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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六朝清羽记+六朝云龙吟+六朝燕歌行】(全本)【作者:弄玉&龙璇&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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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我就是在这里遇见她的。」东方曼倩道:「后来我寻到她的住处,知道她
未曾婚配,于是找你借了钱,上门提亲。」

  「你知道她克父克母克兄克弟吧?」

  「还有这事?」东方曼倩恍然道:「怪不得她孤身一人。」

  程宗扬讶道:「你竟然不知道?」

  「我何必知道?」东方曼倩道:「克父克母之说,无非是愚者多惑,你我岂
是愚昧无识之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

  程宗扬欲言又止,东方曼倩毫不忌讳地说道:「你怕她克夫?」

  程宗扬默然无语。

  东方曼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盘膝坐下,拿起自己带来的酒壶,倒了两
杯。

  程宗扬拿起酒杯,却没有喝,「你真要走?」

  「哪里还能留下?」东方曼倩道:「天子喜怒无常,有此一事,我若还留在
宫中,便是自取其祸。」他举杯一饮而尽,喟然叹道:「我可不想哪天被期门武
士斩于阶下。」

  东方曼倩在殿前执戟多时,好不容易崭露头角,事业刚刚起步,就莫名其妙
地掉到坑里,不但刚挑好的老婆没了,连刚起步的仕途也突然就走到头了。虽然
整件事完全出于意外,但这个坑毕竟还是自己挖的,程宗扬不免有些歉然。

  程宗扬与他碰了一杯,「是我对不住你。」

  「与你何干?」东方曼倩道:「无非是造化弄人。」

  「东方兄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倒是有。」东方曼倩一本正经地说道:「接下来我准备做几件事:首
先是游历天下,然后再用几年时间浪迹天涯,最后赚点钱,好四海为家。」

  东方曼倩显然是决心已定,又恢复了一贯的恢谐。程宗扬笑了起来,过了一
会儿道:「有兴趣经商吗?」

  东方曼倩笑道:「给你当手下吗?」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能兜圈子,程宗扬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看出来
了?」

  「那次跟你闲谈,我便看你不是朝堂中人。」

  「朝堂中人什么样?」

  「当然是心无旁鹜,一门心思去当官。」

  「那好吧,」程宗扬不再隐瞒,「我手上有一家商会,生意说大不大,说小
也不算小,东方兄可愿帮我?」

  东方曼倩笑着摇了摇头。

  「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程宗扬道:「你不会是歧视商人吧?」

  「我是不想坑你。」东方曼倩坦然道:「我若奉你为主,对我们两个皆非好
事。」

  「为什么?」

  「世间文士、豪杰,无不奔走于权贵门下,奉之为主公,以生死相许。我东
方曼倩不才,自束发以来,便指心立誓——今生今世只有一个主公,」他指了指
自己的胸口,「那就是我自己。」

  程宗扬遗憾之余,也生出一丝敬意。东方曼倩虽然只是一个殿前执戟,却是
自己在六朝见过最自由的一个人,没有任何人能驾驭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束缚
他。

  东方曼倩去意已决,程宗扬不再劝阻,举杯道:「今日便当为你践行,此行
一路顺风!」

  两人酒到杯干,将一坛酒喝得干干净净。

  临别时,程宗扬道:「若是东方兄还想大隐于朝,不妨往宋国一行。至少宋
国没有外戚干政。」

  「有劳程兄费心。」东方曼倩洒然一笑,就那么单衣佩剑,孑然一身,径直
出了上津门,头也不回地离开洛都。

  …………………………………………………………………………………

  夜色渐深,远处的鼓楼传来鼓声,各处坊市都开始关闭坊门,鼓声停歇,便
是宵禁开始的时刻。

  程宗扬站在店铺前,微微叹了口气,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店铺的伙计已经收拾好铺面,过来向东家告辞。程宗扬打发他离开,正要走
人,忽然看到楼上亮起一点烛光。

  那烛光起初极淡,接着越来越亮,就像有人在楼上召唤自己一样。

  程宗扬摸了摸怀里的匕首,回到楼上,只见席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相貌平平
的中年妇人。

  她用一根银簪拨了拨烛芯,淡淡道:「他是天子刚刚擢拔的侍诏,正前程似
锦,怎么会被你说动,远走他乡?」

  程宗扬刚才的酒意几乎都变成了冷汗,天知道胡夫人什么时候来的,听她的
口气,似乎已经听了不短时候。他迅速回忆了一下,除了最开始隐晦地提到友通
期以外,自己和东方曼倩的交谈并没有泄漏什么。在旁人听来,顶多是自己在招
揽东方曼倩,而且还没有成功。至于最后去宋国,胡情早已知道自己在宋国有关
系,倒也不怕她知道。

  程宗扬冷静下来,「天子什么样,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是个聪明人,眼
看有沉船之险,难道还要给天子殉葬吗?」

  听到「殉葬」二字,胡夫人手一抖,银簪落在烛上,一缕烛泪直淌下来。她
抬起头,目光猛然变得锐利,连那张平凡的面孔也显得夺目起来。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天子,春秋鼎盛。」

  「这不是我说的。」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刚才那位东方曼倩是个少见
的奇才。他占了一卦,觉得风头不对,才想另投门路。」

  胡夫人看了他半晌,然后冷冷道:「这种事情,不要乱说。」

  「我当然不会乱说。况且他说的,我也不怎么信。」程宗扬坐下来,「夫人
光临敝处,有什么吩咐?」

  胡夫人一手捏着蜡上的烛泪,良久说道:「这些天洛都来了许多外人。你转
告苏姊姊,让她多当心。」

  「什么外人?」

  「你告诉她,她自然会知道。」

  我要知道那妖妇在哪儿就好了。程宗扬脸上不露声色,只随口道:「我还以
为你要问我上午去见金车骑的事。」

  胡夫人道:「蔡敬仲带你去见金蜜镝,是太后点过头的。金车骑在朝中威望
素重,即便不能与他交好,也尽量不可与他为敌。」

  胡夫人说着站起身,「娘娘与苏夫人多年未见,若是可以,还请苏夫人早日
入京。」

  胡夫人走下楼梯,随即消失不见。

  程宗扬盯着那支蜡烛看了片刻,然后一口吹灭,扯过一条白绫将蜡烛包裹起
来,收进腰包。

  …………………………………………………………………………………

  闭市的鼓声一共一百零八记,持续了将近两刻钟。最后一声鼓声停止,坊市
关门落锁,街上行人断绝。渐渐的,暮色降临,整座城市都安静了下来,只偶尔
传来某户人家的犬吠,打破了宁静的夜色。

  程宗扬站在自己租住的小屋窗前,望着下面的街巷。如果换作通商里和治觞
里,此时正是宾客喧闹的时候,外面坊门紧闭,里面灯火通明,车马云集。但这
处里坊紧邻金市,住户多是来京中讨生活的外乡人,入夜后连点灯的都不多,整
座里坊都沉浸在黑暗中,街巷都仿佛被废弃一般。

  程宗扬不由想起远走他乡的东方曼倩。他说走就走,连家都不回,手边一件
行李都没带,就那么一人一剑独走天涯,无论仕途俸禄,还是财富地位,都被他
视为浮云。如此洒脱,让程宗扬佩服之余,甚至生出一丝羡慕。

  程宗扬扪心自问,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那么洒脱,自己只是个来到六朝不到
两年的过客,身上的羁绊却比东方曼倩这样土生土长的六朝人更多,别说抛开一
切转身就走,连忙里偷闲都不可能。甚至昨天小紫派人传话,让自己去上清观一
趟,自己一整天都没能抽出半点时间来。

  程宗扬点了炷香,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这炷香烧完红玉还不来,自己就去上
清观。

  一支香堪堪烧了一半,巷口多了两个身影。两人都披着斗篷,但能看出斗篷
下婀娜的身姿,隐约是一主一仆两名女子。前面的女主人戴着面纱,双手拉着斗
篷,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泥坑。后面的侍女肘上系着一只包裹,
双手扶着女主人的手臂,略略落后半步,跟在主人身后亦步亦趋。

  程宗扬点了一盏油灯,放到窗口。两女抬起头,后面的侍女嫣然一笑,将女
主人扶得更紧了。

  忽然暗处蹿出一个黑影,恶狼般朝包裹抓去。女主人吃了一惊,慌忙往后退
去,那侍女略一斜肩,一脚蹬在那黑影膝上,将他踢得跌倒在地。

  这处里坊人员混杂,颇有些昼伏夜出为非作歹的匪类。两女遇上的,正是夜
间出来抢掠行人的蝥贼。那人一把没有抢中,反而被踢了一脚,不由恼羞成怒,
他爬起身来,从腰间拔出短刀,挥舞着朝两女刺去。

  那位女主人惊慌失措,后退时脚下跘到坑里,顿时跌坐在地,她原本两手拉
着斗篷,这时身子一跌,一条白生生的玉腿从斗篷间露了出来,里面竟然没有穿
亵裤,那腿从上到下光溜溜不着一丝。

  那蝥贼斗然见到这等艳色,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可没等他看清楚,下巴忽然
一震,整个人猛地飞起,接着凌空又挨了一脚,当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那侍女像踢一堆垃圾一样,把那蝥贼踢进路边的阴沟,然后扶起女主人,若
无其事地往亮灯的那处陋室走去。

  程宗扬打开房门,那个戴着面纱的女主人仍然余悸未消,双手扯着斗篷,身
子微微颤抖,直到看见他,才略微松懈了一些。

  程宗扬有点奇怪,「你一点防身的能力都没有?」

  惊理道:「她就会一点狐族天赋的变身术,旁的只知道些皮毛。」

  孙寿讪讪的低下头。

  惊理掩上门,将包裹递到孙寿手中,一边解下斗篷,一边笑道:「今日是孙
家老太太的生辰,不好推托,奴婢带着寿奴赴宴,回来的迟了。」

  程宗扬道:「包裹里带的什么东西?」

  惊理笑道:「是寿奴的衣饰。她听说要见主子,刚下马车,就在巷子里把衣
裳脱了,只披了条斗篷遮体。」

  程宗扬道:「是你的主意吧?」

  惊理笑嘻嘻道:「寿儿这丫头最听话了。」

  惊理说着一把扯下孙寿的面纱,露出她妖艳媚致的面孔,喝道:「还不向主
子施礼?」

  孙寿听话的俯下身子,娇声道:「奴婢见过主子。」

  「红玉呢?」

  惊理道:「她替寿奴挡了几杯酒,吃醉了。」

  说着她收起嘻笑,正容道:「奴婢已经问过,无论是襄城君府,还是襄邑侯
府,都没有见到主人所说的独身老者。当日两府来访的宾客共有六十五人,其中
有十一名五十岁以上的,但都是与人同行,所有的名册都在这里。」

  惊理一边说,一边从包裹中拿出一册竹简,放在案上。

  孙寿乖乖伏在席侧,一声不响。程宗扬也没有理会她,拿起简册看了看。上
面的宾客五花八门,有文士,有商人,有军士,有官吏,有胡人,有夷人,甚至
还有城郊来的农夫……

  「怎么连农夫也跑去襄邑侯府里?还上了名册?」

  「越裳献雉的事,已经在洛都传遍了,」惊理语带讽刺地说道:「这些人都
是来拜见当世圣贤的。」

  「士农工商,三道九流,无所不包……」程宗扬冷笑道:「又是吕巨君那小
子的主意吧?即便世人都知道吕大司马是圣人再世,难道吕大司马还能登台受禅
不成?」

  惊理推了孙寿一把,揶揄道:「吕大司马若真是受了禅,你可就是正宫皇后
了。」

  孙寿道:「婢子不敢。」

  程宗扬扭头看了孙寿一眼,却见她玉颊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两片酡红,衬着如
雪的肌肤,红白诱人,灯光下愈发娇艳,像是有了七八分醉意,不由问道:「她
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样?」

  惊理道:「没有啊。奴婢一直看着她,宴上一滴酒都没让她沾。」

  孙寿也道:「姊姊吩咐过,不许奴婢在外饮酒,怕是主人不定何时就会召见
奴婢,好留着量给主人陪酒。」

  程宗扬还念着小紫,闻言没有再理会孙寿的醉意。他简单对惊理说了严君平
的事,然后道:「襄邑侯府外面有官府的差役,也有可能是他们拦住了严先生。
你想办法打听一下。」

  「是。」

  「严先生是在巷子里失踪的,当天来访的宾客,哪位带有车乘,你多留意一
些。还有路过的车马,都打听清楚……」

  惊理正要答应,忽然孙寿身子一歪,碰倒了几案。

  两人扭过头,只见孙寿软绵绵躺在草席上,她双手抱着胸乳,雪白的双腿在
斗篷下不住屈伸。她粉颊带着醉人的红晕,唇瓣红艳欲滴,眼波荡漾着,就像喝
醉了一样一片迷离。

  程宗扬道:「都醉成这样了,还没喝?」

  惊理愕然道:「真的没有啊。」

  惊理撩起孙寿的发丝,摸了摸她发烫的玉颈,不由笑道:「寿奴这样子,倒
像是……发情了。」

  孙寿双腿紧紧夹在一起,身体像蛇一样蠕动着,接着她颦起眉头,低低叫了
一声,一只手伸到股间。

  惊理笑着啐了一口,「这骚妇最是淫浪,方才我让她脱光,她还扮羞作态,
这会儿见到主人,闻到主人身上的味道,可就情不自禁了。」

  孙寿这幅骚态确实挺勾人的,可惜时候不对。程宗扬道:「我今晚要去上清
观,哪里有闲工夫摆布她?你把她弄晕带走。」

  惊理拉起孙寿,正要去点她的穴道,却见孙寿忽然抬起脸,眼中哪里有半点
媚态?反而充满了惊恐。

  惊理脸色大变,她丢下孙寿,一把收起简册,然后拉住程宗扬掠到梁上,一
边飞快地拿出两张符箓,弹指激发,一边洒出一蓬浅灰的粉末,掩盖住两人身上
的气味。

  惊理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光火石,只一瞬间,两人便隐住身形,房间里只剩
下一盏油灯和一个半裸的艳妇。

  程宗扬皱眉道:「怎么了?」

  惊理贴在他耳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龙宸……」

  程宗扬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惊理小心控制声线,耳语道:「寿奴不是喝醉了,也不是服了药——她是被
人控制了。」

  「谁?」

  「龙宸的猎手,专门捕捉狐族的余孽。」惊理低声道:「他们有一种猎狐的
法宝,能发出人耳听不到的声音,用来寻找附近的狐族。法宝一旦激发,周围两
里之内,所有的狐族都会失去反抗的能力。」

  程宗扬看了眼下面的孙寿,她黑色的斗篷翻到一边,中间一具赤裸的玉体肉
光四溢,宛如一条白花花的肉蛇,在席间蠕动着。她身体发软,像是喝得烂醉一
样,连爬都爬不起来,迷离的双眼偶尔清醒片刻,满满的都是惧意。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配合过他们捕猎。」惊理道:「他们的法宝能感应到附近狐族的大
致方位,眼下寿奴已经受制,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

  看到主人的眼神,惊理微微摇头,「带着她,我们根本跑不掉的。」

  程宗扬想起当日在洛水附近遇到的袭击,还有程郑捎来那句莫名其妙的「误
会」。莫非他们当时也带着类似的法宝,最后却发现自己全然不受影响,失算之
下,以至于损失惨重?

