铁的粗大臂膀,
布满艳丽的鬼纹刺青,「呼!」抡向雷奋开。

  这一扫重逾千钧,毋须招式路数,当者披靡。强如雷奋开亦不能挡,袍袖一
翻,踏着刺青鬼臂旋空拔起,自那人头顶飞过!

  阴宿冥缓过气来,见那人身形魁伟,刺青披满衣外的每寸肌肤,连光溜溜的
头顶也不例外,蓦地想起一人:「难道是他……南冥恶佛!」巨汉已退出灯影,
行动间发出轻微的铁链声响,与师父的描述不谋而合。

  此人若要留住雷奋开,想必还有一场恶斗,但巨汉似无此意,出手只为助她。
阴宿冥权衡轻重:「杀了老鬼,妖刀便有我一份!」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轰
出,正中雷奋开背门;正自窃喜,雷奋开乘势飘出丈余,眼看便要冲出林子。

  (不好,中了老鬼的脱身计!)

  聂冥途阴恻恻一笑:「娃儿,你是拿了他多少好处?」衔尾急追。阴宿冥惊
怒交加,却是追悔莫及,忽听鬼先生笑道:「蟏祖虽得妖刀万劫,烦请出手相助!
走脱此人,七玄亡矣!」

  林间一声悦耳低哼,叶影沙沙动摇,绘有蜘蛛表记的灯笼一晃,「玉面蟏祖」
雪艳青忽然消失踪影。蓦地一声轰然巨响,众人都觉脚下地面微晃,一团黑影
「飕」的越过头顶,犹如鹰翼失衡,打着旋子飞速坠落,甩开几点温黏;落地时
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竟是雷奋开!

  (玉面蟏祖的武功,居然强横如斯!)

  在场诸人无不凛起,突围功败垂成,雷奋开一抹呕红,狠笑道:「好俊身手!
单打独斗,你够资格做老子的对手!」鬼先生笑道:「蟏祖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杀了雷奋开,彩头便为蟏祖所有。」

  雪艳青一怔,摇头道:「我不需要。」修长身影没入灯后,只余一抹酥滑,
不知是裸腿抑或裸臂。语罢四人齐出,阴宿冥、聂冥途、漱玉节及那血甲门人不
约而同逞现奇能,为保命为逐利,剑锋爪劲、气刃掌功由不同方位杀至,更无一
处空门!

  命悬一线,雷奋开毋须再保留,「风卷东溟」、「万乘西川」、「迭嶂终南」、
「北阙三春」四式合一,掌劲绕着周身形成径约一丈的浑圆半球,半球内声息俱
失,眼睛所见、肌肤所感……仿佛为之一凝,数不清的掌影层层迭迭,构成了生
机骤停的奇异空间,透着光晕的半透明掌影穿过头脸身躯,却无痛无觉,似连身
躯也变得稀薄起来——六合原为一芥子,掌碎须弥震乾坤!

  「四式合一,」天道归余「!」

  气劲迸散的剎那,声音、压力、疼痛、气血翻涌……如海水涌入舱裂,瞬间
复原的五感成为最具破坏力的恐怖冲击,四人气血遽涌、真力失衡,由内开始崩
坏:漱玉节剑势一偏,失控的劲力却将蛇信般的窄剑「铿!」震成数截,她一个
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顾不得旁人眼光,赶紧盘腿调息;聂冥途的佛门内功
如海水倒灌,疯狂搜寻体内残余的一丝左道魔气,不及盘膝运功,一口鲜血如箭
喷出,仰天栽倒!

  阴宿冥只觉劲力一空,仿佛又回到被小和尚采了身子的那个当下,掌至中途
人已坠落,挣扎着退回灯笼后,无比惊恐地检视内息,唯恐自己竟在这里被废了
功;而那名始终未露面的血甲门之人却飞快退入深林,只听「飕飕飕」的锋锐切
削不绝于耳,失控的气刃不知旋绕多久,才慢慢停了下来。

  符赤锦看得美眸圆瞠,一句话也说不出。四人无一不是当世高手,却在雷奋
开身前失神,合击之势瞬间崩溃,居然无一幸免。

  (好可怕……好可怕的一式「天道归余」!)

  雷奋开膝弯一软,勉强支持不倒。若非硬挨一记「役鬼令」,又被雪艳青所
伤,「天道归余」的气圈成形之际,四人即应毙于掌下,可惜无力动杀。蓦地肩
胛一痛,一柄薄刃「噗!」贯出右胸,身后鬼先生嘻嘻笑道:「大太保真是好本
事!合七玄宗主之力,几乎留你不住,当真了得!」

  (卑……卑鄙!)

  雷奋开伤怒交迸,不知哪来的气力,铁掌回身劲扫!旋扭之强,竟「铿!」
一声夹断刀刃,掌缘自鬼先生胸口削过,几乎将他抡了个圈。至此突围无望,雷
奋开临危果断,转身扑向悬空索,足下不停,一气踏过崖去!

  鬼先生料不到伤兽发威如斯悍猛,被劈得踉跄倒退,提气复起,忙奔至铁索
锚钉处,圈口笑道:「大太保真不够意思。自个儿玩得挺欢,也不招人同乐。」
唰地一脚踏落,劲贯铁链,踩得不住剧烈晃摇。

  索上雷奋开身子微晃,脚底却像黏在了铁链上头,身子轻飘飘地随着上下一
阵,待摇动稍稍平息,又继续奔跑。鬼先生啧啧几声,回头道:「诸位!这条是
前往观赏妖刀威能的快捷方式,由我当先领路,各位也别争抢,一个一个地来。」
双手张开足尖一落,滑水似的站上铁链。

  雷奋开不顾伤势疾奔,眼看离岸只余数尺,眼前一黑几乎失足,奋起余力一
扑,整个人跌在崖上,滚了两圈才勉力撑起。抬头见火光中一人走下铁索,轻功
丝毫不逊于自己,正是那个戴着糊纸笑面的家伙,心知到了破釜沉舟的关头,留
着铁索,不啻给了敌酋登堂入室的快捷方式。

  他咬牙箝住胸膛的半截刀锋,忍痛拔出,血淋淋的刃片抵住炼索,对着另一
头纵声大笑:「阁下一刀,雷某奉还!」鹰眸骤狠,运劲连斫几下,砍得炼上火
花四溅。对面鬼先生见状,忙倒跃回崖上,大叫:「大太保若失血过多,恐有性
命之忧,还是莫操劳得好。」

  雷奋开哈哈大笑,猛砍一阵,搬来一块磨盘般的大石砸落,终于将砍开了口
子的炼环弄断。失系的渡索铿啷啷地划风坠落,越过火海的最后一条快捷方式便
告中绝。

  要想联络对岸的指纵鹰暗哨,看来是非绕路不可了。所幸那帮人要想过来,
也没那么容易。离垢妖刀烧了山下的船坞水寨,风助火势,上下交通已断;戴鬼
面具的混蛋若要绕道至这边山头,恐怕天亮前都未必走得到。只消他早一步召集
指纵鹰,除非那帮龟儿子现在就跑了,胜负尚在未定之天——本帮占有地利,赢
面说不定还大些。

  伤疲已极的大太保闭目笑起来,神情宛若鸱枭。瘫坐片刻,撕下衣摆口手并
用,勉强裹起了胸口不住渗红的血洞,转身向林中行去。

                ◇◇◇

  「这就是你说的快捷方式?」望着断掉的悬空索,聂冥途冷笑。「且不说冒
险踏索有无必要,现下铁索断了,我们要怎生过去?」

  鬼先生耸耸肩。糊纸面具依旧笑得殷勤。

  「另外一条路稍远些,咱们从下边过去。」

  阴宿冥调息完毕一跃而起,沉声道:「风火连环坞都烧成这样了,却要如何」
从下边过去「?」鬼先生尚未答话,另一把优雅动听的女声也冷冷开口:「走脱
了雷奋开,此地已是险极。鬼先生若无交代,恕我不再奉陪。」正是漱玉节。

  鬼先生的声音里仍带着笑。「离垢妖刀站在咱们这边,宗主何须惊怕?」

  「阁下故弄玄虚,才是令人惊怕之处。结盟合作,须如此无端犯险么?」

  「怕只怕世上更无奇险,比得上诸位的退缩不前。」

  劣笔绘制的笑面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有鬼先生的声音。

  他收起一贯的轻佻戏谑,峻声道:「七大派之中,不只一个雷奋开。这帮人
若说有什么共通处,便是同欲七玄万劫不复。宗主退回五岛秘境,从此便高枕无
忧了?恐无如此便宜。」漱玉节闻言默然。

  鬼先生一指崖底的烛天红莲,续道:「有了这个,七大派有何可惧?我等七
玄,又何须避于不见天日处,庆幸世人的遗忘?诸位皆是总领一门之人,识见、
眼光均高人一等,此间之利弊,还用多费唇舌么?」众人尽皆无语,却再无人离
开。

  符赤锦暗想:「这人真会说话。那雷奋开分明是半路杀出,被他一说,倒像
是刻意安排,以磨砺心志、团结众人似的,当真好不要脸。呸!」

  聂冥途冷笑。「你一口一个」我等七玄「,好不动听,却不知阁下是七玄里
的哪一支哪一脉?世间可不是只七玄七派两个阵营,壁垒分明。随随便便来个外
人想混水摸鱼,挑动鹬蚌之争、从中渔利,没那么简单。」

  他本是一派首脑,心机深沉,若非再睹妖刀威能,委实太过惊心动魄,直想
据为己有,区区一名来路不明的「鬼先生」,岂能使得动老狼首?尤其围杀雷奋
开一事,更是仓促而起,明显超出鬼先生之掌握;如今冷静下来一想,难怪聂冥
途心中不忿。

  八具灯笼之后,纷纷投来森冷目光,教人不寒而栗。

  鬼先生不慌不忙,语声含笑。「我正想怎没人开口,还是老狼首精细。在下
不但是七玄中人,且与各位一样,还是一宗一脉之首;要说召集七玄盟会的资格,
只怕还在狼首之上。」

  「喔?」聂冥途冷哼一声,苍老的喉音难掩轻蔑。「你是真龙转生,还是圣
宗的教统嫡传?」

  鬼先生哈哈大笑。「虽不中,亦不远矣!迟至三十年前,集恶道还奉过先人
的号令,若非狼首弃盟潜逃,躲过了妖刀祸世以及七大派清算的浩劫,今日前来
与会的,原该是狼首的后人才是。」

  一旁的阴宿冥哈哈大笑,丝毫不掩饰笑里的幸灾乐祸,忽然想到:这话连先
代鬼王、南冥恶佛也骂在里头了,不禁收声,冷冷望向鬼先生。

  聂冥途怒不可遏,面上却不动声色,蔑笑道:「说了忒多,你究竟是何人?」

  鬼先生不再言语,手中握把喀搭一响,再次发动机括,偌大的灯笼滴溜溜调
了个头,原本青白的一面朝向鬼先生,转出另一面的朱砂表记。那是个竖耳尖吻
的邪异兽首,似犬似狸,却多了一丝难言的狡黠灵动,与其说是兽,更像是修练
成精的千年妖物。

  兽首后方绘着九条简笔波形,宛若开屏孔雀,腹圆曳尖的笔触不像羽毛,反
而像尾巴。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聂冥途倒抽一口凉气。当真是悬哪!该已经死绝了的,怎能又无端端冒出个
正统传人来?难道胤氏一族真是九尾狐转生,怎么杀都杀不尽?

  「九尾的传人么?」黑夜火海之前,老人如见妖魔,青黄怪眼闪烁着异芒,
喃喃道:「原来……原来你是狐异门的余孽!」

                ◇◇◇

  轰隆一响门扉碎裂,火舌飞卷,赤发刀鬼舞着巨大的斧刃跨进院里,热浪扑
面,令人为之一窒。

  (来了!)

  耿照唯恐佳人有失,拄着「映日朱阳」当先冲去,谁知一动周身酸软,怎么
也使不上力,「啪!」一声直挺倒地,所幸宝剑这回没有「人剑合一」了,否则
一家伙趴上剑刃,不免将自己剖成了两丬。

  染红霞只比他稍慢,见他仆倒,忙不迭回头:「耿照!」火光映亮白皙玉靥,
满面都是忧急。说时迟那时快,受制离垢的崔滟月狂吼一声,妖刀挟焰抡至!

  她回身挺剑,剑尖「铿!」击在刀头一侧,崔滟月犹如失蹄疯犀,被引得一
偏,拦腰砍断一片梧桐影。这式「不记青枫几回落」原有几个连环变着,剑锋连
圈带转,施招者却如落叶一回,径从敌人的身侧扎落。

  她身后便是耿照,一旦枫回落空,离垢炎刃即往他身上招呼……染红霞一步
也不敢退,剑刃斜挑,如雨尖打落荷塘,不等崔滟月回身,一式「雨急青枫归梦
色」应手而出!

  崔滟月应变不及,肩背上吃了几记「剑点」,挑飞的血珠离体化烟,剑创便
即封口,根本算不上是伤。巨大的斧刃一挡,数十记剑雨铮铮錝錝碎在刀上,砸
出无数耀眼火星!崔滟月自成刀尸以来,临敌无不是一刀了帐,从无对招拆解的
必要,便以大太保掌法之精,也难与炽热的离垢刀相对,只能施展轻功绕圈游斗,
觑准空隙劈出一掌,然而蒸腾的气流对隔空掌力大大不利,脐间的火元之精释放
异能时,亦不下于十数年精纯内力护身,连雷奋开也拿他没辄。

  此间仅有一人能逼得他「拆招」,那就是染红霞。

  昆吾剑长逾四尺,兼且玉人出挑,身量不逊男子,剑臂一合,硬生生多了近
两尺的缓冲——这是极为珍贵的两尺空间,能在热浪袭身前,多出得几招杀着。

  染红霞交击几度,便知离垢刀的可怕:高热除了能毁坏兵刃、令兵主无法久
持,以及化消劈空掌力之外,在沸滚的空气中呼吸困难,更是大大降低内力运转
的效率;巨量出汗造成的体力流失,也是格斗中的棘手问题,只能尽力拉开距离。

  所幸昆吾剑质极佳,对打下来非但剑刃未损,似乎也不怎么导热,金灿灿的
剑身连一丝熏焦也无,越打越是光华饱满,无比耀人。她忍不住想:「今日幸有
昆吾!流影城的锻造名不虚传,果有过人之处!」

  即使如此,妖刀离垢也不是能正面久战的对手。为保护身后的男子,她连游
斗缓息的选项也无,眼见「剑雨」碎于刀上,激得热浪窜流,盈尺之内仿佛再也
吸不到空气,块垒般的闷窒填满胸臆,几乎撑爆坚挺傲人的玉峰。

  染红霞仍是一步不退,一式「随意青枫白露寒」凝聚霜气,稍稍化解热浪;
气息重入胸间的一霎,金剑如浪层迭,《青枫十三》里的杀着「青枫江上沧浪吟」
骤然而出。

  此式乍看是连绵快剑,却与剑雨大不相同,「剑浪」一层迭过一层,后浪压
碎前浪,剑劲渐次积累;同样是回刃一挡,这次崔滟月终于无法凝立不动,迭浪
压垮了高堤,猛将他轰退一大步!

  水月门下弟子,须以「创制一套剑法」来证明自己。在入门《水月卅六势》
与属于自己的剑法之间,没有一丝模糊暧昧。能跨越这道高槛的即为剑种,应追
求剑上顶峰,拓展剑学极限;跨不过的就是凡胎,从此走入厨灶闺阁,专心相夫
教子,追求女子的幸福。

  染红霞十三岁上就开始酝酿自己的剑法,直到十六岁那年,《青枫十三》才
算修整完备,按门中规定的格式谱写绢册,面呈掌门人并加以试演。还没有被冠
上「水月剑式」之名、收入凝芳阁的自创剑法,是不能公诸于世的,以免弟子之
间相互模仿不成熟的技艺,影响了宝贵的创见发想。

  杜妆怜连随侍的仆妇都赶了出去,独自在静室里看完这十三式的示演,只淡
淡说了一句:「很好。」就不再言语。翌日发还绢册,已题上「水月剑式」四字,
封面的「青枫」二字虽以朱笔圈起,终究没有涂抹删改。

  染红霞简直乐坏了。

  自创的剑法屡被发回,每次重新提交都要受门中诸长老联席诘问、反复印证,
直到绢册都改得破破烂烂了,终得到水月剑式的题记……这些艰辛过程,在凝芳
阁的剑谱札记中多有记载,她自小看熟了,常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呈上绢册、战
战兢兢的模样。连师姊许缁衣创制的几式剑法,也是经掌门人反复驳回改了又改,
才获水月剑式之名的。

  ——而她,竟一次就通过了!

  过得不久,掌门人就闭关了。除了收怡紫为入室弟子,还命她担任教席,督
导门中弟子的武艺。师妹们的道贺纷至沓来,要准备送掌门人入关也是千头万绪,
染红霞忙了好一阵子,才有时间坐下来重抄绢册,并一一为招式命名。

  绢册的格式当然包括招名,及招意的阐释说明,待审核通过、在正式传抄收
入凝芳阁之前,还可以参酌门中长辈的意见,重新修改。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剑
法固然可喜,对这些女孩儿来说,命名却是整个过程中最有成就感的一环。赋予
招式一个好听的名儿,是千百年后仍会在习练者口中喃喃复诵的呀!

  即使在师妹间威望素着,染红霞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女。

  她独个儿躲在房里,翻着一卷卷喜爱的诗钞,伏案振笔,偶尔拈着笔管随手
比划起来,看看这句诗意切不切题,想到得意处不觉咬唇轻笑,晕红的小脸彤艳
艳的,加倍可人。「你取这些名儿,将来会后悔的。」许缁衣笑她:「我当年拟
的名字,如今翻到都觉脸红。」

  染红霞笑笑没回口,心里却有点不服气。

  「太华青灯」朴实无华,就像师姊的为人,有甚好脸红的?

  许缁衣随手翻了翻绢册,看到朱砂圈起的「青枫」二字,笑问:「你爱穿朱
红,怎地以青枫为名?」染红霞正色道:「枫红而落,我这套剑法生嫩得紧,尚
有不周全处,只能是青枫。」

  许缁衣微笑不语,片刻才淡道:「我猜师尊也是这个意思。她老人家一字未
改,是知道妹子定然不会自骄自满,更不希望以己身之慧见,来增补完备这套剑
法。就连修改精进,师尊都想看你的创见,舍不得多加一笔啊!」

  从此,染红霞再没创制过第二套剑法。杜妆怜的三名入室弟子中,连年纪最
小的任怡紫都在凝芳阁留下数本绢册,只有染红霞专心致志,全力淬炼《青枫十
三》,别无其他。

  轰退离垢妖刀在士气上深具意义,对战况的影响却很有限。

  「剑浪」余波未停,震得崔滟月身子后仰,但也不过就是一霎眼,火刃卷风,
硬碰硬的对撼又再度展开。染红霞接连使过「伏枕青枫限玉除」、「青枫浦上不
胜愁」等,屡屡刺中对手,囿于剑尖相格,以及不能退避闪躲的限制,实在很难
说是占了上风;近身缠战之间,已是汗湿重衫。

  她虽是束袖着靴,得以利落些个,但穿的仍是对襟襦裙,纱质上襦较寻常仕
女所着略厚,以抵施展拳脚时的磨损,一被汗水浸透便紧贴肌肤,玉一般的莹润
肌色透出湿纱,双肩、背门形同半裸。

  上襦里是一件大红软缎抹胸,质地厚滑,穿起来十分舒适,她只有在船上时
才这么穿,夜巡后褪下襦裳便能就寝,非是演武练剑用的短打衣物,仓促离船不
及更换,此际也顾不上了。

  软缎吃水较纱质为多,不易渗汗,被香汗浸透的部位颜色变深,便如熟艳香
甜的枣泥一般。

  她双峰挺拔,乳间积汗最多,颈颔间不住淌下液流,如瀑如雨,汗渍最早渗
透抹胸;两腋也是津汗液涌,挥剑时乳肉香胁不住摩擦压挤,狼籍一片;腰间束
着武人用的宽带缠腰,绸亦阻汗,上半身的汗水全积在乳下,渗之不出……

  抹胸的缎面清楚浮凸着两只熟桃似的坚挺玉乳,蒂尖腹圆的半球昂耸,顶端
绷出两枚樱核儿,周围则是一片深浓枣色,只裹着软缎的双峰是艳丽的大红色泽,
随着挥剑的动作剧烈弹跳,汗渍以极缓的速度渗出,浑圆撑饱的缎面仍是柔光滑
亮,分外骄人。

  「你……你还好么?」百忙中不忘回头,甩飞湿发,提声叫唤。

  「没……没事!」

  耿照总算调匀气息,拄剑撑起,单膝跪地。

  今夜挑战一关接着一关,艰难处超乎想象。先前砍向火元之精的那刀不但毁
了神术,更震伤他的五脏六腑,若非化骊珠收手的瞬间、碧火神功的先天真气及
时发挥作用,那股异能的反噬便能要了他的命。

  耗损易补,伤势却无法立即复原,正因为低估了内伤的严重程度,才会在动
身的瞬间失足倒地。他已经无法再战了,但不能放她一个人对抗妖刀。

  况且,离垢非是单凭力量可以压倒的对手。染红霞的战术在他看来,有着无
法超克的致命缺陷——「快走!」她看出两人已无连手之能,唯有耿照脱离战场,
她才能缓过气来,改采避锋游斗的战法。眼见崔滟月越逼越紧,染红霞再不留力,
施展青枫十三最刚猛的一式「江石缺裂青枫摧」,重剑旋扫如风,铿然击向离垢
刀!

  (不对……这样是不对的!)

  耿照奋起余力,喊道:「退……退回来!我有办法!」

  染红霞几欲晕厥。连站起来都有困难了,还逞什么强?少……少不更事!

  「你快离开!」分神说话间几被离垢削中,裙脚「呼!」一声燃起火星,险
象环生。「你先走,我快顶不住啦!」

  「你退回来,我有法子对付他!」耿照低吼。

  但中气不足的声音实在缺乏说服力,染红霞心头无名火起,疲软的手劲却无
法跟上怒气,「江石缺裂青枫摧」剑式未尽,力量提早见了底,崔滟月拦腰磕飞
昆吾,染红霞被震飞出去,湿漉漉的娇躯正撞进耿照怀里;耿照横过她沃腴的乳
下一抱,用半边身子遮护玉人。

  「你……」染红霞气急败坏,无奈这一击扭了腕子,软绵绵地挣脱不得。

  「噤声!」

  耿照双眼盯紧前方,凝神摒息,神情无比专注。染红霞看得呆了,一时竟忘
了害羞生气,直到乌影兜头盖住两人,热浪席卷而来,崔滟月居高临下,挥舞离
垢砍向二人!

  千钧一发,耿照拔起「映日朱阳」一刺,剑尖「铿!」正中火元之精,宝珠
未如预期般被利剑所毁,但珠上妖异的红焰却自剑尖透入,顺着剑上细纹倒灌而
回,剎那间,剑身的纹路仿佛被异能填满,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崔滟月浑身剧颤,肌肉贲起的身形仿佛缩小些个,油亮的铜色肌肤也失却光
泽,口中迸出痛苦的低吟,摇摇欲坠。耿照一转剑刃却无法贯入,近距离一瞧:
火元之精并非如化骊珠般嵌入腹中,周围似有缝线,珠光被黑剑吸收后,表面也
看得出有蚕丝之类的透明物事交织成网,护住珠子,无法剜出。

  机会稍纵即逝,耿照再不犹豫,用尽力气起脚一蹴,正中崔滟月丹田气海,
踹得他向后倒飞,整个人撞倒半堵焦墙,被残砖碎瓦埋入烬堆。

  离垢顺势脱手,中途坠落,稳稳插入地面不动。失去了火精宝珠的异能,斧
刃由刺白、炽红迅速变为深红、深赭,最后只余黑黝一片,与映日朱阳原本的模
样有几分相似。

  ——人、刀两分,离垢终被制伏!

  第八五折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染红霞愕极,怔望着那堆坟冢也似的余烬;还未惊喜,力战后的酸、疲、酥、
软一下子交缠涌上,臂撑一乏,汗湿的温软娇躯偎入耿照怀里,再不挣扎。「你
……你怎知那里是……」目光移至剑上,忽然闭口,一双秋水明眸睁得圆亮。

  火劲如熔岩般蜿蜒,由剑尖至剑格,填满了遍布剑身的细密纹路,光芒也从
原本的刺亮,转为更深沉的血色深晕,却非是消褪或熄灭,而是火光更趋稳定,
整把剑像突然「活」了过来。

  他掌劲一逼,映日剑「轰!」窜出火舌,竟有几分离垢的模样。

  「这剑柄的份量异乎寻常,」耿照解释:「非铁非木,倒像以石材为芯。寒
玉、水精、云母等材质,据说都有涵养纳气之效,我猜测火元之精装置在剑柄末
端,便是透过这截柄中的异质控制,才不致伤了剑主。」简单说了剑身铸造火槽、
平均导流的原理。

  钢铁无论掺入何种材质,终须以火熔之,方能成器。火既是镔铁之母,亦是
镔铁之殇,火元之精若无限制地朝剑身输送热能,最最耐热的合金也承受不住,
这截特异的石英剑柄便是控火的枢纽,避免自伤。

  当剑尖刺中宝珠时,离垢火能受剑槽引导,逆流回柄中——这是耿照自「映
日朱阳」上的奇特纹理,以及剑柄异质所做的大胆推测,虽冒险至极,却非一味
乱猜。他跟在七叔身边多年,尽得奇人真传,于铸造实有大眼光、大手笔,果然
一击中的,解去逼命之危。

  他信手比划,染红霞目不转睛地仰望,云鬓凌乱的俏脸衬与出神的模样,明
艳不可方物。耿照偶一察觉,顿有些恍惚,于火槽设计一节便说不下去,忍不住
问:「我……我脸上怎么了吗?」

  「嗯?」

  她回神大羞,湿滑的雪脯怦怦直跳,忙别过头去。「没……没什么。」明明
没有生气,却忍不住板起了俏脸。耿照不明所以,凑近问:「我又惹你生气啦,
二掌院?我……」

  一听「二掌院」三字,心上仿佛被塞了块冷石头,半是借题半是着恼,咬牙
道:「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样有多冒险?万一……万一这剑没能导卸火劲,又或卸
得不全,尚余一劈之力,那该怎办?从以前就这样,总不听人说,轻易犯险,一
意孤行!」

  耿照料不到她真的翻脸,起初听着还不敢答腔,末了却有些捱不住了,嚅嗫
道:「我……是……适才情况危急,也顾不得啦。你别生气,我下回不敢了。」

  他越是放软,染红霞越觉自己无理取闹似的,挣扎坐起,声音微微扬高。

  「我又不是无端骂你,是与你讲道理!老抢着牺牲,是要怎么与人连手?」

  「都是我不好。我担心再打下去,万一妖刀伤了你……」

  「我也会担心啊!」染红霞随手将湿鬓往耳后一撩,露出半截雪颈,大声道:
「万一是妖刀伤了你,我……我……」忽被什么塞住了胸臆,再说不出话来。

  耿照被骂得摸不着脑袋,她话里的前因后果全然无法分辨,只盼她别再生气,
低道:「二掌院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

  「不要再道歉了!」

  罕有的疾厉口吻吓了他一大跳,猛然抬头,见染红霞樱唇咬红、柳眉倒竖,
满脸的怒容,更是慌张,拼命摇头辩驳:「我只是想……是为了救你,不为别的
……对不住……我不是……」

  「啪!」一声脆响,染红霞扬手掴了他一记。

  耿照抚面愕然,却见她美眸盈泪,两排弯翘的乌睫睁得发颤,不敢再眨;手
掌兀自停在半空中,纤指如白玉蜻蜓一般。但发抖的不只是指掌而已,她左臂环
胸,浑身都在颤抖。

  「我不要你救!」

  耿照心头刺痛,低头道:「我知道我本事低微,但就算拼得一死,我也……」

  「我不要你冒险拼死!」她眼中水精似的泪珠不住打转,恶狠狠地瞪着他,
咬唇道:「我是你什么人?你干嘛为我拼得一死?我又不是中了奇毒困在谷底,
只有你能救!我自己能救自己,不用你来逞英雄!

  「你什么都不是故意的,都迫不得已,这么大公无私,怎不去招惹别人……」
浓睫眨了几眨,泪水终于扑簌簌地滑落粉颊,双肩一软,垂颈抽泣:「你吓死我
了,知不知道?可恶……可恶!万一你死了,我……我该怎么办?我还有好多话
不知怎么跟你说……呜呜……」

  耿照呆怔良久,终于明白过来,反而宁定,握着她浑圆的肩头,微微拉近身
来。染红霞忽觉惊慌,扭头欲避,却反将撩开湿发的雪腻粉颈凑上,混杂了轻潮
薄汗的温泽透颈而出,耿照牢牢箝住她的肩臂,将滚烫的嘴唇贴上颈侧。

  她「嘤」的一声,身子都快化了,却放不下女儿矜持,心中气苦:「你……
就会欺负我!」左掌按着他的胸膛拼命撑拒,又推又打,尖叱声惊惶失措:「不
要……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放……」越喊越是无力,臂儿娇疲,避
不开也不想避了,双唇终于失守,仰头任他轻薄。

  耿照俯吻着怀中玉人,但觉她温软凉滑的唇瓣沾满水珠,滋味苦咸,四唇紧
贴片刻,才循着渍痕一路向上,啄米似的轻吻着她温热的眼皮。染红霞不住轻颤,
仰着头依偎在他怀里,闭目流泪;即使失身于他的那一晚,她都从未如此柔弱顺
从。

  「你一定很讨厌我,是不是?」她声音闷闷的,温香的吐息都呵在他颈窝里。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憎,架子忒大,总对你凶?」

  怎么可能?在我心里,你就跟天上的仙子一样,是世上最贞烈、最可敬可爱
的女子……耿照心里想着,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能拥着如此温顺的她,就像作
梦一样,唯恐吐气开声,梦就醒了,只敢轻轻摇头。

  染红霞闭着眼睛苦涩一笑,泪流不止。

  「我这样忘不了你,你一定觉得我不知廉耻。我常在想,我年纪比你大着几
岁,不懂你这样年纪的人在想什么,像黄缨、采蓝那样二八年华的少女,才与你
合得来,不会让你讨厌,不让你觉得枯燥无聊;我只懂剑,不会女红不会烹饪,
女子都爱的胭脂衣裳,我懂得很少很少,也不知怎么跟人嘻嘻笑笑说话,让别人
听得欢喜……我以前没想过这些事。

  「我好气你,却更气我自己。嘴里说不要紧,又希望你对我……对我那样,
不只是为了救人而已。每回这样想,我就觉得自己好卑鄙。忘不了的人……原来
只是我而已,我真的好气、好气自己……」

  耿照将她拥紧,哑声道:「我在店里望着你的背影,心里唤了几千几百次,
只要你回头笑一笑……不!只要回头看一眼就好,我就心满意足啦。可惜你没听
见。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你不上,想到心就一阵阵地疼。」

  染红霞浑身剧震,撑坐起来。两人凝目相对,默然良久,四只手掌缓缓翻转,
密密交握,虽置身火场烟焦之间,却觉心头块垒尽去,说不出的温馨。染红霞露
出羞涩的笑容,怯怯伸手,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抚上爱郎的面颊,歉然道:「打
得很疼,是不是?」

  耿照摇摇头,覆住她滑腻的手背,指尖不经意在敏感的指缝间挑捻,抚得染
红霞缩颈细颤,肌肤泛起一片娇悚。

  刚经历过死亡的巨大威胁,一股莫名的依恋倏地攫取了少年和女郎,紧贴的
身体滚烫无比,肌肤彼此烧炙着,气息都不禁为之一窒,欲焰一发不可收拾。两
人指尖交错,不住划空,擦滑着掌心指背的小动作飞快累积增温,最是挑动情欲。

  回过神时,耿照已将她按倒在地上,一手攫住浑圆高耸的右乳,掐得湿绸滋
滋有声,绸上汲饱的津汗沁出纟眼,似自细滑黏腻的美肉中掐出酪浆来;另一只
魔手却抚着紧贴肌肤的襦裳,饱尝了起伏剧烈的曼妙曲线,探进她那双修长的大
腿间,隔着裙布满满覆住了贲起的饱腻阴阜。

  端丽的女郎呜咽一声,微微屈腿夹起,却不为阻挡嚣狂跋扈的入侵者,而是
腿心里无比温腻,酥、麻、刺、痒纷至沓来,心慌慌地直想夹着蚌儿一阵厮磨。

  岂料她腿根极腴,耻丘又浑圆饱满,于湿透的裙布上绷出一个丘壑起伏的
「丫」字,腿心却并之不拢,再加上大腿内侧的肤质太过酥滑,摩擦的效果极其
有限。直到耿照插掌其中,再无一丝缝隙,被津汗浸透的裙裳像另一层皮肤似的
贴着男子的手,其下蜜肉娇濡,烘热无比,连精致的肉唇形状亦清晰可辨。

  染红霞扭了腕子,右臂只能娇娇地搁在耳畔,像是放弃挣扎一般,柔弱无助
的样子对比平日的逼人英气,更显得可爱莫名;左臂死死勾着爱郎的脖颈,仿佛
要将自己全融进他怀里,两人饥渴地吮着、咬着心上人的唇瓣,身子紧紧迭合。

  耿照的手被她夹在腿心厮磨,反而匀不出空档去解下裳,索性以虎口掐进缝
眼儿里,压着花房似的娇美蜜缝一径振抖。

  被堵住嘴唇的女郎「呜呜」娇吟,欲扭头喘气,又舍不下逼人的快美,贪婪
地索吻;娇躯绷如满弓,紧并着膝盖屈腿高举,连带将男儿的手也提上来。

  耿照的指腹陷在蜜缝里往上一勾,捻过一枚大如婴指的勃挺蒂儿。那肉荳蔻
似的蛤珠剧烈肿胀,既脆且韧,被他失手捻下,旋即弹翘起来,液珠甩贱,本已
湿透的裙布上又添新浓。

  染红霞「呀」的一声,蛇腰拱起抛落,终于松开他的嘴唇,闭目颤抖。

  「疼……」悠断的吐息更添魅惑,但她并不是有心使媚,是真的露出痛楚之
色。充血的阴蒂异常敏感,任一丝呵息、一抹轻抚都足令动情的女子魂飞天外,
不仅快感被急遽放大数十、乃至数百倍,疼痛亦然。

  耿照心疼地轻轻抽手,每一动她便又一颤,苍白的玉靥渐渐涨起潮红。他再
也忍耐不住,拨开玉人的大腿,伸手去掀裙裳。染红霞一痛回神,总算清醒了些,
左手五指将他的魔掌死摁在腿间,不让解开罗裙,羞急咬唇:「不……不可以!
现在……不要……不可以……」

  耿照见她衣鬓狼籍、软语央求的模样,胸口无来由地一疼,神智略复,满腔
欲念却无法立刻平息,紧搂着她去衔唇片,湿腻腻地深吻了几口,两人吻得如胶
似漆,分开时犹牵着一条晶莹液丝,闭目抵额,才得稍稍喘息。

  耿照将手从她腿间抽出,指掌直欲滴出水来,竟比前度更湿,指尖濡着些许
荔浆似的细白薄乳,自是玉人情动时、贴肉沁出的琼液。质地之细腻温稠,连湿
透的裙布也挡不住,满满沾上爱郎的指尖。

  染红霞看得一怔,片刻才会过意来,不禁大羞。见他将手指凑近鼻端,更是
差点羞得厥过去,小脸红热得快说不出话来,剧喘着急唤:「别!脏……脏呢。」
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才不会,」耿照硬凑过来,带着夫君般的专横。「味道好极啦。瞧!」

  她去拉他的腕子,铸铁似的手臂自是丝纹不动,男儿不仅将指头送进嘴里,
舌尖卷下一小片薄浆,还把唇指摁在她口边,吻着、抚着饱满的唇珠,半诱半强
地拐着她含住了指尖。

  指头上都是她肌肤的气味,仿佛被浓缩数倍,揉捏得馥郁已极,带着一丝狂
衅,如兰麝般挑刺着鼻腔与味蕾,舌板上麻麻的一阵。但他是对的,她喜欢这个
味儿。

  她的温顺听话令男儿血脉贲张。

  平日高高在上、英武逼人的水月停轩二掌院,此刻却偎在他怀里吮着他的指
头,与他共尝她的醉人芬芳……耿照喘着粗息,凑向玉人雪白的胸颈,这回染红
霞却坚决抵抗,轻喘着:「不……不可以!不能……不能在这儿……还有别人…
…」耿照哑声道:「那换得别处,你再给我……」染红霞羞不可抑,竟没有说不
好。

  「二掌……」他低声唤她,忽觉这称谓有些不妥。

  染红霞会过意来,羞意未褪,低道:「我爹都叫我红儿……」想想不对,黑
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故意板起俏脸,咬唇道:「我本以为你是老实人,却
学得这般油腔滑调,净欺负人!以后还是叫我二掌院好了。几时乖了,再让你唤
……唤别的名儿。」语罢噗哧一声,粉颊红彤彤的,慧黠的眼波春风悄染,明艳
不可方物。

  耿照笑笑不以为意,为她捡回了昆吾,见剑刃丝毫无损,隐隐焕发金芒,顿
感骄傲:「七叔的好手艺,连妖刀也无奈何!」还剑于鞘,递了给她。

  「这样乖不乖?」

  「不乖!」染红霞嘻嘻一笑,咬牙活动右腕,按了按肿起的部位,随手撕下
一条裙边扎紧,见他双手捧过昆吾剑,突然红着脸别过头,轻道:「先替我拿着。
腕……腕子疼呢。」

  剑在人在。剑是剑者的第二生命,把剑交给他,等于就把人也交给了他。

  耿照细品着其中的缠绵情致,宛若置身梦中。两人相扶而起,染红霞偎着他
的胸膛,连汗泽嗅来都异常甜美。不远处,妖刀离垢兀自插地,炽红虽褪,白热
化的斧刃犹未降温,一丈方圆内地面焦裂,裂隙不住窜出滚烫白烟。

  耿照本想上前,染红霞轻扯他衣袖,急道:「别去!再等会儿。」

  「嗯。」耿照握着她的小手,搂着佳人的臂弯紧了紧,低声道:「听你的。」
染红霞俏脸飞红,羞喜的模样极是可人。忽听一人笑道:「我听说水月停轩历代,
均由处子接掌大位,不是出家做尼姑,便是发誓终身守贞。二掌院与男子这般卿
卿我我,传入江湖,可不大好听啊!」

  染红霞身子一颤,几乎站立不稳。耿照猛然抬头,赫见一人打着灯笼走入院
门,夜行黑衣、糊纸笑面,无论身形或装扮皆与当夜破驿中所见相同,不觉一凛:
「是你,鬼先生!」

  「典卫大人,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哪!」黑衣人啧啧摇头:「到哪儿都有你。
这算是什么缘分?」

  耿照初见离垢时,便猜想与鬼先生有牵连,此际见他现身,也不必再猜了,
两者肯定脱不了干系,回臂将染红霞护在身后,悄悄把昆吾剑塞给了她,指着鬼
先生厉声道:「我原以为你不过利用妖刀现世,煽动七玄生事,不想控制妖刀四
处行凶的正主儿,原来就是你!」

  鬼先生笑道:「怎么,典卫大人想替天行道么?」

  听神秘阴谋家直认不讳,耿照一颗心渐往下沉。鬼先生刀如其名,真个是如
鬼如魅,当夜在破驿便难以抵挡,如今他与染红霞已无再战之力,这煞星若有杀
人灭口的意思,仓促间确无脱身良计。

  鬼先生放下灯笼,随手拾起一柄钢刀,试了试顺手与否,面具后的闷湿语声
听来带着笑意。「我一直很容忍你,典卫大人。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的
事,活像个到处打秋风的闲汉流窜在各个重要场合,把事情搞得一团乱……但也
只是到今夜为止。

  「你放倒了我的刀尸,须再赔我一个。若能有染二掌院这样美艳的刀尸,实
是赏心乐事。这样,你乖乖将人交出,我留你一条全尸,很公道吧?」作势探头,
遥对他背后的红衣丽人喊道:「还是二掌院自愿牺牲,放下兵器自缚双手,随我
离去,好换情郎的一条命?」

  他开的条件乍听互有冲突,殊不知暗藏玄机。

  耿照不管交人与否,左右是个死;染红霞若自愿就缚,却能换爱郎一线生机
……如此男必死战,女子却难免犹豫不觉,矛盾自生。「挑拨」本是鬼先生最爱
的游戏,信口拨弄,几已成瘾。

  染红霞却不随他起舞,断然道:「邪魔歪道,言何有信!不必说那些无聊言
语,只管来罢。」双手持剑,思路清晰,丝毫不动摇,与适才软倒在耿照怀里的
娇羞尤物判若两人,纵使容色委顿,连站立都有困难,依旧凛然英飒,令人动容。

  耿照被她点醒,暗自凛起:「此人无论说什么,都是阴谋的一部份。若无相
应的实力,跟这种人谈什么条件都是假的。」再不犹豫,拉开鬼手架势,勉力提
气,低声说道:「无论如何,我俩绝不分开。」染红霞轻轻「嗯」了一声,浓睫
瞬颤,低声复诵着:「绝不分开。」两人肩靠着肩,全神应对。

  「好一对亡命鸳鸯!」长笑声里,鬼先生提刀迈步,院墙上忽然扑落一条人
影,森寒银光密如星雨,铮錝声不绝于耳,他整个人似被裹入一团剑芒,钢刀飞
转失形,青芒银光交错回旋,竟是以快打快。

  缠斗仅一霎眼,银光中忽出一剑,径取心口,仿佛这团令人眼花撩乱的剑光
不过是掩护,只为赚取这穿心的瞬息之机!

  「好毒!」鬼先生纵使刀快也不及回臂,遑论闪躲,「铮!」剑尖正中左胸,
岂料刺之不进,恢复剑形的单锋刃陡地一弯,刀光挑飞四道血箭!

  满天剑影一收,黑影落地还形,踉跄几步,恢复成一名苗条的男装少女,正
是弦子。鬼先生在她两臂及左右大腿各抹一记,伤口轻浅不虞致命,却足以剥夺
她绝妙的快剑身法,令来援的生力军在一照面间就成了另一名伤兵负累。

  (可……可恶!)

  「没事吧?」耿照及时将她拉回,以防鬼先生的快刀暴起伤人。

  「没事。」弦子摇头,撕下衣摆只裹右臂,重新持起灵蛇古剑。

  形势对三人极其不利,但厄运似乎还没到头。

  鬼先生背后的院墙上,接连出现数盏同式的白灯笼,其中一盏飞跃而下,持
灯的覆面黑衣人走上前来,一双青黄异眼闪烁妖光,嘿嘿笑道:「小和尚!许久
不见,不想你竟还俗做官儿啦!」

  耿照听得背脊发寒,失声道:「是你……聂冥途!」

  「还有我。」绿绸蟒袍自另一盏灯影后行出,面涂油彩、足蹬官靴的九幽十
类之主扶着佩剑金带,大步来到庭院一角,拾起半柄残刀检视;头虽未抬,声音
却冷:「是你,弄断了这把宝刀?」

  神术刀的断折令耿照心痛,此际却非是哀悼的时刻。阴宿冥、聂冥途双双现
身于此,天知道在忒多盏灯笼之后,还藏有何等的邪派高手,三人想生出此地已
是难如登天。在额际的冷汗滑落之前,他的目光已不动声色扫过周遭,视界里所
有的人、物、地、景俱都印入脑海,希望能激发一丝脱困的灵感。

  「绝不分开」是决心信念,而脱困需要计划和方法。

  鬼先生笑道:「看来典卫大人招惹过的麻烦人物,不只是区区在下而已。适
才走脱了雷奋开,没了彩头,这双陆戏玩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十分扫兴。不如
这样,咱们重新赌过,取下典卫大人的首级算是一彩,活捉二掌院也算是一彩;
那位小妹妹虽然眉清目秀,只可惜无足轻重,就当是场边的花红,由得彩的两位
自个儿去分,看是一人一半呢,还是谁要先来。如何?」

  聂冥途嘿嘿直笑:「挺有意思。」

  另一人冷道:「若不要彩头,只拿花红行不行?」却是那血甲门的代表。鬼
先生笑道:「只要抢在他人得彩之前拾夺下这位小妹子,自是不算花红了,对不?」
那人冷哼一声,语带讥嘲:「你这么做庄,倒是通权达变啊!」灯影一晃,竟连
人带着偌大的灯笼,径扑弦子!

  弦子站在耿照另一侧,那血甲门代表若径直而来,不免同对上耿、弦二人。

  谁知那人身法如蜻蛉,走的是不规则的圆弧轨迹,上下飘忽、瞻前焉后,速
度快绝;明明看着他来,身体仍不及反应,眨眼间绘着三条血竖弦的灯笼已撞向
弦子的楚腰,休说耿照不及援手,连她自己都无由闪避,臂上刀创激灵灵一痛,
硬生生慢了一息。

  危及之际,一柄薄锋挑入,狞如蛇信,血甲灯笼似极忌惮,立即飘退。

  来人剑锋一立,挡在弦子与灯笼之间,灯晕映出一把结实蛇腰,臀股却丰盈
得犹如甜熟的水梨,紧身衣靠裹出令人脸红的胴体媚态,衬与手中的森寒蛇剑,
巨大的反差更增添几分丽色。

  鬼先生眸里掠过一丝诧异,不禁失笑:「没想到这花红才是大热门哪!莫非
宗主也看上了这位标致的小妹妹?」

  黑衣女郎挽起四尺细剑,冷然道:「她是我五帝窟之人。若要动她,须先问
过本座!」那兼具少女与熟妇之美的身形甚为好认,耿照纵使多识美人,漱玉节
的冶丽也不是轻易便能淡忘,一听声音再无疑义,暗忖:「是她!难不成今夜在
此的,俱是七玄的宗主?」

  漱玉节后发先至,却是舍了绘有蛇形标记的灯笼才赶上。血甲传人从头到尾
都提着灯笼,实力难以评估,真要打起来,她其实没有把握;与其掩饰弦子的身
份与之周旋,不如直接摆明车马,以鬼先生亟欲促成七玄同盟的企图,料想不致
看着双方起冲突。

  果然鬼先生啧啧两声,摇着头转向血甲灯笼,口气甚是遗憾。

  「既是五帝窟之人,自也做不得花红。门主与这位小妹妹若无什么梁子需要
调解的,只好请门主割爱啦。」血甲灯笼之后,那人哼的一声,青白色的灯晕缓
缓退向一旁,再不言语。

  耿照松了口气,灵机一动,低声对弦子道:「你带染姑娘先走,从密道离开。」
双姝闻言睁大眼睛,不约而同瞪了过来,想也知道答案是什么。

  漱玉节站得很近,心中一凛:「他是说给我听的!要我带染红霞一起走么?」
她与耿照的盟约是建立在化骊珠上,若保不住化骊珠,这项同盟也就毫无意义。
以现场的气氛,要带走耿照是绝无可能,他会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莫非已有
了脱身计?

  另一头爆出炒豆般的喀喇劲响,聂冥途拗折指节,狞笑:「放着彩头去抢花
红,没人这么赌的!小和尚,你我的过节,今夜便趁机了结了罢?」耿照冷然道:
「落井下石,倒像狼首的作派。」夷然无惧,拉开薜荔鬼手的功架。

  聂冥途狞笑着,摆出一模一样的架势,两人如对面镜照,众人皆觉奇异。

  「且慢!」

  开声的是「鬼王」阴宿冥。她手持断刀转过身来,残断的刀刃指着耿照。

  「这小和尚与我也有梁子,不能让给你,聂冥途。」

  狼首狞笑:「小娃儿!你是专程找老夫的麻烦么?横竖是个死,你杀或是我
杀,又有什么关系?集恶三道有个代表参加大会,也就是了。」

  「没听懂的是你。」鬼王转动身子,断刃由耿照身前移向老人。「小和尚的
命是我的,今日谁要杀他,须问过九幽十类、玄冥之主的手中剑!这可不是冲着
你啊,聂冥途。」

  情势丕变,谁也没料到讨保之人居然是鬼王阴宿冥。鬼先生笑道:「鬼王明
鉴,这人是个麻烦精,何苦为他,伤了七玄同胞的和气?」阴宿冥沉声道:「你
才是麻烦精!要开捞什子七玄大会,只管开便是,弄出忒多规矩,又教我等抢什
么彩头花红,不干不脆的,是将七玄之主当猴儿耍么?」

  她原以为此话说出,必得众人响应,谁知周围一片默然,连漱玉节也未附和。

  鬼先生笑道:「鬼王此言差矣!欲得重宝,哪有不用代价的?就算我独个儿
搜全了五柄妖刀,独个儿启出号刀之法,仍须诸位同襄,才能复兴七玄。盟中唯
一不需要的就是弱者,这些规矩花样,鬼王不妨当作考验罢!日后结盟,盟主之
下尽是悍兵猛将,何事不可为?」

  耿照与染红霞都是初次听到这种论调,不觉心惊。

  阴宿冥无言以对,只说:「无论如何,今夜谁都动不了他!」

  聂冥途冷笑:「如此说来,咱们只得再打上一架了,娃儿。」

  阴宿冥仰天哈哈几声,晶亮的眸中殊无笑意。

  「手下败将!还输不怕么?」

  她知道聂冥途惧怕「天佛图字」,聂冥途也知她是女儿身,两人互有把柄在
对方手里,谈是没什么好谈的了,手底下见真章。反正授人以柄,早晚得要拔刺,
便是今日不打,改天仍要拼杀。

  眼见场面乱成一团,鬼先生却完全没有制止之意,双臂抱胸的模样饶富兴致,
仿佛成竹在胸。阴宿冥与聂冥途即将动手,忽听一把磨砂似的低沉嗓音道:「打
倒这名少年,不用妖刀便能与会?」沙哑浑厚,闻之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住。

  「正是。」鬼先生笑道:「恶佛可有兴趣?」

  阴、聂二人闻言一凛,双双回头。

  「有。」

  一名身长九尺的昂藏巨汉走出灯芒,穿着一袭朴素的五条僧衣,腰间缠了几
匝的粗铁链权充腰带,短褐卷袖、白袜草鞋,活脱脱是苦行僧人的模样,然而露
出衣衫的每寸肌肤都纹满了青红二色的艳丽鬼纹,连光溜溜的头顶也不例外,衬
与黑黝如铁的肌肤,分外惹眼。

  巨汉一脸戟叉似的黑硬虬髯,眉目低垂,看不出年纪,浑身肌肉几欲谷爆僧
袍,一看便知身负极高明的外门硬功。就着灯下一看,才发现他浑身的刺青图样
都是狰狞的小鬼,其中一只作矮身攀附状,吐舌瞪眼的恐怖鬼面便刺在他半张右
脸上,鬼手鬼脚分别缠抱脑门颈后,活灵活现,令人怵目惊心。

  聂冥途上下打量他几眼,怪眼迸出青黄异芒:「当真是你……南冥恶佛!这
几十年里,不闻何处有人大杀僧尼,我以为你被关在桅杆山某处,与我一样不得
自由。你是几时脱困的?」巨汉双掌合什,晃得颈间的骷髅项链格格作响,沉声
道:「你我俱困于蓁莽尘世,何由脱困?」

  聂冥途冷哼一声,似是低声咒骂,只是隔着覆面巾难以听清。

  阴宿冥不用掂量,也知自己绝非狼首、恶佛连手之敌,灵机一动,提声道:
「恶佛!若要与会,何必执着于此?活逮了水月停轩的臭花娘,一样也能同享妖
刀。」她见染红霞与他状似亲密,死黏着小和尚不放,一肚子闷气正无着落处,
出口也不客气起来。

  「我不杀女人。」恶佛摇摇头,投下的阴影宛若黑山。

  「她若肯削发做了尼姑,杀起来才有点儿况味。」

  聂冥途「啧」的一声,却见铁塔一般的南冥恶佛抬脚跨步,轰然一响,明明
地未迸裂,众人却觉身子陡然一震,双脚瞬息间竟似腾空,不禁骇然:「这人好
强横的修为!」

  耿照面色极是难看。他分别对过聂冥途与媚儿,深知两人的武功深浅,这南
冥恶佛一震之威,隐然在狼首、鬼王之上,二人连手也未必能敌,何况聂冥途是
主杀的一方,最坏的结果,说不定要平白饶上一个媚儿。

  血甲门那人有漱玉节牵制,聂冥途又对上了阴宿冥,本成僵持之势。孰料南
冥恶佛一出,天平立即产生剧烈的倾斜。高手对决,胜负往往在毫厘间,若主杀
方齐齐出手,在数量与实力的双重优势之下,不唯媚儿与宗主必不讨好,恐怕己
方三人也将一并失陷。

  他悄悄望了漱玉节一眼,希望她能读出他的焦急,立刻带染红霞与弦子离开。
曲线曼妙的黑衣丽人眼观四路,却站着一动不动,恍若不觉。漱玉节的心思他不
是不明白:她若稍露退意,双方失衡更甚,主杀的一方必然发难;不动声色还能
静观其变,拖得一刻是一刻。

  (怎么办?还有……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南冥恶佛跨出第二步,地面轰震,花树乱摇;余波所及,不远处「哗啦」一
响,烧毁的半堵院墙轰然倒塌。聂冥途狞笑转头,专对阴宿冥,连血甲灯笼似都
悄悄上前了些,漱玉节持剑不动,背后的左手无声地挽住弦子。

  耿照眼角一直盯着鬼先生。比起力大如象的恶佛,鬼先生的刀法毋宁是更可
怕的杀着,耿照始终不信这人会袖手旁观——除非杀他非是鬼先生的目的。

  恶佛深吸一口气,便要踏出第三步。以前两步的威力判断,这回地陷的龟裂
将直接蔓至媚儿脚下,冲突一触即发——轰隆一震,地面的碎裂如蛛吐四散,直
至南冥恶佛身后。他的第三脚这才回身踏落,两股震波将地面夹出一堵矮墙似的
嶙峋峰突,不住挤高、碎裂的土墩「喀喇」震响,仿佛是两柄巨铲所为;终于,
地面的沙土石板垒到了头,余力却仍在僵持,抽空的劲力径直对撞,土峰「砰!」
一声炸裂开来,地面露出一个两丈方圆的陷坑!

  而冲击的双方各自立于陷坑两头,南冥恶佛挥开簌簌掉落的土粉石砾,但见
对面一名身披镂甲的高挑女郎,手持金杖,裸露的一双玉腿极其修长,已到不可
思议的境地,酥白滑腻的肤质分外耀眼;玉足踩在前低后高的露趾硬底鞋上,滑
润如水的长腿曲线除了女子胴体的无上魅力,更透着结实矫健的肌肉线条,宛若
白鹿昂立,堪称力与美的结合。

  「玉面蟏祖!」鬼先生及时跃出地陷范围,站上了墙头,见天罗香的灯笼还
搁在檐角,俯身喝道:「蟏祖此举,算是什么意思?」

  雪艳青拄着金杖回头,焚风吹散她一头淡金色的柔亮浓发,清秀的面上微蹙
着蛾眉,神情十分认真。「你要玩什么游戏,我本无意见,鬼先生。」平伸藕臂,
纤长的雪腻指尖指向耿照,斩钉截铁地说:「但我还有话要问这人。今夜,谁也
不许杀他!」

                ◇◇◇

  雷奋开负伤在林中行走,捂在胸间的掌中触感温腻,热血逐渐渗出扎巾。鬼
先生的随身佩刀既细且薄,外观直如钢片,原是为了配合他那神出鬼没般的刀法,
对雷奋开而言却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一刀透胸而出,实已重创他的右肺叶,所幸刃薄锋快,雷奋开拔出断刀的
手劲又拿捏得分毫不差,创口不过寸半来长,短短一道缝眼儿;迭起一块豆腐似
的方巾子按紧了,再以撕下的衣摆长条扎将起来,堪堪支撑至今。

  风火连环坞易守难攻,周围并没有许多出路,这一条是大太保仗着绝顶轻功
及强横掌力硬「走」出来的,越险破关,径于半山腰的密林间横着迤逦数里,才
循林隙较疏、坡降略缓处下山。

  雷奋开忍着胸口的剧痛来到平地上,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越过了河湾,风火
连环坞被阻在山岭之后,难以看清,只余霞一般的残映照亮水面,但山后的熊熊
火势似有趋缓的现象,不如先前凶猛。

  芦苇丛生的沙岸般无有舟楫,以他目前的伤势,一旦入水感染、伤口化能,
光是高烧不退便能要了他的老命。雷奋开在岸边坐了一会儿,稍稍揭开胸口的方
巾一看,血渍里满满的都是浓臭黄浆,转头啐了一口:「妈的,越老越不顶用!」
仓促间手边没有酒浆炭火等消毒之物,而伤后最需要的赡养歇息,对此刻来说偏
又太过奢侈。

  他叹了口气,正要回头找些残株之类的物事,抱着渡过江去,忽听一声熟悉
的号响打上半空中,灿烂的烟花散成鹰飞般的赤红。

  (是指纵鹰!)

  雷奋开取出最后一枚炮信点燃,鹰焰掠空,不多时江上撑来一叶小舟,持篙
之人一身赭色劲装,头覆皮兜、身披皮甲,下摆绣了头五彩斑斓的振翼之鹰;覆
面赭巾早已揭了开来,露出一张约莫四十出头、黝黑精悍的国字面孔,却是指纵
鹰翼字部的统领叶振。

  「指纵鹰」分为瞬、觜、拳、翼、尾五部,各部统领以下设有两名副手,什
(十人)有什长、伍(五人)有伍都,编制严密丝毫不逊于镇东将军麾下军队。
「瞬」为鹰目,专司侦察:「觜」为鹰喙、「拳」为鹰爪,都是擅长战斗的单位:
「尾」是指鹰的尾羽,在飞行间导流顺向,尾字部精于构筑工事设立据点,或担
任行动先遣,早一步前往布置,或支持后勤,供应诸部之所需。

  而「翼」字部顾名思义,麾下的脚力为五部之首,万里神行若等闲,负责居
中策应,联络各部消息。

  指纵鹰五部既有职司,彼此任务不同,但各自又都是一支独立完整的部队,
瞬字部除了打探消息,亦可投入战斗;觜、拳二部也都有自己的后勤支持系统…
…凡此种种,便于雷奋开调遣应用。

  小舟压着苇丛冲上岸来,叶振手撑竹篙,突然闷着头栽下舟首,「啪!」跌
进了浅水泥泞。雷奋开忍痛跃起,从水里将他捞了起来,赫见叶振腰间染红,刀
痕宛然,显是受了重伤,一路苦撑至此。

  难怪指纵鹰毫无声息,雷奋开心想。原来是负责传递联络的翼字部出了事。

  「大……大太保!」叶振抓着他的手臂,挣扎欲起,可惜力不从心。他腹间
的刀创甚深,才被泥水冲去血污,转眼渗出大片深渍,难以消停。

  「谁干的?」雷奋开面色阴沉。

  叶振正欲开口,泼啦一响,一人破水而出,口里咬了柄匕首,赭衣被江水浸
透,深浓如墨染,竟是追着小舟,从对岸一路游过来的。为求轻便,他入水前只
来得及褪下皮兜皮甲,甩掉靴子,湿漉漉的头发覆着苍白瘦削的面孔,本就年轻
的相貌看来更小了几岁,宛若少年。

  「高……高云?」雷奋开微瞇着眼,浓眉紧皱,一下子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高云是翼字部的副统领,今年才刚满二十四,乃指纵鹰十位正副统领中
最年轻的一个,甚至多数的什长、伍都要比他年长得多;但高云坐上这个位子,
指纵鹰里有意见的却不多。

  雷奋开去年要擢升他,来取代不幸殉故的副统领林风时,其实是考虑过一阵
子的,犹豫处却非高云的能力或资历。讽刺的是:他始终觉得这个年轻人太冲太
狠、太想证明自己,居然为此感到踌躇。倘若再年轻十岁,雷奋开会非常喜欢这
样的家伙吧?但如今,却只觉得刺眼而已。

  最后他还是选了高云。要比武功比手段、比舔血不皱眉的狠劲,高云都是非
常优秀的指纵鹰,几乎无可挑剔。

  他望着衔匕而出的苍白少年,扬声喝道:「高云!这是干什么?」

  「大太保!」高云取下匕首,不住喘息,吊起的双目犹如狼顾:「他……是
叛徒!」光着脚踩水而来,身子摇摇晃晃。

  这么多年来,指纵鹰从未出过叛徒;稍有不服的,也早让他给杀了。雷奋开
并未颟顸得以为手底下人永远不会有贰心,然而多疑总能有效地揠去败苗,防患
于未然。他定定望向面色苍白的年轻副统领,神情漠然:「是你杀伤了叶振?」

  「是……」年轻人突然意识到危机迫近——比起奄奄一息的叶振,自己看起
来毋宁更像是叛徒——呛咳几声,喘息道:「大太保!莫……莫给他令牌!他…
…我听见他说……」

  叶振稍稍恢复神智,从怀中掏出一块翼状令牌,颤声道:「高云……要抢鹰
符。我……没给他……」鹰符是指纵鹰独有的令牌,母牌在雷奋开手里,五位统
领各持子牌,任一子牌与母牌相嵌合,引动其中机簧,便会「喀喇」一响,从背
面弹出一块铁简。除开日常的管理训练,要调动麾下的百人队执行任务,非有这
铁简不可;指纵鹰徒众认简不认人,便是本部统领也一样。

  叶振跟了他二十几年,知道这面鹰符比生命重要,为保不失,宁可挨高云一
刀、拖命撑船过江,也不敢丢了翼字部的符牌。雷万凛目光一锐,抬头厉声:
「高云!你为什么要抢鹰符?难道不知道,非统领而执鹰符者,唯死而已!」

  高云从怀里掏出一柄似钳非钳的黝黑物事,急道:「大太保!我在他行囊里
找到这个……」往前一抛,那物事落在雷奋开脚边的软沙里。「我从榆西镇就开
始留上了心,他……他沿途找铁匠,问能不能不伤机簧,把鹰符撬开,取出铁简。
那东西……就是用来开鹰符的!」

  雷奋开匆匆一瞥,不确定那物事是否真能撬开鹰符,但就形状看来,的确是
开剪之用,转头森然问:「叶振,你好歹也跟了我二十年,若真要走,交代一声
就是了,何必动鹰符的脑筋?」

  叶振勉强睁开眼睛,咳出一串血沫子,挣扎道:「大太保……我何必……是
那小子……」一动牵动伤口,嘴角溢出血来,雷奋开仍是冷冷睨着,丝毫不为所
动。叶振莫可奈何,苦笑道:「大太保,二十几个年头,比不过一个嘴上无毛的
小鬼头么?」手一扬,鹰符「噗通!」一声掉落水底。

  高云变了脸色,一扭身跳回水里,片刻才又骨碌碌地冒了上来,手里牢牢抓
着那块翼状鹰符。雷奋开冷眼看着,薄唇绽初一抹扭曲似的森寒蔑笑:「看来你
很想要是么,高云?」从怀里摸出那块犹如八卦盘的母牌,淡然道:「倒不如,
把这块也给你算了。你想拿去给谁?」

  高云脸色惨白,呆怔片刻,死命摇头。「我不是……大太保!不是我……真
不是我……」微颤倒退,双手分别捏着匕首和鹰符,嶙峋的指节绷得死白。雷奋
开见他慌张的模样,本还有三分不信,这下也不再怀疑,忽见高云眸光一狠,咬
牙道:「我杀了你这贼厮鸟!」虎吼扑前,手中匕首挥出一道带水银虹!

  「大胆!」雷奋开骤然发怒,单掌劈得他头颅迸碎,血人似的向后弹飞,噗
通一声摔入江流,旋不知被卷至何处。他随手封了叶振几处大穴,缓止失血,拍
拍他肩膀道:「好兄弟,是我误会了你。」叶振面如淡金,只是软弱地摇着头,
并未言语。

  雷奋开上下打量他几眼,将他放入舟中,撑篙一跃而上;篙尖探入水底一点,
小舟滑出沙滩,箭一般向对岸而去。船至中流,雷奋开随手将母牌与翼状鹰符一
合,倒出一枚光滑的铁简把玩,将还合着母牌的鹰符递给叶振,笑道:「男儿大
丈夫,不会这么小气吧?」

  叶振低头笑了笑,犹豫片刻,才伸手接了过去。本要取下母牌交还,谁知转
得几转,母牌却丝毫未动,又看不出有什么机关暗榫,抬头道:「大太保,这铁
牌我看你弄了十几二十年,总是一扭便能取下,莫非有什么机关?」

  雷奋开背向他撑篙,片刻,才笑着反问:「打听清楚了,才好向买通你的人
交代么?」叶振的笑容僵在脸上,浑身冰冷,一时说不出话来。

  雷奋开恍若不觉,抬头悠然道:「这就是我不喜欢高云的地方。年轻、冲动,
没一点儿耐性,又受不得人家冤枉;随意挤兑一下,就上了你的当。是不?」

  叶振太了解他了。雷奋开一向能忍,但并不是个好涵养的人,忍下的每一丝
每一毫,都要十倍百倍的讨回来。舟行之间,连逃都没得逃,叶振强抑心惊,勉
强笑道:「大……大太保!你……你开什么玩笑?」

  「他以为我信了你,又气又怕,想和你同归于尽,那句」贼厮鸟「不是骂我,
是冲你叶统领来的。」雷奋开回头道:「高云的尸身落水时,我才看见他背后有
伤。那伤口很深,差点没穿过胸膛,那小子在水里游得太久,创口泡得死白,流
到没血可流了,连站都站不稳,脑子也不清楚。

  「只有被偷袭暗算的人,致命伤才会在背门。是吧,叶统领?」

  叶振强笑道:「大……大太保,我若有这等布置,何必跑给他追?是他……」

  雷奋开挥挥手。「杀了个高副统领,有什么好处?你要的,是我的令牌呀!」

  笃的一声,船首撞上码头,小舟竟过了江。叶振如溺中扶草,放声大叫:
「我拿到令牌了!莫……莫让他杀我!莫让他杀我!」声音惨极,宛若杀猪一般。
雷奋开也只冷笑,一脚踏在船头,抚着胸四下眺望。

  忽听林间一人笑骂:「别叫啦!忒也怕死,难道不知是放饵钓鱼么?都说指
纵鹰剽悍无敌、忝不畏死,怎出了你叶统领这种货?」负手而出。来人一身锦袍,
形容瘦削,明明从头到脚都是员外郎打扮,举手投足却有股江湖气。

  雷奋开哈哈大笑。「他被你收买之后,便不是指纵鹰了。是你的钱弄脏了这
个东西,以前本来还算是个人。」

  那人也笑了。「能用钱买,不也挺好?一定要打打杀杀么?」

  「这话从你嘴里说将出来,简直是笑话。还是你也想用钱收买我……」大太
保冷冷一睨,眸里却无丝毫笑意。「……雷老四?」

  封底兵设:映日朱阳

              【第十七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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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卷桑木之阴

  内容简介:

  燃江之夜将尽,血河荡只余烬土,但危机仍未结束。战局丕变,为杀出重围,
耿照只剩下一件武器、一个选择、一场豪赌——雪艳青与明栈雪的过往,纠结于
何地?落难的天罗香之主,将与耿照擦出什么火花?隐藏于幕后的黑手一一现身,
为逼出总瓢把子雷万凛的下落,在意外闯入的耿照面前,出现了双脚人立的青狼
……横里杀出的神秘组织「桑木阴」,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八六折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来人正是赤炼堂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

  他与雷奋开素来不睦,两人明争暗斗多年,居然形成了默契:每当雷奋开欲
返回风火连环坞之时,雷门鹤必定早一步离开总舵,或在外接到消息,途中便故
意盘桓些个,迟几天再回,以免撞个正着,又发生冲突,此番亦不例外。

  阿兰山的三乘论法在即,皇后娘娘与镇东将军均到了越浦,雷门鹤身为越浦
五大商帮的代表之一,岂可稍离?按瞬字部的情报,这几日雷门鹤均在城中活动,
忙得不可开交,也避开与雷奋开直面相会的尴尬场面。

  越浦城距离风火连环坞,舟行都还有一段,不可能知道这厢的情形。妖刀于
总坛肆虐之际,雷老四必在左近。雷奋开冷冷睨他一眼,哼笑道:「老巢起火啦,
你还在这儿瞎摸?四太保不回去瞧瞧,坐镇指挥一番?」

  雷门鹤笑瞇了眼,客客气气团手揖道:「你雷老大都不成,我能济事么?烧
了便烧啦,老屋年久失修,最怕火燎,还好我老早便存了一笔银钱,要抚恤伤亡,
也好有个照应。烧成了一片白地也好,不管是起新屋或脱手变现,都是上算的生
意。」

  「你——!」明知是激将,连说辞都与他料想的相差无几,真正入耳时雷奋
开仍面色丕变,咬牙振臂踏前一步,腾腾怒火仿佛令林叶为之一摇,气势惊人;
忽地抚胸微颤,一句喝骂生生碎在齿缝间,嘴角溢出一抹殷红。

  (他……毕竟是受了重创。)

  舟里的叶振远远见得,萎靡的精神稍稍振作,仿佛燃起一线生机。

  雷门鹤只是静静瞧着,依旧笑容可掬,面上瞧不出心思。

  「雷老大,咱们年岁都不小啦,动气伤身哪。」

  「……你不问问,是谁把总坛闹得天翻地覆?」雷奋开深吸一口气,定了定
神,森冷的目光直瞅着眼前斗了十数年的老对手。奇妙的是:直到此刻为止,他
完全没想过雷门鹤与七玄勾结、驱使妖刀毁灭总舵的可能性。雷老四和他是内斗,
或许还有和总瓢把子的恩仇纠结,但谁要想毁灭赤炼堂,雷门鹤决计放他不过。
就跟自己一样。

  雷老四瘦削黝黑,即使裹进了锦衣华服,满手的翡翠扳指,也难掩那股子江
湖匪气。没了赤炼堂,没了纵横天下水道的风火旗,雷门鹤不过是只黄鼠狼,便
穿衣裳也不似人。

  可惜在雷门鹤心里,日渐凋蔽的风火连环坞远远不等于赤炼堂。

  「不管是谁,连你都应付不了,我去添什么乱?明儿善后便是。况且,这儿
还有大买卖。」雷门鹤耸了耸肩,咧嘴笑道:「」指纵鹰「滴水不漏,严密得像
是铁桶一般,这么多年来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开了道墙缝。你雷老大御下之
能,的确没话说。」

  雷奋开所料无差,雷门鹤坐镇越浦,既为公事,也是想避免和自己打照面;
之所以乘夜偷偷潜回血河荡,正为了和叶振接头,约定的地点便在这处芦苇滩。
谁料翼字部的年轻副统领高云盯上自己的顶头上司,沉不住气抢先动手,虽伤了
叶振,却也被他逃脱,雷门鹤遂扑了个空。

  雷门鹤觊觎「指纵鹰」许久,多年来费尽心思,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这回竟
有统领级的核心人物主动接头,经过半年的试探,终于确定不是雷奋开设下的陷
阱,岂容失之交臂?在岸边发现叶振遗下的秘密暗号,耐着性子等待。其间见总
舵火光烛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雷门鹤却判断只有在这种情况之下,「指纵鹰」
的反苗才有机会脱离大太保的掌握,要打破这支奇兵的壁垒,今夜至为关键,果
然等到了载着叶、雷二人的小舟。

  雷奋开冷冷回头,模样看似懒惫,森寒的目光令人毛骨悚然,不啻利刃加颈。

  「你花了多少银两,才买通了这个混蛋?」

  「远比你想象得少。」雷门鹤嘻嘻一笑。「不愧是你的属下,物欲出奇得低。
那数目说将出来,我都替你雷老大难受。早知指纵鹰忒便宜,早几年我就整批买
下来了还不讲价,多的当是孝敬你雷老大的。」雷奋开一言不发,原本精亮逼人
的眸光隐于夜色,忽然失去神采,片刻才咬牙道:「叶振,你到底拿了他多少?」

  倚船咻喘的翼字部统领面色苍白,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低声道:「五……
五百两。」

  「五百两!」雷奋开倏地抬头,双目迸出血光:「多少年来出生入死、多少
弟兄前仆后继,这」指纵鹰「三字对你,就只值他妈五百两!」挟着雄浑内劲的
吼声震动地面,连打上滩头的潮浪也为之退,小舟喀喇喇地从泥陷里滑开,船尾
被汹涌的水流扯得不住弹跳,犹如一杆残断的狗尾草。

  雷门鹤五内俱涌,踉跄几步,心中一凛:「这厮发起狂来,谁人能挡!」正
欲抽退,见前方乌影窜闪,雷奋开已掠上船头,一脚踏得舟身沉入激涌白沫,再
不动摇。

  他一把揪起叶振的衣襟,怒道:「当年天苍山十里重围,你怎不死在突围阵
中?血旸陂剿杀赤鲨帮五百甲士那一役,怎不与沙河天同归于尽?还有……陷机
山无回海死守七七四十九天,你怎不死在土沟壕渠之间,跟其他一百七十二名阵
亡的弟兄一样,偏偏要活到现在,为他妈的五百两出卖自己,出卖尊严!」

  叶振本已大量失血,再被狮吼般的咆哮贴面一震,七窍都溢出血点。他软绵
绵的双腿半垂半跪,使不上力气支撑,下腹不住渗出乌渍,勉强举起一只右手,
轻轻攀着那铁铸般的腕子,颤声道:「不……不要杀我……我……我不能死……」
与其说是求饶,倒像在制止什么。

  雷奋开怒笑道:「叶老三!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死了?你以
前,不是叫」不要命的叶老三「么?」叶振只是一径摇头,出气多、进气少,兀
自扳着他的手腕不放,口里喃喃着「别杀我」、「我不能死」。

  忽听背后一声嘻笑,雷门鹤悠然道:「温柔乡从来都是英雄冢,连指纵鹰也
不例外,你家叶统领在崤河镇养了个标致的小寡妇,连拖带的油瓶都是俩粉光致
致的女娃娃,将来出落得娇媚可人,正好肥了便宜老子,决计不落外人之田。叶
统领的五百两银,怕是给粉头安家罢?」

  叶振勉力睁开眼缝,切齿道:「四太保!你——!」心弦牵动,又血嗽起来。

  此事他本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凌风追羽」雷门鹤也非好相与的,手下虽
无指纵鹰,一样有罗天网地的本领,两人密切联系的大半年间,叶振的底细早被
摸得一清二楚。

  雷门鹤成竹在胸,却始终不动声色,此际一股脑儿掀了出来,叶振后路已绝,
今日之事若没个结果,以大太保睚眦必报、不留余地的性格,非但要叶振填命,
连崤河镇的母女三人也难逃其毒手。

  雷门鹤意犹未尽,捻须笑道:「我记得叶统领那相好的……是姓田罢?是了,
地契上写得清楚明白,房舍是买给一位林田氏的。」

  雷奋开本是怒极,听到「崤河镇」时不禁微怔,及至「林田氏」三字一出,
面色丕变,焰尾般的压眼浓眉皱起,「砰!」将奄奄一息的叶振掼落,沉声道:
「是她?你拿五百两养的,是林飞的婆娘?」

  林飞乃「指纵鹰」翼字部的前任副统领。他死之后,副统领一职才由年轻的
高云接任。雷门鹤对指纵鹰下过偌大心血,各人用的虽是假名,原本身分在加入
后便舍弃不用,总喊得出十位正副统领的万儿,心念一动,露出猥亵的笑容:
「看不出啊,叶统领。」指纵鹰「真个是有情有义,兄弟情若手足,妻子亦如衣
服,部属遗下如花美眷,叶统领顾念甚深,不仅代为照拂,还兼施雨露,好生滋
润了久旷的寂寞少妇,啧啧。」

  雷奋开冷冷回头。

  「老四,我自管我的家事,你那张臭嘴再吐个屁字,我便先料理清静。我说
得出做得到,你很清楚。」雷门鹤笑吟吟地闭上嘴。那份刻意露出的兴致盎然,
比尖刻的言语更招人恨。

  雷奋开对这人了解甚深,只要不涉对总舵的旧情感,等闲不受撩拨,转头沉
道:「我让你去杀光林飞家里人,你倒好了,金屋藏娇啊。女人我从没少了你们
的,那林田氏是何等尤物,竟能迷得你忘乎所以,连组织都能轻易背叛?」

  叶振似被按着痛处,身子一搐奋力昂颈,叫道:「你莫……莫说她!她……
她是好……好女人……」这几句仿佛用光了仅存的气力,背脊方离船座寸许又重
重摔回,「笃!」一声如捶败革,下身墨渲益深。

  雷奋开冷笑。

  「叶老三,你若没碰她半根指头,就当本座犯浑,辱了你的兄弟义气,自搧
十六个耳光还你;少你一个半个,我雷奋开不算汉子!」叶振惨白的脸上露出愧
色,垂落双肩,犹如泄了气的皮球,咬牙颤唇,低头不吐一字。

  雷奋开恨不得扭下他的脑袋,狂怒中隐带一丝心痛,眦目道:「叶老三!你
……你们个个是怎么了?好日子过得太久,忘了当年锐气么?先是林飞,现在又
是你!指纵鹰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赤炼堂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雷奋开!又有
什么对不起你的?死前让你说个痛快!」

  「……错了……」叶振咕哝着,疲弱的语声散失在河风里。

  「什么?什么错了?」

  「……是我们错了。」叶振勉力抬头,低道:「大太保,我们不该杀林飞的。
他说得没错,是我们错了。」

  岸上雷门鹤暗自凛起,环臂抚颔,忖道:「听他的话意,合着翼字部的前副
统领林飞非是什么因故身殉,却是雷奋开所杀!崤河镇的寡妇身上有戏,值得走
一趟。」却听雷奋开哼的一声,冷道:「林飞散播谣言,扰乱军心,其罪当诛!
念在他效命本帮多年,为总瓢把子出生入死,特免三刀六洞、剜眼断舌之刑,教
他死个痛快。这已是法外开恩,难道也有错?」

  叶振垂颈摇头,低声道:「……那一日,我奉了大太保密令赶往崤河镇郊,
打算斩草除根。大太保再三吩咐: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那怕是小小的女娃
娃,将来长大,说不定能亡一个帮派、甚至一个国家。面对敌人,毋须怀有一丁
点仁慈。这么多年来,因一念之仁而丧命的弟兄,还少得了?要怪,就怪林飞自
己不好。」

  他伤势过重,神智渐失,现实与记忆交错闪现,时序混乱,竟不理会大太保
的质问,喃喃地自说自话。

  「可……可料不到林飞不只一个娃,是两个,小的还在吃奶,大的才学会走
路。那地方僻得紧,远近少见人迹,我在竹篱边远远看着,不知不觉看到天黑,
才想起居然站了大半天,脚也不觉酸疼。突然间,我明白了林飞为什么会说那种
话。」

  林飞和他,是大太保最早从北方招募来的人里仅存的几个。

  赤炼堂从僻居一隅的地方帮会,走向称霸水道的天下第一大势力,两人可说
是每役必与。晚于他俩加入的,很多已坐上分舵主乃至转运使的位子,他俩却选
择了无妻无子、注定漂泊的指纵鹰,只为成为总瓢把子最强最忠心的无双铁卫。

  「咱们不是刀不是剑,不是银钱不是血肉;咱们,是总瓢把子的骨头!」

  说这话的人叫萧腾,和他们一样打北方来,加入「指纵鹰」时也只十来岁,
是个目如鹰隼面如狼的凶狠少年,拎着一枚鲜割人头权作投帖,杀人如麻,那股
子嚣蛮丝毫不逊朝廷悬榜的江洋大盗。

  他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在陷机山无回海,他们两百多名弟兄与大太保——那时他还不姓雷,也没有
「太保」的衔封——护着总瓢把子,被化鴽坑的鼠辈以十倍之数,围困在一处简
陋的土垒大半个月,断水断粮后又七日。形容肮脏猥琐、衣布条条碎碎如乞儿般
的化鴽坑土著绑着俘虏,用最最残忍的手法在阵前分而食之,有时惨嚎持续数时
辰之久,以瓦解敌势。这是他们故老相传的打仗法子;说是战术,更像巫术祭仪。

  对活着的人来说,那是非常恐怖的折磨。当然对被吃到一半、还留有知觉的
人也是。

  萧腾被绑着推到土垒之前时,已被痛打了五天,他在俘虏群中最是不驯,光
用头颅便撞死了两人,已然够本。他被拷打得体无完肤,腹间的刀创淌出黄水来,
垂着不知名的凄惨肉块;若非还想生剐了动摇守军的意志,土人们早把他大卸八
块。

  两名手持解腕尖刀的粗壮蛮人将萧腾踢至阵前,面目全非的少年冷不防一仰
头,撂倒了其中一个,用身体生受了另一人的尖刀,手肘往对方喉间一送,似有
枚细小刃物穿入颈颔,胖大土著顿时了帐。

  众人这才看清不是什么刃物,而是被打折之后、穿出肌肤血肉的臂骨。

  萧腾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尸体上,无力割开缚手粗绳,喘着粗气嘶声道:
「咱们……不是刀不是剑,不是血不是钱……」猛拔出腹间尖刀,一边嚎叫、一
边从伤口里掏出肠子随手割抛,痛得流泪狂笑:「这……这些臭皮囊算啥?都给
你们去;咱,是总瓢把子的硬骨头!」惨呼不绝,旁若无人,血腥而疯狂的举止
直到断气才停止。

  那一日,凶狠残暴的土著蛮人为之胆寒,遂将俘虏通通杀死。

  两天后赤炼堂援军赶至,土垒中残存的几十双眼睛赤红如血,沉默地杀将出
来,坚定的、一点不漏的屠灭了化鴽坑数千住民,没留下半个活口,最后一把火
将林山烧了,陷机山无回海从此自东胜洲的地图除名,连渣滓都不剩。

  而萧腾离世前的狂语,也成为「指纵鹰」的精神象征。

  ——一日指纵鹰,一生指纵鹰!

  因此,当林飞嚷着要「解甲归田」时,叶振毫不犹豫将他交了出去。若非以
林飞的身分地位,须得由大太保亲自处置,他早一掌要了他的性命。多年来,他
杀过很多这样的人。

  「指纵鹰」不能有家室,为了宣泄这群野兽的欲望,雷奋开从不吝于付出大
把金银,提供他们最能抒压的温柔乡。林飞与田氏的结合是意外,诞下儿女更严
重违反内规;倘若知情不报,连上司叶振也要受牵连。这也是叶振最终决定交出
林飞的关键之一。

  然而那短暂的午后所见,却彻底改变他的人生。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连雷奋开也不禁皱眉。愤怒归愤怒,他所认识的叶老三既不好色也不怕死,
若仅仅是林田氏那尤物般的胴体腐化了叶振,事情就好办多了,杀掉那个女人便
是。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这些从炼狱归来的战士?

  「……喂鸡。」

  叶振扭曲的嘴角一颤,挤出破碎的笑容,仿佛伸展四肢徜徉于蓝天绿地,剎
那间忘了眼前的一切。

  「他的大女儿……在喂鸡。小小的娃儿,连路都走不好,左颠右晃的,比毛
茸茸的小黄鸡还像小黄鸡。她娘在一旁笑着叨念,那眸子像水一样清……大太保,
我睡了她,是我不好;但我不是贪恋她的美貌,才想离开兄弟,离开组织。

  「我……我和林飞一样。我们想的,也只是过上那样的日子。那怕一天也好。」

  雷奋开默然无语,蓦地仰头大笑,笑声惨烈。

  「叶老三!咱们不只是鹰犬、不只是刀剑,咱们是总瓢把子的骨头!像你我
这样的人,怎能过上那种太平日子!」

  垂死的叶振激动起来,猛一抬头,失焦的眸里绽出精光:「总瓢把子死了,
还要鹰犬做甚?还要刀剑做甚?咱们这帮老骨头,撑的是谁的血肉!」

  雷奋开骤然收声。再回头时,不止眸光,连声音都是冷的。

  「这是谁跟你说的,叶老三?是林飞么?」

  「你……你骗了咱,老大。忒……忒多年来,你骗得咱们好苦……」意识模
糊之际,不自觉露出了北地的乡音。

  适才的昂扬似是回光反照,他头脸渐渐沉落,语音含混,难以悉听。雷奋开
叉着他的颔颈一把提起,吊近面前,咬牙低吼:「说!谁跟你说总瓢把子死了?
是哪个杀千刀的混账王八蛋!」

  叶振身子痉挛,被雷滚般的吼声震得口鼻溢血,灵台倏然一清,睁眼惨笑:
「大……大太保,我没出卖兄弟,也没出卖过自己,那五百两是给阿贞照顾孩子
的,我自己一锭也没沾过。五百两银子,买不了总瓢把子的骨头。

  「从四太保告诉我」总瓢把子死了「那天起,我便决心这么做了。总瓢把子
用不着他的骨头啦,把弟兄们牢牢绑在这儿的,是大太保的私心。你骗了咱好多
年啊,老大……你……你骗了咱好多年……」

  雷奋开面无表情,手掌一紧,断续的语声忽然静止。叶振的头颈软软垂落,
搁在他效命了大半辈子的大太保肩上,只是这一回他再也无法言语。

  他盗取鹰符,非为换取贿银,而是想解散「指纵鹰」;坚持不死,是因为崤
河镇的竹篱笆后,有双盼着他回去的温柔眼眸。还有不知人事的俩奶娃儿,等着
依赖他长大,以取代那个被他亲手解交上级的父亲……

  一日指纵鹰,一生指纵鹰。

  雷奋开轻轻将他放落船板,为他阖上暴凸的双目,取了鹰符握在掌中,纵身
跃回岸上,起脚一蹬,小舟飞也似的滑出浅滩,「唰」一声被滚滚江流卷走,片
刻不知所踪。雷门鹤心中一阵不祥,才觉这厮佝偻的背影中透出难以言喻的威压,
蓦地转过赤红双目,轻笑道:「你行啊,老四。」

  (不……不好!)

  雷门鹤容色遽变,足尖一点,双膝以上分毫未动,袍袖、衣摆却「泼啦啦」
地逆风劲响,整个人自残影之中抽离,飞也似的没入林间!

  他号称「凌风追羽」,轻功上的名头还大过了擅使的兵刃,手把赤炼堂大小
事务的这些年,纵使日理万机,唯独腿上功夫未曾搁下;若非如此,他在退入精
心布置的密林之前,便已死在雷奋开的怒极一轰之下。

  面对身负绝学「铁掌扫六合」的雷奋开,雷门鹤丝毫不敢托大,然而逼命的
瞬息间,他仍深悔自己低估了老流氓的怒火爆发。雷奋开身眼未动,转头就是一
掌,见雷门鹤如狂风薄纸般遁入林影,也不忙追,提起左掌又是一轰!

  雷门鹤尚不及皱眉,一蓬无形涡流卷至,绞得他身形顿挫,几乎跌落地面。
百忙中抬眼,岸边哪还有什么人影?一道凌厉掌风直扑面门,雷奋开那五指箕张
的掌影已至眼前!

  雷门鹤这一生,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即使他还叫「胁翅虎」贺凌飞、与
「十五飞虎」盘据赤尖山时也不曾有过。当年南陵诸国的官军攻破赤尖山飞虎寨,
虎首「飞虎」云彪伏诛,十五飞虎死的死、逃的逃,他拖命遁入东海,是总瓢把
子给了他新的名字,以及一段重新开始的人生。

  但那只是交易而已,彼此都清楚得很,雷门鹤不欠他什么。总瓢把子赏识他
的聪明,以补麾下俱是骁将、却无文胆之不足,而他原先在「十五飞虎」就是军
师,这个位子驾轻就熟,双方各取所需,十足公道。

  他今日拥有的一切,并非乞讨或他人施舍而来。论出生入死,他并不比雷奋
开那老流氓来得少。

  在酆江上的那个狭小船舱里,身披裂创、衣衫褴褛的漏网匪徒,并不认为自
己矮了眼前意气风发的赭衣少年一截,就算他未施以援手,挽救自己于饥病漂流
之中,贺凌飞仍能在东海找到另一条活路。当时他蜷在舱板上瑟缩颤抖,一点也
不觉得死神近在身畔,正热切招呼他走入冥途。他对自己的命运充满自信。

  ——到头来,能将他如此逼近死亡的,还是雷奋开!

  掌力及体的剎那,雷门鹤袍袖一翻,亮出两支精钢判官笔,其中一支遮护头
脸,另一支却自肘后旋出,若雷奋开来势不变,一掌轰爆他面门的同时,小腹也
将被锋锐的笔尖洞穿,使的正是兵法上的「围魏救赵」之计。

  「哼!」雷奋开嘴角一抹邪笑:「你有胆子同归于尽?」呼的一声易掌为抓,
雄浑的内力自精钢笔杆透将过去,震得雷门鹤虎口爆裂,不由自主松开握柄;雷
奋开倒持判官笔一送,正中雷门鹤腹间,撞得他口喷鲜血,像断了线的纸鸢般跌
入树丛!

  「老……老九!」

  雷门鹤在摔出视界之前勉力一唤,周围突然「噗!」燃起四朵蓝汪汪的幽焰,
在空中漂浮不定,挟着诡异的气味,占住四角。

  雷奋开蔑笑:「好出息啊,老九!忒爱装神弄鬼!」提掌一劈,拟将挡道的
蓝焰震落,谁知身前焰朵轰然炸开,身后另一朵蓝焰却如燃油浇落,地面上升起
一片诡蓝火幕;左右两朵焰花恍若飞燕,旋扭着直飙而来!

  雷奋开张开手臂,也不见使什么招数,双掌旋扫,强劲的掌风掀得草屑狂舞,
林叶沙沙动摇,便是铁蒺藜、金钱镖怕也震开了去,何况是漂浮的焰火?轰轰连
响,两朵失控的蓝焰撞碎在林间,其中一朵拦腰炸断了一株双手堪围的大树,另
一朵却似浆水般泼上树干,「嘶嘶」地窜着白烟,显然调入了剧毒。

  蓝焰接连亮起,岂料雷奋开身法太快,一眨眼便追着雷门鹤扑入林间,但见
林后空地之上,一人云履高冠、青褐黄披,右手桃木剑,左手金丝麈,生得长身
玉面、五绺飘飘,本有些脱俗出尘的味道,但雷奋开委实来得太快,那人似没料
到得意的「雷鼓惊神四幻焰」就只挡了一霎眼,顿时手忙脚乱,匆匆将黄符串上
木剑,一指雷奋开道:「四太保驾前,岂容放……老大!你、你莫过来!再来我
放雷符啦!」

  雷奋开狞笑道:「闪开!哪这么多废话!」单掌轰出,身前乌影一阵乱摇,
那道人抱头缩成了一团,开碑裂石的六合铁掌却始终没打到他身上。他抬起头来,
总算稍稍放心,干咳几声:「老大,有话好好说,干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兄弟
们也不是怕了你,只是敬你年长资历深,不想破脸罢了。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
雷老大素来看我不起,我也不来与你计较,到底是拜了把子,不好……你这人也
是……我都说……」

  雷奋开懒得理他,停步凝神,一双鹰目炯炯放光,仔细打量这不到四丈方圆
的林隙地。他与那道人似隔丈余,当中却有朦胧恍惚之感,微一瞇眼,该无一物
的空间里依稀有些树影,实际上的距离难以测断,暗忖:「连老七也来了,这下
麻烦。」听道人兀自叨叨絮絮说个不休,又烦躁起来,暴喝:「你他妈的闭嘴!」

  真气鼓荡而出,两人间的空地为之一颤,林景宛若海市蜃楼,又像蒸腾热气,
被声波震得微微晃摇;眨眼虽尽复如常,却足以左证雷奋开的推想:这片林子被
人设下极高明的奇门阵法,眼前的林隙空地,决非它真正的样子。贸然行动,直
与蒙眼乱撞无异。

  这样的翳蔽却是单向的,敌明我瞽,相差何止道里计。

  纵有阵法保护,音波却是无孔不入,那华冠道人被震得半身酸软,也有些火
了,拎起桃木剑指着他:「老大!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么?我雷司命也不是没脾
气的人。老实告诉你,我适才已在这林子里布下了五部雷法,虽是匆忙了些,排
布不甚理想,不过比起上次在无双崖弄的算是……」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雷司命在十绝太保之中排名第九,人称「役马天君」,此「马」非是指日行
千里的神驹骏足,更不是恭维他能驾善御,而是印有铠仗兵甲的符箓黄纸、俗称
「甲马」的便是。

  这厮好作出家道的装扮,道门的斋醮法事、符箓咒术,可说是样样精通,有
板有眼,连米卦、摸骨、看相、安胎……能扯上边的都有研究。十绝太保中多的
是雷腾冲之流酒色不禁的家伙,便是雷奋开、雷门鹤也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兴
起时也要女子侍寝的。唯独这雷司命是认真吃斋,九爷院里真没有半个女人,只
有整天做不完的醮仪。

  雷司命热中做道士,修真炼丹,研究长生不死之术,却不是靠这个入得赤炼
堂,他有一门技艺独步天下,便是用火。举凡配炼硝药、制造火器,乃至战阵推
柴埋信,发动火攻,可说是无一不精。雷奋开听他说「五部雷法」云云,知道不
是什么召雷符之类,定是埋了炸药,心想:「手持火器便罢,炸药却大大不妙。
怕这胡涂蛋手滑,连自己都炸成碎片。」本想硬闯出阵的,此际反倒不敢妄动。
雷司命见他静肃下来,喜动颜色,转头道:「我早说啦,老大也讲道理的不是?
跟他好好说了,总能成的。」忽然一僵,想是捱了对话之人一顿骂,面上须挂不
住,讷讷转头:「老大,老四说了,你脾气忒坏,领着指纵鹰早晚出事。要不你
把鹰符交出来,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么?」

  雷奋开伪作沉思,片刻恍然点头:「还是老九说得有理。好罢,鹰符在此,
你们只管拿去!」铁简挟着巨力呼啸而出,瞄的正是雷司命的面门!

  雷司命料不到他这便动手,吓得往旁边缩去,那铁简对正他的脸额,瞄得分
毫不差,他却未纵身跳开。果然铁简一到身前便即消失,随即「砰」的一声,似
是击中树干,迸出无数裂响,声音仍是从雷奋开正前方传来,与原本所瞄并无二
致。

  ——果然如此!

  虽不知是如何办到,但他曾见过一种江湖戏法,戏台上观众所见的术者,其
实是以打磨透亮、涂了水银的镜面映出,正主斜站在一旁,故掷刀投剑皆不能伤。

  雷奋开鹰一般的目光掠过,捕捉雷司命转头说话的角度、缩避铁简的方位,
以及铁简击中树干、产生回响的距离……飞快推算出落差,再出手时掌势偏开尺
许,仿佛击在空处,却见雷司命「恶!」一声踉跄倒退,嘴角溢红,抚着胸膛软
软坐倒。

  雷奋开隔空虚劈一掌,打得雷司命身畔草屑激扬,抬头叫道:「老七!你再
不撤阵,我下一掌便送他归西!」

  雷司命坐倒在地,面色煞白,左手食中二指一并,指尖窜出一缕火苗,勉力
开口道:「老……老大!你……你玩真的,我放……放雷法打你!大……大不了
……大不了一起死……」

  雷奋开提气大叫:「老七!你听见啦,莫让他犯浑,连自个儿也炸了!快撤!」

  忽听一人沉声道:「不可!」却是雷门鹤的声音。雷奋开恶念陡生,嘴角泛
起一丝邪笑:「这还逮不到你!」运化双掌,便要向发声的方位击出,蓦地四面
八方响起了一把懒洋洋的嗓音:「雷老大,这阵原本只欲自保,你莫逼我伤人。
你的铁掌我挨不起。」

  雷奋开凝力不发,暗中观察声音来向,口里应道:「雷摧锋!你们哥俩和老
四一道,专程来对付指纵鹰,还说我逼你伤人?当真是好无辜啊!」

  被称作「雷摧锋」的男子懒惫一笑,淡然道:「雷奋开,你摸着良心说话,
我和老九为难过你么?老四找我们来,是担心你暴起伤人,你还真一点儿也不给
人冤枉,说你怎的,你便怎的。再说了,争权夺利、蜗角相斗,谁没干过肮脏的
勾当?莫说你没挖过雷老四的墙角啊!」这话连雷门鹤也骂进去了。雷门鹤虽隐
于阵中难以望见,料想脸色也不会太好看。

  雷奋开被他一轮挤兑,怒气渐平,思路益发清晰,冷然道:「总坛烧了,你
们几个太保就在这儿吹风看戏?」雷摧锋沉默片刻,才道:「我想那儿有你,比
我们几个加起来都顶用。不如在这儿守着,作案的总要走人罢?」

  「看来我还错怪了你。」雷奋开冷冷一笑,语气却不带犀利的嘲讽。

  「我是」锦阵花营「,花花太岁,只会喝酒吃肉,比起你们这些做大事的,
不过废物点心一个。」雷摧锋的口气听来很平淡,与其说是自嘲,更像是不萦于
心。「雷老大,趁今儿这个机会,你同老四把事儿都说一说罢。总瓢把子不在了,
现下是老四当家,你手里把着指纵鹰,大伙儿都睡不好觉。」

  雷奋开冷笑,冲身后比了比大拇指。「老巢正烧着呢,说这个合适?」

  「正合适。」雷摧锋道:「烧了咱们的风火连环坞,简直跟在祖爷爷坟头撒
尿没两样,这一条无论如何也要讨回来。帮子里四分五裂的,能济事儿么?总瓢
把子既然不露面不回来,就当他老人家不在了罢?你雷老大想坐总坛大位就直说,
要不别个儿坐了,你便不能反悔。」

  「老七,你这般使力,看来老四得给你个副总舵主做做了。」雷奋开冷语讥
讽。

  「我干不了。」雷摧锋的口吻蛮不在乎。「本来我只想要求」下辈子的酒钱,
赤炼堂得帮我清了「,现在恐怕还得再加一条:烧了风火连环坞的那混蛋归我。
我要找了出来,谁都不许抢,看我一刀一刀剐了他。」

  「好!」雷奋开一竖大拇指,抚掌赞道:「老七!过去是我小瞧了你,我雷
大给你陪个不是,你的的确确是条汉子!喏,东西在这儿,你把阵撤了罢,大伙
儿一次把事情谈清楚。」掏出还连着翼形外鞘的母牌往前一扔,不偏不倚落在雷
司命脚边。

  雷司命挨了他一记劈空掌力,内伤着实不轻,见他爽快将令牌交出,气登时
消了大半,转头道:「老四,你也别净瞪眼。我早说了,雷老大还是讲道理的。
早这么好好说不就结了?我说你啊,老是……」话才说一半,蓦地眼前一花,四
周的景物晃得几晃,剎时天旋地转;摇了摇脑袋回过神,哪有什么林间隙地?除
了身后倚着的那棵之外,周围全都是树,树与树间遍插黄幡,柔韧的幡竿被夜风
吹得低头晃荡。

  在雷奋开眼中,地景也正经历同样的变化。雷摧锋以旌幡排设奇门幻阵,令
林地凭空幻化,黑夜看来便如空出一大块隙地般。若雷奋开闷着头硬闯,势必撞
着这些从视界淡化、乃至蔽形的林木,届时不止滑稽,那是把性命交到他人手里
了。

  雷奋开心想:「总瓢把子好锐利的眼光!他看上的人,果有偌大本领!」

  黄幡幻阵消失,被隐蔽的雷门鹤也现出踪影,距那华冠道人雷司命不过几步,
神色萎顿,正盘膝坐地,运功调复。「老七……切莫信他!」他急欲起身,身子
一动旋又坐倒,可见受伤不轻。

  雷摧锋的声音仍自四面八方传来。「老四,轮到你了。你就说一句,是不是
要当赤炼堂的总瓢把子,领着帮子往下走?」雷门鹤要非伤后面如淡金,这下不
免要露出尴尬之色了。他与雷奋开明争暗斗十几年,争的自是总舵主的大位,却
无人说得如此直白。

  他心中描绘的登位大典,总要一一拔去了雷万凛、雷奋开这些或明或暗的威
胁,确定五大转运使已成为自家的铁桩,这才安排源源不绝的劝进,几经推托,
最后勉为其难接受,在轰隆震耳的欢呼中登上全新的总坛宝座……

  无论出于何种想象,决计不包括在江畔林间,受一头醉猫的无礼质问。

  「锦阵花营」雷摧锋人如其号,在组织里是个极不起眼的家伙。

  总瓢把子失踪之后,这人除了镇日浸在酒缸里,几乎啥也不做,自我放逐得
非常彻底。近五年来,雷门鹤处理过与「雷摧锋」三字有关的文书案档,就只有
酒肆的赊条与赌场的借据,能令日理万机的四太保留下印象,显然数目不菲。

  赤炼堂还养着他,不过是看在这厮人畜无害,喝得醉醺醺的不惹事端,比贪
婪凶暴的雷腾冲之流省心。今夜,老子还真是阴沟里翻船,栽了!雷门鹤心想。

  「若……」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挥去心底的不快,面上不露半点,正色道:
「倘若没有更合适的人,我愿出面领导本帮,重振昔日声威。」对面,雷奋开双
手抱胸,歪斜的嘴角抿着一抹恶意的笑。「饶富兴致」四字恐怕还不足以形容他
的欢快,那是比幸灾乐祸更乐在其中的嘲弄。

  雷奋开恐怕作梦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这样的猴儿戏吧?

  (可恶!)

  雷门鹤强抑不满,沉声提醒:「老七,以这厮的武功,咱三人连手都打他不
过。你这么爽快撤了迷阵,不怕大太保暴起伤人?」

  「那你瞧,他像不像要暴起伤人的模样?」一条灰影由树间跃下,脚步虚浮、
颠颠倒倒,一身洗白了的灰布棉袍有补丁有破孔,蓬乱油腻的长发披覆头脸,连
五官都看不清。往任何赌坊酒肆的后巷走一趟,总能在最黑的角落找到这样的落
拓汉子,一点儿也不起眼。

  雷摧锋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骨碌碌地灌了一小口,珍而重之地舐干葫芦口和
塞盖上的酒汁,才又塞好系回。「这是我的阵,老四。我只撤了迷眼的部分,老
大要是往前动一动,我保他撞断一条腿。」

  雷门鹤半信半疑。「你是说……还有阵法困着他?」

  「要不,他早冲过来啦。」

  「怎么……怎么看不见?」

  「看不见并不代表没有。」

  「你过来些。」雷门鹤冲他一径招手:「那厮的隔空掌力惊人,当心别中了
招。」

  雷摧锋懒惫一笑。

  「便杀了我,阵也不会解。他这是存心跟谁过不去?」

  「那就好了。」雷门鹤放心点头。「来,扶我一把。」

  雷摧锋走近,搀着雷门鹤的臂膀将他扶起,淡然道:「都说清啦,以后可要
喊你一声总瓢把子了。你——」身子一僵面色丕变,缓缓低头,赫见一杆精钢判
官笔搠入腹中,直没至柄,枝杈似的缠革握柄正稳稳握在雷门鹤手中。

  「老……老四!你……这是……」

  「我本来打算老老实实付你后半生的酒钱,一毛都不短你的。」雷门鹤啧啧
摇头满脸遗憾,仿佛是真的觉得难过。「可惜你一点也不听话。老子的银钱,只
给听话的狗。」

  「你说……指纵鹰里不……不平静……还有……以后谁当家……大伙谈……
谈出个结果……」雷摧锋一口真气转不过来,错愕地睁大了惺忪醉眼,鲜血自抽
搐的嘴角汩汩而出。

  「我让你一有机会,便杀了他!」四太保咬牙切齿,面上依然带着扭曲的笑
容。「不是让你来扮和事佬,净问些蠢问题!我跟他的事,远比你们想得更简单,
不过是」你死我活「四字而已。」

  雷摧锋身后,倚树调息的道人这才明白发生何事,双目圆睁,颤道:「老…
…老四,你杀……杀了老七!这……这又是为何?」雷门鹤猛然转头,眼中放出
狼一般的厉光,狞笑:「不合我用,一般杀了你!」一指前方,暴喝道:「杀!」

  雷司命肝胆俱寒,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自怀中掏出雷火弹、寒火惊鸦、雷
鼓惊神四幻焰等火器,劈头朝雷奋开掷去。须臾间,爆炸声不绝于耳,硝雾布满
林间,中人欲窒。

  雷奋开本欲挥掌接敌,谁知才跨出一步便似踩空,继而脚跟剧痛,仿佛磕中
坚石擂木,感知、方位俱都错乱,不可以常理忖度,知雷摧锋所言非虚,这秘阵
仅解了黄幡迷眼的部分,尚有其他设置,忙鼓荡真力使开「天道归余」极式,无
数火器射入气团,来势陡滞,旋被掌风扫开,炸得林周残倒一片。

  雷摧锋的遁甲奇阵本借地势而成,阵基被轰毁大半,登时无继。雷奋开只觉
眼前又一颤,挥散硝雾之后,见林地间大小石块错落,按着未知的理数井然罗列,
不觉心惊:「靠这些破烂石头,便能成此迷阵?」忽见雷门鹤转身欲逃,怒道:
「狗贼!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双掌轰出,直扑雷门鹤之背!

  千钧一发,一抹铜光穿出林叶,来势劲急!雷奋开识得厉害,手掌拦、拨、
抹、挑,将一轮骤雨般的急攻化消无形,正要补赞一记「万乘西川」,真气忽滞,
伤疲迸发,攻势顿挫,反吃了来人一记,「啪」的一响,左肩热辣辣一痛,手臂
几乎抬不起来。

  幸而那件奇门兵器生得铜尺模样,上镶六枚铜钱,无锋无刃,不致卸下他一
条臂膀。雷奋开暗凛:「是」天衡六帝尺「!看来,老五也投了那厮!」便只一
阻,雷门鹤已被救走,雷司命亦不知所踪。

  他自树干挖出铁简,但鹰符母牌已不在原处。雷门鹤无比精细,纵是命悬一
线,也没忘了最要紧的物事。

  雷奋开走到老七身边,将他的头颈扶起。那柄精钢判官笔还插在雷摧锋腹间,
几乎透背而出,身下黏稠的乌浓血泊不住扩散,眼见是不能活了。

  「别……别教……教训我……」落拓的汉子眸光空洞,颤着嘴唇低声说:
「我……听……听得烦腻……」

  「都一样的。」雷奋开一笑,低声道:「你方才若一股脑儿解了阵,说不定
我便先动手了。我和他,本是一样的。」

  雷摧锋泛起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总……总瓢把子舍……舍下我……我们的时候,知道……知道有这么一天
么?有这么一天……大伙儿开……开始你杀我、我杀你的……他……那时便已…
…知道了么?」

  雷奋开并不想回答。然而看着那双逐渐失焦的眼眸,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嗯。」

  苍白的嘴唇微扬,雷摧锋缓缓阖上眼睛。「这样……我就能当他死了。当作
……是你们俩杀了他……没……没什么好上心的了……」声音低落,终不可闻。
怀中之人与他毫不熟悉,这人的生与死微不足道,高不过总瓢把子的计较安排,
但雷奋开忽地疲惫起来,背后的伤口痛得鲜明,几未察觉有另外一个藏身已久的
人悄悄来到身后。

  「但,总瓢把子并没有死,对吧?」

  那人温文尔雅一笑,俯视着怀抱死去弟兄的初老汉子。「能不能麻烦你告诉
我,总瓢把子在哪里?」

  第八七折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在风火连环坞这厢,情势发展已远远超出鬼先生的预料。

  在今夜以前,「耿照」二字于他,至多是个胡搅蛮缠的冒失鬼,总在执行计
划的紧要时刻冷不防杀将出来,把原本的精密布置全盘打乱,十分恼人。及至此
刻,鬼先生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这名出身平凡的乡下少年,竟能东拉西扯,与三十年来各不相属、形同陌路
的七玄势力都搭上了线,甚且将之一分为二,分庭抗礼,无论欲敌或欲友,其影
响力皆不容小觑。

  新任的「鬼王」阴宿冥来历成谜,只知地狱道多年来远遁南陵,重入东海地
界不过是旬月里的事,能与他有什么瓜葛?狼首聂冥途被囚将近三十年,新出未
久,又是如何与这少年结下梁子?更别提那「玉面蟏祖」雪艳青——当世七玄或
灭或隐,其中最易探听掌握的一支,当数鲜旗明帜、大张声势的天罗香。而在鬼
先生的情报卷子里,关于此姝诸般条陈,犹如一张刻意伪造的无瑕新纸:自幼在
深宫般的天罗香长成,被当作未来的掌门人悉心培育,专心习武,别无其他;接
掌大位后,又为拓展天罗香的版图东奔西走,转战各地,无日无之,据说自出道
以来未尝一败。在被视为「淫窟」的天罗香里,她与男子的接触仅止于战场之上,
唯一的关连便是击败他们,使之对天罗香俯首称臣。

  她没有喜好、没有偏私,没有什么列得出来的劣迹陋行,甚至没有近习亲友;
不插手组织的运作,不食人间烟火,于天罗香之内却如神明偶像般受到门人的崇
拜;不战斗时,便只一股脑儿钻研武艺,二十年间从无间断。与其说是蛛巢艳后,
雪艳青更像是不通世务的武痴,心无旁骛,从而造就了这一身号称无敌的不败战
绩。

  鬼先生起初觉得匪夷所思,怀疑是故意放出的烟幕,与雪艳青接头后,方知
线报不假。若无蚳狩云在旁,这名白皙秀丽的女郎心思之单纯,几与女童无异,
连她那威力无匹的秘藏绝学「玄嚣八阵字」都仿佛因此打了点折扣,浑不如实际
施展时那样深具威胁。

  像这样一个被豢养在水晶龛里的人儿,又怎会力保耿照,不惜与七玄同道反
脸?

  ——打下耿照这枚楔子,能掘出多少埋藏的纠结与秘密?

  (这……真是太有趣了!)

  鬼先生手里捏着一把汗,强抑着体内贲张的血脉,对雪艳青笑道:「蟏祖欲
知之事,无论如何艰难,我都有把握为蟏祖打探清楚,双手奉上。蟏祖只须杀了
此人,如何?」

  雪艳青微怔,雪白的面庞掠过一丝踌躇,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咬唇道:「我
……我不能够告诉你。这事不便与外人说。」回头神色已凛,鬓边两绺茶金色的
淡细柔丝逆风飘拂,口吻坚定:「南冥恶佛!我不欲与你动手。这名少年,可否
请恶佛手下留情,莫与天罗香为难?」

  对面,聂冥途咧嘴一笑,森然道:「敢情蟏祖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啦。便是恶
佛肯让,你还没问过我肯不肯哪!」雪艳青皱着姣好的柳眉,似乎不太明白他的
意思,片刻才道:「若恶佛肯让,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聂冥途面色微变,却见阴宿冥霍然回头,怒火腾腾:「淫妇!你说这话,也
不怕闪了舌头!」雪艳青对她的辱骂似乎一下反应不过来,秀眉微蹙,遥对陷坑
对面的铁塔巨人道:「恶佛若不留难,凡我天罗香在七玄大会中所得,愿与恶佛
共享!」

  以此为注,实在不能说不诱人,私相授受或可一谈,当着主办人的面公开叫
嚷,不免失之儿戏。鬼先生见她面色忧急,所图必非身外之物,灵光一闪,笑道:
「据我所知,这位耿大人不通医术,救不了蚳长老的。蟏祖若信得过我,我手上
有堪治百病的神医人选,保证药到病除。」

  雪艳青俏脸微变,难掩诧异:「你……你怎知道姥姥她……」忽想起蚳狩云
昏迷前殷殷嘱咐,此事决计不能泄漏与外人知晓,细如编贝的莹齿轻咬下唇,生
生将后半截吞入喉中。

  (果然如此!)

  鬼先生剑眉一轩,眼中不禁微露笑意。

  早在安排破驿狙杀时,他便觉得不对。

  对他来说,提出刺杀镇东将军的计划不过是试探,以了解「妖刀」这块香饵,
对现存的七玄势力有多大的诱因,肯为它付出什么代价,在鬼先生心里,并不真
的认为有人会甘冒奇险,前去狙击镇东将军。因此当天罗香表示「蟏祖愿往」时,
他还以为听错了,又或以手腕过人闻名的七玄大长老蚳狩云看穿了试探,索性来
个将计就计。

  新任的「鬼王」阴宿冥好大喜功,把近年来名头响亮的天罗香视作劲敌,一
听蟏祖要去,仿佛怕落了下风,忙不迭答应。鬼先生始终抱持着高度的防备之心,
暗中观察两拨人马的行动,直到雪艳青攻入破驿,才知她是来真的,非是将计就
计、装腔作势而已。

  这实在太奇怪了。

  就像随口编了个拙劣的谎话,竟也骗到了人。高明的骗子不会以「点子上钩」
自满,而是要从中究出个道理来,把侥幸化为动因,下回再想如法炮制,便毋须
运气加持。

  ——如果蚳狩云在雪艳青身边的话,决计不会让她做出「狙击将军」的事来。

  反过来说,从天罗香参与刺杀行动伊始,雪艳青身边便没有了蚳狩云。

  蚳姥姥死了?不像。雪艳青不见悲愤,只是着急。蚳狩云更可能是病了,又
或身受重伤——不久前,天罗香折去多名迎香使与织罗使,蚳狩云久未视事,兴
许与此有关。

  鬼先生见她神色动摇,赶紧打蛇随棍上。「为团结七玄,我可为蟏祖留下这
名少年的性命,待蟏祖拷问出消息后,记得将人头还给在下即可。蟏祖以为如何?」

  「这……」雪艳青纵使涉世未深,也明白鬼先生已再三让步,不禁犹豫。

  而鬼先生等的,恰恰便是她剎那间的迟疑。

  泼刺劲风刮面,檐上的鬼面人翻袍卷落,如枯叶似蝠飞,凌空越过坑陷,伸
手径拿耿照肩臂!雪艳青美目圆睁,咬牙道:「鬼先生!你——」正欲纵身,对
面一股巨力袭来,气劲所及,掀得坑底地面波波涌起,宛若层澜,声势十分惊人。

  这一击的威力铺天盖地,封住她身前诸般进路,雪艳青无意回避,雪酥酥的
一双皓臂于胸前圈转,猛然下击,簌簌迭来的土浪撞上一堵无形气墙,凭空垒高
丈余,尘飞云走之间,堆成象牙状的土山尖不堪负荷,一股脑儿倒掀回去!恶佛
一挥泥瀑,魁梧的身形及时后跃,铁链相互撞击,响声清脆动听。

  变生肘腋,在场都是七玄里的拔尖儿人物,应变之快,其间不容一发:聂冥
途正欲扑前,阴宿冥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轰出,狼首未敢以背门相应,两人
身形倏转,眨眼间数度易位,爪劲、掌风撕开夜飔,斗得分外紧凑。

  那血甲门人手一挥,五指笼在袖中,无形震音却「泼啦!」鼓袖如帆,地面
上激草扬灰,音波似有实体,游蛇般窜向五帝窟二人!

  漱玉节识得「箜篌血刃」的厉害,随手将弦子扯至身后,半截窄剑递出,银
光吞吐,「飕飕飕」地黏上那人的头、颈、胸等要害,一轮剑芒逼命,全仗招式
迅辣,不挟丝毫内力。

  血甲门人隔着袖布轮指,透劲所及,空中嗤嗤声不绝,于不含内力的剑招却
无着力处,反被迫得左支右绌,肩臂屡绽血花,幸漱玉节不敢运劲,伤口俱都轻
浅。漱玉节杀着尽展,但未运真气,威力再难提升,暗忖:「这人好厉害的身法!
诈作不敌,必有图谋!」

  鬼先生蝙蝠般从天而降,足未沾地,一手已朝耿照肩头按落。

  耿照手无寸铁,危急间侧身一让,鬼先生「唰!」爪势落空,头下脚上的坠
向地面,拧腰勾腿,乌皮六缝的皂靴厚底往他臂上一蹬,钢刀自臂后旋出,抹向
一旁的染红霞!

  染红霞正持剑来救,眼前忽地一花,一团银光已欺入怀中,昆吾剑毫无使开
的机会,仅能以剑格相捍;飕飕几声,胸前、肩臂裂帛飘飞,露出大片肌肤,当
胸一刀由左边锁骨拖下,迤至乳间又勾起,正是一搠不进、改刺为剜的毒招。

  她乳上吃痛,本能斜肩避开,内外数层衣物应声而分,连贴身的莲红锦兜也
不例外,浑圆高耸的雪峰上留下一道浅浅殷红,隔着破孔依稀见得小巧的粉晕;
若避得慢些,怕连乳蒂都要被一刀削落。

  胸间羞处示人,染红霞却不见动摇,凝神专一,以剑格应付那快得肉眼难见
的刀势,昆吾傲视群伦的锋锐全无用武之地,顷刻间已换过十余招,臂间衣物如
被刀风卷过,雪肌于破孔间若隐若现,樱红飞溅、彷似散华,全仗她避得及时,
奋力格挡,手筋、腕脉等才未被快刀割断。

  「红……二掌院!」

  才一个错身交睫,玉人已被逼至绝境,耿照双目赤红,奋力出掌;忽觉不对,
身子生生一顿,及时跃开,鬼先生的刀锋堪堪掠过喉头,如非钢刀甚短,碧火神
功又有奇妙感应,这下便是血溅五步的收场。

  耿照捂喉踉跄,鬼先生顺势回臂,刀光再度扎碎在染红霞饱满的酥胸前,映
得肌莹通透,衣下如裹玉脂,曲线纤毫毕露,说不出的诡丽。他这一刀游刃有余,
只差分许便要割开耿照的喉管,却不影响另一头的压制,其间竟无半息之差,染
红霞仍被快刀所箝,剑招难以施展。

  众人都胡涂了,不知他到底针对的是谁。却听鬼先生放声大笑:「诸位!我
乃做庄之人,岂可与各位相争?彩头不变,仍是典卫大人的项上人头,先得者胜!
蟏祖若然得彩,我定教蚳长老病起伤愈!」

  雪艳青正忙着与恶佛斗力,一招令陷坑覆顶,地貌又生变化,心知眼前乃平
生劲敌,隔着隆起的地面凝神对峙,再出手必是石破天惊的一击。狼首与媚儿缠
斗片刻,见她探手入怀,交襟露出小丬角黄卷,咧嘴低笑:「娃儿!是你的手快,
还是我的嘴快?」阴宿冥咬牙低声咒骂,两人倏然分开。另一边,漱玉节剑毒如
鸩,逼得血甲门人不住倒退,蓦地举袖往剑刃上一弹,「箜篌血刃」的无形震音
寄附而上,漱玉节浑身气血翻涌,手中窄剑再也握持不住,铿然坠地。

  血甲门人暗招得手,「咦」的一声,矮壮的身形一霎数转,倏地飘退,伸手
点了肩胸几处穴道,拱手道:「佩服、佩服!」

  原来漱玉节冒着损伤功体的危险硬受一记,却在震波透体的瞬间积攒余力,
发出一道针尖剑劲。这招当日连岳宸风都避不过,血甲门人不察,竟被贯穿肩膊。
伤口不过针眼儿大小,便褪了衣衫也难用肉眼分辨,却是扎扎实实地受了伤,而
且还是受伤之后才知中招,连她是如何出手的亦不可知。两人各出阴招,谁也讨
不了好。

  约莫心生忌惮,那人退开后便驻足不动,立身暗影之中,再不言语。

  鬼先生的话一出口,六人各自心思。数道目光接连投来,有凌厉有阴狠,也
有冰冷不带一丝人味的,耿照心底寒凉,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然而眼下别无
选择——他着地一滚,起身时已将妖刀离垢抄入手中!

  (好……好烫!)

  铁柱般黑黝黝的刀柄透着炙人火劲,即使空置良久,刀身的温度仍旧高得令
人难以忍受。耿照掌中仿佛被烫脱了一层皮,连鬓边毛发都卷曲起来,强忍高温,
举刀指向鬼先生。

  (能附我身……能夺走我的意志的话,你就来吧,妖刀离垢!)

  「小和尚!」阴宿冥回过神,语声不自觉地拔了个尖儿:「你……你干什么?
快……快放下那把鬼刀!你以为你谁啊?快……快放下!」

  鬼先生闻声一凛,浑身刀劲迸发,刀上的力道用实了,鬼魅般的身法终于露
出一丝空隙。染红霞抖开剑刃,昆吾厚重的剑身摇颤如竹,嗡嗡声不绝于耳,剑
影迭合的剎那,刚劲贯开刀网,染红霞一声清咤,昆吾中宫递出!

  激越的铿响过后,鬼先生点足退开,随手抛去空柄,见削断的刀板散落一地,
抚掌道:「剑好,剑法更好!」万里枫江「四字,果非虚名!」

  染红霞面色煞白,瞅着不远处的心上人,不曾稍稍动摇的持剑之手,此刻却
簌簌颤着,全然不受控制。

  她亲眼见过善良可人的师妹碧湖被万劫附身、变为嗜血修罗的模样,常于梦
中惊醒。还有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崔公子,在离垢的操弄之下,将偌大的风火连环
坞化为修罗火海,葬送多少无辜的性命……如今,竟是耿照执起了妖刀!

  「不要……」她喃喃低语着:「快、快放下来……不要……」

  「别怕!没事的。」

  耿照遥遥冲她一笑,虎目迸光,转头直视鬼先生。

  「世间之事,必有其因!你的妖刀若能控制人心,便来控制我如何?」唰的
一声刀尖对正,向前跨出一大步。

  七玄首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俱都十分怪异。

  ——手握妖刀,便即失去自我,成为被刀所奴役的刀尸。

  只有鬼先生所掌握的号刀之法,才能正确操纵五把妖刀。

  即使是夺得妖刀万劫的天罗香,也不敢冒冒然派人试刀。然而眼前手握离垢、
义正辞严的少年,却是对鬼先生这番说帖的最大讽刺。敢把当世七玄的首脑们当
成傻瓜愚弄,可不是假托「狐异门后人」便能一笔带过的。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呀?」鬼先生夸张地摊手。「你怎没被妖刀附身?
莫不是……是了,定是妖刀坏啦!连火也不冒,肯定坏掉了。」

  他壮胆似的双手叉腰,带着扮戏文似的矫异,也不知是故作姿态,抑或连惊
惧都如此做作不自然。「你……你少得意!这刀坏啦。要是没坏,你便与崔滟月
一般,也要受妖刀的控制!」

  「是么?」

  耿照提运内力,于丹田内挲摩化骊珠,刺激骊珠释放奇力,由握柄注入离垢。
柄内果如先前所猜想,填有能引内气的石英、云母等之类,一旦内力灌注其中,
便似江水入渠,加速离体,毫无强施内力于外物的迟滞。

  奇力源源不绝输入离垢,乌沉的刀身亮起,由黑转红、由红转刺白,炙浪轰
然迸射。因失去刀尸而沉睡的妖刀离垢,再度苏醒!

  化骊珠无火元之精的辟火奇能,威能却更甚火精,充沛的供输之下,刀刃的
边缘「轰!」冒出整圈烈焰,仿佛刀柄以上是一大蓬跃动的红莲业火。

  聂冥途青黄邪眼一睨,目光盯着鬼先生不放,仿佛盯上青蛙的蛇。「早知道
没名堂,这刀我便拿啦。鬼先生,你真是狠狠玩了咱们一把呀!」阴宿冥犹抱企
望,尖声道:「他真是被妖刀附身了么?你……你既能控制妖刀,自有解法不是?
快叫他把刀放下!」

  耿照强忍半边焦灼,尽量将刀拿开,提声喝道:「都是那厮的巧言诡计!离
垢刀在我手中,我仍旧是我,不是什么刀尸!」众人面色丕变。阴宿冥双肩一缓,
冷笑:「不是最好!你我的恩怨,便来清一清罢!」语声中却似带欣喜。

  一旁聂冥途以舌舐唇,笑道:「妖刀我还有几分忌惮,若是你耿小子嘛……
嘿,把刀交出来!」

  情况明朗,阴、雪二姝乃至南冥恶佛,以及那幽影中的血甲门人无不摆开阵
势,或欲劫刀,或欲抢人。耿照挥动离垢,却比崔滟月所持更加难当,丈余方圆
内木焦土裂,众人皆近身不得,反被五尺来长的冲天焰刃迫散,纷纷跃上墙头。

  「喂!」阴宿冥见情况不妙,转头逆风大叫:「你惹的麻烦,却要如何收拾?」

  「麻烦?」

  鬼先生纵声大笑。

  「今夜的重头戏才要登场,我收拾什么?」自怀中摸出一物,以掌掩住,凑
近口边,似是竹管铜簧一类的物事,却未吹出声响。阴宿冥看得满肚子火:「都
什么时候了,听你吹鸟笛!」正欲开口,眼前忽现奇景——倒在角落里的崔滟月,
竟巍颤颤地动起来,动作僵硬如傀儡,若非伤重难支,只怕又要起身杀人。

  更骇人的是:原本正气凛然的耿照,神情忽然呆滞,两眼空洞,肩膀颤抖片
刻,手臂倏然垂落。炙人的烈焰巨刃「铿!」插入地面,火焰如油水流布般推散
开来,一路蔓延至耿照脚下,赤亮的火星沾上他的衣摆裤脚,噗嗤嗤地烧将起来,
他却恍若不觉。

  染红霞舍不下他,并未跃上檐角以避锋焰,而是节节后退,一路退到了院墙
边。她背倚高墙,怔望着耿照,恐惧逐渐在美丽的瞳眸中扩散开来,轻唤:「耿
……」语声哀凄,难以成句。

  鬼先生笑道:「比起手不能提的崔五公子,典卫大人这块资材可说是上上之
选。诸位!都来见一见妖刀离垢最合适的刀尸人选,出身铸铁名门流影城的耿大
人!」

  聂冥途突然转头,冷笑道:「这是你原本的盘算?我瞧着不像啊。」

  鬼先生不置可否,从容道:「这厮近日甚受慕容柔信任,莫说镇东将军,连
皇后娘娘也杀得。普天之下,没有比他更可怕的刀尸。」仍是一贯的诙谐语调,
活像婚丧筵席带动气氛的白席人,越说越是来劲:「今夜的表演将近尾声,想来
在七玄大会召开之前,诸位该能打点精神,好生搜集圣器,取得与会资格。亲莅
大会收获甚巨,诸位皆是一方魁首,目如鹰隼,切莫错失良机,耽误了买卖。

  「节目的最后,为诸位安排的是一场令人痛彻心肺、肝肠寸断的奇情好戏,
有分教是」活郎君不知人事,俏红妆血染刀头「,缠绵纠葛,绝对值回票价!怕
见血的请先行离去,今夜的谈心茶话会到此告一段落,招待不周处,请诸位见谅。
散会!」

  夸张的笑声随着劈哩啪啦的燃烧声响远远送出,鬼先生举掌掩口,语声一瞬
间变得冰冷尖亢,带着诡异的歪曲:「杀了染红霞!要完完整整割下她漂亮的脑
袋,不得有误!」

  耿照——或者该说是离垢的刀尸——歪了歪头,平举刀刃,缓缓迈步,颤巍
巍地朝倚墙的红衣女郎逼近。

  高墙之上,弦子肩头才一动,已被漱玉节按住。黑衣蒙面的宗主冲她摇了摇
头。「莫急!再等会儿。他不是这么容易丧失意志的人物。」弦子面无表情,眼
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带着火焰,一步步逼近失措的染红霞,紧握灵蛇古剑的
五指指节绷得青白。

  或许在弦子心里,她知道耿照绝对不想这样。

  而对染红霞来说,这简直像是一场不醒的恶梦。

  不久前才互吐情衷的爱侣,摇身一变,沦为失去灵魂的喷火恶魔……面对妖
刀及鬼先生都不曾动摇的女郎咬着牙,不让泪水滚出眼眶,昆吾剑尖不停颤抖,
遥指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曾夜夜在梦里出现,想来甜蜜而苦涩的黝黑面孔,在
心底默念了无数遍:「醒……醒过来……求求你……醒过来……醒过来……」

  再不醒来的话,我要杀你了。女郎「呜」的一声,摒住涌上鼻腔的酸楚,强
迫自己专心致志,把注意力集中在离垢刀上。

  耿照非是崔滟月,他的身手、根基远胜崔滟月,更是将军身边之人,握有越
浦内外通行无阻的金字牌,狙杀将军、甚是皇后易如反掌。他若被妖刀控制,为
祸之烈,绝非余人可比。

  权衡这些令染红霞心痛无比,但她无法假作不知,盲目赖着一丝侥幸,希望
他会突然复原。

  即使群邪环伺,不知能否生离此地,水月停轩的二掌院仍心系天下正道,深
知被妖刀控制的耿照一旦离开血河荡,今夜便足以酿成天翻地覆的巨变。「解除
控制」跟「除去刀尸」是唯二的选项,她只能选择不会失手的那一个。

  耿照的动作犹如坏掉的药发傀儡,僵硬死板,浑不似平日矫健,纵有离垢在
手,胸腹喉间仍是空门大开。染红霞攒紧昆吾,照定中宫,待他走进三尺之内,
极招「江石缺裂青枫摧」便要出手,一举贯入咽喉!

  (快……快醒过来!耿郎……求求你,快快醒来!)

  「喔,你走眼了啊,鬼先生!」聂冥途露出残忍的狞笑,饶富兴味:「他俩
不是相好,依我看,那女娃娃是真想要他的命哪!」

  鬼先生哈哈大笑,径顾一旁。「恶佛,染二掌院花容月貌,尤其那双勾魂眼
儿分外英媚,实属难能。割将下来除去眉发,好生硝存,送与恶佛留念如何?」

  满身暗花的铁塔巨汉抱臂不语,半晌才道:「不是尼姑,我没兴趣。」

  「恶佛有所不知,」鬼先生笑道:「水月停轩也是拜佛菩萨的,算是东海少
有的央土佛脉之一,非泛泛的佛样龙神庙。这妮子外表不是尼姑,骨子里说不定
能烧出舍利来,比寻常寺院的比丘尼还有佛味。」恶佛依然抱臂环胸、沉默如铁,
看都不看他一眼,半天才自齿缝间迸出两字:「有趣。」

  而雪艳青关心的,则是另一件事。

  「鬼先生!」天罗香之主拄杖披发,于炽烈的焚风中大声问道:「妖刀若附
了他的身,还能问话么?如若不能,烦你即刻解除控制,我有事要问他!」白皙
的秀额间紧蹙着眉,仿佛动了真怒。

  鬼先生耸肩一笑。「既宰制了身心,自能套出所思所想。我早说了,宗主欲
知之事,尽管包在我身上。」谁都听得出他答非所问,雪艳青却是闻者不疑,只
是不喜他吊儿郎当的轻佻口吻,蛾眉未见舒展。

  忽听聂冥途道:「鬼先生,我看你这号刀之法不灵啊。瞧瞧耿小子的模样!」

  众人依言转头,赫见耿照拄刀撑地,单手扶额、浑身剧颤,模样十分痛苦。

  染红霞再也顾不得旁人目光,叫道:「耿……耿照!快醒醒!妖刀邪物,岂
能动摇你的心志?快清醒过来!」毕竟脸皮子薄,「郎」字方欲吐出,又硬生生
改口,直呼其名。

  耿照单膝跪地,粗着嗓子剧烈喘息,颤声道:「红……二……二掌院……」
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左手五指陷入发际,指关节绷得煞白,似将插进颅中。
鬼先生自操纵刀尸以来,从未遇过如此情状,心中一凛:「莫非……是高柳蝉那
老东西做了手脚?」不敢大意,忙将掌中物凑近嘴唇,运功吐气。匍匐在地的崔
滟月突然昂颈咆哮,吼声中气十足,仿佛中了什么回魂咒,垂死的傀儡不但活转
过来,还变得龙精虎猛,全然无视伤势,肆无忌惮地撑起残躯!

  耿照厉声惨叫,一手捂头,另一只手却胡乱挥动离垢,扫得焰火阑干,四野
一片赤红。「别……别再响了……好吵……痛……痛死我……痛死我……」哔剥
几声,身畔一堵高墙耐不住烈焰,连砖带柱轰然坍倒!

  聂冥途见情势不妙,冷冷回头。「喂喂!难道这也是你安排好的?」

  鬼先生不理他的讥嘲,鼓劲吹奏,耿照挣扎越甚,同时离垢刀上的焰火光芒
无比炽亮,威力胜过崔滟月所执数倍、乃至十数倍,火劲蔓延开来,众人便是想
走也走不了了。

  (不妙!)

  这耿姓少年是高柳蝉悉心培育的种子,潜质是群尸中一等一的,若非遭琴魔
魏无音插手,乱了组织的计划,姑射断不会轻易放弃。

  做为最终的「蛊王」之一,难保高柳蝉不会在培养的过程中埋下什么特殊禁
制,非是鬼先生这具「号刀令」能完全操控。在「姑射」之内,他始终觉得高柳
蝉与古木鸢的关系非同一般,没什么具体的事证,直觉却相当强烈。

  做为众人的领袖,古木鸢君临姑射,尽管对鬼先生倚赖甚深、频以「左右手」
呼之,毕竟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而古木鸢和高柳蝉则更像是同侪,古木鸢与那
个老怪物说话的口气,与其他人有着极其微妙的差异。

  如无必要,鬼先生并不想暴露耿照,而是以普通人的身分将他除去。眼看场
面失控,须立刻将离垢刀收回,放任它继续为耿照所持,不可避免地将暴露「姑
射」的存在——直到此刻,在场众人才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鬼先生。

  鬼面黑衣人瞬间失去踪影。雾一般的身形自墙头消失,又忽然自耿照身后聚
起,不仅快,更快得毫无征兆,连狼首的照蜮邪眼也无法看清其轨迹。七玄宗主
虽各负艺业,单论这一个「快」字,谁也没把握能避过这招!

  「好……」聂冥途彩声未落、黑雾将聚的剎那,突如其来的焰火猛将雾丝劈
散!

  (好……好快!)

  瞬目之间,雾影几经聚散,距离不出三尺范围,方位数易,黑雾一现旋被火
焰劈散,时间差越来越短,最末一击竟是火光先出,雾丝才缠着刀柄一转,离垢
刀应声落地。被撕裂的黑雾卷风扑上檐角,化成了鬼先生焦烂的衣摆,飞萤般的
火星沾上糊纸鬼面,「轰!」烧了起来。

  鬼先生举袖掩脸,信手将着火的面具拍落。

  他虽打落了离垢,却腾不出余裕取刀。再迟一瞬,火焰将命中头颅,将脸孔
劈成两丬,堪称生平至险。他出了一背冷汗,只是瞬间被高热蒸发,无人察觉异
状。

  ——这不可能是刀尸的速度。不可能。

  (刀尸……决计没有这样的灵敏反应!)

  妖刀离手,耿照却未恢复正常,仰天虎吼双目放光,挥爪扑向聂冥途!「我
还没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啦!」失刀的少年在他看来非是威胁,狼首急于取
得与会的资格,唇绽邪笑,屈指如钩,「狼荒蚩魂爪」叉向耿照的咽喉!

  耿照不闪不避,蚩魂爪扣住人身最柔软的喉咽,聂冥途方才一喜,随即骇异:
「好烫!」爪劲一泄难以握实。耿照恍若未觉,并不忙着甩脱,同样也是五指钩
爪,呼的一声径抓狼首面门!

  聂冥途是爪力的大行家,七水尘废去他的「青狼诀」邪功,却无法剥夺浸淫
十数载的指爪功夫。聂冥途左掌收拢,打算来个「以爪破爪」,两人十指相合,
指尖同扣入对方手背,聂冥途苦练数十载的爪功显出威力,爪下皮开肉绽,骨骼
连响,仿佛随时都会粉碎。

  「小子,你——」一语未毕,聂冥途狞笑犹在面上,耿照火劲疾吐,猛钻入
聂冥途体内,连他一身精纯的佛门内功也不及化解,半身如遭火焚。

  聂冥途跪地惨嚎,嘴里、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总算神智未失,忍着经脉如
焚圈臂倏转,「白拂手」化极刚为极柔,及时自烙铁般的指掌间挣脱,脚下一踉
跄,顾不得狼狈,转身便逃!

  三十年前的恐怖记忆又在他脑海中复苏。他永远都忘不了那衔尾急追、形如
妖魔的卫青营——一招失利并不足以打倒老狼首,然而耿照那以力破力、如鬼神
般的嚣狂姿态,却唤醒了聂冥途记忆里,关于妖刀的深刻印象。

  那几乎和「天佛图字」一样,在他身上留下印记,永远也无法抹灭。半生杀
人无算、手段残毒的狼首几乎是手足并用,丝毫不顾体面地逃离了现场,眨眼掠
出十余丈的枯瘦身形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可见其胆寒心乱,已失常度。

  己方阵营少了个得力的聂冥途,形势更加不利。尽管耿照孤身一人,从他身
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势——或说是妖刀离垢的灭世魔威——突然压倒了在场的七
玄首脑,聂冥途的溃逃就像是阵前吹响的号角,标示着胜负逆转的一瞬。

  「别让他拿回离垢刀!」鬼先生放落袍袖,面上又多了张糊纸脸谱,这次却
是垂眼张口的哭丧面具。他失了兵刃、身法被破,在弄清耿照为何实力大增之前,
决定善用旁人之力。

  这话看似提醒众人,实则点出人、刀分离的关键。若教耿照取回离垢,不管
是想要人还是要刀,均是风险大增。

  众人闻言凛起,南冥恶佛当先跃下墙头,单拳硬撼耿照面门,拳路、身法俱
无花巧,仍是「一力降十会」的豪迈姿态;几乎同时,阴宿冥反面包抄,宽肩长
腿的出挑身形有着极不相称的利落,全力扑向地上的妖刀!

  「呜吼吼吼吼吼吼吼——!」

  耿照仰头咆哮,与恶佛直拳相接,「砰」的一声闷响,恶佛毕竟力大难敌,
轰得耿照倒飞丈余,反倒抢在阴宿冥之前;他单臂一拦,插在地上的离垢已入臂
围,除非将他打倒,否则旁人绝难染指。

  (难道……他以退为进,故意挨了恶佛一记?)

  旁人未觉,鬼先生却是一凛,场中阴宿冥先发后至,恰与耿照打了个照面,
脱口道:「小和尚……」耿照唇绽邪笑,一掌正中她肩头,将她打飞了出去;背
后风声骤紧,恶佛一个箭步跨前,醋钵大的拳头又至!

  耿照右手握住刀柄,改以左拳相应。

  二度对击,他仅小退半步,脚跟「喀啦!」踩碎青砖,旋即站稳,如野兽般
昂首咆哮,腰间迸出耀目白光,辉芒映透里外数层衣物,清晰可见;两人各自收
臂,倏又挥出,对击之声如擂战鼓,音波震地,整座残院似为之一顿,抖落一地
败瓦碎砾。

  这一回却是恶佛身子微晃,左脚倒踩了一步,高下立判。

  众人正看得矫舌不下,异变又生——耿照右手紧握,离垢刀「轰!」冒出烈
焰,腰际光芒更盛,连离垢的锋焰也由红转白,人刀间仿佛生出共鸣。得此帮助,
耿照咆哮跨前,左拳抢先挥出,以绝难想象的刁钻速度,轰向恶佛眉心!

  这是纯粹的力量对决,两人直拳相对,不但须挡下对方之拳,还要承受己身
拳劲的反馈。调息再出的速度,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恶佛根基较深,且力大体坚,按说力量争胜应远胜于耿照,见耿照抢先挥出
第三拳,好胜心起,重哼一声鼓劲于臂,右臂肌肉贲张虬起,犹如老树盘根,全
力轰出;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之下,大小悬殊的两只拳头无声对撞。

  两股强绝力量对碰,恶佛毫无保留的全力一击,占了极大优势,碰触的瞬间,
清楚感觉到耿照拳头骨碎、腕骨折断,拳劲直摧手臂而去,耿照痛极而嚎……倏
忽间,恶佛心中骤生一丝警兆。

  ——不对!

  下一刻,耿照身上火光大盛,眨眼间火舌疾吐,如龙如蛇,绕着耿照的右臂
旋窜过来,折断的腕骨、碎裂的拳头,一下子像是全然无损,更激发出较之前尤
强逾倍的莫名巨力,连同炽烈龙焰,一同焚杀过来!

  变化委实来得太快太奇,恶佛未及变招,眼睁睁看着龙焰旋上右臂,摧破护
体罡气,将整条粗硕的右臂吞噬入一片熊熊烈火。

  腕折、骨碎的痛楚,连同一声近似的痛苦嚎叫,齐齐自恶佛身上涌现,昔年
威震江湖的杀僧魔头临危不乱,犹想以左臂反击,哪知耿照抢先一步,动作敏捷
若饥狼,飞起一腿,如钉如箭,重重踹在他的胸口。

  这一腿来得突然,力量更比拳头大得多,换作旁人,早被踢得身子一拱、直
飞上天,纵使南冥恶佛霸道横绝,仍被平平推出十数尺远,双足在地面犁出两道
深轨,背脊「轰!」撞塌了大半堵墙,口喷鲜血,才将拳力悉数卸去。

  耿照高举离垢,骊珠奇力催鼓至极,刀上的刺白锋焰「轰」的一声脱离飞出,
绕着刀身转动如活物,流窜的焰柱上鳞甲宛然,刀尖附近焰头炽烈,更是如拏似
角,远看竟似龙形。

  漱玉节本欲乘乱携弦子逃离,见到这一幕不禁停步,喃喃道:「是龙……他
果真是龙!」忽觉掌中小手一扭、弦子又想冲上前去,面色微沉,低声道:「不
许妄动!老老实实待着!」心中诧异:「这丫头素来冷静,怎地今日如此冲动?」

  弦子毕竟最听她的话。宗主既然吩咐了,她便不能再管耿照,就像宗主要她
待在耿照身边,所以他说的每句话她都放在心上,从来没有忘记。少女清冷的目
光投向另一个角落……该说是另一个人,静静的,谁也没有留意。

  耿照一拳打退恶佛,猛然回头,持刀走向阴宿冥。

  她适才遭重掌轰飞,半身几乎散架,若非穿有辟邪宝甲,这一下少说也要肩
骨碎裂。见「小和尚」持刀而来,她疼得直不起身,想挪后又使不上力,勉强拔
出腰畔的降魔宝剑,散乱的架势却毫无吓阻效果。

  倾危之际,一条修长的身影横里杀出,手中金杖一格,挡下火龙盘绕的离垢
刀,正是「玉面蟏祖」雪艳青!

  「快走!」狰狞的白焰映亮面庞,雪艳青双手持杖一翻,猛将离垢压住,合
离垢之锐、耿照之力、骊珠之威,一时亦难挣脱。杖头的黄金蛛首在高热下逐渐
融化,滚烫的金汁崩流一地,杖里浮露出一杆乌沉黝黑的长兵,似枪非枪、似矛
非矛,稳稳压制离垢,竟不惧其热,洵为异物。

  阴宿冥最不想被她拯救,莫可奈何,青着脸拄剑退开,只是碍于肩伤,动作
怎么也快不起来。耿照催鼓奇力,龙形白焰缠上了金杖,连包裹在黄金汁液里的
奇形长兵也开始变红,雪艳青一下失神,离垢倏然挣脱箝制,一刀一杖甩着金汁
悍然交击,仍是势均力敌。

  雪艳青在兵器招数,甚至怪力上都不落下风,独独在融成液状的黄金底下吃
了闷亏。金汁在缠斗间不住喷洒,溅上耿照的手臂他也毫无所觉,但雪艳青肌肤
娇嫩,甲下又有大片裸露,平时自是不惧,销融的金水却如水银般无孔不入,不
比一般的兵器招式,绝难防范。

  她边打边躲,武功大打折扣,片刻见阴宿冥已退至一旁,一杖将耿照迫退,
赶紧抽身。

  这一轮斗得旗鼓相当,更加激发骊珠潜力,耿照跃上高墙,踩着脊顶奔至一
处凸出檐角。这院落位于半山腰处,飞阁下便是滚滚江水,他迎风举刀,刀上龙
焰又生变化,急旋之间,竟隐隐要幻出第二、第三,甚至更多条的火焰龙形,活
灵活现,绕着刀身剧烈燃烧!

  鬼先生见情况不妙,再这般提升下去,谁还能制服得了他?提声大喝:「并
肩子齐上!不收拾这厮,谁也走不了!」阴宿冥咬牙道:「说得轻巧!这当口,
谁近得了他的身?」

  鬼先生回头道:「祭血魔君!请借血刃一用!」

  角落里,被称作「祭血魔君」的血甲门代表冷哼:「太远!」

  阴宿冥听见不禁皱眉:「什么太远?」忽然醒悟,那「箜篌血刃」有距离限
制,相隔太远,威力难以施展。她未及细想,冲口问道:「多远?」祭血魔君阴
沉一哼,理都不想理。

  鬼先生却笑不出来。

  有范围限制的武功,距离即是罩门,岂能说与人听?见耿照目露凶光似欲噬
人,不欲拖延,抄起地上一柄马刀,遥对雪艳青唤道:「蟏祖,你我连手压制这
厮,支持五招即可。我先上!」没等雪艳青答复,飞卷上檐,踏瓦移行,持刀扑
向耿照!

  他摸透了雪艳青的性格。不给她时间犹豫,她便会按本能行事,而一向被视
为是邪道艳姬、淫毒魁首的天罗香之主,本质上却是个正直而公平的人,绝不占
人便宜。

  那柄斩马刀粗劣不堪,在离垢之前撑不到两合,「铿!」断成两截,断口融
成铁汁。鬼先生一个倒栽葱翻落,伸手一勾,攀着墙瓦轻巧跃回,雪艳青及时补
上缺口,半毁的金杖已看不出原本的华丽蛛形,前端露出半截黑矛尖,长杆上镌
有凹凸不平的花纹,似是什么图形文字。

  古木鸢说过,「虎帅」韩破凡的绝学《玄嚣八阵字》是一门枪法。

  (黄金铸杖,只为掩人耳目。这杖里所藏的兵器,必与《玄嚣八阵字》有关!)

  他借机飘退,祭血魔君的矮壮身形已至雪艳青身后五尺处——这绝不是「箜
篌血刃」的最大范围,而是祭血魔君愿意以之示人的假象。他双臂交叉于胸,正
欲反手弹指,见雪艳青微一踉跄,狼狈避开一蓬溅至身前的销融金水,眼看防线
将被突破,忙不迭地抽身疾退!

  鬼先生大叫:「蟏祖!再撑一招,请即退开!」却以眼色示意魔君。

  果然雪艳青闻言顿住脚跟,咬牙又硬接了离垢一击;背后,祭血魔君十指弹
扫,「箜篌血刃」的无形震音贯穿娇躯,透甲而出,轰得耿照气血翻涌,脐间骊
珠一黯,充盈百骸的奇力如煮茧剥丝般抽回,离垢刀的火焰迅速消褪。

  耿照几乎站立不稳,拄刀撑持,谁知离垢「哗啦!」插进檐瓦柱头,几乎将
整片檐角斫断,离垢刀卡在残断的建筑之间,耿照与雪艳青立身处摇摇欲坠。

  玉面蟏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被震音近距离贯背透胸,饶是根基过人,
也受沉重的内伤,娇躯卧倒,攀着檐瓦不让自己掉下去,连倒退爬回的力气也无。

  鬼先生跃上飞阁,猫儿也似的走到她身边,支撑着檐角的木柱「咿呀」几声
便不再晃动,可见轻功之高。雪艳青挣扎欲起,鬼先生搭了搭她的腕脉,笑道:
「蟏祖勿忧,我认识极高明的大夫,必能为蟏祖延治。」

  雪艳青俏脸煞白,一抹殷红淌下嘴角,极其艰难地开口:「杖……我的杖…
…」鬼先生一一扳开她修长的玉指,取过金杖,笑道:「我与蟏祖借杖一用,少
时便还。蟏祖毋忧。」雪艳青摇了摇头,无奈五内翻涌,难以反抗。

  鬼先生提杖退回几步,杖头前挑,「当!」尖端卡住了离垢的船形刀锷。

  「喂!」下头阴宿冥见状,勉力移至檐底,使了个「千斤坠」稳住身子,张
臂叫道:「你把淫妇和那……那家伙扔下来,我接着。」适才雪艳青救了她一命,
堂堂鬼王、九幽十类玄冥之主,她媚儿可不欠这个人情,特别是欠天罗香那帮贱
妇。

  鬼先生笑道:「就来了,我先取回离垢。妖刀紧要,可不能出了差错。」阴
宿冥无话可说。在她心里,怕也觉得离垢比雪艳青重要得多。若非是欠了她的,
才懒理那贱妇死活。

  「那快拿呗。慢!我见檐头快塌啦,先把小和尚……先把耿照扔下来!」

  鬼先生哈哈大笑,金杖一挑,离垢刀唰地拔出,凌空转得几圈,稳稳插落地
面。就在这时,摇摇欲坠的檐角终于支撑不住,「哗啦」一阵倾裂迸响,连同檐
上两人齐坠入黑夜江风,许久之后,才听见轰然破水的声响……

  第八八折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繁华尽处,恍如一梦。

  赤炼堂雷家经营百余年的风火连环坞,终也有烧完的时候。火势渐褪的江面
上,衰颓的焰光又将舞台还诸黑夜,除了风里挥之不去的焦臭气味,上半夜那场
夹杂着血腥哀嚎的红莲灾劫已悄然落幕,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符赤锦取下闷湿的覆面巾子捏在手里,仍半掩口鼻,稍阻难闻的火场气息。

  不幸的是:风火连环坞恰在上风处,饱含水气的江风吹过余烬,刮来满满的
焦腐气,仿佛炭泥与血肉混作一处还发了霉,臭气既黏滞又凶猛,捏成一团的巾
子效果有限,不过聊备一格。

  虽然好洁,符赤锦却无丝毫抱怨,拖着疲惫的身子打点精神,脚踩湿软的芦
丛沙洲沿江搜索,唯恐错失了爱郎的踪影。

  今夜的聚会里,游尸门是唯二没有开口或动手的灯笼之一——保存实力、甚
至保持神秘,本就是稳妥的盘算,教旁人摸不清斤两底细,自然又增添几分忌惮。
这在群邪汇聚的场子里一点也不奇怪。

  聂冥途的旧有势力早已灰飞湮灭,如今孤身一人的狼首,必须大大露脸以凸
显自身的存在,来换取更有利的谈判空间;老谋深算的骚狐狸漱玉节,如非为了
弦子,料想也是隐于灯笼之后,绝不轻易露底。至于那鬼王阴宿冥嘛……

  便说是女儿身,符赤锦认识的精明女子也不少了,且不说那头骚狐狸,就连
黄岛何家的君盼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江湖历练是少了点,但绝非年少可欺的软
柿子;手绾一岛,无数豪士愿意卖命效死,这可不是随便哪家的小姐都能轻易做
到。

  那阴宿冥明显是着紧耿郎的,只是手段太劣,又舍不下离垢刀,救不能救、
放不能放,竹蓝打水两头空,反教旁人摸清了深浅。由适才的混战推断,阴宿冥
武功约与聂冥途在伯仲间,心计、临敌反应却逊了不止一筹,看得出内力不济,
然而武功偏走大开大阖的路子,须有深湛内功相佐,才能发挥威力。

  耿照什么事都不瞒她,连在莲觉寺窥破阴宿冥的秘密、有过合体之缘的事也
都说了,符赤锦常缠着他问东问西,专拣些交合的细节问,又或在高翘着汗津津
的酥沃雪臀、被他插得唧唧作响的当儿,瞇着如丝媚眼,冷不防咬唇回头,带着
细细娇喘:「你……你那天……啊、啊……也……也是这般弄……啊!就是那儿
……美……美死了!上……上边儿也要……呀、呀……忒厉害的淫僧,我要是媚
儿,一定……一定想死你啦……」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则是咯咯娇笑,乐不可
支。

  思虑至此,符赤锦胸中潮涌,俏脸微微发烫,半晌才摇了摇头,抑下心猿意
马。

  除了不知收敛的阴宿冥之外,武功高强的「玉面蟏祖」雪艳青、南冥恶佛,
及至被称作「祭血魔君」的血甲门人,大抵都尽量保持低调。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不曾表态的游尸门,不过是更小心谨慎罢了。况且,这也不是现场唯一一盏全程
保持缄默的灯笼。

  其实符赤锦只是别无选择。

  耿照闯入聚会、力战群邪,甚至妖刀异变陡生时,她几乎想不顾一切冲上去,
是大师父的识海传音阻止了她。「女徒,切莫冲动。以你我现时之力,非但帮不
了他,反而坏事。静观其变罢。」

  她知道大师父是忍着极度的痛苦,甘冒真气逆行的危险,才得以心识传音。
他的声音连在脑海中听来都异常虚弱,字字句句如受万针攒刺,教人不忍。

  论辈份,青面神在七玄之内,要比天罗香的「代天刑典」蚳狩云蚳姥姥更高,
连昔日游尸门主「血尸王」紫罗袈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太师叔;以横空之姿接掌
大位的「万里飞皇」范飞强,从来不敢小觑了这位神秘邪异的长老。

  纵使伤重难支,青面神始终保有一击之力,这是他今晚敢于出席这场聚会的
保命符。这一击足以令七玄宗主等级的高手俯首低头,无论是混战、偷袭,甚至
是连手群殴,均能应手破之,让爱徒带着他安然脱险。

  而当耿照与雪艳青随崩檐坠下,青面神判断终于是使出这一击的时候——在
鬼先生等人的感知里,天地仿佛晃了一晃,旋又恢复正常,不久后「噗通」两声
重物入水,回见游尸门、五帝窟已不在现场,料想是趁乱离去。

  失去焰火的离垢刀被金杖挑飞,落地时兀自「嘶嘶」窜着白烟,恶佛、祭血
魔君等作势欲动,却无人踏出步履。耿照心智被夺的画面记忆犹新,在这帮邪道
高手的眼中,妖刀不再是诱人香饵,而是深具威胁的妖物。

  鬼先生哈哈大笑,黑蝙蝠般的身形飘卷落地,变戏法似的亮出一杆碧莹莹的
翠绿物事,材质似是玉石,尖端雕成合拢的三只钩爪,「匡」的一声扣住离垢刀
柄,如擎蟹螯,连钩带刀拔将起来,宽大的黑袖管随即垂笼,看不清是用什么勾
住了刀。众人心中一凛:「果然!连他也不敢徒手握持,须以外物隔离。」

  阴宿冥见耿照与雪艳青双双坠江,惊呼一声,忙跃上墙头,黑夜江上水波粼
粼,哪有二人的踪影?回头见鬼先生以钩取刀,尽管她行事粗疏,毕竟有几分女
子细腻,暗忖:「小和尚以袖布裹手,仍被妖刀控制……看来,须得玉石一类的
材质,才能隔绝妖刀的魔力。」余光一扫,见恶佛、魔君都没什么反应,心中窃
喜:「这两人不如本座精细,竟未发现这个重大的关窍。待我回去,着人打造一
只玉锁握柄,离垢刀的惊天之威,便归我集恶道啦!」小和尚自然是要找的,妖
刀也不能不要;两相权衡,只能盼那淫恶可恨的小和尚命韧些,别就这么摔死了。

  「鬼先生!」她清了清喉咙,朗声道:「这一下大伙儿都出了力,妖刀又不
能分成三份,你可得给个交代。还是你有意继续赌局,我等三人一拥而上,看是
谁技高一筹,杀人夺刀?」

  鬼先生连摇左手。「这可使不得。三位一齐上前夺刀,我哪抵挡得住?」话
锋一转,声音里带着笑意:「况且鬼王说得对极,一把刀也不能给三个人……」
阴宿冥冷笑:「你这是想挑拨离间么?」

  「这个罪名我可扛不起。」鬼先生笑道:「三位出手,已表明了诚意。刀不
能一分为三,出席大会的资格却可以是人人有奖。」左手微扬,打出三道金芒,
分射三个不同的方位。阴宿冥袍袖一卷,才知是封锦面绣金的请柬。

  「这封信柬里,录有七玄大会召开地点的路径,以及进入之法。每封内容大
相径庭,其中所载法门,当然也只对帖子邀请的正主儿有效;诸位日理万机,都
是重要的大人物,照管不上这样的小东西,为防信柬一不小心落入他人之手,才
有这些计较。实属无奈,还请各位多多见谅。」

  阴宿冥见柬上果然以篆字写有「鬼王亲启」的字样,心想:「好厉害的内劲,
好厉害的手法!此人……绝不简单!」忽想起一事,又问:「参加七玄大会的,
就只我们三人了么?」

  鬼先生笑道:「五帝窟拥有两柄圣器、天罗香夺得万劫,我已奉上请柬。至
于其他人嘛……就要看他们这几日的表现啦。大会召开的时日、地点如柬中所示,
届时我将恭候诸位大驾,请!」身形一动,拖着刀飘出丈余,径往山下奔去。

  (这……这便走了?)