  隐身符逐渐生效,两人身形越来越淡。孙寿紧紧咬着斗篷一角,努力不发出
一丝声音,可身体仍然不由自主地翻滚扭动,在身下的草席上留下一片片湿痕。

  忽然房顶传来几声轻响,有人来回走了几步,说道:「在这里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我已经闻到狐族那些母狗的骚味了……」他用力抽了
抽鼻子,怪声笑道:「运气不错,是一条处于成熟期的成年母狗。」

  房门微微一震,门闩像被人用利刃斩断一样齐齐断开,接着两个身影带着寒
风走进室内。那两人一矮一胖,一个拿着一只拳头粗细的铁青色海螺,另一个拿
着一只粗麻编织的袋子。

  意识到危险来临,孙寿本能地想要躲避,但她唯一能做到的,只是蜷着身子
钻到案下。那张木案还是毛延寿暂居时作画用的,不过尺许宽,三尺长,仅能勉
强遮住她的头肩,她身上的斗篷滑落大半,纤细的腰肢,丰满的圆臀和雪白的双
腿都暴露在外。

  两人没有理会地上那个半裸的艳妇,他们在室内转了一圈,先往屋梁上看了
一遍,然后检查了门窗的痕迹。拿着海螺的矮个伏下身,像猎狗一样耸着鼻子,
仔细嗅着地上的气息,又捻起散落的香灰舔了舔。

  「有生人。」

  「多半已经走了。」胖子说道:「门窗都关着,没有人出入的痕迹。屋里只
有……」

  那胖子拿着麻袋往案上一坐,木案被压得「吱哑」一声,险些散架。接着他
一把抓住那艳妇的头发,把她的头脸从案下拖出来。

  「……一条骚母狗。」

  胖子扯着她的头发看了看,然后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容,「运气不错,逮到的
这个像是上等货。」

  「是不是上等货,要验过再说。」拿着海螺的矮子走过来,一手捏住孙寿的
下巴,迫使她扬起脸。

  海螺刚一靠近,孙寿就像触电一样战栗起来,她脸上的红晕此时已经褪得干
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惨白,睫毛不停颤抖着,眼中满是惊恐。

  矮子命令道:「嘴巴张开。」

  孙寿两眼盯着那只海螺,失去血色的唇瓣勉强动了动。

  矮子举起利锥般的海螺,作势往她眼睛刺去。

  海螺距离孙寿的粉颊还有两三寸的距离,孙寿双眼就像被利器刺中,迸出两
滴血泪。

  孙寿发出蚊鸣般的哀求声,「不要……饶命……」

  矮子发出一声残忍的怪笑,把海螺略微收远一些,然后吩咐道:「骚母狗,
嘴巴张开。」

  孙寿强忍着双眼的痛楚,吃力地张开嘴巴。

  矮子手指脏兮兮的,又粗又黑,指节鼓胀,他把手指伸到孙寿嘴巴里,一边
检查她的唇瓣、口腔、牙齿,一边道:「旁支狐族。雌性。年龄:二十五到三十
岁。变身能力,乙等中品……」

  矮子检查着孙寿的牙冠和牙根,甚至把手指伸到她喉咙深处,检查有没有暗
藏的獠牙。

  「血牙:无。尖牙:已退化。撕咬能力:低。」

  矮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孙寿口腔中搅动着,然后捏住孙寿的舌头,用力
扯了出来。

  孙寿浑身发抖,恐惧地看着他手边那只海螺,矮个手指上的味道令人作呕,
可她一动都不敢动,只像条听话的母狗一样,红唇圆张着,竭力伸长舌头。

  胖子从麻袋里拿出一块木牌,用刻刀把检查结果逐一记录下来。

  矮子检查完,随口把一口唾沫吐到她嘴巴里。

  孙寿脸色发青,喉咙抽动着,似乎随时都要呕吐出来,但面对死亡的恐惧压
倒了生理的本能反应,最后还是乖乖合紧嘴巴。

  「容貌:甲等,初品。身高:五尺二寸。身材:甲等,丰腴。肤质:甲等,
瓷白。斑痕:无……」

  矮子冰冷的声音不断响起,在他面前,一个艳丽而妖媚的妇人双膝跪地,两
手抱在脑后,她竭力挺起胸,丰挺的双乳高高耸起,眼中满是惊惶和恐惧。当矮
子目光扫来,她连忙挤出一丝讨好的媚笑。

  矮子对孙寿的媚态视而不见,一手伸到她胸前,抓住一只浑圆高耸的雪乳,
一边揉捏一边说道:「双乳:高,五寸一分,甲等。外形:圆耸,甲等中品。」

  矮子就像在马市里挑选马匹一样,摆弄着孙寿的肉体。他五指像铁钩一样收
紧,丰腻的乳肉从他指缝间溢出,流淌着白艳的肤光。矮子松开手,那只雪乳立
刻弹起,白腻的乳球颤微微抖动着,只是乳肉上多了五条指痕。

  「弹性:甲等上品。份量……」矮子一手伸到孙寿乳下,托住她的乳球掂了
掂,「甲等中品。」

  「又一个甲等?」胖子伸手抓了几把,「这奶子是不小,怕是有六七斤。」

  矮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那年我们在唐国逮了条母狗,那才是上等货,
身子高大白净,奶子又圆又大。后来我们切下来秤过,两只奶子足足十八斤半。
我们把皮剥下来,做成两只钱袋,发下来的赏金正好装满。」

  胖子满脸艳羡地说道:「要是我,肯定做成水囊,要不然做成香囊。做成钱
袋,一股子铜臭味,真是糟踏了……」

  孙寿脸色煞白,身子不停发抖,那对浑圆的雪乳在胸前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胖子刻好木牌,伸手递了过来。矮子一手接住,一手捏住艳妇红嫩的乳头,
用力扯起,手指拨开木牌上的铜环,然后对着她的乳头根部刺了进去。

  孙寿浑身一震,吃痛地叫了一声。等矮子松开手,她左乳上已经多了一只木
牌,一缕鲜血从她乳头被刺穿的部位淌下,在她雪腻的乳球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
痕。

  孙寿痛得眼泪汪汪,哀求道:「饶了我……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胖子从席上捡起一件衣物看了看,「你别说,这骚货怕是真有些钱呢。」

  那只包裹原本放在席上,孙寿刚才一番挣扎,把包裹踢开,里面的衣饰散落
出来,随便一件就能看出价值不菲。那胖子拿起一条珠串,只见那些珍珠都有指
尖大小,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不由贪念大发,眼睛越来越亮。

  矮子道:「再多的钱,跟咱们也没关系。」

  胖子像被蛇咬到一样抛下珠串,干笑几声,「我晓得。」

  矮子没再理睬他,指了指木案,对孙寿道:「躺上去。」

  胖子被同伴兜头泼了盆凉水,讪讪地放下珠串,转过头厉声喝斥道:「快着
些!检查体腔!」

  孙寿泣道:「我有很多钱……」

  矮子冷冷道:「上面最不缺的就是钱。」

  「骚母狗,赶紧向你们狐族的神明祈祷吧。」胖子道:「要都是甲等,你就
不用那么快死了。」

  说着胖子又恐吓道:「你是要惹得我们不开心,给你定个丙级——哼哼,丙
级可是要就地销毁的。」

  矮子冷笑道:「你跟一条母狗废什么话呢?先毁了她的神智再说。」

  「不要!」孙寿惊叫一声,急切地说道:「奴家一定会乖乖听话……」

                第六章

  孙寿扶着书案爬上去,然后转过身,仰面躺下。她身上的斗篷掉到一边,此
时裸着雪白的身子,赤条条躺在简陋的书案上,胴体丰腴而又圆润的曲线凸凹起
伏,肌肤洁白柔滑,宛如白玉雕成。

  矮子带着一丝残忍和嘲讽的笑意,看着自己的猎物。那张书案只有半人长,
案角卷起云纹正顶在那艳妇的臀下,她下腹被案角顶得耸起,就像挺着下体让他
们观赏一样。

  胖子遗憾地说道:「可惜这母狗元红已失,只能列入乙等了。」

  「那可不一定。」矮子说道:「狐族擅长变身,与常人不同,轻易不会失去
元红。当年我们逮住过一个青楼的当红粉头,一验之下,竟然元红尚在。后来大
伙一连弄了她三四天,才逼出她的花心,采了她的元红。」

  「还有这种事?难道这条母狗元红还在?」

  「要验过才知道。」

  矮子拿起海螺,手指在螺身上敲击着,一边喃喃念诵。随着他的敲击,铁青
色的螺壳逐渐变得赤红,忽然螺口一动,伸出几条触手。

  矮子额头微微见汗,他呼了口气,然后道:「把腿张开!」

  案上的艳妇惊恐地盯着海螺,双眼却全无焦点,所有的神智都仿佛被那只海
螺摄走。听到命令,她像只失去魂魄的木偶一样,被人用语言操纵着张开双腿。

  矮子正要把海螺放到猎物身上,身后却传来同伴惊讶的声音,「咦?你看这
个!」

  矮子扭过头,只见那胖子拿着一只镯子正在端详。

  矮子嗤之以鼻,「一只镯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不一样……」

  胖子还待再说,那矮子已经把海螺往艳妇腿上递去。螺口的触手一翻,吸在
孙寿大腿内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串血红的印迹,然后蠕动着向她腿间爬
去。孙寿身体像触电一样战栗起来,忽然浑身一颤,身下湿了一片。

  矮子咧开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面前的空气忽然一震,他霍然抬头,露
出戒备的眼神,紧接着,在他额前不足半寸的位置凝出一截冰寒的锋刃,不等他
反应过来,就重重刺进他眉心,透颅而入。

  那矮子颅骨被珊瑚匕首刺穿,脑浆迸出,双腿一软,颓然倒地,手中那件海
螺法宝滚到一边。

  与此同时,一枚蛾眉刺也从半空凝出形状,射向那胖子的脖颈。可惜那胖子
颈中肥肉太多,蛾眉刺从他颈肉穿过,不仅没有伤到要害,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
一滴。那胖子痛得打了个哆嗦,接着手掌往地上一拍,身体平飞而起,一边扯过
麻袋,迎风一抖,将案上的艳妇罩了进去。

  半空传来一个声音,「关门!」

  胖子极为机警,闻声立即丢开麻袋,纵身往房门撞去。他身板几乎和门一样
宽,可一展开身法,竟然像燕子一样轻快迅捷,惊理掠到门边,已经晚了一步,
那胖子将房门撞得粉碎,野马一样冲了出去。

  卓云君制成的隐身符只能静止时使用,程宗扬身体一动,隐身符的效果便即
消失,在半空中现出身形。那柄匕首还钉在矮子额头上,程宗扬顾不得去拿,一
手拔出佩刀,足尖在地上一点,飞身而出。

  那胖子跃上屋顶,胖大的身体就像一头蛮牛,随着他的奔跑,脚下不断发出
瓦片碎裂的声音。但他并没能跑太远,几乎刚掠上坊墙,程宗扬便从后追来,一
招虎视鹰扬,往那胖子双腿斩去。

  这一招程宗扬已经纯熟无比,此时又是在追杀中出招,刀势迅猛,比平常威
势又高出数筹。眼看那胖子一双腿就要不保,他身形忽然一缩,整个人拢成一只
肉球,接着撞在坊墙上,借着巨大的冲击力高高弹起。

  程宗扬收势不及,一刀劈在墙上,坊墙是用夯土垒成,又宽又厚,他这一刀
又用力过猛,刀锋斫进墙身,一时间无法拔出。那肉球翻滚从空中降下,速度越
来越快,眼看他就要滚到坊墙的另一边,程宗扬弃刀握拳,跃上墙头的同时,一
拳朝肉球轰去。

  离拳风还有尺许,胖子四肢猛然一张,像只蝙蝠般绕过程宗扬拳头,他肥胖
的脸上呆意全失,一双眼睛带着凶残狠鸷的寒光,双手犹如鹰爪般朝程宗扬面门
抓来,竟然是在亡命的逃奔中突然回身,反过头狠狠咬了程宗扬一口。

  胖子阴沉地盯着那个年轻人,双手骨节不时发出轻微的爆响,只要能抓住他
的脖颈,就算他的脖颈是镔铁铸成,胖子也有把握一把拗断。至于那头猎物,更
是毫无威胁,只要他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将她轻易拿下。

  那个年轻人一手伸到怀里,似乎想拿出什么兵刃,但他的匕首和佩刀先后脱
手,身上还能用的,顶多是一把不过寸铁的刻刀……

  胖子看到他脸上的惊惶和懊恼,显然没有找到什么能用的兵器,接着他拿出
一件东西,慌慌张张地举了起来。胖子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一只银色的筒子能
有什么用?

  这在这时,一道光柱亮起,一瞬间就直直射进他眼中。那胖子双眼一痛,视
野已经被刺眼的白光所占据。他大吼一声,双拳雨点般朝四周攻出,拼命护住要
害。

  但程宗扬已经抢到他身后,接着一拳攻出,重重落在胖子颈后。胖子颈中的
肥肉一颤,终于没能挡住这一拳的力道,颈骨碎裂,一股血沫从他口鼻中喷出,
同时截断了他的惨叫声。

  程宗扬呼了口气,自己刚才拿出手电筒射中胖子的眼睛,并不是什么神来之
笔,而是一个纯粹的失误。自己的珊瑚匕首掉在屋内,本来想从腰包中取出雷射
战刀迎敌,谁知道一时着急,竟然摸出一支手电筒。

  这胖子的修为起码比自己差了一筹,结果自己一时大意,占尽上风的局面之
下,差点被他翻盘。看他爪上幽蓝的寒光,多半还练过什么歹毒的邪功,被他抓
中,自己少不了要吃个大苦头。幸好那支手电筒虽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但程宗扬
直接把亮度开到最大,足以使人瞬间失明,才抓住机会扳回局面。

  方才胖子一路疾奔,想必惊动了不少人,再耽误片刻,引来坊中的里正和巡
夜,又是一场麻烦。程宗扬不敢多待,收起手电,从墙上拔出佩刀,然后提起胖
子的尸身——就在这时,耳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在天子脚下杀人越货,好大的胆子。」

  一名男子出现在墙头,他穿着一袭粗布黑衣,佩戴着水牛皮制成的胸甲,方
片状的甲片用朱红色的麻绳打结系紧,头上戴着一顶三寸高的弁冠,右手握着刀
柄,刀柄顶端呈环形,正是汉国军方制式的环首刀。在他握刀的虎口处有一层厚
厚的老茧,显然在刀法上下过苦功。

  程宗扬一眼扫过,就知道麻烦大了。汉国没有警察这种行业,城市治安是由
里坊的丁壮,官府差役和军队的士卒共同维持。夜间巡察属于执金吾的职责,而
执金吾又属于北军,不仅是正规军,而且是军中精锐。

  程宗扬对军方的冠制不熟,但看他的弁冠高度,起码也是个什长以上的低级
军官。也就是说,他身后至少还有十名军士。

  程宗扬哈哈一笑,「原来是军中同袍。」说着把尸体一丢,拿出一面腰牌晃
了晃,然后抛了过去,笑道:「我也是军中的。」

  那名军士接住腰牌,「羽林天军,右营骑射……」

  程宗扬笑道:「大家都是军中兄弟,我这次是出任务,没想到遇上老兄。任
务很紧,还望兄弟高抬贵手。」

  「原来是军中的人,」那军士收起腰牌,遗憾地摇头道:「可惜我不是。」

  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那阁下是……」

  「司隶校尉属下,中都官徒。」

  程宗扬大吃一惊,「司隶校尉?什么时候设的?」

  「刚设立不及旬日。我从军中转为中都官徒,今天也是我第一次出任务。」

  程宗扬很想告诉他,你们整个司隶校尉,都是拿我的钱建的,怎么第一趟出
任务,就把我给堵上了?

  程宗扬干笑道:「还真是巧。」

  「既然是军务,我就不给你戴手枷了。」那名新任的官徒道:「烦请你跟我
们走一趟,只要羽林军来人把事情说清楚,禀明董校尉,我们就立刻放人。」

  还要禀明董宣?这是送自己去死啊。程宗扬杀心大起,一边笑着走过去,一
边道:「好说好说,我跟你们走一趟便是。先把腰牌还给我……」

  程宗扬拔身而起,一边往墙头跃去,一边拔出佩刀,结果他一瞥之下,墙后
竟然还站着四名军卒打扮的汉子,看来司隶校尉新设不久,下属的官徒还没有来
得及换装。

  程宗扬这下骑虎难下,结果他略一迟疑,对面的官徒已经觉出不对,长刀霍
然出鞘,横在胸前。

  程宗扬暗吸一口气,接着刀光暴起,宛如一团雪亮的光球,劈在对手的环首
刀上。

  那名军士退役前也是军中好手,但论修为,还比不上敖润。程宗扬跃升五级
巅峰之后,面对这样普通的好手,实力足以碾压。问题是干掉一名对手容易,想
把五个人全留下来,可没那么简单。

  果然,那名官徒一招之下,长刀便脱手飞出,胸甲上瞬间多了两条刀痕,险
些开膛破肚。他脚下一沉,从墙头重伤跌落,下面的军士连忙涌上前去,拔刀指
向墙上的凶徒。

  程宗扬不言声地飞掠下来,刀光疾闪,来了个二连斩,先将一名军士的长刀
荡开,接着劈在他锁骨下方。

  那名官徒好不容易吐出一口鲜血,叫道:「快走!」说着抢过同伴的佩刀,
拼死往对手腰间斩去。

  另一名军士用了同样一招横劈,刀但势略缓了一线。程宗扬心下暗凛,这个
时间差极为微小,却保证了两人攻势的配合能够持续,让他应付起来更加吃力。
单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董宣的司隶校尉虽然是草创,调集的人手却都是精锐,
至少战斗经验十分丰富。

  程宗扬刀势暴涨,五虎断门刀再没有任何留手,仅仅三招,就破开两人的刀
光,将两人先后斩杀。但他到底晚了一步,后面两名军士早已分开,一左一右往
巷子两头跑去,无论程宗扬去追哪一个,另一个人都有机会逃出生天。

  程宗扬抄起佩刀,奋力一掷,刀身飞龙般射出,正中一人后心,将那人刺毙
当场,随即毫不迟疑地转身,赤手空拳往另一名军士追去。

  略一耽搁,那名军士已经跑出十几步远,巷口就是金市南面的大街。金市离
上津门不远,一旦他奔上大街,很容易就会惊动守卫城门的驻军。城门驻军不是
卫尉,就是金吾卫的部队,若是惊动他们,自己立刻就可以开始逃亡了。

  程宗扬奋力狂追,与那人的距离不断拉近。十步,七步,五步,三步……

  「干!」

  程宗扬心下大骂,眼看就能追上,那人却已经奔到巷口,只差一步就能冲上
大街。这会儿深更半夜,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只要他大喊一声,保证能让城门
上听得清清楚楚。

  那名军士一脚已经踏出巷口,他张开嘴巴,正要叫喊,忽然一条紫色的纤影
从黑暗中飞出,像柔软的丝带一样,轻轻巧巧缠在他脖颈中,然后猛然绷紧。

  那名军士沉重的身体被拖得横飞起来,刚在巷口一露脸,就又没入黑暗。巷
内,一个穿着紫衫的少女一手挽着长鞭,一手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狗。

  程宗扬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死丫头!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紫皱了皱鼻子,「你不来找我,人家只好来找你了。」

  小紫收起紫鳞鞭,那名军士重重掉在地上,他颈骨已经被鞭子勒断,死得不
能再死。

  「大笨瓜,还不快走?」

  「这些尸体?」

  「我来处理好了。」

  程宗扬二话不说,以最快的速度掠回租来的住处。惊理已经将屋内的血迹清
理干净。那矮子躺在地上,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程宗扬收起匕首,吩咐道:「所有的东西都带上,立刻走人。」

  惊理将地上遗留的刻刀、木牌,还有孙寿的衣饰都收拾起来,收进包裹。

  孙寿抱着衣物,赤身裸体地瑟缩在墙角,充满畏惧地盯着案上,显然还没有
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那只海螺状的法宝静静躺在案上,赤红的螺壳又恢复成铁青
色。程宗扬拿起来试了试,那件法宝份量颇为不轻,但没有感觉到任何波动或者
威胁。

  他一把收起海螺,接着扯过麻袋,把矮子的尸体塞了进去。然后拿起灯盏,
将灯油泼到席上,随手一丢。火光在席上跳动几下,然后猛然腾起。

  程宗扬道:「你紫妈妈来了,一会儿去金市的店铺,你先在这里看着,别让
火烧得太大,伤到人。」

  惊理笑着应道:「是。」

  小紫抱着雪雪立在巷口,笑吟吟看着他,周围空无一人。

  程宗扬往四周看了一圈,「这么快?尸体扔哪儿了?」

  小紫笑道:「你问雪雪好了。」

  小贱狗恰到好处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尖,一脸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程宗扬脸一黑,「干!」

  …………………………………………………………………………………

  金市一隅,诚庆绸缎行。

  店铺四壁各贴着一张禁音禁光的符箓,从外面看来,整间店铺黑沉沉,仿佛
空无一人。然而店铺二楼,此时正灯火通明。

  一支类似手电的灯具竖在案上,亮度调到最大,雪亮的光柱射上室顶,然后
反射过来,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那名矮子的尸体平躺在地上,他额上的血迹已经被抹拭干净,只露出双眉间
一个狭长的刀口。另一具胖子的尸体放在旁边,他喉骨碎裂,脖颈扭到一边,双
眼还残留着惊骇的神情。

  一只血迹斑斓的玉瓶放在尸体胸前,旁边的蒲团上坐着一个珠玉般精致的少
女,她左手抱着一只白绒绒的小狗,右手三指相扣,捏着一个法诀。随着她的呼
吸,仿佛有一股邪异的气息在她身体周围涌动。

  良久,小紫松开手指,「不行,他的魂魄也消散了。」

  程宗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让小紫试着搜魂,没有得到线索,也没
有什么好失望的。

  「他们两个修为都在三级左右,那个矮子厉害一点,但也有限。不过他们有
一件法宝,」程宗扬取出那只海螺状的物体放在案上,「专门用来克制狐族的,
挺有意思。」

  「这是幽海螺,但这么细长的很少见……咦?」

  小紫常年在海中嬉戏,对海中生物了如指掌,略一注目便觉出异样。正要拿
来细看,忽然她怀里的雪雪拱起身,浑身雪白的绒毛都炸了起来,接着发出一声
狂吠。

  那只海螺静悄悄躺在案上,青黑色的螺壳仿佛一块黑沉沉的铸铁,看上去毫
无威胁,小贱狗却如临大敌,它体型迅速膨胀起来,雪白的绒毛变得苍黑,接着
脖颈两侧一耸,左右分别伸出一只头颅,现出三头魔犬的本来面目,然后左边的
头颅张开嘴,喷出一股烈焰。

  海螺被烈焰裹住,下面的木案一瞬间就发黑炭化,要不是小紫打出一只光罩
将火焰包裹起来,整座店铺恐怕都会被一把火烧干净。可那只海螺的外壳被烧得
发红,却是纹丝未动。

  烈焰消失,雪雪另一只头颅昂起,吐出一股冰寒的气息。刚被烈焰焚烧过的
螺壳被寒气一激,发出一阵玻璃碎裂般的响声。眼看螺壳就要粉碎,壳上突然浮
现出一串银色的符文,仿佛一条极细的锁链缠绕在螺壳周围,将三头魔犬吐出的
烈焰和寒气尽数化解,发红的螺壳又重新恢复了铁青色。

  小紫眼中异芒一闪而过,似乎透过螺壳看到里面寄居的魔物。三头魔犬中间
的头颅张开嘴,还要再试,却被小紫挡住。

  「好了。这里面是一只妖海蝠,它外形有些像章鱼,但触手间有一层肉眼看
不清的薄膜,像蝙蝠一样。一般生存在海底深处,以螺类为食,非常罕见。」小
紫道:「不过它和那只幽海螺都已经被人用法术祭炼过,成了一件法器。」

  「法器?为什么它能克制狐族?」

  小紫眼睛闪闪发亮,「我从来都没想到,妖海蝠竟然是狐族的天敌。」

  「天敌?」程宗扬纳闷地说道:「狐族的天敌怎么会在海里?而且孙寿当时
那模样,吓得魂都没有了,就算遇到天敌也不会吓成这样吧?」

  小紫撇了撇小嘴,「别笑话人家,你们人类遇到天敌的时候,也不会比她好
多少呢。」

  「什么叫『你们人类』?」程宗扬不满地说道:「难道你不是吗?再说了,
人类的天敌是什么鬼?有这种东西吗?」

  小紫抱起已经恢复原状的雪雪,抬起它一条前爪,放在海螺上。小贱狗顿时
兴奋起来,起劲地抓挠着螺壳,发出一阵用利器刮挠玻璃,或者铁勺刮不锈钢碗
一样尖锐的声音。

  这声音让程宗扬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寒,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上一层层
直起鸡皮疙瘩。

  「干!小贱狗!再挠我立马掐死你!」

  雪雪白了他一眼,挠得更起劲了。眼看程宗扬就要抓狂,最后还是小紫把它
抱到一边,笑道:「听到了吧?」

  「听到什么?」

  「人类天敌的叫声就是这样的。」

  程宗扬压根不信,「瞎扯的吧。」

  小紫皱了皱鼻子,「不信就算了。」

  程宗扬情不自禁地捏了捏她的鼻尖,恨恨道:「死丫头。」

  小紫闭上眼睛,舒服地靠在他臂弯里,「大笨瓜。」

  看着她鲜花一样的唇瓣,程宗扬心头微荡,不由俯下头去。小紫闭着眼睛呢
喃道:「臭嘴巴,不要亲。」

  「你说不亲就不亲,那我多没面子啊!」程宗扬说着,用力亲了下去。

  小紫的唇瓣凉凉的,带着一丝迷人的幽香。程宗扬连日奔波,头脑像绷紧的
弓弦的一样,没有片刻停歇。直到此时,拥着小紫香软的身体,他才真正放松下
来。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感觉到小紫的心跳,离自己如此之近,又如此清晰。程
宗扬只觉满心的疲倦都不翼而飞,所有的烦心事都变得像浮云一样,无足轻重。

  一放松下来,程宗扬的手就开始不安分起来,而且越来越不安分。正当他精
神奕奕准备干点什么的时候,房门轻轻响了几声。程宗扬装作没听到,双手搂着
小紫纤柔的腰身,越吻越深。

  忽然舌尖微微一疼,却是被小紫轻轻咬了一下。

  程宗扬只好抬起头,没好气地说道:「谁!」

  惊理拉开门,「禀主子。火已经灭了,只有周围几户人家过了火,奴婢仔细
看过,没有伤到人。」

  那处租来的房子已经被龙宸的人发现,无法再用,程宗扬担心房中留下什么
线索,索性一焚了之,但又怕火势蔓延,造成伤亡,因此留下惊理看护。这会儿
知道没有伤人,程宗扬心情却一点都不好,黑着脸喝斥道:「这点破事,天亮再
说不行吗?用得着这么着急向我禀报吗?没看到我在忙吗?」

  惊理没敢说什么,只低下头,悄悄看了小紫一眼。

  程宗扬道:「是你把她叫过来的?」

  小紫笑道:「你家老爷快要欲火焚身了,还不赶紧来给老爷泄火?」

  程宗扬冷哼道:「我的火气大了去了,她可不行。」

  小紫眼珠一转,「我去叫寿奴来。」

  「死丫头,别想跑!」

  程宗扬一把将小紫压到身下,雪雪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门关上!谁都不许进来!」

  惊理连忙答应一声,从外面拉上门。

  小紫被他压在席上,笑道:「好啦,好啦,不要闹了。」

  「不行!今天必须要惩罚你!」程宗扬狞笑着伸出双手,「死丫头,今天晚
上你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小紫看到他的手势,顿时花容失色,「不要……真的不要……哎呀!」

  小紫像游鱼一样扭动身体,拼命挣扎着,可是无论她怎么躲,程宗扬的双手
都准确地挠到她腋下。

  小紫一边惊叫,一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程宗扬一边挠着她的痒痒,一
边恶狠狠道:「投不投降!」

  「投降……投降……不要……」

  等程宗扬松开手,小紫已经笑得几乎瘫倒。她一边娇喘,一边握起粉拳,朝
程宗扬胸口狠狠打了一下,「大坏蛋……」

  程宗扬厚着脸皮道:「这是我的新名儿?没有大笨瓜好听。」

  小紫啐了他一口,「大笨瓜。」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死丫头。」

  两人相拥而卧,这一次程宗扬没有再去不安分地挑逗小紫,只安安静静地拥
着她。小紫躺在他怀里,用手指一根一根去数他下巴上的胡髭,指尖软软的,像
玉石一样,又凉又滑。

  夜色越来越深,忽然外面传来一声低咳。程宗扬感觉就像睡得好端端的,突
然被狗咬了一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小紫坐起身,一边挽着头发,一边用呵哄的口气道:「别生气啊,人家要离
开几天。大笨瓜,你要乖乖的啊。」

  程宗扬叫道:「朱老头!你跟我说清楚!你不是在舞都吗?怎么又跑洛都来
了?这大半夜的,你要带着我老婆去什么鬼地方?」

  朱老头搓着手进来,陪着笑脸道:「一点小事,一点小事,耽误不了多少工
夫。」

  「多久?」

  朱老头眨巴着眼睛道:「五六七八……十来天吧。」

  程宗扬黑着脸道:「你怎么不去死呢?」

  朱老头一脸冤枉的表情,叫屈道:「小程子,你这话怎么说呢?」

  小紫道:「是我要去的。」

  「到底什么事?」

  朱老头露出一丝罕见的郑重,「我那个师弟,要亲眼见她一面。」

  「秘御天王?那个老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他答应的话,紫丫头可以先去参拜魔尊。」

                第七章

  朱老头一直想让小紫列入门墙,将来继承自己的衣钵,但要正式成为黑魔海
门下,必须要参拜魔尊。可是巫宗从中作梗,藉着大祭的名义,要求小紫先找到
被岳鹏举抢走而失落多年的玄天剑,才可以参拜魔尊。

  玄天剑早就消失得连影子没有了,根本无处可寻,换作程宗扬肯定要头痛无
比。但死丫头处理问题的方式别具一格——她压根就没去找,而是直接逮着巫宗
门下的势力大开杀戒。

  结果就是现在的局面:巫宗作出让步,不再提必须找到玄天剑这茬,改成教
尊出来面试了。这说明,暴力虽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可以解决很多正常渠道
不好解决的问题。

  程宗扬当然不想小紫离开,更担心此行的风险,但参拜魔尊这件事,对于朱
老头和小紫两个人来说,都不可能放弃。

  程宗扬沉默良久,把自己的珊瑚匕首,案上的手电筒、幽海螺都递给小紫,
然后解下腰包,往案上一倒,翻捡里面能用得上的东西。

  「匕首也给我?」

  程宗扬从那堆物品里捡出一截光秃秃的剑柄,「我用这个。」

  「那好吧。」小紫拿了块丝绸把匕首一卷,塞到雪雪嘴巴里。

  程宗扬奇道:「匕首也能喂?」

  雪雪白了他一眼,毫不含糊地把整支匕首吞了下去,甚至连体形都没有任何
变化。

  这小贱狗当垃圾桶还真是方便,可惜只有死丫头能用,要是自己来养,保不
齐哪天它就把自己给吞了。

  腰包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鱼杆、金属打火机、蛋屋,
还剩下一只皮夹,一块蔺采泉当日送给自己的玉佩。结果小紫什么都没要,独独
挑了那只皮夹。所有的物品中,就数皮夹最没用,但那是自己从那个世界带来还
留在身边的唯一物品,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只皮夹的意义怎么说也不为过。

  那些物品里面还有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的竟然是女性的亵衣。

  小紫用手指刮着脸颊羞他,「程头儿,你是个变态哦。」

  程宗扬严肃地说道:「别胡说!这可是救命的法宝。」

  「咦?这是什么?」

  小紫打开皮夹,从里面拿出一个细长的物体,却是一只奇怪的牙齿。

  程宗扬想起来那是萧遥逸送给自己的鬼牙,当年小狐狸被鬼吓过,才落下怕
黑的毛病,这颗牙齿就是从鬼身上掉下来的。程宗扬虽然不知道这颗鬼牙能做什
么用,但本能地感觉它不是寻常物品。

  「是鬼牙,放在皮夹里能辟邪。」

  小紫把鬼牙放回皮夹,然后收进怀里。

  「这次你要再见不着魔尊,我就给你捏一个。」程宗扬道:「往后黑魔海的
正宗魔尊,就是这一个了。巫宗要想再拜魔尊,都得来求你。」

  小紫翘起小指摇了摇,笑道:「一言为定哦。」

  程宗扬伸出小指,与她拉勾,「一言为定。」

  程宗扬忍不住抱住小紫,「一路小心。」

  朱老头乐呵呵道:「小程子,你就放心吧,大爷这回带着人呢。」

  「等等!」程宗扬道:「你把人都带走了?眭弘呢?」

  朱老头立刻就缩了,「小程子啊,这事你要多费费心……」

  「你没睡醒吧?你把人带走了,把包袱扔给我?没门!」程宗扬道:「要不
然你把人全带走,要不然你把石敬瑭留下。」

  「小程子……」

  「别废话,没得商量。」

  朱老头露出憨厚的笑容,「小程子,你不是正在找严大裤裆吗?」

  程宗扬一下没听清楚,「谁?」

  「严大裤裆啊——我同窗多年的好友啊。」

  程宗扬大叫一声,「干!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这不正好进城的时候遇见了吗?」

  「成!眭弘我帮你照看着,你给我说清楚——严君平在哪儿?」

  …………………………………………………………………………………

  天色微明,城北一处客栈中,一位戴着兜帽的老者看了眼手里的竹制门牌,
然后慢慢踏上楼梯。木制的楼板发出轻微的吱哑声,他一直走到走廊最尽头,转
身看了看身后没有人跟踪,又过了片刻,才推开房门。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客栈,但眼前的客房内收拾得整洁异常,空气中飘荡着淡
淡的药草气息。

  一个年轻人侧身依在席上,听到房门的响声,他略显吃力地站起身,然后双
手平揖,恭敬地施了一礼,「严先生,辛苦了。」

  老者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臞的面孔。

  「伤势好些了吗?」

  年轻人微微一笑,一双眼睛犹如桃花,充满了诱人的风情。他满脸诚挚地说
道:「多亏先生援手,救下小生的性命,眼下小生伤势已经好了大半。先生救命
之恩,小生铭记肺腑,终身难忘。」

  老者摆了摆手,「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你既然拿来信物,那些东西自然是
你的。」

  年轻人由衷道:「先生高义,小生自愧不如。」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者道:「按照约定,今天该是最后一批了。」

  说着老者打开一只随身带来的木匣,里面是一块小小的玉牌,只是玉牌表面
被蜜蜡封着,看不出上面的字迹。

  「这是第七处,还剩最后一处。」

  年轻人接过木匣,感动得屈膝下拜。

  老者扶起他,「老夫昔年曾受令尊大恩,贤侄不必多礼。」

  年轻人哽咽道:「因为小侄之事,连累先生四处躲避,小侄每一思之,便寝
食难安。」

  老者感叹道:「当初你拿来信物,老夫还未敢深信。若非老夫固执,怎会让
贤侄冒险前往江州,以至于身负重伤?」

  年轻人抹了把眼泪,「江州那帮余孽贼心不死,一路神出鬼没,追到洛都,
连先生两名弟子都身死人手,幸好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得脱大难。小侄尝听城中
饱学之士说起天人交感,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老者叹道:「贤侄自己也要当心,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人已经追到金车骑
府上。前日送老夫出行的车夫,昨日出府之后,便杳无音信。」

  年轻人一惊,「既然如此,先生不如再去霍大将军府暂住几日。」

  老者摇了摇头,「此间事了,老夫也该离开洛都了。」

  「先生欲往何处?」

  「回乡间开一间小小的学堂,教书育人,吾愿已足。」

  「真的不回洛都了?」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

  「最后一批货呢?」

  「按照约定,两个月再来找我。」

  「既然如此,小侄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先生可曾见过先父的佩剑?」

  「佩剑?」

  「长三尺二寸,色如青穹,剑名……」

  一个声音接口道:「玄天——这么长的剑,当斩马刀使的吗?」

  两人同时扭过头,只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他拿着一柄长刀,衣袖上沾着
星星点点的血迹。