  阴宿冥叫道:「刀呢?那把离垢算是谁的?」鬼先生哈哈大笑:「鬼王,赌
局依然有效。七玄大会之上,谁提耿典卫的脑袋来,这把刀就归谁!你还东张西
望,恶佛魔君都已抢先啦!」

  (可恶!)

  她目光劲扫,果然不见二人的踪迹,忙不迭施展轻功,按方才的印象夺路下
山,沿江搜索小和尚的下落。

  只可惜什么也找不到。

  撇开粗枝大叶的阴宿冥不谈,南冥恶佛、祭血魔君均是深藏不露的人物,那
鬼先生甚至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耿、雪坠江的瞬间,早将入水的方位、声响距离
等辨得分毫不差,于江畔一测风向水流,当可推出二人漂至何处。

  但无论是恶佛也好、魔君也罢,甚至神通广大的鬼先生,都不可能找到耿照
与雪艳青。他们的心思越周密,听风辨位的本领越强,离她二人正确的坠落地点
就越远,南辕北辙,只是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就在耿照坠下的当儿,青面神发出了积蓄已久的、威力无匹的至绝一击。

  「青鸟伏形大法」的心识如刀,扫过在场诸人的眼耳头颅,剥夺了他们的五
感知觉,植以青面神罗织的幻象——当然,幻象所示,是与耿照二人真正入水处
风马牛不相及的错误地点。

  武功高强之士,自信心往往凌驾常人。这份自信可以使其在激烈的比武中保
有自我、可以克服恐惧,可以淬炼意志为武器……但于此刻,只是让他们对幻象
更深信不移罢了。

  这极其细微难以察觉、却又无法抵挡或闪避的一击,几乎耗去大师父好不容
易凝聚的一丁点元气,蜗居在瓮里的小小老人再无声息,也无法以腹语或心识联
系,仿佛陷入无尽的深眠。

  这个时候,只能靠自己了。符赤锦心想。

  大师父的幻术已将那帮妖魔鬼怪引至他处——若他们一意追杀耿照的话——
接下来,就看她能否抢在鬼先生发觉不对、甚至回头来找之前,抢先救起相公。
耿、雪二人落水处再往下数十丈远,便是一处生满芦苇的小小河湾,照理二人漂
至此处,会被茂盛的苇丛拦住,偏偏符赤锦沿途寻来皆不见人影,又须倚靠明光
照亮,不敢舍了那盏绘有血骷髅的大白灯笼,只得胡乱找些泥巴涂抹,稍稍掩饰
一下。

  走着走着,忽见前方滩头一具人体被冲了上来,软软张开的双臂卡着泥滩乱
草,就这么搁浅不动,模样依稀是个男子,不禁喜动颜色,脱口唤道:「耿郎…
…耿郎!相公!」飞奔过去,随手将灯笼一扔,双手拉住那人右腕拖上岸来,见
他湿发覆面,顿感错愕。

  (不……不是他!)

  耿照在莲觉寺剃光了头,纵使身负骊珠之力,体内生机畅旺,个把月来也不
过长出两寸来长的新发,还梳不了象样的髻子,平日戴着纱冠幞头,倒也不怎么
惹眼。也还好不是耿照,那人被一刀劈开胸腹腔子,早已没气,瞧服色应是赤炼
堂的弟子。

  符赤锦气喘吁吁,也不知是庆幸或失望,膝弯一软,几乎脱力坐倒。背后一
人冷道:「没想到……真的是你。」符赤锦霍然回头,月光下一抹修长曼妙的身
影持剑而来,一身红衫猎猎作响,剑上凝光虽寒,犹不及那张凝肃的桃花冷面。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染红霞也自问了无数遍。

  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趴在湿冷的江边沙地,衫裙浸湿大半,爱剑昆吾被弃
置在手边,既不见心上人,也无那帮外道的踪影。

  勉强拄剑起身,好不容易寻了处树丛挡风,盘腿运功内视,发现血脉略有淤
塞,似是不久前被人点了穴道,边调息恢复,依稀想起了零星片段。

  她记得耿照被妖刀离垢附身,杀得七玄宗主连番失利,再来……再来记忆就
模糊了。似有人背着自己,走过一条阴冷刺骨的长长通道,随即听见轰隆隆的江
水奔流声响……她还记得趴过的那片背门削平如镜,滑得像是撒了珍珠粉的玉璧,
肩膀背脊都是轻薄纤巧,令人爱不释手。

  即便对男子来说,修长结实的染红霞都不是轻松的负担,那样巧致的肩背,
如何背她走下沿山而建的连片屋院,穿过长长的隧道?出隧道时,染红霞依稀听
得一把优雅而威严的女子喉音,对背着自己的那人道:「……把她放下!到这儿
就行了……」

  「……我答应他了。」冷静的声音透背而出。隔着少女玉一般的玲珑胴体,
染红霞觉得她冰冷的声音变得温热起来,带着某种感情……或者该说是执拗?

  「放下她!」优雅的女声加重了力道。「你不听我的话了么,弦子?」

  ——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很亲近的人?

  ——是好朋友。

  ——她是很有趣的人。等过了这关,我再介绍给你认识。说不定能做好朋友。

  (是她!)

  爱郎的笑语犹在耳畔,零散的记忆陡地串接起来,一下子产生了意义。

  弦子,是耿郎身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儿。就是她,以不可思议的毒辣快剑
逼得那自称「鬼先生」的阴谋家退了一步,及时解救她们俩;也就是她,让五帝
窟之主出剑干预,令血甲门之人不敢轻举妄动,「她是我五帝窟之人。」染红霞
记得五帝窟之主是这样说的。

  耿郎的身边,怎会有五帝窟之人?出身五帝窟的弦子,又为何要搭救自己?

  她拄着昆吾剑茫然前行,踩着湿泥焦土,一路走出了只剩余烬残星的火场,
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欲往何处,白日间看熟的地景已发生惊天巨变,难以辨清。
走着走着前方忽见一盏灯笼白晕,一把熟悉至极的动听嗓音急唤:「耿郎……耿
郎!相公!」既丰腴又苗条的身形扑至江边,涉水拖上一具男子尸首,由峰壑起
伏的玲珑翦影看来,正是拣走了她那套红衫裙的符姓女子。

  染红霞听得遍体生寒。

  初次见她,是在那小小的漂流舟里,那时这位「符姑娘」与耿照赤身裸体,
说是清清白白的怕也没人肯信。染红霞与耿照在危难中互诉心曲,还来不及问这
事,心里隐约希望能像说到弦子时一样,终也给她一个「只是好朋友」的答复。

  远比醋意、猜忌更可怕的,是这名女子身上的夜行黑衣,以及被她随手弃置
的白灯笼。

  纵使涂抹污泥遮掩,那血一般的红墨仍被焰火映出灯笼糊纸,代表游尸门的
骷髅头仿佛有幽魂寄宿其中,嘲笑她似的歪着头斜插在岸边湿泥之中,随着炬焰
一闪一闪地跳动。

  两个女人隔着沙洲芦苇,以及地上明明灭灭的灯笼对望着,呼啸的江风刮不
走长长的静默。染红霞不但认得这盏灯笼,也认得灯笼之后的人影——除了符赤
锦骄人的身段之外,背上背的瓦罐也十分醒目。

  再否认的话就不是傻子,而是把他人当成傻子了。宝宝锦儿可一点都不傻。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染红霞。

  「耿……他人呢?」她轻声问。

  「我不知道。」符赤锦摇摇头。「我也正在找。二掌院,我……」

  染红霞淡淡望着她。符赤锦欲言又止,片刻才叹了口气,微笑道:「我说得
再多也没用,我头一回见你,就知道你是心有定见的人。我也是。样子机伶,骨
子里却是个认死道理的脾气,谁来说都没用。」

  染红霞一点也不想听她说「我也是」。

  想起被拣走的那身红衣裳,握着金剑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这……有什么好
揪心的?又不是我做贼!心里的冰凉却不见消减。染红霞紧咬银牙,忍着浑身的
刺骨,不让自己露出软弱的样子。好不容易才盼到的,转眼又要飞去……这世上
的事,怎会如此令人难受?

  她的从容宁定,令染红霞不由得生出一丝怯意。

  这对从小就勇敢无畏更胜男孩儿的二掌院来说,几乎是不曾发生过的事。

  耿照离开映月舰没几天,她听二屏言谈之中有意无意提起,说镇东将军慕容
柔新收了流影城典卫耿大人于帐下,当着越浦一干文武僚属的面亲自布达,好生
风光;在场除了耿大人,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雪肤花颜的美貌夫人。不少人在
背地里暗暗称羡,羡慕的不是他宦途显达、年少得志,而是夜夜得拥这般稀世尤
物……

  「耿大人?就是那个耿照么?」

  方翠屏一边收拾一边听着,本是漫不经心,忽然蹙眉打住,转头道:「他是
什么时候结的亲?怎没听他说起过?」

  李锦屏耸肩一笑,口气仍是一派温和,仿佛一点也不奇怪。「我怎知道?江
湖漂泊,说不定哪天遇到合适的人,娶妻生子,立业成家,也是常事。只不过这
位」耿夫人「来得忒急,说不定便是身边之人,早已熟识……」

  方翠屏心直口快,「啪!」一拍桌:「是了,定是那个符姑娘!我说呢,哪
能凭空生出个耿夫人来,她俩孤男寡女,赤身露体待在船舱里,传出去有多难听?
也只能趁早成亲啦。」想起二掌院在旁边,一吐丁香小舌,狠狠地白了李锦屏一
眼,回头歉然道:「红姊,我不是有心的,你别生气。」连唤了几声,染红霞才
浑身一颤,如梦初醒,这话怎接都不对头,只能寒着脸道:「我干嘛生气?谁爱
成亲谁成亲去,干旁人底事?无聊!」方翠屏再怎么直肠直肚,也知说错了话,
赶紧闭嘴告退,直出了舱外还能听见她小声埋怨:「死丫头片子,坑死我啦!」
李锦屏一贯的好脾气,自也是笑笑而已,没怎么还口。

  这些话,一定是师姊让她们来说的。尽管如此,「耿照成亲」这件事仍重重
击碎了她的胸坎,有好一阵子无法呼吸,仿佛溺于无尽深海之下,怎么也冒不上。
但染红霞心里明白,耿照是个老实的性子,若和那符姑娘有了婚约,决计不会又
与她在妖刀临头之际互许终身……

  望着身前的雪肤丽人,她突然对自己没了自信。对他也是。

  「你知道耿照这人的。要不,就不会喜欢他了,是不?」

  符赤锦似是看穿她的心事,悠然道:「你自是不信我,也可以不信他,却不
能不信你自己,不信你对这人的了解,不信你看待这人的眼光。迷惘时,想想当
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你会想起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染红霞闻言倏凛,但彷徨不过一瞬,姣好的杏眸旋即恢复冰冷,身姿未见动
摇。

  「他……知道你是游尸门的人?」

  「我不替他回话,你自己问他。」符赤锦又轻轻叹了口气:「二掌院,游尸
门连我在内,普天下只剩四人,形同灭绝。你是个很正直的人,要不,他也不会
这么欢喜你,为你倾心啦!但世上的正邪原本就很难一划为二,黑是黑、白是白,
分得如此简单。

  「二掌院久历江湖,不知近三十年来,有没有听过一件游尸门干的坏事?那
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的义子鹿晏清,他在青苎村所犯的恶行,别说正道,还能
算是个人么?光从这两点来看,孰正孰邪,犹未可知。」

  「这……」染红霞为之语塞。

  符赤锦淡淡一笑。「为此,你起码该给他个解释的机会,让你这样欢喜倾心
的男子,能亲口对你说明,他是为什么做了这些事、认识这些人,也才不枉了他
对你的欢喜倾心。」

  染红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符赤锦正松了口气,忽见她微蹙柳眉,低道:
「他……这些事,他都跟你说么?说……说他欢……欢喜……说这些心事?」

  (宝宝锦儿,你怎老是这么多嘴!)

  符赤锦恨不得左右开弓,抽自己几耳光。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之一,就是从别的女人嘴里听到男人有多喜欢自己—
—他要真有那个心,怎不自己告诉我!她故作从容镇定,轻描淡写道:「往后有
你听他说心事,料想他也不再同旁人说啦。」明知是从权,心还是没来由地一痛,
像给针刺了似的。

  所幸她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纠结不过片刻,见染红霞貌美体健、英姿飒
爽,暗忖:「我要是男人,也喜欢这样的美人。这般正经八百的,任谁见了,都
想欺负她一下。」心怀顿开,想起眼前最急的一件事,指着江流道:「我亲眼见
他掉落江里,应该是这个方向没错。前头有个小河弯,能把浮木大小的物事拦住。
一块去寻他罢?」

  染红霞无法拒绝,见她笑得云淡风清,虽是明艳无俦、桃李一般的人物,眸
子却无比清澈,说不出的清爽宜人,不由生出好感,「铿!」倒剑入鞘,板着俏
脸干咳几声,别开视线道:「本……本门立有严训,弟子不许结交外道。请!」
径顺流奔去,脚步却不怎么急,是三两步便能追上的速度。

  符赤锦噗哧咬唇,心想:「你这心口不一的别扭个性,肯定吃过不少苦头。」
料她脸皮子薄,再闹说不定要翻脸的,忙收拾起嘻笑的神情,三步并两步追上前
去,与她并肩同行。

                ◇◇◇

  耿照被冰冷的江水呛醒过来,意识才一恢复,体外刺骨的寒便激发内创,
「恶」的一口鲜血呕在水中,温热转眼脱体散逸,被黑黝黝的怒潮带向远方。

  夜晚坠江,在这料峭未褪的早春时节,最可怕的便是难以想象的水温;第二
可怕的,则是隐藏在平静江面之下的汹涌暗流。越是熟悉水文的渔人船夫,绝不
在夜里下水,他们深深知道:白日里知心顺意如爱侣的江水,一到夜晚便翻脸不
认人,操舟行船都有危险,何况是泅泳?

  耿照水性平平,喝了几口水后稍稍清醒,明白自己何以没喂了鱼——一条藕
臂抓着他的背心,手臂的主人攀紧一块凸出礁石,水流几乎将耿照的双腿冲出水
面,身下却有一股巨力往底下吸卷,若非雪艳青另一条手臂死死攀住岩石,想保
持漂浮亦不可得,马上被拖入江底漩流,再浮上时已是一具肿胀的尸体。

  (她……为何要救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难解。

  明栈雪杀了天罗香几十名的迎香使和织罗使,又重伤了蚔姥姥,再加上师姊
妹俩十几年来的前愆旧怨,雪艳青恨她入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为逼问明姑娘的
下落,什么线索她都不会放过。

  耿照神智恢复,求生意志顿时无比强烈,回臂抓住雪艳青的肩腋,好不容易
才挨着她攀住礁岩,奋力抵抗激流,虚乏的身子在水中载浮载沉。

  江流中心吃水较深,不易有岩石突出江面,此处离岸必近。耿照原以为一回
头就能看见江岸,谁知背后乌沉沉一片,似无边际;忙转向另一头,才隐约看见
山棱起伏的朦胧黑影,蓦然省觉:「原来……我们被冲到对岸来啦!」谁知雪艳
青忽然松手,修长的身子几乎顺流漂去,耿照堪堪抓住她的胳膊,整个人被拖得
几乎没顶,骨碌碌地连吞了几口冰冷的江水,冻得他脑子发麻:「怎地……怎地
这么重!」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也有道理。

  雪艳青高大甚于男子,尚有胸臀之盛,光想就知道份量不清。

  耿照不敢松手,后头一截浮木破浪而来,「砰!」撞上他的背门,差点撞得
他口喷鲜血,索性抱着浮木一蹬,两人哗啦啦顺流而下。其间仿佛一瞬,似又过
了许久,耿照被一丛卡着木石的芦苇缠住,才发现两人冲入了一处小河弯里,此
处水深不过一人高,憋着一口气能踩到柔软的泥沙底,江水流速稍缓,划动手脚,
终于能慢慢接近岸边。

  他凭着一股蛮勇,抱着雪艳青的胸肋间奋力蹬水,硬生生游上浅滩,顾不得
半身还浸在水里,喘着气瘫坐在柔软的泥床上,心想:「你……你救我一命,现
下我也救还你,谁都别欠谁。」手掌欲从乳胁下抽出,手背却抵住一个浑圆坚挺、
触感冷硬的物事,就着月光一瞧,原来是一副铸成女子胸乳形状的金绿胸甲。

  「难怪你这么重!」耿照又气又好笑,不禁暗骂自己胡涂。

  雪艳青周身披甲,护胸、裙甲、臂鞲……等一应俱全,即使让七叔这样的当
世奇人亲炙,将甲铸得薄而贴身,仍是不折不扣的镔铁,斤两十足,童叟无欺。
布帛吃足水都能重上几倍,拖人带甲泅水逃生,也真是笨得出奇了。

  初一给蒙了,总不能再摊上十五。耿照索性让她倚坐在怀里,动手除甲,那
甲的形制与东胜洲惯见的不同,充满异域风情,薄得像胡桃壳,造型滑润平贴,
腕间设有固定用的活扣,设计繁复、制作极巧,毋须倚赖系绳便能束起,穿戴舒
适,与衣裳相仿佛。

  他对机关细件甚是熟稔,三两下便摸清理路,不禁啧啧称奇,一一拨开腕上
的金属活扣,「喀搭!」一声脆响,便将左腕甲解下。正要随手抛弃,忽摸到臂
甲内里有不规则的凹凸,似是刻了什么记号,翻过来仔细端详,不禁色变。

  臂甲内刻的不是图形记号,而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似是心法口诀一类。
她着甲时原本在内侧垫有皮革布疋,以免凹凸不平的内面压印在肌肤上,既不舒
适也不美观,但内衬的皮布被江水浸透,一卸开来便即剥落,这才露出了镌刻在
甲内的秘藏文字。

  黑夜里难辨内容,但耿照谨记执敬司的教训:但凡写了字的,便是重要之物,
绝不能轻易抛弃!避免误看机密,只能帮她穿回去。

  谁知卸甲容易穿甲难,他将雪艳青环在身前,双手绕过她高耸的胸脯试图把
腕甲穿戴起来。雪艳青可不是依人小鸟,个头还比耿照高,肩宽臂长,耿照伸长
指尖才构着腕底的活扣,解开时只须一根指头的机关,穿回去却大费周章,再加
上肩甲、胸甲碍事,弄了半天始终不成,索性把臂甲衔在口中,勾她两腋蹒跚起
身,抬尸似的一路拖行上岸。

  月下但见她一双玉腿软软伸直,饱含力度的修长曲线既优雅又充满野性,衬
与白皙的雪肌,肌肉线条消去了贲张的棱角,只留下滑润如水的起伏。

  耿照直到此刻,才有机会看清她脚下那双露趾的船底凉鞋:他此生见过最接
近这个的足上之物,大概只有木屐了,但他姊姊的屐儿可没有忒高的鞋跟,能如
此前低后高、尽情地展示女子美丽的脚背,屐上的红绳头也粗厚、结实得多——
才这么想着,其中一只金甲凉鞋「啪!」绷断了细带,约莫是拖行间鞋跟犁入湿
地,前挡后刨地一较劲儿,终于禁受不住。

  系带断裂的凉鞋被遗留在蜿蜒的轨迹上,雪艳青裸着一只雪腻左足,脚背上
勒出细细红痕,衬得肌滑如脂,五只脚趾头蜷并着微微收拢,趾尖是淡细的橘红
色,趾甲仿佛一小颗莹润的珠母贝,出乎意料地充满女孩子气。

  雪艳青的白皙十分罕异。

  拥有异邦血统、轮廓一看就知道不是东洲人的媚儿,肌肤的色泽是属于纯粹
的烁白,于「白」之一字的纯度无人能及;明姑娘的肌肤在夜里带着淡淡的蓝晕
子,是属于夜晚的幽白;乃至于横疏影的玉白、宝宝锦儿的乳白、染红霞缎子般
的润白……诸女各擅胜场,不一而同。

  但雪艳青的白却如磨去外鞘的象牙,带着饱满的乳脂光泽,单就色泽来看,
除开异邦出身的媚儿,她的肌肤大概是东洲女子之中最接近纯白的,白得略带一
丝淡淡奶黄,连带使肌肤薄处如膝盖、趾尖等,都成了偏奶黄的橘红色。

  耿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拖出水面,寒风拂来,不由打了个寒噤,蓦地
怀中雪艳青一颤,嘴角竟溢出鲜血,猛然惊觉:「她受了很重的内伤!」颅中隐
隐刺痛,对自己如何落水、落水前又发生何事……记忆零星杂乱,怎么也串不起
来,头却痛得快受不了了。

  他奋力将雪艳青拖入林中,免得感染风寒,使内创加剧。无奈伤疲交迸,不
多时膝弯一软,连自己也脱力倒下。

  朦胧之间,记忆如雪片般从天而降,支离的画面仿佛被利剪绞成一段一段,
不住从天上撒下,沾地便化为黑色烟罗。他茫然站在下着黑雨的空间里,既抓不
住、也来不及看,惶急迅速膨胀为愤怒,然后又变成了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了?又为何会在水里?)

  耿照睁开眼睛,一股柔和丰沛的力量将他包围,安抚似的收束周身内息,一
一推开体内经脉郁结处,原本涣散的碧火真气复现生机,将深入骨髓的寒冷排出
体外。这股力量似发自丹田气海,但位置又有着微妙的差异,且与碧火功的先天
胎息不同,明明是外力,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化骊珠!

  心念一动,意识与身体相合,这一回,耿照才真正睁开了眼睛,忙不迭地盘
腿坐起,闭目运功;真气搬运数周天后,体内散发的热气已将衣裤蒸干,原本受
的些许内创已痊愈大半,连颅内刺痛也平复下来。

  可惜今夜透支太甚,体力无法说恢复就恢复,怕连徒步走回越浦城亦不能够,
须得在这野地里将息片刻,以求缓图。

  碧火神功是奇,但决计没有如此迅速而奇特的异能。

  这是耿照头一次发觉,能控制、并任意运用的化骊珠,是何其强大!

  他收功吐息,低头见脐间的莹润白光渐渐消淡,直到平复如常,小心导引一
缕碧火真气摩挲珠子,骊珠奇力突然一迸,一如既往难驯。耿照赶紧收束内息,
避免奇力失控,暗忖道:「适才那股丰沛稳定的奇力,定不是化骊珠自行发出,
似是与什么东西发生了共鸣,才未如往常般的失控。那物事的影响力足以波及骊
珠……这是多可怕的力量!」纵身跃起巡视,却不见有什么异状。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但雪艳青的情况委实不妙。

  她伏在地上簌簌颤抖,唇畔淌下的血渍依然殷红,量虽不多,却不曾断绝。
耿照一搭她腕脉,被她体内紊乱的真气吓了一大跳:「受这么重的内伤,要换了
旁人,早已一命归天。她竟能支持到现在!」

  雪艳青可不只是苦苦坚持而已,还在江流抓着他不放,否则眼下也轮不到耿
照来感叹了。不明爆发的骊珠奇力治愈了他,且不论其中究竟,眼下却无第二回
的爆发可用,耿照不敢冒险,为阻止她继续失温,只得动手除金甲。

  雪艳青全身只裙甲底下着了条纱裙,其余再无寸缕,钢铁贴着肌肤导出体热,
这样下去也不用什么内外创伤,光失温就能冻死了她。

  耿照心无邪念,更不犹豫,快手快脚解下她四肢的薄甲,正摸索乳腋间的胸
甲活扣,躺着的白皙丽人嘤咛一声,眼皮颤动几下,居然睁开了眼睛;两人四目
相对,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你……你干什么?」她嘴唇微颤,声音虚弱却清楚。

  「你内创加剧,穿着铁甲会继续失温,得脱掉才行。」尴尬归尴尬,耿照仍
尽可能保持镇定。况且,这绝对不是他所遇过最尴尬的场面,这方面典卫大人算
是老经验了。「你如能动作,便自己来罢。我扶你坐起。」

  雪艳青试图抬起手臂却徒劳无功,摇头道:「我……我动不了。你来罢。」

  耿照原以为她会羞愤欲死,又或大骂他淫贼小和尚之类,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愣了片刻才讷讷道:「那……在下僭越了。」雪艳青点了点头:「有劳。」

  还……还「有劳」!你们天罗香的人,也未免太奇怪了!

  耿照对七玄的观感,不同一般正道七大派中人,七玄中虽有集恶道诸鬼、聂
冥途之流行事残忍诡异的份子,也有三尸那样的隐世高人;五岛薛百螣、冷北海
等忠肝义胆,更教人打从心底敬佩。世俗对于「非我族类」的涂污抹黑,耿照是
颇有体会的。

  天罗香一贯予人之印象,媚儿老爱挂在嘴边的「淫妇」二字堪为代表,耿照
在莲觉寺遇到的刁钻女子郁小娥,也的确不负骂名——烟视媚行、恩将仇报,总
想着从男人身上盘剥好处,而后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吐。但雪艳青似又与她大不
相同。

  她的镂空金甲比亵衣还要大胆,穿起来的模样、言行举止却很端庄高雅,并
不卖弄风骚;对赤身露体一事处之泰然,光明正大得像是不知男女之防一样……
天罗香的确是个奇怪的地方,耿照想。难怪明姑娘当年要逃出来。

  解开腋下活扣,耿照终于将胸甲取了下来,露出一双尖翘腹圆的雪白乳蜂,
比铜钱略小的乳晕是浅浅的琥珀色,带着松香膏儿似的朦胧晕泽,乳蒂却是莓果
般的剔透艳红,乳晕与乳蒂的颜色不同,犹如糖膏上缀着糖梅,对比格外鲜明。

  约莫是寒冷之故,两枚蒂儿翘得高高的,足有第一节小指大小,昂然指天,
微微颤动。光滑如象牙般的脂色乳肌泛起大片娇悚,连乳晕上都浮出一颗颗极小
的浑圆凸起,分布匀细,衬与极圆的乳晕形状,非但不扎眼,反觉精巧可爱,直
教人想轻啄一口,用唾沫沾湿那糖膏画成似的浅晕。

  雪艳青的乳房其实不小,即使平躺于地,胸前仍积出厚厚两大团,只是她肩
宽身长,直与男子无异,在寻常女子身上份量十足的饱满乳球,对她却显得玲珑,
但见尖翘,视觉上并不突出。

  半裸的雪艳青神色自若,对她来说,失温可能是更麻烦的问题。耿照却不能
无动于衷,勉强定了定心神,伸手去解裙甲。雪艳青本想闭口维持体力,谁知耿
照动作犹豫,老半天也解不下,她冷得难受,索性出言指点:「活……活扣在左
腰后方……快些!」

  耿照战战兢兢解开裙甲,连湿透的纱裙一并褪下,高贵优雅的天罗香女王顿
时一丝不挂,白皙的身躯就这么裸裎在他面前,再无遮掩。

  雪艳青与明栈雪,无论身形、相貌都无一丝相类:雪高大健美而明比例绝佳,
明姑娘有张天香国色的绝艳脸蛋,雪艳青则以优雅高贵的气质取胜……但两人的
胴体均不约而同融合了肌肉线条与曼妙曲线,将「力」以「美」的形式完美诠释。

  便是膂力过人的染红霞,又或骨架比东洲女子硕大的媚儿,都无这般明显又
毫不突兀的肌肉线条。明栈雪若是美丽而危险的雌豹,她师姊便是高傲的白鹿,
一双修长的玉腿蓄满劲道,仿佛随时会爆发。

  她腿心覆满乌黑卷茸,蔓至平坦的小腹,看得出经悉心修剪,并不显杂芜,
这样的一丝不苟反倒加倍诱人,让人更想拨开茂密芳草,一探香幽。耿照不敢多
看,将甲堆置一旁,又听雪艳青道:「我……我甲里刻……刻得有字,你……不
许窥看。」

  耿照听得发愣:「你的身子可看,却不能看甲?再说了,人家本不知甲里有
字,这下都知道啦!真不让看,何必要说?」摇头道:「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
看。」

  雪艳青似放下心来,又道:「你……你把衣衫褪下。」

  耿照面上一红,随即醒悟:「是了,褪下铁甲不够,还须衣布保暖。」暗骂
自己粗心,赶紧将外衫除下,将她裹了起来。要在平时,他的衣衫能将宝宝锦儿
由头到脚裹成一只腴美的奶香粽子,谁知到了雪艳青的身上,小腿还露出老半截,
她缩起两只脚掌侧身并拢,仍不止颤。

  耿照本想生火让她烤干身子,无奈岸边的流木甚潮,火折又被浸湿,忽听雪
艳青道:「你把里外衣裤都脱了。」虽是命令的语气,口吻并不凌人,令人难生
恶感。

  耿照忍不住皱眉:「你不顾男女之防,我还担心把持不住。怎么天罗香里是
用直肠子做为选门主的标准么?」见她裹衣瑟缩,想起当夜在莲觉寺谷仓明栈雪
也是这般模样,没来由地亲近起来,顿觉有趣:「她俩明明一点儿都不像,但不
知怎的,又觉得相像得不得了。」苦笑:「好罢,我去旁边树丛里,将衣衫都脱
给你,再想法子给你生火取暖。」

  雪艳青呆了一呆,蹙眉道:「你……去树丛里干什么?我又不要衣服。」身
上的水渍浸透外衣,渐不能抵挡风寒,催促道:「你将衣服褪了,给我取暖。待
下半夜内力恢复两三成,我便能自行运功御寒啦。」

  耿照强忍着想纠正她的冲动除靴褪衣,片刻还是忍不住回头:「你这么坦白,
难道不怕遇见趁人之危的坏人?或者你也只是存心试探我?」雪艳青经他一说,
这才露出恍然之色,听到最末一句又皱起了眉头:「坦白有甚不好?做人不应该
坦白么?我从不试探人的,有什么便说什么。」难得露出一丝不快。

  耿照哭笑不得,言谈间倒是暂时忘记尴尬,转眼脱得精光,露出一身黝黑结
实的肌肉。雪艳青与他贴面相拥,肌肤湿凉凉得像是含露水晶,触感更添腻滑。

  两人裹着干爽的内衫,雪艳青尖挺的双乳贴紧他的胸膛,果如先前所预料,
极富弹性的结实乳肌又厚又腴,如拥一大团的滑韧鱼胶,偏生肤若融脂,指尖一
掐便陷入肌里,这又非顶级的鱼胶可比了。

  耿照搂着她柔软喷香的胴体,只觉胸前两枚坚硬的蓓蕾一径厮磨,更衬得她
乳质绝佳,尽管全身都是强而有力的肌束,只这一处怎么练也练不硬,形状、触
感都是一等一的妙物。想起那两枚糖梅似的乳蒂,欲望顿时失去控制,怒龙胀大,
滑入她紧并的腿间,滚烫的杵身一跳一跳的。

  龙首一擦过腿心,才知雪艳青真的是芳草茂盛,毛根又粗又卷,却是温绵厚
软,雪阜上如覆一层软毡,能保护腿心里的酥嫩娇脂,承受男儿更激烈凶猛的冲
撞。

  不知是水渍未干,还是她不经意间沁出爱液,耿照只觉前端黏滑,与抵正玉
门、排闼而入的感觉极似,反应更强,连忙道歉:「我……不是……唉!真对不
住……」

  雪艳青得他体温覆暖,大大削减不适,正舒服得闭上眼睛,被他吵得睁眼,
蹙眉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姥姥说过,男子阳物勃起,是天经地义的事,就
跟……就跟挠痒痒一样。笑不是因为行止不端,或有意取笑,给人家呵了痒处,
自然就笑了,有好什么奇怪?」

  姥姥……真是太明理了!耿照几乎忍不住大声喝采。怎么不多几个像蚳姥姥
这样深明大义的老人家,好生教导一番,世上也少些尴尬误会!不禁好奇起来:
「怎么,你以前见过男子的阳物么?」

  「没见过。」雪艳青的声音从颈畔传来,香息呵出阵阵潮暖。「不过姥姥说
过男子与女子之事,我都记得。况且你有无歹意,我自能察觉。就跟动手过招一
样,对方有无杀心,那是骗不了人的。」

  耿照想想也是。不过用打架来理解男女情事,也算别开生面了。

  「是了,我还没谢你。」毋须对面,他很自然地便能开口道谢。这样说话的
方式似乎比平时更坦率。「你为什么要救我?是为了……向我打听事情吗?」

  雪艳青静默片刻。

  「那时没想这么多。见水里有个影子,伸手便抓住了。救人紧急,哪来忒多
的为什么?」她想了一想,又道:「但或许……也是为了向你打听一个人。当时
没想到,后来便想到了。」

  耿照摇头。「那要跟你说声对不住啦。承你救命,但我不能对不起朋友,可
惜你换不到想要的答案。」

  雪艳青微微一怔。

  「我救你本来也不是想换什么。你倒挺讲义气啊!」

  「换了是你,你说是不说?」

  「也是。」她居然点点头,叹气道:「罢!那就再到处找找了。总会找到的。」

  她急着打听师妹的下落,发现耿照会天罗经的武功,猜想与她必有关连,才
在鬼先生之前讨保这名陌生少年,当时没想这么多,就怕断了这条线索,再也找
不人。但听耿照说「不能出卖朋友」,又觉得极有道理,她本是拿得起放得下的
人,转眼便不在此处纠结。

  耿照没料到她这么干脆,心想:「看来天罗香选门主的标准不是直肠子,而
是哪个好说话便由哪个来当。」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便道:「你救我一命,我也
救还你好了。既然你不避嫌疑,倒是好办。」起身盘坐,也让她盘起双腿,背倚
胸膛坐在他怀里。

  雪艳青站立时还比他高了半个头,霸气十足,坐下倒是差不多,可见身长都
长在一双腿子上。只是毕竟坐着他的腿根,仍硬生生高出半截,加上两人肩膀几
乎同宽,雪艳青尚有双乳之盛,这姿势虽像极了观音坐莲,身后却有童子环抱。

  他胸口紧贴她背心,左手环胸,掌心按着她乳间「膻中穴」,另一掌却按她
小腹气海,运起碧火神功为她调理气血。这双人连成一体的运气法门,他曾在媚
儿身上试行过,比之当时,耿照此际的修为、见识又有进境,效果更显著,也有
益自身体力真气的调复。

  这法子只有一点不好——拥美入怀,手按双乳下身,男子雄风一发不可收拾,
这不全与欲念相关,更多是身体自然反应;除开亲密爱侣,却有几个女子愿意接
受?只有雪艳青全不计较,大大方方让他拥着。耿照勃挺的阳物贴着她的雪臀,
杵身陷进桃儿似的股沟里,被充满弹性的浑圆臀瓣向后压回,紧紧摁上自己的小
腹。

  雪艳青不晓男女之事,身子又难受得紧,尽管臀后贴了条滚烫巨物颇觉异样,
但分神也不过是片刻间,随即专心运功,心境遁入一片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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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九折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两人搬运数周天后,圆满收功,缓缓吐出浊气。耿照得此调益,功力恢复了
六七成,左掌心里忽地一搐,雪艳青身子微颤,整个人向前倾倒,浓发披落,低
头呕出一大口瘀血。

  耿照左手不敢放,牢牢环着她的胸脯,右掌替她按摩背心、推血过宫。她整
个人几乎挂在他臂上,着实不轻,耿照唯恐她前仆碰伤了头,再顾不得什么嫌疑
避忌,左掌捂住她丰盈的右乳,五指陷入绵软又极富弹性的乳肉,几乎将整颗乳
球抹至她光裸的胁腋间,压挤成乳糕似的大团香滑。

  雪艳青的乳房果然硕大,直起身子时是漂亮的水滴状,下缘坠得饱满,乳丘
顶端又滑又亮,有着丝缎光泽的尖翘浑圆,便似女王蜂尾。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这双骄人美乳生在高大健美的雪艳青身上,衬与她的宽肩长身,比例一点也不显
大,更能显出蜂腹般的美好形状。

  她安心挂在他粗壮的臂膀间,连呕几口鲜血,颜色由紫酱转为殷红,体瘀散
出,于内伤大有裨益。耿照着好衣裤,留了外衫让她披着,将金甲凉鞋等收拾齐
全,藏入了一处低矮树丛。

  「带着这些,哪儿都去不了。」他对雪艳青解释:「你再歇会儿,我搀你在
附近找民家借住一晚,顺便让你换身衣裳,天明后我们分道扬镳。你要入城也好,
返回天罗香的据点也罢,我绝不为难。这些身外物,等脱险之后再来取罢。」

  雪艳青摇头。「不行。这套甲非常重要,姥姥说决计不能离身。」

  「没比性命重要。」耿照正色道:「蚳姥姥若在这里,一定也这么说。你当
日在城外伙同鬼先生等袭击将军,将军已下令彻查,现下越浦各处都在找天罗香
的玉面蟏祖,穿着这身金甲,简直是自投罗网。」

  雪艳青凝思片刻,忽问:「你在镇东将军手下做事,也要抓我么?」

  耿照忍不住微笑,摇头道:「今夜不抓。所以你披挂这身金甲大摇大摆出现
在城门口的话,我会很为难的,你让我抓是不抓?」

  他本是说笑,雪艳青却没听出来,认真想了想的确是桩难事,点头道:「你
说得也有道理。但这套甲十分贵重,不能随便藏起,这样,你掘个坑将它掩埋起
来,以防被人拾走。」

  这可不是商量。玉面蟏祖在天罗香内犹如女神,迎香使、织罗使以下的干部
只远远看过她,许多低阶弟子一辈子没见过蟏祖的圣容,只认得那身金甲。她说
出来的话就是皇谕,哪用得着商量?

  耿照哭笑不得,但这女子似有些不通世务,要与她扳个对直,怕连坑都挖好
了。他一向喜欢动手胜过动口,摸摸鼻子取来一片胫甲权充铲子,三两下便掘了
个小坑,以纱裙包裹甲片堆土掩埋,又搬了块石头压着做记号,抹汗道:「你记
得来找这块像狮子的石头,就能拿回你的甲啦。」

  雪艳青一瞧,那块瓜实大小的石头果然有些像是歪头咧嘴的石狮子,不禁抿
嘴微笑,点头道:「真是像得很。」耿照这才发现她笑起来挺好看的,有种难以
言喻的天真。

  雪艳青很少笑,也不是冷着脸故意摆架子,该说是一本正经罢?连一想事情
就皱眉头的习惯也是,正经得不得了,全然不像个邪派首脑,就算放到了水月停
轩,也是一板一眼的优等生。

  搀着比自己高大的人走夜路,对彼此而言都是苦差。耿照亲近的女子如符赤
锦、横疏影、霁儿丫头等,都是娇小玲珑,轻得能作掌上舞,染红霞的体态算是
相当修长健美的了,但也仅仅是就比例上来说,一站到耿照身畔,男女之别还是
能轻易分辨,也才有登不登对的问题。

  但雪艳青简直就是另一个男人。

  胴体仍是女子,完全保有女性的柔媚曲线以及种种诱人处,然而一旦等比放
大到男子的身量、甚至更高时,丰腴的胸、臀、大腿等却较男子身板更有肉。饶
是耿照膂力极强,也吃了不少苦头,比在流影城那次搀扶喝醉的胡大爷还要费劲。

  「你为什么……这么恨你师妹?」原本只是打算胡乱聊聊天、转移一下负重
的压力,谁知冲口便说出了心中最纠结的问题。「你们有什么过节么?」

  雪艳青停下脚步。

  扛着的重物忽然不动,差点让耿照栽了个大跟斗。

  「我以前不恨她的。」雪艳青说这话时,眉宇纠得特别紧。那并非愤怒或仇
视,而是迷惑不解。「是她恨我,而我完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和她从小虽不
亲,但也没什么不好的,一向都是她来逗我的多,也都是……都是好好的。她为
什么要这样,我实在不明白。」

  这下轮到耿照发愣了。

  明姑娘恨她到了极处,不但发誓「天罗经未大成,终身不入东海」,重返东
海的头一件事便是大杀天罗香弟子,连挑数处分舵;咬牙切齿之甚,连在言谈间
都毫不掩饰。耿照原以为是她师姊对她有什么不公之事,然而见到雪艳青之后,
又觉得她不像是这种人,转念又道:「我知道啦。定是你师父把掌门之位传了给
你,你师妹才生你的气。」

  雪艳青还是摇头。「我从小就是掌门的继任人选。这事十岁就定啦,那时也
不见她有什么怨怼或不满,她也说不想做掌门的。」

  这倒与耿照的印象相吻合。明栈雪并不想要天罗香的大位,这不合她闲云野
鹤、任意逍遥的性子。说到了底,她只是想对天罗香复仇而已。

  「那是你们的师父偏心,私下比较疼爱你,日积月累的,你师妹心里不痛快。」

  雪艳青皱着柳眉想了想,摇头道:「从小师父就比较宠爱她。师父爱读佛经,
时常带她一起读,琴、诗、书、画那些,她也学得比我快,什么话师父才说上半
句,她便能接下半句。除了练武,师父平时不怎么跟我说话的,久而久之,练武
以外的事儿就只带着她啦。」

  耿照听得都头疼起来。

  若雪艳青说的是实话,恨师父偏心的人应该是她才对,决计不是明姑娘。

  「突然有一天,她就这么从师父的书斋里盗走了《天罗经》,杀了服侍师父
的几个婢子,扬长而去。我赶到的时候书斋门紧闭着,血从门缝底下渗出来,流
了一地。姥姥说师父气得走火入魔,谁也不让见,让我去追赶她,夺回《天罗经》。」

  她左臂横过他的肩背,份量虽沉,雪肌却是绵软细滑,隔着袖布也能清楚感
受。耿照的外衫对她来说太过合身,腰带无法系紧,只能松松挽着,敞开的襟口
露出并排蜂腹似的一对尖乳,体温蒸出馥郁的蜜香,不知是头发还是肌肤的气味。

  老盯着她胸脯看也不对,又怕她分神说话,不小心绊跤跌倒——或她绊了一
跤害他跌倒——耿照打断她的话头,将她放了下来。

  「我背你吧?这样好走些。」背转身子向她。

  雪艳青想想也是,将袍角提至腰际,趴上他的背门。

  她自小被当成掌门养育,对天罗香而言,掌门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哪怕一根
头发也神圣无比,是以雪艳青并不在意裸露身体。男子外衫两侧未得开衩,如不
撩起,根本无法趴上背门,耿照回臂一勾,按住两瓣一丝不挂的浑圆雪股,已然
不及收手,忙滑至大腿处一抄,将她背了起来。

  雪艳青「嘤」的一声,身子微颤,短促的鼻音还抖了一下,意外地充满女人
味。

  耿照以为她身子不适,转头道:「怎么,伤势有什么不对?」雪艳青抱着他
的颈子摇摇头,低声道:「没……没什么。你刚才弄得我好……好痒。」片刻又
是一阵扭动,似是伸手去拉臀后的衣布。

  「怎么了?」耿照问。

  「不知道。」她自顾自的拉衣掩臀,随口应道:「好奇怪……不知怎的,下
边都湿啦,风吹有点冷。好奇怪,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定是他手掌滑过股下
时所致,那感觉像要吊起心尖儿似的,光想似又湿濡了些,赶紧补上一句:「你
别再呵我痒了。弄得下边儿湿凉凉的,风吹难受。」

  耿照还在想什么是「下边」、「下边」又怎么了,一股稀蜜似的薄浆已顺着
雪股流入掌隙,匀匀渗入股肉与指掌间,液感丰沛,较宝宝锦儿的分泌再稀薄些,
只比尿精时喷出的浆水稍稍黏润,直与清水无异。

  他功力已恢复六七成,五感极是灵敏,鼻端并未嗅得一丝尿骚,只觉她的气
味独特,绝非淡细无味的体质,却不怎么难闻,也不是药料皂香;若以实物比拟,
就像是调淡了的蜂浆水。此非失禁,而是自她膣里刮出的蜜肉气息。

  「咦,你发烧了么?怎地脸这么烫?」

  「没……没事。别管这个了,刚才说到你师父。」

  雪艳青静默下来,再开口时又恢复先前的凝重。

  「我当时没多想,就去我师妹平常一个人想心事的地方,果然看到她在那里
怔怔出神,样子失魂落魄的,连我来了也不知道。我说:」妹子,你别玩啦,师
父都给你气得走火入魔了。快将经书还来,我带你回去给师父赔不是。「

  「她回过神,瞪了我一眼,冷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谎啦?回去?我还
回得去么?「我不知她在书斋里杀了多少婢子,但师父一向讨厌杀生,何况那些
都是师父平时宠爱的人,只好劝她:」只要你诚心认错,我会帮你求情的。咱们
回去罢!「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半天,突然放声大笑:」我的天,姥姥连你也骗!
「笑着笑着又哭起来,说:」我们活在一个又一个的谎话里,你最可怜,一辈子
也不知道自己被骗;我可怜的,是什么都骗不了我!师姊,在你醒过来以前,这
辈子还要再听多少谎,上多少当?你、我……我们怎么会这么可怜!「」

  雪艳青并不是个聪明的人——即使相识不久,耿照几乎可以确定这点。

  这段话能教她记上这么多年,记得一字不漏,说不定是这些年来,夜夜在她
梦境里重演所致。她转述的口吻平板而淡,伤后没什么气力,耿照却仿佛能看见
少女明栈雪又哭又笑,对师姊嘶声大吼的模样。

  那时,明姑娘她已经崩溃了吧?耿照想。他所认识的明姑娘,连愤怒都是冷
静深沉的,除非刻意伪装欺敌,耿照几乎无法想象她心神丧失的模样。

  在书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这多年来我始终都没懂。」雪艳青偎着他的颈窝
喃喃道:「她哭完了又笑、笑完又哭,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我师妹一直都比我
聪明、能干,我被她那个样子吓傻了,连话都说不出,谁知她就突然对我出了手,
兴许心神激动失却分寸,差点一招杀了我。」

  ——明姑娘到底是明姑娘。

  耿照在心底悄悄叹息一声。明姑娘不是差点失手杀了她,而是失手没杀成。

  雪艳青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自的道:「我事情想不明白,一动上手,人
便清楚了。她那时还不是我的对手,不多时便落了下风,我正要下手拿人,她突
然对我大叫:」姥姥骗你的!我剜出那厮的心子,瞧瞧是黑是白。你再不回去,
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我突然明白她说的」那厮「是指师父,吓得魂飞魄散,或许在那时,她和
姥姥在我心里的份量是差不多的,姥姥说的话我信,她说的话我也信。我怕见不
到师父最后一面,舍了她赶回总坛去。姥姥说我前脚刚走,师父便仙逝啦,姥姥
按师父的吩咐用药化了遗体,让我给师父的画像磕头。」

  这话里透着难以言喻的森森鬼气,以耿照现时的阅历,怎么听都像是一桩夺
门阴谋。却听雪艳青续道:「姥姥却不知道,其实我后来自己想明白啦,只是一
直没同她说。师父的书斋里除了《天罗经》,还不见了一把修剪盆栽的小金剪。
那是师父特别请巧匠打给我师妹的,说是最爱看她操剪,旁人都不许碰。

  「我在后山找到那把被人丢弃的剪子,刀齿已扭烂成一团,上头染的血都涸
成了焦褐色。我才知道,原来师父是给害死的,行凶的正是我师妹。她不止盗走
了《天罗经》,还杀了师父!」

  「弒师」无论在黑白两道,都是人所不容的滔天大罪。耿照听得惊心动魄,
忽然发现蹊跷,忍不住问:「那蚳姥姥为什么要对你隐瞒?是想掩饰你师妹的罪
行么?」话甫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道理。

  在天罗香的这场权力移转之中,雪艳青、蚳狩云是得益的一方,而明栈雪和
她师父一个亡命天涯,另一个则是身死收场。四人的关系无论怎么画线连结,都
不可能把蚳狩云与明栈雪连在一块儿。

  「我也不知道。」雪艳青淡淡说道。似乎在她的人生里,「不知道」已是常
事,因为未知实在太多,她已能泰然处之,并不会为此惊慌失措。「我本来不恨
她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老实说我不知道要恨什么。但,杀死师父这件事我无
法原谅她,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她须给我一个交代。更何况,不久前她又打伤
了姥姥。」

  这样听起来,明栈雪似乎是主动寻衅的那一方,不过她也从未摆出弱者受害
的姿态就是了。这场莫名的斗争截至目前为止,还是明姑娘大占上风,偌大的天
罗香被她一人杀的杀剿的剿,平白赔上一票迎香使、织罗使,连蚳姥姥都无法幸
免。

  听出她对「姥姥受伤」一事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感情,耿照问:「蚳姥姥伤得
很严重么?」雪艳青很久都没有说话。这个反应也出乎意料的孩子气。

  耿照体谅地笑了笑,点头道:「是了,我认识一个很高明的大夫,连断掉的
经脉都能接回去,堪称是医术大国手。你若愿意,可以请他医治姥姥。」雪艳青
「嗯」的一声,片刻才道:「那……那就多谢你啦。」

  耿照道:「别客气。那个什么鬼先生的不是好人,你别听他唆摆。」

  「他还拿了我的杖,说要还的。」她的声音听来颇为懊恼,似对丢杖一事十
分介意。「七玄大会之上,一定要向他讨回虚危之杖!」

  说者无心,耿照却想起彼此的立场:衣衫不整的白日流影城弟子,背着下半
身赤裸的天罗香之主,一个是镇东将军麾下,另一个则是刺杀将军的钦犯……看
在旁人眼里,怕是全乱了套。

  走着走着,颈窝畔忽传来一阵匀细轻鼾,或许是伤疲交煎之下,雪艳青竟在
他背上睡着了。也难得她如此信任,这该说是不知险恶,还是全无心机?耿照忍
不住笑起来,心怀顿宽。

  管他的!官兵抓强盗的事,明天再说罢。

  今晚就只是两个患难相扶的江湖人,结伴在路上聊天而已。

  夜暗难行,耿照沿着山边林径,摸索着向前走,希望能循着人走出来的便道
找到人居。走了快半个时辰,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几幢简陋的茅草房子,成「凹」
字形的三合排列,四周竹篱环绕,似是农家。

  此间距离江岸已有一段,地势较为平缓,稍远处似乎隐约见得田畦,这里有
农舍也不奇怪。比起五里铺遇袭时耿照阅历益深,对于荒野中突然冒出来的建筑
物格外警觉,这座农舍的竹篱笆里有鸡笼、锄头等日常用物,分布自然,按理该
没什么问题才是。

  他伏在十丈开外的矮树丛间,静静眺望着屋舍。

  「是……是民家么?」背上微微一晃,却是雪艳青睁开了眼睛。

  「怎……怎不过去?」

  「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怕她听不明白,耿照低声解释:「那屋子外围有
鸡寮狗笼,却没有鸡行狗吠等动静,极不寻常。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上前瞧瞧。」
雪艳青勉力伸长粉颈眺望一阵,果然如他所说,点头道:「好。」

  耿照小心将她藏在隐蔽处,施展轻功掠至竹篱外,突然一股淡淡的腥味钻入
鼻腔里:「是血!」心知不妙,绕着篱笆转了一圈,前后不见有人,才纵身越过
墙篱,见鸡舍、狗笼的门都是开的,满院子都散落的鸡毛,却不见半只鸡;狗则
好找得多,屋主饲养的大黄狗暴眼吐舌,歪着头横在竹篱门后,显是被人拧断了
脖颈,手法干脆利落,连血都没多流一滴。

  这里是真正的农舍,并非出于伪装,代表屋内原本住得有人。鸡走犬毙,很
难认为屋里的人家安全无虞。耿照轻轻推开左厢一幢茅草屋子的门扉,谁知柴门
滑开不过尺许,便即不动,似是卡住了什么。

  就着些许月光一瞧,房内赫然陈尸两具,一人仰躺在角落的榻上,下半身还
盖在缀满补丁的被褥里,怕是才坐起身便即遇害。另一具尸体则趴在柴门滑开的
路径上,四肢完好,呈现诡异的歪斜,犹如跳舞一般,只有头颅几乎被扭了个对
边,明明身体俯卧在地,扭曲的紫酱面孔却是朝向屋梁的。

  两人都只穿单衣,床上是一名老妇,死在门边的自是这家的主人。

  柴门开不到一尺,成年人要挤蹭入屋甚不容易,凶手杀人之后,却要如何离
开?耿照再看了几眼,突然明白过来:那凶人轻敲门扉,老农披衣起身,开门观
视,他却如一阵风般掠进屋里,拧断了坐起身来的农妇脖颈,又迅雷不及掩耳地
转身折断了农舍主人的,掠出时反手带上门扉。

  折颈的男主人原地打了几个旋子,尸身趴倒在地,恰恰挡住门径,造成「有
进无出」的假象。这杀人的速度虽然快极,若是全力施为,耿照自问未必办不到,
难就难那份毫不迟疑的杀心(好……好毒辣的手段!)

  两人俱是折颈而亡,血气自是来自他处。耿照不敢大意,循着气味蹑足来到
透着微光的右厢,碧火真气的灵敏感应放大至极,清楚察觉屋内止有一人的心跳,
只是虚弱到了极处,此外三丈方圆内再无活物。

  「还有活口!」

  他撞开门扉,屋里仅有的几件简陋家具被人扫至一旁,角落瘫坐着一个血人,
浑身上下布满凄厉的创口,骨碌骨碌地冒着血,仿佛被成群恶狼撕咬过,有的伤
口深可见骨,还有被扯下一半、另一半还连在身上的肉条,令人不忍卒睹。那人
身受如此严重的创伤,居然还有一口气,口鼻处不住呼出鲜血沫子,瘀肿的面孔
依稀辨得相貌轮廓,却是耿照曾见过的。

  「大……大太保!」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一发喊,那人浮肿的眼皮便动了一下,可惜似已
无法视物,眨得几下便涌出脓膏血水,低道:「耿……耿照?」声音含混不清,
原来口中缺了几枚牙齿。

  「是我!」耿照趋前搭脉,发现他体无完肤,手都不知该放哪儿。

  他与雷奋开非亲非故,谈不上交情,但一个好好的人,怎一转眼成了半截破
烂残尸?以大太保的武功,就算真遇上成群虎狼,决计不致变成这副模样。错愕、
惊惶、惋惜、着急等情绪纷至沓来,耿照心乱如麻,瞬间竟有些鼻酸,眼眶不自
禁地涌出泪水。

  「大太保!是谁……是谁将你伤成这样?我……我带你去就医……」见他左
腿裤布上浓渍如墨,已经泛黑的色泽仍不停变深,显是伤到大腿动脉,双手紧紧
压着伤口仍止不住出血,急得结巴:「怎……止不住……怎么会止不住血?」伸
手要点穴道,但他双腿伤势最重,一条左腿几乎称得上「支离破碎」,哪有一块
能让他点穴的完好肌肤?全是血洞创烂。正自无措,雷奋开睁开失焦的双眼,低
喝:「别慌!镇……镇定点!」

  耿照被喝得一震,顿时安静下来。

  「伤……伤我的人还……还在附近……」雷奋开抬起左臂,攀着耿照的衣襟
往面前拉近,艰难地咽了咽溢出咽底的血唾,低声道:「他……故意……放……
放你……放你进……进来的……」休息了一会儿,继续道:「他……逼问我……
一个秘密,哼……我……死都不肯说。那人……极工心计,知……知道我不能将
秘密……带入土里……所以……」这几句说得稍稍亢奋,所剩不多的气力迅速耗
尽,他连吞咽都有困难,几乎被血唾噎死。

  耿照按住他左腕脉门,一点、一点输入碧火真气,低声道:「大太保,我背
你逃出去。」能把「天行万乘」雷奋开伤成这样的人,耿照完全没有应付的把握,
但逃跑还是有些自信的。

  雷奋开摇头。「那人也算到了,我……我撑不住的。」颤着手指头揭开虚掩
的衣襟,赫见他左胸口有个拳头大的血洞,一团湿腻的红肉「噗通、噗通」地鼓
动着,令人怵目惊心。「他……他掐断了我两条心脉,我……我死定了。」

  「我把秘密……告诉你,他……他的目的便达到了……」雷奋开破碎的嘴唇
扭曲着,似是在笑:「但你只要活着……从他手里逃生,那……那就是老子赢了。
你……明不明白?」

  耿照警醒过来。若真是凶手故意放自己进来听取秘密,不管最后雷奋开有没
有告诉他,那人都不可能听任他离去。这是一条无论答应与否都得上的贼船,死
了个雷奋开,凶手不过是换个拷打的对象罢了,耿照只能为自己打算。

  这也正是雷奋开孤注一掷的地方。

  「看来你明白了。听好……」雷奋开凑近他的耳朵:「总瓢把子的隐居处,
就在——」低声说了几个字。

  「就这样?」耿照实在难以置信。

  「就……这样。」雷奋开笑起来:「见到总瓢把子,你同他说说这里发生的
事,所有细节都别漏了,让他给老子报仇。」

  耿照急急追问:「是谁下的毒手?」

  「铿啷」一声,一物从雷奋开手中落下,却是一枚精钢铸成的铁简。

  「拿……拿着。」雷奋开的眸光逐渐涣散,身子开始抽搐,口中骨碌碌地冒
着鲜血。「我要说的……都说完啦。凶手……」一把抓住耿照握着铁简的手,原
本瘫软的指掌突然恢复气力,几乎将掌骨捏碎。「都……都说完了……收好它…
…别……别让人……看……」声音突然消失,咬牙瞪眼的神情犹凝在面上,身子
却已不动。

  耿照还来不及悲伤。大太保说的东西他记住了,但是凶手呢?凶手是谁、为
何行凶……关于这些,大太保什么都没说啊!难道铁简的主人是凶手?那又为何
说「别给人看」?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费了偌大气力才把雷奋开的手掰开,翻看掌里那一方铁块,认出上头镌有
赤炼堂的风火旗标志,正面镌着「见简奉令」、背面则是「指纵鹰」的阴刻篆字,
这下线索全断了。雷奋开自己便是「指纵鹰」的主人,「铁简主人行凶」一说实
难成立。

  临死之人的托付,是世上最沉重的负担。

  耿照并不惧怕残毒的凶手,甚至不怕牺牲性命,却深深惧怕自己有负所托,
因为雷奋开没机会再拜托第二个人。一旦他想错或是做错了,雷奋开的托付将永
远没有昭雪的一天,见到总瓢把子之时,也将无法面对他的质问:「是谁杀死了
本座的大太保?他临死之前,不是将行凶之人告诉你了么?」

  背后传来狼一般轻细的脚步声。

  耿照悄悄将铁简收进怀里,潜运内力,放下尸体缓缓起身。

  豆焰掩映下,来人一身染血墨袍,披头散发,青巾蒙面,两袖长长曳地,不
见袖中指掌,袍襕「泼啦」一声逆风飘扬,露出袍底的白绸裤、黑靿靴,同样溅
满斑斑血迹,宛若炼狱走出来的恶鬼判官。

  看来铁简的意义也不用想了,雷奋开的推断奇准,这人果然是故意放耿照进
来。连同左厢房老农夫妇的两条性命,他便是杀人的凶手!

  「尊驾出手忒辣,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的覆面巾下发出「喀喇、喀喇」的炒豆声响,似是嚼着什么东西,微瞇
的细目隐泛绿光,片刻才道:「下半首的二十字是什么?」语音既沙哑又尖锐,
仿佛一男一女同时说话似的,带着妖异的共鸣声响。或许也跟他不断嚼着东西有
关。

  耿照不禁一愣。

  「下半首……二十字?」

  大太保跟他说的秘密远远少于二十个字。难道凶手连自己找的是什么,都弄
不清楚么?正自狐疑,又听那人吟哦道:「」冈陵何无人?井上蔓草生,岱岳宗
一目,含毫空复情。「说出下半首的二十字,可留全尸!」喉音虽诡异莫名,吟
诗的韵律节奏倒是有模有样。耿照连编都编不出二十字给他,边以余光打量屋内,
寻找脱逃机会,一边拖延时间:「说什么诗的,我全不知道!要怎生告诉你?」

  「好。」那人咀嚼着,忽然一挥大袖,从袖管中掷出一条白生生的手臂,上
臂被啃得血肉模糊,留有骇人的硕大犬齿牙印,手肘指掌的线条却颇为娟秀,一
看便知是女子所有。臂上的肌肤未泛青白,该是新切下不久。

  耿照想起树丛里的雪艳青,浑身汗毛直竖,所幸那条臂膀甚是纤细,没有发
达的肌束,苦主必定身材娇小,不可能是久经锻炼的雪艳青。他既悲悯另一条无
辜受害的性命,又庆幸那人不是啃食雪艳青的手臂。

  那人也没打算诓他,伸手按了按覆面的青巾,像是抹着饱餐后的嘴角,怪笑
道:「再不老实招来,我便吃了你藏在树丛里的小妞。」举手时袖管滑至肘间,
露出一条毛茸茸的手臂来,五只指头尖如弯钩,恍若骨爪,一点儿也不像是人。

  (妖……妖物!)

  土屋一侧有糊纸窗格,耿照本想越窗而出,施展轻功将他引开,再回头来接
雪艳青;如今看来,这个办法是行不通了。不过,有件事情他十分在意:这名黑
袍怪人能将雷奋开伤成这样,武功该是深不可测,既然如此,何不一上来便动手,
偏要拉拉杂杂扯上一堆?

  ——这是拖延之计!

  无论是等帮手或别有算计,绝不能称了他的意!

  耿照无声无息出手,迅雷不及掩耳般掠至门前,运起全身功力,双掌印上对
方的胸膛!

  他虽只恢复了六成功力,然碧火神功独步天下,这一掌既有突围的决心,复
有擒凶之意志,便是雷奋开复生,也不能以肉身抵挡。只听「喀」的一声,掌力
震裂了那人的胸骨,轰得他双脚离地,拱着身子倒飞出去,直飞出丈余才落地,
「砰!」趴倒不动。

  轰飞敌人,耿照却抵受不住掌力反馈,踉跄几步单膝跪倒,胸中气血翻涌,
一时间竟无力走出房门。「我……替大太保报了仇?」正自迷惘着,那人忽动了
一动,撑地而起,胸腹不住冒出浓烈药气,连夜风都吹不散那股既腥臭又刺鼻的
难闻药味,自屋外一路蔓延进来。

  耿照难以置信。他确确实实感受双掌轰击的力度,那股巨力甚至伤了他自己
的掌骨腕筋,就算未能打折,也绝对是打裂肋骨的威力,怎还能站得起来?

  更可怕的是:被不停飘散的浓浓药气包裹起来的黑袍怪人转动肩膀,还伸手
按了按肋间,冷哼道:「实力不错啊!东海年轻一辈里,居然有你这等高手。你
叫耿照,是么?」

  「鼠辈。」耿照不想和他废话,只冷冷吐出几个字。

  「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是学不乖了。」那人喀喇喀喇地拗着腕子,活动活
动肩颈,下一瞬便贴至耿照身前,指爪削过他的左腋,滚热的鲜血喷上半空!

  这一抓本要卸下他一条臂膀,着体之际,碧火真气忽生感应,耿照想也没想
便举臂一让,利爪削过左腋背肌;余势所及,将他整个人掼入屋底,脚跟拖地滑
行,直到背脊「砰!」撞上土壁为止。

  耿照没有那人若无其事站起的本领,背肌受到大范围的撕裂创,整条左臂形
同报销,随手点了几处穴道,夹紧左腋扶壁起身,那人重又出现在土屋的门扉前,
宛若鬼魅。

  今夜的第三场战斗,耿照仿佛笼中之鼠,面对不会受伤的敌人,他初次萌生
「束手无策」的感觉。怪人身上仍不住飘出药气,这次却变得十分积极,一掠进
屋扑向耿照,兽爪般的五指「哗啦!」洞穿墙壁,耿照缩着半边身子一滚,惊险
地避了开来。

  那人动作如兽,模样也渐显现兽形:覆着青巾的口鼻拱起,像是变成了犬科
动物的长吻;两耳越尖,位置越往脑后头顶的方向移去;浑身肌肉鼓起,几乎挤
裂衣裤;肌肤色泽越来越青,粗硬的毛发根根攒出,矛戟般森然竖起……

  他嚎叫着挥爪,动作狂暴,每一下都夹杂着粗息嘶吼,以及筋肉骨骼不住撑
挤、衣布迸开的声响,豆焰映在墙上的影子益形巨大,轮廓也越来越像双脚人立
的巨大食肉兽。

  得益于此,耿照在爪风间东翻西滚,居然僵持不下。

  换作旁人,恐怕早已在利爪之下丧生,但耿照也有野兽一般的灵敏反应与身
手,在狭小的屋内,怪人不断变魁梧的身形反而限制了行动,再加上兽化的过程
似乎也带来相当的痛楚,狂暴的攻击变得不够精准,同样具备野兽反射神经的耿
照自能轻易闪开。

  黑袍怪客并不愚笨,爪势落空,却守紧窗门不让他接近,完全没有突围的机
会。

  「不妙!」耿照暗暗叫苦,眼角瞥见墙上的孔洞,忽生一计。

  不多时兽化似到了尽头,筋肉骨骼不再撑挤变形,飞窜出的药气略见和缓,
那人痛苦的眼神一锐,散发出危险的光芒。他一连几爪,将耿照压制在屋底的土
墙前,戳得墙面千疮百孔,颇有猫捉老鼠的意味。

  (可……可恶!)

  耿照咬牙抬头,正迎着人形巨兽的恶意俯视,彼此都知道戏耍已至尾声,黑
袍怪客一爪入墙,封住左半部空间,另一爪戳向耿照受伤的肩臂,打算将他钉在
墙上,慢慢折磨拷问。

  爪风着体的瞬间,耿照矮身一缩,巨爪「砰!」贯入壁中,千疮百孔的粗陋
土墙再也承受不住,轰然倒塌!

  耿照不顾黄尘激扬,抱着头滚出破壁,身子猛地撞上一座结实木墩,差点痛
晕过去,脑中灵光乍现:「这是……柴墩!」反手捞去,果然握住一柄柴刀!未
及站起,黄尘中一团硕大的乌影横空跃出,巨狼般的黑袍怪客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利爪兜头抓落!

  耿照抬臂牵动左腋,痛得眼前发黑,眼看难以抵挡,蓦地腰间白芒大盛,化
骊珠威能二度爆发,炽亮的白光几乎照亮了半座院子。黑袍怪客惨叫一声摔落地
面,不住倒退,似乎那白光化为实体,就这么刺伤了他;片刻实在不甘心,索性
捂着眼又扑上前来。

  耿照得骊珠奇力之助,体内真气一霎充盈,直欲鼓出,忙挥舞柴刀御敌。他
平生只学过一套「无双快斩」,此时命悬一线,什么压箱底的本领都得拿出来,
咬牙单手使刀,硬劈完一路几百刀的无双快斩。怪客被砍花了身躯,创口不住冒
烟;片刻后挥开浓雾般的刺鼻药气,但见一身青皮戟髭,哪有什么伤痕?

  耿照握刀的手不禁微颤,虽然脐间骊珠仍放出万道豪光,但捂眼的青狼却在
白光里人立起来,蓦地仰头长嗥,骇人的咆哮声震动山林,惊出无数飞鸟,气势
再度压倒了腰绽异光的少年!

  (这人……是打不倒的!)

  在岳宸风之后,耿照已许久许久没有这种绝望胆寒的感觉了。若连未曾失控、
源源释放奇力的化骊珠都放不倒这厮,眼下还有什么武器可以倚恃?人狼步步进
逼,覆面巾下的长吻不住动着,发出令人汗毛直竖的可怕声音:「说!那半首二
十字是什么?再不说,我便吃、掉、你!」

  「《青狼诀》这种低三下四的武功,用得着这么张狂么?」

  一把端丽动听的女声自他身后传来,口吻虽是轻描淡写,却隐有一股肃穆庄
严,可以想见声音的主人见过无数沧桑风浪,纵使面对怪异狰狞的人形巨兽,依
旧波纹不惊。

  「任你化身后刀枪不入、伤愈快绝,这套武功的致命缺陷,你并未参悟出破
解之法。要不,也毋须啃食这农家的无辜女儿了,是也不是?」

  耿照一凛:「难怪!难怪他的指爪路数如此眼熟,这《青狼诀》……是聂冥
途的独门武学!」

  他曾在莲觉寺大佛腹中,与明栈雪窃听聂冥途、阴宿冥两人对话,从而知道
这门歹毒的武功。只是聂冥途一身青狼诀邪功,当年已被「天观」七水尘化去,
此人决计不是聂冥途,这世上还有何人通晓这路《青狼诀》?

  而黑袍怪客则被说中了痛处,怒极回头。

  如无必要,他等闲不使青狼诀,实因这门武功有重大缺陷,饶是他天资过人,
又煞费苦心钻研,犹未可解。万料不到雷奋开伤疲之身,仍是无比难缠,非使出
青狼诀无以擒之,而后才不得不寻来这座野地农舍,生食农家之女修补耗损。

  聂冥途隐世长达三十年,集恶三冥的畜生道一支早已烟消雾散,世上纵有知
《青狼诀》者,亲眼见过的也不多了,谁能轻易喊破这门奇功的来历,甚且知其
有重大的缺陷?