  程宗扬叹了口气,对那老者道:「严君平严先生是吧?嘿,你可真是让我们
好找啊。」

  严君平皱起眉头,「你是谁?」

  程宗扬没有理会他,盯着那名年轻人道:「我该叫你什么?岳门庆?还是西
门庆?你说呢,大官人?」

  西门庆身躯一挺,从袖中滑出一柄折扇,潇洒地一把挥开,笑道:「你随意
了,程少主。」

  「你们还真本事,演了这么一出大戏,硬生生把严先生诓过来。」程宗扬冷
笑道:「听你刚才说的,是不是还用了借刀杀人,杀了严先生的弟子,还栽赃到
我们身上?」

  西门庆哈哈一笑,「程少主不要胡说,我身上可是有岳帅的信物,严先生都
已经认可的,你这红口白牙,就想往我身上栽赃?」

  「你小子还能笑得出来?你楼下安排的掌柜、跑堂、假扮的食客都已经被我
干掉了,你难道还想跑?」

  西门庆嘲笑道:「口气倒是挺大,可惜啊可惜……」他拿起那枚蜡封的白玉
牌,在指间打了个转,笑道:「不好意思,这批货我就笑纳了。」

  西门庆飞身而起,掠向窗口,一边叫道:「严先生,救命啊!」

  严君平在旁听得愣神,这时听到西门庆求救,才猛地惊醒过来。程宗扬刚要
去追,却被严君平拦住。

  西门庆一声长笑,「严先生救命之恩,小生永世难忘……啊!」

  一道乌黑的影子从檐下掠出,半空中截住西门庆。斯明信的双钩带有羽状的
边翼,施展开来,宛如翻飞的惊鸿。双钩交错间,鲜血不断洒下,足以将西门庆
碎尸万段,奇怪的西门庆的笑声却始终未停,反而越笑越是开心。

  斯明信双钩一顿,那个身影已经不成人形,零零碎碎掉在地上,那面玉牌却
不见踪影。

  卢景从楼中出来,「这是黑魔海的附体之术。可以附体他人,化声化形。」

  西门庆的笑声从远处响起,「卢五爷好眼力,有本事你来抓我啊。」

  卢景冷笑道:「你们用来附体的傀儡也不是好找的,四哥斩杀这一个,至少
要你半条命。」

  西门庆似乎被他说到痛处,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冷哼一声,便再无动静。

  程宗扬一手提着严君平,从窗口跃下。严老头双目紧闭,额头上肿了一个鸡
蛋大的包,显然程宗扬恼怒之下,下手不是很客气。

  …………………………………………………………………………………

  程宗扬狠狠一拍桌子,「剑玉姬这个贱人!」

  不知道朱老头走了什么狗屎运,又一次在城中遇到严君平,只不过这次他随
手给严君平弹了些用来追踪的无形散。靠着无形散几乎微不可闻的气息,众人终
于找到了严君平,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简单来说,就是剑玉姬趁江州战火方起,星月湖群雄无暇分身的时机,由西
门庆出面,拿着所谓的信物,冒充岳鹏举的嫡系后人,骗取了严君平的信任。在
他的描述下,江州众人成为无恶不作的匪徒,甚至与岳帅之死有着莫大的关系。
连西门庆被近乎腰斩的重伤,也被描述成星月湖众人的追杀。

  等江州之战结束,西门庆也顺利赢得严君平的信任。于是一边是星月湖众人
拼命寻找严君平的下落,一边是严君平在黑魔海的帮助下拼命躲藏。这出捉迷藏
的大戏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严君平并没有出于信任,就把所有的物品交给西门
庆,而是按照当初的约定,分批提供,这也在无形保住了严君平的性命,让他避
免了被黑魔海提前灭口。

  如今终于找到了严君平,可岳帅留下的物品被黑魔海卷走大半不说,现在的
问题是严君平根本不相信程宗扬等人,无论程宗扬怎么苦口婆心的劝说,严君平
都只有一句话:你们有信物吗?

  卢景道:「什么信物?」

  程宗扬恨声道:「你说呢?」

  卢景倒吸了口凉气,「不会吧?」

  「怎么不会?」程宗扬拍案怒道:「该死的表贩子!鬼知道他送出去多少块
假表!竟然还有一块被黑魔海给找到了!」

  秦桧道:「听闻岳帅的腕表无人可以仿制,难怪严君平会深信不疑。」

  冯源道:「严大爷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没有信物不谈。我瞧着咱们
也得弄个信物让他看看才行——五爷,你们跟岳帅混了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一件
信物?」

  卢景翻着白眼道:「没有。」

  程宗扬道:「没有就借。」

  卢景奇道:「去哪儿借?」

  「放心吧,能借来。」程宗扬咬牙道:「妈的,劳力士!就算不走字也能吓
死他!」

  冯源道:「听说严先生曾任军中文书,与金车骑、霍大将军等人结识多年,
强留此间,只怕不好。」

  程宗扬一想起被黑魔海骗走的财物就火大,恼道:「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
他要不配合,我就让他把地牢坐穿!」

  匡仲玉道:「冯兄不必担忧,想想便知道,严先生若是不肯配合,我们当然
不能放了他,免得他将来再与黑魔海勾结,与我等为敌。换而言之,严先生若是
明白了前因后果,我们便是再强留他几日,他不会有什么抱怨。所以,尽管留严
先生在此暂住,左右都无妨的。」

  说话间,敖润快步过来,「程头儿,临安。」

  …………………………………………………………………………………

  静室内,竖着一面波光粼粼的水镜。林清浦的面孔在水镜上时而清晰,时而
模糊。

  程宗扬道:「什么事?」

  林清浦嘴巴动了几下,却没有声音。程宗扬指了指耳朵,林清浦省悟过来,
重新往铜盆里投了一把灵砂。片刻后,声音响起,「……事关江州,如何处置,
还请家主定夺。」

  林清浦的面孔渐渐消失,水镜上随即幻化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个年青的贵
族男子坐在静室的蒲团上,他身着白衣,头戴金冠,手摇折扇,潇洒自若,正是
萧遥逸。

  萧遥逸凑到水镜前仔细看了他一眼,笑道:「圣人兄,你这气色不错嘛!」

  程宗扬也笑了起来,「小侯爷,你怎么有空来临安?」

  「有日子没见了,我都快忘了圣人兄长什么样了。」

  「那你用得着跑临安吗?大营里不是还有几个影月宗的法师吗?」

  「当然还有点别的事……」萧遥逸贴近水镜张望了一下,似乎想确定室内是
不是还有其他人,然后压低声音道:「紫姑娘没在旁边吧?」

  「没有。」

  「那我就说了啊,」萧遥逸咳了一声,「有人找你。是女的。」

  「女的?谁啊?」

  「一个姓何,一个姓尹。」

  程宗扬恍惚了一下才想了起来,「原来是她们,她们两个都出来了?运气不
错啊。等等!何漪莲!我怎么把她忘了!」

  程宗扬一拍大腿,猛然间想起何漪莲是洛水第一大帮洛帮的大当家,虽然她
是被广源行扶植的傀儡,但好歹也是洛都的地头蛇,自己竟然把她忘了。但话说
回来,就是记得也没什么用,人还在太泉古阵扔着,想用也用不上。

  萧遥逸的满脸痛心疾首,「圣人兄啊圣人兄,没想到你竟然干出这种败德之
事来……」

  程宗扬道:「什么败德!别乱说啊,那是紫姑娘收的奴婢!」

  萧遥逸一脸不信。

  「不信你自己问紫丫头去。」

  「那我可真问了啊。」

  「问吧问吧。她们人呢?」

  「听说你在洛都,她们就走了。」萧遥逸道:「我看她们很着急的样子,也
就没有留她们。」

  「你就给我添乱吧。」程宗扬狐疑地说道:「你不会就为这点事专门跑到临
安吧?」

  萧遥逸一张脸笑得跟花一样,「当然是有正事。」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别跟我提钱的事。」

  萧遥逸叹道:「还真就是这事。欠陶氏的账,下个月就该还了。」

  这事程宗扬知道,孟老大前后向陶氏钱庄借了两笔钱,一共二十万金铢,第
二笔还是自己跟孟老大一起去借的,算算时间,离还账日期还剩不到二十天。由
于第一笔的利息借出时已经从本金扣掉了,如今本息合计,一共要还给陶氏将近
二十三万金铢。而当时的抵押品,则是鹏翼社。也就是说如果逾期无法还款,陶
氏钱庄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走鹏翼社。

  程宗扬道:「还差多少?」

  萧遥逸道:「江州如今的收入九成都来自水泥,但江州产的水泥一多半都被
我们自己用了。每月卖出的钱款里面,不仅要支付江州的重建费用,还有你要求
兴建的学校费用,江州之战的抚恤费,大营士卒的军费……卖水泥那点钱别说节
余了,根本就不够花的。」

  「你的意思是没有一点节余?」

  「真不多……」

  「还不起是吧?」

  萧遥逸伸出四个指头,「下个月最多能还四千。」

  「也就是正好能还个零头?」

  萧遥逸赞道:「圣人兄,你算得太准了!」

  江州的收入程宗扬心里有数,江州之战结束后,星月湖众人沿江建起二十座
水泥窖,出产的水泥从每日千石逐步上升到五千石,累计下来已经超过了六十万
石。如今水泥生意正是超级暴利期,程宗扬定下每石一枚金铢的天价,仍然供不
应求。先是石超拿走了唐国的专卖权,接着云氏拿走了宋国的专卖权,然后剑玉
姬也插了一手,要走了晴州的专卖。晋国的水泥生意是江州方面自营,利润由晋
国十家贵族豪门按股份分成。后来高俅也动了心思,眼看众人已经分割殆尽,索
性要走了汉国的专卖。

  在程宗扬看来,由于技术落后,规模不足,江州水泥的生产成本居高不下,
每石的成本居然高达五十铜铢,比他预想的高了十倍,但任谁看来,五十铜铢的
成本卖到两千,这都是不折不扣的暴利。半年六十万石的产量,即使打点折扣,
也能轻松换来五十万金铢的收入。

  可是江州战后百废待兴,出产的水泥一大半都用在江州本地,见识过水泥在
防御战中的效果,星月湖众人恨不得把江州用水泥全砌一遍。要不是江州一战把
大伙都打穷了,大伙一石都不想往外卖。半年来,水泥累计销售二十五万石,黑
魔海凭借协议,一家就拿走了十万石,由于与黑魔海签订的协议是八折价,总收
入最多二十三万金铢,再扣除晋国豪门的股份分红和一万多金铢的生产成本,程
宗扬估计这笔钱能落到萧遥逸手里的,顶多十六七万。而且自己在临安发行纸币
时,由于准备金不足,吴三桂还送来五万金铢。现在要小狐狸还钱,肯定是还不
上了。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宋国的纸币他们收吗?」

  萧遥逸笑了两声,「呵呵。」

  程宗扬拍板道:「你替我约陶弘敏,看他有没有时间在洛都见面。」

  萧遥逸松了口气,「我就知道圣人兄你有办法。那我就跟陶五说一声,让他
跟你商量还钱的事。」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说道:「还个屁!你要能从我口袋里抠出一万金铢,往后
我就叫你大爷。」

  萧遥逸愕然道:「那你跟他谈什么?」

  「我打算找他再借一笔钱!连你们这一笔算上,五十万金铢起!跟他说,我
给他五天时间,五天内要拿不出钱,我们就赖账!有本事让他们去江州抢去!」

  萧遥逸道:「圣人兄,冷静!你借这么多钱干吗?」

  「借钱干嘛?还债!」

  萧遥逸收起笑容,「不至于吧?」

  「我现在比你想的要惨得多……」

  程宗扬叹了口气,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云氏的账还没还清,又多出江
州的欠款。云苍峰一直在设法筹款,但效果不佳,据自己所知,云氏在汉国的商
铺已经出现资金短缺,一边是催账,一边是欠账,各家商铺的流水几乎都填到这
个无底洞里面,即便云苍峰真是本事逆天,能筹够钱还款,这些店铺也免不了元
气大伤,除非再有一笔巨资注入,好让它们摆脱困境。

  到处都是要钱,偏偏自己手里的大头是宋国的纸币,足足有上百万金铢,问
题是一文钱都花不出去,而且自己还需要足够的保障金来应付兑换。自己对萧遥
逸说准备向陶氏再次借款,一点都不是开玩笑,而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水泥确实是一只可以下金蛋的鸡,可惜这只鸡现在还太小了,江州之战结束
到现在也不过半年,下的金蛋还被大伙给吃了。唯一的办法,就看能不能从陶氏
钱庄借到钱了。但程宗扬也知道,即使能借到,利息恐怕也会比现在更高,这些
债务一直滚动下去,最终足以把自己压死。

  「饮鸩止渴啊。」程宗扬无奈地说着。

  萧遥逸正容道:「我还不知道你那边这么为难。既然如此,江州这边的本地
用量我先停下来,先卖出去一批。」

  「马上就能卖出去吗?」

  萧遥逸笑道:「圣人兄,你不知道,现在六朝的商人都聚在江州,指望能买
些水泥。咱们把专卖权给了石超他们,本来是想省事,结果石胖子精明,先找好
下家,然后让他们自己来江州提货。别的人有样学样,从我们这里拿走份额,转
手卖掉,连城门都不出,钱就到手了。」

  程宗扬心里一动,脑中似乎有个想法一闪而过。

  「这次的事你多费心……」

  萧遥逸说着,面孔在水镜中渐渐幻化消失,接着林清浦的面孔重新出现,说
道:「家主。」

  程宗扬用力揉了把脸,打起精神对林清浦道:「有件事,你来安排一下。」

  「请主公示下。」

  「一个是去威远镖局见阮女侠,告诉她,我有一趟镖想让她们送到洛都。」

  「什么镖?可是钱铢?」

  「你只用对说她五个字:娥奴,劳力士。其他什么都不要说。」

  「是。」

  …………………………………………………………………………………

  严君平对程宗扬等人抱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这让程宗扬也无可奈何,他能
做的只是通知林清浦,让他们尽快把刘娥的腕表送来,看能不能让严君平改口,
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诏举在即,朝中大臣都在不遗余力地举荐人选,这几天朝堂上倒是出奇的风
平浪静。吕大司马作为群臣之首,当仁不让地总揽诏举事务,每一科的规章他都
要过目,还要安排诏举的时间和地点,审定应诏士子的资格,忙得真像个大贤人
一样。

  程宗扬有时禁不住充满恶意地想道:吕大司马如果知道他畏之如虎的正妻险
些被人抓走,到底是庆幸呢?还是怀遗憾呢?

  孙寿自从那天被龙宸狩猎之后,就像吓破胆的小兔一样瑟缩在府邸中,借口
感染时疫,连奥室都不敢出。原来她最怕的惊理,此时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原
本惊理是负责盯她的,结果现在根本不用盯,孙寿自己就紧跟着她,两人几乎是
形影不离。与此同时,襄城君病中崇道心切,派自己的心腹侍女前往上清观,请
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到府中传道授业,据说三日之内,奉献便达上万金铢……

  程宗扬很无奈地发现,汉国的大贵族虽然富可敌国,但占有的大都是田产和
实物,现金比重并不大不说,还是铜铢居多,比如襄城君府,就有两间库房装得
全是铜铢。按一枚金铢兑换两千铜铢计算,五万金铢就有一亿钱,光清点就能让
人吐血。而且孙寿又不擅长经营,连自己名下有多少财产都弄不清楚,这一万金
铢还是阮香凝用了两个通宵才计算出来的。至于孙寿名下的田产,更是一个惊人
的数字,可惜难以变现。

  程宗扬也没指望从孙寿身上敲诈钱款,他用小紫的名义给孙寿打了欠条,然
后把这一万金铢交给程郑。后者正极力筹集资金,但目前的进展并不乐观。现在
程宗扬唯一的希望就放在陶弘敏身上,好消息是:陶弘敏正在汉国,五日内肯定
能到达洛都。坏消息是:陶氏刚刚在海运上赔了一笔钱,陶弘敏来汉国就是来收
账的。

                第八章

  三天之后,九月二十四。陶弘敏尚未有回音,程宗扬却等来了云家的车队。

  这一次云氏调动了汉国境内所有的好手,车队一共十五辆马车,随行的护卫
足有上百人,负责押运的是刚刚伤愈不久的云丹琉。

  十五辆马车中,有一辆装载金铢,一共两万三千;四辆装载的是银铢,共计
七十三万;三辆装载的是未熔炼的银锭,价值六十万银铢;其余七辆装载的是珠
宝、珍玩、名香……甚至于贵重药材。

  当初云苍峰说被劫走的钱是云如瑶的嫁妆,把账算到程宗扬头上,只是个玩
笑而已。十余日内能凑出这批财物,云苍峰不知道费了力气,花了多少心思,那
些药材还是他们兄弟搜罗来为云如瑶治病的,可见连家底都搬了出来。不过所有
的金银加起来,也仅仅折合九万金铢,离十六万多的欠款还差了一大截。至于那
些货物,程宗扬毫不怀疑洛都的大户和奸商们会联手压价,能卖出四分之一的价
钱就可以烧高香了。

  用了两个时辰将钱物全部清点一遍,程宗扬只觉心里沉甸甸的,良久才开口
道:「还有没有?」

  也许是八字犯冲,云丹琉一看到这个无耻小人就有种火冒三丈的冲动,此时
听到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还要,更是大怒,她忍着气说道:「这些还不够?」