  「尊驾既来,何必藏头露尾?还请现身一见。」他冷冷道。从人狼口里吐出
文质彬彬的话语,当真诡异到了极点。

  「从你口中听到」藏头露尾「四字,实在令人哭笑不得。」那端丽的女子口
音淡然说道:「我一直都在这里,没藏什么,只是有人心眼已污,睁眼不见罢了。
你要见我,我不是在这儿么?」语声方落,耿照眼中忽现奇景——白光之中,四
名童子扛着一台金顶纱帐现身。那帐大有八迭,周围数重藕纱,贴满金箔的华丽
顶盖呈八角飞檐的形状,中心的尖顶上立着一头振翅飞天的金凤凰;帐子两侧的
抬杆粗如碗口,与金帐台一样遍体髹金,光是教八名力士来扛都嫌沉重,那四名
僮儿却是举重若轻,移动间宛若踏莎滑行,连晃都不多晃一下。

  金帐前后,另有四名矮小的童女举着饰金涂红的凤头金杖,帐头悬着华丽的
大红宫灯,只有右前方那盏不是红的,而是一只朴实的糊纸白灯笼,形状十分眼
熟。

  八人阵帐的华丽金帐,便这么「滑」进竹篱院里,与耿照、黑衣怪客形成鼎
足三角,彼此相距不过丈余。金帐停住的瞬间,化骊珠的耀眼白光突然熄灭,耿
照检查脐间并无异状,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暗忖道:「适才在江畔,珠子也曾自
行释放奇力,并未如平常那样,稍一刺激便即失控,这回也是。二次出现的时机、
情况之相似也未免太过巧合,方才她说」我一直都在这里「,此事若与这名女子
有关……代表她从江岸那边,就一路跟着我们了。」此姝似无恶意,他忍不住多
看了那盏白灯笼几眼,陡地省悟:「这是……七玄宗主的灯笼!」

  他对手持离垢后的记忆十分破碎,一想便头疼,但之前发生的事可是记得一
清二楚。他与染红霞意外闯入鬼先生与七玄宗主的集会,在劣势之中绞尽脑汁,
想办法脱困……

  白灯笼的形制一模一样,但他没看过上头所绘的记号。灯笼面上,寥寥几笔
绘出一枚箭簇似的图样,尖尖的三角框子底下两竖并排的直线,说是伞盖,伞柄
也未免粗了些,倒像简笔的树木符号,三角树形下还压了个日轮般的螺旋圆圈,
表示是背着太阳的。

  七玄的号记既简单又明了,即使是半路杀出的耿照,多能一眼认得:骷髅头
代表游尸门、蜘蛛代表天罗香,竖有三弦的箜篌代表血甲门,而蛇则是五帝窟的
表记……只有这压着日轮的树木图形,完全看不出代表什么意义。

  耿照在心里将七玄各派数了一遍,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不管怎么数,他所知悉的「七玄」始终只有六个门派。有个门派从没出现在
「七玄」的指涉当中,连与宝宝锦儿闲聊时也不曾听她提起过。

  「你们……」他不由得喃喃说道:「就是那个从没出现过的」第七玄「罢?
连七玄中人也未必知道……」

  「没错。典卫大人可真聪明,一下便想到啦。」

  金帐里的女子淡淡一笑,轻描淡写的口吻仍似有慑人心魄之能:「我等便是
那人所不知的第七玄,你可以管我们叫」桑木阴「。」

  第九十折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黑衣怪客冷哼一声。「七玄的妖魔鬼怪,都是一丘之貉!」

  帐中女子不由失笑。

  「『妖魔鬼怪』四字由你口里说出,也讽刺得很啊!」

  正所谓「好汉架不住人多」,她这一边不算她自己,光是随身的仆从就有八
人之多,外表虽是些童男童女,端看抬帐四人举重若轻的模样,便知不好相与。
黑衣怪客剔着利爪,幽绿色的眸子转得几转,忽想到了什么,怪声冷笑:「据说」
桑木阴「乃是七玄之中的不动者,如升东之建木,不能轻易插手江湖之事,只能
旁观,以延己祚,以待龙皇之回归。阁下既然自称是桑木阴,该不会不知道这一
条规矩罢?」

  那女子「咦」的一声,诧然道:「你怎么知道?」

  黑衣怪客冷笑不语。帐中女子也不生气,片刻怡然道:「你不说,我也猜得
到。倒是你的真实身分,令我大感兴趣,《潜翔宝典》这么罕异的典籍你都看过,
赞一句饱学鸿儒也不为过了,是不是?」

  《潜翔宝典》乃是一部江湖野史,作者不详,也有说非是一人一时之作的,
成书分上下两卷,上卷记载玉螭王朝诸事,取材粗疏,信不如正史,文字也不如
《玉螭本纪》那样华美生动。历朝历代撰述鳞族帝纪的各种文本,简直到了汗牛
充栋的地步,官修的、私撰的不计其数,即便到了本朝,都还有萧谏纸这样的大
儒从中取材,写出洋洋洒洒十七卷的《东海太平记》来;以这半部《潜翔宝典》
之平庸粗劣,实在有愧于「宝典」二字。

  珍稀罕异的,是它的下半部。

  下半部主要记载玉螭王朝隳灭之后,鳞族各系的源流演变,其中最重要的就
是天源道宗的部分。天源道宗内部派系复杂,即日后七玄前身,只是成书时尚无
「七玄」的说法,但其中却有关于桑木阴的记载,可见其源流久远。

  这下半部的《潜翔宝典》涉及邪派,历代都被列为禁书,影响所及,连上半
部都只有极少数的手抄残本流传,看过的人非常稀少,更遑论是下半部。而黑衣
怪客适才顺口说出的「以延己祚,以待龙皇之回归」两句,恰恰出自宝典下半部
中桑木阴的条陈。帐中的女子既是出自桑木阴,自然读得烂熟。

  黑衣怪客自知失言,冷哼一声:「你不必顾左右而言它。你既是桑木阴之人,
此地之事便与你无关了,请!」那女子曼声道:「你自做你的,我路过腿乏,在
这歇会儿不行么?」

  听如此优雅端庄的动听女声,说出这种近乎赖皮的话来,若非形势严峻,耿
照差点笑出来。眼前的情况实在怪异极了:披着狼形的凶手饱读诗书,一口一个
指他人是「邪派」,横里杀出的高贵仕女又说是路过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忽听帐中女子唤他道:「典卫大人,你适才用的刀法很好啊!哪里学的?」

  耿照心尖儿一吊,头皮发麻,忽然有点理解黑衣怪客的感觉:「怎么她老问
些不方便回答的问题,该说是都问到点子上么?」不敢随便卖了老胡,只说:
「是一个朋友教的。我胡乱练过几天,约莫连一成都不算会,也说不上名堂。」

  「不,你这朋友挺有名堂,只是你使得不对。」女子细细解释:「这路刀法
源于南陵的青丘国九尾山,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然而稽神刀博
大精深,练成者寥寥,遂有才智之士撷取精要,改走重意不重形的路子,化出这
路变幻莫测的刀法来……」

  「等……等一下!」

  耿照被弄胡涂了,这「无双快斩」明明是老胡自创的武功,怎会与天下三刀
之一的稽神刀法扯上关系?

  「你说这……这是稽神刀法?」

  「不是。是脱胎自稽神刀法的另一门刀艺,昔年」九尾飞仙「胤纵天在青丘
国九尾山耗费二十年的光阴,终于总结前人的心血,创制成功,才率领门人重入
东海,成为七玄首屈一指的势力。」女子笑道:「虽经人刻意变造,更略去了招
式外型,但刀意是不会变的。你方才所使,确确实实是狐异门的天狐刀。」

  (天……天狐刀?)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帐里的神秘女子却不容他再想再问,一只纤细柔荑
伸出纱帐,轻轻向他招了招。「你过来。进帐子里来。」

  耿照看了一眼黑衣怪客,却听那女子道:「没关系,快过来。」他只好横刀
缓缓走近金帐,碧火真气的灵感铺天盖地般散开,双眼不敢稍离那魁梧狰狞的人
狼,唯恐他突然发难。

  说也奇怪,黑衣怪客仍是站立不动,身上零星冒出缕缕烟丝,碧眼不怀好意
地盯着耿照,却未乘隙攻击。「有……有僭了。」他抱着柴刀爬进帐子里。这金
帐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张床都大,说是小屋也不为过,谁知帐里还真是一张大床,
可供七八人并卧,铺着厚厚的绵软绒毡,毡子底下不知垫了什么,一按便微微陷
下,犹如弹松的棉花。

  舒适的软毡上散置着扶枕垫褥,无一不织锦绣金的昂贵珍品,布置得像是一
个具体而微的女子闺阁。

  他才进帐子里,当先映入眼帘的,居然一只绷着滑亮白绸的小小桃尻。这是
他这辈子见过最小巧的屁股,大概比一颗香瓜略大,还小于盛夏河洲新采的小玉
西瓜,浑圆饱实的股瓣显已发育成熟,非是乳臭未干的小女娃所有。

  小桃臀并非是静止不动,而是扭着同样小得不可思议的圆腰一路向前爬,裙
裾在绵软的榻上摊成扇形,伸出两只朝天的小小脚掌,未着鞋袜的赤裸脚心酥红
细嫩,这点倒是跟小女孩儿没两样。

  她爬到居中的枕堆间转身倚坐,拥着一袭白狐裘裹肩,把小小的桃尻藏进了
枕头堆里,似乎觉得这个姿势十分舒适,微瞇起一双深邃大眼;及臀的如瀑浓发
「唰!」披垂下来,竟是缎子一般的雪白,没有一根乌发。

  少女——在耿照看来,她的个头至多只有十二三岁——的脸蛋比巴掌还小,
细瓷般的肌肤毫无血色,整个人仿佛一尊极精致的瓷人偶。

  「再靠近点,别杵在那儿。」

  她一开口,耿照才知她不是什么女童,而是方才与周旋的那个高雅女声。仔
细一瞧,那张精绝的脸孔也不像女娃儿,而是秀丽的女郎。若说雪艳青是被等比
例放大了的,那么,她就是被等比缩小,虽有着小小的臀股、小小的手脚和脸蛋,
身形却非未发育的女童,而有着成熟曼妙的曲线。

  正因为个子太小而金帐太大,她刚才爬到垂纱前伸手招呼他,又要赶在耿照
钻进来之前爬回原处,才让他意外目睹了那只小得出奇的诱人桃尻。女子拍拍手
边的枕头堆,一具玲珑有致的修长女体趴卧在柔软的被褥间,浓发中传出轻细的
微鼾,竟是雪艳青。

  「她累坏啦,我点了她的昏睡穴,顺便带过来。」女子道:「这下,你总能
放心了罢。」

  「多谢……多谢前辈。」耿照心念电转,知道遇上高人,丝毫不敢缺了礼数。

  女子笑了笑,玉芽似的纤细指尖伸出白狐裘,遥指着藕色纱帐外的巨大乌影。

  「他在拖延时间,看出来了么?」见耿照不甚意外,满意地点点头,低声道:
「《青狼诀》在短时间内剧烈地改变人的骨骼筋脉,并使伤势快速痊愈,看似神
奇,实则有极大的缺陷。天地之间自有平衡,没有凭空得到的力量;内功不能使
伤势瞬间愈可,因此他超用的是生命的精元,即使得到大量的血肉补充,也不过
是寅食卯粮,无法培固。」

  这道理耿照听明姑娘说过,并不难懂。

  「看他的模样,之前似曾遭遇十分难缠的对手,为了自保,才运起《青狼诀》
邪功,或制服对手,或用来恢复伤势。为弥补邪功损耗,他吃了农家的女儿,不
断冒出的药气便是体内消化的特征。」

  「……他刚才没出全力?」

  「是想出也出不了。」女子指着帐外。「现在,药气渐渐消失,表示吞吃的
血肉精元为他所摄,《青狼诀》暂时得到补充,便能够全力施展了。」

  「请前辈明示。」

  「硬碰硬的话,我也没把握杀他。」女子难得露出沉吟的表情。「青狼诀纵
有千般不好,」寻常刀剑难伤「与」疗伤快绝「这两点却极难缠,否则也没人肯
练啦。若善用天狐刀之长,倒也能制他。」说着瞟他一眼,抿嘴微笑:「没有招
式,很困扰你吧?」

  耿照一怔,随即用力点头!老胡的对打训练,让他悟出「周天方圆,无处不
在」的刀意:耳朵先听、眼睛先看,而后脑子才授意出手,永远赶不上招式的变
化;高手对决中,一息之差往往便是胜负的关键。

  然而无招无式这一点,却使他在实战的应用上很难再行提升。武学是极为精
密繁复、讲究技巧的一门学问,熟练与反应很重要,却非武学的全部,否则猿猴
狐鼬的反应俱都一流,岂非都是武学大宗师?

  「无双快斩」为耿照的武道开了扇窗,但窗后需要更多的材料来充实,才能
显现风物,甚至开山辟流,完成一幅胸罗万有的奇景。可惜老胡和他分开太早,
来不及填补这块空缺,若非中途机缘巧合学了薜荔鬼手,又得明栈雪悉心点拨,
恐怕耿照于外门进境有限,靠碧火神功或可压服一般的好手,万一对上岳宸风这
种级数的敌人,不免险象环生。

  而鬼手的招数毕竟与刀法大相径庭,能借用贯通的部分相当有限。耿照自小
与木鸡叔叔劈柴,练就绝佳手感,又得碧火神功之绵长、发在意先之反应,偏偏
手上的招数不够,临敌使来使去,就是那一通猛砍的「无双快斩」,就像一名天
生识味手艺高明的厨子,刀具灶火备便,正准备大展身手,偏偏手边没有食材,
怎能烧得出好菜?

  女子随口评说,居然一针见血,耿照仿佛在黑暗中摸索许久,忽然见到了一
盏明灯,抱拳长揖道:「前辈教我!」

  女子点头道:「时间有限,只来得及学三招。天狐刀之精要,在于……」忽
听得帐外一声咆吼,黑衣怪客身上突然窜出大股浓烟,刺鼻的腥臭药味陡地变重,
连帐外的八名童男童女都忍不住掩鼻。

  「这人也性急啊!」

  娇小如玩偶般的白发丽人微蹙秀眉,忽然伸出两指,冷不防戳向耿照双眼!
这一下迅捷无伦,耿照还来不及吃惊,右臂本能一拨,格开那玉一般的小小柔荑;
两人肌肤尚未接触,女子又无声无息缩手,连风都没扯起一缕,仿佛什么事也没
发生过。

  「教你的人也许出于好意,但你的性子不适合练天狐刀。方才你可以躲,性
格狠戾些的还可能后发先至,以攻代守,更能抢得先机……但你却只是挡下而已。」
女子叹了口气。「天狐刀讲究的是机变百出、虚无飘渺,于虚实之间用心机,不
适合你。我原本想教你三招步法,让那人碰你不着,时间拖久了,青狼诀的缺陷
自会收拾他。现在看来并不合适。」

  耿照恍然大悟。

  黑衣怪客最可怕的是刀枪难入、伤不成伤的青狼诀,但他最怕的也是青狼诀。
只消以敏捷身法绕圈子游斗,避免正面交锋,待他摄取自生肉的精元消耗完毕,
黑衣怪客不走都不行,眼前的危机自然解除。

  「我懂啦。」耿照对自己的速度颇有信心,低声道:「请让晚辈与他周旋,
尽力不被他的利爪抓到便是。」

  女子却摇摇头。「万一他撇下了你,转而攻击这里,你待如何?」

  耿照闻言一愣。就算这神秘莫测的白发女子足以自保,他也不能不管昏睡的
雪艳青……却听女子笑道:「那人也是工于心计之辈,不好好利用你的性子,那
才真是稀奇。你这个不闪不避、什么都往身上揽的脾性,学稽神刀法还合适些,
却学不得天狐刀。」

  她叹了口气,轻道:「也好。本来要学三招的,现下学一招就行啦。」伸手
去按耿照的右手肘弯。肘弯乃是人身最脆弱的地方之一,耿照本能圈掌一拦,这
回女子并未缩手,两人单臂交缠、快若闪电地交换了几招,耿照只觉她肤触细滑,
竟像没有体温似的,小小的手掌又软又绵,怕真的出力碰伤了她,只以白拂手的
招式卸劲。

  谁知转得几下,她轻轻一推,细滑的小手便突破中宫,稳稳按在他的胸膛上。

  耿照确定她也没使什么内力,况且以白拂手黏缠之精,就算岳宸风当日也没
法一掌突破,女子的手法巧妙至极,倒像顺着白拂手的路数反向旋回,每个动作
的力道都被精准无比地承接了过去,你进她退、你往她来,竟无一丝罅隙。

  白拂手的卸劲与防御体势不但被拆解成一个个零碎动作,还被她的小手像套
袋葡萄般兜装起来,却又有着一丝极其微妙的隔阂,完全无法产生威力,乃至她
把手往前一摁,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贴上了胸膛的膻中穴。这绝非白拂手不够巧妙,
甚至与武功的强弱无关,就像天下最锋锐的剑,也不能砍开为自己量身订做的剑
鞘。

  女子见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出身铸炼名门流影城,
对体悟这路手法极有帮助。你方才使的,可是薜荔鬼手中的一路白拂手?这门神
功失传已久,倘若能痛下十年苦功,成就当不可限量。」

  (她……她连薜荔鬼手也知道!)

  女子将他的错愕全看在眼里,淘气一笑,指了指柴刀。「狼荒蚩魂爪不是什
么上乘武功,比起你的白拂手差多啦。你把这招学起来,他便奈你无何。」并拢
五指随手劈拦,使的却是刀法。

  耿照记心不错,女子的动作亦不难,他边看边比划起来,居然似模似样,只
是看不出这样的简单刀路,如何能克制黑衣怪客的「狼荒蚩魂爪」。女子带他做
了几次,突然钩起五只白玉雀舌般的纤指,作势抓他胸膛。耿照对刚才被她一掌
穿入中宫之事犹有余悸,正要拨开,忽听女子低喝道:「用刀!」耿照一凛,柴
刀左抹右回,眼睁睁看着她一条线条修长美好、偏又小巧如牙雕玩物一般的藕臂
穿出袖管,与他交错而过,生锈的柴刀却停在她脖颈边,距离微透出青络的白皙
长颈仅有分许。

  耿照目瞪口呆。女子传授的刀法似是为这一爪量身订做,缝贴缝地逆着爪势
倒旋回去,又重演一遍中宫突进、如入无人之境的戏码。

  「这……这是什么刀法?」他不禁喃喃说道。

  「心诀乃是我桑木阴所传的」蚕马刀法「,招式则是我按《青狼诀》图谱所
载,与适才他所使的狼荒蚩魂爪相印证,临时拼凑出来的。你临敌时还须自行修
正变化,不能一味墨守。」忽然想起了什么,抿着小小的嘴儿笑道:「这」蚕马
刀法「也是没有固定套路的,贯通心诀后,你见一套武功便破一套,什么样的攻
击法儿都能为它量身打造一只鞘,老老实实装起来,任它如何锋快,独独拿你没
办法。」

  耿照省得厉害,女子虽未直接告以心诀,仅仅是这一点拨,他已受用无穷,
忙收了柴刀,正襟俯首:「多谢前辈指点。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尊讳如何称
呼?」

  女子笑道:「你叫我马蚕娘罢。咱们桑木阴的主儿,历代都叫这个名儿的。」

  帐外又是一声惊天咆哮,那名手提白灯笼的女童奔至帐前,福了半幅:「启
禀蚕娘,那厮似是复原啦!需要我等出手么?」那女童耿照适才打过照面,看来
不过十岁模样,谁知声音却颇为苍老,蒙眼不看的话,还以为说话的是名老妪。

  马蚕娘挥手道:「玉嬷,先退下罢。那人不是你们能应付的对手。」转头对
耿照道:「你身负碧火神功绝学,论长力他不及你。临敌时切莫着慌,稳扎稳打,
必能取胜。」

  「晚辈理会得。」耿照对她的武功见识甚是服气,无论她再说出什么也不觉
得诧异了,抱拳一揖,提刀揭帐而出。

  院中,黑衣怪客正剔着骨爪,身上已不再逸出刺鼻的浓烟药气。他的身形似
乎缩小了些,贲起的肌肉也不像先前那样夸张,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精悍,一见耿
照出来,冷笑道:「你已经错过了哀求饶命的机会。我先将你擒下,待杀尽了这
帮搅局的七玄妖人,再来慢慢拷问雷万凛的下落。」

  耿照沉声道:「不管你要问的是诗还是总瓢把子的行踪,我都无可奉告。」

  「很好!」那人狞笑:「但愿用刑之时,你也有这般骨气!」身形微晃,如
狼一般扑向耿照,竟比先前快上一倍!耿照根本来不及施展什么刀法,被扑得连
滚几圈,总算没被他巨大的身躯压住,乘隙侧滚开来,才起身利爪又至!

  (好……好快!)

  狼化的最大优势就是快极,耿照心知不妙,灵机一动,转身便逃。「吼!」
人狼狂吼一声,震耳的咆哮还未散去,爪风已至脑后;耿照侧身让过,黑衣怪客
连人带爪扑倒了整片的竹篱笆。

  竹篾细韧不易断折,再加上此处本有一畦小小菜圃,扯倒的竹篱、柔软的菜
圃地以及飞散的农具杂物等,让人狼的行动大受限制。它一脚踩穿了篱笆,深深
陷进泥土地里,正要运劲震开卡在腿间的刺碎篾网,耿照已反守为攻,擎刀扑了
上来。

  「找死么?」

  黑衣怪客一爪挥出,眼前的少年却像泥鳅游鱼般缠转过来,他手上的刀也是
——人狼一声痛叫,毛茸茸的粗壮臂上被刨起一圈连皮硬毛,浓墨般的鲜血飞溅
而出,耿照已与他交错而过,自是毫发无伤。

  黑衣怪客痛极,不明白护身的罡气何以突然失效,这少年刀锋削过之处,全
是这一抓里的弱点,仿佛变戏法的秘藏机关被人掀了开来,专挑紧要处破坏,伤
害倍增。他自《青狼诀》大成以来,已多次拿活人来试爪练功,自问比聂冥途钻
研得更透彻,只碍于身分,不能正大光明挑战高手,琢磨实战应用。

  原以为雷奋开那老流氓受了重伤,该能轻易擒之,殊不料「铁掌扫六合」威
力极大,雷奋开那厮心计又工,故意示弱,甫一交手便中了六合铁掌的暗算,若
不以青狼诀疗愈受创的脏腑胸骨,只怕死在屋里的便是他了。

  为吐怨气,他可是狠狠折磨了他一顿,无奈雷奋开硬气得很,黑衣怪客明白
从他口里套不出话,适巧耿照寻至农舍,才故意放他进来,谁知……当真可恶至
极!

  「吼——!」人狼仰天长啸,臂上窜出大股药烟,刀伤被迅速修补起来。

  耿照初试「蚕马刀法」奏功,又惊又喜,谨记着马蚕娘的吩咐,绕着黑衣怪
客游斗,不避任何一爪,而是直接以蚕马刀为「鞘」,令人狼爪爪无功。

  然而狼荒蚩魂爪毕竟是狼首的成名武功,亦是变化多端,不是每一下都能像
第一击那样顺利破隙。两人一个前后左右疯狂出爪、一个兜着圈子连消带打,耿
照还是守多攻少,以他伤疲之甚,黑衣怪客的修为又远高于他,这已是不可思议
的惊人战果。

  交手数十合,黑衣怪客的身躯再度裹入缕缕药烟之中,知道这样下去极是不
利,一式「狼猛蜂毒」又被耿照轻易化去,惊天之威如击空处,突然明白过来:
「他这路刀法,专克」狼荒蚩魂爪「!」虽不明就里,他却不是冥顽不灵之人,
作势再发一次「狼猛蜂毒」,待柴刀抹至,突然反掌握住刀锋,左掌画了个圈平
平推出,正中他胸口,将耿照打得倒飞出去,整个人摔进金帐之中,一口鲜血全
喷在藕纱上。

  马蚕娘细眉微皱,趴着向前抓住他的手腕,一把拖至枕畔,随手点了几处大
穴,微微透光的小小玉掌一拍他肩头,一股熟悉的绵和之力透体而入,护住他的
心脉。耿照只觉脐间一阵烘暖,周身如浸温水,奇怪的是碧火神功的护体真气并
未抗拒她输送过来的力量,仿佛早已习惯似的。

  「前……前辈……」他神识渐渐模糊,仍奋力挣扎着开口:「雷……总……
总瓢把子……秘密……」脖颈一歪,终于不省人事。

  帐外呼喝声此起彼落,黑衣怪客与举大红宫灯的三名女童斗得正酣,三人身
手毫不逊于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喝叱的声音同样嘶嘎苍老,半点也不像幼女;片
刻几声裂帛劲响,三女各被利爪所伤。被称作「玉嬷」的女童一挥衣袖,沉声道:
「四穷童子,保护蚕娘!」那抬帐的四名童子发一声喊,齐跃上前。

  「退下!」马蚕娘轻叱:「莫添伤亡!」众人奉她若神明,闻声顿止,一动
也不敢动。黑衣怪客「唰!」飞入账中,巨爪一攫,抓起马蚕娘举至面前,两人
身长相差悬殊,他单掌捏着她纤细的楚腰,拇、食二爪几能合住,忍不住啧啧称
奇:「你这个玩具娃娃,弄出这许多花样!」

  谁知马蚕娘全无惧意,悲悯似的摇了摇头,叹息道:「你露馅啦,知不知道?
普天之下,能将」不动心掌「使到这般境地者,屈指寥寥。你那一掌」河凶移粟
「,不啻写著名姓,还蒙脸做甚?」小手微扬,轻易将他的覆面巾揭下。

  黑衣怪客大惊捂脸,旋又目露凶光,咧着血口尖牙,狞笑道:「窥人阴私,
身死莫怨!」掌中用劲,正要将这小得出奇的白发女子捏死,谁知不管怎么收拢
指力,却仿佛掐了块金刚砂,他已捏到全身微微颤抖、额际汗涌的程度,说是九
牛二虎之力也不为过,马蚕娘的小腰却丝纹不动,一双大眼仍眨巴眨巴地望着他,
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

  她只伸出一根蕊芯似的手指,按住他死命用力的虎口。

  「若非我立下誓言,不得插手武林之事,今天你就死定了。」小小的女郎轻
声说道:「只是本门先祖万万想不到,这誓言竟保护了一名伪君子。」指尖慢慢
上移,啪的一声,黑衣怪客的腕骨已被扯脱,不住冒出药气。她不知用了什么法
子,将他施加的握力全凝于她指尖下的那一点,还能倒移回去,严格说来黑衣怪
客的腕关节是被自己施力扭脱的。

  马蚕娘的指尖继续上移,片刻又是「啪!」一记脆响,肘关也被倒行之力震
脱。

  「你博览群书,学问大得很,又工心计,我骗不了你。碍于誓言,任何可能
改变武林的事我都不能做,包括揭发你的真面目;除非生命受到威胁,否则我不
能出手。这是你今天犯下最大的错误。」

  指尖滑过人狼的肩头,肩关节应声脱臼。他整条手臂软软垂下,巨大的身躯
跪倒在软榻上,马蚕娘站在他身前,居然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踮起脚尖伸直藕
臂,指尖继续上移,「啪!」锁骨也断裂塌陷。

  黑衣怪客痛得汗如雨下,浑身簌簌颤抖。他已经整整有三十年,不曾重温过
这种难以言喻的绝望与胆寒,瓷玩偶般娇小精致的女郎仿佛是阎王最美丽的化身,
索命的幼嫩指尖一路往喉头移去。

  咽喉软骨与肩、腕关节不同,一旦爆碎将波及颈动脉,直与砍头无异,即使
是青狼诀的修补异能恐怕也来不及救。女郎的指尖从锁骨滑至胸骨,所经处的皮
肤表面不住鼓起,发出炒豆般的劈啪声响,皮下已骨烂如糜。

  他施加于雷奋开身上的折磨,远远不及于此。黑衣怪客咬牙呜呜颤抖,在青
狼诀强大的肉体修复能力之下,他连想昏过去都不能。

  她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也不能杀生。为防止继承蚕娘之力的人忘了自己
的使命,规矩还真多啊,是不?人活在世上,本有许多限制,不是你想怎么样便
能怎么样的。」

  「你记好了。」女郎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亲昵似的嘱咐着:「你若动这耿
姓少年一根汗毛,我杀你便不违誓言,明白么?」指劲疾吐,身前的巨大兽躯轰
然飞出,直到两丈开外才坠落地面,撞出一个大坑。

  黑衣怪客落地后,不能行动言语的禁制犹未解开,身子从坑中弹起、落下,
再弹起落下,连滚几圈才恢复自由,烧烟般的药雾随风源源涌出,断碎的锁骨与
左臂已复原大半。

  「这女人……这女人的武功,决计不在当年的刀皇、隐圣之下,是……是三
才五峰的级数!」

  他头也不回,起身便往林深处逃去,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和风火连环坞的
聂冥途一样,黑衣怪客做了受人讪笑的选择,看似怯懦卑鄙,但只有亲眼看过修
罗地狱、并且得以生还的人才明白:活着,才是最大的成功!只有活下来才能洗
说耻辱,获得更多。

                ◇◇◇

  在梦里,耿照持续与身披残碎黑袍的巨大人狼缠斗着,施展马蚕娘所授的一
式刀法。梦境里的黑衣怪客并没有变成十丈高或三头六臂,甚至与在莲觉寺的聂
冥途相结合,「狼荒蚩魂爪」的威力更真实也更强大——这可是结合了两名修练
奇才的对战经验,从中淬炼而出的完美之狼,就算聂冥途与黑衣怪客遇上也要头
疼半天。

  自从接受夺舍大法再造之后,耿照的脑海中便宛若一座「记忆宫殿」,所有
的记忆都罗列其中,只需要一点窍门与练习,便能从中任意调出记忆查询。但耿
照并未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对奇宫门人而言算是锻炼心识的入门记忆法他一无所
知,甚至不知道该去锻炼这项能力,只能偶尔借助梦境,达到这种「默念其容」
的神奇效果。

  透过梦境的战斗,他逐渐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马蚕娘说的一点也没错,「蚕马刀法」的重点在于心诀,那几下招式不过是
临时拼凑而成,越花时间琢磨威力自然越强,反之则越粗疏——但这仅仅限于马
蚕娘心中所预想的狼荒蚩魂爪。

  倘若黑衣怪客使出一招自创的爪法,这几手刀路不免要大打折扣,而黑衣怪
客正是以此法取胜。

  不知不觉间,耿照仿真出来的战斗对象不断重复最后打败自己的那一掌,那
掌法与狼荒蚩魂爪的武学路数天差地远,耿照只好不停修改刀式,让他从马蚕娘
短暂指导而得的那一点朦胧感觉能运使开来,发挥面对狼荒蚩魂爪时的强大威力。

  经过千百次的对敌,他把那一掌战得滚瓜烂熟,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能使出,
修正出来的刀法与马蚕娘所授早已大相径庭,两者间几无关连,只余一丝模糊飘
渺、似是而非的心法串接。

  算不清是第几次落败,耿照再改刀路,眼看黑衣怪客握住柴刀,左掌画圈轰
至,他突然松开刀柄,右手并指作刀,左抹右挑,绕着黑衣怪客的手臂缠转直进,
掌缘重重切中他颈侧——「成功了!」

  哗啦一声,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几口水,赶紧伸手找东西扶,好不容易从水中
冒出头来,才发现双手所扶是滑溜腻润的石阑,自己居然浸在一座石砌的池子里。
那池水很烫,蒸出大片热烟,四周景物看不真切,然而四野星垂,应是在户外无
疑。

  耿照这辈子唯一见过的温泉便是在流影城的「响屧凌波」,没看过真正的温
泉池子。池子的另一头被蒸腾的雾气挡住,难以判断浴池的大小,池缘以珍贵的
汉白玉砌就,池畔遍铺打磨光滑的石板,接缝极细,可见其考究。

  温泉池子的周围植满庭树,权作挡墙,另有石灯笼、石椅、棚遮等布置,与
富豪之家的庭园相仿佛。靠近耿照这边就有两座雕成鹤形的中空石灯笼,里头摆
布了防风的琉璃灯,映射出淡淡晕黄。

  不远处,一名纤细的女郎赤裸着玉一般的雪润小脚,在温泉中浸着,一头雪
白的长发在胸前拢成一束狐尾也似,末端以金环束起避免被泉水浸湿,正是桑木
阴的主人马蚕娘。

  「睡醒啦?」她嘻嘻一笑,轻轻用脚踢水。「果然,你整整睡了一天,怎么
也唤不醒,我的臭脚丫子一浸水里,就把你给熏醒啦。」

  她说这话毫无道理。且不说温泉本有刺鼻的硫磺气息,什么味道一入其中就
都闻不到了,那顶金帐之中幽香细细,馥郁动人,她光着小脚儿在里头爬来爬去,
哪有什么脚臭?简直就是一双香脚丫子。

  耿照敢跟宝宝锦儿这般调笑,在前辈高人面前却不敢放肆,强笑道:「前…
…前辈说笑了。」马蚕娘笑笑也不看他,忽道:「女人啊不管到了什么年纪,总
是不愿意老的。我不爱听」前辈「两字,你喊我蚕娘罢,我门中之人也这么叫的。」

  「是。」耿照想起黑衣怪客来,迟疑道:「昨晚那个用狼荒蚩魂爪的人……」

  「我打发他走啦。」马蚕娘说得轻描淡写,似是不愿多谈。「我一时不知道
要带你们去哪里,听你昏迷中老喊着」总瓢把子「、」秘密「什么的,如此上心,
索性便带你来这里。雷奋开与那户农家,我已着人埋好了,你不用担心。」

  耿照感激她的细心周到,但又听得迷糊:雷奋开只跟他说了几个字,都不知
道是不是地名,怎么她就知道要来这里?他并非不相信马蚕娘,只是受人遗托,
不敢轻易辜负,谨慎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您……怎知道要来这里?」

  「你和那黑衣人打斗时我就在附近,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啦。」马蚕娘也不
以为意,顽皮地摆动小脚打水,曼声道:「他吟了一首五言诗,那诗里是藏字的,
乃是一条字谜。」

  耿照读书不多,那时正犯迷糊,哪记得什么诗句?却听蚕娘怡然道:「冈陵
何无人?井上蔓草生,岱岳宗一目,含毫空复情。诗有云:」如山如阜,如冈如
陵。「冈陵二字,射的是一个」阜「字;何字去掉人字边,只剩一个可。左阜右
可……」

  耿照在心里照写一遍,登时省悟:「是」阿「!」

  「没错。」蚕娘掩嘴一笑,续道:「井上围者,阑也;上边再加个草盖头,
便是」兰「字。岱、岳两字共通处,乃是一个」山「字,所以前三句合起来,指
的就是阿兰山。」

  「我们在阿兰山上?」耿照忍不住东张西望。阿兰山有这样的地方?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个适合疗伤的地方。」蚕娘笑着踢水。「你的伤
还不怎么碍事,雪艳青那丫头可严重啦,又受了点风寒,泡泡温泉也对症;我带
来的嬷嬷里,有三位被狼荒蚩魂爪所伤,温泉亦解寒毒、散固瘀,怎么想都是这
里合适。」

  「那第四句呢?」耿照好奇起来。

  「没别的意思。就字面上来说,可以解作」我一边写这首诗,一边怀念我们
旧日的交情「。依我看,这是一首约期诗,因为不方便让人知道,故将约会的地
点藏在字谜里,最末一句是希望对方念着旧情、前来相见。」她淡淡一笑,摇头
道:「虽说江湖豪杰,肚子里没甚墨水,但写这种近乎游戏的藏字约期诗,未免
也太小儿女了些。我不相信这里边藏有什么秘密。」

  耿照想起当日躲在莲觉寺转经堂的梁顶,曾听雷门鹤与显义密谈,提到「老
头子让我抓权」、「只有雷奋开那老流氓知道他的下落」,显然说的正是总瓢把
子雷万凛之事。他们找寻了阿兰山各处,要找个叫「万梅庵」的地点,相信雷万
凛便藏在那个地方,想来阿兰山这条线索便是来自诗里的字谜。

  但雷奋开告诉他的东西,却与万梅庵、甚至与阿兰山无关。不管是谁在找总
瓢把子,全都错得离谱。

  此事自不能说与马蚕娘知晓,他定了定神,随口将话题转开:「我在阿兰山
上待过一阵,从来不知道有像这样的地方。」皇后娘娘驻跸阿兰山,环山都是镇
东将军府或金吾卫的人马,严格来说都算是己方阵营,耿照稍稍放心下来。但对
雪艳青而言,这可是大大不妙。

  桑木阴怎么说也是七玄之一,虽说七玄未必同气连枝,总比和七大派、镇东
将军府亲近些。马蚕娘把身受重伤、孤身流落的天罗香之主,和耿照一起带进对
反阵营的势力范围,动机实在值得玩味。

  蚕娘似是一派天真,笑道:「是么?我觉得这儿挺好的,又有温泉。」凝着
烟雾缭绕的水面静默片刻,悠然道:「耿典卫,你的碧火神功,是与人双修而得
的罢?」

  耿照脸一红,要不是温泉水烫,他直想把头都埋进去。「是……是。」

  蚕娘不用转头,也知他定是尴尬得很,温颜笑道:「双修本是道门诸法之一,
也没什么。我看过几张《火碧丹绝》的残页,却怎么也想不到可以用双修之法来
贯通,想出这个法子的人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是你想出来的么?」

  「不……不是。」

  「啊,那定是女子想出来的,那可好极啦。」蚕娘眼睛一亮,片刻又道:
「你的伤势虽不如雪艳青,但也不是泡泡温泉、放着不管就能自己好的。最快的
方法,就是与你的双修道侣一同运功疗伤,而且是越快越好,以免留下什么遗患。
与你双修的那名女子在哪儿?」

  要是知道明姑娘在哪儿就好了,也不用这么牵肠挂肚的。耿照神色一黯,摇
了摇头。「她不在我身边,一时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我们许久没见啦,挺挂心的。」

  失望的神色一现而隐。「既然这样退而求其次,寻一名身子健壮、根骨上佳
的女子,以双修之法交合,虽然不及道侣,倒也不失为一策。」

  耿照脸红耳热,忍不住偷偷瞥了她一眼,蚕娘正把一条腿儿从水里收起来,
无比细长的玉白小腿宛若鹤颈,比例完美至极,难再增减半分。

  他看得心猿意马,忽生奇想:蚕娘站起来比他的胸口还略低,身长与十岁女
童差不多,却非女童身形,而是整个人等比缩到了这样的高度,脸蛋比巴掌小得
多,精致得难以言喻……这么小的人儿,玉户该有多么细小?只怕一根食指便撑
得满满,若与她交合,龙杵怎弄得进去?

  一想到这里,怒龙迅速翘硬起来,他突然觉得下身毫无拘束,完全可以感觉
杵身在热水里划了个半弧,昂然指向水面。

  ——我没穿衣服!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哪有人会衣着完好的泡温泉?

  他赶紧坐到池底,双手掩着水中的朝天巨物,结巴道:「晚……晚辈该死!
不知身上未着寸缕,冒渎了前辈……」蚕娘咯咯笑道:「我知道啊!我让人丢你
下去的,怎会不知你没穿衣服?我从头到尾,可都没瞧你一眼哪。」拍了拍双手,
提着裙子起身,两条笔直的修长细腿比骨瓷还要莹白,一路滚落水珠的那股弹性
更是令人想咬一口。

  「好啦,我瞧瞧雪丫头去,你要好好」疗伤「啊。我明儿再来瞧你。」她带
着一抹恶作剧似的笑意,扭着那小香瓜似的浑圆翘臀,就这么走出了石灯笼的黄
晕,只留下尴尬无比的耿照。

  「真是……被狠狠戏弄了一把啊!」耿照觉得对人家浮想翩联的自己,简直
就是个大驴蛋。正想在水底调息运功,忽听池子对面人声鼎沸,一团黄光划破缭
绕的温泉水雾而来,映出几个晃动的身影。

  (有人!)

  他本能一摸池畔,才发现没有衣物,不由得连天叫苦,正要冒险爬上池缘找
地方藏身,黄光忽然停滞不动,闯进来的那帮人都待在池子的另一头。由声音的
传递速度推断,这温泉池两头少说有三丈以上的距离,灯光照不过温泉水雾,竟
无人发现他的踪影。

  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道:「公主殿下,小人已雇了当地的土人做向导,派出
人手沿江搜索,但我等此番北来,携带的侍卫有限,当以保护殿下为要,不敢…
…」

  「啪!」一声脆响,那人死死咬住一声痛哼,看来这掌掴得有力,连个大男
人也禁受不住。那「殿下」怒道:「不敢什么?那你敢不敢死啊?没用的废物!
通通都给我找去!一会儿我提刀巡视,见有哪个还赖屋里的,本宫一刀斩了他的
头!」那人应喏而去,灯笼的光晕登时少了一半。

  皇后既然驻跸于此,附近有几个公主也不是难以想象之事。但这个公主殿下
凶霸霸的,动辄要提刀砍人,显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耿照越听越不对劲,暗忖:
「奇怪了,这人的声音怎那么熟?我不识得什么公主殿下呀!

  正自狐疑,忽听一阵窸窣声响,随即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应是那「公主」
褪了衣裳,滑入池中,朦胧的白雾中但见一团沃雪似的影子,那公主的肌肤竟比
白雾还要白皙。

  她发出「嗯」的一声娇吟,似觉舒畅,耿照只觉这呻吟又更耳熟了些,却想
不起在哪里听过。那公主余怒未消,不多时又嫌侍女烦人,怒道:「都给我滚!
这池子周围不许有人!我见一个杀一个,听见了没?」众侍女逃命似的推搪而出,
池边又只剩下石灯笼的昏黄光晕。

  耿照不敢作声,收敛气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那公主趴在池缘浸水,半晌才自言自语道:「这帮人没半个顶用,废物一群!
子时一过,再让孩儿们去寻。」怔了一会,又喃喃道:「小和尚,你可千万别死
啦。就算死了,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瞧我拿役鬼令把你从阴曹地府提上来!」
一手轻拍水面:「上来呀,上来呀!世间鬼魂,谁敢不听我的号令?上来呀……」
喊了几声,约莫是累了,将脸埋在臂间,翘着雪臀趴在池边歇息。耿照钻入水中
缓缓游近,水中无光,只能见到朦胧的影子,但她皮肤委实太白,雪一般在水底
格外分明;耿照游到她身后一丈,于投影下缓缓冒出头来,直至露出鼻端为止。

  温泉水雾依然浓厚,但距离拉近,那「公主」的模样已能大致看清:水面上
贲起两座圆丘般的大白屁股,沾着水珠的臀股酥白耀眼,几乎比顶级的白丝缎还
要烁白,以致露出水面的小巧菊门呈现粉酥酥的橘色,仿佛是在红嫩的肌肤上又
涂了一层珍珠粉。

  这屁股不仅雪白弹手,尺寸更肥硕惊人,浑圆的大腿也是肉呼呼的十分诱人。
公主的肩膀甚宽,裸背光滑,最惹眼是她那一头火焰似的金红浓发,发梢飘散在
水面上形成大半个圆,仿佛连水都要燃烧起来。

  ——是她!

  红发雪肤、宽肩腴臀……这些曼妙的身体特征只能属于一个女人。

  耿照再无怀疑,「哗啦!」自水中站起,勃挺的狰狞怒龙昂然对着错愕回头
的女子,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沉声喝道:「媚儿!」

        【后记——纪念我生命中的那些武侠因子】

  虽说「千古文人侠客梦」,但我想每个人心中的武侠母亲都不是同一个面目。
今天就来谈谈我的武侠血统好了。

  在国中以前,我只看过台湾某老版的《射雕英雄传》漫画,画风近于绘制
《小侠龙卷风》的老牌漫画家陈海虹,但并非陈老师所绘。据我年幼的印象,俩
书的画风还是有相当的出入。

  家中当时仅有「酒楼赌技」、「铁枪遗恨」、「九指神丐」几集,第一本是
江南七怪与丘处机的赌斗,第二本则是郭靖、黄蓉为治疗王处一、连袂闯六王爷
府取药的精彩过程。有读友说我擅写群战,说不定就是这本潜移默化之下的结果。
奇妙的是:这些精彩并不连贯的漫画,当时才读小学一、二年纪的我居然也看地
懂,中间跳过的前因后果就自行脑内补完,如欧阳克是坏蛋、三头蛟候通海是笨
蛋,而杨康则是个混蛋等、不用人说我都非常清楚……

  我到高中次啊看完大部分的金庸,只保留《鹿鼎记》到大学时代看——至今
我都不承认这本是武侠,说他是「反武侠」可能更贴切。看金庸的同时,我也飞
快看过了古龙,可惜古龙的龙头蛇尾连对高中生也很难交代,他对我最大的启发
大概就是「正义一方的男生可以名正言顺的到处跟人上床」,我也必须承认「光
滑修长的大腿」等描述对我有着极深渊的影响……

  古龙就是那种字里行间迸发才气的天才型人物,无论我想用多么戏谑的笔法
轻轻带过都办不到。然而掩上《大旗英雄传》之后、失望到极点的我,忍不住开
始思索着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如非英年早逝,而是像金庸一样有机会回头修整作
品,我们将会得到何其丰硕的一套古龙全集!天慧结合耕耘,历练沉疴创意,岁
月淘洗人生……光想象就令人战栗不止,但这终究无由发生。现在的古龙全集不
能说是残缺或是不完美,或许,这就是它必然的摸样。

  古龙给我的无比遗憾,让我重新审视了「严谨」二字的重要性。对作者而言,
作品只存在「当下」。我们必须在每次出手时全力以赴,。而非寄望将来有机会
如何,每次修整都必须视为再创作,是独立的创作经验,而非创作的附庸。

  事实上,也就是越修越回到过去的例子。金庸的三校版是难以撼动的经典,
可惜四校版缺失败的很彻底。这或许能成为另一项晚节不保的新里程?我不知道。

  在高中时代放弃古龙的同时,我迷上了温瑞安,他诗化的语言对我影响很深。
当时在联合报连载的《战僧与何平》,我每天都整整齐齐用铁尺刀片割下收藏,
不小心割坏了还会去杂货店再买一份重割,直到某天报纸提早卖完,面对大半本
的剪贴簿无以为继,我才停止了此生第一次的追星活动。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战僧与何平》的故事,只记得女主角林晚笑被白衣大
侠龙喜扬设计强暴的可怜遭遇,至于她后来如何假手「下三滥」何家替自己报了
仇,却没留给我太深的印象。这个女人描写得并不出彩,而温瑞安其实太擅于描
写鲜活出彩的女子。

  至今我仍然坚持温瑞安的短篇好过长篇,皇冠替他出的《杀了你,好吗?》
武侠短篇合辑是我认定的温派武侠最高杰作,甚至比赤裸裸描写人性丑恶的大长
篇《刀丛里的诗》更好。《刀》被认为是温瑞安反映其冤狱不平的沉痛之作,但
我恰恰以为此书太贴近作者的愤烈,从立意到笔法都扭曲到不行,用来研究温瑞
安这个人是不可多得的文本,却远远不是他最好的作品。诗遣悲怀,本是最眞诚、
最直接的灵魂呐喊,但并不等同于在情绪最浓烈的一瞬间全力迸放;那是嘶吼、
是发泄,足够令人震撼,却无法美过沉淀转化之后的东西。《刀丛里的诗》恰恰
不是诗,而是温氏的怒吼,我猜想李后主在赵家朝廷的每个夜晚都曾如此发自灵
魂的痛吼过,但直接把它写出来却无法得到〈虞美人〉那样伟大的杰作。

  诗人终究会老,会失去他的敏锐纤细,这并不是他变得比较庸俗或不高贵,
而是万物自有时。生命的衰退会迈向死亡,时光的衰退会致使腐朽,而诗人的灵
感泉源的衰退则会让他失去创作的渴望与力量,所以我们必须趁能写的时候尽其
所能地写,当衰退来临时,才不会留下遗憾。至于衰退的来临则是一种无法反抗
的必然,如四时流转、飮水呼吸一般,不用害怕也无须羞赧。因为我们在尙能提
笔之时已一往无前,无丝毫愧对慷慨赋予的伟大造物。

                默默猴

  封底兵设:昆吾剑

              【第十八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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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卷恩信仇雠

  内容简介:

  姑射中人俱是炼狱恶鬼,背负血海深仇,还阳讨回公道……对横疏影来说,
将她打入地狱的又是什么?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当年怀抱婴儿、在冰封大地上
踽踽独行的孤女,是谁毁了她的亲她的爱,毁了她的童稚与无忧?

  耿照再三坏事,古木鸢忍无可忍,终于使出杀着!「仇恨」是姑射集结的关
键,更引发妖刀肆虐;三十年前的七玄、七派第一大势力,各自亡于什么样的阴
谋奇情?

  第九一折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趴在池畔的雪肤丽人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竟忘了提防,自
水中「泼啦!」昂起一双挺凸美乳,撑着白皙腴臂,茫然四顾:「小……小和尚,
是……是你么?」

  耿照本以来她会吓得魂飞魄散,谁知却转过一张泪眼婆娑的俏美雪颜,全不
复适才的嚣狂跋扈,媚儿——或该说是统领九幽十类的集恶道之主、「鬼王」阴
宿冥——望着他直发愣,半天才抚胸蹙眉,仿佛生生吞下几斤窝火黄连,颤声道:
「小和尚!你……你真死了,是不是?只剩一缕魂魄,才让我一招即来,是……
是不是?」弯翘的浓睫眨得几眨,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眶里滚出,竟不沾颊,滴
滴答答撞碎在雾气氤氲的水面,她却浑然不觉。

  耿照吃了一惊,胸口没来由地一闷:「怎地……怎地她竟如此悲痛!这是…
…这是为了我么?」错愕间,见媚儿自温泉中站起,葫芦也似的腻白胴体离水挺
立,两座沉甸甸的乳峰弹颤之间,抖落大把大把的液珠,如倾钟斛。

  池水本就不深,她生得肩宽腿长,在女子中算是高大,一直起身子,池面堪
没过腴饱的耻丘,露出顶端一小撮金红卷茸,沾湿的毛尖犹如婴儿壮发,打着涡
卷似的细细毛旋,更衬得小腹丰腴白皙,连弹跳的水珠都不及雪肤晶莹。

  媚儿有一半的异邦血统,发育较常女要早,十二岁上便有傲人的臀乳,曲线
更胜成年女郎;随着年岁增长,得自外邦血裔的硕大骨架益发明显,及至十六七
岁时,丰臀盛乳直是成了「肥臀沃乳」,圆滚滚的、雪呼呼的充满肉感。幸而她
要强好胜,练武甚勤,硬生生从大把的雪肉中练出强韧肌束,练得圆腰凹窄、紧
致玲珑,加上另一半东洲血脉发挥作用,不似海外女子皮粗如砾,提早现出老态,
算是各取所长,得天独厚。

  她下半身在水中行走,梦游般来到男儿身前,本要触摸他古铜色的厚实胸膛,
又怕轻轻一碰形神俱散,不觉踌躇,指尖凝于虚空,半晌才抚慰似的呢喃道:
「你……你莫怕,我……我是九幽十类、玄冥之主,我……我夜夜都这般唤你前
来,教你的魂魄常留中有,必……必不受轮回之苦……」

  介于阳世与阴间两境的交界处,被称为「中有」。佛经有云:「死生二有中,
五蕴名」中有「。未至应至处,故中有非生。」媚儿想起佛书所载,终于忍不住
「呜」的一声,连忙以手掩口,生生止住哽咽,片刻才将手伸近他颊畔,柔声道:
「小……小和尚,你冷不冷?别怕!我是众鬼之王,身上的血……也是冷的,不
会……不会烫着你的。」话虽如此,终究不敢触及,唯恐生人血温,灼伤了留置
中阴的无主孤魂。

  两人近在咫尺,声息相闻,媚儿藕臂轻颤,手掌与他的面颊始终隔着寸半。

  耿照心中波涌,久久难复:「我若死去,竟让她如此伤心!」想起自己从未
对她有过半点好,不但夺了她的处子清白,还大大折损她辛苦修练的纯阳功体,
哪里值得她这样牵挂?思之既愧又怜,柔情塞满胸臆,伸手为她抹去泪痕,笑道:
「别哭啦!堂堂九幽十类之主,这般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话。」但觉玉颊微冷,
虽浸在温泉池里,身子却没甚温度,颤抖的丰润樱唇浑无半点血色,只有簌簌掉
落的眼泪是温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媚儿。

  她自幼熟读佛典,知人死后七日至四十九日间为中阴身,乃生死之间的过渡。
在甫亡的前七日里,中阴身光明灵通,经历过死亡的四大分解之苦,初苏醒的魂
魄多半不知既死,一听亲人至哀呼唤,便想上前安慰,旁人却听不见他的言语;
如此反复折磨,才知己身已殁,伤感一起,周身如遭火灼,苦不堪言……

  ——既然如此,为何我能听见小和尚说话?

  想必……是身为鬼王的缘故吧?

  媚儿小手一按,怔怔覆住抚着面颊的粗厚手掌,果然在冰冷的指触下,他的
手背摸来比记忆中寒凉。印象里,小和尚的身体总是又硬又烫的,宛若烙铁焙红,
凶猛地刨刮着、撞击着她,像要将她身子里最娇嫩湿润的部分捣坏似的,连疼痛
都甘美得教人颤栗……

  至于为什么还能摸得到他的形体、感受他的抚触,恐怕也是身为鬼王的缘故
吧?直到察觉男儿的掌心渐渐发烫,回神时甚至有种被灼烧的恍惚感,媚儿才急
急将他的手指掰开。

  他……终于发现自己死了,是不是?

  伤感一起,身子如下油镬……那是离世者踏入鬼蜮的第一步,在坠下十八泥
犁、地狱无间之前,先在「中阴」熟悉烈火焚躯的苦痛。「小和尚,你莫怕!我
会……我定会想法子让你还阳。我是鬼王!这种事……这种事情一定能办得到的!」

  虽然师傅从未提过,但她开始相信「鬼王」绝非头衔而已,甚至不仅仅是权
柄或王座的象征,而是真正具有掌幽通玄的无上力量!但她不能让小和尚的中阴
身被烧灼殆尽,这样会坠入恶道的……雪肤红发的混血少女奋力抗拒着「鬼魂」
的触摸,只为保留一丝渺茫的希望。

  「笨……笨蛋!别再碰我了呀!」她抹去泪渍,气急败坏地推拒着男儿滚烫
的怀抱:「会……会烧死你的!笨……笨蛋!色鬼!蠢……呜呜……唔——嗯—
—」

  耿照又气又好笑,用力将她拥入怀里,铸铁般的双臂箍得紧紧的,丝毫不容
她挣脱,低头堵住了她的嘴唇。媚儿被吻得心魂欲醉,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片
刻忽然省悟:「他……不是死人!」温软如绵的娇躯一绷,贝齿径往他唇上狠狠
咬去!

  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耿照还来不及疼痛,真气已透体而出,媚儿鲜滋饱水的
樱唇何其娇嫩?顿时被震破嘴角。耿照也不好过,她这下是来真的,若然换了别
人,肯定被生生咬下一块唇肉来,说不定连舌头都不保。纵有真气护体,他仍咬
得嘴唇破裂,鲜血长流。

  「你……」耿照眼冒金星,口中不住溢红,又咸又温。

  「无端端的,你干什么咬人啊!」

  「下贱的小和尚!谁让你骗我!」

  知道眼前之人非是鬼魂,她胸塞顿开,连怒火都格外来劲,顾不得身无寸缕,
一阵拳捣掌劈,用的全是「役鬼令」的杀着,鹅卵形的雪乳随出招的动作弹撞甩
圆,急遽改变轮廓,晃荡之剧,竟无一霎是常形。

  兴许是杀意攀升带来了强烈的感度,杯口大的粉色乳晕之上,原本微微凹陷、
软烂肉豆也似的乳蒂竟剧烈充血,无论雪乳如何甩荡,乳尖总翘硬得像小石子一
样。

  耿照捂嘴踉跄,周身都是破绽,可惜她元功大损,两人贴得又近,大开大阖
的路数施展不开,成了名符其实的粉拳,打在皮粗肉厚的耿照身上,自是难伤分
毫,一阵劈啪肉响之后,反倒震得她掌心热辣辣的,益发恼火:「他妈的!这小
和尚是铁铸的不成?皮肉怎地这般硬!」

  她素来好胜,平日连一尺半寸也不肯输,早忘了方才还为他流过眼泪,拳掌
没奈何,就换肘击膝顶;身子骨硬朗是吧,本王专往要害招呼!

  「泼啦」一声,媚儿的玉腿横出水面,宛若游龙旋扫,不管私处将尽入小和
尚之眼,屈膝撞他腹侧,强大的风压刮动水花如砾,抢在劲招及体前一阵密响,
俱都碎在耿照的左半身!

  他及时稳住身形,睁眼见一条雪酥酥的丰盈大腿飞来,腴到了极处的腿根绷
出强劲的肌束,与平坦的小腹形成诱人的三角,连肉呼呼的凹陷圆腰,正面都浮
露出六块角肌,只有覆满金红茸卷的耻丘依旧饱嫩,犹如一只新炊的雪面包子。

  他顺着膝顶一让,短短一尺间的腾挪,就将媚儿这一击拖过了出力的高峰,
膝盖顶实时已是强弩之末。耿照乘势欺入她怀中,胸膛几乎撞上雪乳,左臂迅雷
不及掩耳穿过媚儿抬高的右腿,掠过赤裸的股缝间,与右手在她腰后一合,抬起
转落,猛将她掀翻在温泉中!

  他曾在莲觉寺对琼飞用过这一手,破去「蝎尾蛇鞭腿」的杀着「回天纵地·
蝎蛇齐飞」。当日琼飞衣着完好,被摔晕在花圃软泥之上,此际媚儿却是一丝不
挂,滑过腿心时触感酥滑,不仅肌如敷粉,两片小嘴似的娇脂更是黏腻得一塌糊
涂。

  媚儿的敏感处被他粗糙的掌臂贴着长长滑过,身子一颤,一下没了力气,在
水底骨碌碌喝了几口酸涩的温泉水,抽搐稍平,自知不敌,手脚并用向岸边逃去。

  耿照三步并两步追上,不及唾去口中新出热血,从后面抓住她丰腴的小臂,
含混道:「你……等等……我替你……」媚儿挣脱不开,不知怎的,周身软绵绵
地使不上力,胸口噗通噗通狂跳,差点喘不过气来;危机感之强烈,直是此生未
有,本能地想逃,小脑袋往后一仰,狠狠撞上耿照!

  撞击的剎那间,碧火真气生出感应,他及时避过鼻梁要害,但眉骨仍是重挨
了一记。耿照忍痛一推,贴着媚儿的裸背,将她牢牢压在池畔,双腿挤入腿间,
挤得她腿根大开,两脚悬在水中,既踮不着池底,也无法再勾腿回击;十指钩住
她的指根压在粗砺的岸石上,下巴扣抵肩窝,这下子她连头锤都没法使了。

  「放……放开我!死小和尚!」威风凛凛的九幽十类玄冥之主,像个让人揣
抱把尿的小女娃子,赤裸裸地夹在池岸边动弹不得,媚儿又羞又怒,徒劳无功地
持续挣扎着。

  耿照嘴里的口子还没痛完,眉角的裂创又被她撞得爆开,血渍披面,鼻端嗅
到鲜烈的血腥气息,再加上怀中娇躯不住顶撞,不由得心浮气躁,沉声喝道:
「别动!再动……我强奸你啦!」

  媚儿的小脸「唰!」涨得通红,想起处境不妙,但里子既已全输了,再拉不
下面子服软,狠啐了一口,怒道:「你……你敢!」益发挣扎。忽觉一根火辣辣
的狰狞巨物滑入股沟,与臀肉一阵厮磨,越磨越大,想起被他充实贯满的销魂滋
味,半身都酥了,没来由地生起自己的气来:「别碰我!把……把你那肮脏下贱
的臭东西拿开!」心底却隐约希望他不要这么听话,稍微……稍微放进来一下就
好。当然是经过她同意的。

  察觉自己真心的女郎涌出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只好把气全出在小和尚身上—
—她发疯似的拱肩踢腿,奋力挣扎,玉蛤中汩汩沁出、在温泉里都没化开的黏腻
爱液涂满男儿股间,在水中拉出条条液丝,两人接合处的温泉水更加浓浊,「唧
唧」地冒着大串的气泡。

  耿照忙着压制恼羞成怒的小母兽,根本没法说话,由她闹了半天,烦躁益盛,
双臂一收,下腹上顶,龙首抵入一处既窄又狭、却不若玉户腻软的小褶。媚儿
「呀」的一声,紧绷的声音一下拉高了八度,惊慌道:「你……干什么?那儿…
…那儿不行!快……快出来!要不,我杀了你!」

  耿照箝着不让她动弹,蛮横地将前端挤进些个。

  肛菊本无玉门的弹性,纵使温泉水滑,龙杵又沾满淫蜜,硬塞入一枚鸡蛋大
的肉菇也够她受的了。媚儿颤抖着向前躲,用力夹紧臀肉,想阻止狰狞的巨物叩
关,跋扈的诟骂渐渐变成呼痛:「不要……不要插那儿……好疼……」

  耿照心中叹了口气。要对付她,还是得用这样的法子。怎就不能好好说呢?

  「你不动,我就拔出来。」他故意装出凶霸霸的口吻,沉着嗓子威胁她:
「你不听话,我就使劲插进去,狠狠抽你个三五千下,连肠子都刮得出。」

  媚儿尝过他的雄伟,常在梦里回味,渐觉「角先生」也没什么意思,寻常的
尺寸不如他,与他一般大的又无男子硬中带软、滚烫弹胀的妙处,自渎越不尽兴,
老惦记着小和尚的过人之长。

  想到后庭要被那样的巨物破开,媚儿不禁胆寒,本想倔强闭口,岂料肛菊又
被撑开,硕大的肉菇塞入近一指节,细小的绉褶绷成了一圈肉膜,又红又热,疼
痛难当。她破瓜时没吃什么苦头,这次算连本带利讨了回来,疼得眼角迸泪,颤
声道:「知……知道了。」

  耿照想起她爱玩的把戏,暗忖:「她一有机会便反扑,从无例外。若不能压
服,怎么替她疗伤?」狠心再挤进分许。媚儿「呀」的一声昂首呼痛,知道他并
不满意,趴上池岸大口喘息,片刻才低声道:「你别……我……我会听话。主…
…主人。」

  这两个字仿佛对她有特别的魔力,一旦出口,掌管九幽十类的「鬼王」之魂
便自抽离,嚣狂的气势剎那间消失无踪,连绷紧的肌肉都变得温驯绵软。十九岁
的年轻女郎尽管有着超龄的丰满胴体,这一刻她白皙的裸背却显得格外脆弱,宛
若幼女。

  耿照松开十指,见她身子骤软,及时伸手穿过胁下,满满搂住丰盈的雪乳;
另一只手却环至她身前,按住平坦的小腹,不让两人接合的部位脱离。媚儿骨架
甚大,胸围宽阔,纯论乳量,尚不及娇小玲珑、却拥有傲人双峰的横疏影。

  她的乳房大小便似一只精巧玉碗,说小也不小了,因乳质太软,份量又沉,
才坠成了略长的鹅卵形。握在掌中,触感如充分发醒的鲜奶面团,绵到不可思议
的地步,仿佛指尖一掐便能合拢,全然揉不到乳中有「核」的弹韧。

  这是如横疏影、宝宝锦儿那般豪乳才有的殊质,握感绝佳。媚儿竟也能拥有,
细绵处丝毫不逊双姝。她敏感的双乳被铁臂一束,又疼又美,双颊酡红,紧抓住
他的手腕;片刻缓过气来,忍痛道:「你……怎么还不拔出来?」

  他好不容易掌握发话的主动,岂能依她问答?搂着胸腰凑近耳珠,沉声问:
「我死了,你很伤心么?」媚儿浑身一震,面颊滚烫,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她本想暂时屈从,赚他快快将龙首拔出,以免多吃苦头。岂料被小和尚一问,
想象他洋洋得意的神情,突然羞怒起来,也不管会不会触怒身后的男子,恶狠狠
道:「你……你臭美!死小和尚,我巴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有什么好伤心的?」

  「是么?」耿照忍着笑,继续道:「我方才见你流泪,以为有几分真心,这
才手下留情。要不……哼哼。」腰板用力,龙首一跳一跳暴胀分许。媚儿圆腰僵
直,堆挤在两人间的雪白臀肉如波轻颤,撑挤至极的窄小屁眼不住缩夹,像要把
侵入者掐挤出去一般,却只换来不受控制的抽搐而已。

  要是干脆地一贯而入,再痛也能慢慢适应,偏生这样要进不进的,一颗心悬
在半空,还未到来的痛楚在想象中不断被增幅扩大,连带使零星的折磨也变得更
难当。

  媚儿颤抖着吐出一口长气,也不转头看他,豁出去似的怒叫:「我、我才不
是为你流……呸!我是……我是恨不得亲手杀了你,把你加在我身上的污辱折磨,
千百倍的还给你,以为再没有机会,难过得掉下眼泪。我是堂堂九幽十类玄冥之
主,鬼是没有眼泪的,不要随便污蔑我!」

  听她语无伦次拼命辩解,耿照差点要回答「是是是,知道了」,赶紧干咳两
声,沉声道:「嗯,我对你做了这么多过份的事,你是应该恨我的。」

  「没错,我最恨你了!你这杀千刀的、狗娘养的下贱小和尚!你……啊!」

  他轻轻一顶,让她将满肚子的恶言秽语又咽回去,只能倚在他臂间簌簌颤抖。

  「你这么美丽的姑娘,不可以说粗口。」

  「……可、可恶……」

  但被夸奖「美丽」似乎又有点开心。无论是哪一边的身分,从来没有人敢在
她面前说这等放肆的言语,集恶道群鬼甚至不知她是女儿身……媚儿缩着粉颈一
阵痉挛,仿佛在躲避他温热的呵息,连圆润的香肩都瑟缩起来。

  「这样是不是很舒服?」他用鼻尖和嘴唇轻轻擦滑她敏感的颈侧。

  媚儿两臂一夹,身子不停扭动,活像是一头被悬空抱起的无助雪貂。

  「一点……一点都不舒服……啊……你别碰我……我、我一定要杀了你……」

  魔手抚着平坦的小腹向下肆虐,在滑润的温泉里爬网着金红色的细软茸毛,
然后摸进一团难以言喻的浆腻温软之中。

  「这里已经这么湿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那是在水里,本来就会湿的……」

  「可是很黏滑哩。」

  指尖在蜜裂间轻轻滑动,拇、食二指分开抵住,分开又抵住,仿佛揉着一团
半融的糖膏,刮出的浆液全都沾黏在指腹上,连温水都冲不淡化不开。

  「是……是温泉。温泉水滑……洗……洗凝脂……」媚儿细细喘着,原本极
力压抑的鼻腔哼声成了悠悠断断的气音,偶尔夹着一声拔尖倏转的激昂呜咽。

  九幽十类之主很机伶的。说粗口会吃苦头,吟诗总可以了吧?然而,也只余
这一丝清明而已。

  几乎将她燃烧殆尽的欲望重又在体内苏醒,以惊人的速度累积。即使一动肛
菊就疼得要命,媚儿仍忍不住沉腰旋扭,让指尖更加没入空虚难耐的玉户,到后
来耿照只是将她箝住而已,呻吟不止的红发女郎自行抬臀迎凑,宛若脱缰的小牝
马。

  后庭的疼痛与玉门的快感越发强烈,媚儿渐渐难以控制力道,被挤裂的肛菊
渗出血丝,雪臀偶尔落得重些,便痛得她昂颈呜咽,臀肉抖似雪浪,裸背都沁出
汗来。她终于受不了疼,又耐不住空虚,可怜兮兮回头:「求……求你,再……
再下面……再下面一点……」

  「这样?」耿照将前端退出些个,扯动裂开的菊门,媚儿拱肩抚颈,打摆子
似的簌簌发抖,火焰般的红发在湿漉的池岸黑岩上散成一片,趴低的裸背曲线无
比诱人。

  「再……再下面一些……啊——!」

  「唧」的一声黏腻浆滑,龟头滑过会阴,终于塞进泥泞不堪的小洞。媚儿的
膣户充分湿润,两壁却仍带有强大的压迫感,这一下颇受阻挠,塞进小半截便被
嵌住,膣管里一圈圈的美肉拼命收缩。

  巨物忽来,媚儿猝不及防,猛地屈膝抬臀,两只小脚「哗啦!」勾出水面,
玉颗般的足趾蜷了起来,由外侧紧紧夹住男儿臀股,俯腰趴在岸边的石板地上,
身子痉挛不止。

  这个不自觉的反射动作使阴道内壁加倍夹起,却又箝着男根往里缩,压迫的
程度甚至大过了强入后庭的紧涩,耿照握住她的雪臀,下身美得一挺,怒龙像是
捅破一小团嫩肉,于无路处长驱破关,裹着油润直没至底。

  媚儿的窄迫远比记忆中更甚,似乎较初次占有她时要紧得多,偏偏她欲火炽
烈,早被撩拨得一发不可收拾,阴道中泌润丰沛,闭锁似的痉挛一过,进出便极
为顺畅,不变的只有她的湿热紧凑。

  他「啪啪啪」地撞击着女郎肥美多肉的雪臀,一边逗她:「媚儿怎么这样紧
凑?这些日子里,都没有自己来么?」

  媚儿整个人趴在岸边,极力伸长双臂,十指揪抓着石板地,仿佛这样才能稍
解巨阳冲撞的强大压力,小脑袋埋在湿濡的红发中拼命摇动,娇喘半天勉强道:
「没……呜呜……都……都是你!被……被你干过之后……啊……角先生都没…
…没滋味啦!啊、啊、啊!」

  耿照握住她的雪臀往后抵紧,交合处再无一丝空隙。

  这姿势插入极深,媚儿美得挺腰,丰腴的小臂被他抓住,整个人弓起来,美
背贴着他的胸膛,像是半跪坐在男儿身上。耿照顶着花心狠撞几下,撞得媚儿雪
乳跌荡,双峰活像筛滤豆乳的纱囊,兜满稠浆上下抛甩,浑圆的乳廓一下拉长摊
扁的,软得不可思议。

  「那你不是挺惦记我的?」

  「我……我夜夜都想的……」

  她正美得魂飞天外,出口片刻,才省起自己说了什么,又羞又怒,反正那根
朝思暮想的狰狞巨物正插着小穴,教她牢牢坐在屁股下,还怕它飞了不成?自尊
心一下膨胀起来,一边呻吟一边还口:「你……你别想歪了……呀、呀……我们
……我们集恶道有一门妙法,能把……能把鸡巴做成角先生,比……比在活人身
上还要威武百倍!我……我恨死你啦!夜夜都想剁了你的脏东西,做成……啊啊
……做成……啊啊啊啊……」

  「听起来挺厉害的嘛!」

  亏你编得出这么长一串——其实他真正佩服的是这个。

  「本来就很厉害!比……比你有用多啦!」

  耿照又气又好笑。虽说「嫌货才是买货人」,但边吃边挑剔也未免过份了。

  「既然这样,给你找根」角先生「好了。」

  她双手反扣着男儿结实的腰臀,不让他拔出去,更加用力扭腰,蜜壶死命绞
扭着怒龙,尽情享受着贴肉擦刮的爽利。「啊、啊……好……好舒服!」蓦地美
眸圆睁,呻吟变成了尖叫,分不清是惊慌还是惊喜:「又……又变大了!好硬…
…啊啊……小和尚你好硬……」

  「有没有比角先生好?」

  媚儿本想用销魂的淫叫蒙混过去,谁知死小和尚停下动作,环过双臂将她搂
在胸前,两人贴得密不透风,难再扭腰摆臀。她勉强动了几下屁股,自己都觉得
心虚,不好意思再放声浪叫,唯恐快感一去不回,垂眸嚅嗫道:「……有。」

  男儿的反馈来得快极。耿照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龙杵暴胀,在湿热的嫩膣
里不住鼓动,热辣辣的火劲炙得媚儿两腿发软,颤抖呻吟——这回不是装的——
烂泥似的挂在他臂间。

  「这么不老实,我要好好的惩罚你!」

  他抄起媚儿的膝弯,将她顶出水面,把那两条与丰腴胴体难作联想的长腿端
至池畔,摆成一只屈腿翘臀的小雪蛙,按低她的腰背飞快进出,阴茎「唧唧唧」
戳刺着娇红的阴户,粉色的肉唇被插得微向外翻,刮出的白浆积满细细的肉褶,
连金红色的阴毛都挂满液珠,散发出鲜烈的膣中气味。

  媚儿没想到这「惩罚」竟如此爽人,美得翻起了白眼,双手撑地,被推撞得
乳摇发散。被插肿的小菊门兀自渗着血丝,却因低腰翘臀的姿势纤毫毕露,粉酥
酥的雪股间凸起一枚花苞似的彤艳蓓蕾,衬与绉褶里的丝丝殷红,欲开不开的模
样可爱极了,男儿低头瞥见,更是硬得一塌糊涂。

  「美……美死了!啊……好快、好快……好硬!要……要插坏啦!媚儿要飞
了,媚儿要飞了……啊啊啊啊啊啊……」脚跟忽然离地,原来是耿照抱着她的雪
臀,踩着嶙峋的礁岩走上岸来。

  硬翘的怒龙成了顶起娇躯的支点,随着迈步的动作,在膣里左冲右突,脚板
一踏实了,剥壳鸡蛋似的龟头便顶住花心,酸得媚儿眼角迸泪,紧并着细白长腿,
脚趾勉强踮地,整个人侧看浑如个「八」字,手脚并用娇唤不止,歪歪倒倒地被
男儿推着向前爬行。

  「呜呜呜……不、不要……放……放我下来!啊啊啊……」

  耿照全不理会,双手扣紧她的腰眼,雄根进进出出、边走边插,推着她像只
低头摇尾的小母狗一般,绕着池子行走。

  强烈的羞耻感冲击着出身尊贵的集恶道鬼王。不管是哪一边的身分,她从没
受过这样的污辱:趴着翘屁股让男人干,已经够像母狗了,居然一边被插着一边
爬行,简直就是溜狗!

  要是以膝着地,还有一点反抗的余地,男人却仿佛看穿她似的,知道她的屈
服仅是表面,是为了贪恋与他交欢而做的权宜,一旦危及「重要的东西」——譬
如说性命或尊严——用头锤也要撞得他唇破血流,毋宁才是鬼王真正的应对姿态。

  但腰部被悬空吊起,只能以手掌和脚尖接地,却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更要命的是:怒龙由下而上、微向后勾的插入角度,恰与膣管相扞格。本应
深深插入的背后体位,因她上身弯折的缘故,杵身只进得一半有余,钝尖抵住一
处又脆又韧、带着凹凸不平的微硬触感,似比铜钱略小的位置,竟是酸得难以形
容。

  才被推送几步,她已两腿发软,抖得像要厥死过去,一股不同既往的稀蜜淌
出玉户,溢满交合的缝隙,饱满的液面晃呀晃的,「噗噜」一声抖破开来,沿着
耻丘、小腹淌下,液量之丰沛,直流到媚儿的颈颔间,溅得满脸都是阴户气息,
舐到淫水的嘴唇麻麻的,膣里又是一阵大搐,差点让耿照精关失守。

  羞耻而愤怒的媚儿,干起来的快感简直难以形容,连感度都莫名提高了好几
倍。

  「放……放开我!啊啊啊……让、让我起来!啊啊啊啊——别、别再顶那儿
了!啊啊啊啊——!」她的诟骂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强烈的快感逼得她并紧膝
盖,右足痉挛似的勾起又放落,仿佛想翘起脚儿抵挡猛烈的高潮。

  但耿照一点都不打算放过她。

  为方便后续计划的进行,必须让她再疲累些才行。

  耿照强忍着射精的冲动,推着身前雪呼呼的赤裸小母狗,绕着池子整整插了
她一圈,媚儿泄出的阴精从薄浆变成如尿水般无色透明,流满胴体正面,盈乳就
像水中的两座险峰,虽然绝大部分都从乳沟当中流过,但乳根处也积了不少,一
路漫至乳上,连勃挺的蓓蕾上都挂着液珠,媚儿忘情淫叫之际,不时被甩入檀口。

  耿照插了她半个时辰,渐有泄意,低声问:「……媚儿,你要我拔出来么?」
身下的雪肤丽人正高潮迭起,小脑袋瓜里晕陶陶一片,一径摇头喘气,偶尔迸出
几声呜咽。

  「走……呜……走……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那,去你屋里好不?也不怕人看见。我再插你几回。」

  「好……」媚儿呜呜痉挛着,片刻垂在湿发中的螓首才虚弱地点了几下。

  她狠泄了几回,手足软软垂落,全身重量挂在男儿臂间,只肥美的雪臀时不
时挺动几下,迎凑着凶狠进出的硬物。耿照抱她走上回廊,方圆百余尺内并无声
息,显然众人对这位「公主」十分惧怕,被她驱离之后,谁也不敢擅自靠近。

  耿照一来怕弄坏了她,其实也忍耐到了头,行走间不敢再抽送,只牢牢顶入
她身子里。

  谁知媚儿尽管累得死去活来,膣里却不见松弛,仍是无比紧凑,阳物像套入
了一管太过合身的软皮厚套,连跨步的震动,都一丝不漏地反馈在女郎充血的阴
道。

  再加上先天真气的灵感一开,知觉敏锐至极,耿照连肉壁上一跳一跳的血脉
鼓动都能清楚察觉,淫水的催情气味更被放大了几十、乃至上百倍。媚儿的体味
本就十分浓烈,如酥如酪,又像是充分发酵的微酸马奶酒,那股辛辣诱人的异样
膻甜,此际已到了刺鼻的程度。

  他嗅闻片刻,阳物陡地暴胀数分,连昏沉沉的媚儿都被撑挤得嘤宁一声,昂
颈颤抖。

  耿照实在忍不住了,见长廊尽处有间金碧辉煌的绣阁,连忙湿漉漉地拔将出
来,横抱着媚儿,施展轻功掠去,「碰!」一声推门而入,旋风般绕至屏后,将
赤裸的女郎放倒在绣金锦榻上,大大分开双腿,胀得赤红的巨物「滋——」重重
插入,在雪股下刮挤出满满的汁水!