  「当然不够。钱铢加起来一共不到六万金铢,还不够还欠款的零头。那些银
锭炼成银铢,去掉火耗,算下来也就两万多不到三万金铢。云家欠款可是十六万
多。」

  「这些珠子呢?」云丹琉打开一只木匣,里面是满满一匣晶莹圆润的明珠,
每一颗都有指尖大小。

  「这些珠子都是上好的湖珠,一颗就值三枚金铢。」云丹琉说着,接连打开
几只木匣,「还有这些沉香和麝香,每一种都价比黄金。」

  「珠宝名香是很值钱,可是要能卖出去才是钱。」

  云丹琉不信邪,「这么大的洛都难道卖不出去?」

  「大小姐,你这可说对了。好比我是买家,这些湖珠你想卖是吧?三枚银铢
一颗,你卖不卖?」

  云丹琉恼道:「凭什么!」

  「就凭你是卖家。」程宗扬道:「这么跟你说吧,洛都城能买得起这些货物
的,全是你们云氏的债主,你觉得他们会开个什么价钱?」

  「那我不卖了!按市价八折抵给他们。」

  「八折?你太小看洛都的奸商了。全场一折起!下不保底。」

  「你!」

  程宗扬摊开双手,作出一个「我很理解你,可惜帮不了你」的表情。

  云丹琉抿紧红唇,然后道:「带上货物,跟我走!」

  云氏护卫们牵马套车,准备离开。

  这批财物再出篓子,自己就该卖肾了。程宗扬连忙拦住,「你要干嘛?」

  云丹琉不耐烦地说道:「奸商!滚开!」

  「这么大脾气?这里面不会有你的嫁妆吧?」

  云丹琉神情一滞。

  程宗扬愕然道:「不会吧?真是你的嫁妆?」

  旁边的铜环大汉梗着脖子,一脸委屈地说道:「可不是嘛!大小姐非要把自
己的家私都拿出来……」

  云丹琉脸上像泼了血一样红了起来,厉声道:「闭嘴!」

  大汉立刻闭上嘴巴,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会是想出去找地方变卖吧?」

  「你管不着!」

  「得,就当我没说。」程宗扬道:「这是云老哥的宅子,云老哥不在,当然
是大小姐当家,要走也是我走,哪里能让主人走呢?告辞了,等云老哥回来再商
量吧。」

  程宗扬正要离开,外面却传来一个声音,「云三爷在吗?」

  几名商贾、管事大模大样的进来,看到满院车马随即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管
事打扮的男子笑道:「云家真是大手笔,瞧这珠子,成色真是不错。吉掌柜,你
给掌掌眼?」

  那名姓吉的掌柜向云丹琉略一示意,然后拿起一粒珠子,仔细端详起来。

  「上好的湖珠,市价五十银铢一颗。这样一匣大小相近,全买的话,价格还
要上浮一成。」

  这样的报价与云丹琉的估算相差无几,她心情顿时一松,总算没有被姓程的
奸商给骗了。

  程宗扬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按五十银铢一颗抵账如何?」

  吉掌柜放下珠子,笑而不语。

  那名管事笑眯眯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云三爷的借契写得明明白白,还的
是金铢。这珠子再好,跟云三爷的账可没什么关系。」

  程宗扬道:「阁下的意思,连银锭都不行了?」

  「别说银锭,就是银铢也不行。」管事轻飘飘道:「说是金铢,就是金铢。
其他的,一概不收。」

  这样的还款条件何止是苛刻?云丹琉脸上红意再次涌起,这次不是羞窘,而
是纯粹的愤怒,一双凤目几乎喷出来火来。

  程宗扬身体一斜,挡在云丹琉身前,「连银铢也不行?」

  那管事扬起脸,只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

  吉掌柜打圆场道:「银铢金铢都是钱,哪里不行呢?但这回金额太大,用银
铢结账要三百多万,太过不便。大伙的意思呢,云三爷要是还钱,最好先换成金
铢,大伙算起账来彼此都方便。」

  程宗扬心下微微一沉,他倒忽略了这一点,云苍峰运来这批银铢数量庞大,
途中既费时又费力,远不如金铢方便,如果可能,云苍峰肯定会换成金铢。眼下
既然运来的是银铢,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以云苍峰的渠道,已经无法换到足够的
金铢。那位吉掌柜嘴上说得好听,但程宗扬清楚,这批银铢自己在洛都无论如何
也不可能换到等值的金铢。

  那位管事对满院的云氏护卫视若无睹,一边踱着步,一边指指点点,「这间
亭子位置不好,过几日把它拆掉。还有那几棵树,都要放倒,腾出地方,好设个
马厩。这柱子是柏木的吧?还凑合……」

  那管事与旁边几名同伴大谈特谈如何重新修葺眼前的宅院,言谈间俨然以这
处宅院的主人自居,「这大厅……啧啧,格局偏小,若是开宴,也摆不了几席,
将来云三爷来作客,该坐哪儿呢?」

  几名商人都陪着笑了起来,那管事眼珠往云丹琉身上一转,笑眯眯道:「不
知道哪间是云大小姐的闺房?若是能在大小姐的牙床上滚一滚,就是死了,我也
甘心……」

  「你去死吧!」

  云丹琉一拳轰出,那名管事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就飞起来撞到柱上,然后
烂泥一样滑下来,昏死过去。

  程宗扬一把没拉住,云丹琉就把人给揍了,看到那名昏迷的管事,程宗扬心
头顿时一沉,「糟糕!」

  …………………………………………………………………………………

  云丹琉咬了咬红唇,低声道:「是我的错。」

  「也不能全怪你。那几个家伙就是听说云家车队进城,特意赶来挑事的。」

  「可那些人凭什么把那些财物都扣了!」

  「就凭他们是执金吾的缇骑,负责京城的巡察、治安。」

  「他们早有预谋!」云丹琉恨声道:「怎那么巧,执金吾正好就在门外?」

  「我的姑奶奶,你才知道?你既然这么明白,怎么人家设个套,你就非钻进
去呢?」

  云丹琉眼圈越来越红,忽然背过身去。

  程宗扬也觉得自己口气重了点,正想安慰几句,云丹琉低声道:「执金吾的
主官是谁?我可以给他足够的钱,让他先把财物发回来。」

  「恐怕是不行。」

  「为什么?」

  「你知道执金吾是谁吗?」

  「谁?」

  「吕晏。」程宗扬道:「那些债主里面,有三个家奴的主人都姓吕,就是吕
晏的吕字。」

  云丹琉心彻底凉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竟然会酿成这么沉重
的后果。当时自己一拳打出固然痛快,谁知一队执金吾的缇骑正好走到门外,那
些商人和管事涌上前一番哭诉,口口声声说是双方因借款还款造成的纠纷,云丹
琉百口莫辩,执金吾的缇骑不由分说地扣押了纠纷的源头——院中那批财物,甚
至还要把云丹琉也收系入狱,一同处置。最后还是程宗扬出面,拿出常侍郎的身
份,把云丹琉保了下来,缇骑虽然同意不收押云丹琉,但限制她在案件审理结束
之前离开洛都。

  云丹琉性子刚强,可终究只是个少女。上次金铢被劫,已经把云家推到悬崖
边上,这一次因为自己一时不慎,中了别人的圈套,这批财物被扣,很可能会让
云家几代人的辛劳都化为泡影。饶是云丹琉性格强硬,也禁不住心如刀绞。她忍
了片刻,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

  程宗扬觉得自己的三观简直都要被刷新了,云大小姐竟然会哭?这丫头是被
邪魔附体了吧?

  云丹琉哽咽道:「不许看!」

  「不看!不看!」程宗扬说着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毫无威胁。

  云丹琉泪如雨下,她努力去拭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程宗扬从袖中拿出一条帕子递过去,云丹琉接过来,捂住眼睛,竭力忍住哭
声,肩头不住耸动。

  「其实你不用这么伤心。」

  云丹琉泪眼模糊地抬起脸。

  「执金吾又不是土匪,收走了发还便是了。」

  云丹琉眼睛顿时一亮,「什么时候发还?」

  「唔……」这个问题程宗扬其实心里有数,他们既然设下圈套,肯定不会在
这种地方出漏子。执金吾发还财物的时间很好确定,就是双方约定的还款日期之
后。但这个答案显然不是云丹琉想听的。

  程宗扬道:「我去找找门路,你就放心吧。」

  云丹琉双眼红红的看着他,但情绪总算稳定下来。虽然这个奸商很无耻很小
人,总惹得自己很想打他,可他说有办法,云丹琉就真的相信他会有办法的。

  …………………………………………………………………………………

  程宗扬先去了西邸,听了他的叙说,徐璜眉头越皱越紧,然后叫过一名小黄
门,低声吩咐几句。

  那名小黄门离开后,徐璜略微倾了倾身,低语道:「此事可大可小,你可千
万要当心——大司马想捉我们西邸的马脚,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徐璜关心的是西邸。西邸是天子私设的卖官鬻爵之所,吕氏把持朝政,自然
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徐璜一听此事,便感到洛都那些奸商毫不掩饰的贪
婪背后,隐约大有文章。

  「公公睿智。」

  徐璜道:「天子既然把西邸交予吾手,吾等自然要替天子分忧。」

  程宗扬道:「云台书院的凶案,可有消息?」

  徐璜嘿然道:「哪里会有什么消息?倒是郭解,多半难逃此劫。」

  程宗扬默然不语,董宣亲赴五陵,已经将郭解的家人收系入狱。如今郭解亡
命四海,但汉国天子是六朝名义上的共主,天下之大,也难有郭解的藏身之地。
何况郭解的根基全在汉国,真要去了晋宋诸国,说不定会龙困浅滩。

  「东方曼倩挂冠而去,你可知道?」

  「听过一些。」

  徐璜阴声细气地说道:「宫里居然有人传言,说东方曼倩是谪仙,前日为天
子占卜一卦,因此才不辞而别。」

  程宗扬心里不由一震,这话其实是自己用来敷衍胡情的,没想到这么快就传
开了。而且还有人添油加醋,这不会又是吕巨君搞的鬼吧?

  「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卦象?」

  程宗扬摇头道:「一点都不想。」

  徐璜点了点头,「我也不想。毕竟……天子春秋鼎盛……」

  徐璜没有再说下去,但程宗扬已经知道所谓的卦象是指什么了。

  不多时,那小黄门悄悄进来,正要附在徐璜耳边低语,徐璜摆了摆手,「尽
管说。」

  小黄门清了清嗓子,「小的方才去打听,倒听了些不该听的话:大司马家有
个监奴叫秦宫的,平常管着府里放贷的事。前些天有个商人借钱,找到他门下,
谁知秦宫看中那家的姑娘,想悄悄收下来,献给大司马。为此今天还找到执金吾
的人帮忙。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是真是假,小的也不敢说。」

  徐璜道:「你是说,大司马不知情?」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黄门偷偷看了他一眼,「依小的看,多少是知道
一些……」

  徐璜沉吟片刻,「毕竟是西邸的客户,我找人去执金吾问问吧。」

  程宗扬起身揖手,「多谢公公。」

  执金吾是负责京城治安的高级官员,但吕晏在吕氏家族中并不出众,按辈分
算,他是吕冀的族叔,不过这执金吾的位置,却是接侄儿的班。吕冀看中他的,
也就是这位族叔老实听话,没有什么非份之想。

  徐璜管着西邸,云家又是走的他的路子,他若前去过问,等若不打自招。因
此徐璜没有出面,而是托了单超去打听。

  单超身为中常侍,极得天子信重,吕晏身为太后族人,也不敢怠慢。只是说
到归还财物,吕晏就开始诉苦,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挨打那位苦主的身份也不简
单,是乐平侯吕安国的家奴。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乐平侯不仅是太后的近支长
辈,而且还尚公主,加侍中,在吕氏家族中的地位远非吕晏可比。总之在双方调
解之前,这些财物作为证据,吕晏也没有胆量乱动。至于调解的时间,那要等借
款的正主,云三爷到场才行。但吕晏拍着胸膛保证,所有财物发还时,肯定分文
不少,让单超尽管放心。

  事已至此,程宗扬也只好作罢,好在他一开始也没指望用上云家这笔钱,成
败的关键还在于陶弘敏的态度。

  当天晚上,鹏翼社接到消息,陶氏钱庄的五少爷陶弘敏明天将抵达洛都,并
且表示很高兴与程少主会面,并且期待双方未来的合作。

  云丹琉听说之后,也要跟程宗扬一起去见见陶弘敏,希望能获得陶氏钱庄的
助力,渡过难关。

  程宗扬一听就连连摇头。

  云丹琉道:「三叔和六叔都不在洛都,此事关乎我们云家生死存亡,我怎么
能不去?」

  程宗扬只好点出其中的缘由,「你知道我当初怎么借来钱的吗?」

  云丹琉挑起眉梢。

  「我对陶五说,陶氏要是不肯借,我就去找云家,把鹏翼社抵押给云家。陶
五原本不同意,听我这么说,才答应以极低的利息借给我十万金铢——他们为了
不让云家插手晴州,宁肯放弃巨额利润。你猜他们对云家是什么看法?」

  「那我更应该去了。」云丹琉道:「免得你与他们合谋,出卖我们云家。」

  程宗扬愕然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就要去。」

  程宗扬默然无语。以陶氏对云家的戒备,如果知道云家遇到难关,不上来踩
一脚就是好的,借钱的事根本不用想。

  云丹琉道:「我要亲手把钱拿回来。」

  程宗扬心下一软,「既然你非要去,那要答应我两点。」

  云丹琉道:「你说。」

  「第一:你要想参与,必须要换个身份。」

  陶氏对云家戒备非常,云丹琉的身份肯定是不能用了。她想了想,「就说我
是你妹妹。」

  「他们也得信啊!有妹妹比哥哥个子还高的吗?」

  「那我扮成你的婢女。」

  程宗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当我的婢女?」

  「只要能拿到钱,我不在乎给你当一天婢女。但我必须旁听。」

  「那可不行。我们谈正事的时候,是不会让婢女在旁边的。」

  「那你给我出个主意?」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也觉得棘手。忽然他心里一动,想出一个主意……

  「你确定要旁听吗?」

  云丹琉坚决地点点头。

  程宗扬道:「那就只有一招了——你就说我的姬妾。」

  云丹琉脸一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为什么?」

  「我们谈正事的时候,旁边最多只有姬妾服侍。」

  「不行!」

  程宗扬摊开双手,「那就没办法了。」

  云丹琉犹豫半晌,既没答应,也没拒绝,直接道:「第二点呢?」

  「这一点对你来说也许很难,但你一定要做到——」

  「说!」

  「淑女一点……」

  云丹琉猛一挑眉,「你!」

  「瞧!又动怒了吧?你要一拳把陶五打飞,咱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云丹琉心一横,「好!我答应你!」

  「这才对嘛。来,笑一个。」

  云丹琉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程宗扬叹道:「大小姐,你要就这表情,咱们还是别去了。那可是金主啊,
你当是去打怪的吗?」

  云丹琉吸了口气,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很好!」程宗扬毫不吝啬地提出表扬,然后道:「再友善一点会更好。」

  云丹琉按照他的指点,放松表情,唇角微微挑起,一双英气十足的剑眉也变
得柔和了许多。

  「非常好!就这样!太完美了!」程宗扬一迭声地大力称赞,然后道:「明
天可别骑马。」

  云丹琉一边保持笑容,一边道:「为什么?」

  「淑女哪儿有骑马的?要乘车——我说的不是武刚车那种战车,要乘香车,
像个温柔的小娘子那样……」

  「懂了。」

  「还有明天的衣服,别穿劲装,又不是去打狼的,女性化一点。」

  云丹琉不耐烦地说道:「还有什么?」

  「裙子要紧一点。」

  云丹琉微笑着咬牙问:「为什么?」

  「因为你的腿是精华所在,优势非常突出,但是穿长裙很容易被掩盖掉,所
以不能穿得太宽松,要尽量发挥优点。」

  「那我还不如穿裤子!」

  「你要穿裤子,至少要少十万金铢!你信不信?」

  云丹琉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微笑道:「好的。」

  「刀可千万不能带。」

  云丹琉一听就炸毛了,好处容易摆出的淑女范当即破功,「不行!」

  「那你把它藏好!拿着那么长的大刀片子,你剁馅呢?」

  「我把刀放车上。」

  「只要你别藏裙子里就行。还有,」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以示郑重,「说
话要温柔。我知道你中气很足,但淑女可不是那样说话的,要温柔再温柔,从嗓
子眼里发声,像嘴巴里含着水一样。」