  「啊!好……好大、好硬……」媚儿突然活转过来,雪白修长的细腿高高举
起,原本蜷起的足趾不但奋力箕张,脚拇指儿更是弯翘欲折,带着美好的弧度剧
烈颤抖。

  「媚儿!」耿照不再分神防备,按住她细软的雪乳用力揉捏,仿佛要将两大
团白面儿抓下。「我……我要来啦!」

  「呜……给我……给媚儿!」

  她甩头哭喊着,圆腰弓起,膣里像要扭断阴茎似的一掐,没命地抽搐。耿照
跪在榻上,端起她的腰臀往后一坐,正要痛痛快快射了给她,再行运功化纳,一
股奇异感应忽掠过心头,来人已至阁外,提声叫道:「公主殿下无恙否?我要进
去啦!」竟是英气勃勃的女声,中气十足,不下于青壮男子,显是身负武功。

  耿照大惊松手,被提起的媚儿失去撑持,臀股「砰!」重重摔落,娇躯前滑,
将阴茎拉出了小半截。不速之客的到来,不仅杀得耿照措手不及,也让魂飞天外
的媚儿心尖儿一吊,同时攀上了顶峰——这回的高潮来得既快又猛,浑身汗湿的
混血女郎失声尖叫,「呀」的短短一声仿佛垂死前的挣扎,用尽了力气,旋即弓
腰剧颤,美得翻起白眼;本已极紧的肉壁收缩得太过剧烈,突然喷出大把大把黏
稠阴精,非是像尿水一样稀薄,而是滑如调蜜的浓浆,又紧又滑之下,居然「咕
啾!」一声,把阴茎给挤出去了。

  龙杵脱出剧烈充血的阴户,裹满浆腻的狰狞肉棒上下弹动,杵身一胀,一道
白柱自怒张的马眼激射而出,越过香汗淋漓的痉挛女体,悉数射在急促娇喘的媚
儿脸上,不但射得粉颊上黏糊糊一片,部分更射进了不及闭起的檀口中,全被失
神的媚儿吞了下去。

  猛烈的喷射还未结束,第二、第三……连射了几注,最末一下射在媚儿脐间,
浓精积鼓如丘,溢出小小的凹陷。她的头脸颈颔、奶脯,乃至腰腹都布满白浆,
阳精遇风化稀,在曼妙的胴体上蜿蜒成一条精水带子,衬与泛红的汗潮雪肌,说
不出的淫艳动人。

  便只一停,绣阁正面的六扇门牖「砰!」被震开,出声的那名女子一跃而入,
落地时跫音甚轻,伴随着「当!」刀环轻响,桌顶纱笼中的灯焰却只一晃。

  (是高手!)

  纱制屏风上投映出一条拉长的斜影,依稀见得来人一身束袖袍服,头戴簪羽
乌纱冠,明明是男子装束,曲线却凹凸有致;腰后一抹乌影,果然佩得长刀。女
子见堂上无人,径往后进奔来,口中连唤:「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语声方落,
乌皮靴尖已踏入屏间。

  任谁看了榻上两人的模样,都只能认为是歹人摸进阁中,玷污了「公主殿下」;
要是被认出是将军麾下的典卫所为,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耿照应变机敏,随
手扯下两边的绣帐,缩入雕花床格之后,要是女子执意掀帐察看,只好短兵相接,
光着屁股杀将出去了。

  「公主殿下!」斜影投帐,这回没再被拉长,来人肌肤白皙、下巴尖细,眉
目等难以悉辨,冠服倒是眼熟,乃是朝廷的七品武弁。她先前分明听得女子叫喊,
连唤几声不见答应,白皙的手掌悄悄移上刀柄,朗声道:「公主殿下,小人得罪
了!」

  总算媚儿回过神,勉力开口:「你……你干什么?出去!」她高潮未退,兀
自溺于甘美的余韵,连威吓的口吻都透着软腻,说不出的娇媚可人。

  「小人该死!惊扰了公主殿下……」

  女子吓了一跳,垂手低头,一路退至屏外,兀觉有异,竟无意离开;静立片
刻,才抱拳道:「殿下,山间僻静,林鸟啼猿所在多有,难免有弓影之疑,可要
小人里外巡视一遍,保护殿下安寝?」

  媚儿正自闭目,膣里那麻麻辣辣、又疼又美的羞人爽利还未褪尽,指尖揉着
乳上残精,只觉触感腻滑,脸上忽有什么物事流了下来,一路淌至嘴角。她慵懒
地挪指去抹,细红的丁香小舌扫过指尖嘴角,将抹残的精水都卷入红艳艳的檀口
之中。

  耿照看得怦然心动,转眼恢复雄风。媚儿非是有心造作,只是周身还沉浸在
高潮后的欢悦里,交媾所遗的一切在她看来无不可爱至极,忍不住亲近狎玩,细
细回味。

  来人却坏了她的兴致,深受打扰的媚儿皱起眉头,也不废话,只道:「滚!」

  那女子恭敬道:「是。小人适才听见殿下屋里有……有动静,莫非殿下身子
有什么不适?待小人请御医前来……」

  「我在自渎!」媚儿怒道:「要弄给你看么?蠢东西,滚!」

  女子一愣,绣阁外窸窣声起,几名被惊动的侍女联袂来瞧,大老远便听见公
主殿下的咆哮。当先一人道:「典卫大人!殿下说啦,请您速速离开。」女子恭
敬抱拳:「是。小人告退。」声音虽镇定,料想表情定是尴尬得紧。

  耿照听得「典卫」二字,还以为露了形迹,片刻会过意来,想起方才投在帐
上的朦胧衣影,果与独孤天威所赐相类。王府的典卫袍服虽有明制,但王公显贵
们未必遵守,如流影城的便极华贵,暗想:「原来她领的也是典卫武衔。」这女
典卫也算是克尽职责了,若自己真是侵入行凶的歹人,肯定逃不过她的法眼,却
不幸遇上一名监守自盗、吃里扒外的坏主子……思虑至此,又不免生出一丝亲近。

  公主火了,侍女们也不敢久留,匆匆闭起门扉,逃命似的走了个清光。

  耿照松了口气,却听媚儿腻道:「小……小和尚,还要……我……还要……」
甜美的喘息未止,上气不接下气的嗓音宛若呢喃,听来倍加诱人,衬与她一双猫
儿似的如丝媚眼,当真是人如其名。

  他本有此意,又将她双腿打开,握住纤细雪白的足踝,迎着媚儿狂喜兴奋的
迷蒙眼神,再次用滚烫的硬杵填满了她。

  以「汲」字诀吸去媚儿的功力一事,耿照始终介怀。在他看来,这般行止无
异于贼,实在不够磊落。集恶一道纵非善类,但盗取贼物仍旧是贼,并不会成为
义举。况且汲字诀对媚儿的身体亦造成了损伤,断不可轻易揭过。

  在池里见到她流泪的瞬间,他就想还给她点什么。至少,也该要弥补她身子
的损伤。

  耿照在宝宝锦儿的体内培育阳丹,效果十分显著,媚儿身怀役鬼令根基,乃
罕见的纯阳功体,若以内力持续增强阳丹,于她大有补益。唯此法与碧火功的双
修法门不同,全由耿照一人推动,媚儿若于行功之间出手袭击,可是大大不妙,
又不能点了穴道来办;想来想去,只有将她干得手足酸软魂飞天外,再玩不出花
样,才能确保培丹的安全。

  况且对男女交媾之乐,媚儿向来有不知节制的毛病,这法子用在旁人身上或
失之荒诞,于她却是十分对症。

  耿照与她尽情交欢取乐,将媚儿摆布得死去活来,才像抱稚子般让她坐在怀
里,如为雪艳青疗伤御寒的姿势,将龙杵深深插入膣中,抵着花心催动真气,在
玉宫内一点一滴化去阳精,截取先天之气,再以碧火神功搬运周天、予以增幅后,
重新聚于她丹田之中。

  先前种在她体内的那枚丹核,这些日子以来与媚儿的纯阳功体相互感应,虽
无碧火神功增益,仍渐趋厚实,已不似初植入时那样虚无飘渺;稍一运功,丹田
中似有一枚豆粒大小、有形有质之物在滚动,一层层沾裹内息,越发厚实绵密。

  「授胎截气」由同练碧火功之人以双修法门行之,效果快也好得多,耿照独
自催动,尚不及他与明栈雪合使的两成,果然印证了「碧火神功一人独练,须耗
费数倍光阴」的说法。但这个过程对耿照自身大有裨益,蚕娘所说的双修疗伤,
约莫如是;否则仅为媚儿培壮阳丹,又无丹气可采,对眼下来说毫无意义。

  耿照又在她身子里射了两回,以提炼先天精元,再运气调理两人血脉,一边
壮实阳丹;忙到下半夜,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媚儿闭目细喘,盈乳起伏不定,泛
着潮红的俏丽脸蛋满是倦色,似已沉沉睡去。

  耿照为她抹去汗水残精,揭被盖好,望着她甜美的睡颜,不觉生怜,低道:
「这么温温静静的,不挺好么?媚儿,你也是讨人欢喜的姑娘啊!」离榻前忽然
想起,又道:「其实我也挺惦记你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谢谢你……谢谢
你为我流的眼泪。」

  正背转身去,碧火真气忽生感应,他侧身一让,一抹寒彻心扉的冷钢触感贴
背掠过,媚儿一剑刺空,降魔青钢剑在昏灯下泛着蓝汪汪的光芒,剑柄的黄穗坠
在雪白的裸裎娇躯之前不住晃荡。

  「你……你干什么!」

  媚儿面露狠笑,苍白的面庞泛着晕红,美丽的淡褐眸中却绽异光。

  「你很欢喜我,是不是,小和尚?」

  耿照实在不知怎么回答。今晚在温泉池里的重逢,让他对媚儿有所改观,方
才凝着她酣睡的模样,甚至生出一丝丝心动——耿照以为自己看透了她。直到此
刻,才发现他对她其实一无所知。媚儿等不到回答,面上的酡红慢慢褪去,咬牙
轻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希罕。小和尚,我早说了,有一天你落在我手里,
我会挑断你的手脚筋、穿了琵琶骨,废掉你一身的武功,让你知道得罪本王的下
场……」

  「还有割下来做」角先生「。」耿照提醒她:「……贵门有很厉害的妙法。」

  媚儿脸一红,嚅嗫道:「那、那也不必啦……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啊!」
唰唰两剑,径取小和尚的咽喉!可惜气力未复,不只是脚步虚浮,剑上更无威力,
招式徒具其形。

  耿照不欲缠夹,信手勾转,轻轻巧巧夺剑弃地;双掌突入中宫,按住了绵软
的双峰,使的正是当日蚕娘传授的心诀。他掌心一吐劲,媚儿猛被抛回榻上,跌
落时也不怎么吃痛,只是余劲震得乳尖酥颤,两条腿都软了,忙环护双乳,夹着
腿心又羞又恼的模样极是可爱。

  「你!使这种不要脸的贼路数,算什么……」忽然雪颈一歪,软软瘫倒,被
及时掠至的耿照接个正着,轻轻放落,幸未碰伤头脸身子。

  绣榻与内室间隔着另一扇织锦屏风,他清楚察觉一缕指风透屏而出,点了媚
儿的昏睡穴。对方纵使修为高绝,能避碧火真气之灵觉,出招的瞬间不免起心动
念,气机仍与先天胎息相呼应。

  ——屏风后有人!

  耿照单掌推出,屏风轰然倒地,内室床上一名小小的人儿坐起身来,一袭雪
白睡褛,披着狐毛披肩,用一根银绸带子束起的白发几乎曳地,比盖着腿儿的被
褥还要厚绵,不是马蚕娘是谁?

  「前……前辈!」

  耿照省起自己又是赤身裸体,忙不迭滚回榻上,以被裹腰,不用看也知模样
狼狈得要命。「您……您怎么在这里?」

  蚕娘轻轻巧巧地打了个哈欠。「睡觉呀!老人家睡得早。这会儿都几更天啦?」

  几更天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这里……这里是鬼王阴宿冥的屋子……她…
…」

  「我知道,也是」公主殿下「的屋子。」蚕娘揉揉眼睑,笑着瞟他一眼。
「这屋子的后院够大,能放得下我的向日金乌帐,便挑这儿落脚啰。要换了别间,
都摆不了我的帐子呀。」

  「蚕娘一……一直都在这儿?」

  「呵呵呵,老人家睡得很熟,什么都没听见哟。」

  ——她……她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这样没错!

  「算算时间也该起来啦,便顺手替你点倒了她。」蚕娘掩口一笑:「这丫头
也是,天罗香的雪丫头也是……可不能教她们看见我唷。」

  耿照微微一怔,便即明白。隐于暗处监察的桑木阴,握有媚儿的秘密并不奇
怪。为了让「观察」顺利进行,别让七玄中人知道桑木阴的存在,毋宁是更有利
的条件。

  对七玄一切了如指掌的蚕娘,能明白媚儿在想什么吗?耿照将倒落的屏风扶
起,安置好昏睡的女郎,随手替她理了湿乱的浏海,喃喃道:「你我之间,真有
这么大的仇么?还要挑手脚筋什么的,唉。」

  蚕娘拥着温暖的狐毛披肩,脚下趿着一双小巧可爱的软绸便鞋,啪答啪答走
出内室。她连就寝的装扮都是成套的,不知为何,一看就令人不由自主涌上睡意,
直想找一床舒适的被褥枕头窝着。

  「这丫头啊,可是喜欢你喜欢得要命呢!」

  耿照苦笑。

  「蚕娘就别消遣晚辈啦。她说要挑断我的手脚筋、穿了我的琵琶骨,废掉我
的武功……我并不想同她这样的,甚至想过行有余力,该将她导向正途才是。如
今想来,是我太天真了。原来她是这样恨我的。」

  蚕娘「噗哧!」举袖掩口,半晌转过一双翦水瞳眸乜着他,神情似笑非笑。

  「兴许,这就是她表达」喜欢你「的方式呀。」

  第九二折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耿照目瞪口呆。喜欢一个人,疼爱、照顾她尚且不及,怎能动手加害?世上
若真有这样的「喜欢」,那可比血海深仇还吓人。

  蚕娘悠哉悠哉坐上绣榻,随手理着锦被上的绉折,像小孩在海边浇水堆沙似
的,渐渐在被迭上砌出媚儿丘壑起伏的姣好曲线,那一抹凹腰圆臀峰棱极险,看
得耿照下身发疼,只能辛苦猫着腰缩在床边。她抿嘴窃笑,垂眸道:「这丫头从
小养尊处优,无论在明在暗,都是一呼百诺高高在上的,你三番四次折辱于她,
偏又拿你没办法,你说她心里能舒坦么?」

  「那……那还是恨哪!」耿照越听越胡涂了,只能摇头苦笑。

  「同集恶道折磨人的手段比起来,挑手脚筋跟穿琵琶骨简直不能算用刑。你
说,这丫头还不心疼你么?」蚕娘笑道:「她想把你留在身边,又恨你折辱过她,
受不得你踩在她头上,唯一的方法,也只能断筋废功啦!既解恨,又保管你以后
服服贴贴,只能听她的话……啧啧,多么周折细腻、酸甜青涩的少女心呀。」

  「……您的口气听来相当幸灾乐祸啊!」

  「反正我也是胡猜的。」蚕娘大方地耸肩摊手,精致绝伦的小脸上居然一点
也不红。「倒是你。你说想把她」导向正途「,在你心里,正邪忒容易分么?」

  耿照脸一红,却无尺寸退缩,正色道:「这我也不敢说。但,只消不滥杀无
辜、不使残虐阴狠的手段,不对旁人之物存非分之想,安生过上日子,总好过现
在的集恶道。」

  蚕娘微微一怔,仿佛被触动了心弦,片刻才「噗哧!」掩口,一本正经道:
「好啊,那我负责劝劝这丫头,你呢就负责同正道七大派说,说鬼王阴宿冥今儿
起退出江湖,以后要安生过日子啦!所有前愆宿怨大伙两免了罢。是这样么?」

  耿照顿时语塞。蚕娘不是有意令他难堪,话锋一转:「集恶道那些鬼蜮伎俩,
她从小看大,早已根深蒂固地烙进小脑袋瓜里。也不是不能改,倘若你愿意一生
一世伴着她,时时纠正她的坏毛病,摆布得她神魂颠倒的,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兴许能改过来……问题是,你做得到么?」

  「这……」

  「做不到,你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得好。」蚕娘悠然道:「你是个负责任
的孩子,但负不了的责任硬要扛上肩,原本的一片好心也能坏了事,你须分清」
负责任「与」放不下「的区别。」

  耿照听她口气温软,像一名殷殷叮嘱儿孙的慈爱长辈,胸中涌起一股暖意,
点头道:「多谢蚕娘,我会记在心上的。」原本心中诸多疑点,一下子便不好意
思开口质问。蚕娘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小手一招,抿嘴道:「过来!」

  耿照围着薄薄的绣被坐在床头,闻言向床尾挪过些许。蚕娘个子娇小,便伸
直了手臂,羽根似的细嫩指尖离他老远,触之不着,笑骂道:「再过来些!蚕娘
又不会吃了你。」耿照讷讷挪近,双手捂被,老实巴交地坐上榻缘。

  蚕娘伸长手也只能摸到他的眉眼,一拍他膝盖:「头低点。」见耿照依言俯
颈,才摸摸他头顶,一股绵和的内息透入,碧火神功的护体真气却未随之发动,
反倒脐间涌出奇异热感,似与化骊珠发生共鸣。

  一诧回神,什么事也没发生。蚕娘眉花眼笑,亲热地摩挲他的头顶,嘴抿得
猫儿也似:「乖!这么听话,姥姥疼你。喏,送你个见面礼。」变戏法似的翻出
一套簇新的男子袍服,靴、带、单衣等一体备便。耿照连声称谢,赶紧到屏后换
上,里外无不合身,穿上衣服心里踏实多了,总算能与蚕娘好好说话。

  按蚕娘的说法,鬼先生并未发帖给桑木阴——有无意图未可知也,但就算鬼
先生诚心诚意想邀桑木阴之主共襄盛举,怕也找不到桑木阴的据点。

  「那他的打算是……」耿照蹙起眉头,蚕娘却蛮不在乎耸肩一笑,轻拂裙膝:
「偷梁换柱呀!原本提灯笼的该是他安排的人,殊不知螳螂捕蝉,蚕娘在后,我
把那盏灯抢了过来,提灯的却是个死士,嘴里藏着剧毒,没来得及问话便自尽啦!
要不,该能探一探那」鬼先生「的底。」

  这么说来,当时蚕娘也在场了。那妖刀……我到底……那时候……

  一触及落水前的记忆断层,耿照头痛欲裂,双手几乎掐进颅中,仍不能稍止
那万针攒刺般的痛楚。

  「好了好了,先别想啦。」

  蚕娘一拍他肩膊,绵和的内息与碧火神功发生感应,耿照勉力凝神,运功调
息,蚕娘又在他脑门、额头各赞一掌,棉花般轻软微凉的肤触极是宁神,逼出一
头冷汗;陡然间一阵微眩,耿照歪头斜倒。

  蚕娘见状起身,耿照恰恰扑倒在她胸前,被小小的白发女郎搂个正着。

  她的身量宛若十岁女童,模样却是发育完好的成熟女郎,乳房比两枚毛桃大
不了多少,却鼓胀胀地撑出前襟,若放大(或说「还原」)成一般女子高矮,双
峰怕比染红霞、明栈雪还要挺凸饱满,堪与横符二姝一较高下。

  耿照面颊一撞,触感极绵,兼且弹性十足,丝毫不逊少女,乳肌的温香以及
敷粉般的肤触透出薄褛,比枕头还要舒适。他靠了会儿才省起不对,忍着头疼挣
扎欲起,却听蚕娘噗哧一声,嗡嗡酥颤的语声自胸臆里透出来:「慌什么?傻小
子!蚕娘的岁数,做你姥姥都嫌太年轻啦,给姥姥抱一下有什么要紧?乖!」两
臂一合,将他抱入那双小巧玲珑、却又厚绵得极富手感的奶脯,柔声哄道:「别
怕,都过去啦!没甚好怕的。闭上眼睛歇一会儿,醒来什么都好啦!」

  这画面想来都觉荒谬:小小的女郎立在榻上,将巨人般的少年搂在胸前,细
细抚慰,耿照却无比安心,剧烈的头痛仿佛被她温柔的话语一一熨平,紊乱的呼
吸渐趋和缓。

  蚕娘见他已能坐起,这才松开怀抱,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拍,耿照「啊」
的一声吐气睁眼,终于恢复。

  「下在你这里的禁制很厉害,」蚕娘指着他的额角。「它越是让你想不起来,
你就会一直忍不住去想;在这疼痛、失神不住地反复当中,受到的控制就会越来
越深,就像蛛网、流沙一样,越是挣扎,禁锢的效果越发强大。这是利用人们对」
未知「的恐惧所设的陷阱。」

  小小的女郎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微微一笑,一贯闪着恶作剧般狡黠光芒的美
丽瞳眸突然望远,仿佛望向一处人所难见的无有乡。

  「」想不起来「并不可怕。就算……就算遗忘了重要的事,我们仍然活在当
下,记忆就像是酒,饮了会醉、会看见许许多多醒时看不见的东西,其中有些很
珍贵……但我们并不靠酒过活。若追寻遗失的物事需要付出过高的代价,或许应
该让自己接受」已经失去「的事实。」

  耿照被她罕有的认真口气所慑,片刻才道:「可是……妖刀……」

  蚕娘收回悠远的目光,似笑非笑地乜着他,抿嘴道:「可魏无音的记忆并未
告诉你,万一被妖刀附身该怎么办,是不?你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个」正常
人「……若然不是,就要考虑如何自戗,以免遗祸天下了?好可怜呀!」

  耿照瞠目结舌。她……她是如何知道「夺舍大法」的事?

  琴魔传功一事,他只对宝宝锦儿说过,宝宝锦儿便是死,也决计不会泄漏给
他人知晓。此事知情者尚有沐云色,且不说七玄七派势同水火,就算沐四公子要
说,对象也绝不会是蚕娘。

  蚕娘嘻嘻一笑,瞇眼道:「蚕娘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你千万别这么惊讶。还
有你肚脐里的那枚珠子,它虽救了你许多次,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想把它拿出
来罢?」

  耿照已惊讶得有些麻木。妖刀也好、化骊珠也罢,都是惊天之秘,纵使媚儿
沉沉睡去,匀细的轻酣清晰可闻,他仍不想在她面前讨论这些事。蚕娘读出他心
中所想,小手按着被上那团沃腴隆起,恰恰是媚儿侧卧时翘起的雪臀,笑道:
「别担心,我一直看着这丫头呢。她要是有一丁点装睡的形迹,我便一掌震断她
的心脉,保证干净利落。这样,你总能放心啦?」

  耿照想起她也是七玄一脉,同属外道。集恶道残毒阴狠、天罗香损人益己,
连出身五岛的宝宝锦儿,也有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时候;同为七玄的桑木阴,有什
么理由在这种地方心慈手软?心念电转,突然明白过来,摇头道:「这珠子蚕娘
也取不出,对吧?」

  蚕娘的笑意中露出一丝赞许。

  「好孩子!果然聪明。可惜啦,要是女孩子该有多好。有部经书名唤《麓野
乱龙篇》,据说录有关于化骊珠的一切,封在一个打不开的盒子里,谁也没见过,
正是预备有朝一日,来应付你这种状况的,不幸遗失啦!早知道当年便打开偷看
一下。我怎就这么听话呢!」

  天上不会平白掉下馅饼来,昨夜听蚕娘与那青袍怪客的对答,桑木阴身为七
玄中的隐密监察,非但不能插手七玄之事,历代宗主甚至立下誓言,绝不涉入武
林。按理蚕娘不能救雪艳青,甚至也不能管媚儿,但她既救了、也管了,显是二
姝与他有所牵连。

  他耿某人一介无名小卒,何德何能,得蒙蚕娘垂青?自不是因为高大英俊,
只消虎躯一震、浑身便流出王霸之气的缘故,而是他身上有样东西,使蚕娘不得
不留意;那样东西若能离身,以蚕娘的武功之高,耿照的脑袋都能轻易摘下,何
况区区一枚化骊珠?推知她与漱玉节一样,对杀人取珠全无把握,不敢莽撞行事,
以免毁了珍贵的珠子。

  既取不出珠子,化骊珠的话题就没有继续的必要。耿照暗自记下《麓野乱龙
篇》这条线索,又闪电发问:「那昨儿夜里,我是不是被附身了?」媚儿昨晚也
在现场,就算她还醒着,这事也不怕她听见。

  蚕娘摇头。「我只见你持刀不久,便失神智。至于是不是给妖刀附了身,这
还说不准。那把刀在你手里能有如许威力,我料是神珠所致;崔滟月操纵火元之
精御刀的道理,与你用骊珠差不多,单以威能论,火精远不如骊珠。」

  自知有妖刀以来,这是耿照听过最最务实的说法,连自称通晓妖刀一切的萧
老台丞,言谈间也未曾否定过「妖刀附身」之说;能做到眼见仍不为凭的,只有
一介女流的马蚕娘。

  她探了探他的脉,蹙起柳眉,片刻才摇头道:「你内力深湛,意志坚强,又
不是傻头楞脑的蠢材,要慑你的心智、如傀儡般操纵,实不是容易之事。那叫什
么」鬼先生「的,很有点手段。」

  这也是耿照想知道的。

  「那鬼先生……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的」天狐刀「乃正宗心法,与你那不伦不类的捞什子快斩不同,单论刀
上造诣,已有狐异门先门主胤玄全盛时七八成火候;那厮自称是狐异门后人,看
来不假。狐异门亡于六大派,其时玄犀轻羽阁新灭,白日流影城尚不成气候,故
只有六派。我记得胤丹书夫妇有个儿子,鬼先生的声音听来不过三十许,这条线
也未必对不上。」

  当年「鸣火玉狐」胤丹书中计负伤,被六派高手围攻而死,「倾天狐」胤野
带着幼儿,一路逃到名剎行律寺请求庇护。

  大日莲宗消亡后,东海佛法不兴,由来已有数百年,哪还有什么得德高僧?
行律寺住持见她生得美艳,堪称倾城倾国的尤物,不由得色授魂与,收容了母子
二人;及至六大派人马追来,围得全寺上下铁桶也似,又吓得魂飞魄散,欲将胤
野母子交出。

  其时寺中有来自白玉京祇物寺的鹫峰和尚,异族踏平白玉京、绝了碧蟾王朝
澹台氏的皇脉,祇物寺亦毁于战火;因故滞留东海的鹫峰和尚与弟子们西行无路,
暂且驻锡于寺中,听伤重的胤野怀抱幼儿叩门求救,遂将母子俩庇入禅房,由老
和尚出面与追兵交涉。

  领头的埋皇剑冢台丞副贰「天笔点谶」顾挽松是东海出了名的酷吏,新朝肇
立,正需功绩来保乌纱,岂肯放过「诛魔」的机会?但鹫峰大师毕竟是央土名僧,
听说定王独孤容大力推广释教,正在营建的新都城内,东南西北四角将各修一座
佛寺,延揽由旧京流亡各地的高僧,指不定这祇物鹫峰便是新朝未来的红人,不
敢太过无礼,耐着性子应付:「大师有所不知,这妖女是邪派七玄出身,平生杀
人无算,当中更有不涉江湖的无辜百姓。便不说黑白两道江湖恩怨,大师讨保这
小贱人,却要如何向枉死者的父母妻儿交代?」

  鹫峰垂眉合什道:「顾大人说得对极了。却不知此姝一命,能抵多少条?杀
她一人,能教诸多枉死者的父母妻儿都解恨了么?」

  顾挽松早料到这老秃驴没这么好说话,冷笑道:「能杀她一百次、一千次,
下官一般的杀,可惜命只有一条。大师若说一命能抵千百条,下官亦无话说,就
当是这样罢。」

  不料鹫峰竟点头道:「如此甚好。」返回禅房,不多时便牵出一名睡眼惺忪
的幼小男童,生得玉雪可爱,正是胤丹书与胤野的儿子。

  众人不知他弄什么玄虚,鹫峰冷不防自袍底翻出一柄匕首,「噗!」刺入男
童左胸!男童连叫喊都来不及,小小的身子一阵抽搐,更不稍动。那小匕不过半
截筷子长短,形如发钗,剖面如棱,说是尖锥亦不为过,小男孩被一搠至柄,眼
见不能活了。

  「一命既能抵千百条,就用这孩子的命来抵他母亲的罪愆,大人以为如何?」

  众人都惊呆了,就算要斩草除根,这么小的孩子,多数人还是下不了手的,
这老和尚……也未免太毒辣了!

  顾挽松骑虎难下,面色铁青,干咳两声,上前去搭男童的腕脉,身后顿时一
片交头接耳,连同来的五派人马都有些看不过眼。一人越众而出,朗声道:「顾
大人!我看……算了罢?终究……终究是个孩子。唉!」此言一出,附和的声音
此起彼落。

  顾挽松冷道:「邵门主,你新掌门户,有些江湖上的事不大明白。邪派妖人,
连根苗子都是黑的!若未根除,必成祸患。倘若令师尚在,又或你师兄屈大侠未
死,定不会说出这般话来。」

  那青袍高冠、腰悬长剑的青年书生面色微变,拱手道:「顾大人既然这么说,
在下也不方便说什么了。只是圣人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乃侠义道之根本,
失了这份计较,正与邪有什么分别?本门」咸「字辈七十三人,为诛邪魔前仆后
继,只我师兄弟三人劫余,剑下却不曾杀过一名无辜稚子。今日之事,恕邵某不
再与闻,顾大人请了。咸周、咸元!我们走。」身后两名同样高冠服剑的青年齐
声相应,三人联袂离开。

  此举在人群中掀起骚动,众人议论纷纷:「那便是青锋照的新门主么?挺有
风骨啊!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屈咸亨死后,植老门主后继无人,恐难瞑目,不料尚有如此英侠!」

  「看来下个月要在花石津举行的继位大典,得去瞧一瞧啦。」

  「很是、很是……」

  顾挽松冷哼一声,心底暗骂:「黄口小儿,沽名钓誉!」探得男童心脉渐止,
料想此伤无治,仍不肯干休,沉声道:「大师不惜杀人,也要庇护那妖女么?」

  鹫峰一愣:「莫非这条性命还不够抵?贫僧明白啦。」横抱男童返回。片刻
房中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弟子们急唤:「师父……师父!别……」液虹酾
上门窗,墨浓欲滴,直到点点乌红渗出窗纸,房外诸人方知是血。

  咿的一声门扉打开,鹫峰由一名弟子搀出,老禅师半边的袈裟染满了鲜血,
枯瘦干瘪的面容上却无血色,慢慢捱到顾挽松面前,笑道:「一命不够抵,再添
一命也就是了。」血淋淋的袍袖一翻,掌中赫见一团粉红黏糯、肉块也似的物事,
头大如蛙、双目紧闭,身上依稀伸出细小的四肢,肢上趾粒宛然,竟是一具人形
胚胎。

  「那位女施主的腹中已有数月的身孕,既成人形,也是一命,如数抵与大人。」

  饶是刀口舔血、剑尖搏命的江湖人,也没几个见过生剜的胎儿,水月阵营那
厢反应最快,几名女弟子尖叫一声,软软瘫倒在师姊妹怀里,其中不乏成名女侠。
连人称「顾铁面」的顾挽松都变了脸色,小退半步,成名的镔铁判官笔已握在手
中,喝道:「大师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鹫峰却不搭理,径颤着手掌递上胎儿,笑道:「要是还不够,适才女施主砍
了我一刀,待血流干,也是一命。」慢吞吞撩起僧袍,隐约见得腹间血肉模糊,
令人怵目惊心,众人才知他满身血渍,有大半却是自己的。鹫峰年老,没七十也
有六十许了,胤野死前拼着余力出刀,不容小觑,只怕这老和尚命已不长。

  顾挽松料不到他舍命相陪,又惊又怒:「疯和尚!」恐被鹫峰连累,见责于
新朝亲王,赶紧率众离开。

  鹫峰大师卧榻月余才咽气,圆寂前果然接到朝廷诏书,延任为国寺住持,弟
子忍悲扶棺上路,将恩师的遗体送往新都。至于剖腹取胎一事,谁也不敢再提,
自然也无人知晓婴尸、童尸,乃至女尸的下落。

  耿照不由得沉吟起来。

  「……如此说来,胤野也可能尚在人世了?」

  「聪明的小子!」蚕娘嘻嘻一笑。「鹫峰是狠角色,用自己的死,掩去这把
戏里最大的痛脚——从头到尾都没有胤野被开膛剖腹的目证。」取胎「云云,不
过是老和尚自导自演的独脚戏。」

  若取胎是假,刺死男童的惊人之举也可能是障眼法,那孩子或许已平安长成,
在世上某处过着安生的日子。真正为了这出戏献出生命的,只有奇言异行的鹫峰
老和尚一人。

  「刺心截脉而不死的武功,光我所知就有五六门,并不罕异。」蚕娘沉吟道:
「但变出一只胎儿什么的,我便想不透啦。开腹必死无疑,他若无意取胤丫头的
性命,必不是真剖了她的肚子;既然如此,除非禅房里还藏有另一名孕妇,否则
仓促之间,哪来的胎儿可取?这些年我想破了脑袋,总猜不出他是如何办到的。
央土高僧大德呀,果然名不虚传。」

  「他为何要这样做?」

  「说到底,终归还是救人罢?」蚕娘摇头,笑容沉落,轻声道:「他不仅要
救胤野母子,可能也想救东海七大派。胤野那丫头,可不是简单的人物,凭她的
本领,若侥幸未死,早将东海闹个天翻地覆。三十年来狐异门始终悄静静的,若
非她当日已死在行律寺,便是老和尚以一条性命,换得她甘心蛰伏三十年……毕
竟,这段冤仇是不能消解的。」

  「狐异门」三字在东境武林几乎成为禁语,无论黑白两道,谁都不轻易提起,
当年的恩怨自也无从知悉。耿照被勾起了好奇心,大着胆子问:「三十年前妖刀
初定,理当休养生息才是。狐异门究竟干下什么坏事,惹来六大派连手铲除?」

  蚕娘淡淡一笑,眸里却殊无笑意。这是耿照自识得她以来,初次在那张精致
绝伦的秀美小脸上,看到这么冷蔑的神情,仿佛微勾的嘴角只是为了掩饰切齿之
恨似的,教人不寒而栗。

  「胤野这辈子干过的错事可多啦,但一条条加总起来,及不上嫁错一个丈夫。」
蚕娘道:「而」鸣火玉狐「胤丹书这辈子所犯最大的过错,便是误把所谓的」正
道中人「,当成与他自己一般的光明磊落。」

  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蚕娘却只一笑,带着怀缅的神光望向远方。

  「胤丹书那小子不错,我一直很欢喜他。他要是女孩就好啦,我早带了他回
宵明岛,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说不定……说不定还能有个善终……」忽然闭
口别过了头,捏着袖子轻轻拍打榻缘,久久才道:「傻呀,他。老犯傻。世上…
…哪有忒多好人?」

  狐异一门从上到下,俱都以「胤」为姓,其中阶级森严,不若寻常宗族讲究
血裔人情。胤丹书出身卑微,父母都是门里的贱役,从小就过着饥驱叩门的日子,
他却始终保有开朗乐观的性格。

  后得异人传授「天覆神功」,打通全身筋脉;服食冰川寒蚿与赤烶火蝎的水
火内丹,两股剧毒在他体内交融撞击,相互化消,如得一甲子的功力;无意间闯
入医怪袁悲田与死魔盛五阴的赌局,习得「吹毛片血之剑」与「生生无尽之刀」,
又于三奇谷后的禁地白骨陷坑得到稀世宝刀「珂雪」……机缘之奇、遇合之巧,
当世不作第二人想,终成东海新一代的顶尖高手。

  「你别以为他是运气好。」蚕娘笑道:「那小子有副好心肠,凡事都为别人
着想,才能逢凶化吉,福星高照。」

  耿照心念一动,拊掌大笑:「我知道啦,那传授他」天覆神功「之人,便是
蚕娘吧?」适才蚕娘曾说「带他回宵明岛」云云,若其时胤丹书神功既成,又或
已执掌门户,带回宵明岛又有何用?故两人相识,定是在胤丹书武功未成之时。

  蚕娘每每说起此人,总是心绪波涌,感慨万千,却非是男女情愫,而是淡淡
的惋惜和哀伤。两人若有传功授艺的情份在,一切便说得通了。

  果然蚕娘瞟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啧啧摇头:「我本以为你们俩挺像的,
如今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你的样子比他蠢,可脑袋瓜子比他灵光多啦。」耿照
哭笑不得:「蚕娘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胤丹书离开三奇谷白骨陷坑后,在江湖上做了几件大事,渐渐崭露头角,更
机缘巧合赢得了胤野的芳心。

  被时人誉为「外道第一绝色」的「倾天狐」年方少艾,却与出身微贱的胤丹
书不同,乃狐异门之主胤玄的独生爱女,武功心计均为新生代翘楚。狐异门身为
七玄第一大势力,说她是邪道明珠亦不为过,论权柄、尊贵以及受注目之甚,怕
连公主娘娘也比不上。

  这等天之骄女,偏偏爱上了楞头楞脑的胤丹书。

  两人几经波折,终结连理。胤玄临终前将狐异门的大位传给了这位又爱又恨
的女婿,私下叮嘱心腹:「此后他便是尔等新主,不可有贰心。他若做了什么蠢
事,记得总要留……留一条后路,以备不测。」断气之时双眼犹睁,竟是不能瞑
目。

  胤玄的忧心并非是空穴来风。

  「最大的问题,在于胤丹书是个好人。」蚕娘叹了口气。「他行侠正义、磊
落光明,比正道七大派的人还像正道,这样的一个狐异门主搞得大伙儿都很尴尬,
过往那些规矩、立场什么的,仿佛一下全乱了套。

  「我瞧胤野那丫头倒挺开心的,她是根正苗直的胤家人,没准儿比她爹还纯
正,身上流着」唯恐天下不乱「的血。狐的本性原就是混沌迷乱,半点儿规矩也
不想守,看着七玄七派尴尬的模样,对她来说可能同大杀四方差不了多少,反正
结果都一样,她也乐得当听话的小女人。」

  但英雄终归需要舞台。就在这时,妖刀降临了东海。

  胤丹书的胸襟与气度,是最终促成狐异门与七大派合作的关键,天罗香、五
帝窟等台面上活动的七玄势力,也都在狐异门的号召之下,投入对抗妖刀的圣战。
胤丹书夫妇皆具有入选「六合名剑」的实力,但因预言之故,将最后一席的名额
让给了「刀魔」褚星烈,狐异门另有重要的任务在身。

  「什么任务?」

  「刨根。」蚕娘道:「狐擅于追踪捕猎,较之凶猛的狮罴虎豹,狡智更高,
乃是最好的猎手。当时七大派中有些脑子没坏的,都认为要彻底弭平妖刀之祸,
须得正本清源,找出妖刀的源头——是谁放出了妖刀?为何要放出妖刀?怎么放
出妖刀的……把这些都弄清楚了,才能真正平息祸端。要干这个,还有哪个比狐
异门更适合的?」

  「那么……他们找到了么?」

  蚕娘沉默片刻,才道:「从后来狐异门被灭一事看,我认为胤丹书就算没找
到,说不定也很接近了,因此得祸。正道六大门消灭狐异门的理由之一,即是怀
疑狐异门是妖刀的始作俑者,栽赃的手法之粗劣无聊,令人啼笑皆非。」

  耿照在横疏影处听过这个说法,当时并不觉得有异,经蚕娘一点拨,才发现
其中矛盾:狐异门若是放出妖刀的元凶、在台面下操弄阴谋,该是最警醒的一方,
怎能教六大派偷袭得手?更别提狐异门在圣战之中亦损失惨重,「放出妖刀」云
云,明显只是杀人的借口。

  狐异门的措手不及、以及当时并没有以妖刀或相关之物进行抵抗,在在都已
证明了狐异门的清白。也难怪蚕娘说「这段仇怨无法消除」,无论是狐异门或胤
丹书,都蒙受了不白之冤。

  「据我后来访查所得,」蚕娘淡然道:「当日力主消灭狐异门的,乃青锋照、
赤炼堂两家,其时邵咸尊、雷万凛初掌大权,经年压在他俩头上的老不死们,泰
半亡于妖刀之战,年轻人憋得狠了,好不容易逮到大展拳脚的机会,自是不肯放
过;就算没事,只怕也硬要搞出事情来。

  「水月停轩的杜妆怜本就是」六合名剑「之一,这丫头自来杀性极重,会同
意剿灭狐异门,并不令人意外;埋皇剑冢主事的顾挽松,他的盘算恐怕是最露骨
的了,想用」剿灭邪道「这条功绩,在新朝继续戴稳乌纱帽。

  「观海天门份子庞杂,门下与七玄中人结怨最多,想来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
由。最令我讶异的,反倒是指剑奇宫。」

  奇宫与七玄俱都是鳞族一脉,平日倒也罢了,但妖刀初平,狐异门又出了大
力,以琴魔魏无音的狂狷之性,能容得下以「莫须有」的罪名、随随便便对妖刀
圣战中并肩作战的盟友刀剑相向么?

  「妖刀战后,魏无音在病榻上躺了大半年;他能撑着爬出鬼门关,还活转过
来继续纵横江湖,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奇宫当家作主的并不是他。」蚕
娘看出他的疑惑,正色道:「据说当时,除魏无音以外的紫鳞绶长老一致决定对
狐异门用兵,以指剑奇宫派系之倾轧,这又是一件令蚕娘想不透的事。魏无音死
前把平生所知都传给了你,你能想得起任何有关的线索么?」

  耿照茫然摇头,益发不解。

  这样看来,在当时双方均元气大伤的情况下,六大派都没有非消灭狐异门不
可的理由,但他们却都这样做了。而同为七玄的其他外道,也没有对狐异门伸出
援手……「唇亡齿寒」忒浅显的道理,连三岁小孩也懂得。究竟是什么,让它们
不约而同背弃了如日中天的狐异门?

  「因为恐惧。恐惧像胤丹书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改变这个世界。」

  面对耿照的错愕,小小的白发丽人显得从容而恬静,敛起了一贯的俏皮,娓
娓说道:「他武功超卓,却不想以力服人,不只是讲道理,而是真心希望所有人
过上好日子。武林人争得半死的名头、恩怨,在他看来毫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日
子过得安生。为此他愿意包容,愿意倾听,该放下的时候全都能放下,因为人命
关天,因为世有正道。

  「所以七派也好、七玄也罢,全都怕他怕得不得了。再这样下去,正与邪的
壁垒便模糊了,除非它们也变得和胤丹书一样,否则江湖人会清楚地知道——或
许他们本来就知道,只是别无选择——什么正邪黑白都是假的,他们不必被逼着
选边站;而不愿继续忍受的人,便会向胤丹书那样的人靠拢。你觉得无论七玄七
派,它们最后还会剩下什么?」

  蚕娘露出淡淡的讽刺笑容。

  「这,还不够教人胆寒么?胤丹书之可怕,尤甚妖刀千百倍呀!」

  耿照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

  就是这么无耻而荒谬的理由,夺走了蚕娘所钟爱的忘年小友么?耿照在她眼
底看到一丝乍现倏隐的刺痛。

  蚕娘轻轻叹了口气。

  「其时我自己清楚,这不过是气话罢啦!胤丹书会死,只因为他太天真。江
湖是个讲实力的地方,他的实力还不足以压服七大派,却妄想与之合作、和平共
处,原本就要有兔死狗烹的觉悟;想以包容化解对立,更是取死之道。」她抬起
澄亮清澈的眼眸,定定望着他:「所以我方才才问你,要将媚儿丫头」导向正途
「,你凭什么?死无葬身之地的胤丹书,便是她的榜样。你做好了将她带向正途
的准备了么?」

  耿照浑身巨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从前还在流影城时,他的世界非黑即白,
没有丝毫的模糊暧昧;然而闯荡至今,耿照已渐渐能领会蚕娘话里的沉痛之意。
胤丹书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他的理想更是令人打从心底佩服,然而只有理想并不
能成事。

  他忽然想起了慕容柔。在旁人眼中,镇东将军古怪、蛮横、偏执得不近人情,
苛厉猛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殊不知,慕容柔心中的理想极大,为了实现他那
在有生之年几乎不可能办到的蓝图,才有众人眼里那刁钻难缠的煞星慕容柔。

  ——你做好了将她带向正途的准备了么?

  蚕娘那发聋振聩般的一问,不断在他脑海中回荡,久久不能平复。要完成胤
丹书的理想,成就一个不争、不构、不欲、不私的武林,需要什么样的准备?如
萧老台丞般统合七派,令其一心,还是像鬼先生那样,成为邪道七玄的同盟共主?

  或者,需要一个比七派七玄加起来都还要庞大的组织,才能避免重蹈胤丹书
的覆辙……当耿照意识到时,不禁微露苦笑。这份野心,可比萧老台丞或鬼先生
要高得多啦,连他们那样的人都未必敢作如是想,放眼世间,谁又能办到?

  少年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直到蚕娘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

  「……我曾经对自己说,若胤野那丫头来找我,我就替她报仇。」小小的女
郎咬牙轻笑,难得露出一丝苛烈的神情。「就当是我为来不及出手救她夫君,所
致上的小小歉意。」

  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存在于耿照心中。

  以蚕娘的武功,就算不能插手武林事,要在危急关头救出胤丹书一家三口,
并非全无可能——「不得插手武林之事」此一条陈要如何解释、遵行,本就取决
于蚕娘的判断,她出手救过雪艳青、救过耿照,对付使青狼诀的青袍怪客,显然
「如何遵守」有着很大的模糊空间。对照现今她时时懊悔低回的模样,当年之未
救似非不为,而是不能。

  果然蚕娘点了点头,垂眸道:「那时,本门遇上一个极厉害的对头,那人潜
入桑木阴在东海的据点,无声无息杀光了所有人——你该不会以为几百年来点滴
不漏监控七玄,靠蚕娘一人就够了吧?我们这一派,原本是人丁兴旺的唷!

  「等我赶到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啦!撞着那人正要抽身,便与他打了一场。
谁知他不是失风被逮,而是在现场布置陷阱,专程等着我的,我一时失察,被他
打成重伤,本门至宝也被夺走啦。幸而历代蚕娘保佑,我拖命逃回了宵明岛,直
到现在,才又重新踏上东海道的土地。」

  蚕娘博通百家,武功深不可测,那人竟能将她打成重伤,虽说用了阴谋诡计,
这份能耐也是当世罕有。她在与世隔绝的宵明岛养伤,错过了拯救胤丹书的时机,
如此巧合,也只能说造化弄人,天亡狐异门了。

  「是啊,这也太巧……」蚕娘忽然闭口,睁大明眸,仿佛想起起了什么。耿
照不敢惊扰,静静坐在一旁,半晌蚕娘叹了口气,喃喃道:「若能多想起些事来,
那就好啦。是了,刚说到哪儿啦?」

  「说到胤丹书。」

  两人又随意聊了会儿,多是三十年前的武林掌故之类,耿照却心不在焉,不
住转着别样心思。

  蚕娘说老胡传授的「无双快斩」,脱胎自狐异门嫡传的「天狐刀」。这路刀
法连胤丹书都是跟妻子学的,据说临敌罕用,讲起鸣火玉狐的成名武功,多半想
到百毒不侵的水火真气、得自死魔医怪的杀剑活刀等。胡彦之与鬼先生能使天狐
刀法,定与胤野脱不了干系。

  ——鬼先生,会不会就是老胡?

  这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恍若冤鬼缠身。

  能与之相抗的,除了和老胡同生死、共患难的过命交情,还有最后一道有力
的屏障。按蚕娘所说,三十年前狐异门覆灭时,胤丹书夫妇的独生爱子约莫三、
四岁的年纪,可能还要更大些;他若未被鹫峰杀死,如今该是三十出头的青年。

  耿、胡二人结拜时叙过长幼,老胡自称廿五,就算酒色不禁、奔波风尘,脸
天生比别人老,也决计没超过三十岁,不会是狐异门的遗孤。「他能教我无双快
斩,旁人也能教他天狐刀」——思虑至此,看似解了套,却又衍出另一处症结:
要揭开鬼先生的真面目,老胡恐怕是重要的关键。就算他不是狐异门的人,也必
与鬼先生有关。

  蚕娘看出他神思不属,轻轻打了个哈欠,揉眼道:「快天亮啦,老人家要补
眠,睡眠不足对皮肤可不大好。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坏丫头,背地里都嫌我老呢!
唉。」踢掉便鞋,揭开锦被钻进去,与媚儿并头而卧。

  耿照差点没晕倒。「蚕娘!睡这儿……不太好罢?」

  且不说天一亮侍女们进来看见,光是媚儿醒过来,怕又是一场骚动。

  蚕娘裹被背过身去,把脸蛋埋进了媚儿雪白温香的奶脯间。她的脸比女子的
柔荑还小,更衬得媚儿双峰巨硕,细小的白发女郎仿佛对这两只「枕头」间的腴
缝极是满意,美得扭动小腰,小脸在她乳间翻来转去连蹭几下,浑圆的屁股一翘,
自锦被上浮凸而出,曲线之诱人、尺寸之小巧,竟无半分真实感。

  「蚕娘睡这儿有甚不好的?你睡这儿才不好!去去去,客满啦!明日再来,
包管向隅!唔……好软、好香哟!这丫头真是……呵呵呵……」

  ——你逢人感叹「可惜不是女孩子」就为了这种事吗?这是什么嗜好啊!

  想起她本领通天,实在轮不到自己操心,正好把雪艳青跟媚儿这俩烫手山芋
一股脑儿扔了给她。耿照本欲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忽听蚕娘闷声咕哝,如吐呓语:
「……雪艳青……在那里……你记得……别让人……」

  「可以把脸移开再说话么?呼噜呼噜的我听不见。」

  「你一点都不可爱。」

  她恋恋不舍地止住「暖枕」的动作,歪着精致的小脑袋道:「我说,雪艳青
那丫头蚕娘不方便带在身边,先把她藏在那里。你记得天亮前给她挪挪位子,别
让人给发现啦!」

  耿照听得眼都直了。

  「那里……是哪里?」

  「喏,就是那里呀!」蚕娘嘻嘻一笑,葱芽儿似的指尖往门外一比:「前头
山顶上,有间又红又大、金碧辉煌的四方阁子,那儿房间多,我给雪丫头找了间
宽大舒适的,里头有个水灵水灵的丫头,雪肤花颜,脸蛋儿美得真是没话说哟!
还有还有,她那双奶脯又大又绵,比媚儿丫头还要丰满……」

                ◇◇◇

  (可恶!)

  他「砰!」一声破门飞出,身形已在檐外,坠下的瞬间足尖微点,整个人掠
上墙头。

  借着月光远眺,果然前方山坳里灯火通明,谷中仿佛掘出巨大的黄金矿脉,
黄澄澄的光晕由下而上,映出曲折的棱峰,当中矗着一座彤艳高阁,无论是主体
的丹朱抑或妆点的金绿二色,俱都溶于灯华里,同成为这伟大辉煌的一部份,正
是皇后驻跸的栖凤馆。

  从方位推断,媚儿所在的这座温泉独院在栖凤馆背面,两地相距甚远,当中
山路高高低低,夜里并不好走;此间耿照从未履至,故尔不知。他辨明了方位,
不敢再作停留,忙施展轻功,朝栖凤馆掠去。

  他的轻功出自明栈雪调教,深得天罗香「悬网游墙」精要,于廊庑墙檐间趋
避若飞蛛,然而长途跋涉,悬网游墙便无用武之地,靠的还是碧火功的悠长内力。

  山谷四面夜幕低垂,却是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再过半个多时辰天际浮露
鱼肚白,栖凤馆里外开始有人走动,便似明姑娘那般神出鬼没,也不能进出如无
人之境。

  更何况馆内还有剑法超卓的任逐流,皇后娘娘身边,亦不知有多少深藏不露
的高手。蚕娘把他带到媚儿处已够匪夷所思了,不辞辛苦把雪艳青弄进栖凤馆,
简直不知所谓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关于这点,蚕娘倒是脸不红气不喘,振振有词:
「媚儿这丫头呀,恨死雪艳青啦!你把吸血蝙蝠和蜘蛛精放一块,屋顶都能掀翻
了去。到时候蚕娘又不能出面,你来给她们揍一揍消消气可好?」

  「都是你的话!」

  ——她……她绝对是故意的!一定是!

  蚕娘情报精通,几无不知道的秘密,一路尾随他至此,窥得他与横疏影的关
系也不奇怪,才故意把泡完温泉的雪艳青藏到横疏影的房间里。耿照从没遇过这
么喜欢恶作剧的前辈高人,比起蚕娘,漱琼飞所能制造的灾难不过是一碟小菜,
简直跟吃长斋的老太婆没两样。

  横疏影不通武艺,倒不怕对雪艳青如何,他担心的是:万一雪艳青突然醒过
来,在状况不明的情况下,突然对姊姊动上了手,那可怎生是好?

  栖凤馆已是熟门熟路,他潜入守备宽松的院墙,这回没有任逐流出来搅局,
轻易攀上楼顶,由窗台钻进西侧厢房。那镂窗并未关闭,夜风吹得纱帘婆娑,桌
顶的灯焰早已灭去,连最后一丝余袅都被风拨散,烛芯冷透,房中不闻烧烟气息,
距窗启已有相当辰光。

  绣榻上横陈着一具赤裸娇躯,仅以薄被轻覆,其下露出一双修长光滑的玉腿,
遮也遮不住;虽然躺下摊平,双峰仍是圆腹尖顶的泪滴型,在被上堆出满满的两
座,正是被劫来此间的雪艳青。

  蚕娘的闭穴手法闻所未闻,怎么推血过宫都无法解开;强以碧火功冲开,又
恐伤及经脉,幸而雪艳青呼吸平顺、脉象稳定,内伤颇见好转,若能好好睡一觉,
对伤势大有裨益。

  雪艳青没事了,横疏影却不见踪影。他强迫自己不得慌乱,一一检视房中各
处。

  镂窗大开一事,令耿照颇为上心。

  蚕娘夸过横疏影的相貌身段,却未必是送雪艳青过来时才见的,她跟了耿照
好一段时间,恐怕已识得横疏影。要做到来去无踪只一个法门,便是「维持现场」;
蚕娘离去时若未闭窗,只因来时,窗便是开的,而当时横疏影已不在房内。

  宽敞富丽的厢房以数重屏风相隔,分割成几个独立区域,有起居待客的小厅、
就寝的内室、侍女的睡房,当然也有更衣置物的小空间。横疏影的衣物折迭齐整,
一套日常穿着的衫裙披在更衣处的屏风上,没有受迫遇袭的凌乱,只见离开之仓
促。

  她的绣鞋褪在屏下,一袭夜里经常披着挡风的连帽大氅不见踪迹,显是换了
外出的装束。奇怪!都这个时候了……姊姊却要往哪里去?阿兰山毕竟是荒郊野
地,她独自夜行,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仿佛要挥去这荒诞的念头,耿照随手打开衣箱,翻着箱里的衣物。若能找到
那件连帽乌氅,就能推翻「横疏影在外头」的假设,又或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指
明横疏影的下落——直到指尖摸到箱底的一个怪异凸起为止。

  那是枚装了机关卡榫的活扣,耿照对这种装置非常熟悉。如非走得太匆忙、
没将卡榫确实按落,不知情者要在整摞迭好丝绸绵纱底下摸出开启夹层的准确位
置,实非易事。耿照拨动机簧,「喀啦」一响,衣箱底侧弹出暗格抽屉,散出一
缕奇异的腥甜浓香,屉中置着一只宽扁的乌檀木匣,匣面比流影城执敬司的账本
略大,侧启处有个小小的玄铁锁头,连着匣上的铰炼都是极不易破坏的特殊形制,
耿照在铸炼房多年,一眼便知所贮非同小可。

  不知幸与不幸,兴许真是太过匆忙,又或横疏影对暗格之隐密极有信心,竟
未将锁扣上。耿照着魔一般,回神时已将檀木匣拿在手上,缓缓揭开;喀搭一声,
一物坠落在地,他却没能分神观视,双眼直勾勾地瞅着木匣,目瞪口呆。

  匣里什么都没有。该说是原本贮于匣中之物,如今已被取走,这才露出了底
下的奇异衬垫——那是一张人的脸。

  色如鲜血的猩红绒垫凸出匣底,制成浮雕般的人脸形状,大小与真人的脸孔
相仿佛,五官得维妙维肖,依稀是横疏影那倾倒众生的绝美容颜。耿照转念会意:
匣中所贮,必然是一张面具!是一张依着姊姊的面孔打造的面具,底下衬垫才会
与她如此肖似,以便贮放时嵌住面具,不令动弹。

  而开匣时掉落地面的,除了一枚横疏影惯用的发簪外,还有一小片淡绿色纸
头,约两指幅宽,烧得只剩指节长短,笔迹如刀戟般森然纵横,仅能辨出「后处」
两字;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后处……后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强烈的不安在少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一直不知道,原来横疏影藏着这样
的秘密,连对他都不曾说过。这乌木匣里装的,会不会只是一只精巧的玩物,就
像流影城里独孤天威搜集的那些助兴淫具一般;而横疏影非是变装外出,暗行什
么不可告人之事,她仍在这栖凤馆中,去陪皇后谈谈心聊晚了,才联床歇息……

  (等一下!)

  ——「后处」二字,会不会是「在皇后处」的意思?

  难道这张纸条,是姊姊专程留给我的?要我去……去皇后处寻她?

  耿照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将榻上的雪艳青藏入更衣处的
屏风后,以免被人发现;安排停当,悄悄推开一丝门缝,直到确定廊间无人,一
闪身便掠了出去。

  第九三折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滴答」一响,液珠由融蜡似的石钟乳尖坠落,炸碎在嶙峋不平的地面上,
声音不住回荡在宽广的空间里,一波接一波地往洞窟深处蔓去,与其说是次第减
弱,更像被无尽的幽深黑暗所吞噬。这山洞内透着刺骨的湿寒,即使横疏影用力
裹紧了乌绒大氅,曼妙娇躯仍不停轻颤,玲珑诱人的曲线如海波般荡漾。

  或许……是因为面具太过冰寒的缘故。她心里想。

  站在削平的岩壁之前、手举火炬的枯瘦老人却仿佛察觉不到温度,明明背脊
微见佝偻,不知怎的身形仍有一种挺拔傲岸的姿态,整个人恍如古松苦竹,饶是
岁月风霜陈腐已深,依然苍劲不减。

  老人脸上的鸟形木面宛若「鬼雀」的人形化身,唯一比巨大的食肉妖鸟更恐
怖迫人、教人难以相对的,也只有从两枚眼洞中绽出的锋锐目光。横疏影粉颈低
垂,咬着牙强迫自己止住震颤,至少不要在老人面前显露出卑怯心虚的模样。

  接到古木鸢的菉纸密函之后,她便做好外出的准备,但老人是如何潜入栖凤
馆、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将她带来此间,横疏影却毫无头绪;恢复意识时,便已置
身在这湿冷幽暗的广阔空间里,由洞窟中高低错落的石笋钟乳,以及除了火炬之
外别无光源等推断,此处极可能是一个埋穴式的地下洞窟。

  虽不特别觉得气闷,但劈啪作响的炬焰颇为安定,没有洞穴内常见的微飔气
旋,更左证了横疏影的揣测。

  古木鸢并未召集其他人——起码在视线范围内没看见。现场也没有用来遮掩
形体的白骨烛台,显是因为只有二人相对,毋须如此大费周章。

  为了这天横疏影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回,一旦亲身上阵时,古木鸢却总能教
她心惊胆战,宛若一名手足无措的小女孩。老人将火炬往石缝间一拄,也不看她,
单手负后,似抬头打量着石窟四面,沉声道:「知道为什么找你?」

  横疏影尽力维持镇定,低声应答。

  「……知道。」

  「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古木鸢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客观陈述一
个事实,不带丝毫情感。「耿照今夜出现在风火连环坞,几乎破坏我等联合七玄
的重要集会,赤炼堂总舵付之一炬,天罗香之主雪艳青失踪,耿照也不知下落。」

  横疏影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环臂抱胸,十指隔着厚厚的乌绒大氅掐进腴润上
臂,尖细的指甲几乎刺穿衣裹,将柔肌刺出血来。他……他还好么?闯入七玄之
会、几乎破坏了「姑射」精心策划的密谋……明明是惊心动魄难以放怀,偏生焦
灼之中又隐隐生出一丝难言的骄傲。

  ——那打坏姑射计划、令古木鸢这般人物咬牙切齿深深忌惮的,是我的男人!

  这念头掠过心版的瞬间,为不通武艺的美丽女子注入了无比勇气,横疏影双
手一紧,咬牙挺直了细圆的小腰,又恢复成那个日理万机的精明二总管,俯颈道:
「是我的过失。耿照离开朱城山后,中途发生许多变数,远超过我的预期,以致
杀人的计策落空,方有今夜之事。」

  古木鸢闻言,只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你安排的计策是什么?」

  「当初在不觉云上楼一晤,胡彦之言语开罪了岳宸风,我在席上再三观察,
岳宸风明显动了杀心。此人腹容之狭,乃是睚眦必报的性子,筵席上没能除掉胡
彦之,必于山下等候,我便安排那耿姓少年与胡彦之一道,假岳宸风之手杀除。」
横疏影从容道:「我让耿照带妖刀赤眼下山,并以此为理由,让胡彦之随行保护。
那厮也知道自己惹上了岳宸风,要求我在龙口村前伏一支人马,以接应他二人。」

  接下来的部分就很简单了。横疏影实际上并没有安排接应的五百精骑,而是
派人去接耿照的父亲姊姊,留作后手。

  胡大爷江湖混老,是相当精明能干的人物,性格上却有过于自负的缺点,要
他像灰孙子一样夹着尾巴逃跑,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既知龙口村最少有五百名流
影城的精甲接应,少不得是要一路杀将过去,狠狠挫一挫岳某某的锐气——事实
证明横疏影的眼光没有错。虽料不到岳宸风与五帝窟勾结,让五岛之人代替自己
沿途狙击,但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胡大爷一路杀到了渡口,等待他的却非约
定好的接应人马,而是敌人的重重包围,强如「策马狂歌」也几乎失手;若非策
影之通灵神骏稀世罕有,堪比江湖一流高手,胡、耿及阿傻三人便要死于江畔。

  「这条计策很有你的风格。」古木鸢点头:「只做很少的事情,却能获得很
大的效果。」

  「我不懂武艺,也没有顶尖高手可供使唤。」似乎听出了老人的不满,她试
图婉转地表达抗议:「耿照若死于流影城,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麻烦,赤眼也是。
必须在流影城之外动手,还得假他人之手杀之,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横疏影只撒了个小小的谎。她派去接耿老铁与耿萦的那人,也肩负着将耿照
平安带回的任务,然而当中还是出了意外,那人并未遇着耿照。

  古木鸢没有一一细究她的说辞,安静片刻,才道:「你并不想杀掉这个少年,
是不?」横疏影捕捉到他语气中一丝微妙的松动,深吸了一口气,从容回答:
「我以为留下此人,无论现在或将来,对组织会更有利。」

  「喔?」

  「琴魔夺舍迄今,在他身上并无复苏的迹象,而他在慕容柔处颇受重用,若
是贸然杀害,难保不会引起镇东将军注意,平添困扰。」她小心控制语气,不让
自己听来太过热切,冷冷道:「若知今夜风火连环坞有事,我能教他不近方圆十
里内,可惜深溪虎并未事先告知。我有控制这少年的十足把握,使其为组织效力,
岂非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古木鸢抬起眼眸。这是会面以来两人首次相对,如实剑般的锋锐眼神令她颅
内隐隐生疼,瞬间产生「被目光洞穿」的错觉。

  「怎么控制?用你的身体么?」

  横疏影面上一红,所幸戴有空林夜鬼的面具,不致被窥破神情。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执行任务的手段了?」她定了定神,假装压
抑怒气:「他若能搅乱七玄之主的集会,使雪艳青下落不明,可说本领高超,我
手下迄今未有这样的高手可供驱驰。为组织增添一名战力,岂非比耗费心力杀他
更有利?」

  「我只是想确定,你没有忘记仇恨。」

  老人的口吻轻描淡写,横疏影又不禁一震,脑海中的恐怖记忆仿佛被什么咒
语启动,极其狰狞地占据了心版——堆积如山的尸骸、为掩盖尸臭所燃的浓香,
以及在腐肉败躯之间爬行的湿黏触感……

  「我……我没忘。」

  横疏影并不想开口。然而,身体却像是他人之物,连脱口而出的声音都显得
既遥远又陌生,恍若幽魂。

  古木鸢点了点头。「没忘就好。唯有仇恨才能带来力量,才能使从地狱里爬
出来的恶鬼,得到继续存世的依凭。忘记了仇恨,你我将灰飞烟灭,重又回到幽
冥鬼蜮之中……你,明白么?」

  「明……明白。」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此?」

  「不……我……」

  「这里是一切的起点。」古木鸢抬望着削平的岩壁,喃喃道:「三十年前,
点玉庄四尘之首」笔上千里「卫青营发现这个秘窟,为破解洞窟外设置的机关,
他与一名精擅机关术数的正派弟子合作,终于打开禁制,得以入洞一窥究竟。然
而,最终也是这个秘密害得点玉庄一夕覆灭,卫青营仅以身免,拖命逃到这个洞
窟之中;为了复仇,他化成刀尸,为第二次的妖刀祸世揭开序幕……」

  (这儿……就是妖刀诞生的地方!)

  横疏影瞠目结舌,恢复心神的剎那间,明媚的双眸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圈,
果然洞窟在往内里延伸处,顶端两壁的石钟乳都被削平,似刻满文字图样之类,
只是老人先前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些刻纹,炬焰并未照及,此际经他一说,才
发现光尽处有些异样。

  古木鸢擎起火炬。「变成刀尸,你便能复仇了。如何?」焰端一指,洞窟深
处骤亮,露出壁上的奇异图样。

  「不……不要!」横疏影慌忙转头捂眼,不敢再看。

  「你不是想要武功、想要帮手,想要报仇么?」老人的声音倏地来到她身后,
枯瘦如鹰爪的指掌箝住她绵软的香肩,似乎随时都能将她扳转过来。「若你对我
再无用处,至好不过一具刀尸!你想不想看个清楚,妖刀的秘密是什么!」

  「……不要、不要!」横疏影魂飞魄散,偏偏无法挣脱箝制,死死闭着眼睛
不敢睁开,颤声道:「我……我会有用处的!别……别让我变成刀尸!我……我
不要!不要……」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用处!」

  老人随手一推,姿容绝世的尤物踉跄趴倒,浓发披散,狼狈的模样无比凄艳。

  隔着眼皮,横疏影能感觉那映透薄膜的红光已然移开,灼热的炬焰似已回到
了原位,不再照着那恐怖的地狱深处。她跪坐在湿冷的地上絮絮娇喘,美艳的面
庞爬满液渍,分不清是汗是泪——这一刻,绝顶聪明的丽人已知古木鸢并没有要
除掉自己的意思,但逞强对她并无好处,柔弱无助的姿态能为她多争取一点喘息
的余裕。

  若无心爱男人的身影在心底支持着,她恐怕早已崩溃,像傀儡般放弃自我,
唯老人之命是从。「恐惧」,正是古木鸢用以支配她的万灵药。

  但再也不会这样了。横疏影对自己说。

  ——我已经有了比复仇更重要的东西。

  现在,即使放弃仇恨,她的人生也能继续下去。只要在背后紧紧守护着他…


  然而,古木鸢毕竟是古木鸢,永远都能出乎她的预料。

  「……但你的提议值得一试。我们在耿照身上花了偌大心血,若然付诸东流,
似乎也不合算。你能让那名少年为我杀一个人,我便留下他的性命;否则,就像
我之前说过的,你的行动失败了,便由我亲自动手。」

  「杀什么人?」

  「镇东将军慕容柔。」他没什么犹豫,几乎是不假思索。

  横疏影有「被将了一军」的感觉,但这个可能性她事先也已想过,仍未脱出
沙盘推演的范畴。为避免「姑射」直接针对耿照,即使此事甚难,一定得先答应
下来。况且慕容柔并不好杀,这种等级的目标,在某种意义上是极有可能「杀之
不成」的,即使是失手也能勉强交代过去的法子,横疏影一眨眼便能生出几条;
与其说是难题,更像是古木鸢给的台阶,错过这一村,兴许便无下一店。

  她想也不想,立即点头。

  「我会尽力而为。」

  「很好。」老人在她掌中塞了件物事,冷硬如铁,份量却轻得多,外头包覆
着软革厚纸一类。「这是」号刀令「,用以控制刀尸,放眼东洲,怕少有人能用
得比你更好了。你是我得力的部下,智谋机巧,当世少有,把你变成刀尸,不啻
暴殄天物。」

  横疏影猛然抬头,恰恰迎着老人的目光。不知是错觉否,鸢形面具的眼洞之
中,似掠过一抹锋冷讥诮。「……该做为刀尸来使用的,是耿照。我就把这个任
务,交给你了。」

                ◇◇◇

  栖凤馆顶层是皇后娘娘起居处,民间传说袁皇后生性好静,日常所用不尚铺
张,果然熄灯后偌大的楼层里空荡荡的,并无六局女官充斥、十二监内侍蜂拥的
场面,即使耿照运起碧火真气凝神细辨,四周仍是悄静一片,仿佛只剩下廊间高
挂的一盏盏红灯笼。

  这样的冷清实是出乎意料的不寻常。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浮现「陷阱」二
字,把宫女内侍全都撤了去,休说夜里皇后有什么需要,须召人前来服侍,便为
维护皇后娘娘周全,也不该这般大唱空城计才是。

  这楼层四面设有观景用的露台房间,而皇后的寝居却是在正中央,须经重重
回廊曲折盘绕,方可抵达,自也是为皇后娘娘的安全着想。耿照通行无阻,一路
潜至凤阁前,益发觉得不对劲,急寻横疏影的热切之心逐渐冷静下来,正想戳破
窗纸窥看,屋内忽传出细碎的脚步声,眨眼便来到门前。

  (不好!)

  咿的一声朱漆门扉推开,一名小宫女探头出来,左看右看,见廊间空无一人,
回头道:「主子,廊上没人。要不我出去看看?」声音冷冰冰的,虽然清脆甜润
的少女喉音十分动听,自她嘴里说将出来,却有股说不出的烈性刚硬,一点儿也
不像随侍贵妇的丫鬟侍女。

  耿照抢在她推门之前,及时跃上了梁柱,连横梁间的泥灰都没踩落半点,比
雁儿落地还要轻巧。听得那宫女口吻有异,微微俯低,只见她上身一袭团领窄袖
短衫襦,下半身则是珠络缝金带红裙,裙边开衩,正是宫中侍女流行的「旋裙」
形制;裙内还着一条宽松的薄罗纱裤,方便洒扫干活,式样也十分俏丽活泼。

  衫裙之外,则罩了件宫里时兴的「比甲」——这种前短后长的背心形似褙子,
不过是去掉袖管罢了,两侧开衩处缝上襟扣,又或以系结带子结在胸口,前胸后
背既能保暖,臂肘又能活动自如。横疏影时时留心平望都的仕女风尚,身边的使
女丫头也都穿这种比甲,只不过那宫女所穿乃是深绸绣金、极尽妍丽,品味却不
如横疏影的恬淡高雅。

  从耿照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鼻尖睫毛,少女肤色白皙,鼻梁高挺,两排睫毛
甚是弯翘,想来相貌也是极美的。正想看清楚些,谁知蚕娘替他找来的这身锦袍
甚新,袍面细滑,身子微向前俯,膝上襕袍随之滑落;耿照猿臂一捞,堪堪捏住,
袍角带风却扫落一小片尘。

  所幸少女正回头说话,尘灰自她脸侧飘散,并未沾上她的浓睫鼻尖。

  耿照暗自庆幸,却听屋里一人不耐道:「去啊,能看出点新花样更好。来了
忒多天,连鬼影儿都没见一个,成天听和尚鸡猫子鬼叫。晦气!」声音无比动听,
亦是少女。他不禁皱眉:「怎么凤阁之中,这么多没规矩的丫头?」那开门的小
宫女冷冷应了一声,弯腰提起一样靠在门内的物事,系于背上,竟是一柄连鞘长
剑。

  「那婢子去了。」没等门里那人开口,随手阖上朱漆门扉,静立片刻,左看
看右瞧瞧,转身向走廊右侧行去。

  少女人如其声,无论背影或举止,都带着一抹刚冷利落,步伐轻巧平稳,根
基居然相当不错。耿照本以为此姝是安排在皇后左右的贴身护卫,越想越觉得不
对劲:她喊「主子」的那人,声音或口吻都和印象里的袁皇后对不上,凤阁之内,
哪还能有其他主子?

  ——皇后这厢,肯定出事了!

  那斜背长剑的少女十分机警,一转过回廊立即停步,背靠镂窗墙板,心跳和
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有力,可以显见那双乳鸽娇伏似的圆润双峰正急遽起伏,显
是凝神戒备,蓄势待发。

  只可惜在碧火神功之前,她的一举一动均逃不出先天胎息的灵感。耿照悄悄
缩身于藻梲之后,暗自收敛气息,与幽影融为一体。少女等了半天不见有什么动
静,探出头来,一双妙目于房门前的横梁之间来往巡梭,却是毫无异状,喃喃道:
「难道……是我听错了?怪。」松开剑柄,这才离开回廊转角。

  这一下无声易位,耿照终于看清处她的容貌:瓜子脸、尖下巴,柳眉弯细,
杏眸微勾,约莫十六、七的年纪,果然十分貌美。更难得的是她举手投足间自有
一股刚烈之气,仿佛长剑脱鞘、锋镝自寒,这样的气质连在男子身上都不多见,
与容貌之美呈现出极大的反差,令人印象深刻。

  耿照更加确定她绝非出自皇家,如此锋芒伤人伤己,不可能被允许留在皇后
娘娘身边。

  他听屋内那人的呼吸、步伐又隔了一重,似是走入屏风后,抓紧时机推窗而
入,果然纱屏后方映出一抹纤细的身影,手上除了明明灭灭的灯焰,更无其他武
器。耿照牢牢把握住「先发制人」的原则,一闪身绕到了屏风后,正要出手将那
人点倒,突然一愣。

  瓜子脸、尖下巴,柳眉杏眸……怎么可能又是她?她明明已经走出去——本
该背着长剑走到回廊另一端的少女,竟提着纱笼瓷灯出现在屏风里,陡地见到一
名陌生男子闯进,吓得花容失色,几欲晕厥。岂料耿照的错愕还在少女之上,她
总算抢先回神,将手里的瓷灯往他脸上一扔,提起裙腰回头就跑!

  耿照接住纱笼随手搁置,见这屏后乃一处独立的小小空间,居中还有座「ㄑ」
字型的双折楼梯,扶手之上雕花如屏,顿时醒悟:「原来上面还有阁楼!」料想
皇后若被人胁持,定然藏在阁楼上,难怪这几日里皇后娘娘谁也不见,暗忖:
「料不到此女生得貌美,却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在栖凤馆内劫持皇后!是了,
我明明听她转过回廊,却又能立时现身于房内,定是有什么机关秘道……啊,不
好!莫走脱了此姝!」

  贼人若能由秘道折回凤阁,定能带皇后潜逃出馆。再不敢耽搁,猱身绕过雕
花扶手,径抓少女后颈,沉声喝道:「大胆女贼,还不束手就擒!」

  谁知一抓落空,原来少女自踩了裙脚,「哎呀」一声扑倒在梯板上,顾不得
碰疼膝肘,连忙手脚并用往上爬。耿照抬头欲捉,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外廓如鸭
梨的小巧圆臀,少女初初发育,身形单薄,宽扁的屁股不算有肉,然而被同样细
细扁扁的纤腰一衬,臀形却显得又大又圆,直如月盘,别有一番风情。

  他犹豫一下,连足踝也来不及抓了,「嚓!」撕下大片裙幅,还带小半截纱
裤。少女吓得踢掉绣鞋,裸着一双晶莹小脚爬上阶顶平台,胡乱摸索,「铿」的
一声激越清响,竟擎出一柄秋泓般的锋锐长剑,咬牙回头,径挑耿照手腕!

  「来得好!」

  耿照不是没有空手对白刃的经验,施展「白拂手」相应,欲伺机夺下少女手
中长剑。

  谁知少女唰唰唰三剑,接连批开他的前襟、衣袖,挑去外披的长褙子系结,
距咽喉、腕脉及心口等要害不过毫厘,逼得耿照不住倒退,那一抹流萤似的锋亮
剑尖依旧追着人走,不依不饶,无休无止;说是附骨之蛆,更像相思杀人,柔肠
百转,似无尽处。

  耿照仗着碧火功的先天灵觉,每每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要害,连缓出手来一
弹剑刃的余裕也无,只能一径闪躲;剑尖绕着他的头脸身躯盘旋点刺,削得衣裂
如雪飘,在阁楼透下的晕黄光里随风飞舞。

  少女于招式上的发挥不能说是淋漓尽致,饶以耿照不擅剑法,亦觉相思之意
溢于言表,剑上所现不过十之一二。然而她一旦持剑,却专注得怕人,攻不急取、
忘却惊怖,像一圈圈往他身上缠花绳,再加上屏后空间极狭,对这路剑法大大有
利,耿照一路退下阶梯,竟再也没能抢上。

  他与岳宸风等高手生死相搏,不乏更惊险的情况,但于方寸间被压着打的,
这还是破题儿头一遭,总算略略体会当日在不觉云上楼时,岳宸风被阿傻杀得缓
不出手的心情。心头正五味杂陈莫可名状,少女剑势忽地一滞,掩口轻道:「…
…啊呀,使过啦。怎……怎这么快?」神色错愕,初拔剑时的那种「无心」状态
冰消瓦解,一瞬间又回复成那个慌张逃命的弱质女流。

  耿照一怔,转念会意:「她按套路使了一遍,招式到头啦!」身体反应比心
思更快,左手食、中二指往剑脊一弹,嗡嗡震颤不绝于耳,少女剑势荡开,踉跄
欲倒,长剑竟未脱手。

  「修为不差!」耿照吃惊之余,不禁暗暗喝采,见她中路空门大开,本欲出
掌将她制服,谁知少女昂着一双乳鸽似的椒乳,将衣襟撑得鼓胀胀的,娇喘细细,
不住起伏,哪有落手的地方?灵机一动,扯下袍外破烂的长衣卷住长剑,将她连
人带剑往阶下拖!

  少女的惊慌全写在脸上,明明是一般的眉目,与方才廊间判若两人,非但不
见刚冷,反倒慌张得可爱,仿佛一头没命乱跑的兔子。这下她再也握不住剑,松
手时失声惊叫,一屁股跌坐在阶顶平台上,摸着剑鞘抓在胸前,已无先前的严谨
法度。

  楼上一人道:「吵吵闹闹的,干什么?」口气颇为不善,清脆动听的喉音却
是耿照所熟悉的,正是方才被少女称为「主人」的那名年轻女子。他心念一动:
「擒贼先擒王!」攀着扶手翻上另一重梯回,瘫坐在两折楼梯衔接平台的少女反
落在他下方。

  少女瞪大了眼睛,想起「主人」还在阁楼上,手持剑鞘又要攻来。耿照「哗
啦」一脚踩断了三阶梯板,裂木飞溅,迫得她抱头躲避。

  他纵身跃上楼顶,那阁楼甚至宽阔,镜台妆奁等无一不备,居中以玉扇屏风
围着一张金碧辉煌的锦榻,榻边置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高如一名成人,与寻常的
水磨铜镜不同,那镜子不但泛着水银的光滑,也比晕黄的铜镜镜面明亮清晰得多。

  榻上的景况被玉屏风遮去大半,只能由镜中倒影窥得一二,只见镜中一名半
裸少女,头戴金丝嵌成、饰满珠贝宝石的凤冠,身前虚掩着一袭大红真丝缎袍,
那袍子云肩广袖,裙常曳地,以金线绣满凤纹,正是皇后所用的礼服。

  镜中少女拿大红礼服往身上比划,如象牙般白皙细润的裸背透出屏风间隙,
美得令人摒息。她听见楼梯间的骚动,随手以礼服掩胸,转头怒斥:「你们俩拆
房子么?作死的丫头——」赫见来的是一名浓眉大眼、面色阴沉的黝黑少年,俏
脸生寒,不觉微微后退,抿嘴笑道:「叔叔说有刺客,我还不信,原来真的有。」

  耿照听得皱眉,沉声道:「皇后娘娘呢?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镜中少女
的容貌绝不超过十八岁,不可能是袁皇后。她敢在皇后的寝居试皇后的衣裳,若
非控制了皇后娘娘的行动,便是皇后根本不在这里。皇后不在,那……那姊姊呢?

  一想起横疏影,他胸口热血上涌,伸手拉倒玉屏风,「砰」的一声闷响,无
数摔碎的玉颗满地弹跳,沙般滚入楼板缝隙间。

  榻上果然空空如也,既无被捆绑受制的袁皇后,自也不见横疏影的踪迹,只
有少女褪下的衣裙肚兜散在睡得凌乱的被褥上,外衣无不是精绣锦缎、形制华美,
显是皇后之物,只有绣着彩蝶的粉色肚兜充满少女气息,该是她原来便穿在身上
的。

  她转过身来,明媚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菱儿也似的姣美唇际抿着一抹蔑
笑,比起那楼梯间的小宫女,竟是丝毫不显慌乱。

  这名少女生得极美,方才的小宫女虽也是美人胚子一名,与之相比却不禁失
色。她以金线红袍掩住裸体,从枕下取出一柄剑来,剑鞘上的乳白不似漆涂,滑
亮细腻,底下隐隐透出冰裂痕迹,竟似瓷器中名贵的青瓷冰裂釉一般,与剑上的
嵌金雕饰相互融合辉映;单论华贵富丽,怕只有任逐流的佩剑能与之相比。

  耿照出身低下,不知这种自海外传来的装饰工法名唤「珐琅」,乃是在雕錾
出凹凸花纹的金属胎上涂上釉料,再入窑烧制而成,按工法不同又能区分掐丝珐
琅、嵌胎珐琅等。珐琅传入东洲不过百年,又经玉蟾王朝覆灭,央土动荡,如今
十分希罕,休说东海道,连在平望都亦不多见。

  美轮美奂的剑鞘耿照不识,拔出剑来却教他看直了眼。

  比寻常长剑短了三寸有余的剑身,明显是为女子量身打造,剑刃轻薄,通体
散发着潋滟水光,宛若波映。

  (这是……碧水名剑!)

  白日流影城的剑器,最高品级者几乎全来自甲字号房的天字级成品,故称
「天甲剑」,其他铸炼房虽然偶有佳作,数量远不能与首席大匠屠化应主持的甲
字号房相提并论。而在剑刃上淬出水波般的美丽烧纹,更是屠化应的成名绝技,
须由他本人或直传弟子亲炙,方能造就;许多武林大豪、王公贵族不要「天甲剑」,
捧着大把银子老老实实等上三年五载,就为一柄镌有「化应万千」落款的碧水名
剑。

  甲字号房所出的碧水名剑迄今不过三五十把,每把均造册列载,注明何年何
月何人收藏,以免流入来路不明的左道之手,污了流影城的声名。这少女年纪轻
轻,怎能持有流影城最高等级的碧水名剑?

  少女见他目瞪口呆,轻蔑一笑,细白小巧的趾尖自红袍底探出,忽地踏地一
指,剑尖径标向耿照的咽喉!

  这一剑迅捷无伦,也算是名家手笔了,可惜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耿照侧头微
让,避得轻而易举,心头忽涌上莫名的熟悉感,便如初见沐云色时那样,不觉微
怔:「我是在哪儿见过这一路剑法?」

  少女剑击落空,「咦」的一声,改刺为削,又反手一撩……交睫之间,她连
递五六、手精妙杀着,当中毫无停顿,仿佛这一连串的招式是早就练熟了似的,
只等今天这个机会来施展;无奈耿照非是见招拆招,而是碧火真气感应气机,每
每抢先反应,剑尖总是慢了分毫,就是碰不着他。

  耿照正苦苦思索着流影城的碧水名录,想找出少女手中之剑的来历,全不理
会在身前一手捂胸、一手点削挑刺的半裸少女。她声势凌厉地攻了半天,总算也
明白对手没有认真应付的打算,否则以这厮反应之敏捷,第一剑落空时便能加以
反制,益发恼怒:「我若穿上衣服,你有几条狗命都不够死!」急急抽退,蓦地
左手一紧,却是耿照伸出右脚,踏住了拖地的礼服。

  她又羞又怒,忙运劲一夺,居然丝纹不动,见那厮似是回神,唯恐受制于人,
已顾不得身子赤裸,松开掩胸的大红袍向后跃开,全身上下除了手中长剑,只剩
下头上华美的金丝凤冠,白皙的玉体在夜风中浮起大片娇悚,更显得肌肤柔嫩,
直是吹弹可破。

  少女个头甚是娇小,双腿的比例却颇修长,衬与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体态可
说十分曼妙。然而毕竟是初初发育,双乳不甚丰盈,只比炊熟的鲜奶馒头稍大,
胜在形状浑圆尖翘,乳晕细小,蒂儿只一抹肉豆蔻也似,在昏黄的灯影中看不真
切,可以想见其酥滑适口,必定是又弹又嫩。

  耿照倒不是有意窥她胴体,而是见她要退,本能地出脚踩住裙裾,忽觉眼前
白花花一闪,凭空多出了一具腰窄肩削的少女娇躯,不禁错愕。少女本是夹紧双
腿、抱臂捂胸,小脸羞得通红,见他目瞪口呆并未追击,心中一动,放开手脚,
提剑指着他的眉心,冷笑道:「忒美的身子,看傻了么?哼,男人都是这样,龌
齰!」美艳的小脸红扑扑的,得意之余,又隐有几分陶醉。耿照啼笑皆非,她却
像示威似的大方展露裸体,跨腿迈步转臂刺来,剑尖挟着螺旋气劲,风压直如爆
雷!

  单论胴体之美,少女远不如明栈雪、染红霞,也不及雪艳青修长健美,但这
些美丽的女子,却鲜少赤身裸体,在他面前展露武功。少女纵身跃前,隔着象牙
色的柔嫩皮肤,能清楚看到肌束扭转、绞紧、鼓劲爆发的连续动作,顺畅得毫无
间隙,像是从温驯的小猫突然变成扑抓猎物的母豹,青涩的胴体充满旺盛的生命
力,妖异得令人摒息。

  这一击她全力施为,抓的正是对手失神的剎那,剑出一瞬,内力自毛孔迸发,
陡地飙高的体温蒸腾着肌香汗潮,霎时周身的空气变得又温又黏,布满异香,以
致剑势凝时,已是香汗淋漓、微带轻喘,睁大了美丽的杏眸,怔怔瞧着男子指间
的剑尖。

  「……世间没什么美丽,比性命更重要的。况且,你也没这么漂亮。」耿照
鼻翼微歙,碧火神功的感应扩大了这股异质甜香的效力,那是混合了肌肤与汁水
沁蜜的鲜猛气息,令人联想到激烈交媾之后的旖旎狼籍。他皱起眉头,本能地摒
息,食、中二指一运劲:「撤剑!」娇呼声中,少女倒飞出去,香风似是有形有
质之物,随主人被抛回榻上。她抓住手腕蜷着身体,面露痛楚之色。

  耿照起脚一送,飞起的绣金礼服如血鹏展翅,「泼啦!」挟风盖落,恰恰覆
住她的身子。「你——!」少女俏脸煞白,目光突然落在他肩后,咬牙怒道:
「杀了他!给我……给我杀了他!」

  耿照未及转身,锐利的劲风已至。

  他单臂负后,右手二指夹着剑尖格档,来人剑势劲猛,走的是刚强一路,两
人一个猛攻一个硬挡,俱无转圜,清脆的铿铿交击声不绝于耳,片刻耿照已无法
轻松地背向来人,觑准空隙抛转长剑,改持剑柄;回身一劈,刚力对上刚力,那
人「登登登」连退三步,正是方才在楼梯间交过手的小宫女。

  她柳眉倒竖银牙一咬,沉声娇叱:「看招!」猱身复来,剑招大开大阖,一
反先前的黏缠,耿照暗暗称奇:「她一个人……居然能使两种截然不同的剑路!」

  然而刚力对撼,女子到底是吃亏的,比起适才那难以摆脱的细腻剑法,眼下
的压力明显轻得多,耿照手持珐琅嵌金的碧水名剑,一一将来招击回,见她兵器
无损,刃上亦有淡淡波光,不觉一凛:「她的剑器,也是本城所出!」料想宫女
所持,剑质略逊于碧水名剑,但最少也是天甲剑的品级,否则数度交击纵未折断,
也早该崩出缺口。

  主仆二人俱用流影城之剑,还都是等级极高的精品,绝非左道妖人能办到。
要出手抢夺一柄碧水名剑,须得考虑剑主背后偌大牵连,一旦消息传入江湖,势
成正道公敌,纵使得了宝剑也保不住;一柄尚且如此困难,何况是两柄?

  耿照不禁迷惑起来,小宫女却一点也不放松,运剑如腾蛟起凤,呼喝连连,
声势十分烜赫;若非她与耿照的修为有根本上的差距,这一轮强攻之下,不定便
要得手。耿照打醒精神,看准空档,冒险让剑刃贴颈而过,趁机欺进小宫女的臂
围之间,正是他最擅长的「中宫突入」。

  对方是妙龄少女,也不是谁家都有天罗香这么开明的姥姥,他不敢乱碰胸腰,
见她斜背剑鞘,系带由右而左,忙拽住带子一扯,步法变换,拎着小宫女转过半
边,将她的臀背转到了正面。

  小宫女又羞又恼,唰的一声胀红小脸:「你……无耻奸贼!」反手欲撩,胸
间一紧,原来耿照揪着系带转得半转,带子勒进双乳之间,勒得她弓腰昂颈,气
息顿滞,这一剑再也撩不下去。

  忽听一声娇唤:「放……放手!」一剑自身侧掠来,耿照及时避过,眼前一
花,竟又来一名小宫女。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那宫女正被自己捉在身前,哪
儿又来个一模一样的?拉着小宫女左闪右避,剑脊一拍来人腕间:「着!」

  那人长剑坠地,手中又来一剑,刺穿小宫女的衣袖,正中耿照手腕!

  距离太近,碧火神功虽避开腕脉手筋等要害,仍被剑刃划了道口子,铿啷一
声,珐琅剑脱手。原本被挟制在前的小宫女左手忽生一剑,划断胸间的剑鞘系带,
脱困的同时反刺耿照一记,趁他踉跄避开,抄起了掉落地面的珐琅剑,往榻上一
掷:「主人,接剑!」

  耿照这才明白:原来「小宫女」自始至终便有两名,恰是一对孪生姊妹!

  她二人在交错的瞬间交换长剑,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默契伤了耿照,更缴下他
的兵刃。二人并肩而立,宛若照镜,相貌一样,衣装打扮也是一模一样,裙裾裤
脚缺了一片、裸着雪莹小脚的,自是方才在楼梯间遭遇之人;另一名神情倔强、
刚气凛凛的少女,则是最初在廊间所见,外出巡逻的那位。

  锦榻那厢,她俩的「主人」穿上肚兜和晨褛,手中的碧水名剑指地,赤足踏
上冰冷的檀木地板,一步一步、杀气腾腾地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废物!」耿照浑没料到她开口居然是先骂自己人,不觉一愣。
「巡逻的不见有人,看门的挡不住人,养你们两个,当真浪费米粮!金钏、银雪,
今晚要拿不住这个刺客,水月停轩的脸都教你们给丢光啦!」

  ——水……水月停轩?

  (她们……是水月停轩的人?)

  「等一下!」耿照面色微变,急急追问:「你们……是水月停轩的门下?怎
么会在皇后娘娘的凤阁里——」突然想到当日在映月舰上曾听许缁衣提起,说三
师妹任宜紫前来迎接皇后凤驾。据绮鸳之言,袁皇后乃大学士袁健南从任家抱来
的螟蛉义女,如此,任宜紫便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子……

  莫非,这名手持碧水名剑的少女,便是风靡东海无数正道子弟的「蝶舞袖香」
任宜紫?念头一起,鼻端又嗅得那阵馥郁浓香,原来她方才内息鼓荡,又无衣裳
蔽体,肌肤的香泽被体温一蒸,融融泄泄,竟是久久不散;纵使此刻两人相距已
远,仍能清楚闻到。

  这香气非是熏香所致,没有人工物料的厚硬堆栈,而是活生生、热烘烘的生
体气味,浓郁到稍嫌锐利的程度;要说是「骚」,又一点儿也不觉得臭,与媚儿
那种乳脂鲜革似的浓烈体味绝不相同,衬与少女如鲜碾花草般的清新汗味,极能
勾起男人的原始欲望。耿照不由得想起「活色生香」四字,便是这种运功之后会
生异香的体质,才为她赢得「蝶舞袖香」的名号么?

  ——糟糕,这下误会可大了。

  少女冷笑,眸中却殊无笑意。

  「兀那刺客!能死在本姑娘的」同心剑「下,你也不冤啦。」

  「且慢——」

  「少废话!」

  任宜紫俏脸一板,手中的碧水名剑「同心」倏然而出!那对双胞胎姊妹金钏、
银雪跟随她已久,默契十足,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剑。三人剑尖同指一处,快得
声息难辨,纵使闪过其一,也决计料不到另外两柄剑来得这样快;这毫无花巧的
三剑齐出,竟是一步杀着。

  耿照虽正对任宜紫,却始终提防着方才在楼梯间遭遇的双胞胎之一——他分
别与三人对过招,只有那回曾居下风,若非名唤「银雪」的少女自乱阵脚,即便
他终究能胜,身上少不得要多添几道伤口。

  三人来得快绝,耿照避得更快,眨眼掠出圈外,「叮」的一声三尖交合,无
比精准,只可惜猎物已然消失,任宜紫与双姝倏又分开。金钏银雪默契绝佳,双
剑再度掩至,任宜紫却抢先越过她二人头顶,居高临下,径取耿照眉心!

  这招看似狠辣,其实避得轻易,眉心忒小的目标,一晃即走,剑尖、剑风随
即落空,想趁便拣个次要的目标都没门。双姝顾忌主子无处落脚,攻势放缓,联
剑的威力大大减弱。

  耿照游斗片刻,发现三人之所以不成剑阵,主要还是因为任宜紫。金钏、银
雪练有双人合璧的招式,此一套路却非是专与任宜紫的剑法配合,而是自成体系。
她若肯仗剑在圈外游走,伺机补位,绝对令人防不胜防,头疼至极;偏生她怒红
双眼,定要亲手置耿照于死地,强出头的结果,金、银双姝难以配合,反而处处
迁就,还不如抄家伙一拥而上管用。

  他摸清了三人连手的弊病,不欲久斗,足尖挑起地上金钏所遗的剑鞘,凑往
银雪的剑尖,「铿」的一声长剑入鞘,银雪睁大眼睛满脸惊慌,耿照「白拂手」
一圈转,啪的一声轻轻击中她的肩头,少女纤细的身躯如风飘柳絮,卷着纱帘跌
入榻里,正摔在厚厚的被褥之上。

  「银雪!」金钏与她心意相通,一霎间便知妹妹没事,怒目回头,挥剑斩向
耿照的脖颈!她学的「水月剑式·泪映红妆」原是杜妆怜少女时代的创制,经她
这些年闭关修改,已成一套由外修内的奇特剑路,招式的威力颇受情绪所影响,
就金钏自身的经历,悲愤、急怒等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与人过招也渐趋狂
放,和银雪得授的「怜月照影」剑法截然不同。

  心知银雪无碍,她这一斩难免少了悲愤与决绝,耿照侧身让过,剑鞘一抖,
长剑倒撞弹出,剑柄正中金钏肩头,撞得她踉跄坐倒,右臂软绵绵地再也提之不
起;勉强咬牙改用左手,剑尖却被耿照一脚踏住。

  他手里的剑鞘又空出来,转头兜住任宜紫之剑,那同心剑比金银双姝的佩剑
还要细薄,毫无阻碍地一贯到底,剑锷用力撞上鞘口,被耿照拇指一扣,再难拔
出。「任姑娘!我不是刺客——」语声未落,赫见任宜紫面上闪过一抹狠笑,从
同心剑的剑柄底部抽出一柄发簪也似的锥状尖匕,急刺他小腹命门!

  ——这便是此剑「同心」之处!

  耿照不觉怒起,抓住任宜紫的右腕,如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提起。任宜紫的腕
子本就为他所伤,只是逞强以丝巾紧紧扎住,此刻一入他铁箍般的手掌,登时疼
得哀叫起来:「要……要断啦!呜呜呜……好疼……」

  他闻言赶紧放松,岂料任宜紫匕交左手,还未刺出,耿照眼捷手快,一把将
她抓起,任宜紫兀自不肯认输,反手戳他小腹下阴。耿照将她双手连簪剑一同箍
在胸前,从背后将她高高抱起,避免这个小丫头一径发疯似的头撞脚踢;眼见金
钏拾剑撑起,银雪也挣脱纱裹爬出锦榻,忙三两步窜至露台边,提声道:「都不
许动!再来,我便把她给扔下去!」

  夜风吹得任宜紫遍体生寒,把她一身热气腾腾的香汗都吹得急遽降温,栖凤
馆何其高耸,露台底下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瞧得脚底板都禁不住刺痒起来,
这才乖乖不动;劲力一松,小小的身子也变得绵软起来,带着汗潮的体香非常诱
人,颈后的柔软发丝轻拂耿照鼻端,明明怀中人儿娇美无比,他却丝毫不敢放松:
「水月停轩门下,怎么会有这种藏暗剑、撩下阴的下九流路数?是谁人将她教成
这样!」见三姝不再妄动,沉声道:「任姑娘,我不是刺客,也不是坏人,但如
果你坚持取我性命,我就非做坏人不可啦!你明不明白?」任宜紫点了点头。

  「请金钏、银雪两位姑娘,将佩剑踢下楼去。我并不怕二位持剑,但这样实
在不好说话。」双姝动也不动,金钏面色阴沉,银雪神色慌乱,四只妙目都瞧向
耿照手里的人质。

  任宜紫雪白的腮帮子绷鼓起来,看得出正咬牙忍耐,片刻才一字、一字道:
「照做。」两人得到指示,才将佩剑连着剑鞘一齐扫下楼梯。

  「还有任姑娘的剑——」

  「你要我扔了这把同心剑,不如将我扔下楼算了。」她截断他的话头,片刻
才低道:「我……扔地上,扔……扔你脚边。你给我好好保管。」也不理耿照答
不答应,玉指一松,那柄簪剑直挺挺地插入楼板,直没至柄,可见锋锐之甚,连
贯穿硬如铁石的紫檀木也像热刀切牛油一般毫不费力。

  耿照将她抱至绣榻边,正色道:「任姑娘,我要放手啦!请你务必牢记,我
一点儿也不想做坏人。」任宜紫一言不发,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愤怒或
害怕。耿照未见她应答,料想是默认的意思,轻轻将她放在榻上,高举双手退开
几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任姑娘,我是……」

  「我知道,你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人。」美艳绝伦的纤细少女冷冷一笑,一
点儿也不像落败的丧家之犬,白皙的小手上不知何时多了块金字牌,竟与慕容柔
所赐一模一样。

  耿照一怔,立时会意,摸过怀襟衣袋,果然不见了将军赐下的通行腰牌,不
禁骇然:「这丫头……真是好厉害的翦绺活儿!」

  须知以碧火功之灵感,要在他身上动这样的手脚,实是难上加难。以任宜紫
的脾性,方才受制时若有机会摸他衣袋,早用簪剑搠他几个透明窟窿,白进红出
的,怎会乖乖扔掉兵刃?想来想去,也只有将她放落的一霎间,才有对耿照施展
空空妙手的机会。

  耿照自己都快不相信她是水月停轩的三掌院了,比起雪艳青、漱玉节,没准
这名自负美貌的少女还更像七玄外道些。要不是五帝窟还有个漱琼飞打底,把她
跟何君盼摆在一块儿,包管十个除魔卫道的正派侠士里,倒有十一个要杀错人。

  任宜紫露这一手,多半还是为出一口恶气,耿照却不由得留上了心:她若是
在激斗之间施展这门神技,威力岂止增加一倍而已?怪的是方才她全无此意,仿
佛武功与此无涉,全没想到要把这样精巧难防的手法应用在武学之中。

  她更关心的,还是面子问题。

  「啪」的一记响指,金钏、银雪又将他围在中间,摆出空手接敌的架势。

  「任姑娘,」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明知打不赢,怎么老是要自讨苦吃?
「在下的确为镇东将军办差,大家说起来都是自己人。适才有些小小误会,请给
在下一个说明解释的机会,就当是卖将军一个面子,如何?」

  任宜紫轻声笑起来,玩闹似的晃着他的金字腰牌。

  「看来你什么都没搞清楚。我阿姊的下落,头一个不能让慕容柔知道。」她
笑着转头,眸中却无笑意,柔声道:「不得不杀你灭口,本姑娘也相当头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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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四折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皇后与佛子携密诏来对付慕容柔」的谣言,自凤辇离京起没一天止歇过,
早已在东海各处传得沸沸汤汤,堪称街谈巷议的热门。其中谬处,就连初涉官场
的耿照都知道:慕容柔经营东海既久,麾下十万精甲,砺兵秣马日夜操练,当世
能抗手者,不过西韩北染而已。皇上一纸诏书能拔去镇帅,在平望都拟旨盖印便
了,何必劳动皇后佛子跑一趟东海?这是无知百姓才有的妄念。

  须知政事繁复,牵连甚广,天子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戏文里一人独立、
为所欲为,阶下臣工尽皆俯首的画面,多半只有在野台才能看见。

  任宜紫之言似与流蜚相契,坐实了「皇后此番为镇东将军而来」的态势,但
耿照一听便知不对。全东海若只一人与皇后的安危休戚相关,那人便是慕容将军;
这张名单上若有余白,怕得再拉上迟凤钧大人。她说得出这番话来,只代表一件
事。

  「你……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哪儿去了,对罢?」耿照忍着笑,正色道:
「她离开的时候,并未同你说要去哪儿,是不?」

  任宜紫心中「喀登」一响,高深莫测的笑容凝在脸上,暗自咬牙:「哪来的
死小鬼,怎地什么事儿都像瞒不过他的眼睛?」兀自端着架子,强笑道:「你胡
说八道什么?我乃皇后娘娘的亲妹,是受了她的请托,才在这儿守护凤阁的安全。
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难不成你知道?」

  耿照心想:「你这不等于承认了自己不知道么?」从容道:「日前金吾郎大
人趁夜将皇后娘娘送离栖凤馆,我命山下骁捷营于、邹两位统领派人日夜监视,
不见有车辆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归,十分担忧。」他这话后半截是真,当夜与
任逐流交手后,对这位金吾郎大人颇为上心,的确交代驻守阿兰山下的于鹏、邹
开二位,严密监视夜间车行进出,但当时并未与皇后联想作一处。

  如今见了凤阁的情形,转念一想:如非皇后,何人需要任逐流亲自护送?顿
时明白当夜那名披着连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丽人,必是袁皇后无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黄缨、采蓝等,往往是两三年才回一次家,她却是年年往平
望都省亲,少则一月,长也有待上两三个月的;遇皇上圣诞,又或中书大人寿辰,
少不得又要回京,经常不在东海。

  中书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谈国事,对总领东海的镇东将军,任宜紫的印象与
大部份京中百姓一样,多由茶馆弹评而来,没能领教过这位书生将军的厉害,只
当作是说书人胡乱吹捧的人物。此际不禁咋舌,暗忖:「叔叔与姊姊自以为天衣
无缝,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气势一馁顿觉无聊,没好气道:「你们忒厉害什
么都知道,还来这儿做甚?拆房子立威么?」

  耿照正色道:「怎么会?将军大人也担心皇后娘娘的安危呀!再说了,三日
后论法大会即将举行,届时娘娘若仍未归来,这会还要不要开?将军多次求见,
均见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让我来看看。」

  这谎撒得破绽百出,幸而任宜紫对官场所知有限,一想:「原来镇东将军多
次求见,是为瞧我来着。」顿觉自己尊贵不凡,毫不逊皇后姊姊,得意得快要撅
起小屁股来,怒气略平,摆手道:「你回去同慕容柔说,姊姊不在,还有我呢!
穿戴上凤冠礼服,哪个敢说不是皇后?叫他别担心,管好自己的事儿罢。捞什子
论法大会,不就是坐着听大和尚念念经么?」

  耿照听得快晕过去,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传话。
是了,那块金字腰牌,可否请姑娘还给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随手将腰牌塞进襟口,手足并用,从床头
爬至榻尾,笑道:「你本事忒大,来拿呀!」

  她笑起来脸泛桃花,明艳不可方物,薄纱裁制的晨褛下仅着了条粉色肚兜,
掩着一双精致鸽乳,巴掌大的腰牌塞进乳间,自无深沟可入,随着身子前倾,兜
缘内隐约可见双乳尖尖,细垂如蕾,酥滑的乳间、腋下都捂着汗,浓郁的异香融
融沁出,别有一番诱人滋味。

  耿照摒息凝神,不欲与她缠夹,眼角瞥见地上一物,身形微动,人已掠至窗
边,拾起同心剑还入鞘中,连那奇特的簪剑也插回剑柄底部,道:「任姑娘,不
如我们一物换一物,你待如何?」左臂平举,将同心剑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变,倩眸一转,咬牙狠笑:「你扔啊!你扔下去,我让我爹砍
了你的头!」堂堂中书大人自不会为一柄剑杀人,况且任逐桑长袖善舞、玲珑八
面,深得商贾道中「广结善缘」之精要,花钱买得到的东西,再买也就是了,何
必要弄个鱼死网破?

  然而,若任宜紫径向慕容柔告状,事情就麻烦了。

  耿照的说帖能瞒过任宜紫,却万万骗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只消向任
逐流说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来私会横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晓,那可
是大大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闹大,权衡厉害,双手捧过长剑,俯首道:「任姑娘,这剑
我还你啦。我也是给人家办差的,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任宜紫使了个眼色,金钏上前一夺同心剑,退后几步,冷冽的杏眸中满是敌
意戒备,仿佛化成一双实剑,要在他身上扎几个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么得
罪了她:临敌动手,本该全力施为,又没打伤了她或她的姊妹,误会也都解释清
楚了,犯得着么?却听任宜紫笑道:「金钏姑娘生气啦!啧啧。这丫头最是心高
气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一贯长在脑门顶上。你踩了她的剑,辱了她最神
圣的剑道,要比剥光她的衣裳游街示众还难受,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哩!」心念
倏转,托着香腮嘻嘻笑道:「这样罢。你让金钏刺几剑,她什么时候解气了,腰
牌便何时还你,如何?」

  金钏面无表情,尖颔微抬、拳头攒紧,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牙床形状,仿佛极
力忍受着什么,低声道:「我不要。」喉音干涩,倒像从齿缝间迸出来似的。任
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势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你啦。这样,我们换个玩法儿:
你呢,刺银雪几剑——」

  金钏猛然转头,耿照看不见她的表情,由脑后望去,她两腮都绷出刚硬的线
条,身子发抖,显是愤怒已极,几乎咬碎银牙。一旁的银雪面色惨白,同样是簌
簌而颤,却是害怕大过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叹:明明她的剑法胜过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说不定是三人
中最厉害的一个,怎会如此胆小怕事,逆来顺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过的一
抹不豫,冷笑道:「你想拿回这块腰牌么?容易,叫慕容柔来拿罢。我见了他的
面,自然会双手奉还。」

  将军要知道栖凤馆内住了个冒牌货,整个越浦还不翻过来?他光想到都头疼。

  任宜紫只是皇后的替身,为防穿帮,不会无端召见他人,当然也包括横疏影,
房中的神秘字条所指非是凤阁。既无佳人芳踪,耿照不想再理这个刁蛮任性的三
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绕至门前,掌中曳着一缕香风,已将腰牌拿住;至于用
了什么手法身法,三姝竟无一得见。

  任宜紫只觉胸口一凉,东西便即不见,简直是气坏了,甚至忘记应该要害怕,
勃然怒道:「拦住他!教这厮跨出门坎,看我抽你妹妹鞭子!」却是对着金钏叫
喊。耿照正欲推门,背后剑风飕然,金钏厉叱:「休走!」口吻中难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浑厚内力到处,剑式溃不成军。金钏急怒更甚,
剑上迸出嗤嗤轻响,招式无甚出奇,剑劲却猛然提升一倍有余;耿照疾弹剑脊,
发劲将她震退,再来之时剑劲竟又提升,剑罡隐隐成形。

  他觑准来势,并指夹住剑刃,欲来个斧底抽薪,岂料剑上抖窜的无形罡气离
尖飞出,「嗤!」划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钏锋刃偏转,螺旋剑劲将他铸铁
般的两指震开,唰唰唰三式连环,剑尖与罡气交错纷呈,一瞬间仿佛六剑齐至;
耿照吃亏在两手空空,被逼退了几步,金钏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飞入绣帐
中。

  (不好!再这样下去……)

  他展开身法游斗,以避其锐,边扬声道:「任姑娘!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转,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门坎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么不算?咱们了不起的金钏姑娘今晚连连失手,
真是太丢人啦,一点儿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几
下。」作势挥手,一旁银雪吓得腿都软了,浑圆的雪臀尤其抖得厉害。金钏面色
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

  他足尖一点,竟往明晃晃的剑尖撞去,来势之急,连金钏都吓一跳,想此人
虽可恶,却罪不致死;犹豫间长剑已洞穿身体,却无半分入肉的迟滞,男子顺势
欺入她怀中,剑却是从胁下穿过的。耿照拿捏奇准,这一下非但未将他刺伤,连
衣衫都没能划破口子。

  金钏右腕被他肘腋一夹、牢牢箝住,继而眼前一黑,鼓胀的胸脯撞上两块铁
板似的坚实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浓烈的男子气息,身前却
烘热得像吸不着空气。两人撞得严实,腿根交夹,小腹紧贴小腹、胸膛抵着胸膛,
莫说金钏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剑如常,也刺不着贴面相拥的敌人。

  耿照跳舞般搂着她飞转,不停加速,最后一圈突然顿止,松开双臂,娇小的
金钏似纸鸢断线,被回旋之力甩出,手中长剑飞向房间另一头,整个人如失手摔
出的傀儡般跌入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时,便要撞作一团。

  这孩童田间摔角似的赖皮招数,在耿照手里使来却是威力奇大,金钏被转得
头发昏,忍着强烈的反胃不适挣扎欲起,始终歪歪倒倒难以平衡,恍若醉酒。
「闪开!」任宜紫一掴她屁股,「啪!」一声贴肉劲响,将天旋地转的金钏搧下
榻来,见耿照跨出窗台,衣发俱被夜风刮得剥啦作响,回头笑道:「任姑娘,我
的的确确没过门坎。望你言而有信,莫为难两位姊姊才好。」语声未落人已跃出,
倏地消溶在夜幕深处。任宜紫扑至窗边,探头急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余音回荡在山林空谷之间,转瞬被流风卷去,终不复闻。

                ◇◇◇

  古木鸢将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乌绒大氅。这是预防在她苏
醒之前有人闯入寝居,无意间窥破秘密。

  昏迷的横疏影仍有着惊世骇俗的美艳,玲珑浮凸的丰盈娇躯,更是增一分太
肥减一分太瘦;雪肌在乌氅的映衬下,白到简直令人怵目惊心。尺寸傲人的沃腴
雪乳、细圆如蜂的柔软腰肢,娇小的个头、修长的双腿……居然在她身上调合成
一幅诱人以死的美景,全无扞格。即使当年在储秀宫之中,像她这样的尤物也是
绝无仅有的;若教陛下见得如此绝色,恐怕要他拿皇位来交换,他也会毫不犹豫
一口答应吧?

  ——更过份的是他一定觉得非常划算,连作梦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荒淫无道!哪有这样子的皇帝?老人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喂!神棍,先说好,我是荒淫,可不是」无道「。」

  青年双手插腰,骄傲地挺着胯间那一大包碍眼巨物,嘿嘿笑得无比淫秽。
「你去问问杀猪巷的小寡妇,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谁才无道!每回办事,她都叫得
杀猪也似,真是……啧啧,那女人真不错。」

  「……陛下,」无道「并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你唬我没念过书啊!」

  青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不像在唬人,不免有些心虚,抓抓头左顾右
盼,片刻才小声咕哝:「敢情还真是。什么时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
啦,你别老绷着个脸,我记住了还不行么?无道是无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
写十遍,行不?」真用手指在铁扶手上一笔一划写着,字迹凹入足有三分,陈铁
被刮得嘎嘎作响;一遍写完,他手掌一抹,铁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写过。

  最后他真的写了十遍,才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般抓抓头,傻笑着希望得到原
谅。老人——那时他还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声,君臣俩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在空荡荡的朝堂上放声大笑。

  真是的!怎么……怎么老被他蒙混过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干咳几声。该说的还是要说,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分,实在不好再去杀猪巷偷小寡妇。」

  「嗯,也是。那你给我想个办法,把她接进宫里来罢。」

  「……等陛下玩腻了,另结新欢,把她养在宫里一个人凄清冷落,捱到七老
八十再给陛下填陵么?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还是不要罢。妈的!当皇帝怎这么烦哪?」

  他赌气似的刮着扶手,字迹深如镌凿。这回老人没怎么细看,想也知道是
「他妈的」、「死神棍」、「干一干又不会死」、「狗屎皇帝」之类的,他早习
惯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龙椅,而是一团黝黑斑剥、被烈火烤得半融的
扭曲铁条。那是白玉京毁于大火,少数于灰烬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树立
在皇城外东市街口的处刑铁架。

  碧蟾王朝末叶天下动乱、君王昏庸,刑杀极盛。无论有罪或诬指,数十年间
被绑上这座铁刑架抽肠、枪戮、剥皮、凌迟的「大囚」,总数超过五千人,血污
深深吃进镔铁之中,对着光都能映出深红。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伫立在皇城外,
见证了异族将碧蟾一朝的基业焚烧殆尽,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轮回,冥冥中自有定
数。

  烧得半融的铁刑架,连叫工匠修整都不知从何下手,青年却运起不世出的惊
天内力,用大锤砸得火星四溅,三两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样,笑顾众人:「反正
现在一穷二白,别浪费银钱做捞什子龙椅啦,以后皇上就坐这个,废物利用,正
好。」

  新朝的文臣武将吓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当龙椅的?多晦气!纷纷劝阻。王弟尤其反应激烈,
说到后来声泪俱下,领着一班臣工伏地劝谏。皇帝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哭的,
听得不耐烦了,忽问道:「老二,我们为什么要举兵?」

  「回……回陛下,为驱逐异族,拯救黎民于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条不紊。

  皇帝却摇头。「异族赶走了,总有人出来做新皇帝不是?说穿了就是造反。
我二十岁那年上京,就决定要造反啦!你们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话委实太过惊世骇俗,臣子们个个呆若木鸡。定王这般机敏,肯定马上想
起了使兄长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响。

  皇帝轻轻拍着扭曲丑陋的融铁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远方。「我发誓要
打造一个,再也用不上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实在翻转不过,便弄个新朝廷来;
若陛下不听我劝,便由我来做陛下!」

  青年说着转头,孩子气的笑容如阳光般耀眼,令人难以逼视。「所以,我这
个朝廷的皇上,以后就坐在铁刑架上!都让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远……
永远都不会再有人,死在这铁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况。满朝文武一霎无声,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不知
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所有人突然跪了下来,发自内心地山呼万岁,一
如他在战场之上亲自带领冲锋时那样激昂——这种东西,从来没人教过他,但他
总能在出人意表的时刻,说出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比所有幕僚绞尽脑汁、草
拟了几天几夜的东西要好,总能发挥绝难想象的惊人效果。只是说这是天赋的才
能,只有天生的领袖才能拥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对自己的承诺。这个朝廷的皇上,始终坐在铁刑架上,
让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尽管说不上称职,百姓却很怀念他。皇帝驾崩后,继
位的皇弟撤了铁刑架,换成一张朴实的雕龙木椅,只是那时老人已开始老了,被
处心积虑的政敌贬出京城,不再立于朝堂之上。

  古木鸢回过神来。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颜胴体似乎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见了,
难免血脉贲张、欲念如潮,连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记忆的深处,心湖上不住
翻腾着过往的陈痂血裂,强自按下仍不免隐隐作痛。

  哼,不愧是亡国之血脉,祸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难掩愤恨。

  高柳蝉对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实他心底十分明白,对于横疏影,老
人也有着极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见她时,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热的花魁,不过
十三四岁的年纪,已出落得艳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驰的倾世风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贵的机敏与聪慧。

  已经错过习武的扎根时期,注定这名花样年华的稚嫩美人与武艺无缘,老人
默默观察着她在京中与权贵交游、布置人脉的举措,渐渐读出一丝微妙的反迹。
她是有所图谋的,锁定的目标,竟是君临天下的独孤氏!

  (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老人抱着消遣的心情,暗中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挑选独孤天威堪称是一
着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击节赞赏的表现,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彻地、手握生死
的眼睛却不止老人这一双而已。

  陶元峥的偏狭,是他最可悲、却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独孤天威本来就是名
单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说贤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对他的喜爱,太宗也容不
下独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继续待在京城,朝夕伴着未来的皇太子。

  出京是独孤天威当时唯一的选择,但离开京城的逃亡计划,却是出自横疏影
的安排擘划。当时已怀有身孕的少妇在此展现了她独有的天赋才能,让整支侯府
大队躲过了陶相设下的天罗地网,平安抵达东海——当然她并不知道,在白城山
附近那场惊天动地的劫杀之中,是谁暗中帮了她一把。

  初为人母的绝艳小妇人通过了测验,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碍于横疏
影的身世与企图,老人一度考虑过收她为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发誓守护白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独孤一门复仇
的孤女,最后还是走到了一处,就连当时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终究横疏影还是让他失望了,他早该想到的。「感情」始终是横疏影的弱点,
她爱过独孤天威,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现在她又爱上了耿照。聪明一世
的人却往往胡涂一时,这到底该说是可怜抑或可恨?

  古木鸢并不常闪过这些念头,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于他,不过一
台子灯影牛皮。不过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条矫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进来,老
人霍然转身,正对着神情错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平举如持剑,黑袍
下乌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宽大的袍袂如鸟翼般猎猎作响,但见乌影一晃,
眨眼剑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动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纵使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这
一下仍是避得极险,指风掠过鬓边额际、划开皮肉,一霎间血脉鼓动,披面浴红,
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戴着乌檀鸟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跃出窗外,张袖「泼啦啦」
地飞下重楼。

  耿照按着额角扑至榻缘,一探她脉象如常,不似有伤,略微放下心来,搂着
她坐起半身,密密轻唤:「姊姊、姊姊!」

  横疏影「嘤」的一声浓睫瞬颤,缓缓睁眼,忽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失声道:
「怎……怎么受伤了?疼不疼?」挣扎欲起,手掌却被轻轻按住。

  耿照见她平安无事,高悬的一颗心子这才落了地,只觉额际又麻又辣,痛得
都没感觉了,只余血筋一跳一跳胀得分明,想来差得分许便要伤到眼睛太阳穴,
不可谓之不险,呲牙讪讪道:「本来不疼,想起来才疼的。给姊姊一摸,又不疼
啦。」横疏影正晕晕迷迷的还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娇嗔:「净
耍嘴皮,哪儿学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纵使心中疑问甚多,怀臂间却舍不得放。

  两人搂着温存了半天,横疏影不舍他伤口淌血,轻轻推了他一下:「让姊姊
给你裹伤。你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你一块儿流血。」耿照这才松手,见横
疏影起身往屏风隔间走去,约莫要寻绢巾之类来裹伤,想起雪艳青还藏在屏后,
赶紧拉住姊姊的小手,挠头道:「姊姊,我……我有个朋友在里头。」把七玄之
会、蚕娘捉弄的事简略说了。

  横疏影与他相偕并至,见雪艳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颜与修长健美的胴
体绝不相称,侧蜷犹如幼儿,交握的双手垫在颊下、噘唇轻鼾的模样,简直可爱
得一塌糊涂,教人想捏捏她的脸,暗忖:「天罗香近年来兼门并派,发展兴旺,
靠的就是这位」玉面蟏祖「,不想居然是个傻大姊。那桑木阴之主将人藏到我房
里,不知有何图谋?莫非……」瞥见衣箱暗格开启,面色微变,转头问:「是你
开的么?」

  耿照会过意来,点了点头。「是我开的。我来之前,那暗格收得稳妥,并未
有人动过。我当时急着找寻姊姊的下落,擅自动了姊姊之物,姊姊别恼我。」

  他既发现箱底暗格,自也瞧见贮装面具的木匣了。横疏影盯着他的脸,细细
捕捉他的神情变化,低声道:「那……你有没有事问姊姊?」

  「这……」耿照突然犹豫起来。

  方才那名黑袍鬼面的不速之客,是闯进来要对她不利呢,还是正将她悄悄送
回?横疏影自换了夜行装扮,她究竟是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仔细一想,他
才突然发现自己对眼前的这名美丽女子其实一无所知,欲问不免情怯,满腹的疑
惑顿时难以出口。

  「来,先止血罢。」

  横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干净的布蘸了清水拭去血污,涂药裹起,
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轻轻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耿郎,我已是你的人
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个人都是你的,便是你不再爱我、疼我,我一般是
你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抚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肤触细如敷粉,无比凉滑。

  「我有很多秘密,从没与人说过。没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做为一个自小
便守着许多秘密的人,我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说起。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存活之道。
就像现在我想告诉你了,却觉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声道:「姊姊怎么说,我便怎么听。我早已对天
发过誓,此生都要守着你,好生疼爱。无论姊姊过去如何,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
我们一体承担,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恶不赦之事呢?」

  「我会代你补过偿还。」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乡的姊姊常
说,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过便不能回头,我们对人家一个不好,纵使想法子弥
补,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远不能回到没发生的时候。」

  横疏影神色一黯,低声道:「是啊,覆水难收,如何补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摇头。「我姊姊又说,我们若做错一件事,却做了十件好事弥补,即后
功不抵前过,却令十个人都受益了,比起补偿一个人来,是不是又让世上更美好
了?你若犯下过错,心有悔意,我们除了尽力弥补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横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说来,每做一件错事,便多做十件好事弥补,难道
就能一错再错了么?」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会再错。」横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片刻
才点头:「你家乡的姊姊有见识,能把道理想得这般透彻,相较之下,我这姊姊
可惭愧得紧。我们就从这个说起好了。」把手伸进榻上的乌氅中摸索着,取出了
空林夜鬼的面具。

  「这便是贮装于暗格木匣的物事。像这样的面具共有六张,分别叫古木鸢、
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以及这张」空林夜鬼「,属于一个叫」姑射
「的秘密组织,每逢首领召唤,成员便要戴上面具,往一处名为」骷髅岩「的秘
密地点聚会,报告工作进度。」

  耿照翻看着那张诡丽的木制女面,只觉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适才交过手的黑
袍怪客,脸上挂的鸟喙面具正是这般风格,形象虽不相同,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横疏影看出他的心思,点头道:「方才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领」古木鸢「。」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数也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耿
照抚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这」姑射「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那古木
鸢又是何人?」

  横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员彼此不识,知晓众人身分的,只有古木鸢而已。
古木鸢说,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狱爬回阳世的恶鬼,人人身负血海深仇,借由组织
团结力量,才能讨回公道。」

  耿照听得发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么?仇家又是谁人?」

  横疏影惨然一笑,揪紧裙膝,咬牙轻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夺自立、
赶尽杀绝的反贼独孤氏!」

  耿照反应不及,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的「独孤氏」,竟是指当今天下之主,
于央土平望君临东洲的白马王朝独孤皇脉,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觉掌中小手湿凉,
玉人面色白惨,秾纤合度的娇躯摇摇欲坠,悠远的目光带有一抹空幻神采,仿佛
行于梦中,心头微动:「都说了不管发生何事,我总要保护姊姊周全,岂可言而
无信?」握紧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横疏影玉靥泛起两片娇红,依旧是如梦似幻的口吻,轻声道:「弟,姊姊说
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也没等耿照相应,自顾自的说道:「从前在东海,有
个擅于火工锻造的门派,他们兴旺了几百年,人才鼎盛技艺精湛,堪称是正道之
栋梁,号称东海七大派之首,那时还没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环住她的香肩为她覆暖,点头道:「我知道,姊姊说的是」玄犀轻羽阁
「。轻羽阁没落后,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
闾城「,便是依旧有城基重新筑的。」

  「嗯,是玄犀轻羽阁。」横疏影轻道:「三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着金装
龙形朴刀、披头散发宛若行尸的男子,血洗了玄犀轻羽阁,据说当晚死于那柄朴
刀之下的,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不乏阁中地位极高的供奉护法等好手。那
人的武功说是极高,也未必便高过了这些人,难就难在杀也杀不死;那几名惨亡
的护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后,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敌人砍了脑袋。」

  故事里的人怎么听怎么耳熟,耿照一转念,由金装龙形刀上想到了点玉庄的
大庄主、「笔上千里」卫青营。

  ——妖刀!

  但点玉四尘、青袍书生与狼首聂冥途之事,却是在这阿兰山附近发生的。卫
青营以破败之躯跋涉百里,杀上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骚动,
委实太说不通。他嗅得一丝阴谋气息,蹙眉道:「我听过这人。有人说他是最早
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轻羽阁便是因此毁灭?」

  横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骄傲。「以玄犀轻羽阁的实力,区区百人伤亡,
恐怕连」元气大伤「四字也说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后被城中之人结成重重人墙,
以碗口粗细的大竹当作围栅耙犁,一路驱赶到断崖边,硬将他推下崖去。这也不
过就是一夜间的事。」

  刀尸的确有「不擅下跃」的弱点,悬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对它们极为不利。
祸乱东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轻羽阁竟能在一夜之间除去,纵使牺牲甚惨,其实力
亦不容轻忽。

  但,卫青营若死于朱城山的断崖之下,日后的妖刀之祸,却又从何而来?

  「没这么简单。」横疏影道:「其时,轻羽阁尚不知何谓」妖刀「,来敌既
除,此事便未大肆声张。不久,一名异人投帖拜山,向阁主进言:」日前袭击贵
派者,便是数百年前为祸天下的妖刀。妖刀即将乱世,贵派执正道之牛耳,又为
火工魁首,当为天下备好除魔卫道的正剑,以应天时。「说着献上图纸,上头绘
着几柄兵刃的尺寸形状,十分精细,其设计更是巧妙至极。」

  那人身分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轻羽阁之主澹台烈羽赞叹图纸设计之余,又复
感异人至诚,尽起轻羽阁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铁精金,亲自闭关执
锤,按图纸所载,造出三柄构造繁复的罕世剑器;出关之日,心力交瘁,折损功
力逾半,满头乌发竟化霜白,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段故事与耿照所知不同,连魏无音、萧谏纸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飞来的
全新版本。过往在众人口中,轻羽阁初始便被妖刀所灭,于圣战几无贡献;澹台
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对抗妖刀的正剑,或遗或败,怎么从未有人提起过?

  横疏影不知他心中计较,全副心神似坠入回忆中,悠然道:「那异人说,为
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妖刀之事须暂时保密,澹台烈羽于是约束上下,
不得泄漏。正剑出关,异人再度莅临朱城山,见剑器果然与图纸所载一般无二,
满口子的称赞。阁主设宴款待,准备翌日传帖武林,邀集朱城山,共商抵御妖刀
的大计。

  「众人心想正剑问世,从此不必惧怕妖刀,胸怀顿宽,席上喝得格外尽兴。
谁知当夜厄运即至,一伙恶徒血洗朱城,抢走三柄正剑,异人也不知所踪。澹台
烈羽身受重伤,轻羽阁中十不存一,精锐死伤殆尽,这回不比先时,真个是元气
大伤,恐怕一二十年内,再无力于东境之上争盟。

  「不久之后,妖刀便降临东海,七派、七玄无一幸免。澹台烈羽着人下山打
探消息,都说妖刀奇锐,凡铁不能抵挡,连几柄名剑神兵都不堪一击,在妖刀之
前犹如泥塑,竟无一合之将。正道寄望轻羽阁能提供几柄剑器一斗,才知朱城山
亦遭横祸,虽未明言,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亏。」

  登门求助的使者带来妖刀的图样,那是牺牲无数性命所得的珍贵情报,病榻
上的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几夜,眉头越锁越深,最后大叫一声,大口呕出鲜血,
死前犹自切齿:「贼子欺我!」久久不能瞑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耿照虽猜到那「异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剑被夺,与妖刀现世之间,却
不知有何关连。须知铸炼一门,几乎是不可逆的过程,尤其是运用了合金技术的
天瑛剑,纵使熔掉重铸,也未必能重新析出天瑛,遑论淬火、开锋等决定兵刃优
劣的工夫,更是非熔炼可得。想熔掉天瑛剑,改铸成妖刀,就算是澹台烈羽亲来
也未必办得到;打这主意,不如直接盗取天瑛有戏。

  对失却毕生基业与杰作的老人而言,贼人究竟是如何算计了他?

  「你可知道那三柄剑器,为何要如此繁复的设计,非澹台烈羽亲来不能铸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问,沉默摇头。

  横疏影惨然一笑,雪靥涨起两团不健康的绯红,宛若病容。

  「这乃是一条」藏叶于林「的毒计。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才发现,贼人将三
柄天瑛剑拆解重组后,竟把剑变成了刀!」

  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天瑛只有轻羽阁才有,唯有澹台烈羽的精湛技艺,才
能将掺了天瑛的铁胎锻打成形;而澹台烈羽急公好义,不可能无端为来路不明的
人铸造刀器。偏偏他铸造的兵器寰宇无敌,东海之内无人能挡……

  「他们将妖刀分解,绘制成三柄巧妙的机关剑蓝图。想出这条计策的人不但
有恶魔般的心计,对机关制图的涉猎更是到了恶魔般的境地,才能将所需的部件
藏于繁复的蓝图之中,瞒过了澹台烈羽的眼睛。」

  阁主恨逝,轻羽阁从此沉寂。

  ——因他们不敢教世人知晓:肆虐东海残杀无数的万恶妖刀,竟是出自昔日
正道之首的玄犀轻羽阁!

  耿照汗流浃背,握紧姊姊冰凉的小手,试图给她一点温度,才发现自己的手
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辈他们所对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能如
此操弄人心,层层算计?

  「你一定觉得轻羽阁很惨,是不?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他们熬过了
妖刀之祸,在满目疮痍的东海武林中活了下来。」

  横疏影说着轻轻打了个寒噤,低声道:「那时,西边儿的央土大战已到了头,
韩阀的总帅韩破凡与独孤弋在灞上一会,从此易帜,改奉独孤阀的号令,终结乱
世;剩下来的,就是划地分赃的腌臜活儿。独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萧
谏纸来东海,说是要调查妖刀之祸的真相。

  「萧老台丞那时可不老,与陶元峥并称」龙蟠凤翥「,功绩彪炳,怎么看都
是未来的朝堂首辅。谁知他非是虚应故事、来摆摆官威而已,着实认真地调查了
一番,竟被他循线查到蓝图,探得天瑛剑之事。澹台烈羽的后人十分害怕,求他
不要泄漏,萧谏纸说」不知者无罪「,轻羽阁被奸人设计,也是受害者,着实安
慰了众人一番,才离开东海。」

  然而后来的发展,只能用「急转直下」来形容。

  不出一月,轻羽阁众人尚在整理残破的家园,独孤阀派来一支武装部队,将
残存的一门老小两百余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澹台烈羽的长子澹台匡明向领兵的上官处仁严词抗议,上官处仁只淡淡说:
「少阁主,我是粗人,读书不多,但」东海有王气,相应在朱城「这两句还是听
过的。少阁主执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祸及满门么?」澹台匡明豁然领悟,脸色
惨白,不敢再说。

  但苦难却远远还没结束。

  过没多久,他们又被军队押着搬迁;才安顿下来,夜里又被明火执仗敲打铜
锣、沿门踹开的兵士惊醒,仓皇收拾细软,被押着继续上路……

  这一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间搬了不下十余回,到后来人人身无长物、蓬头垢
面,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断有新人加入,虽是不识,但领头之人都姓澹台,大
抵是没错的。待进入北关地界,这流民似的大队已膨胀至五六千之谱,多半是老
弱妇孺,押送的军队也已超过三万。

  北关严寒,要继续深入,连官军都得配给御寒棉衣,众人终于稍得喘息。其
间还遇着皇上殡天,全军缟素,澹台族人连衣裳都穿不暖了,哪来的孝服?后来
还是上官处仁命人裁了几千条白布,每人发一条绑在臂上,勉强交差了事。

  上官处仁押着他们走了忒长一段,澹台匡明时时向他抗议争吵,两人相斗多
年,脸都不知撕破了几回。一夜,上官处仁唤亲兵叩门,延请少阁主过账相谈,
这套「夜审」的把戏澹台匡明遇过几次,安抚了惊慌的妻子,从容整装而至。

  本以为上官处仁那厢定是刀斧铣亮、杀气腾腾的大阵仗,谁知帅营里真只有
他一个,桌上两只海碗、一坛陈酿,几碟咸豆肉干之类的下酒菜。上官处仁拍开
泥封,把手一摆:「少阁主,坐。」

  「你又弄什么玄虚?」

  「找你喝酒而已。」初老的将军斟满了两只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只
饮将起来。澹台匡明记得这厮明明年纪不算大,这几年却老了很多——旅途艰难,
他仅有的家当里已无铜镜,更无揽镜自照的闲心,不然见镜中那个双颊凹陷、两
鬓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觉得老。

  担惊受怕这么多年,也有些乏了,澹台匡明索性拉开马札子坐下,端碗便饮。
多年未沾的酒浆滚过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呛得他剧咳起来,上官处仁低声哼笑,
信手又替他斟满。

  两人就着灯各饮各的,一句话也没说。最后还是上官处仁先开了口。

  「平望都里来了旨意,新皇帝让我回京述职。接手的苗将军从方壶口赶来,
这几天内便至。」

  澹台匡明是世家出身,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将军。若非高升,便是封赏。这几年,将军也着实辛苦。」

  上官处仁对他露骨的讽刺充耳不闻,闷闷干了一碗,扔几枚咸豆进嘴里,片
刻才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让人给你准备两套亲兵家生,你和你夫人委屈点,
穿着一块儿上路。你家女娃娃给我女人带着,说是路上捡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啰
唆。此事别声张,我只带你们一家仨,多了不成。」

  澹台匡明愣了半天,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带我们进京?」

  上官处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过了三川,我找个偏僻的乡下放你们自由,此后生死富贵,各安天命。」

  「……京里有旨?」澹台匡明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独孤家的新朝皇帝会
动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只是三年过去、五年过去,要杀早杀了,何必劳师动众的,
一路辛苦将他们向北徙?

  「有旨我还敢放你?」

  上官处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顶,连骂几句粗鄙污言,对地狠唾一口,才又垂
落肩膀,回复成那副低头喝闷酒的模样。

  「陛下死啦,有风声说新皇帝要陈兵北关,直指异族的老巢,下令让西山备
军,北关、东海的兵兵将将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这
回进京封个捞什子将军的,便要告老了。」

  澹台匡明还记得独孤弋的死讯传来,那种全军哀嚎、仰天恸哭的惊人景象。
过往他并不讨厌身为「东海双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独孤弋。那时还没有白马王
朝,也没人逼迫他们离乡背井,往苦寒之境绝望地流徙,他还能理智地看待那人,
不带悲愤恨意。

  但对上官处仁这帮兵油子来说,那个人或许不仅仅是君父、统帅那么简单。
澹台匡明亲眼看见士兵们跪地捶胸哀痛欲绝的模样,那些镇日欺压他的族人、面
目粗鄙可憎的丑陋畜生,突然间变得有人味起来,好像他们也有血性,也懂得哀
悼骨肉至亲一般,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上官处仁「砰!」放落酒碗,抬眸乜来的神情极端阴沉。

  「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样。我话就说到这儿啦,走不走随你。」

  澹台匡明听过独孤容的传闻,人人都说定王贤明,兴学教化、倡导佛法,跟
靠拳头打天下的独孤弋不同。「上官将军,多谢你的好意。你若想帮我的忙,就
带我进京去。」迎着上官处仁的铜铃怒目,他毫无畏惧,凛道:「这里的几千人,
全是我的宗族血脉、门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处,将军能抛弃手下数万名弟兄不
顾,独自带着妻女逃生么?我想觐见皇上,说明我们这些人都没有反心,愿在王
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顺民,请皇上让我们返回故乡。」

  上官处仁瞪了他半天,终于垂落肩头,活像斗败的公鸡,疲惫地挥了挥手,
低声道:「随你罢!」提声叫道:「来人!送少阁主回去!」两名亲兵听出他的
火气,奔入账中一左一右,要将澹台匡明拖出,却被他一晃肩摔飞出去。清瘦颀
长的青年汉子掸掸衣袍,拱手道:「多谢将军之酒,在下告辞。」大步昂出,再
不回头。

  耿照心想:「这故事里的上官处仁,便是后来的冠军将军、五绝庄那上官妙
语姑娘的父亲了。他若想帮轻羽阁一门的忙,为何不带少阁主上京?若不想帮忙,
又何须冒险私放他们一家?」摇头苦笑:「这位上官将军到底是好是坏,我都胡
涂啦!」

  横疏影淡然道:「人世间的好坏,哪有这么容易区分?过不久,上官处仁果
然回京述职,换了那苗将军来。」

  苗骞本是独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马,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宗初初继位,苗骞便连升了两级,边关守将不敢留难,他要什么便给什么。苗
骞补给了冬衣粮草,连澹台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御寒衣物,大队继续开拔,终于
进入北关地界。

  独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谁人都能进得,苗骞在前朝是应过举的,知书达礼、言
谈风趣,澹台匡明与他甚是相得,趁机提出入京面圣的要求。苗骞笑道:「少阁
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关,将异族彻底消灭,眼下正是大好机会。忠义忠
义口说无凭,少阁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壮男子,组成一支报国朝圣军,投入北伐,
陛下龙心大悦,所求必无不允。」

  「这……」一听要打仗,澹台匡明顿生犹豫。

  苗骞又道:「少阁主如入军籍,少阁主夫人等便是军眷,粮米支应,必与眼
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过上好日子。少阁主如若不弃,末将便禀报陛下,
请求将这支朝圣军编入末将麾下,离了朝堂公廨,你我仍是兄弟相称,同享功名,
岂非一桩美事?」

  澹台匡明经不住他再三劝说,又想让妻女吃饱穿暖,享有军眷的待遇,终于
说服同行的澹台族人,连同轻羽阁的门人弟子,共选拔一千五百余人,几乎囊括
了队伍中所有的青壮男子。

  朝圣军编成,便在苗骞的率领之下,与所部浩浩荡荡地开拔,赶去与太宗皇
帝的北伐军会合。

  「后来呢?」耿照知道玄犀轻羽阁终究没能恢复家业,否则何来的白日流影
城,忍不住追问。

  「没有后来。」横疏影轻声道:「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没有回来过。任凭独
孤容的北伐大业进进退退、斩获不多,扫兴而回,将防务一股脑儿扔给镇北将军
染苍群,那些投军的男丁仍不见踪影,转眼又过几年。」

  北关的破落村里消息不通,衣食的供应也未如苗骞所说的有所改善,倒是监
视的军队一批批调走,约莫前方吃紧,看守妇孺也毋须忒多兵丁,妇人们都以为
丈夫在前线与异族作战,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实在熬不住饥寒的,便用身子
与军士交易,任他们淫辱取乐,换些粮食回来喂孩子。

  但苦难似乎未到尽头。翌年异族突然入侵,前线军情紧急,染苍群苦苦支撑,
等待北关各地援军集结反攻,连看守妇孺们的军队都收到了急令。澹台匡明的夫
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门声惊醒,打开一瞧,一名小兵抱了个哇哇哭泣的女娃,不
由分说推门闯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澹台夫人的女儿便走。

  「你……你做什么!」澹台夫人抵死不从,拼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过上官将军的救命之恩,答应他要保住澹台家的血脉。夫人
不让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小兵急了,没头没尾说了一气。

  澹台夫人本是名门淑女,见识不同常妇,灵光一闪,突然间明白过来,整个
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不?」小兵犹豫
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是听说的。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壶口,乱箭杀了,填
满一坑。明儿部队要走啦,不能留人,这儿的……也要杀。」

  澹台夫人俏脸煞白,咬得唇上渗血,忍住不让自己昏厥过去,沉声道:「你
带我女儿去哪儿?逃出这里么?」

  小兵面有愧色,摇头道:「北关鬼地方,哪儿都是冰天雪地,离了人群也是
死,逃不了的。我带您的女公子去别家,多……多点儿活下来的机会。您是不成
的,官长认得夫人。」

  澹台夫人明白了。身为玄犀轻羽阁的嫡苗,她必须万无一失地死去,领兵的
将校才得交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儿跟着她,便是死路一条。小兵抱了别家的
女儿来替换,不过是为了多那么一丝丝生存的机会。

  她抱着那个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拍背轻哄,泪水不禁滑落面颊。

  「对不起!为了玄犀轻羽阁的苗裔,可不可以,请你陪我一起死?」

  而被小兵抱走的澹台家女儿不过六、七岁,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突然被惊醒,
不知母亲为何撇下自己不管,却抱了别家的女孩儿,急得掉泪——「我明白啦。」
耿照伸出手指,为她抹去颊畔水痕,横疏影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澹台夫人
的女儿,便是姊姊。」

  「嗯。」横疏影痴痴点头,低声道:「那人把我抱到村后一个破落户里,大
婶家里除了被抢走的女儿,还有一名刚出生的男婴,该是她和哪个士兵生的,还
没断奶。大婶瞪着我的眼神好凶好狠,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胁她说:」你
敢乱来,老子一枪戳死你儿子!「大婶才不敢再靠近,抱着婴儿缩在屋角,远远
瞪着我。」

  清晨天未大亮,澹台夫人等一干身分「尊贵」的澹台家嫡裔,率先被绑到坑
边跪着,军士们手起刀落,用麻绳串了首级贮入盐桶,才将无头尸推入坑中,其
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亲捂着嘴嗷嗷痛哭,直到晕厥过去为止。

  小兵将昏死的妇人投入坑里,也把抱着男婴的横疏影丢下去,悄悄在她耳边
道:「拱着背用他顶头,多留点空隙,叔叔晚点回来救你。」横疏影吓傻了,自
己爬下坑去,找了个空位蜷卧着,却把男婴抱在怀里。

  驻地只余几百名士兵,要一个个杀死数千名妇孺也不易,真正动刀砍头的也
就是头几个,其他分批用绳子绑了,粽子似的整串拉将过来,从坑缘推下去;那
坑足有两人多高,绳子一个拉一个的摔将下去,许多人都摔得手足断折头破骨裂,
没能摔晕、又或挣扎想爬起来的,才用弓箭射杀,或以铲击头。

  兵士们找了百多名健壮妇人,诈称放她们一马,诓着帮忙掘土掩埋。弄了一
天一夜偌大的尸坑也填不满,改搬石块填塞;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
浇上豆油点火,许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烫醒,惨叫不绝于耳,士兵胡乱射了一通箭,
在村中四处点火,折腾半天,才匆匆撤离现场。

  「最惨的是,」横疏影迷蒙惨笑:「他们连杀人也不会,东弄一下、西弄一
下,没一样管用。这几千名妇孺有的中箭流血,有的手脚断折,有的却被烧得皮
开肉绽,哀叫不止,然后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冻毙,也有被豆油浇个正着,生
生稍成焦炭白骨的……能将这么多人凌迟致死,就连精心训练的刽子手也办不到。
相较之下,我娘算是运气好的了。」

  那画面耿照光想都觉胆寒。这些妇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杀不可?

  「我们什么事也没做,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姓了」澹台「。」横疏影
咬牙道:「东海历有王气之说,相应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独孤氏派宗室兴建流影
城,以镇王气,玄犀轻羽阁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这也就是为什么,独孤容非将
我们赶尽杀绝不可。」

  面对瞠目结舌的少年,容颜倾世的绝代丽人淡淡一笑,低道:「姊姊这便同
你说啦,我的本名叫澹台疏影。若碧蟾王朝尚在,我今日便是一国之公主!」

  第九五折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耿照直到此刻,才将玄犀轻羽阁的「澹台」之姓,与碧蟾王朝连结起来。就
像江湖上姓「独孤」的,也未必都出自东海独孤阀,澹台一姓虽不多见,但他万
万没想到轻羽阁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

  横疏影幽幽一笑,抿着丰润的唇珠道:「碧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你
欢不欢喜?」耿照见她双颊晕红,额颈肌肤烫得怕人,收臂拥紧,低声道:「别
说啦,先歇会儿。睡得饱饱的,待精神好了再说罢。」

  横疏影摇摇头,垂眸轻道:「弟,我是亡国祸种,天生不祥。轻羽阁一脉,
在前朝乃是亲王,于白玉京的继承顺位甚高,流影城之于平望都,恐怕还多有不
如。这身份便到今日,一旦被揭,左右也是个死。你……怕不怕?」

  央土大战之初,割据派阀里打着「勤王」之旗的也不在少数。独孤阀起兵时
也是勤王军,大旗一举、豪杰景从,「刀皇」武登庸便是为此加入麾下;待异族
退兵,各方争霸,独孤阀再没有提过「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从效命,追
根究底,乃因澹台皇脉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适任的继承人。

  那些打着勤王正统所拥立的「皇帝」十之八九是冒称,剩下的五代八代里都
挤不出一点宗室皇血来。灵音公主若未死,没准武登庸还更合适些。

  如今看来,这「皇脉断绝」并非是白玉京焚毁所致,而是独孤阀刻意为之。
即使白马王朝建立后,也不是没发生过打着复辟为名的变乱,横疏影的身份一旦
被揭,的确是非常危险。

  「我不怕。」耿照笑道:「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回乡下种田,接我爹和姊姊
一块儿来住,共享天伦。皇脉什么的,又没写在脸上,口说无凭,谁能拿我们怎
的?真要逼急了,动武我也不怕的。你夫君的本领可厉害啦。」

  横疏影闭眼微笑,面颊偎着他的胸膛,犹如依人小鸟,片刻才道:「我在那
个尸坑里也不知待了多久,身上压满残肢断体,又疼又闷。后来救了我的,却是
抱在怀里的男婴。」

  救她的那名小兵,果然想尽办法折回,但尸坑堆满焦烂的余烬石块,又被白
雪覆盖,他孤身一人饥冷疲累,岂能慢慢发掘?正自束手,坑底忽传婴儿嚎泣,
忙循声落铲,好不容易才把姊弟俩挖出来。

  「这定是老天爷的旨意!天不绝你澹台家!」小兵更加坚定信心,遂带着两
个孩子展开逃亡。

  「沿途他跟我说了上官处仁与我爹的事。」横疏影道:「那时他就在帐外,
亲耳听见上官处仁叫我爹娘收拾细软,准备逃亡,我爹却回绝了。他也跟我说带
走我爹的人叫苗骞,亲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长叫冯二喜,叫我牢牢记住,说:」爹
娘之仇绝不能忘呀!忘了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问他:」那叔叔叫什么名字?「他咧嘴一笑,摇头道:」我就一小人物,
一辈子没出息,这条命是上官将军给的,本该还了给他,你别记我,用心记紧要
的。要不是这小子哭得响亮,实话我也救不了你,以后你就当他是亲弟弟,互相
扶持,俩娃儿都要平安长大。「

  「我们一路往南走,刚进央土地界不久,叔叔就病死了。到死我都不知道他
的名字。」

  她一个小女孩抱着婴儿沿路行乞,能放进嘴里嚼得烂的,就喂给弟弟吃,那
男婴体质健壮,耐得住折腾,竟也一路熬了过来,比小兵还韧命。

  那时东洲初定,元气尚未自战乱里恢复,残垣破户随处可见,难民沿途不绝,
像这样流离失亲的孩子多了去,谁也没心照管这对小姊弟,直到她们遇见了一名
瞎眼的老人。

  「那人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很干净,我那时见多了灰扑扑的人,自个儿也灰
扑扑的,初见他时,只觉这人白得耀眼,简直像是天上来的神仙。」说着抿嘴一
笑,仿佛又变回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老人并非孤身一人,他身背琴匣、手持竹杖,一手搭着一名年轻小伙子的肩
头,两人一前一后相傍而行。横疏影悄悄尾随,想趁机偷点什么东西吃——她一
眼便知这两人不是难民,这是在流浪中养成的直觉。谁知怀中弟弟「哇」的一声
哭出来,那小伙子一跃而出,老鹰捉小鸡似的拎起小女孩,晃眼又飞回了破庙里
的篝火边。

  「娃儿,你弟弟脏腑受创了,你知道么?」瞎眼老人道:「听他的哭声,伤
得都成痾创啦,将来长大,说不定要成罗锅子。」

  小女孩道:「伯伯,你给他治一治,好不?」

  老人摇头。「他若已是罗锅子了,我便救他。现下还不是,我不能救。」

  小女孩急得掉泪,泪水淌下面颊,灰扑扑的泥尘上化开两道蜿蜒雪迹。小伙
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哑巴,倒是老人听了,微露诧色,侧首
道:「抱来我瞧。」小伙子对她伸出双手,做了怀抱的动作,满脸急切。小女孩
一怔间,决定相信他,低道:「我来。」抱着弟弟上前,交给了老人。

  「这娃的左小腿骨压坏啦,将来长大了也是跛子。商凤,你的意思是这样么?」
那小伙子啊了两声,垂手而立。

  「女娃娃,你运气不坏,你弟弟是瘸子,再无救治。现下,我可以出手帮助
你们了。」老人翻着一双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横。带你们
进来的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凤。从现在起,你们姊弟就跟我走,你叫什么名
字?」

  叔叔同她说过,她的身世会带来杀身之祸,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姓澹台,要是
有人问起,就说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当名儿,这样就不会忘记。」
他挠头道:「叔叔笨哪,记事儿费劲。用这法子牢靠些。」

  「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

  老人笑笑没说话,让商凤拿些炒米就水给姊弟俩果腹,又熬了肉脯粥。小阿
苗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边吃边想起叔叔,尽管流泪却没停下吃喝,那股狠劲就
像没下顿似的。

  吃饱喝足,老人取琴横在膝上,就着熊熊篝火抚了一曲,那如诉如泣的琴音
震撼了小女孩;回过神时,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仿佛见到久违的慈爱长辈,受
尽磨难的小小身子再撑持不住,肩膊一松,把满腹委屈一股脑儿呕将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老人拍拍她瘦瘪的背脊,又弹了首欢快悠扬的曲子,
助她入眠。

  从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横老人带着她和阿喜,
四人越过大半个央土,不知不觉过了数月,她只觉天气越见闷热,荒野中的绿意
从黄绿、翠绿、浓绿转为黑绿,毒辣的艳阳晒得人头发昏,对饮水的需求渐渐大
过了食欲。

  但这趟旅行一点儿也不无聊。

  起初她缠着老人问东问西,总不脱那把黑鸟般的十弦琴,老人双目虽盲,心
思可透亮,笑道:「说这么多都是假的,要不试试?」小阿苗——现在她已经习
惯这个名字了,「澹台疏影」遥远得就像一场恶梦——连连点头,兴奋大叫:
「我要!」

  商横老人带她们出海又登岸,换过车马,终于到了一座小小的城。这儿的人、
屋舍、衣裳器物,连说的话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异,简直像是另一个世
界,连阿喜也兴奋得咿咿呀呀动个不停,背他倒是比过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栋豪华行馆。印象里,商横与商凤这对师徒从不缺银钱,即使
用度异常节制,几乎过着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从小就在颠沛流离、饱尝冷暖的
环境中长大,对「交易」非常敏感,无论使用银钱或以物易物,都有着出人意表
的天赋;很快的,她就成为这支小小旅团负责采买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难言的商
凤称职得多。

  「商先生长途跋涉,敝人铭感五内。」行馆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难色:
「但贵方似乎弄错了,这个……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欢,商先生纵使琴艺高
超,恐怕无法入宫表演。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将备妥车马大船,专程送先生返
回央土,还请贵方换……换个人来。」

  商横面色阴沉,翻着灰眼,冷冷道:「纵使要换,也没得换了。敝馆的绝色
佳人都死绝啦,只剩下我这种面目可憎的丑老头。」行馆主人唯唯诺诺,冷汗直
流,但却吐不出个「允」字。商横垮着脸沉默了半晌,忽道:「青春少艾么?我
倒有一个。」

  行馆主人一看小阿苗,差点没晕死过去:又老又干的不成,牙都没长齐的也
不成啊!实在是不敢开罪商横,索性以退为进,虚应道:「要不……我让人给她
梳洗打扮一下,若总管大人说不成,那便是不成了。」

  「请便。」

  小阿苗被两个嬷嬷带去沐浴梳头,换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风的剎那间,堂上
所有的人声倏然静止,只剩「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以及众人无比艰难的
喘息。

  这是女孩此生头一回,见识到「美貌」的惊人威力。

  当晚商横来到她房里,照例验收抚琴日课。「商师傅,明天……明天我要做
什么呢?」阿苗不由得担心起来,小手微微颤抖着。

  「做两件事就好。弹琴,还有当我的眼睛。」老人淡淡说。

  从他口里说将出来,什么事都变得很简单。阿苗忽觉安心,认真弹琴给师傅
听,像往常一样,希望得到老人的褒奖,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没说,只翻着
灰翳重重的瞳眸静听。

  第二天,行馆的胖主人领着商横与阿苗,挤过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壅塞街
道,来到一幢更富丽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来,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黄扑扑的矮城墩要美丽一百倍
……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说是「城」,总之是美极了的建筑。大屋里像
是迷宫一般,有着望不清尽处的迂廊,还有数也数不完的房间;她们被安置在其
中一间里,周围挤满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满璎珞珠饰,叮叮当当的煞是
好听。

  舞乐一响,原本嘻嘻闹闹的少女们忽然整肃起来,列队跳出了红绒布帘,外
面的厅堂响起如雷采声,阿苗才知她们是舞姬。「商师傅……」她心里有些害怕,
抱着琴匣嚅嗫道:「外边……这么吵,他们……会不会听不见我弹琴?」

  「不会的。不会。」老人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淡淡的说:「阿苗一弹琴,
大伙儿就静了。」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当老人扶着她的肩,一前一后走出红绒遮帘时,大厅里喧闹的人们倏然失语,
随着老少施然行过,次第安静下来。三级金阶之上,坐了个比行馆主人衣装更豪
华、身躯更肥胖的红面大汉,张大嘴巴怔怔瞧着,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几前坐下,
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再……再靠前些。」喉头「咕噜」一声艰难滚动,嗓
音干哑。

  阿苗只得往前,侍卫如梦初醒,赶紧将琴几挪过去,那人又道:「再……再
靠前些。」一连三次,琴几都摆到了金阶下。红脸大汉身子前倾,色瞇瞇地盯着
阿苗,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里,但阿苗十指按上丝弦,所有的不安、不适、惊
惧、彷徨……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这张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琴声一动,剎
时便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渐渐忘记身在华丽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声神游物外,
不这样根本无法安睡。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优美的琴音里,商横突然像飞一样的
冲上金阶,拔下髻顶木钗,迅捷无伦地刺入红面大汉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边,
连人带琴一把抄起,低喝道:「窗台在哪里?」

  众人这才回神,惊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装兵士蜂拥而入,甲械碰撞、
杯盘飞散的声响纷至沓来,商横老人不住转头侧耳,散发披落,模样有些狼狈,
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样冷静淡漠。

  阿苗惊醒过来,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儿!」

  老人带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滚间,冲来的铁甲武士东倒西歪撞成一团,无一
人碰着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台,转身跃下,风声泼喇喇地一阵削刮,落地时一
踉跄,前方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驾车的正是负着阿喜的商凤!