  「像是快死了那样吧?」

  「……你要这样理解也行。就这样吧,你对着镜子好好练练,我还要去见个
人。」

  云丹琉微笑着柔声道:「公子,慢走……咳!咳!」

  「……呛住了吧?习惯了就好。」

  …………………………………………………………………………………

  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出现在程郑的住处。

  「陶五?」

  「大哥和他打过交道?」

  「见过几次。」程郑道:「晴州的生意人,能不与陶氏钱庄打交道的,可是
鲜有。」

  程宗扬直言相告,「我想找他借些钱。」

  程郑踌躇良久,「陶弘敏名声还好,但陶氏钱庄……」他摇了摇头。

  程宗扬忽然道:「大哥知道广源行吗?」

  程郑神情慎重起来,「最好别与他们牵扯。」

  「为何?」

  「广源行专事兼并,而且行事狠毒,不择手段,在晴州可谓是恶名昭著。」

  「陶氏钱庄和他们比呢?」

  程郑笑道:「与广源行比,陶氏钱庄可以称得上良心了。」

  「既然如此,我还是和陶弘敏见一面。大哥,我借你的地方用用。」

  「这个好办,」程郑知道他不想把陶弘敏带到居所,暴露出大行令的身份,
当即一口应诺,「到时还有谁来?我好安排。」

  「除了陶弘敏,还有我和云家的大小姐云丹琉。不过听说陶弘敏同行的还有
一位朋友,就按四席吧。时间在明天中午。」

  程郑笑道:「既然有女眷,那就不好安排了。」

  程宗扬也笑道:「明天是谈正事,别的谈完正事再说。」

  「到时我就不出面了,陶五是个有心人,免得他疑心。」

  程宗扬笑道:「辛苦大哥了。」

  「哪里有什么辛苦的?倒是你背的债务,我看着就发愁。」程郑道:「师帅
虽然不在了,月霜姑娘还在江州,我可不想两手空空去见月姑娘。」

  王哲殒身之后,程郑就像是失去主心骨一样,茫然不知所措,直到遇到程宗
扬,得知当日师帅抚之如女的月霜人在江州,并且和师帅一样自己有一支军队,
才重新焕发出活力。他现在最想做的:一是找到陷害师帅凶手,二是像当年对左
武军一样,向月霜的军营提供军备。

  …………………………………………………………………………………

  九月二十五,正午时分,一辆轻便的单辕马车在正门停下,马车像是赶了很
远的路,风尘赴赴,陶弘敏懒洋洋倚在车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宗扬揖手道:「陶五爷。」

  陶弘敏笑道:「行了,程兄,咱们谁跟谁啊,这么叫就生分了。你瞧,我可
是一路没停,直接就来了。你要想谈事,就跟我上车。」

  「我这里可准备好的宴席。陶兄既然光临,怎么不来尝尝?」

  「得了吧,你一个南方人,懂什么北国风味?走,我带你尝鲜!」

  程宗扬没想到陶弘敏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索性道:「行!我给你面子!」

  「这就对了!」陶弘敏大笑道:「来来来!」

  程宗扬利落地上了马车,然后向云丹琉使了个眼色。

  云丹琉含笑站在旁边,从来不戴首饰的云大小姐今日竟然戴了一对红宝石耳
环,鲜红的宝石垂在脸侧,轻轻摇晃着,红艳的光泽将如雪的香腮映得仿佛涂了
一层胭脂。她穿着一条汉国仕女常用的曲裾,但衣料质地极佳,上面绣着花鸟云
纹,一眼望去丹华流溢,曲裾束腰的款式更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将那双修长的
美腿衬托得淋漓尽致。

  看到程宗扬的眼色,她微微一笑,然后一手伸到背后,勾了勾手指。铜环大
汉赶紧奔进院内,不多时带了一辆小巧精致的香车出来。云丹琉一手提着裙裾,
风姿绰约地上了车,等摸到车内的偃月长刀,心里才踏实了些。

  陶弘敏一脸惊艳地频频回首,「这是程兄的姬妾还是家眷?」

  程宗扬拿出准备好的说辞,「一个侍姬而已,让陶兄见笑了。」

  「程兄好艳福啊。」陶弘敏遗憾地说道:「本来还想带你尝尝鲜呢,看来我
是白操心了。」

  程宗扬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你这是要去哪儿?」

  「当然要去我们晴州设的私人会馆了。」陶弘敏笑道:「平常人可是进不去
的。」

  「私人会馆?你说的不会是金钱豹吧?」

  「咦?」陶弘敏道:「程兄怎么知道的?」

  「我去过建康的金钱豹。倒不知是你们晴州商人的生意。」

  「你认识章渝?」

  「打过几次交道。」

  陶弘敏笑道:「那就更不是外人了。」

  程宗扬心里打鼓,云老哥要是知道自己带着云丹琉去了金钱豹那种地方,还
不把自己喷死?就算云老哥这会儿来不及喷,可云大妞那脾气,带她去金钱豹就
好比拿个炸弹在炉子上烤着玩。

  程宗扬道:「陶兄,今天咱们谈正事,金钱豹就不去了吧?」

  「那不成。我好不容易来趟洛都,更难得遇见程兄,怎么能去喝淡酒呢?」

  那也不能喝花酒啊!

  「早知道陶兄知道这种好地方,我就不带人了。」

  陶弘敏不以为然,「一个姬妾而已,有何要紧?让她过去,也能学几招伺候
人的手艺。」说着他笑道:「洛都的金钱豹比建康那个私密得多,外面可没几个
人知道。」

  程宗扬心里乱纷纷的,随口道:「为什么?」

  陶弘敏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因为汉国的君权更强。而晋国的君主更像是摆
设。所以晴州的金钱豹在晋国可以高调一些,在汉国就只能作为私人会馆。」

  程宗扬一怔,不由品味起他话中的意思,越想越觉得这话很深。

  说话间,马车出了上津门,随即驶向渡口。一条舫船已经在码头等候,马车
直接驶上甲板,然后船工解开缆绳,沿着洛水顺流而下。

             【第二十九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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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集

  内容简介:

  程宗扬带着乔装成自己姬妾的云丹琉赴陶弘敏之约,双方针对还款事宜勉强
达成共识。陶弘敏与云丹琉赌酒,约定一觥酒可借一万金铢。云丹琉向来将酒当
水喝,岂难得倒她?而酒意混合「仙草」的效用,让程宗扬终于如愿以偿吃下拥
有修长美腿的云大小姐??

  汉国天子不是明君已经很惨,还拚命找死,将主意动到汉国商贾之上。陶氏
想捞一笔就走,程宗扬百般考量,决定投入局中,秦桧更光明正大地为天子示意
士子所拟的奏疏添一把火烧往各诸侯身上,就看汉国各阶层是谁死得更快!

                第一章

  程宗扬觉得以陶五的排场,前来迎接的渡船少不得镶金嵌玉,奢华眩目,谁
知来的只是一条普通的渡船,混在来来往往的船只间,毫不起眼。

  马车驶上甲板,驾车的御手用木韧锁定车轮,把马车固定好,几名粗壮的汉
子撑起竹篙,渡船缓缓离开码头,岸上几名纤夫拉紧纤绳,沿着洛水逆流而上。

  陶弘敏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在途中的见闻,尤其是途中品尝到的诸般美食,说
得眉飞色舞,似乎谈兴颇浓。程宗扬哪里有间聊的心情?他一边操着心,盘算那
五十万金铢,一边还要提着心,生怕后面的炸弹炸了,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应付。

  渐渐的,程宗扬觉出异样,陶弘敏虽然口若悬河,谈的却只是声色犬马,非
但对生意只字不提,连如今的汉国政局也不置一辞。商人嗅觉最为灵敏,陶弘敏
又是作的钱庄生意,触角遍布各种行当,对时局的变化只会更敏感。他对此丝毫
不提,倒显得欲盖弥彰。

  陶弘敏不提,不代表自己不能提,程宗扬不管自己转捩的是不是生硬,直接
道:「陶兄方才说到秋日的野鸡味美,不知可听说越裳献雉?」

  「这事儿啊,刚到汉国我就听说了。」陶弘敏笑道:「圣人出,天下平。圣
贤在朝,汉国真是好福气。」

  「是吗?」

  陶弘敏掀起车帘,若有所思地望着岸上,「秋高气爽,碧空如洗,草正黄,
兔正肥……倒是吃野味的好时候。」

  由于是逆水行舟,除了撑篙的船夫,岸上还有几名纤夫,此时虽已入冬,他
们仍然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躯干,正吃力地埋头拉纤。

  船上人多耳杂,不是谈话的地方,程宗扬会意地转过话题,只与陶弘敏信口
闲谈。

  半个时辰之后,船只驶过伊水与洛水交汇处。随着水量的减小,水势减缓,
往来的船只也少了许多。纤夫们喘着气直起腰,松开肩上的缆绳,随行的管事拿
出钱铢,遣散了纤夫,剩下撑篙的船夫,继续撑着船往上游驶去。

  两岸芦苇丛生,人烟渐渐稀少,船只向西行驶了数里,忽然一转,仿佛要撞
岸一样冲进芦苇丛中。程宗扬一手扶着车厢,正愕然间,却发现船只已经穿过枯
黄的芦苇丛,接着船身一轻,驶进一条不起眼的支流。

  这条支流宛如小溪,水面只有两三丈宽,两岸的大树枝桠交叠,将溪口遮得
严严实实。穿过树丛,船只已经驶入山间,岸旁山丘起伏,林深叶茂。阳光透过
林叶洒在水上,能看到水底漂荡的水草和泥沙。四野人踪断绝,幽静无比。

  几棵朽坏的枯木斜着倒入河里,树干在水中不知浸泡了多少年,被河水冲刷
得犹如石质。本来就已经狭窄的河道被树干一挡,几乎没有行船的余地,但那几
名船夫操着竹篙,船身像游鱼一样灵巧的左右一转,便绕开了枯木,无惊无险地
稳稳驶过。

  直到此时,程宗扬才意识到这条看似普通的船只其实一点都不普通,不仅船
身是特制的,船底吃水极浅,而且河道也被人刻意清理过,正好可以容纳脚下的
船只通行。若换成寻常船只,即使能找到溪流的入口,也会在途中搁浅。

  沿着蜿蜒的河道间又行了数里,船只已经深入山林。浓密的林木间隐约露出
一块巨石,背阴的一面生满青苔。一名船夫跳下水,背着铁锚走到岸边,将绳索
盘在石上。

  船只停稳,船夫们架好木板,马车从船上驶下,眼前却是一条小径,在林间
若有若无,不知伸向何方。

  程宗扬道:「没想到洛都的金钱豹,竟然这么偏僻。」

  陶弘敏笑道:「私人会馆,还是僻静些好,住着也安心。」

  沿着小径又行驶了六七里,一处庭院出现在山林间。那庭院外观十分平常,
一样是土墙草顶,除了规模略大,与汉国的民居相差无几,只不过四周都是参天
古木,只有来时那条小路通往外界,位置十分隐蔽。程宗扬看了看方位,发现这
里已经是北邙深处,虽然直线距离离洛都并不远,但一路上山隔水阻,早没有了
城市的喧嚣,宛如两个不同的世界,想找到此地却不是易事。

  会馆的管事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远远见到马车,便连忙从阶上下来,俯身
施礼,称呼道:「五少爷。」

  陶弘敏略一点头,马车直接驶入院内。那名管事一路小跑地跟在马车后,一
边说道:「已经安排了芳菲院。知道五少爷喜欢吃洛都的鲤鱼,小的已经准备了
十几条,都是两斤以上的赤鳍金鲤,就养在院中的池子里。还有少爷要的雉鸡和
金鹀,也留了两笼。」

  陶弘敏道:「这时候有什么芳菲可看?去东边的邀月院。」

  管事一叠声的答应了,连忙派人安排。

  马车在一处院内停下,庭院虽然不大,收拾得整洁异常。院内的东北角临着
一座山丘,上面矗立着一座木楼,楼顶几乎与树梢平齐,从外面看来,木楼被林
木遮掩,登上楼顶,却可以眺望四野。

  木楼本身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一如会馆的其他建筑,低调异常,然而楼内
的陈设,却在低调中彰显出非同一般的奢华。地板是用浸过桐油的铁杉木铺成,
平整如镜,上面覆盖的藤席不知是用什么草植编成,宛如一层白雪,一尘不染。

  木楼正中矗立着四根石柱,从面积来看,木楼的规模与汉国宫廷的恢弘气势
根本没法比,但整座木楼完全由四根石柱撑起,内部空间跨度极大,给人的感觉
完全不逊于寻常的宫殿。那四根石柱粗如人许,下部镂空成香炉,上方伸出十六
盏莲花状的银灯,柱上雕刻的不是通常的龙凤云纹,而是四只长尾分叉的猛兽,
它们在柱上或攀或伏,分别朝向四方,雕刻的刀法十分古朴,气势却极为惊人,
充满含而不发的张力。

  陶弘敏看出程宗扬的疑惑,开口笑道:「程兄觉得这金钱豹雕得如何?」

  「这是金钱豹?这是貔貅吧!」

  陶弘敏哈哈大笑,「程兄好眼力!」

  程宗扬叹道:「原来晴州商人口中的金钱豹是这等神兽,难怪晴州能商遍天
下,富冠海内。」

  陶弘敏笑道:「一路风尘,程兄不介意先洗漱一番吧?」

  「陶兄请便。」

  陶弘敏对旁边的美婢吩咐道:「程兄是贵客,你们要小心伺候。」

  几名美婢娇声应道:「是。」

  木楼东侧是敞开式的,一泓用白石砌成的清池一直延伸到檐下,楼内两侧各
设有一间小阁,供宾主盥洗更衣。美婢送程宗扬入内,接着捧来铜盆、巾栉,前
来服侍客人洗漱。

  一只纤手接过铜盆,云丹琉柔声道:「我来服侍公子。」

  云丹琉不由分说地轰走美婢,然后踢上门,一手拿着铜盆放到架上,转身紧
张问道:「你们在路上说了什么?」

  程宗扬道:「什么都没说,全是闲聊。」

  云丹琉一脸不信,「你们闲聊了一路?」

  「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女人会闲聊,男人间的话题可比你想像的要多。」

  云丹琉虽然性格强硬,但这笔借贷事关重大,由不得她不心下忐忑。虽然明
知道没有答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只有三成把握。」

  云丹琉失望地说道:「这么少?」

  「三成就不错了。」程宗扬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真的能借到吗?」

  「不能也得能。」程宗扬摊开手,「我是没有别的退路了,你有吗?」

  云丹琉甚至没有顾得上瞪他,眉眼间满是惴惴不安。

  单纯就借贷来说,程宗扬还是有信心开出让陶弘敏满意的条件,但他不可能
对云丹琉吐露自己的底线。

  自己手上能让陶弘敏动心的抵押品并不多,其中最重要,也是程宗扬绝对有
信心能打动陶弘敏的,就是江州的水泥。但水泥同样是江州的生命线,江州别无
出产,连人口都不多,水泥的收入是星月湖大营在江州立足的根本。把水泥产业
抵押给陶弘敏,相当于把江州的命运和星月湖大营的未来都交给陶氏钱庄。不到
万不得已,程宗扬绝不会选择这么做。

  除此之外,就是宋国的纸钞。陶弘敏曾经对纸钞表示过超乎寻常的兴趣,自
己在宋国推行纸钞虽然称不上突飞猛进,但有官方支持,也算得上顺风顺水。如
果拿宋国的纸钞发行权作为抵押,陶弘敏想必不会拒绝。但纸钞同样是自己计划
中最重要的一环,失去对纸钞的掌控,长远来看,损失远比失去水泥产业更大。

  云丹琉习惯性地想去摸佩刀,可惜摸到的只有玉佩。她恼怒地一使力,险些
把玉佩捏碎。

  程宗扬提醒道:「克制,克制。」

  云丹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露出微笑。

  「非常好!」程宗扬满意地说道:「现在过来给我洗脸。」

  「去死!」

  云丹琉一把按住程宗扬脑后,把他的脑袋塞到铜盆里。

  程宗扬一头撞进盆里,半晌都没动静。云丹琉吓了一跳,赶紧扶他起来,谁
知程宗扬刚扭头,就口一张,喷了她一脸水。

  这要能忍得下去,就不是云丹琉了。她揪住程宗扬,当场就要讨回来。程宗
扬也没客气,反手拧住她的手腕,顺势一个肘击,要把云丹琉撞开。

  云丹琉手腕用力一带,卸去他的肘击,随即提膝朝他腰腹撞去。程宗扬一手
揽住她的膝弯,同时用上朱老头嫡传的阴人招术——一脚踩住她的脚背。云丹琉
立足不稳,眼看就要摔倒,但她煞是硬气,两手紧紧扯住程宗扬,就算摔倒,也
要扯住这个无耻之徒一起摔。

  两人怕惊动外面的侍婢,都屏住气没有作声,结果跌倒时踢到旁边的木架,
铜盆「光啷」一声掉在地上,一盆水泼洒出来,溅得两人满身都是。

  美婢闻声推开门,只见两人搂抱着躺在席上,那位公子一手还揽着女子的大
腿,姿势暧昧之极,不由抿嘴一笑,轻轻掩上门,不去打扰两人的好事。

  云丹琉顿时面红过耳,狠狠瞪了程宗扬一眼。

  程宗扬在她耳边道:「让你别那么冲动,坏了大事怎么办?」他声音很轻,
语气却十分严肃。

  云丹琉也冷静下来,她虽然好强,却不是蛮不讲理,略一迟疑便说道:「是
我的错。」

  「知道错就好,可别因为你一时冲动,连累了云家。」

  云丹琉没有作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程宗扬站起身,随便擦了把脸,抹去身上的水渍。云丹琉接过巾帕,「让我
来。」