  到底是怎生逃出城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惊人的商凤肯定是巷
弄间驱驾的神手,夜行直如白昼,连羽林马军都追之不及;待阿苗回过神,四人
已登上行馆主人事先备妥的三桅大船。哑巴商凤再次显露不可思议的操舟工夫,
凭一人之力顺利起锚张帆、扬长而去,动作之快,没人来得及反应。

  直到在东海道弃舟登岸,改换车马进入央土之后,阿苗在市集里听说南陵履
迹国国主宗侗在寿筵上当众遇刺,才知道那日发生什么事。

  ——刺杀国王!

  抚琴动听的沉静老人、其貌不扬的哑巴少年,就这样杀掉了南陵一国之主!

  当然这石破天惊的一击,也不是全无代价。登船后,她发现老人背上挨了两
斧,创口极深;仔细想来,该是护着她跃下窗台时,硬生生以背门挡住追击所致。

  「我和商凤来的地方,是个专门收容残疾之人的神秘所在。」老人对她说:
「据传千百年前,青鹿王朝发生了恐怖的疫病,患者双目俱盲,无药可治,称为」
瞽瘟「。皇帝要杀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瞽患们苦苦哀求:」请放我们
一条生路,我等将以手搭肩,一个拉一个走出国境,永不回来。「

  「皇帝遂应允道:」你们走到一处没有市井人声、不闻鸟兽鸣叫的地方,便
能落脚,围起藩篱,隔绝人迹,称隔世圈。我将此天之涯、海之角处赏赐给你们
作食邑,飞鸟亦不能入,可称瞽国。领你等落地生根之人,将代朕行使天子的权
力,唤作违命侯。「」

  阿苗年纪虽小,脑筋却很灵光,蹙眉托腮道:「真有这样的地方么?眼睛不
方便的人,又能走多远?」

  商横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来的地方,也差不多是那样了。那里是
残疾人的世外桃源,无论手残脚断、痲疯癫痫,都一视同仁,不受欺侮。如此难
得的桃花源,我们才愿意拼命守护,无论怎么牺牲奉献,也胜过在常世流离。」

  「那商师傅你,为什么要杀履迹国的国王?」

  老人淡淡一笑。

  「为了让残疾人过上好日子,到老有人奉养、到死有人送终,我们需要很多
很多的金银,于是瞽者们便侍奉帝王,以换取所需的报酬。眼睛看不见的人可以
为帝王抚琴奏乐、引吭高歌,可以推拿按摩舒筋通络,可以身试毒,以灵敏的耳
力窃取线报,也可以为帝王杀死他们不能、也不便杀的人。

  「杀人是腌臜活儿,暗杀更是毫无流品可言。但因为是替帝王家效劳,故也
有个风雅的名儿,叫做」蒲轮瞽宗「,或称蒲宗。」

  千百年来王室兴衰,帝王成了死囚,杀人越货的恶徒又成帝王,但「蒲宗」
仍是「蒲宗」,隐于神秘的隔世圈不为人知,不只常人不知,连武林中人也不曾
听闻;便于皇室内,也仅极少部分的人略知一二。渴望得到瞽者援手之人,自会
想尽办法找到违命侯。

  商横引她的手,抚摸琴匣底部一枚铜钱大小的徽记。那徽上甚至看不出图样,
只有些许凹凸起伏,即使看见,也很难辨别有什么意义,多半当是一枚铜钉或锈
渍。

  「这是」蒲轮瞽宗「的号记,须用手指触摸,才能明白。」

  阿苗鼓起勇气,对老人大声道:「商……商师傅!请带我去找违命侯,我有
很大的冤屈,请他为我报仇!」老人失笑:「蒲宗索要的代价,有时是千金重宝、
银钱巨万,有时甚至是一城一国,食邑税捐,故只有帝王家能聘。你一个小小女
娃,莫说是请,见也见不到违命侯的。」

  她满腹委屈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遂将身世遭遇都说给了老人
听。

  商横淡淡的笑容为之一凝,越听面色越凝,待阿苗抽抽噎噎说完,沉吟道:
「碧蟾王朝澹台氏之破败,实属必然。宗室不知、不用」蒲宗「,已然超过一甲
子,任凭强梁入侵、家奴崛起,仍无尺寸之杜渐,岂能不亡?阿苗,你家已非天
下今主,依我看,你请不了违命侯。」

  阿苗精打细算,岂会不知?咬牙道:「那请商师傅收阿苗为徒,教阿苗报仇
雪恨的武功!」老人仍是摇头。

  「蒲宗只传残疾人,这是千年不易的规矩。为了学艺,你肯戳瞎眼睛,或自
断手脚,换取加入蒲宗的机会么?」

  阿苗绝艳的小脸煞白,身子簌簌发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过去数月,她几
已忘记身世、忘记仇恨,忘记惨死的爹娘族人,每晚借琴声逃避梦魇,换取一晌
好眠……这一切,只到她目击商横师徒的神技为止。

  拥有这般惊人的武功,休说苗骞、冯二喜,连独孤家的皇帝也能刺死!报仇
终于有望。没有这些,她会和阿喜继续在荒野流浪,如蝼蚁般苦苦挣扎,只为了
悲惨地活下去而已……

  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小女孩心一横,拔簪戳向眼睛,却被扑过来的哑
巴少年打落。商凤抓着她的腕子气急败坏,咿咿呀呀半天,几乎将她捏出瘀痕,
直到阿苗迸泪哼疼,才忙不迭地松开手。

  「罢了,」老人叹了口气。「我带你去见违命侯。以后别再这样了。」

                ◇◇◇

  耿照闯荡至今,从未听过「蒲轮瞽宗」的名号,不由大生好奇,问道:「姊
姊后来见到违命侯了么?」

  横疏影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

  「商师傅蒙了我的眼睛,带去见违命侯,我只记得他的声音非常温和,听了
会让人昏昏欲睡。他听完我的要求,不置可否,径对商师傅说:」上一单买卖,
我们损失惨重,如今只余老残如你我。这孩子的容貌比蕙心更出色,我瞧资质也
不恶,若善加调教,十年后必成大器。「

  「商师傅没答腔,两人沉默许久,违命侯才说:」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意思。
回去罢。「商师傅道:」属下告退。「带着我离开了。」她幽幽叹了口气。「我
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料想是商师傅作梗,违命侯不想得罪他,所以便未答允,
赌气不跟他说话。

  「回到雅音琴舍,商师傅对我说:」阿苗,报仇是后来的事,报仇的法子很
多,有学武的,也有不学武的。在此之前,你须先决定的是报仇与否。「我虽是
孩子,也觉这话未免问得多余,想也不想便道:」我要报仇!「商师傅摇头:」
不忙着回答,三日后我再问你。「」

  商横老人与她耗了一个多月,小阿苗的回答始终都一样。老人似死了心,对
她说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个地方。」两人整理行装,这回连商凤、
阿喜也没跟,阿苗被蒙了双眼,和老人搭了三天三夜的马车,终于离开了蒲宗的
秘密根据地「隔世圈」。

  这趟旅程出乎她意料的遥远。但刚满七岁的阿苗比同龄的小女孩更加早熟,
她称职地替代了商凤的角色,担任老人的眼睛,即使在她小小的心思里认定了这
是老人的缓兵之计,但老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却丝毫未曾动摇。

  商师傅是她的光,是黑暗中指引她走向温暖平安的灯芒。

  只是商师傅一意阻挠她报仇,好不讲理,小女孩心里生气,除了日常必须,
她决定再也不跟商师傅说话。师徒俩每晚睡前还是照样抚琴验收,中途遇到了美
景,又或心有所感时,也会就地打开琴匣,尽情抒发。阿苗的琴艺在不知不觉中
得到飞越性的成长。

  两人旅行了一个多月,终于来到北关,那满目银白飘雪不断的景象触动了小
女孩心底深处的恐惧,她越走越慢,越发不安,连睡前的琴曲都渐渐压不住呼啸
而出的恶魇。阿苗常自梦中哭叫着醒来,然后睁眼直到天亮。老人看在眼里,仍
一步步领她向北行去。

  旅途的终点是一处山谷。

  冰天雪地中气味最容易被冰封,那儿却有着浓烈的异臭,仿佛是败坏的香料
混合了焦炭煤渣的气味,闻之令人作呕。「这里……是什么地方?」阿苗掩鼻问。
「是你复仇道路的起点。」老人淡淡回答,伸手将爱徒推入了谷中!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

  「那里是方壶口北方的瓦尊谷。」横疏影轻声道:「苗骞那奸贼便是在那儿,
活埋了被他所骗的一千五百名报国朝圣军。」

  瓦尊谷几乎被尸体填平,雪封下仅有一层薄土,冻得蛋壳也似,她一掉下去
便压塌了一处陷坑,沉入烂泥似的焦褐之中,恶臭扑鼻,挣扎几下,周身白骨残
肢戟出,才知非是腐土,而是腐尸!

  苗骞活埋了澹台匡明等人之后,适逢春暖,冻土冰消,尸体腐败加速,偏偏
太宗孝明帝兵进北关,巡至方壶口附近,苗骞只得派人连夜从南边运来大批鲜花
草叶,掩盖填坑,北伐大队自瓦尊谷畔行过,竟无人发觉。

  「苗骞昧着良心干出这等事来,下场却也极惨。」横疏影冷笑。「独孤容随
便找个理由收了他的兵,此后连连贬官,竟成白丁。他兀自不死心,在平望都四
处活动,见缝插针,想找机会起复;后来床头金尽,流落街头。我找到他时,已
成了个满身烂疮的乞丐,瘸腿烂眼,吊着一口气而已。」

  耿照没问这人后来怎么了,只觉奇怪:「他不是太宗皇帝的心腹么?怎么会
是这样的下场?」

  横疏影道:「他不过是借刀杀人的刀,独孤容才是授意的屠夫。以皇帝陛下
的身分,自也毋须明说,只消稍稍暗示一下,便有苗骞这种逢迎谄佞的小人抢着
动手。事成之后再除去这些个杀人之刀,他独孤容的双手又没亲沾鲜血污秽,仍
旧是大圣人一个。」

  她被商横推入尸坑,吓得嚎哭挣扎,商横在顶上叫道:「阿苗!你若选择了
报仇一途,从此尸山血海,再不能回头,便似此间一般!如此,你还要报仇么?」
她吓得失神,脑中无一丝清明,最后竟晕死在腐尸之间,才被老人救起。

  此后老人每天将她扔进尸坑里,问一样的问题,她渐渐明白这是试炼,考验
她复仇的决心,然而每当身陷腐肉、污泥、白骨及败坏的花草恶臭,恐惧总是轻
而易举地将她击败。到得第十三天,濒临崩溃的小女孩终于大叫:「不要了……
不要了!我不要报仇了!师傅救我!呜……」

  被救起来的阿苗直到返回蒲宗为止,都没再和她的商师傅说过话。

  在雅音琴舍,老人将那张为小女孩启蒙的十弦琴「伏羽忍冬」推到她面前,
正色道:「我知道你没想放弃报仇,我也不奢望你能够。不如,选个可进可退的
法子报仇罢,你看怎样?」

  女孩坚持闭口,只抬头看着他。老人续道:「毁伤肢体,加入蒲宗,这是不
能回头的法子。至于还能够回头的法子,是这个。」五指一捻,弦上铮錝有声。

  「学琴,你是稀世的天才。在履迹国王宫震慑全场的除了你的美貌,还有琴
音。谁能想得到,这是个才学了三两个月的孩子?琴学到了极致,一样可以报仇;
万一你有天反悔了、不想报仇,至少还有琴。在学成绝世琴艺之前,你有许多年
月可以慢慢思索,这仇到底要不要报?」

  女孩倔强抿唇,一句话也没说。老人当她是答应了。

  就这样,她在商师傅的安排下,跟着蒲宗最好的哑巴师傅学舞,跟违命侯最
宠爱的小妾栞学习姿容仪态、穿衣打扮,跟隔世圈里最聪明的七指和尚读书写字,
跟膝盖以下空空如也的磬虫师傅学习奕道……她渐渐发觉:在这些名师心里,她
是一个名叫「蕙心」的女子的影子,只是她比蕙心更美,比蕙心更能歌善舞、更
机锋敏捷;蕙心唯一强过她的,就只有号称蒲宗第一的武功。

  「蕙心是哪儿不方便?」她忍不住问栞:「蒲宗之内,不是只有残疾人能习
武么?」

  栞嘻嘻一笑。

  她的小脑袋里有个地方「坏掉了」——这是栞的口头禅——不只左耳听不见,
身体也永远长不大,永远都是幼女的模样。但栞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姿仪与媚术,
据说只消从裙里稍稍抬起一条着袜的纤白细腿,就能逼得男人为她疯狂。

  「她呀,心坏掉啦!」尽管扮皇后时比皇后还要母仪天下、扮荡妇又比娼妓
更淫媚诱人,但在违命侯看不见的地方,栞就只是个顽皮的小女孩,一如外表。
「阿苗,你可千万别像她一样呀!」

  「蕙心呢?」

  「死掉啦!」她眨眨眼睛,笑着叹息:「那单买卖,咱们死了好多人哩!连
蕙心也赔了进去,真是亏大了。那个男人也未免太难杀,侯爷直说后谢不够,区
区九郡卅二县的赋税,至少要再拿它个十年才够本。」

  样样都有人教她,唯独琴没有——这不难想象,因为商师傅本是蒲宗最出色
的琴师,谁也不敢来教他最得意的高足,直到三个月后,阿苗才见到了风姿绰约
的韵梅师傅。她的琴艺在蒲宗内可算是第二把手。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从南陵回来之后,商师傅的气色越来越不好,背上的
斧创很深,而他毕竟有了年纪。在雅音琴舍把「伏羽忍冬」给她的那晚,老人非
是向女孩赔罪,而是告别。

  商师傅走了,阿苗需要新的琴艺师傅,违命侯终于召来了琴师韵梅。

  她深深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跟商师傅呕气,惩罚老人似的不同他说话……她甚
至没来得及亲口说「谢谢」。女孩趴在琴几上崩溃大哭,仿佛要将心子都呕出来
似的,凄厉的哭嚎震动了隔世圈,但谁也没敢打扰她。

  就在那天,阿苗的童年结束了,她从此变成一名小大人。

  世上再没有阿苗,五年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色艺双全的绝代花魁横疏影;横,
是商师傅的「横」。她花了五年的时间,用心钻研各门技艺,并练习到身体无法
再稍稍负荷为止,风雨晨昏,从未间断。每当受不了想要放弃时,能慰藉心灵的
就只有「伏羽忍冬」,以及一天天长大的弟弟阿喜。

  横疏影初次现身平望都即造成轰动,其实是意料中事。她和蕙心一样,都是
蒲宗倾尽全力打造出来的完美女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连姿容媚术都是倾
世无双;摒除武艺不论,她甚至比蕙心更趋近完美。

  未有残疾的孩童一旦长成,就再也不能回「隔世圈」。横疏影已许久、许久
没见弟弟阿喜了。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

  「这就是姊姊的故事。我都说完啦。」

  她淡淡一笑,抬头望着爱郎,眸中隐泛泪光:「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报
仇与否之间摇摆着。北关的小兵叔叔、阿喜的姊姊和妈妈,还有我爹我娘……这
么多无辜的人都牺牲了,似乎应该要报仇才对。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
比报仇更重要的东西。我很感谢商师傅,替我想了这个可进可退的法子。」两人
并头相拥,久久不能自己。

  关于姑射的真貌以及妖刀的来由,横疏影所知有限,只知阿兰山某处的秘窟
中刻有妖异图字,似乎是妖刀最初的成因,如点玉庄的大庄主卫青营,便是进入
秘窟后才变成刀尸的;至于她和古木鸢何以能平安出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余知道的也尽都说了。

  耿照沉吟道:「如此说来,刀尸不只是被妖刀寄附才能生成,而是进入秘窟、
发生某事之后亦会化为刀尸……那么目前变成刀尸的人里,究竟是妖刀或洞窟所
为,便十分耐人寻味。这或许是值得一查的线索。」

  横疏影忽道:「你之前来过阿兰山么?」

  耿照笑道:「来过几回。要是知道秘窟在哪儿就好了。」见窗外天蒙蒙亮,
再不离开栖凤馆,只怕脱身就难了,又舍不下姊姊,也不放心把雪艳青放在她这
儿,正自为难,灵机一动:「蚕娘本事忒大,可不能教她置身事外。」谨慎询问
横疏影:「姊姊,蚕娘前辈本事极大,我蒙她相救,信得过她。能得这位前辈相
助,对付姑射也多几分把握。姊姊以为如何?」

  横疏影思索片刻,点头道:「你信得过她就好。只是姑射中人,不知隐于何
处,你若说给染家妹子、沐四侠、胡大爷等知晓,纵使这几位人品无虞,是一千
个、一万个信得过,他们身边未必没有姑射之人潜伏,贸然打草惊蛇,反倒是害
了他们。」

  耿照一凛,犹豫道:「那蚕娘……」

  横疏影笑道:「桑木阴之主倒是无妨。一来身分特殊,串连阴谋的可能性太
低,再者她与」鬼先生「深溪虎是敌非友,不会是一路。其三,以她的武功,真
要取我们的性命,不过反掌之间。你可是古木鸢下了格杀令的对象,连番坏了姑
射的好事,她当日人就在风火连环坞,非但不该救你,反而该杀你才是。」

  一人拍手笑道:「说得好!你这小丫头倒挺聪明的呀。」两人吓了一跳,赶
紧分开。却见镂窗纱缕飘飘,当中混着绫罗也似的大把白发,一名人偶般的娇小
女郎坐在窗沿,俏皮地踢着腿儿,不是蚕娘是谁?

  耿照本想找她,一见人来,舌头突然打结,「你」了半天,好不容易迸出一
句:「你怎么在这儿?」蚕娘笑道:「一山里放了两只母老虎,这么精彩的戏码
没叫上蚕娘,一点也不孝顺。亏我还怕你一不小心,被胭脂虎爪波及,巴巴地赶
来救你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啧。」

  「……年轻人都快被你玩死了。」耿照听得无名火起,面色阴沉:「你在窗
外听了忒久,该听的也都听到啦,不用重复一遍了吧?」

  「只听到后半截。」蚕娘拈着手绢直晃摇,满脸不豫。「我才刚到,就看见
一个黑漆漆的家伙扑下楼,料想定是做贼,便追上去看个究竟。」

  「那是古木鸢!」耿照大吃一惊:「蚕娘有什么发现?交手了么?」

  娇小细致的白发女郎无奈摊手。

  「那人轻功不坏,约莫在附近还伏有暗道之类,一眨眼就不见人啦。这几日
蚕娘有空再来掀掀地皮,没准能揪出一头大田鼠唷!」

  耿照急着离开,忙请蚕娘留下照应,本以为她会巧言推辞,不想蚕娘极是爽
快,笑道:「好啦好啦,你赶快走罢,这儿就交给蚕娘啦!还是你怕蚕娘欺侮你
这粉嫩粉嫩的小媳妇?」捏着嗓子学横疏影的口气,双手交握,眨眼望天:「碧
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弟弟欢不欢喜?姊姊……」

  耿、横两人「唰!」一声胀红面颊,扭捏得不得了。耿照连耳根都红了,顾
不上与姊姊好好话别,满屋子乱转几圈,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屋内又只剩横疏影与蚕娘默然相对,片刻蚕娘嘻嘻一笑,走到榻边,双手撑
着榻缘向后一跃,跳上绣榻的同时也踢掉了软绸便鞋,舒服地裹着锦被滚了两圈。
她身子委实太过娇小,长榻被她一衬,倒像是条小沙船。

  「啊,还是皇后的屋里舒服呀!好大的床唷……」

  她滚着被子呻吟半天,见横疏影仍站在原处、双手抱胸,周身充满警戒,抬
头笑道:「我把那小子支开啦,你有话同我说吧?」

  横疏影身姿不变,淡然道:「蚕娘把雪艳青送到我房里,想必已看过暗格里
的物事。」

  蚕娘道:「也没这么精细。只是你这屋里时有黑影来去,蚕娘才留上了心。
黑衣夜行必是贼呀!你是耿小子的心头肉,我也得帮忙照看不是?不过,你既然
向他坦白了,足见其诚,我本有些恼你的,现下原谅你啦!」

  横疏影凝着她,轻道:「对不起,前辈。我全心全意信赖他,可我信不过你。」

  蚕娘不以为意,笑道:「但这事你偏偏不能同他商量,想来想去,也只能找
你信不过、可他信得过的蚕娘啦,是不?」

  横疏影俏脸一沉,双臂环着傲人的酥盈乳瓜,片刻忽道:「前辈……见过他
在风火连环坞被妖刀附身,是么?」

  「是持刀之时便即失神,」蚕娘纠正她。「未必是什么妖刀附身。」

  「附身也好、失神也罢,总之就是被人控制了心志,不能自己。」刀尸「云
云,指的就是这种乱神失心之症。」

  「这是你要同我商量之事?」

  「嗯。」横疏影松开双臂,白皙的手掌自乳下抽出,掌心里翻出一团物事:
「这就是控制刀尸的东西,姑射中人称之为」号刀令「。古木鸢命我用这个,来
控制耿照!」

  封底兵设:同心剑

              【第十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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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卷世间至邪

  内容简介:

  传说天佛刺血,玄鳞以鲮绡贮之,做为缔盟的信物。千百年来,央土正教、
南陵僧团,甚至大日莲宗都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找寻,以证明天佛存在或者不存
在,然而从未有人成功。

  承宣帝命镇东将军取得圣物,欲在三乘论法会上,赐予新任法王。佛血之争
暗潮汹涌,幕后黑手蠢蠢欲动,只可惜它们并不知道:自己费尽心机抢夺的,究
竟是什麽东西……

  第九六折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对守城门将来说,他的脸就是铁
打的关条。况且将军已找了他一天一夜,只差没将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众人正
折腾得不行,见典卫大人自行返回,几欲落泪,连忙飞马传报。

  耿照不敢耽搁,解了匹军马径去,抵达驿馆时,但见六扇中门大开,门内从
人齐列两旁,「典卫大人到!」「典卫大人到!」的呼喝声相连,沿阶递入,与
人威武肃穆之感。慕容来此不过数日,越浦城驿脱胎换骨,原本的散漫荡然无存,
摇身成为军纪整肃的大营,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脑袋捱鞭子才换得。

  慕容柔不在大厅,改在内室召见,显是事涉机密,听的人越少越好。苍白羸
弱的镇东将军照例又在案后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闭起门户,才随口问道:「风火
连环坞之事,听说了么?」

  「当夜,属下人就在现场。」

  将军搁下卷宗,抬起头来,双目迸出锐芒。「说下去。」

  耿照遂将为崔滟月讨还公道、两度进出风火连环坞的事说了,趁机狠参了赤
炼堂一本。

  慕容柔自称能目虚假真实,耿照不敢冒险,这番说词在返回越浦的路上,已
反复推敲过十数次,用的仍是之前「隐而未提不算说谎」的法子,不提雷奋开及
蚕娘,连染红霞的名字也未曾出现,把重点放在鬼先生纠集七玄同盟、火烧连环
坞一事上。

  他口才不算便给,描述妖刀离垢肆虐的景况,质朴的语句与凝重的神情却意
外地具有说服力。慕容柔十指交握,枕于颔下,纵使听的是血河尸洲燃江之夜,
麾下十万兵甲、君临东海的镇东将军依旧冷漠宁定,除了偶尔眉心微蹙,可说是
不动如山。

  将军的沉静不带肃杀,反而令人安心,耿照越说越见澄明,极言天罗香之主
正直单纯,缺乏心眼,才轻易受人唆摆,于废驿一役冒犯将军,继而知鬼先生居
心不良、已然翻脸云云;乃至坠江之后又遇强梁,今晨才拖命而回。正要说下去,
忽生犹豫。

  对抗「姑射」一事上,慕容柔与他是同一阵线,且不论鬼先生伏击将军、欲
夺赤眼的私怨,观古木鸢种种形迹,分明意在白马王朝;光凭这点,慕容柔便与
他势不两立。耿照之所以和盘托出,正为争取将军为助力,共同对付暗处的神秘
组织。

  然而,要说明鬼先生与古木鸢、与「姑射」的关连,却不能不提横疏影。

  耿照并非没有想到这一处,只是仓促之间无有良解,原本打算以「据说那鬼
先生背后有一神秘组织指使」蒙混过去,此际却想:「若将军问我」你据何人所
说「,岂不陷入扯谎即被识破、抑或乖乖吐实的两难中?」念及姊姊安危,实不
愿她犯险,一想不对:「停在这里,将军岂不犯疑?」他急智不在言语上头,越
是想说什么,脑袋里益发空白,额间汗珠微沁。慕容柔也不催逼,垂眸叩案,似
是在消化他所提供的庞杂情报,片刻才淡淡一笑,抬起目光。

  「你可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么?」

  耿照悚然一惊,背汗涔涔。

  「属……属下不知。」

  「你说谎。」慕容柔嘴角微扬,神情似笑非笑。

  「你想的是:」将军平生最恨,定是别人骗他。「可惜猜错了。」

  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将军的苍白蔑冷。

  「我平生最恨,就是自己这双能辨真伪的眼睛。」权倾一方的男子伸出食中
二指按了按眼皮,笑意轻蔑。「看穿谎言,并不能阻止人们说谎。你以为人在面
对一双丝毫能察之眼时,会变得更诚实还是更虚伪?」

  耿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怔之间,似乎抓到了他的意思,怎么也无法说出
「更诚实」这个答案。

  「每个人都有不可或不愿告人之事。但不说就不是谎言了,对不?」纵使意
兴阑珊,那冷锐的目光仍瞧得耿照遍体生寒,仿佛在说:我早看穿了你那可怜的
把戏。

  「倘若可以,我希望我的异能是把人的心肝剖开,直接看见里面的东西就好。」
他的口气带着一丝自嘲。「我并不在意人们对我有所隐瞒。唯有开口,才能使我
知道最多。」

  「我……属下……」

  「知道什么是」丝毫能察「么?」

  「属……属下不知。」

  「就是我连你什么时候想隐瞒都知道。」慕容神情萧索,仿佛连解释都觉无
聊。「我能知道你何时想隐瞒、打算如何隐满,甚至能约略明白,你所企图隐瞒
之事……所谓」约略「,是指在一次提问内就能让你白费心机的程度。你觉得,
我是经常发问的人么?」

  将军确实寡言。多数时他宁可静听,光用眼神就能使人心惧,自行说到无话
可说为止,然而他并不常向人提问。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唯有开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不知为何,这话听来感慨比讥讽多。

  「你有一项重要的线报想让我知道,又担心我问起来源,要不扯谎,要不牵
连他人,而这两件事你都不想它发生,是不?」

  耿照头皮发麻,终究是心悦诚服,拱手道:「将军明鉴。」

  「你是聪明人,这套马屁虚文就省了。」慕容不耐摆手。「说罢,我听着。
是否追究来源,我自有区处;要说几分真话几分假话,那也全在你,与我全无分
别。」

  「是。」耿照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鬼先生属于一个名叫」姑射「的
隐密组织,这个组织共有六名成员,首脑自称」古木鸢「。属下认为此番妖刀之
祸,与古木鸢、姑射息息相关。」将由横疏影处听来的情报,源源本本说了一遍,
巨细靡遗,无有阙漏。

  倒不是他有多信任慕容柔,而是暗自揣想将军心思,隐瞒不如坦诚。以慕容
柔之精明,姑射的阴谋与耿照试图隐瞒的消息来源孰轻孰重,自不待言,他不会
冒险断了这条重要的情报。

  况且,与慕容柔相处的时间越长,越觉此人之所以轻蔑自负,只因不耐庸碌;
其锋锐难当,不过是律人一如律己。比之耿照遇过的诸多上位之人,慕容柔出乎
意料地冷静坦白,不以一己的喜恶决断。

  旁人畏其如猛虎,为他办事莫不痛苦万分,耿照却觉将军之说,每每打开自
己的眼界;言语虽然刺人,其中却饶有深意,每回聆听,总能获得启发。天降慕
容柔于东海,实是姑射等阴谋家之不幸,难怪他们念兹在兹,一意取他性命。

  「你觉得,」慕容柔静静听完,冷不防地开口:「古木鸢是何人?」

  耿照心念电转,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一震。

  「将军的意思……此人与属下相识?」

  慕容柔摇头,似是无意解释,见他满脸狐疑、苦忍着不敢抓耳挠腮的模样,
才淡然道:「此人若常在你周围,必留有形迹。你虽未必察觉,但心底深处难免
有模糊的影子,陡被一问,不定能稍稍廓清,浮上心头。但显然在你心里,并没
有像这样的一个人。」

  耿照恍然大悟。正欲寻思,却见慕容柔摇手:「此法一经说破,再不起作用。
此后所想,皆是疑心作祟的杂臆,若无充分之证据,跟栽赃嫁祸没甚两样。鉴人
决断要靠这种东西,不如去抓阄。」

  耿照脸一红,讷讷道:「属下明白了。」

  慕容柔想了一想,道:「姑射虽危险,现时还对付不了他们。隐而未现的敌
人无法消灭,但同样的,他们也无法收割成果。姑射躲在暗处设陷构筑,如鱼得
水;要想占地取利,便不得不浮出台面。这点相信古木鸢也同样清楚。」

  「将军的意思是……」

  「他比我们急。」

  慕容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线,俊美而苍白的面庞透着危险的光芒。

  「耿典卫,你懂不懂捕猎?」

  耿照微怔。「幼时在家乡,曾与邻舍顽童上山,用陷阱捕过狐兔一类的小兽。」

  「捕兔狐有什么意思,何不捕犀象狮虎、鲲鹏蛟龙?」

  耿照不禁失笑。「回将军,在属下家乡的山野之间,没见过鲲鹏蛟龙等神物;
至于虎豹等凶猛大兽,须得数名有经验的猎户连手架设陷阱,方能捕捉。况且,
虎豹不比鹿麃雉鸡等野味,寻常百姓也买不起昂贵的虎皮,专司捕虎的猎人都向
相熟的员外老爷称贷,借了银两,才得张罗器械;捕到虎豹猛兽,也才知道卖与
何人……」蓦地会意,双目熠熠放光。

  古木鸢意在朝廷,所网罗的手下,无不是针对七玄、七派这样的大猎物,其
背后必有强大的力量撑持。然而称贷越高,保息越重,握有如许强助,便如同借
了杀人的高利贷,若徐徐图之,光利息便能生生压垮姑射。

  妖刀入世至今,虽造成许多伤亡,但死伤并不能带来利益。无论是谁在「姑
射」身上押了重注,决计无法满足于现状;这样的不满,将悉数成为姑射……不,
该说是古木鸢的压力。

  「为此,他们才不得不烧了风火连环坞,做出点成绩,权作抵押。」慕容柔
冷哼道:「这一着是明棋,非是暗子。由此观之,那古木鸢似已坐不住,才行险
走了这一步。」

  耿照知他意有所指,却不明白火烧连环坞比起妖刀的肆虐残杀,究竟「险」
在何处,是挑上家大业大的赤炼堂殊为不智,抑或毁去象征霸业的总坛风火连环
坞,从此与赤炼堂结下不解之仇?

  正自思量,院外远远传来人声,一名亲兵飞步来报:「赤炼堂雷四太保已至,
正在前堂候着。」慕容柔冷笑:「你瞧,这不来了么?传!」耿照推门而出,朗
声道:「将军有令,速请四太保来见!」暗忖:「雷门鹤前来,自是为了风火连
环坞。传闻四太保与大太保不睦,那夜化狼逞凶之人……会不会是他?」打醒十
二分精神,暗自留心。

  亲兵跨刀而去,要不多时,锦衣华服、黑瘦精悍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
鹤穿过洞门,遥见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于阶上,认出是雷奋开绘影图形、遍传水
陆码头的流影城耿照。

  关于这名少年典卫的传闻,近日在越浦可说是甚嚣尘上,前日他与染红霞闯
赤炼堂连败三位太保之事,雷门鹤在途中已接获报告,心想:此人一意为南津崔
氏出头,火烧连环坞一事,嫌疑着实不小,当下未动声色,拱手笑道:「久仰典
卫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传闻大谬。耿大人这般英雄少年,市井流言,岂可尽表?」
言笑间撩袍上阶,亲热地去挽耿照手臂。耿照淡淡一笑,搭着他的腕臂圈裹袍袖,
雷门鹤顿觉一股深流般的无形吸力将自己往前拉,心中冷笑:「试我来着,好个
狂妄小子!」

  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膝弯微屈,也不见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剎时身子
沉坠如凝,将臂上的无形吸力俱导入青砖地面。耿照若一味硬拔,除非将整座阶
台扯将起来,否则难动他分毫。

  两人暗自较劲,雷门鹤丝毫不落下风,不仅游刃有余,更觉这少年的臂围之
间,隐隐有一朦胧空处,其间力有未逮,正适合长驱直入。雷门鹤商贾出身,精
打细算,遇天大的便宜不占,委实心痒,咬牙暗道:「罢!给你个教训尝尝,知
我赤炼堂非是无人!」臂上运劲,自耿照肘腕间突入,果然直抵中宫,无比滑顺,
发觉不对时已然不及——少年臂间便如一只空鞘,专为这一击量身订做,神剑纵
锐,却无法劈开自身的剑鞘。雷门鹤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却连丝毫劲力也吐不
出,错愕之间,对方左手食、中二指往他臂内的「分金穴」上轻轻一弹,震得他
半身酸软,两人倏然交错。

  在旁人眼里,是四太保上前亲热拉手,耿典卫与他把臂交握,另一只手按他
背心往前一送,淡道:「四太保客气。将军久候多时,请。」

  只雷门鹤心知肚明:耿照若有杀他之意,手掌一吐劲,自己绝难有幸;惊怒
不过一霎,忖道:「才去了岳宸风,又来个耿典卫,镇东将军麾下能人异士忒多,
实不容小觑。如非握有盐漕巨利,本帮焉能立足?」想起此番来意,笑容益发亲
切。

  耿照一试之下,则是略感失望。

  他在十方转经堂的梁柱上窥看过雷门鹤,但其时碧火神功未成,看不出他的
武功深浅,只记得明姑娘赞过此人「根基不坏」,直到此际,才确定不是害死雷
奋开的青袍客。

  蚕娘所授的「蚕马刀法」心诀,青袍客与之鏖战过大半夜,一模一样的路数,
不可能冒着要害受制的风险再中一回,雷门鹤必不是青袍怪人。原本便寥寥无几
的凶嫌名单,又不得不划去最前沿的一条。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斋,案后,慕容柔正信手翻阅卷宗,并未抬头,只淡淡
道:「坐。」雷门鹤为他办差已久,算得上是合作愉快,知他不爱逢迎拍马那一
套,也不废话,拱了拱手,径行落座。

  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你也坐。」

  「是。」耿照拣雷门鹤对面的位子坐定,两人隔着书案遥遥相对,但见雷门
鹤笑容可掬,似未把方才交手一事放心上。

  「风火连环坞出了这么大的事,够你忙的。」慕容柔垂眸叩案,轻声道:
「我已派耿典卫全权负责调查,你若有什么新线索,莫忘了照会他一声。」

  「小人理会得。」雷门鹤笑道:「为免惊扰凤驾,小人会严密规范手下,说
是天干物燥,不小心引了火,才酿成灾祸。不会让他们到处胡说的。」

  慕容柔点头。「也是。虽说流言难禁,总比推波助澜为好。」

  「这是小人分内之事,不敢使将军为难。」

  「行了,我知道了,雷老四。你回去罢。」将军低头运笔,明显就是送客之
意。耿照料不到这次会面竟如此短暂,闻言欲起,谁知雷门鹤却端坐不动,微微
一笑,抱拳拱手:「小人还有一件事,要向将军禀报。」

  「喔?」慕容柳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

  「说。」

  「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敝帮折损大批好手,驻守总坛的几位太保或不幸罹
难,或下落不明,可说是元气大伤。」雷门鹤垂首道:「适逢凤跸于此,本帮五
大转运使联名请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维持越浦周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后,也觉
有理。」

  慕容柔点头。「要当这个家,你也难做得紧。」

  「是。」雷门鹤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将陆上人马撤回一些,专
心维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帮于舟中起家,陆地上的买卖本非所长,要是顾此失彼,
辜负将军的栽培与期待,小人便罪该万死了。」

  慕容柔笑道:「你说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说个」不「字不是?」

  雷门鹤慌忙起身,长揖到地。

  「将军这么说,真真折煞小人啦!将军只消吩咐一句,敝帮上下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只是总坛不幸,一夜尽付祝融,赤炼堂内外元气大伤,三川乃本帮命
脉,五大运转使所虑亦非无由,适逢凤驾驻跸,兹事体大,我等实不敢逞强斗勇,
失了本份,望将军明察。」

  「你们个个都要我明察,我能装作没看见么?」

  慕容柔怡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办罢。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锁得严实,
连一条流船也不能放过,你回去转告陈、曲、季、陆、张五家:既免了陆地的差
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减两,否则本座也不再回护,一切公事公办。」阖上卷宗
递过去,以眼神示意:「喏,这个交与四太保。」

  耿照接过匆匆一掠,见是簿册一类,再看几眼,赫然发现其上详载了某年某
月、某条水道纵放流船若干、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资几何,巨细靡遗,与账本
相仿佛。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赤炼堂的内帐。

  雷门鹤面色丕变,不敢细看,双手接过高举过顶,俯首道:「小……小人明
白。小……小人该死……小人……」一时无语。堂堂东海第一大帮会的首脑、手
绾数万帮众的四太保汗流浃背,仿佛手里拿的是一本写满殁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挥手道:「去罢!近日内切莫走远,指不定我
什么时候找你。这话也替我带给五大转运使。典卫大人,送客!」

  「是。」

  耿照一路送雷门鹤出小院,见他转身时满脸戾气,面色黑得吓人,浑不似初
见那般游刃有余,只怕那簿册真是杀手锏,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盘,
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顿成一腹馊水,偏又呕之不出,益发好奇起来。

  谁知屋里慕容柔的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把门关上。」口气像要碾碎砂
石似的,白皙光洁的眉间紧蹙如镌。

  耿照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沉重的威压迫得人难以喘息,斗室里仿佛再也吸
不到空气,心下骇然:「难怪东海有这么多畏罪自杀的贪官蠹将!哪个犯过心虚
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他胸怀坦荡,复有碧火神功的浑厚修为,垂手静立
在一旁,气息凝敛,恍如渊渟.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过一抹混合了惊讶与赞赏
的异采,容色稍靖,伸手将背后墙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帧巨幅的东海道全图。
那图足有两人多高,宽两丈余,由坚韧的皮纸连缀而成,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岳河
流、城镇道路,「巨细靡遗」犹不足以形容;站在这张巨幅地图之前,剎那间竟
令人生出渺小之感。

  「原来……东海竟如此之大!」耿照抬头观视,喃喃脱口。

  「不管到哪儿,我随身都带着这幅图。」慕容柔淡淡一笑:「看惯小图,会
忘记自己治理的,原来是块如此广衾的土地。东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无数生
民,全在这张图纸上;要整治一段河弯,修筑一段城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摊开雪白修长的五指,往图上山河一比。

  「便只这一块,关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图里,大小不过米粒,弹
指揭过,几千几万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门却毫无所觉。除了惕厉自省,这张地形
图的精细也非寻常的图纸可比,用以擘划陈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烂地图比不
上的。」

  这幅东海全图以墨彩绘制,图上再刷一层膏脂,不畏潮润,可以白垩或朱墨
径行批点,不要的用湿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笔圈起,阿兰山更直
接打上三角楔型符号,一道暗红色的弧线如长蛇蜿蜒,延伸至地图的最左侧,灵
光一闪,登时明白:「这是皇后娘娘凤驾的路线!」忆起迟大人与萧老台丞舟中
闲聊,提及皇后行经的几处驻点,与图上朱迹相印证,果然分毫无错。

  除了象征凤辇东行的朱红色,图上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白色叉叉,密密麻
麻画满地图左侧——那里是东海道的极西边界,耿照在癣疥般的灰白痕迹间,找
到了「白城山」三字——然后沿着横贯东海的几条大河一路漫入,仿佛漏网之鱼;
越向右边,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数量却多了起来,至越浦已是一片白
末,恍若庭梅阶雪。

  这奇特的白色表记,必与方才雷门鹤、慕容柔所议之事有关,甚至与皇后东
行的路线同标注于一图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凭耿照想破脑袋,始终
无法了解白色记号所代表的意义,连一丝头绪也无。

  「这些记号代表的,是人。」

  慕容柔定定看着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单手负后,另一只手却抚上图面。

  「央土连年旱涝,平望都城外,十里间未有一户,可说是民不聊生。朝廷多
年积攒的一点家底,承平时尚不足以应付西山、南陵需索,况乎大变?死里逃生
的老百姓得不到赈抚,纷纷背井离乡。」

  天下四道中,北关严寒,自古只有流犯戍军才去得,百姓逃难,决计不会自
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岖、土壤贫瘠,复为韩阀所把持,里外规矩森严,亦非安
身立命之处;南陵虽地大物博,农产丰富,然而风俗大异于央土,兼且封国林立,
逃难十分不易。算来算去,也只好逃来东海。

  耿照万万料不到那些个垩白表记,竟是来自央土的难民,一怔之间,忍不住
咋舌道:「居然……有这么多!朝廷难道不管么?」

  慕容柔冷笑。

  「怎么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过一个」生「字,将他们逼到了头,指
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聪明绝顶,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将难民喂个半饥饱,不如坚
壁清野;人饿得剩一口气,只凭求生本能,往能活人处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
泰,城内歌舞升平,不知榻外一炼狱耳。」

  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头皮发麻,又惊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哪有为人父母者,如此狠心
算计儿女的道理?中书大人不开仓放粮,救济受难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们离乡
背井,千里迢迢逃到东海……这是什么道理!

  慕容柔对此并不特别感到愤怒,颇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气,似乎与任逐
桑易地而处,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栗,胸中血气上涌,大声道:
「将军!依属下之见,难民的人数虽多,幸而本道富饶,若能妥善安置,于……
于朝廷亦有帮助。」

  东海道幅员辽阔,气候宜人,兼有渔盐之利,在镇东将军治下,这些年来仓
癛殷实、民生富裕,要安置这些难民,似也非是难事。谁知慕容柔眸光一锐,乜
得他遍体生寒,苍白的瘦脸之上布满青气,眼看便要发作。

  耿照心头「突」的一跳,却有些摸不着脑袋:「我……说错什么了?」

  慕容柔见他神色茫然,话到嘴边又硬生生顿住,只哼一声;片刻容色稍霁,
漠然道:「这些难民,一个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门鹤,尽起赤炼堂水陆两道
势力,不许难民进入东海,但这帮水匪贪得无厌,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银也换不
到一斗米粮,不得已逃入东海,赤炼堂按人头收取过路费,一人价值千金……」

  「将军为何驱赶难民?」

  耿照没等他说完,猛地打断,连慕容柔都不禁抬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着
满腔血怒,捏得双拳格格作响,即使极力压抑,口吻仍十分激动:「朝廷昏聩,
苛待难民,倒也还罢了。将军心系百姓、刚直不阿,行所当为,不惧权贵,东海
方有今日之盛!若连将军也无怜悯之心,老百姓将何去何从?您方才说了,图上
粒米,关乎万民!这白色的记号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条无辜性命,将军难道都顾
不上了么?」

  慕容柔由着他说完,脸色反而稍见和缓;默然片刻,才平静地开了口。

  「你以为难民再多,能不能多过东海道的百姓?」

  「自是不能!但这又——」

  「若为这帮难民牺牲东海的百姓,你以为如何?」

  「属……属下不明白……」

  「那我说与你明白。仔细听好了。」

  慕容柔敛起蔑容,神情静肃。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东海从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过代主人牧民罢了。
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话就够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连皇上
也不明白。

  「他们以为要从我手中拿回兵权领地,须有个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
东海打一仗。那些一辈子没上过战场的人,为皇上一纸诏书就能取回之物,想方
设法,要在东海同我打上一仗——这正是我极力想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驱赶入东海的难民,是最好的兴兵借口。

  他在流影城执敬司的时日不长,却见过不少官场作派,知道「大不讳」的厉
害。

  当日在挽香斋中庭,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便以「讽政」为由,妄想给老胡扣
大帽子;镇北将军染苍群身为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宠冠绝群僚,他于婴垣大山三
岁不进、屯兵筑城时,也差点落得刀锯鼎烹的下场。

  慕容柔多年来不动如山,非是朝廷不为,盖因他律己之严,不同一般,实在
抓不到什么把柄,然而一与流民掺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辑流亡」向来是
最典型的反迹,几万流民涌入东海,全教慕容给安置下来,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想出这条计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闻名
的镇东将军并不如外在所示,不会对难民无动于衷。否则撞在长镇侯郭定这种人
手里,再多也杀了,有什么好周折的?

  ——任逐桑!

  在遇见任宜紫之前,耿照对她那位「中书大人」父亲并无恶感,此人以豪商
巨贾入主朝堂,素有长袖善舞的评价,为政宽和、与人相善,相府却没甚排场,
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务实之风,似乎不是坏人。

  如今想来,不由得怒满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么良相首辅!但慕容柔似
乎并不讨厌这位中书大人,对他以流民为刀剑、驱入东海的手段视如平常,提及
时不带一丝火气,仿佛中书大人所为是理所当然。这点又令耿照万分不解,慕容
却无意解释,径说下去。

  「这差使不好做,雷门鹤又不蠢,早想扔掉烫手山芋。风火连环坞被毁,正
好当作借口。」苍白的将军嘴角微扬,冷笑道:「坊间传闻,皇后佛子为我而来。
雷门鹤商人本性,趋利避险,流民这种最容易被拿来做文章的勾当,当然少沾为
妙,巴不得赶紧脱手,图个清静。」

  耿照心中一动。「如此……难民该如何处置?」

  慕容柔唇际泛起一丝谑冷。「自是由你来了,耿典卫。你是流影城的人,就
算出了事,也不能算在我头上是不?」

  「这……」耿照没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禁瞠目结舌。

  「你自骁捷营点了三百铁骑,人手尽够了。打明日起,从越浦城到阿兰山之
间,我不要看到一名衣衫褴褛的流民。」

  「……将军!」

  「还是你认为我该把人留下,等朝廷发出讨逆的檄令?」

  耿照为之语塞。

  「这是军令,耿典卫。做不到,我便拿军法办你,绝不宽贷!」慕容柔冷道:
「我知道萧谏纸默许难民在白城山下歇脚,拿囤仓陈米供应;青锋照邵咸尊几次
上书让我招辑流民未果,索性在边界圈地扎营,自行收容安置……若非无法可据,
我早办了这俩不知进退的东西!我奈何不了他们,你且试试奈不奈何得了你!」

  耿照听他口气莫名地严峻起来,颇不寻常,心念电转之间,猛然醒悟:「将
军是提醒我,从白城山至东海、央土两道交界之处,可容难民安身!」大喜过望,
长揖到地:「属下明白!多谢将军!」

  慕容柔面无表情,哼道:「听到军法处置,魂都吓飞了么?有什么好高兴的?」
取出一卷牛皮图纸交了给他。「越浦左近几处流民出没的据点,你要详细抄录,
即刻命人出发。我会派人走一趟朱雀航,给你妻子报平安。」

  耿照正取朱笔在牛皮纸地图上注记,忽听出言外之意,搁笔道:「将军还有
什么差使要属下亲自办的,尽管吩咐就是。」慕容柔沉吟不语,片刻才指着身后
的巨幅地图道:「这几个地方,你也一并抄录。」指尖所向,赫然是几枚以藏青
色料绘制的小小楔形,藏在山青水绿之间,几难察觉。

  楔形寥寥,由上端的靖波府蜿蜒南下,来到越浦北方不足百里,压着「华眉
县」三字,旁边有个城镇标记。耿照心中一凛:「怎……怎会如此之巧!」却见
慕容柔正色道:「此事原本应由任宣去办,但他伤势未愈,不宜行远。你的武功
犹在任宣之上,亲自跑一趟,我也能稍稍放心。」

  「是。」耿照强按下惊疑,面上不动声色,一一抄录了楔形记号,妥善将图
纸收好。「将军让属下去办什么事?」

  「我让你,去接应一个人。」慕容柔道:「北方云都赤侯府,听说过么?」

  「云都赤侯府」乃靖波府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同时也是最为神秘的一支。
「云都赤」乃是由西北异域传来的色目语,其意为「刀」。昔年太祖武皇帝麾下
猛将如云,有支未满百人的色目部曲,贴身护卫太祖周全,亦随他冲锋陷阵,在
许多著名的战役中克建殊功,人不敢呼其名,皆曰「云都赤」。

  云都赤统领拓跋十翼刀法超卓,素有「漠北第一刀」之称,人说「血饮十翼,
刀武人庸」,咸以为拓跋是出身不及,单以刀法论,未必没有与「刀皇」武登庸
一较高下的实力。两人若真能一战,没准今日三才五峰两榜上就非只是七人,而
是扎扎实实的八名绝顶高手了。

  事实上,拓跋十翼与武登庸只一处相似,两人既不好名也不好斗。白马王朝
建立后,拓跋十翼谢绝一切封赏,孤身寻觅开宗立派、钻研刀法的修行地,最后
在东海落脚。老上司独孤弋遂以刀为爵,赐名「云都赤侯府」,拓跋亦称「色目
刀侯」。

  耿照在《东海名人录》中读过其人其事,点头道:「听过。据属下所知,任
典卫便出自刀侯府。」

  慕容柔对他的不假思索露出满意之色。「我让云都赤侯府找寻一物,刀侯派
出座下」狂、风、飘、尘「四大弟子追踪经年,日前已有眉目。但回报消息的李
蔓狂忽然失踪,最后留下的记号在华眉县绿柳村一带。」

  云都赤侯府在江湖上以神秘著称,创立之初,罕与外人往来,若非近十年一
反常态积极为镇东将军办事,与神武校场、腾霄百练等互别苗头,在北方声名益
显,只怕仍是云遮雾罩,益发不露形迹——除了「病刀」李蔓狂之外。

  此人出身武儒宗脉的李字世家,在带艺投师之前,本是东海道极其罕见的用
刀奇才,年少成名,听闻拓跋十翼来东海开宗,遂投帖搦战,欲挑了这柄「血饮
十翼」的漠北名刀,踩着云都赤的盛名问鼎天下。

  这场「一代新人葬旧人」的越级挑战轰动了东海,但实际的比斗却未有目证,
只因拓跋十翼的性格不喜张扬,而战斗委实结束得太快。

  据说形容落拓、犹如浪人的初老汉子只用一刀,便教狂妄的天才少年心悦诚
服,反成了刀侯府的首位门徒。证诸李蔓狂日后的表现,江湖人不曾讥笑他当年
识浅,只觉刀侯之刀,当真深不可测,遂成武道的一段佳话。

  能让色目刀侯座下四大弟子一齐出动,更在这张地图之上与皇后东行、灾民
流徙的表号并列,慕容柔要找的东西至关重要,决计不容小觑。

  他看了耿照一眼。

  「你不问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若有知情的必要,将军会告知属下。」耿照老实回答:「况且,将军是让
我去接应刀侯府之人,待寻到那李蔓狂,他自会将此物呈交将军。属下知不知情,
并不影响此行的结果。」

  慕容柔蹙眉静听,片刻居然叹了口气,屈指轻叩桌顶,罕见地露出沉吟未决
的模样。

  「你说得没错。但李蔓狂行事谨慎,心思又是一等一的精细,突然销声匿迹,
明显是出了事;刀侯府那厢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应该正寻着弥补解决之法。可惜
除了李蔓狂,云都赤府内再无才智之士,我已信不过他们的能力,李蔓狂找到、
或没找到的东西,须由你接手找寻。」

  ——果然是极为棘手的情况。

  找一样有线索的物事不足以难倒镇东将军,除非必须在时限之内寻获。

  「属下有多少时间?」耿照小心翼翼地问。

  「必须在三乘论法前找到。」慕容柔自嘲似的一笑。「这下,琉璃佛子反倒
帮了大忙。李蔓狂携此物南下,最后落脚绿柳村,这是在两天前。我等了一天,
又给刀侯府一天时间交代,此刻人、物俱未出现,已然不能再等。」

  两天前……与离垢出现的时间如此相近,这只是巧合,抑或同一件织络中的
线索关连?

  慕容柔打断他的思绪,锐利的眼神犹如锋芒。

  「小心。你现在所想,全是臆测。缺乏证据的臆测毫无意义,徒然坏事而已。」

  「……是,属下明白。」

  「你要找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状畸零的水晶,色泽红艳,似西域传来的
葡萄美酒,自体如夜明珠能放光芒,收在一只掩光藏形的织银袋中……」耿照用
心记忆,唯恐错漏细节,直到接下来的话语令他愕然抬头。

  「……若有人谈起此物,当曰」天佛血「,据闻是天佛刺血所凝,是唯一证
明天佛存在、非是传说虚构之物。皇后娘娘将在三乘论法大会上,把这枚」天佛
血「赐给佛宗各教团推举的三乘法王,是皇上责成我等务必寻获之物!」

                ◇◇◇

  耿照步出驿馆,脑中兀自轰响,事如乱线纠结,每桩偏又至关重要,便能化
出五个十个分身,一时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原来,这就是将军每日所虑!

  加上庞大驳杂的军政要务,纷纷扰扰的江湖阴谋,时刻窥视、伺机出手的朝
廷政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波澜不惊、冷静自若地坐在那张镇东将
军的宝座上,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想到慕容柔胸有成竹的傲岸姿态,他稍冷静了些。将军相信他能办成,才会
委交此事,虽不明白根据何在,但耿照强迫自己不要怀疑,试着理出头绪。大门
外,老驿丞已换好马匹,显然他前脚才出内室,慕容已唤人备马待用,拿捏之紧,
分毫也不浪费。

  「……多谢老官长。」

  耿照神思不属,随手接过缰绳,忽见前方街角的分茶棚下,立着一名白衫姑
娘,襦、裙是白底缀着淡灰的花蝶图样,上襦外加了件滚黑边儿的同款半袖,将
下摆缠入围腰,紧实的腰肢束出葫芦般的曲线,衬得胸脯鼓胀、梨臀浑圆,既是
青春少艾鲜滋饱水,复有成动诱人的风情。

  耿照只觉此女身形十分眼熟,尤其鸭梨般的臀形极富肉感,又不失紧致,光
看便知久经锻炼,绝无半分松弛;不止身段,连板着的俏脸也似曾相识,只是与
印象差距太大,耿照忍不住揉揉眼睛,确定没认错人,喜动颜色,几要开口叫唤。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细圆的下巴作势别过,不待回应,当先转身。但见结实
的葫腰一拧,身侧居然纤如梨条,更无余赘;要说正面还有几分丰熟,侧影倒是
扎扎实实的少女,少妇也无这般细薄,更觉臀如险丘,绷得裙后浑圆挺凸,行进
间一扭一扭的格外诱人。

  「果然是她!」

  一见屁股,原本的几分犹豫云消雾散,耿照更无怀疑,将缰绳塞回老驿丞手
里:「我稍后便回,老官长多包涵。」快步追上前去。

  那食店占了大片街角,外堂有十来张桌子,其后以篾帘隔出雅座。

  此时未及正午,清早来买香汤饮漱梳洗的客人多半散去,用午饭的又还没出
现,堂中只有几桌散客,连堂倌都有些意兴阑珊,客来也懒得起身。

  耿照掀帘而入,见少女闭起窗牖、放落吊帘,小小的雅座包厢顿成密室,不
虞有人窃听,佩服之余,随手拉开板凳坐下,翻开桌上的粗陶杯子,笑道:「真
巧啊,绮鸳姑娘。我先请你喝茶,一会儿有事要你帮忙。」

  「喝你的头!」

  少女狠狠瞪他,鼓着腮帮子的白皙脸蛋犹如花栗鼠,虽横霸霸的好不吓人,
不知怎的,耿照却不以为她是真的生气。

  这白衫姑娘正是潜行都卫的统领绮鸳。自识她以来,耿照还不曾见过她夜行
衣以外的装扮,见她换了襦裙绣鞋,鬓边还簪珠花,打扮一如寻常少女,身畔只
差几名闺阁绣伴,便是踏青游憩、逛街买衣的模样了,心想:「宗主待潜行都的
姊姊们也非全无情义,居然还准许她们休假,换上便服出来游玩。」好奇心起,
笑问:「怎么今儿只你一人放假,没与其他的姊姊一道么?」

  绮鸳几欲晕倒,俏脸「唰!」罩满严霜,只差没抬脚踹他。「放你的头!这
两日为了寻你,众姊妹无一人阖眼,日夜不息沿江搜索,只差没将三川翻了几翻
……谁人与你放假!」

  篾帘忽揭,探入另一张月盘似的娇盈小脸,是他见过的、在王舍院照顾楚啸
舟的少女。「绮鸳!听说你找到……」她今日仍是一身丹红,见耿照回头,才知
扰了两人说话,吐舌笑道:「典卫大人好。记得我不?我是阿缇。我只问绮鸳一
句话,马上就走。」水光潋滟的微瞇眼缝越过男儿的肩头,探长了粉颈笑问:
「喂,我们能回去了不?」

  「挑一组精神些的回朱雀大宅待命,待会还有活儿。」绮鸳几乎是不假思索,
信口分派:「其他人回山上去。一组戒备、一组休息,另一组去替宗主身边的姊
妹。宗主若无吩咐,两个时辰后恢复正常轮值,无有例外。」又补上一句:「你
不用轮值,照顾你的楚敕使去。」

  阿缇俏脸飞红,嘟囔着「哪是我的啊胡说八道」,仍止不住笑。外堂不知何
时已无客人,连门都闭起一扇,几名少女在堂中或站或坐,虽非夜行装扮,一看
便知是潜行都中人,个个难掩倦色,显是彻夜辛劳,已不知多久没能好好歇息。

  风火连环坞一战,漱玉节侥幸脱出战场,命潜行都倾巢而出,投入搜救的行
列。绮鸳本是潜行都最出色的行动指挥,漱玉节即刻召回,绝口不提处罚一事,
全权交由她调动人马,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找到耿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绮鸳在城外安排了暗哨,是以他一过城门,她立即接获线报,亲来驿馆相见。

  听得二人斗口,耿照顿生歉疚,对阿缇道:「都是我不好,连累诸位姊姊夜
不能寐,真不好意思。」阿缇嘻嘻笑道:「那有什么呀,也不过就一天一夜没睡。
真正两三天没阖过眼的人,在那儿坐着哩。」

  绮鸳没料到她报仇这般飞快,脸颊「唰」的一声转红,咬牙道:「嚼、嚼什
么舌根!快……快回去!当心宗主生气了,你……你……」

  「是……是……」阿缇学她的结巴,咯咯笑着一溜烟跑了。诸女怕被波及,
早散得一乾二净,依稀听得街上推攘窃笑的莺燕嬉语,飘入空无一人的食店。

  耿照尴尬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膝下一痛,绮鸳冷不防踢了他一下,
怒道:「麻、麻烦精!到……到你身上,都没好事!」犹不解恨,气虎虎地补了
几脚。耿照听她结巴未退,怕护身的碧火真气震伤了她的脚趾,特别着力压抑,
老老实实挨完几下,没敢还口。

  绮鸳是与他真刀真枪交过手的,心思又精细,对他的能耐了然于心,益发恼
火,杏眼圆睁:「谁要你卖好了?你运功啊,你运功啊!」耿照心虚已极,嚅嗫
道:「没……没卖好……运功了运功了……唉唷,好疼好疼。」绮鸳瞪着他,忽
然「噗哧」一声,生生咬住笑意,唯恐被他看出,忙撮拳掩口,干咳两声,一本
正经道:「没有就算啦。你……你有空走一趟阿兰山,宗主说了要见你。」

  耿照松了口气,苦笑道:「近日怕抽不了身,我手上有几件麻烦的差使。」
说着将地图取出来。「……你替我通知巡检营的罗烨,命他点齐兵马,在越浦到
阿兰山间遇着央土流民,请他们往西界白城山处行去,自可容身。」

  罗烨手下只有三百铁骑,要在这么大的范围内阻截流民,须有潜行都无孔不
入的绵密情报网配合,才不致疲于奔命。绮鸳精通战略制订,执行战术更是经验
老到,一点就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还有什么?」

  「我要找人。云都赤侯府刀侯座下首徒,」病刀「李蔓狂。」耿照道:「我
马上出发往华眉县绿柳村,那是他最后落脚之处,但我想他已不在绿柳村。他身
上有样东西,我们得在两天内找回来。」

  绮鸳并未插口,静静地等待他的描述。

  「那是一个用银袋子贮装的红色水晶,约莫拇指大小。」

  「就这样?」她微微蹙眉。「叫什么名目?知道来历,要找也容易些。」

  「我不能说。」耿照摇头。

  「那好。」她把地图卷好,收入怀中,利落起身。「我派人沿华眉县往越浦
打听回来,看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若无所获,明早再由华眉县往北方找去。
按慕容柔的说法,李蔓狂不是在来越浦的途中出了事,就是卷带了东西逃回老巢。」

  「如此甚好!真是多谢你啦,绮鸳姑娘。」他忽然一笑,伸手抓头,模样有
些腼腆。「你真聪明,分派得这般有条有理。我方才直想破了头,只觉像大海捞
针,上哪儿去找这个人?」

  绮鸳轻哼一声,并未答腔,但容色已平霁许多,又问:「你妻子……我是说
符姑娘那厢,要不先通知她?早知道早放心,也免得无谓牵挂。」

  耿照脸一红。「她……我们不是……」想潜行都刺探如水银泄地,朱雀大宅
时刻都有她们的人,自己与宝宝锦儿缠绵的场景,岂能逃过这些丫头的耳目?碧
火真气的感应无比灵敏,行房之际,断不致被人无声无息看了去,但宝宝锦儿夜
夜叫得酥麻入骨、惊心动魄,却不是碧火功能阻于门墙内的。

  对这些芳华正茂、春心荡漾的年轻姑娘来说,一男一女如此亲昵,又不为延
续纯血,自是倾心相爱,互许终身了。况且岳宸风死后,符赤锦忍辱卧底、于敌
榻伺机报仇的说法流传开来,众人对她的恶感渐消,不像过去那般厌恶。

  绮鸳也不理他,径自掀廉行出,片刻才低道:「你要有点良心,便好生待她,
别招惹其他女子。世上忒多苦命人,几个能有好归宿?就当做好事罢。」

  「其他……其他女子?」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绮鸳回头,马尾差点甩上他的脸,又是那副气鼓鼓的模样,没好气道:「你
最好让人多备马,要不让她跟在马屁股后头也不坏。她跟我半天啦,鬼影似的,
现下交给你了。」

  门扉「咿」的一声闭起,门外的阳光连同车马喧嚣被挤成一条曳地刺黄。

  耿照心弦触动,霍然转身,余光中但见一抹窈窕身影立于幽暗处,腰细腿长,
苍白的俏脸宛若冰雕,总之不似活物,惊喜交迸,脱口唤道:「……弦子!」

  第九七折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旷野上,两骑并辔迎风,八只蹄子如击地面,不住刨起春泥,一离地便被远
远抛飞,倏然刮向彼方。老驿丞备的是越浦驿最好的马,专跑八百里加急,快且
有长力,越浦至华眉县本应有一日路程,耿、弦二人过午即至,还未换过新马。

  弦子在食店里见了他,面上清清冷冷的没甚表情,还是如先前一般淡漠。

  当夜激战,弦子奋不顾身为他挡下一击,耿照本想问她「可有受伤」,见她
俏盈盈地站得笔直,转念想:「若有恙,宗主岂能任她行走,亦步亦趋跟着绮鸳?
寻常问候,不免多余。」生生把话吞回肚里,点头微笑权作招呼,拉着她奔出食
店,交代老驿丞加备好马。

  华眉在越浦北方,发达的三川船运并未泽被此一小县,辖内水道过于宽浅,
淤满沙洲苇丛,大舟进不去也出不来,居民多务农事,久而久之少壮外移,是越
浦周遭较为落后的地区,绿柳村尤为之甚。

  小村本以柳条编织闻名,自水道淤积、船舶难进,村民制作的编篓编筐等卖
不到外地,渐无昔日之盛,只余夹岸的绿柳垂杨蔓生如瀑,厚甸甸地迎风微动,
仿佛沿河披挂一条长长的翠羽绿绒。

  便无慕容柔的命令,绿柳村也是耿照非走一趟不可的地方。从慕容口中听闻
「绿柳村」三字时,他心中骇异实难言喻,虽力持镇定,但慕容目如鹰隼,他对
将军到底看透多少实无把握。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完成托付,以免将军生疑。

  八百里加急的健马,脚程不同一般,要尾随二人而不被发现,恐非易事。他
小心翼翼在村外驻马,跃下鞍来,解了裹面的长巾,吩咐弦子:「你在这儿守着,
莫让人跟踪我。我去去便回。」

  「我有话同你说。」弦子忽道。

  耿照停步回头,露出诧异之色。

  「我……我有保护她。」她斟酌着该怎么说才好,显然「向人解释」对她来
说异常陌生。「我有……好好保护她。我带她从密道出去。她没事,没有受伤。」

  耿照一怔间,明白指的是染红霞。在他舍身前的最后一瞥,弦子读懂了他眼
中的托付,一掌击晕染红霞带离火场,甚至不惜反抗宗主——这是从没发生过的
事。漱玉节诧异地发现:这素来冷漠、对理解情感似有障碍的孩子,一旦打定主
意,竟是如此坚决,没有人可以稍稍动摇。

  她独自扛着高挑的染红霞,执拗地走在阴冷湿滑的密道中,把宗主抛在身后
犹不自知,全心完成与少年的约定,那怕对此他们连一句话也没说。

  耿照伸手摸她头顶,笑道:「谢谢你救了二掌院。没有你的话,后果真是不
堪设想。我先去办事,你在这儿等我,别让马儿走丢啦!」施展轻功,片刻便去
得无影无踪。

  直到他消失在歪斜的茅影间,弦子仍怔怔按着头。奇怪的是:被掌心摩挲过
的发顶,并不如想象中灼热……为什么,她的脸颊这么烫?

  和他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好奇怪。就在这一瞬间,少女心中做出了决定。

                ◇◇◇

  绿柳村盛极时有千余户,而今泰半破落,十户里倒有五六户是空的,虚掩的
门扉中黑黝一片,偶尔被风吹开,冷不防露出一双混浊黄瞳,手持蒲扇的老人缩
于门后的黑翳,若非尚能抬眼,浑身已无一丝生气。

  耿照想找人问路亦不可得,东转西转,见前头有幢黑瓦砖墙的大院,墙上粉
涂早已斑剥,远看直与夯土墙无异。门前一名老汉靠坐在斜背的藤编长椅中,手
握一束枯黄柳条,垂在椅畔胡乱划地,「沙沙沙」的掠起一片黄尘,动作里透着
火气,倒是生猛有力。

  好不容易看到个活生生的、会坐会动的人,耿照赶紧趋前。「敢问老丈,村
中可有一养济院,专门收容鳏寡孤独?」连问几次,老汉才停下柳枝,翻起一双
怪眼:「你瞎啦?全绿柳村除了祠堂坟墓,就一座砖墙院儿,匾上不写了么?蠢
物!」

  耿照见他右颊抽动,右眼只开了条缝,口舌不甚灵便,「蠢物」二字没说完,
嘴角已呼噜噜地淌下灰涎,竟是个半身不遂的瘫子。所谓「养济院」,正为照顾
这种孤苦无依的残疾之人所设,耿照的家乡龙口村附近就有一座,是衙门为那些
中兴军的老兵办的,当然也有的是宗族私设,又或善人捐助。

  门上的匾额残破不堪,看不出写得什么,只知是两字,首字的起笔似是「养」
字的羊字头,再加上门外瘫坐的老汉,看来确是养济院无疑。

  「有人在吗?」耿照举手叩门。

  门内传来空洞的回音,稍一用劲,沉重的铁梨木门扇「咿」的一声滑开,门
后竟无横闩。「里边没人啦,全都是鬼!」背后传来老汉含混不清的豪笑,带着
粗鄙与恶意:「怕死就别进去啊,蠢物!」

  耿照知老人身子不便,不与他计较,犹豫不过剎那,径自推门。门缝一开,
衰腐之气顿时涌出,一阵风吹起漫天黄叶;耿照以手遮面,跨过高槛一路走过中
庭,正要打开内堂之门,不料「匡当」一声,同样无闩的门扉猛被怪风吹开,浓
烈的异味扑面而来,赫见堂中乌木层迭,竟是满满的棺材!

  耿照本能后跃,身后无数黄影泼喇作响,随手一抓,飞的哪是什么黄叶?全
是冥纸!门外老汉大笑:「都说是鬼了,偏你这蠢物不信!」耿照抓落冥牒,抬
见内堂匾上刻有「义庄」二字。「义」字起笔与「养」字一模一样,因而一时失
察,遭老汉愚弄。

  正要开口,一名中年汉子跑过来,低道:「阿爷,这儿风大,咱们回去歇息。」
不由分说抱起老汉往外走。老人兀自骂骂咧咧,挥舞柳束打他头脸。中年人乖乖
由他抽打,不敢违抗。

  耿照一路追出,喊道:「大叔请留步!请问养济院在什么地方?」

  老汉回头笑骂:「在你婊子姥姥家!你脑子不好使了,赶着上养济院等死么?
哈哈哈哈,蠢……喂!你停下做什么?快跑啊!」连抽几下,「脚力」却一动也
不动,眼睁睁看耿照从容走近,气得朝他面上吐唾。

  「阿爷!」中年人低道:「别这样。人家是客,没恶意的。」

  「没你的死人头!」老汉吐耿照不着,索性转头,「呸」的一声,唾在自家
晚辈面上,笑容充满恶意。「有你这么蠢的货!人还没追上,自个儿停下做甚?」

  中年人唯唯诺诺,等他闭口了,才低道:「我跑不过他的。」不敢直视耿照,
结巴道:「养……养济院在义庄后头。你……别再追我啦。」逃命似的带阿爷离
开。即使转过街角,老汉刻薄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耿照不由苦笑。照料孤老的养济院,与停放无主之尸的义庄是同一座院落的
前后进,不知是方便抑或讽刺。他绕到大院后,果然门面较前头的义庄齐整,匾
上「养济院」的泥金字样虽已斑剥,倒是辨得清楚。

  应门的是个面皮白净、十指修长的初老汉子,模样端正,颇有些读书人的习
气。

  「小兄弟是……」

  「我叫耿照,来找人的。」

  「我是戴家聘来代管养济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他打量耿照几眼,有
些狐疑。「小兄弟要找哪一位?这儿收容的都是本村与邻近村镇的孤独老人,小
兄弟在绿柳村有亲戚么?不好意思,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啦,觉得小兄弟颇眼生,
该是外地人罢?」

  耿照并不想话家常,然而一切的线索就只到此间,剩下的,雷奋开在断气前
没来得及与他细说。

  总瓢把子藏身的「万梅庵」并非寺院,而是「华眉县」的转音。

  「这是吴地的家乡话。」大太保死前凑近他耳畔,声音里带着某种恶作剧似
的得意:「总瓢把子说了,这把戏专骗没心肝的人,任凭对方如何狡猾,决计想
不到这一层。你去华眉县绿柳村,找戴家祠堂的养济院。总……总瓢把子就在那
里。」

  养济院在耿照家乡那些老兵的口里,也叫「庵庐」,似乎是央土甚至更西更
北边的土语腔调。万梅(华眉)庵指的是「华眉县绿柳村戴家的庵庐(养济院)」,
似乎也能说得通。

  耿照不知道雷万凛是不是吴地出身,印象中赤炼堂雷氏是世家,以三川越浦
为郡望,若非雷万凛的叔伯兄弟、儿子女儿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收忒多「义子」
来壮大实力。若说邵咸尊是把青锋照变成了家业,那么,雷万凛便是将原本只属
于雷家的赤炼堂,变成广纳四方豪杰的大帮会,江湖霸业即此展开。

  吴地去越浦何止百里,与雷家又无渊源,可说八竿子打不着。总瓢把子以吴
地乡音转化而成的谜语,无怪乎难倒了所有人。

  如果可以,耿照宁可让绮鸳缜密安排,潜行都至少监视此地一个月,摸清何
人进出、都是什么底细,再决定如何行动……但时间不允许他这样做。「天佛血」
与李蔓狂消失在绿柳村一事,尚不知与总瓢把子有无牵连,但如此巧合,实令耿
照无法不担心。

  万一将军看出他神情有异,对绿柳村有了别样心思,又该怎么办?