  程宗扬一脸讶异,云丹琉却没有说什么,只仔细帮他擦干衣服。

  美婢重新打了水来,见状又是一笑。

  程宗扬拿出一枚银铢丢过去,笑道:「辛苦了。」然后推门而出,留下云丹
琉在阁中梳洗。

  楼中已经摆好案几,陶弘敏更换好衣物,悠闲地坐在席间。那名管事单膝跪
地,正在他面前禀报些什么。

  与汉国习俗相同,楼中也设有帷幕,一旦放下,可以在楼内分别形成几个独
立的空间,此时帷幕都被卷起,能看到四根石柱中间铺着一块两丈大小的深蓝色
地毯,地毯周围织出缠绕的花枝,色彩鲜亮逼人,一眼望去,中间的深蓝色仿佛
深不见底,坐在上面,就像漂浮在夜空中一样。见到程宗扬过来,陶弘敏挥手让
那管事退开,一边笑道:「程兄,来看看这两株草怎么样?」

  案上放着两只玉碟,碟中各有一株碧绿的植物,茎身粗如拇指,三寸多长,
叶片略显肥厚,其形如卵。下部的根须已经被切掉,露出的截面犹如碧玉,看不
到一丝杂质。

  陶弘敏笑道:「程兄运气不错,正好得了两株仙草,咱们一人一株。」

  旁边的美婢拿起竹刀,将草茎切下一截。另一名美婢用玉匙盛起,送到程宗
扬嘴边。

  看着是草茎,吃到嘴里却如同琼浆,舌头一卷便仿佛化为一团清水,没有留
下任何残渣,舌尖只有一股淡淡的甘甜气息。

  陶弘敏闭上眼,享受着仙草的滋味,片刻后再睁开眼,笑道:「如何?」

  程宗扬又尝了一口,闭目片刻,然后再睁开眼,眼前的景物似乎变得明亮而
又清晰,不由讶道:「这是什么草?」

  「仙草无名,唯以仙草为号。」陶弘敏道:「此物最补心神,对我等劳心费
神之人最是大补。食之不仅明目清心,而且延年益寿。总商会的老头子们每年都
要重金求购。这次也算走运,正好遇到两株。」

  仙草并不大,两人各吃几口,便分食一空,只留下几片翠叶。程宗扬犹豫着
是不是要连叶片一起吃了,陶弘敏笑道:「仙草茎宜男食,叶宜女用。这些叶片
对女子大有益处,程兄不妨留下,给身边的侍姬服用。」

  「有什么好处吗?」

  「这仙草对男子可以清心明目,对女子则可洁体养颜。而且别有妙处,」陶
弘敏神秘地低笑道:「程兄试过便知。」说着他拿起一片翠叶,「今日谁服侍的
好,便赏谁一片。」

  那些美婢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接著有人拿来玉盒,将叶片小心收起。

  程宗扬见堂上只有两席,不由问道:「不是说陶兄还有一位朋友吗?」

  陶弘敏道:「赵兄酷喜游猎,途中见猎心喜,要迟上一两日。」

  程宗扬正了正身形,「既然如此,咱们就说正事吧。」

  「急什么?」陶弘敏道:「我这赶了一天的路,可还饿着呢。先开筵席,咱
们边吃边聊。对了,程兄,我还没问你呢,你在临安好好的生意不做,怎么来汉
国了?」

  程宗扬苦笑道:「一言难尽。」

  陶弘敏微笑道:「单是首阳山的铜矿,未必能让程兄亲自跑一趟吧?」

  首阳山铜矿在汉国藉藉无名,在临安却是街知巷闻,以陶弘敏的耳目,当然
不会不知道。

  程宗扬道:「我可不比陶兄家大业大,这铜矿对我来说也不是小利了。」

  「铜矿难道还比得上程兄的钱庄吗?」陶弘敏笑道:「纸钞可是点纸为金,
无本万利的营生。」

  就怕他不提,只要他有兴趣,什么都好说。程宗扬哈哈一笑,「陶兄既然这
么看好纸钞,有兴趣参一股吗?」

  「哦?」陶弘敏目光微微一闪。他对程宗扬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江州还款
在际,以江州的财力肯定是还不上的,程宗扬邀自己在洛都见面,无非是为此缓
颊。可程宗扬一开口,就拿出纸钞的股份,这么大的手笔,怎么也不会是只因为
江州的欠款吧?

  陶弘敏心念电转,本来想一探究竟,这时又耐住性子。

  如果换作别人,陶弘敏早已摆明车马,将还款的条件一列,不答应就拉倒,
陶氏钱庄有的是办法收回欠款。但自从听说程少主不仅在晋宋两国播云弄雨,如
今又在汉国立稳脚跟,陶弘敏惊讶之余,也多了些别的念头。

  陶弘敏沉吟着未曾开口,只听环佩轻响,一名丽人缓步而出,柔声道:「公
子。」

  陶弘敏抚掌赞道:「果然是国色天香!和程兄的美姬一比,这些婢子都成了
烧火的丫头。」

  程宗扬也没想到,云丹琉一旦换上女装,居然女人味十足。虽然不施脂粉,
但肌肤姣丽,眉目如画,她身着曲裾,腕带玉环,长发梳成云髻,头上的凤尾金
簪,耳后的红宝石坠子,腰间的羊脂玉佩,无不衬托出她动人的风采,尤其是她
神情间那种低眉顺眼的柔婉,让程宗扬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丽人真是那个只喜欢靠
拳头说话的云大小姐。

  云丹琉这会儿扮的是姬妾,当然不会给她另开筵席,只按照规矩,依着主人
屈膝跪坐,为主人斟酒布菜。

  陶弘敏赞道:「如此美色,当浮一大白!」说着举觞道:「酒来!」

  美婢斟上酒,陶弘敏一饮而尽,接着搂过那名美婢,剩下半口又喥到她嫣红
的小嘴里,然后哈哈大笑,一副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模样。

  自己要学他这模样照搬着来一套,云丹琉就算不当场翻脸,事后也铁定要砍
死自己。程宗扬只能装模作样地搂住云丫头的纤腰,把觞中的烈酒一口气喝完,
一滴都没敢留。

  早已准备好的菜肴流水般送上,两条赤鳍金鲤是从池中刚刚捞出来的,现杀
现做,只略用了一点盐调味,滋味便鲜美无比。然后是捣珍、炮豚、渍儿羊、淳
熬……之类的汉国珍肴,比起当日自己请友通期吃的,无论材质还是烹饪的手法
都更胜一筹。

  主菜除了赤鳍金鲤,还有一道烤炙的金鹀. 金鹀只有鸡蛋大小,除去头爪,
烤得通体金黄。程宗扬正打算像吃烤鹌鹑那样撕开品尝,云丹琉却用银匙将整只
金鹀盛起,送到他嘴边,一边小声传音,「含着吸。」

  程宗扬依言将金鹀整个含到口中,轻轻一吸,一股热流涌入喉中,整只金鹀
仿佛一团酥滑的油脂,浓香四溢。

  陶弘敏半闭着眼睛,仿佛陶醉一样品尝着金鹀的美味,良久才叹道:「这金
鹀是世间绝品,一只便价值万钱。可惜每宴只能品尝一只。」

  程宗扬还是头一次吃金鹀,要不是云丹琉指点,刚才就要露怯了。他笑着赞
叹道:「果然是世间绝品!每宴一只便已足够,再多吃就要折福了。」

  陶弘敏拍着大腿道:「程兄说得没错!咱们这些人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生
意,更不是赚钱!最要紧的是惜福养生,多活些年,才好多享受些。」

  程宗扬心头微动,这才是世家子弟吧,什么奋斗努力,对他们来说都没多少
价值,他们唯一在乎的就是养生和享受了。

  「程兄来尝尝这蜜饯。」陶弘敏笑道:「此地不比盘江,时鲜少了些,程兄
切莫见笑。」

  席间除了菜肴,还有各色瓜果。如今已是初冬,汉国酒席上用得多是干果,
金钱豹奉上的却有不少时鲜果子,甚至还有几只北方少见的椰子。如果算上成本
的话,可不是一般的贵重了。

  听到陶弘敏提及盘江,程宗扬只微微一笑,也没有接口。这两年时常有人打
听他的背景,可南荒哪里是那么容易走的?除了云家的商队,连能穿过白龙江口
的都寥寥无几,更不用提南荒深处的盘江。外界关于盘江程氏的消息,全是自己
通过各种渠道放出去的,根本不担心有人揭穿。

  席间的酒水也不是寻常的陈酿,而是蒸馏法酿出的高度酒。虽然比不上程宗
扬从前喝过的高度白酒,但也是六朝少见的烈酒。两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旁
边的美婢更是殷勤服侍,在席间歌舞翩跹,以娱宾客。她们笑语宴宴,虽然只有
一主一客,却使得宾主尽欢。那种娇媚的姿态,连云丹琉的风头都盖过了。

  半个时辰之后,陶弘敏已经面露醉意,搂着美婢笑道:「程兄这位美姬……
尚不解风情啊。」

  云丹琉脸上一僵,她脸都快笑疼了,结果就得了一个不解风情的评价,这简
直是对自己这番辛苦努力的恶毒嘲讽。她突然有点后悔,今天来这里也许是个错
误,万一因为自己的缘故,把那个无耻之徒的事情搞砸了,那可怎么办?

  程宗扬笑道:「陶兄这就不知道了,如此美人,可要仔细调教才得趣。就好
比这捣珍,须得多番炮制,细细品尝才有滋味。」

  陶弘敏一愕,然后大笑道:「妙!妙!妙!以美食比美人,别有趣味。慢慢
炮制,细细品尝……程兄此言,陶五受教了。来!我再敬程兄一杯!」

  两人各自饮尽,准备好的五斤烈酒已经下去大半。陶弘敏喝起了兴致,让人
又送上一坛,程宗扬推辞道:「这一坛我已经尽够了,再多我可撑不住了。」

  「撒谎!」陶弘敏毫不客气地揭穿他,「我可是听张侯爷说过,程兄酒量如
海,千杯不醉。」

  「张少煌?你就听他吹吧。」程宗扬顺口道:「你是在哪儿见的张侯爷?」

  「还能是哪里?当然是临安。」陶弘敏玩笑道:「张侯爷在临安如鱼得水,
怎么舍得回去?」

  「还是因为江州之事?」

  陶弘敏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宋国因为方田均税法,各地都出现
欠收,如今正有意与晋国商谈平籴。」

  程宗扬知道,欠收的不仅是宋国,晋国粮食产量也同样大幅下跌。平心而论
的话,这事九成都是天灾,但陶弘敏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宋国正有人把此事
往方田均税法上推。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看来贾师宪又要焦头烂额了……

  「听说程兄名下的商会,囤积了不少粮食,」陶弘敏道:「不知程兄是否肯
割爱呢?」

  程宗扬心里微微一震。没想到陶弘敏放着纸钞不提,居然提起粮食。晴州气
候适宜,土地肥沃,而且耕作技术远超他处,虽然只有一州之地,但流通的粮食
不逊于六朝,可以说晴州商会是六朝最大的粮商。陶弘敏如果向自己卖粮食,那
丝毫也不奇怪,可他竟然反过来向自己收购,这试探的意味未免太过明显……

  程宗扬讶道:「陶兄坐拥晴州,竟然还要向小弟购粮?」

  「千里不贩籴,百里不贩樵。」陶弘敏道:「晴州的粮食哪里比得上本地的
方便?」

  「临安的水路与晴州相连,贩运粮食也用不了多少成本吧?」

  陶弘敏夸张地叹了口气,「奈何晴州与建康无水路相连?」

  云丹琉怕露出破绽,一直低着头,闻言不禁悄悄举目,看了陶弘敏一眼。建
康与云水通航的唯一渠道,就是筹备中的广阳渠,这是云氏的禁脔,绝不容人染
指。陶弘敏提及此事,让她立刻戒备起来。

  程宗扬拿起酒觞,徐徐喝完,然后放在案上,「粮食之事不必再谈。」

  陶弘敏手指轻轻敲着几案,笑道:「那程兄想谈什么呢?」

  云丹琉心里打鼓,一手挽袖,一手执壶,努力作出温婉的样子斟上酒。

  程宗扬举觞道:「我先敬陶兄一杯。」

  陶弘敏用三根手指托起酒觞,浅浅饮了一口,微笑道:「程兄,你不会给我
出难题吧?」

  程宗扬道:「当然不会。」

  陶弘敏道:「江州的借款是我亲手放出去的,本来利息已经极低了。如果再
延期,我可没办法向家里面交待。」

  程宗扬一脸郑重地说道:「我可以给陶兄打个五十万金铢的欠条。」

  「噗!」

  陶弘敏刚喝的酒顿时全喷出来,「多少?我没听清!」

                第二章

  程宗扬伸出一只手,张开手指,「五十万。」

  「程兄,你知道五十万金铢是多少吗?」陶弘敏叫道:「那可是一百万贯!
十亿铜铢!」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知道很多。」

  陶弘敏下意识地叩着几案,片刻后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

  美婢放下玉匙银箸,酒具乐器,悄无声息地退到楼外。倒是那个程少主带来
的姬妾,主人没有开口,她也没有起身,仍留在席间。

  陶弘敏看了云丹琉一眼,没有说什么,然后转过目光,静静看着程宗扬,心
下不住盘算。

  程宗扬也坐直身体,努力压下酒意。陶弘敏人醉心亮,这一仗有的打了。
「孟掌柜当时借贷,本息合计不过二十三万金铢。」

  「没错。除了这二十三万,剩下二十七万都是我这次借的。」

  「开什么玩笑!」陶弘敏有些失态地叫道:「那二十三万金铢让你一句话就
不还了?还要再借二十七万?」

  「不是不还,是延期。」

  「我说程兄,你不会以为我陶氏钱庄的钱是好借的吧?」陶弘敏道:「上次
我给你的利息可是特例!特例!你可以打听打听,我们陶氏钱庄向外借贷,什么
时候月息低于四分的?五分、六分也是常事!若按六分计,你一年单是利息就要
还三十万,而且还是先扣息,你拿到手是二十万,一年后还五十万……」

  「按上次借贷的条件,月息两分,不扣利息。」程宗扬道:「我给你打五十
万的欠条,你给我二十七万金铢,一年之后连本带息,还你六十二万。」

  陶弘敏奇道:「明年这时候你还得起吗?」

  程宗扬不由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自己来钱的路子不少,可花钱的地方更多,
一年之后要想还清,除非云家再弄来几船白银。可不借的话,眼下这一关就过不
去,明知饮鸩止渴,但也顾不得了。

  「我给你交个底,」陶弘敏慢慢说道:「江州的款项可以延期六个月,但首
先,晴州鹏翼社的产业我要收走,不然无法交待;其次,延期内利息以月息四分
计;第三,必须用纸钞抵押。」

  「一年。利息不变,而且不能收走产业。」

  陶弘敏叹道:「程兄,你也知道,陶家的少爷可不是只有我一个。这次借款
延期,我已经很难交待了。如果不收回鹏翼社的产业,下次和程兄打交道的,说
不定就不是我了。」

  「双倍纸钞抵押。」

  「即使收回鹏翼社的产业,也至少要五十万的纸钞作为抵押。」

  程宗扬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些纸钞可是金铢!」

  「只有兑换过才是金铢。」

  「你的意思是……」

  「抵押期内纸钞不会兑换。」陶弘敏笑道:「所以,你最好不要逾期。」

  如果逾期,陶弘敏完全可以拿着抵押的五十万纸钞到程氏钱庄兑换成金铢,
如果程氏钱庄拒绝承兑,就等于拿程氏钱庄的信誉给借款陪葬。拿到这五十万金
铢的抵押,就是拿住了程氏钱庄的命脉。但程宗扬又不能不答应,毕竟陶弘敏说
得明白,只是抵押,如果自己拒绝,那还款的诚意就很可疑了。

  程宗扬退让一步,「月息三分,鹏翼社的产业不能收走。」

  「我想,程兄不会让我难做吧?」

  「一年期限,月息三分,五十万金铢的纸钞抵押,外加江州的土地。」

  陶弘敏眼睛微微一亮,「江州城内的土地?」

  「城外的土地。」

  「你开什么玩笑?」陶弘敏怫然道:「我要江州的农田干什么?自己去种地
吗?」

  「城内的土地都是有数的,你花钱都买不来。」

  「除非是城内的,否则免谈。」

  程宗扬为难地说道:「城内的话,我最多给你二十亩。」

  陶弘敏毫不含糊地摇头,「二十亩太少。」

  「五十亩。」

  「一百亩。」陶弘敏道:「江州田地每亩不过一二百银铢,城内的土地即便
再贵,一亩也不会超过八十金铢。一百亩八千金铢,已经够少了。」

  「横塘的土地每亩可是要二百金铢。」

  「那是建康啊,大哥,江州的地价能和建康比吗?」

  程宗扬叹道:「这回你可是占了大便宜了,江州的土地肯定会升值。」

  陶弘敏翻了个白眼,「你要是不舍得,那我就不要了。」

  「别!就这么定了吧。」

  反正是小狐狸的地,怎么卖自己都不心疼。程宗扬拍板道:「江州城内一百
亩土地,纸钞五十万作抵押,交换还款期限延期一年。」

  「月息四分。」

  「三分。」程宗扬努力挣扎了一下。

  「洛都的月息可是七分。」

  程宗扬叹了口气,举起手,与陶弘敏击了一掌。

  眼看双方三言两语便击掌立约,云丹琉忍不住道:「还有要借的钱呢?」

  陶弘敏此时心情正佳,他已经做好江州借款延期偿还的准备,打的算盘就是
能要回多少算多少,眼下能拿到江州的土地,也是意外之喜,闻言笑道:「小美
人儿,还真知道替你家公子着想。怪不得你家公子疼你呢。」