  (不行……已无法再等待了!定要将大太保身亡的消息,传与总瓢把子知晓!)

  那姚先生见他神色阴晴不定,以为遇上了来捣乱的浑人,暗自摇头,正要将
门扉掩上,却被耿照伸手抵住。「姚先生,我是来见总瓢把子的。大太保让我,
替他走这一趟。」

  这一招是刚从将军身上学来,现学现卖,新鲜热辣。无论姚先生知情与否,
陡被单刀直入一问,心头若有意念浮现,面上必定泄漏痕迹。这是千金不换的瞬
间,只有使用一次的机会。

  姚先生却无异状,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要见他么?请随我来。」转身步
入廊曲,仿佛料定他不会拒绝,毋须看也知对方必定跟来。

  耿照忍着诧异随他入院,见满庭早樱绽放,在风里吐着若有似无的樱蕊芬芳,
前头义庄的衰腐之气一到这里,却成了小桥流水人家。不过一墙之隔,风情却是
两样。

  院中并非空无一人。

  沿途见老者、老妪数名,多坐在廊前晒晒太阳、编编柳条,院里四处置着编
好的器皿,也有活物大小的编鹅。一对老夫妻手里正编着一只大如箩筐的牛头,
两人四手分作两边,编得有条不紊,沿边露出密密麻麻的细篾条子,显然尚未完
工,已成形的部分却是维妙维肖,编好怕没有一头真牛大小。

  老人们对姚、耿二人视而不见,无一抬头,更别提放下手里的活儿。姚先生
领他走到院底,指着一株樱树道:「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儿。」树下不见人迹,
只一团椭圆隆起,前头竖了块刨净一边的樱木段子,泛黄的平面上却连一个字也
无。

  ——总瓢把子……死了?

  不可能。耿照心想。

  雷万凛若死,大太保何苦继续保守秘密,不惜牺牲性命?除非隐瞒总瓢把子
的死讯对他的仇家伤害极大,值得不计代价封锁消息,但除了雷门鹤,旁人似又
无如此切身的利害。

  「你有什么话,便说罢。」姚先生见他出神,以为是触景伤情,好言劝道:
「泉下若然有知,那人会听见的。正所谓」心诚则灵「,便是这个道理。」

  「他……他死了多久了?」耿照尽力控制表情,苦涩的声音仍然出卖了他。

  「从我来此,就是这样了。我只知道里头埋的,乃是过去一位大有身分之人,
你所说的」总瓢把子「若在这里,也只能是这位了。其他的,都是些孤苦无依的
普通百姓,没什么大人物的。」

  耿照顿觉失望。难怪姚先生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
凭胡乱臆测,一口咬定坟中必是耿照要找的人。「绿柳村之中,还有别幢戴家祠
堂开的养济院么?」

  「据我所知没有。」姚先生叹了口气。「莫说别家,连明年的粮米供应也不
知接不接得上。东家那厢,是一年不如一年啦!生意不好做,哪来的余钱积德行
善,回馈乡里?况且绿柳村里多是老人,少壮离乡,村里生计不易,需要接济的
可不只是孤苦无依……」

  谈话被一阵熟悉的咒骂声打断,一人抱着一具枯瘦黝黑、猴儿似的干瘪身躯
走进院里,正是在义庄见过的那对老少。

  「喂,姓姚的!跟你讨碗饭吃行不?饿死爷爷啦。」老汉一眼睁不开,说完
才瞥见耿照,啐了口浓痰,满脸衅笑:「你也来讨饭哪,蠢物?滚你的罢!当心
爷爷往锅里撒泡尿,给你泡碗咸粥!」抱着他的中年人赶紧带阿爷钻进灶房,连
耿照的脸也不敢多看,仿佛无地自容。

  院中老人司空见惯,只一二人被喧哗声引得抬头,其余照做手上的活,丝毫
不为所动。

  姚先生笑道:「那位老爷子没住咱们院里,倒是三天两头来吃饭。都是街坊,
能说个」不「字?耿兄弟请自便,我去灶房瞧瞧,他刚说往锅里……以前还真有
过。也难为他家的晚辈了。」匆匆拱手,撩袍钻进厨房。

  耿照里里外外踅了几回,瞧不出异状,莫说戒备,猫狗都没多见一条。赤炼
堂的总瓢把子若当真隐居于此,恐怕不是「大隐隐于市」,连弃世的心都有了,
只消泄漏一点风声,随时可能送命。

  他沐着飘落的樱瓣走出养济院,心下一片茫然。

  在这座「万梅庵」里,连一株梅花也无。

  这里真是万梅庵么?是众人追查十多年而不可得的天大秘密,总瓢把子的最
后归处?雷奋开的遗言他听得一清二楚,时时提醒自己,不敢或忘,此刻的感觉
却毫不真实,仿佛大太保那强忍死兆、带着痰声笑意的低哑嗓音只是幻象,是自
己凭空妄想而来,才会在他试图与现实连结之时,就这么莫名其妙断了线。

  回到村口,谁知弦子不见踪影,现场足迹、蹄印十分凌乱,树干留有利刃削
过的痕迹,自己的那匹坐骑也行踪不明。弦子之马虽在,马鞍畔的灵蛇古剑却与
伊人一并失踪。

  ——出事了!

  他运起碧火神功,灵觉如细网般铺天盖地蔓出,听村子另一头隐有马嘶沸烈,
忙循声奔去,来到一处广场,但见边上的茶棚外散置十几张方桌,板凳或立或倒,
乱成一团;多看片刻,蓦地眼前一花,视线竟尔模糊起来,仿佛有个无形漩涡将
自己往里头拉,只差一步便要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而他走失的那匹马却绕着广场打转,焦躁地甩头跺步,仿佛方桌外围竖起一
道看不见的高墙,又或有什么恐怖恶兽镇守,令它难越雷池,只能在圈外徘徊。

  (有古怪!)

  耿照提气凝神,碧火真气到处,灵台倏清,见桌椅间立着一条俏生生的身影,
腰细腿长、裙袂飘飘,臂后倒持一柄唐刀,却不是弦子是谁?她垂首凝立,不像
是失神或受伤,钢片般的腰臀肌肉绷紧,鼓出浑圆有力的线条,显是全神戒备;
频频侧首,又像难以视物,模样十分怪异。

  「弦子!」耿照朝她奔去,心头忽生莫名感应,本能停步。

  弦子听他叫喊,目光却投往别处,耿照全身发冷:「莫非她……她伤了双眼?」
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空中忽来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兄台勿近!此地设有阵局,
一旦进入便难以脱出。若想拯救那位姑娘,兄台须留阵外,不可自陷泥淖!」

  须知碧火神功独步天下,连一村之隔的马鸣声都能捕捉,此际却无法辨别声
音来自何处,耿照不敢大意,提气道:「尊驾何人?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江湖好
汉!」

  「……原来你看不见我。」那人似是一笑,从容道:「我坐在一张桌子旁。
左手边有株槐树,茶棚距我背后约有十五步……是了,我嗅得到那位姑娘的头发
香,所在应于下风处。」

  耿照一一标记槐树、茶棚与弦子之所在,只见三路交会处空空如也,哪有什
么桌凳?正要驳斥,忽觉不对:「那里也太空旷了些。以周围方桌的紧密度,的
确该有张桌子才对。」扬声道:「我还是看不见你。但阁下所言,似非无稽。」
将推想说了一遍。话还没讲完,那不自然的空旷处突然浮出一张方桌、四条板凳,
一怔之间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那人听出有异,道:「怎么了?」

  「桌子……桌子自己跑出来啦。」

  「那我呢?」那人语声一沉,可以想见他蹙眉的模样。「看得见我么?」

  「看不见。」耿照长长吐了口气,摇头苦笑。「桌子是空的。你还在?」

  「动都没动。茶快喝完啦,谁来添个水也好,又不知道还要坐上多久。」

  耿照心中一动,拾了枚石子在手,叫道:「兄台留神!我来确认方位,不定
能以绳索将你拉出。」呼的一声运劲掷出。

  那人急道:「不可!」语声未落,忽见另一头弦子狼狈转身,及时将灵蛇古
剑横在胸前,飞石「铿」的一响击中木鞘,将她震退几步,细胸急遽起伏,雪白
的小脸一剎涨红,微露痛苦之色。

  「弦子!」

  「我……我没事。」她蹙着眉四下张望。「我看不见你。你……你在哪里?」

  「你别动!这是个迷阵,似能迷惑五感,令耳目混淆。我想法子救你出来。」

  「嗯。」

  「是了,弦子,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让你在村外等么?」耿照忽然想到:
那人虽自称被迷阵所困,但自始至终均不曾露面,难保不是阵主。要问明来龙去
脉,还须着落于弦子身上。

  「有……有人抢马。你说要看好马的。」弦子调匀气息,脸上不自然的彤艳
红晕渐渐消褪。「我追过来,那人与马忽然不见,然后就起雾了。我在雾里走了
很久,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又听见你的声音。」

  「听见我的声音?」耿照一凛:「还有别人么?」

  弦子摇头。

  耿照还未发话,那人已抢道:「喂喂,兄台!我听不见她,她自然也听不见
我。我们能听见你、与你说话,约莫因为你在阵外,不受迷阵影响。我可是什么
也没做,坐着喝茶而已,忽地云遮雾罩,便什么都瞧不见啦。我也是受害人哪!」

  耿照冷道:「你既听不见姑娘说话,怎知我与她说了什么?」

  那人的语气十分无奈。「你说」只听见我的声音?还有别人么「,自是对我
起了疑心。可惜我真是冤枉的。」耿照虽未全信,但那人所辩,道理上还是说得
通的,不觉放缓口气。「在下耿照,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我姓风,单名一个篁字。是竹字头的篁,非帝皇之皇。」

  耿照心想:「这人的名字倒也雅致,应该是读过书的人。」点头道:「风兄,
对这个阵局,你有什么指教?」

  自称「风篁」的男子笑道:「指教不敢。我非本地人,虽说江湖中难免结仇,
但瞧这」只困不杀「的势头,应非冲着我与你那位弦子姑娘而来,我们是真倒了
楣,躬逢其盛,只得在这儿陪坐喝茶。」扬声道:「喂!布阵这位兄台,我有急
事待办,万不巧路过此地,才坐下想喝口茶,就给你困住啦。有意相杀的话,尽
管划下道儿来,赶快杀完我还赶着去办事。要不,你放我出去成不成?」连喊几
声不见动静,叹道:「这也不行……那你找个人给我添水罢,还要一碟咸豆。」

  看来,他对茶快喝完这件事真的很在意。耿照也想不出该如何替看不见摸不
着、甚至不知在哪儿的人添茶加水,索性不答腔,绕着偌大的广场走了一圈,小
心不接近外围的方桌,以免被卷入迷阵,然而始终看不出端倪。

  他对奇门遁甲五行术数等全无涉猎,也不信世上有剪草为马、撒豆成兵之流
的异术,但以弦子反应之敏捷,刀剑加颈也未必能封住她行动,却在光天化日之
下,被困于空旷无人的广场中央;如非亲见,不免要斥为无稽。

  耿照往群桌间扔了几颗石子——殷鉴不远,这回他不敢使劲——无不是消失
在半空中,连落地的声响亦不可闻,仿佛在这个被方桌围起来的广域里,声音、
形象、知觉等俱都扭曲歪斜,所见所听皆不为真。

  「耿兄弟!」低沉的声音又自空中响起。「你还在么?」

  「我在试阵的范围有多大。」耿照持续扔出手中的石子。「风兄,你还记得
刚坐下喝茶时,茶棚四周的景象么?」

  「死都不忘啊!我已想了一天啦,为啥我偏要在这坐下喝茶?」只要扯到
「坐下喝茶」几字,风篁的反应就特别强烈。当然也可能是对在路边喝口茶歇歇
腿、居然就平白被困入迷阵一事异常恼火的缘故。

  「你问这个做甚?」

  耿照沉吟道:「我虽在阵外,却看不见风兄,扔进去的石子也不知所踪,显
然此阵不止困住风兄,对我也有影响。」风篁笑道:「肯定不一样。我所在之处,
伸手不见五指,天暗似将落雨,周身却是白茫茫一片,说雾还客气了,简直是烧
烟。除了桌顶茶壶,什么也看不见。」

  难怪他始终关注加水的问题,还有咸豆。连唯一看得见的桌面上都无事可做,
又不知要坐多久,再这么枯坐下去,任谁都要发疯。

  想到弦子也是一样的情况,耿照忙收起同情,续道:「风兄,倘若迷阵也影
响了我,我所见应该与你相同才是。我猜我之所以不见风兄,关键在迷阵而不在
我。」风篁一怔,声音里迸出一丝兴奋:「正是如此!你所见未必是假,只是被
奇门遁甲扭曲了,若与我入阵前所见相比对——」

  话没说完,一团黑影横空飞出,「啪!」直挺挺摔落地面,却是一名锦衣公
子,轻裘缓带、金冠束发,左右两只织锦鳞靴之上,居然还各缀有一枚龙眼大小
的珍珠,简直比女子的装扮还要考究。那人落地后全身轻搐,双眼暴凸、七孔流
血,左胸插了根细长竹篾,露出伤口的部分足有五寸,眼见不能活了。

  「风兄!」耿照不知是不是他,一掠上前,右手食中二指按那人颈侧,抬头
大声喊:「你还在不在?阵中飞出一人,是你杀的么?」

  「不是!我正闲得发慌。」风篁愕然道:「谁死了?看得出武功路数么?等
……等等!耿兄,你别靠近尸体,退开些!这是圈套——」

  黄影一闪,耿照心生感应,回头时双臂圈转,世间罕见的卸力奇招「白拂手」
之至,来人一轮快腿被悉数挡下,腿风却如实剑,削得耿照发飞衣裂,肌肤迸出
丝丝血线,最险的一道甚至贴颈削过,若非入肉太浅,这下便是颈断头飞的收场。

  这路「虎履剑」最可怕的从来就不是腿招,而是以腿代剑的杀人风压。

  黄衣人的腿招虽被挡下,见对手毕竟不敌无形风压,两袖被割得条条碎碎,
稚气未退的俊脸浮露恨意;正要痛下杀手,陡被耿照扣住左踝,欲抽身时才发现
袍襕被他踏住,右腿收之不回,身子顿失平衡。耿照也不多费力气,松脚挥臂,
随手将他摔飞出去。

  另一人及时补上,以指代剑,飕飕几声,凌厉的剑罡隐约成形,直指耿照胸
口,修为远远凌驾先前使「虎履剑」的黄衫少年。可惜这「通天剑指」耿照与沐
云色拆得烂熟,对「指天誓日」的变化了如指掌,同还以一式「指天誓日」,竟
是后发先至,于着体的瞬间易指为掌,轰得来人呕血倒飞,溅红了雪白的衣袍。

  而真正的杀着这一刻才到来。

  耿照及时转身,第三人已欺至面前,交迭在胸前的双掌倏然翻出,印向耿照
的胸膛!论功力身法,此人尚不及使「通天剑指」的白衣青年,这下更是轻飘飘
地不带劲风,就算打到身上,也会被护体真气反震回去——这念头闪过脑海,一
股莫名的阴悚忽爬上背脊,宛若蜥蛇黏附,耿照福至心灵,佛掌一分,将来人的
手掌格开;一沾上那人的手背腕臂便再也不放,刁缠着他的手掌左右画圆,浑厚
的碧火功到处,那人全无抵抗之力,眼睁睁看着双臂挪移圈绕,最后四掌交迭,
不由自主,被推着印上自己的胸膛!

  这掌本无开碑之力,他却「登登登」连退几步,膝弯一软向后坐倒,怔怔地
望着自己的手掌,面上连一丝血色也无,浑身不住颤抖。

  「柳师兄!」

  「岗色!」

  另两人慌忙抢至,使「通天剑指」的白衣青年似是三人中的师兄,自怀中掏
出一只红玉小瓶,倒了两枚火红药壳的补丹喂入他口中,手按那名唤「柳岗色」
的师弟背心,沉声道:「快逆运心法,以免血脉凝结!」

  柳岗色不敢开口说话,就地盘膝,运功催动药力,以争取一线生机。

  使快腿的黄衣少年满面悲愤,恶狠狠地瞪着耿照,嘶声道:「奸贼,你好歹
毒的心!本宫」不堪闻剑「招中无解,你……竟打我师兄!」

  耿照差点气得笑出来。

  「笑话!我非奇宫之人,如何能使」不堪闻剑「?他若不存害人之心,手掌
印上自己的胸膛,能中无解之招?」

  少年为之语塞,忿忿取出一枚炮筒,白日里不见烟花,施放后却轰然震响,
宛若龙吟,透体震波久久不绝,彻地及远。「不管你什么来路,惹上我惊震谷,
今日休想生离!」

  耿照蹙眉:「惊震谷?惊震谷……好熟悉的名字,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难
道他们不是奇宫之人?」一旁的白衣青年为师弟推血过宫,只觉血脉虽有凝瘀,
程度却异常轻微,不像中了不堪闻剑,心怀略宽,撤掌振衣,昂然负手道:「在
下龙庭山万仞色,尊驾是什么来路,竟敢杀我奇宫之人?」

  耿照摇摇头,指着地上的锦衣公子之尸。「这人不是我杀的。我见他从迷阵
中飞出,于是上前查探脉搏,看是不是还能有救。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既无
冤仇,杀他做甚?」

  那锦衣尸乃龙庭山惊震谷的后起之秀,人称「寒雾萧光」路野色,在长老心
目中是复兴派系的重要种子之一,在场三人都要喊他一声「师兄」。黄衣少年对
路师兄无比尊敬,这名貌不惊人的黝黑少年竟声称不知其人,不觉火起:「你这
丑怪的乡巴佬!说什么浑话?我路师兄英武俊秀、才貌非凡,他的名讳,你连提
一提也不配!」耿照被一顿抢白,有些哭笑不得:「闯荡江湖,跟生得好不好看
有甚关系?」懒得缠夹,一指柳岗色:「他没中」不堪闻剑「。适才他积聚在掌
心里的阴寒内力,已悉数被我化去,打在身上不痛不痒,没甚紧要。倒是你方才
喂给他吃的丹药若太过强补,只怕不妙。」语声方落,柳岗色「啊」的一声仰天
栽倒,鼻血长流,身子不停抽搐。

  黄衣少年益加悲愤:「奸贼!是你害了我柳师兄!」

  耿照几欲晕倒。

  「怎又是我害了他?分明是你师兄的丹药!」

  那剑招凌厉的白衣青年毕竟识广,明白「不堪闻剑」的极寒内力不是说化便
能化去,何况这乡下少年破他剑式,使的正是本门绝学「通天剑指」,疑心是风
云峡的伏兵,森然道:「阁下不敢通名姓字号,一径东拉西扯,莫非在等援军?
我惊震谷倾巢而出,早将这破落小村包围,一只麻雀也飞不出去。劝你趁早将那
毛族的杂种畜生交出来,投靠惊震谷,便以阁下的身手,本派定然不会亏待。你
从此弃暗投明,也不必再藏头露尾,如何?」

  「谁藏头露尾,又不通姓名了?弃暗投明又是怎么回事?这帮人都没在听人
讲的啊!」耿照强自按捺怒气,拱手道:「在下耿照,路过此地,我那位朋友被
困在迷阵中,不得已而逗留,正想法子营救。你们路师兄是在阵中遇害,与我无
关。」三人面面相觑。

  蓦地村外一声轰响,余波阵阵,正是惊震谷的号筒。三人精神大振,连误服
燥补药物的柳岗色也抹去鼻血一跃而起,三人散了开来,将耿照围在中间,摆开
接敌的架势。

  「援兵已至!」黄衫少年喜上眉梢,咬牙道:「无耻奸贼,纳命来!」

  (这跟援兵没关系!你们根本就搞错了对象!)

  耿照无名火起,也不想再讲道理了,正欲动手揍他们一顿,身后人声已至,
数十人分作几拨,施展轻功而来。匆匆一瞥,其中至少有五名好手功力在白衣青
年之上,任两人连手已不易应付,况乎一拥而上?

  强援到来,三人士气大振,不给耿照逃走的机会,齐齐上前围攻。

  耿照掌劈柳岗色、硬撼黄衣少年的「虎履剑」,避过白衣青年的指尖剑芒,
忽见阵中弦子目光投来,初次与自己对上,原本苍白平静的小脸泄露一丝情绪波
动,掺杂了惊喜与关怀,登时省悟:「她……能看得见我!迷阵开了!」

  阵口既开,那是要进,还是要出?

  耿照没有时间犹豫,才将三人一轮合击迫退,另两道剑芒飕然飙至,几乎洞
穿肩膀,又有新血加入战团。「别出来!」耿照回头对弦子大叫,蓦地一阵窒人
风压由头顶盖落,耿照双掌朝天,「砰!」被压得身子一沉,靴靿陷地,行动顿
时受限。

  ——不好!

  来人不惟掌力强悍,变招亦快极,居高临下的坠龙之势未尽,脚尖已蹴向耿
照心口!

  两人四掌相抵,耿照双臂承担对方全身的重量,根本匀不出手格挡;惊震谷
众人见状,齐呼:「弟子恭迎长老!」那人足尖勾入心口,仿佛蹴中一团又滑又
韧的鲨鱼皮,踢之不穿,只勾得耿照双脚离地,拱背斜飞,整个人倒摔入迷阵中!

  「荒魔」平无碧凌空一翻,稳稳落地,看着那名黝黑少年撞翻桌凳、被少女
抱坐在怀里,「泼喇!」一振袍袖,手负于后,鹰钩鼻中微微冷哼。桌阵之间隐
有一丝云蒸扰动,仿佛炎夏午后晒热了的空气,尤其少年坠地的瞬间特别明显。
那是阵基动摇的征兆。

  若说耿照以心口相就,赌的是碧火神功护体之能,换取入阵避祸的机会,那
么平无碧便是投石问路,利用这名陌生少年,探一探号称奇宫百年来「阵法第一
奇才」的底。毕竟阵中那位师侄名头忒大,龙庭山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是
小心为好。

  身为惊震谷三位披绶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位,平无碧在派系里极是活跃,他的
亲传弟子路野色完全继承师尊积极进取的行事作风,因而领先群伦,掌握了毛族
杂种的逃亡路线,甚至独力追踪,最后才落得身死收场。

  野色,师傅不会教你白白牺牲的。新的时代……就快要来临了。

  他咬牙冷笑,清了清喉咙。

  「尊长驾临,不闻不问,这是你们风云峡的规矩?」连喊几声,才听一把阴
恻恻的声音自方桌间传来:「奇宫门下,没有以下犯上的」尊长「,平长老。还
是你要说这帮小丑千里追杀,与你平长老、与惊震谷无有关系?」

  平无碧傲然冷笑。

  「聂雨色,我瞧你也是人才——」

  「好了好了,我出来便是,求求你别再说了。你们惊震谷的人,到底是上哪
儿学来这么蠢的一套?」

  飞入迷阵的耿照,终于明白风篁所言非虚。

  他清楚记得自己越过方桌的前一刻,打飞自己的那名华服老者、广场周围的
地貌景物,以及蜂拥而至的惊震谷门人……映入眼帘的,全都真实明晰,无半分
虚假。然而下一瞬间他便摔入雾里。

  那雾浓如堆厚的积棉,剎时天旋地转,连时间与距离感亦都失去,若非嗅到
弦子身上那股熟悉的处子馨香,脑后枕着她酥绵的娇巧盈乳,他连「苏醒」的感
觉也抓不真切。

  随着意识恢复,他听见阵外那华服老者「平长老」与人对答,却不知应答的
一方说了什么。说不定风篁听他说话也是这样——才想着,平长老便说出了「聂
雨色」三字。

  ——聂雨色。「天机暗覆」聂雨色!

  (他是……他是沐四公子的二师兄!)

  眼前陡地一亮,浓雾瞬间消失无踪,仿佛被一气吸了个清光。

  耿照举手覆额,努力适应阳光,朦胧中只见周围密密麻麻围满了惊震谷的门
人,远方茶棚的另一头,似有人端坐桌边,手里还提着茶壶,可能一下从雾中被
拉到艳阳底下不太习惯,手僵在半空忘了收回,茶壶盖「匡当」一声掉在地上。

  附近的惊震谷门人怒目而视,依稀听得那人说「对不住对不住」、「别瞧我
别瞧我,我喝茶的」,赶紧弯下腰来,满地找茶壶盖子,低沉的嗓音十分耳熟,
正是那名自称「风篁」的男子,相貌却看不真切。

  耿照心底始终保有一份合理的怀疑,并未放弃「风篁与阵主乃同一人」的可
能,至此才确定风篁非是摆设迷阵之人,而且真的都在喝茶。

  阵中央的方桌上,一名瘦小的黑衣男子盘腿而坐,也只占了半张桌子,桌上
放着一只棋墩、两盅棋子,却无打谱或对奕的痕迹,光滑油亮的棋墩上摆满了近
一尺长的竹制算筹,耿照一眼便认出是刺入那锦衣尸路野色心口的致命之物。

  瘦小的聂雨色无疑是风采照人的美男子,一如指剑奇宫的传统。

  同样是好看的男人,风云峡的沐四、聂二却硬生生比惊震谷的那帮绣花枕头
要好看得多。此际益发明显,甚至令耿照有些不忍卒睹:惊震谷的弟子注重打扮,
锦衣绣带、服饰精洁,但聂雨色便只一袭黑袍,衣料虽也结实讲究,形制却不过
份华美,与旁人相比,反而显得低调而从容,自有一股贵公子的气派;头发梳理
齐整,髻子却是随手挽起,扎条黑绸带了事。他绝不肮脏,只是无意于外表装扮,
黑袍、白裤、黑靿靴,出乎意料地与他苍白的瘦脸十分合衬。

  那是张适合鄙夷、蔑笑,毫无节制与节操地嘲弄他人的脸庞,此刻他就正在
这么做。平无碧气得发抖,但众人皆知聂雨色非常危险,绝不能因为他自行现身
便掉以轻心,无论长老或门人,谁也没敢贸然走进方桌之内。

  「……韩雪色呢?叫他出来!」

  「我不要。」

  「但凭你们几个,岂能与奇宫上下抗衡?我劝你——」

  「我不听。」

  「魏老儿已死,你以为龙庭山还是风云峡的天下么?」

  「嗯。」

  「这句话没有要你回答!」平无碧额上青筋暴跳:「你」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嗯「。」

  「聂雨色——!」

  老人面色丕变。谁也想不到,接下来他竟仰头大笑,抬脚跨入方桌范畴,重
重踩落!

  「轰!」桌阵之内,仿佛天崩地裂,耿照全身气血翻涌,痛苦的程度远比被
踢中心口更甚,仿佛被巨人抓起来用力摇晃,即将粉身碎骨,偏又无法脱离——
被撕裂的阵形空间开始扭曲,空气像被煮沸了似的不停扰动。阵中央的聂雨色露
出痛苦的表情,汗如泉涌、摇发披面,咬牙道:「平……平老儿!你……你这是
什么伎俩!」

  平无碧长笑道:「再巧妙的奇门阵法都有个天生的克星,便是光天化日!这
种迷人耳目、眩惑人心的东西,本不该在白日里施行。况且阵域越大,破绽越多,
你布下这十数丈方圆的迷阵,简直是笑话!」提运内力踏出第二步,迷阵摇摇欲
坠,聂雨色被一股无形之力压在案上,老人每一步仿佛直接踩在他背心,跺得他
嘴角溢红。

  惊震谷的不传之秘「呼雷剑印」本擅于破魔障、除心弊,是一门内修而外显
的绝学。聂雨色与平无碧毕竟有修为上的差距,加上剑印迷阵天生相克,有此结
果并不意外。

  「你恐怕不知,一天之中,阳光最炽烈的并非午时,而是未、申相交。我忍
受你的无礼粗鄙,刻意等到对你最为不利的天时才动手,你死也不冤!」

  平无碧目露恨火,却笑得洋洋得意,运起十成功力,最后一记「呼雷剑印」
轰然落地;碎裂声中,一阵怪风以广场为中心向外刮卷,掀尘如浪,久久不绝。
就连身为阵法大外行的耿照也能清楚察觉:迷阵破了!

  「孩儿们!」

  志得意满的碧鳞绶长老举起手,品尝着胜利的滋味。自从风云峡与毛族贱种
宰制龙庭山,他们已忍得太久太久,几乎忘了何谓「尊严」。「将鳞族的叛徒碎
尸万段!至于毛族的僭位杂种,咱们将它绑回龙庭山告慰先人,再一刀刀活剐了
它!」

  众门人齐声欢呼,争先恐后冲入方桌,仿佛怕跑得慢了,连聂雨色的一片肉
屑也分不到。平无碧被两侧奔过的弟子带得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

  「呼雷剑印」是极耗内力的武功,如「不堪闻剑」一般,无法随意运使,一
击不中,恐怕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一息之间连出三记剑印,遍数惊震谷百年群英,
也罕有如此施为者。

  老人瞇着眼睛,欣赏胜利在望的美景,忽觉不对。

  (奇怪!怎地……怎地不见聂雨色的尸首?他们砍的是什么?)

  念头一起,周围空气生出奇妙的扰动,仿佛隔着热气视物,景象蒸腾不休。

  ——迷阵!

  他猛然转身,视界被一小片白皙额头占满,接着心口剧痛,低头见一根竹筹
刺入胸膛,裹着腻滑深入。平无碧摇晃身体,疼得挤不出一点气力,才明白何谓
「锥心之痛」。

  「平长老,十丈方圆的」天焕三辉阵「决计不是笑话。你觉得好笑,是因为
你太无知。」瘦小的黑衣男子淡道,竹筹缓慢而持续地深入着。「还有,奇宫之
主从不逃亡,命我专程等在这里,是为亡你惊震谷。经此一役,相信龙庭山上,
会有不同的想法。」

  平无碧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惊恐地发现除了生命流逝,迷阵仍持续束缚他
的身体。「天焕三辉阵是钓饵。」聂雨色懒惫道:「我在村中各处设下最简单的
幻惑之阵,唯一的作用就是迷人耳目、眩惑人心;这种阵法的威力很弱,影响又
小,就算中了,感觉就像一晃神打了个盹,没什么杀伤力。正因幻惑之阵是最根
本、最基础的迷阵,退无可退,光天化日这个罩门,对它的影响可说是微乎其微。

  「根本之物不管再微弱寡少,都是力量的来源。如我风云峡一系就算只剩三
人,奇宫正位也绝不易主。你们这帮老而胡涂的蠢材,非要拿命,才能学会这么
简单的道理么?」

  他手握竹筹,将老人转了个身,仿佛老人是转经筒一类,而非汩血剧颤的垂
死肉身。也许在聂雨色看来两者并无分别。

  方桌——该说是「天焕三辉阵」——之间,惊震谷门人赤红双眼、彼此砍杀,
舍生忘死地战斗着。

  对他们来说,眼前之人全是「聂雨色」,亟欲杀之而后快……很快的,方桌
间剩下不到十人,两两捉对厮杀,战得遍体鳞伤,似还分不出胜负,耿照认得的
仅余那名白衣青年,他阴险的师弟柳岗色则不知所踪;而黄衫少年早已身亡,四
肢扭曲如傀儡坠地,胸腹均被剑气洞穿,骨碌碌地冒着血。

  就这样,平无碧眼睁睁看门人自相残杀,颤抖着断了气,死后双目犹不能瞑。

  聂雨色扔猪肉似的把尸体摔上案头,从容穿过相互砍杀的人们,踱回摆放棋
墩的方桌,轻轻巧巧跃上桌顶,盘膝坐定,将算筹扫至一旁,拈棋吟道:「宫棋
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巡拾玉沙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星」字方落,众人倏醒,见长老惨死、黑衣死神却在一旁托腮打谱,吓得
魂飞魄散。也不知谁起的头,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惨叫,侥幸存活的弟子争先恐
后冲出方桌,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没命地往村外逃。

  喧哗还未去远,陡地村口传来震天轰响,火光硝烟直冲天际,依稀有人形及
肢体炸上半天高,惊震谷此行的幸存者尽数罹难。

  「这……这也是阵法?」耿照喃喃脱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火药硝石,我在村口埋好了的。」聂雨色奇怪地瞥他一眼,仿佛觉
得这问题很蠢。「阵法这么好用的话,我早开酒楼饭馆了,还在这儿瞎搅和?碍
事之人都已除去,现下,也该轮到你们啦。」

  第九八折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耿照闻言一凛,见周遭景物仍不时轻动,迸出蝉翼摩擦似的细响,碧火真气
的灵觉始终保有一丝莫名危悚,非是聂雨色说笑而已。

  (迷阵……尚未撤去!)

  平无碧的穿心一蹴并未伤及筋骨,疼痛过后,他把握时间调息,扶着弦子的
肩臂挣扎而起,却不敢离开脚下三寸方圆。平无碧内功不俗,同出指剑奇宫,对
五行术数等不可能毫无涉猎,在这位「天机暗覆」的奇门阵法之内亦讨不了便宜,
此刻迷阵既未解除,恐怕除了脚下,更无一处安全。

  「聂二侠,」他遥向桌顶的黑衣公子一拱手,未敢失了礼数:「在下耿照,
忝为白日流影城七品典卫。贵我两家同属正道七大派,历来交好,在下与令师弟
沐四侠颇有交情,日前方于越浦城内一醉,也算自己人了。若有误会,愿与聂二
侠赔个不是,望二侠海量汪涵,莫与我等计较。」长揖到地,执的是晚辈之礼。

  聂雨色单手托腮,眼皮翻也不翻,「啪!」拈子定星,自顾自的下将起来。
「自己人?这一地横死的,哪个不是自己人?我专杀」自己人「!」啪的一声烈
响,又一枚棋石落秤。耿照微怔:「这人好不讲理。」忽听聂雨色道:「我问你,
那匹马是不是你的?」耿照老实点头:「是在下之马。」

  「追着马来的小娘皮,也是你的人?」

  「是……在下的朋友。」他不能肯定聂雨色是否意有所指,「你的人」云云
不免有些尴尬,抓了抓脑袋,面上微微发热。

  「啪!」聂雨色再落一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死也不冤了。路野色那
蠢货异想天开,抢你的马来冲我的阵,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怀璧都
有事了,这马忒大一匹,死你个三两回的也算公道。此其一也。

  「其二,那小娘皮既来追马,又不追个全,与路野色胡搅蛮缠,双双闯入阵
中,害我不得不将这」天焕三辉阵「向外拓开一丈,以防路野色逃出。可知这一
丈之差,有天地云泥之别?」越说越怒,显然这一丈之差影响甚巨。

  耿照本想道歉,但今日亲睹阵法之奇,直是大开眼界,禁不住问:「向外拓
一丈,有什么差别?」

  聂雨色重重一哼,怒不可遏:「阵拓一丈,害我不得不将闲杂人等纳入阵中,
又不能都杀了,令耳目清静……丑,实在是太丑!我精研术数十余年来,临阵施
为,没发动过这么丑的」天焕三辉阵「!」机灵灵一颤,似是想起白璧蒙尘,忍
不住背脊恶寒。

  「不好意思啊,都是我丑,对不住大家。那个我还有点事,可不可以……」

  茶棚另一头传来「闲杂人等」的咕哝,听来颇为沮丧。

  聂雨色理都不想理他,抬头射来两道狞光,冲耿照森然笑道:「你若想不死,
那也容易,只消告诉我,你是从何处学得……」

  「二位不好意思打个岔,我有点急事,在这儿实在耽搁太久……」

  「……我奇宫之独门绝技」通天剑指「,我可考虑放你一条……」

  「……两位聊得这么投机,要不要先放小弟出去,反正是丑……」

  「生路……」聂雨色突然转头咆哮:「你能不能别打岔?我正问着他哩!」

  「那先放我出去啊!」风篁也火了。「我不想听还不成么?莫名其妙!」

  聂雨色怒极反笑。「你就待到死吧!我偏不放。要水没有,咸豆也没有!」

  「是么?」风篁大笑:「既然如此,我自己出去!」

  铃声忽扬。

  风未扰动,一道匹练刀光横扫而出,原本四周不时轻颤、透着虚妄的景物瞬
间凝结,似被风压夯作一团,再无尺蠖之屈,才连同视界里的一切,被暴雪般的
刀芒一分为二——声音在刀光过后倏又出现。

  聂雨色所在之处轰然迸散,棋墩、算筹、棋盅,甚至盅里或墩上的黑白碁石
……位于方桌中轴的一切俱都两分,砍破迷阵的雪浪刀华同时也砍开了行进路线
上的所有实物,无分大小精粗;本应对剖的聂雨色早已不在原处,失去阵眼与阵
主的奇门幻阵剎时崩溃。

  那感觉很难形容,但耿照身子一晃,便知迷阵不复存在。肌肤表面、耳鼻窍
中仿佛残留一丝湿濡闷浸的奇异触感,然而除了汗渍血污,迷阵并未在他身留下
任何可感的实体。

  清脆的铃声渐渐沉落,却依然动听,而发声的铜制驼铃原是来自刀首的垂饰;
无论使刀之手如何有力沉稳,也不能使驼铃无声。会在刀上饰铃,是因为太有自
信、过于光明,抑或只是无所用心,纯然喜欢那自由无依的清脆声响?

  迷阵的扰动消失,耿照终于有机会看清男子的长相,才发现与先前的想象差
之千里:风篁是一名高大结实的中年男子,全不像文士儒者,满面于思、鼻作鹰
钩,糙如磨砂的肌肤被艳阳晒成油亮的红褐色,厚发又卷又硬,根本梳不成髻,
只能随意扎在脑后。若非有双爱笑不带沧桑的眼睛,让眼神比外表起码年轻了十
岁,模样便似西北常见的走荒漠客,满身抖不落的风尘。

  他披着一袭结实的长旧披风,防风的裹头长巾在颈间随意绕了几匝,束腕的
臂鞲一路缠到肘后,打着绑腿似的双股皮绳。发出惊人刀光的长刀形如新月,刀
弧却平缓得多,外鞘缠着厚厚的毛皮,长柄是标准的双手带;刀首末端的铜环之
上,果然吊了两只荔枝大的铜铃,铸造甚是精巧。

  耿照只看一眼,便知此人有毛族血统,他们强壮得像野兽,速度、气力以及
敏捷的反应均远胜常人。据说西山韩阀麾下的劲旅「飞虎骑」专门选拔这样的人,
故尔天下无敌,威名远播。

  深目高颧、行旅装扮的虬髯男子手按刀柄,忽然一笑。

  「我中计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计,不过是点小心机。」

  广场的另一端,聂雨色重新盘膝坐上最外缘的方桌,邻桌便是平无碧的尸首,
万不得已时抓起一扔,便是现成的盾牌。试出对手的能耐,他警觉地退到安全线
外——当然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结果。

  「若非如此,你也未免藏得太深。」

  黑衣公子换手托腮,另一只手撑着膝盖,饶富兴致地眺望着另一头的陌生人。

  「你这下是西山问锋道狂风世家的手笔,没记错的话……嗯,叫」散回风
「。据说狂风世家之刀质朴刚健,不重套路,以一息的出刀次数区分境界,」一
式散回风「代表入门,一息间只能全力劈出一刀,二式便是连出两刀,以此类推。
方才阁下那一手,却是几式散回风?」

  一吸一吐曰「一息」,本指极短的时间。

  而练武人之谓一息,除了计量时间速度,亦指一次提运内力之内所为,直到
力竭换气为止。一息间连劈数刀虽非难事,然而刀刀皆全力施为,压缩在这么短
的时间内接连并至,刀劲相迭,便十分骇人了。

  问锋道狂风世家昔日亦有「刀浪」的别名,狂风之快,尚不足形容那种明明
只与一人对敌、刀劲却迭涌而来的恐怖;一刀都接不下了,顷刻间连来数刀,谁
不丧胆?故尔称之。在金刀门柳氏崛起之前,西山夜炼、狂风俱为刀坛锋首,各
领一时风骚。

  风篁淡淡一笑。

  「以问锋道的算法,该是六式罢?」

  「喔?」聂雨色不禁挑眉:「二十年前,问锋道风老家主与柳氏金刀一战,
不幸落败封道退隐,再加上」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刀坛从此独尊西山金刀
门。当年风老家主落败之招,恰恰是」六式散回风「,适才你明显未尽全力,若
决心向柳家搦战,当能重振家声,君何流落江湖,甘心埋名?」

  风篁哈哈大笑。

  「你绕了半天,只想挖我的底。」

  他把玩着桌顶空杯,怡然笑道:「我十几岁上家道中落,家主封道归隐,我
的确有过这般想头,欲习得绝世刀艺,打败柳氏,重振狂风世家。

  「幸而遇见家师,经他老人家一语破障,方知虚名荣辱,皆违道心。我若日
夜想着报仇,想着柳氏金刀,今日断不能练至六式散回风的境界,纵使胜了金刀
门,难道日后便不会被余子所败?

  「聂雨色,我对你们指剑奇宫的恩怨没兴趣,我是真路过,坐下喝茶……算
了,不说这个,说了火大。你怕我泄漏今日所见,我便立个誓与你:想要风某泄
漏只字词组,须问我手中之刀!如此,你能放心了罢?」

  聂雨色对他始终忌惮。

  自风篁坐下,他便格外提防这名看不出深浅的汉子,还在路野色、甚至长老
平无碧之上。那「六式散回风」可说直接落实了他的怀疑,单以实力来看,此人
果然是今日最难缠的对手,威胁更胜那名内力浑厚、身怀本门绝学的耿姓少年。

  奇门阵法不比拆招应敌,须预作准备。「天焕三辉阵」是他精心设计,用来
对付惊震谷一行的陷阱,量身打造、准备充分,方能收此奇效。如今阵中染血,
阵眼又经「呼雷剑印」与「六式散回风」双重破坏,早已残破不堪,他亦耗损不
少内力,再难集中催动阵法。凡此种种,均不利于应付强敌。

  对聂雨色来说,「战」不过是手段,是拿来谈判的筹码,「和」毋宁才是真
正的目的。否则杀则杀矣,何必探他的底细?

  风篁也是老江湖,利害了然于心,见聂雨色眉间稍解,明白双方已有共识,
持刀起身,潇洒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聂兄,请。」转
头遥唤:「耿兄弟、弦子姑娘,咱们一道罢?路上也有伴。」

  聂雨色脸一沉。「姓风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篁摇手笑道:「欸,聂兄别误会。方才你也见了,惊什么谷的那帮子人不
由分说杀将上来,这位耿兄弟独力应付,也算是结下了梁子,他要出卖你,对他
没好处不是?再说了,他对朋友不离不弃,乃讲义气、铁铮铮的汉子,让他立个
誓言绝不泄漏秘密,也就是了,聂兄大人大量,何苦相逼?」

  聂雨色冷笑。

  「说得轻巧。这厮能使我奇宫不传之秘,却非奇宫之人,我不过要个交代罢
了。今日若易地而处,你能如此潇洒?」

  风篁想了一想,笑道:「聂兄若执着于此,那也容易。」从行囊摸出一本线
装簿册,缚上皮绳石块一扔,那薄册划了偌大圆弧,表示并无挟施暗器之意,才
「啪!」落在聂雨色身前另一张桌板;掉落时皮索绷开,册子恰被石块压住,页
角连同封皮泼喇喇地迎风翻动,似有一名持刀人形不停跳动。

  直到风停,赫见封面题着「敬录散回风谱」六个大字。

  耿照目力绝佳,书在半空便已瞥见,不由得失声叫道:「风兄!这……万万
不可!」

  风篁耸肩一笑,蛮不在乎。

  「家师曾说,门户之见,亦是求道的阻碍,便藏得秘籍无数,有多少练上手
眼身躯,又有多少练进了锋刃柄锷里?天下武学越练越少,大抵如是。聂兄,我
若以谱为质,能否换耿兄弟与我同去?待我手边事了,咱们约期一聚,我亲自带
上他与贵宫交代。」

  耿照听他说得入情入理,才知他考虑周详,心中感动:「我与风兄萍水相逢,
尚说不上交情,他却一心回护,唯恐我一人独对奇宫,不免要吃大亏。」正欲辞
让,却听聂雨色哼笑:「看来你师傅教得好啊,这桩闲事你是管定了。却未请教:
令师是何方高人,竟敢指点江湖,发下」天下武学越练越少「这般豪语?」

  「聂雨色,我处处相让,可不是怕了你。殊不知行走江湖,最忌辱人尊长么?」
风篁听他对恩师大有讥嘲之意,笑容一凝,眼中已无笑意,抱刀朝北面一拱手,
森然道:「我乃靖波府云都赤侯座下第二弟子,人称」朔刀「风篁!阁下一心求
战,风某敢不奉陪!亮兵器罢!」

  聂雨色冷冷一笑,拈起一根算筹,右臂平伸,直指如剑。

  「奇宫门下,不用兵器!姓风的,上来受死罢。」

  他在龙庭山素有「黑衣死神」之称,冷血无情,人皆惊惧,所恃绝非阵法而
已。聂雨色的修为在「风云四奇」中仅次师兄,单以剑术论,未必在少年老成、
内力造诣冠绝群伦的秋霜色之下。

  风篁见他摆出架势,竟是渊渟岳峙,法度森严,周身上下俱是锋者所独有的
专注与执着,更无一丝破绽,胸中豪气顿生,大笑:「好!这一路便有刀山火海,
我也来会你!留神了!」

  不管有无阵局,大步疾冲,披风「泼喇!」飞展如鸟翼,靴下激尘,十余丈
的距离眨眼便冲过中线,令人错生贴地翔掠之感;疾行间曳光出鞘,唰唰两道耀
眼刀芒交错旋出,第三刀却后发先至,但听铃声一动、倏又戛止,长刀已自身侧
脱手飞出,急旋如电,径取聂雨色的人头!

  问锋道刀出无悔,威力绝强,专克天下机巧。聂雨色正全心提防那霸道的
「六式散回风」,孰料实刀横里旋来,刃薄难辨,竟还先于刀气;侧身一让,堪
避过断首之厄,原本完美的体势破绽百出,而刀气又至。

  「嚓」的一声算筹断去,第一道刀气倏然偏转,聂雨色手中变戏法似的生出
另一支算筹,运劲直刺,竹筹抵不住刀气剑气悍然对撞,迸成齑粉,震得虎口鲜
血长流,血珠旋被风压绞碎,酾成一空血雾;被撞散的刀气则飞窜如蛇,削得椅
凳唰唰作响,弹落遍地锐角。

  暗红色的血雾挥开,风篁一跃而出,刀鞘反抡,聂雨色及时变出一支算筹,
却无挑刺格挡的余裕,「喀喇!」脆弱的竹筹迎风摧折,不及扔去,托掌径迎,
裹着厚重毛皮的刀鞘砸入掌心,将不知何时出现的三枚算筹悉数砸断。

  雄浑的劲力贯臂透体,聂雨色浑身气血一晃,喉头顿甜,生生咬住满口腥咸,
切齿暗赞:「第四刀犹有沉劲,不愧是」六式散回风「!」说时迟那时快,风篁
趁他抓住刀鞘,冷不防猱身欺近,右手五指一并,贯中而出!

  两人几已贴面,这短兵相接的第五刀贯破黑袍,指尖却空荡荡的不着边际。
风篁暗叫「不好」,那张讨人厌的苍白瘦脸自身畔倏起,宛若幽灵,胸腹间衣布
完好,哪有手刀的痕迹?

  (隐沦之术!)

  恩师曾说过,道门中有一门移花接木、缩地腾挪的幻术,虽不是真将身子变
作他物,或速于飞空,而与戏法杂耍相似,皆为障眼法门,却不可大意轻敌。
「高手修为精深,意志坚定,这」隐沦之术「纵迷心智,不过一瞬而已,又有何
用?」他对这种外道方伎甚感厌恶,忍不住质疑。

  恩师淡淡一笑,神色平和。

  「高手过招,胜负也只一瞬。他要欺你,本不图多。」

  ——这家伙,从开始就没想认真较量!

  (可恶!)

  然「散回风」刀刀皆为全力,就算五刀落空,最末一刀仍有石破天惊之威,
当者无幸。

  正欲出手,见聂雨色左手食指一弹,虎口迸出的血珠凝于半空,忽地变尖变
长,明明眨眼飞快,这一瞬却仿佛突然静止,风篁眼睁睁看那粒血珠被拉成血箭,
末端仍连于他白惨的指尖,不住地抽细抽长,最后竟成了发丝模样。

  聂雨色手指一递,时间又恢复运转,血尖刺入风篁左肩,一串饱腻的血珠沿
丝透入,连那道血丝线也抽离指头,如鱼线般收卷入体,仿佛原本便是出自风篁
体内,而非从聂雨色手里射来。

  异血入体,风篁全身一凝,竟动弹不得,蓄满的内力无从散去,嗤嗤几响,
刀气自肩臂破体而出,锐利的创口爆出大蓬血雾。风篁闷哼一声,嘴角溢血,奋
起余力抓住聂雨色,忽露笑容;聂雨色一时挣脱不开,面色丕变。

  聂雨色的「禁血阴雷」不能算武功,也非正统术法,却是撷取两家之长合于
一炉同冶,发前人之所未发,堪称别开生面。鲜血对术法本有奇效,外来异血既
可破阵,术者自身之血亦有风助火势、借命增幅的效果。

  他以左手雷诀发动禁术,将血打入风篁体内,一息之间该能完全封住其行动,
孰料风篁仍有余力,不禁暗叹:「这厮的修为果然不止」六式散回风「,最少在
七式以上!」挣脱时已慢一步,脑后异响嗡然,似是那柄旋开的薄刃长刀又转了
回来,灵台倏清,想起色目刀侯的绝技,心底凉透。

  ——驼铃飞斩!

  风篁脱手掷出的,竟是一记回旋刀!

  一击不中回头取首,本是将一刀作两刀使的妙法。风篁隐瞒「七式散回风」
的修为留作后手,并未全出聂雨色的算计,然而借由「驼铃飞斩」的回旋刀势,
将一息间的杀着由六式提升至八式,却非他所能预料。

  「怎么算都漏了一式啊!」

  聂雨色闭目苦笑,颈背刺痒汗毛飞断,正是死兆临头,手中不知何时又滑出
一枚算筹,不管不顾,直刺风篁的胸膛,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飙至,撞正刀锋,长刀失了准头,自他的右肩臂斜
斜掠开,拉了道长口。聂雨色眉头微皱,径取风篁心口,算筹将刺入的当儿,一
人及时抓住风篁的背心向后滑开,堪解洞胸之厄,正是耿照。

  聂雨色冷哼一声,并指为剑、连环进招,每每从绝难想象的方位刺来,耿照
单臂遮护风篁,初时忽拳忽掌,终不敌「通天剑指」刁钻,末了亦以剑指相应。

  两人进退合节,仿佛为此对练过千百回,拆得丝丝入扣,聂雨色以一式「指
鹿为马」疾刺他双眼,食中二指才到中途,忽改道胸前「膻中穴」。耿照翻掌欲
拦,蓦地福至心灵,仰头一让,剑气贴面而过,几乎将鼻子削落。

  一剑落空,耿照拉风篁踉跄后退,聂雨色剑指向地,却不进逼,嘴角泛起一
丝蔑冷,瞇眼笑道:「你是哪位长老的私传弟子?」影魔「冰无叶,还是」匣剑
天魔「独无年?山上那帮」色「字辈的废物能接我十招而不败的,可说半个也没
有……原来,是在外头藏了一个!」笑容一凝,杀气大盛,衣发「泼喇!一声无
风自动。

  风篁亦为之神夺,感应气机,不由得汗毛直竖,心下骇然:「这厮竟有如此
霸道的杀气!若全力发出一剑,须以几式散回风才能接下?」他尚余一式之力未
发,陡地挣脱耿照臂持,闪身掠出,将鲜血咬在口中,狠笑道:「姓聂的,我来
陪你玩玩!」

  「散回风」本是摒除机巧、以力决胜的武学,置之死地威力反增,风篁这平
平无奇的一记手刀不带风声,穿越烟尘而不沾,于极静中倏然位移,周遭景物仿
佛顿止;明明动作快绝,轨迹却一一映现,无不分明。

  聂雨色不为所动,凝力提指,地面沙尘随之冉冉上升,指尖剑芒隐窜,气机
遥遥罩住电掣般无声飞近的披风乌影,指间压力催增,如绷弦不住震颤,背后似
有黑翳铺天盖地而来;刀气逼入的一瞬间,剑芒便欲脱手。

  忽然一道人影闯入两人当中,竟是耿照!

  (好……好快!)

  风、聂俱都一凛,一怔之间,刀气剑芒微微一滞,耿照把握这千金不换的一
霎,铁掌双分,各自缠上剑指手刀,左旋右引,欲将两道宏大的杀人气劲偏开,
否则光是两劲相撞,产生的威力便足以震断三人心脉!

  「你……坏事!」聂雨色见他弄巧成拙,不由切齿。

  以他计算之精,岂不知这击两人俱是催谷内力,压缩气劲至极,以产生坚逾
金铁的破坏力,若正面撞实了,便如两只金钟交击,无论胜败若何,双方都将承
受冲击力道的反馈;以二人目下状况,绝对是两败俱伤。

  聂雨色在出手的剎那间,精确估量过「散回风」的刀劲特质,有七成的把握
能后发先至,押注赌了这一把。孰料耿照横里杀出,将双方劲力引去,要改弦易
辙也来不及了,若耿照化消不了劲力,不但刀气剑芒将在他身上齐齐爆开、硬生
生炸了个血肉模糊,连风聂二人亦不可免。

  风篁发觉不妙,拼着损伤功体欲撤劲力,不料喉头一甜,嘴角溢出黑血,刀
气骤然增幅,隐隐有乱窜之象。聂雨色沉声低喝:「莫……莫再作为,都由他了!」
冒险开声的代价,当场喷出一口血雾,适才催动阵法的伤疲一齐迸发,白面益青,
剑芒随之失控。

  耿照夹在两人当中,被两股迫人的气芒压得口鼻溢血,勉强靠着「白拂手」
化消压力,片刻不敢稍停。然而以他的功力,也只能以导引旋绕、化消双向的冲
击,未能化去刀气剑芒自身,两股巨力反借由螺旋之势,不住旋转增幅。

  耿照只觉气血翻腾,浑身滚烫如沸,随着外在压力的增加,碧火神功也仿佛
被逼着挤出体内的所有潜力,每觉酸、热、痛、麻……再难忍受时,便有一丝劲
力由莫名处被抽出,勉强抵住左右两股不断增强的压力。

  他渐渐无法保持清醒,咬牙爆汗、双目赤红,齿缝间迸出伤兽般的低咆,凭
本能与两股劲力苦苦抗衡,犹如在洪水边缘抢筑提防:每当洪流漫荡,即将淹盖
进来,碧火神功便把堤防加高尺许;不多时水位随之攀升,堤防只好继续增高…
…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耿照虎吼一声,双臂一振,猛将刀气剑芒弹开,仿佛堤
防内不知不觉蓄满了水,最终高过堤外积洪,开闸的瞬间,竟将滚滚洪流冲了开
去!

  唰唰两声,刀剑二气如松开的牛筋、脱困的蛟龙,呼啸着自他臂间交错而过,
平沙扫尘,各至三丈开外,通天剑锐而及远,回风刀裂地如犁,胜负难分。聂雨
色登登登连退几步,单膝着地,面色煞白。蓦地蓝影一晃,冷锋直指咽喉,却是
一旁弦子调息复原,抽出灵蛇古剑掩杀而至。

  「慢!」耿照吐气开声,挽住踉跄倒退的风篁。

  弦子收剑飘退,剑尖距聂雨色的咽喉仅只分许。「黑衣死神」满脸衅笑,不
见丝毫惊慌,仿佛耿照这一喊救下的是弦子,而不是他。

  弦子退回耿照身旁,慎防聂雨色再使什么手段,侧首问:「你有没怎样?」
耿照全身大汗淋漓,仿佛自水中捞起一般,活动活动臂膀,暗自提运内功,只觉
浑身力量盈满,似欲透出毛孔,自己也觉奇怪:「没……没怎样。我觉得好极啦,
似乎……似乎没这么好过。」

  风篁唾去一口血污,苦笑道:「你好,我可就不好啦。合着今儿日子不对,
怎地邪门的事特别多?」见聂雨色缓缓站起,挣开扶持,挺身道:「来来来,适
才有人捣乱,这一局不算。咱们再来打过!」他吐去瘀血,运功内视,身子当无
大碍,聂雨色却是面白如纸,若第二回合重新较量,大有优劣逆转的况味。

  忽听一人道:「且慢!诸位请住手。」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驯,仿佛觉
得十分无趣。但见两人自茶棚中走出来,当先的是一名白衣公子,金冠束发、足
蹬鳞靴,手持一柄水磨玉折扇,扇柄流苏上缀着一枚名贵的蜜结伽罗。

  这伽罗乃伽楠香木所生,多产于南境燠热的深林之中。伽南木长成后,近树
根处结有树穴,大蚁寄居其中,食石蜜而遗渍,久而久之,香木受石蜜之气而凝,
逐渐成香。香胎结成后树便枯死,称为「伽罗」,又以蜜结伽罗为上品。流影城
之中时常采购,耿照素知其珍。

  白衣公子身后,跟着一名戴着薄罗面纱的妙龄女郎,露出面纱的半截鼻梁又
高又挺,眉眼便如远山,钟灵毓秀、难绘难描,虽未全现面目,光是这半张脸蛋
已堪称绝色。女郎生得高挑,身段曼妙自不待言,衣着亦十分华贵,尤以一根银
灿灿的鳞纹带子束腰,更衬得葫腰盈盈,不失圆熟腴润,既端雅又诱人。

  耿照只觉她身形眼熟,见白衣公子手挽佳人状甚亲昵,料想是他人内眷,不
敢多瞧,一时想不起于何时何地见过。

  白衣公子拉着女郎信步而来,弯腰拾起一支凤头金钗,以衣角擦净沾尘,笑
顾女郎:「喏,阿妍,多谢你的钗儿。这不是替你拿回来了么?」女郎浓睫瞬颤,
似是一笑,未见其唇抿勾画,已觉嫣然。正要伸手接过,白衣公子调皮一闪,笑
道:「别忙,我给你簪上。」轻轻往她发盘上一送,微调了调高低,怡然道:
「好看。当真好看得紧。」女郎玉靥飞红,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又望向不远处
的三人,羞意更浓。耿照心想:「原来是他掷出金钗,免去聂雨色断头之厄。」
适才那一掷劲力不强,难在方位奇准,回旋刀势又快又急,却一碰便给弹开了去,
可见他手眼、巧劲皆有独到,非同凡响。

  白衣公子拍去灰尘,对耿、风二人一拱手,笑道:「风篁兄、耿兄弟,今日
在此巧遇,也算有缘。江湖道上奔波,难免刀兵相向,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二位若然不弃,便由我来做东,且饮一杯如何?」聂雨色又啧的一声,面出不
耐。

  风篁盯着白衣公子好一会儿,喃喃道:「你……你是……」支吾一阵,不知
该如何开口。

  以他惯见江湖久经风浪,实不该如此失态。

  然而非但耿照不觉他失礼,连聂雨色与那白衣公子也明白他何以失常——因
为白衣公子与风篁一样,有着一张黝黑粗犷、充满异族风情的奇异面孔。

  那是张绝不该出现在以「鳞族纯血」著称、君临东海之指剑奇宫内的面孔。

  白衣公子年约三十,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红褐色的肌肤细腻得无一丝痘瘢,
笑起来颊畔有浅浅的梨窝,带着一丝孩子气。充满野性的轮廓,使他的眼神兼具
危险魅惑,狮鬃般的粗硬褐发明明梳理齐整,仍予人放荡不羁之感。

  他的打扮与沐云色、聂雨色,甚至与惊震谷的门人近似,都是优雅风流的翩
翩佳公子,然而配上粗犷野性的长相,不知为何却不显扞格,反而更能凸显他与
众不同的英挺。耿照一眼便猜到他的身分,只是万料不到会此地遇见。

  那公子盛情邀约,仿佛没想过会被拒绝,兴冲冲牵着女郎转身,欲请店家备
酒上菜;走出几步才蓦然想起,「哎呀」一声,玉骨折扇轻击大腿,停步回头,
举扇拱手道:「瞧我,都忘了自我介绍,这是什么记性!在下龙庭山韩雪色,万
望风兄、耿兄弟二位恕罪。」

  五人入得茶棚,拣了张大桌坐定。

  韩雪色居主位,与那戴着面纱的美丽女郎并肩同坐,耿照、弦子与风篁三人
于下首各据一边,风篁为示友好,将佩刀连同行囊搁置在茶铺门边。聂雨色则盘
腿坐于邻桌上自斟自饮,瞧都不瞧这里一眼,嘴角兀自挂着轻蔑的冷笑,仿佛觉
得与「敌人」同桌愚不可及。

  茶铺的掌柜伙计早在聂雨色布阵前,便教韩雪色打发去躲起来了,这时才出
来招呼饮食。韩雪色随手取银锭打赏,竟未使过铜钱,出手异常阔绰,也难怪他
们尽心尽力伺候,不敢慢怠。

  「云都赤侯府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只是难得下山,迟迟未得登门,求教于
刀侯前辈。」韩雪色双手捧起粗陶杯子。「今日见风兄豪迈慷慨、刀法超卓,方
知刀侯府侠义肝胆,更在传言之上!来,贵我两家之谊,由此杯伊始!我敬风兄。」

  指剑奇宫是东海四大剑门之一,刀侯府无论声名或资历,都远不能与传承数
百年的奇宫相比,「九曜皇衣」韩雪色之名更是轰传天下,剑界讲起「东海三件
衣」来,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风篁见惊震谷平无碧、乃至聂雨色等人神态倨傲,不想奇宫之主如此平易近
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再加上同是西山毛族后裔,不由大生好感,举杯道:「宫
主客气。想来风某也有不是,得罪之处,望请海涵。」仰头一饮而尽,倒转杯口,
示以无余。

  邻桌聂雨色阴恻恻一笑,自言自语。「虚伪啊虚伪啊,这世间怎么如此丑陋?
大家说话都跟放屁一样啊,真是令人绝望。」

  风篁面颊抽动,笑容僵在脸上。韩雪色面上也不好看,回头道:「聂师兄,
你这是在同本座说话么?」聂雨色放落杯子,恭恭敬敬道:「启禀宫主,属下只
是伤春悲秋,一时有感而发,没在同谁说话。」

  「那就好。不过现下有贵客在,你可以晚些再伤春悲秋么?」

  「属下遵命。」盘坐在桌上的黑衣男子把头深深压进腿间,额头都贴到靴帮
子上了,仿佛从后脑勺发出的闷钝声音虽然恭顺,动作却充满恶意。耿照一口茶
差点喷将出来,所幸浑厚的碧火功及时压抑,才不致出丑露乖。身旁风篁却无独
步天下的碧火神功,只听「骨碌」一响,生生将热茶咽入腹中,怕连肠子都烫熟
了。

  韩雪色尴尬一笑,亲自执壶为众人斟满,举杯相酬。

  「耿兄弟年纪轻轻,修为却如此不凡,适才排纷解斗的胆色与本领,都是一
等一的高明,令人好生敬佩。流影城竟有如此人才,怪我久未出江湖,见识忒浅。
来,今日相识,豪兴遄飞,你我干一杯!」

  背后聂雨色连连摇头:「可惜啊可惜啊,酒里没加蒙汗药。药倒了抓回去严
刑拷打,才知道是谁家的奸细。」耿照早有提防,陶杯就口没敢饮下,一旁风篁
「噗」的一声全喷出来,咳声连连,不住捶胸。弦子好整以暇捧杯轻啜一口,对
风篁道:「在外头别吃东西。喝茶不妨的。」

  韩雪色回头。「聂师兄,怎么你很想给人下蒙汗药?」

  「启禀宫主,属下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韩雪色翻起一只空杯斟满,推在他脚边:「喏,下。」

  「下什么,宫主?」

  「蒙汗药。」韩雪色双手抱胸,一点都不像在说笑。

  聂雨色默然片刻,从腰带间摸出个小纸包来。耿照几欲晕倒:「……他居然
真的有!」聂雨色将粉末点进热茶,正要收起,却被韩雪色叫住:「倒完,我见
包里还有剩。来,别那么小气,都下了。」

  「启禀宫主,用不着这么多的。」黑衣男子难得正经地解释起来:「再多放
些,就稠得跟碗杏仁茶一样了,猪都不喝的。宫主明察。」

  韩雪色抱胸冷笑,抬了抬下巴,聂雨色只好把粉末一股脑儿倒完。

  「启禀宫主,全都下了。」

  「很好。如果等一下你突然又想说话,记得把这杯喝了,明白不?」

  「……猪都不喝……属下明白。」

  接下来果然清静多了。

  韩雪色博学强记,甚是健谈,风篁行脚天下磨练刀法,见识亦十分广博,两
人相谈甚欢,耿照亦听得津津有味。那名唤「阿妍」的丽人始终傍着韩雪色,抬
望他的清澈眼神充满少女般的倾慕,从头至尾不发一语,端坐的姿态却十分高雅,
举止合宜,令人望而生敬。

  聊了一会儿,韩雪色笑顾耿照:「耿兄弟内功如此高强,堪称炉火纯青,不
知是哪位高人的门下?」耿照心想:「定是沐四公子为我保守秘密,韩宫主迄今
不知我与琴魔前辈之渊源。」想起当夜沐云色殷殷提点,大为感动,益发审慎,
拱手道:「在下幼年曾遇一异人,点拨过几日武功,受用至今。可惜异人并未留
名,竟令弟子无有师承,甚为遗憾,让宫主见笑了。」

  他一向不擅说谎,索性用老胡编造的版本,日后韩、聂等听闻不觉云上楼之
事,前后兜拢,方无破绽。韩雪色以为他不欲言明,也不生气,抚扇笑道:「耿
兄弟本领出众,难得的是如此谦怀,令人钦佩。是了,耿兄弟既来华眉县,莫非
独孤城主便在左近?」

  耿照摇头。

  「敝上有命,在下暂调镇东将军府,为慕容将军办差。此番前来乃奉将军号
令,前来接应一位李姓同僚,返回越浦复命。」对面风篁眉目一动,抬起头来,
耿照微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两人交换眼色,俱都了然于心。

  那覆面女郎阿妍听得「将军」二字,「呀」的一声,身子微颤。韩雪色轻握
她腴润的藕臂,低问:「怎么,身子不适么?」阿妍摇摇头,细声道:「没事,
只……只是有点头晕,不碍事。」

  韩雪色柔声道:「我让阿娥伺候你歇息。」阿妍一径摇头,神态温柔而倔强。
耿照亦觉熟悉,只是仍与她曼妙的背影一般,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望了风篁一眼,起身拱手:「韩宫主,在下尚有公务,不克久留。」取出
一封关条,双手呈上。「我与沐四公子乃至交,对奇宫之事略有耳闻,不当几位
是外人。宫主与聂二侠若然信得过在下,不妨前来越浦一聚,越浦城外有三千谷
城铁骑驻扎,江湖人亦不敢造次,在三乘论法结束之前,诸位可安心饮上几日几
夜,既不用餐风露宿,亦可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韩雪色从容接过,收入怀中,笑道:「只消耿兄弟答应一件事,我们今日即
刻动身,指不定明夜城中,便与耿兄弟喝个烂醉。」耿照一愣:「什么事?」

  「」韩宫主「三字生份得紧,切莫再提。」韩雪色笑道:「我痴长你几岁,
忝颜僭尊,你喊我一声」韩兄「,我喊你」耿兄弟「行了。我只与自家兄弟吃酒
时,才肯醉的,与外人饮酒不过三盅,从无例外。」

  耿照再不推辞,抱拳唤道:「韩兄!」

  「好!」韩雪色起身把臂,两人相顾大笑。风篁也趁机告辞。

  韩雪色本欲送出绿柳村,经不住耿、风劝阻,终于铺外止步,与阿妍并肩相
偕,目送三人离去。韩雪色身材颀长,腰窄膀阔,昂立便似一枚倒置的尖长角楔,
充满粗犷的野性魅力;尽管阿妍身段出挑,在他身旁却如小鸟依人,说不出的合
衬,丝毫不显突兀。

  直到彼方三人一马的小点消失,她才叹了口气。韩雪色伸手去揉她眉心,阿
妍噗哧一声,轻拍他手背,红着脸低道:「别淘气。还……还有别人哩!」韩雪
色捏她尖细的下颔,拥美调笑:「这也容易,你信不信我叫他把头埋进腿间,两
个时辰都别起来?」

  阿妍又羞又好笑,隐约觉得郎君不是说着玩的,不由替那阴阳怪气的黑衣男
子担心起来,轻声道:「别……人家忠心耿耿的,别这么糟蹋人。你要把人家对
你的好放在心上,莫觉得理所当然,明君与昏君之别,不外如是。」

  韩雪色笑道:「是、是,我都记心里啦。」扬声道:「聂师兄,你瞧阿妍多
替你着想?还不谢谢人家!」聂雨色低头道:「多谢阿妍姑娘,救了我的龙骨。
要不一折俩时辰,都成蛞蝓了。」阿妍被他逗得大乐,红着脸轻捶爱郎宽阔的胸
膛,咬唇道:「你们好坏!合起来戏弄我。不睬你啦。」

  韩雪色笑得片刻,见她又露愁容,低声逗她:「你说,江湖好不好玩?」

  「少伤点人命,也就是啦,哪有什么好不好玩的?只要在你身边,到哪儿我
都开心。」阿妍摇摇头,半晌又蹙眉道:「那人……会不会是慕容柔派来的?他
忒聪明的人,恐怕已知我……」

  「嘘——!」

  韩雪色以指尖抚住她的嘴唇,即使隔着薄罗纱子,她的唇瓣依旧凉滑湿润,
带着令人销魂的柔软芬芳。「别瞎操心。慕容若要派人寻你,只怕越浦城外的三
千铁骑已四散而出,踏遍三川之地每个角落,绝不是打发个江湖人来。你身子乏
啦,先去歇会儿,晚些我们再上路。」

  「这回……又要去哪儿?」

  「去越浦看大船,吃河鲜。」韩雪色抚着她滑腻的玉手,柔声笑道:「慕容
柔要寻你,决计想不到你近在眼前。越浦地阔人稠,寻人最是不易,如今又有耿
兄弟与老四照拂,正可放怀享乐,毋须忧心。」

  阿妍满面倦容,似是不愿再想,顺从地点点头。韩雪色唤来茶铺掌柜之女阿
娥,让她扶着阿妍往铺后的一座小院里歇息。

  他三人在镇上数日,便于院中落脚。韩雪色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买得茶
铺掌柜死心塌地,莫说教闺女给阿妍姑娘梳发穿衣,伺候日常起居,怕要睡他老
婆女儿都肯双手奉上。韩、聂二人目不斜视,以礼自持,毫无染指意图,已是天
上掉下来的财神爷善心客。

  韩雪色走回桌边,脚尖勾过长凳,一屁股坐下,见聂雨色兀自赖在桌上,笑
道:「人都走了,还闹别扭?坐下呗,我给你斟茶。」聂雨色托腮抬望着铺里的
茅草顶,自言自语道:「你学坏了,宫主,连自己的女人都骗。慕容柔若知走脱
了她,唯恐教天下人知晓,决计不敢兴兵搜查,只会派江湖人来寻。」

  韩雪色笑道:「你要敢揭我的底,我真让你把茶喝了。」将那杯掺了药的冷
茶连杯子一块扔出去。反正以他花的银两,便把整间铺子烧了,掌柜眉头都不皱
一下,区区一只粗陶陈杯,爱怎么扔就怎么扔。

  「宫主真小心眼。」聂雨色指着他。「怕我记仇,变个戏法把药茶弄你杯里,
索性连杯子都仍了。」

  韩雪色冷笑。「难道你不记仇?」

  「记仇啊。」

  「忒多废话!」韩雪色瞟他一眼,「唰」的一声大力挥开折扇,却未搧摇。

  「我问你,你同那风篁有甚大仇,冒险不挡那一记回旋刀,也要置他于死?
拓跋十翼虽有十多年未现江湖,可不是好惹的主。我们眼下的敌人还不够多么?」

  「没仇,我又不认识他。」聂雨色淡道:「这人做不了朋友,迟早是敌人,
逮到机会能杀便杀。况且四家当中,惊震谷实力最弱,其他三家可没这么好应付,
色目刀侯座下第二弟子死于奇宫绝学,刀侯府定然找上龙庭山。驱虎吞狼,既替
老大减少一点压力,宫主也多些时间逍遥。」

  韩雪色「唰!」收拢折扇,脆响声中隐有火气。

  「你高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不用先问过我么?要是当时一掷不中,你现在
有命跟我耍嘴皮?」始终笑意疏朗的奇宫之主面色倏沉,霍然起身,一把揪住黑
衣男子的衣襟:「老头子死了,老三也死了……你们发过誓,你们的命都是我的!
你们要死之前,可有谁来问过我!」

  高大的毛族青年站起来,还比桌顶的苍白男子高出大半个头,犹如凛凛天神
揪着一名凡人小老头,说不出的滑稽可笑。但聂雨色没有笑,淡然道:「属下的
命是宫主的,属下从没忘记。属下要死之时未必来得及请示,这点须请宫主见谅。
但属下今日并不预备死在这里。」

  韩雪色「哼」的一声松开衣襟,坐下来喝闷茶。

  「你拍这种马屁,以为我会原谅你?」

  「宫主服了」奇鲮丹「?」聂雨色没回答他,径问了另一个问题。

  韩雪色绷着脸,肩膀垂落,片刻才没好气道:「服了,你运气好。我一见那
人出手,便觉不对,赶紧服药运功;待药力发作时,想找支趁手的暗器也没门,
只来得及拔阿妍的凤钗。就差这么一点,你现下已是无头鬼!」

  聂雨色耸了耸肩,一脸的不在乎。

  「奇鲮丹虽能短暂增强内力,却无益于掷钗的眼力手法,那是宫主之物,普
天之下谁也拾夺不去。此外,服丹时机的判断也至关重要,缩头畏死固然容易浪
费,托大轻敌亦不可取。比起掷钗救得属下,宫主今日最大的收获,当在」判断
「二字。」

  韩雪色哼了一声,容色稍霁,只是心有未甘,咕哝道:「每日仅能一服、每
服绝不能超过三枚的」奇鲮丹「,就这样被你糟蹋了,你以为是吃花生咸豆?若
教大师兄知晓,包管你吃不完兜着走!」

  聂雨色俯首道:「还请宫主为属下隐瞒。老实说,我是真怕了他。」两人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齐声大笑,笑得眼角迸泪,前仰后俯。「有这么怕?」
「怕到发抖啊!」

  心结化开,两人再无芥蒂,片刻韩雪色抹去眼泪,喘了口气,转头道:「是
了,那耿姓少年的来历,你怎么看?」

  聂雨色沉吟半晌。

  「他若是奇宫内的派系培养,只幽明峪、飞雨峰两家有此实力。但」影魔
「冰无叶有心计而无武功,」匣剑天魔「独无年有此能耐,却不像他的作风……
属下有个极大胆的推想,那少年或与我风云峡有关。他的内力简直强得不象话,
我与风篁豁命一击,他竟能震开,那一霎之力须在我二人合击之上;便打娘胎练
起,也绝不短于三五十年之功,如何能够?此即是最好的证明。」

  韩雪色微微一怔,恍然大悟。

  「你是说老头子……但老四密信当中,并未提及此人。」

  聂雨色摇头。「那耿照说了,他与老四是生死至交,老四一向妇人之仁,信
中没提,正代表有戏。我在此地稍作布置,将追兵引至他处,我们进越浦与老四
会合,我能教他乖乖吐实。」

  韩雪色却有些踌躇起来。「倘若耿照真是夺舍大法所遗……」

  「那便再对他施展一次。是我风云峡的,永归风云峡所有。」聂雨色淡道:
「况且,取回师父之所遗,宫主便毋须倚赖」奇鲮丹「了。此乃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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