  这样的调笑,云丹琉这辈子都没听过,那感觉就像吞了一包炸药,整个人都
要爆炸了,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

  见到她如此羞态,陶弘敏调笑的心思更浓。「借钱好说!」他指着案上的大
觥道:「只要你能喝下一觥,我就借给你家公子一万金铢,怎么样?」

  那酒觥是用来分酒的,一觥能盛大半斤,席上用的又是烈酒,莫一个女子,
就是寻常男子,酒量略差,喝不了半觥就会醉倒。

  陶弘敏只是随口调笑,没想到那个美人儿居然眼睛一亮,「真的?」

  程宗扬这会儿的感觉就好比手里攥着一颗炸弹,自己千小心万小心地藏着掖
着,结果陶五喝得晕头巴脑,二话不说,凑过来一把就给点着了,自己一边听着
引信「滋滋」乱响,一边还要谈笑风生,没搞出心脏病都是好的。陶五这厮是没
见过云大小姐豪饮的英姿,他小子一会儿看到云大小姐一手拿着酒坛,一手拿着
大觥猛喝的模样,非把他吓得尿裤子不可。

  「陶兄开玩笑的,」程宗扬干笑道:「笑谈,笑谈。」

  「不开玩笑。」陶弘敏认起真来,豪气干云地拍案道:「她只要喝完一觥,
我就陪她一觞。」

  陶五这边是没指望了,程宗扬只好转头向云丹琉施压。

  「大觥饮酒是男人干的事!」程宗扬拚命把炸弹往水里按,「女人要优雅一
点,你喝什么喝?」

  云丹琉眼珠一转,然后拿起一根细细的银管,毅然道:「我用这个!」

  那银管是用来喝椰汁的,作工极为精巧,云丹琉毕竟是豪门出身,虽然性格
豪爽,但该有的淑女教育一点也不缺,单看她把银管拿在手里,姿势就不是一般
的优雅。于是大家就看着那个美人翘起尾指,用中指和无名指扶着细细的银管,
精致的红唇宛如花瓣,像吸果汁一样,斯斯文文地吸着烧刀子一样的烈酒。

  陶弘敏嘴巴张成圆形,眼睁睁看着那个丽人优雅地拿着银吸管,不带喘气地
就把一觥烈酒吸得干干净净,接着又是一觥……又是一觥……

  程宗扬很想捂脸。云丹琉喝酒的姿态不是不优雅,事实上非常优雅,非常有
教养,一举一动都淑女得要命,问题是她喝得实在太快了,一口气就是一觥,一
口气就是一觥,一眨眼就是好几觥酒。

  片刻后,云丹琉轻轻吐了一口酒气,展颜笑道:「五万金铢了。」

  陶弘敏怔怔抬起脸,看了程宗扬一眼,「她好像喝得比咱们还多?」

  程宗扬咳了一声,「好像吧。」

  「她能喝十觥?」

  你要是知道这丫头出海的时候是拿酒当水喝的,恐怕就不这么说了。程宗扬
含糊道:「难说。」

  陶弘敏喃喃道:「总不可能喝二十觥吧?」

  程宗扬看看大觥的尺寸,有点不确定地说道:「……不能吧?」

  「她能喝多少?」

  「这个……我也不知道。」程宗扬心道:我就没有见她喝醉过,天知道她量
有多大。

  云丹琉又是一觥喝完,轻轻呵了口气,玉颊浮现出两片酡红。程宗扬举觞说
道:「陶兄,咱们也干一杯。」

  陶弘敏没想到把自己给绕进去了,酒觞虽小,但一连六觞下去,也有大半觥
了。他咬着牙喝完,心里突突直跳,知道自己是快到极限了。

  等云丹琉喝到第七觥,陶弘敏终于坐不住了,凑过来想看她是不是作弊了,
这银管会不会别有乾坤?

  第八觥喝完,陶弘敏嘴巴已经张得够塞进去俩鸡蛋。

  第九觥,刚上的一坛酒已经喝完了。还是在云丹琉的主动提醒下,陶弘敏才
叫人送来一坛,仍然是最烈的烈酒。

  美婢被重新叫进来伺候,看到那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论觥喝酒的豪态,也不禁
惊呆了。

  第十觥……第十一觥……

  程宗扬不禁心里打鼓,五十万金铢是自己狮子大开口,准备和陶弘敏讨价还
价用的,云家要想度过难关,底线是十七万金铢。十七觥,超过十斤烈酒,就算
是白开水,十斤下去也不轻松。

  日色已暝,美婢轻手轻脚地点亮银灯。整座木楼内都悄无声息,所有人都屏
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看着案上的酒觥。

  酒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不多时,又一觥烈酒见底,每个人心里都念
着同一个数字:十二。

  云丹琉粉颊醉意醺然,一双美目仍然清亮无比。两名美婢用银勺盛酒,小心
斟入觥中。陶弘敏好不容易又陪了一觞,这会儿用一双折扇抵住下巴,一边艰难
地吐着酒气,一边目光在酒坛、酒觥、银管、云丹琉和程宗扬之间游移不定,不
知道是不是在找后悔药吃。

  第十二觥喝完,新上的一坛酒已经近半。第十三觥,云丹琉饮酒的速度明显
慢了下来,她脸上的醉意愈发明显,原本英武的双眉此时微微颦起,拿着吸管的
手指也仿佛略显沉重。可她依然扶着银吸管,缓慢却坚定地将又一觥烈酒喝完。

  等她放下银管,玉颊一片酡红,额头、鼻翼和粉颈都隐约渗出汗珠。

  一名美婢调了碗解酒的蜂蜜水,小心奉上,却被程宗扬拦住。他知道,云丹
琉饮酒的时候从来都不喝水,按照程宗扬的理解,云丹琉出海远洋时,长期以酒
代水,对她来说,酒和水差不多算是一种东西。

  陶弘敏也豁出去了,他晃了晃脑袋,拿起酒觞,「我们两个须眉男子,居然
加起来还比不上一个女子?喝!!」

  第十三觥喝完,云丹琉略停了一下,捻起一颗龙眼大小的葡萄,轻轻一挤,
将果肉挤入口中。

  陶弘敏微微松了口气,这一觥喝完,应该差不多了吧?他看了程宗扬一眼,
却不知程宗扬也转着和他一样的念头——云丫头这一觥喝完,应该差不多了吧?
云丹琉酒量再好也是有限度的,毕竟这不是她平常喝的淡酒,而是入喉火辣的烈
酒,两坛足以喝翻五名壮汉。两人心里都在默默念着,她喝完这一觥,已经差不
多了吧?

  眼看云丹琉吃完葡萄,酡红的玉颊醉意略微消淡了一些。正当众人都以为她
已经喝到极限时,没想到云丹琉喝酒的速度又快了起来,第十四觥一口气喝完,
接着第十五觥……

  陶弘敏原本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与程宗扬又干了几杯,早已过量,这会儿
倒在一名美婢怀里,醉熏熏吐着气,只眼睛勉强还保持清醒。

  程宗扬也觉得眼花耳热,一样是勉力支撑。倒是云丹琉,双眼越来越亮,兴
致也越来越高。

  眼看着云丹琉喝酒的速度越来越快,程宗扬心里暗叫不妙,他是喝惯酒的,
看得出来云丹琉这会儿已经失控了,情绪越来越亢奋。

  案上放着第十六觥酒,也是第二坛最后的残酒。云丹琉还没有开始喝,就已
经吩咐道:「再拿一坛来!」

  「行了,」程宗扬果断阻止云丹琉,「别再喝了。」

  云丹琉挑眉道:「不够。」

  陶弘敏醉得东倒西歪,闻言下巴险些掉下来,都两坛了还不够?

  程宗扬却知道云丹琉说的不够,指的是借款。现在她喝了十五觥,就是十五
万金铢,离云家的底线还有两万。

  「行了,这些已经足够了。」程宗扬拿起酒觥。

  「给我……」

  「别喝了……」

  「不行!我要喝……」

  「不能再喝了!」

  「我还能再喝一坛!」

  陶弘敏目瞪口呆,眼看着那个风姿艳丽的美人儿硬把酒抢过来,这回她干脆
连吸管都没用,直接拿起大觥痛饮。

  当着众人的面,程宗扬不好硬夺,只好干笑道:「我这个小妾……一喝酒就
失态,让陶兄见笑了。」

  「笑什么笑?」陶弘敏喷着酒气道:「可笑的是咱们!什么千杯不醉……碰
上你这小妾,全瞎啊!再……再来一坛!」

  云丹琉双手捧着酒觥,尾指翘起,像喝水一样将满觥烈酒喝完,笑道:「好
酒!」

  旁边的美婢无不充满敬畏地看着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陶弘敏由衷道:「佩服!佩服!没想到程兄身边一个小妾,竟然如此海量。
我陶五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云丹琉丢下酒觥,拍案道:「再来一坛!」

  程宗扬赶紧抱住她,「我这小妾已经喝醉了,今日酒局就此作罢。」

  「不行!我还能再喝一觥!」

  程宗扬将那碗蜂蜜水倒进觥内,「好了,好了,就剩这些了。」

  云丹琉皱眉道:「这么少?喂,我喝这一觥算吗?」

  陶弘敏脑袋像捣蒜一样连连点头,「算!算!」

  云丹琉尝了一口,嘟囔道:「好辣……」她捏住鼻子,比喝酒还艰难地将那
觥蜂蜜水喝完,闭上眼微微喘着气,然后道:「还有十觥。」

  再喝下去,云大小姐非原形毕露不可,程宗扬不由分说地扶起她,「剩下的
明天再说。」

  「那怎么行?」

  「我说行就行!」

  云丹琉靠在程宗扬肩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眼睛亮闪闪地对陶弘敏
道:「你服不服!」

  陶弘敏一迭声道:「服!服!」

  云丹琉眉开眼笑,「好吧。今天我就放你一马……」

  没等她说完,程宗扬就把她扛在肩上,往楼上走去。

  「我自己能走……」

  「别吵!」

  程宗扬也喝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全靠强撑着才压下醉意,努力保持清醒。他
一边扶着栏杆,拚命稳住着身体,一边跌跌撞撞地上着楼,一边还要防着云丹琉
的挣扎,免得两人一起滚下楼去。

  「我自己走……放开我!」

  「别啰嗦!」

  云丹琉忽然瞪大眼睛,「你占我便宜!」

  「干!」

  程宗扬丢手放开她。云丹琉便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她一手扶住门框,纳闷
地说道:「我们是在船上吗?浪好大……」

  「没错,你可要小心点,船要翻了,你可就喂鱼了。」程宗扬一边说,一边
推开门,把云丹琉拖进屋里,接着扭头一看,然后就呆住了。

  眼前的房间跨度差不多有三丈,中间摆着一张丈许大小的睡榻,上面铺着合
欢衾、鸳鸯枕,四周张着透明的粉红纱帐,充满淫靡而旖旎的气息。

  单是一张床也不算什么,可室内一侧还摆着交欢的春凳,梁上垂着十几根参
差不齐的皮索,下面有的带着银环,有的带着皮扣,还有的带着座兜……墙上挂
着鲜红的绳索、漆黑的九尾鞭,还有束手枷、各种皮制的头套、兽尾……另一边
的博古架上摆放着各种银制、玉制、木制、皮制的器具,一大半程宗扬都看不出
用堂,室内一角甚至还放着一只木马,单是各色花样的鞍具就有六七种。

  「妈的……」程宗扬惊叹道:「城里人真会玩啊!」

  云丹琉也惊叹道:「这么大的船舱?」接着又担心起来,「船体的密封性和
强度会不会下降?」

  「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这船肯定不会漏水。」程宗扬把云丹琉往床上一丢,
赶紧去找帷绳。汉国宫室一般都设有帷幕,他急着把帷帐放下来,免得云丹琉看
到四壁那些没羞没臊的器具。

  幸好云大小姐从不在意屋里陈设的小玩意,她往床上一躺,倒像是清醒了一
些,又坐了起来,兴奋地说道:「我今天怎么样?」

  程宗扬顺着她的口气道:「厉害!厉害!」

  「我还能再喝一觥!」

  「我知道。」

  「骗你的。」云丹琉咯咯笑道:「其实我还能再喝十觥!」

  「你能喝十桶!」

  「瞎说。」云丹琉道:「我最多只能喝一桶。」

  你还真论桶喝啊!程宗扬好不容易找到帷幕的系绳,连忙一拉,四周帷幕垂
下,他一口气还没松开,入目的情形让他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人家的帷幕画的都
是山水花鸟,金钱豹的帷幕上画的全是人物,而且还是不穿衣服的人物画,一对
一对全是等人大小的裸男裸女,正用各种姿势干着妖精打架的勾当。

  这还不如不放呢!程宗扬一头是火,赶紧又把帷幕拉起,匆忙间手上力度一
大,竟然把其中一根系绳拉断了,结果帷幕收起三面,还留下一面怎么也收不起
来,上面一个女子巧笑嫣然地张开双腿,一只妙物正对着床榻……

  「咦?这个……」云丹琉偏着头,好奇地望着那副帷幕,「……这个我好像
认识。」

  「你认识个鬼啊!」程宗扬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脑门都快炸了,他扯了一
把没扯下来,索性把帷幕一卷,打了个大结。

  幸好云丹琉没有在意帷幕,她往床上一躺,脑袋碰到一个硬物,随即从枕下
摸出一只精巧的木匣,讶然道:「咦?这是什么?」

  程宗扬回过头,只见那只木匣里放着一堆各式各样的古怪器具,比如两个寸
许粗的开口银环,下面还着一个舌头一样的银托。几个玉制的瓶子,三枚精致的
银夹,几条缠成一团的彩色丝带,一只小巧的银制唧筒,一对拇指大小的玉塞,
几个压成小兽形状的香锭……

  当云丹琉拿起里面一个周围满是细长绒毛的粉红皮圈,程宗扬顿时又吐了口
血,他一把夺过皮圈,扔进木匣,紧紧盖上。

  云丹琉不满地推了他一把,「这是什么啊?」

  程宗扬厉声道:「不知道!」

  那玩意儿叫羊眼圈,可我能告诉你吗?

  「我看到里面有一对银戒指……」

  戒指?你见过那么粗的戒指?程宗扬虽然没用过,但猜也能猜出七八分来。
那东西九成就是传说中的银托子,可不是用来套手指的……

  门外传来几声轻响,程宗扬连忙道:「快上床!」

  云丹琉刚要发怒,恍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道:「哦,好的,好的……对
了,我是公子,你是姬妾……」

  程宗扬黑着脸道:「反了!你是小妾!」

  「哦,我是小妾……咦?我什么时候嫁给你了?」

  「闭嘴!」

  程宗扬一把将她塞到被窝里,接着一名美婢在门外道:「程公子?」

  「进来吧。」

  美婢捧着一只漆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只木匣。

  程宗扬道:「放在那边吧。」

  美婢放下托盘,然后道:「奴婢们都在阁外,公子若有吩咐,只用拉这个铜
铃便是。」

  程宗扬看到床侧有一个拉环,随意点了点头,然后道:「五公子呢?」

  美婢抿嘴一笑,「少爷怕打扰公子……的好事,去了芳菲院安歇。」

  程宗扬干笑道:「多谢五公子的好意了。」

  那美婢小心退下,轻轻掩上门。程宗扬不放心地把门插上,刚回头就听到云
丹琉道:「这是什么?」

  美婢刚送来的木匣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云丹琉拿着翠绿如玉的仙草叶子,
好奇地对着灯光打量。

  程宗扬没答理她,只吩咐道:「把外衣脱了。」

  云丹琉怒道:「凭什么!」

  「你想被人看出来晚上你是合衣睡的吗?」

  云丹琉恍然道:「也是哦……喂!这是什么?」

  「那是仙草的叶片。」

  「仙草?」

  「能吃的。」

  云丹琉想也不想就把叶片放到口中,略微一含,讶然道:「怎么没有了?」

  「是不是入口即化,吃着和水一样。」

  「这么神奇?」云丹琉又尝了一片,接着咯咯笑了起来,「真好玩……」说
着一片接一片,把那些仙草叶子吃了个一干二尽。

  程宗扬无奈地摇摇头,拿起瓷盏,倒了杯茶,对云丹琉道:「你喝不喝?」

  「什么酒?」

  「算了,你还是别喝了。」

  云丹琉皱了皱眉头,「好热……」

  「让你喝那么多酒。」

  云丹琉道:「有点难受……」

  「空腹喝那么多酒,能不难受吗?」程宗扬道:「要不你吃点东西,胃里好
受一些?我看到有点心……」

  云丹琉摇了摇头。

  「真不行你就运功把酒逼出来。」

  「真的吗?」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传说中……高手都是这么干的吧?」

  「我来试试!」

  云丹琉说做就做,当即盘膝坐好,双手放在膝上,眼睛还没闭上,就眉头一
挑,气势汹汹地问道:「你要干吗!」

  程宗扬爬到床上,没好气地说道:「还能干吗?你睡床上,我睡地上。」说
着扯下被子,铺到榻旁。

  云丹琉当时就怒了,「你把被子拿走,我盖什么!」

  「你不是要炼功吗?」

  「谁说我要炼功?」

  「你不炼功怎么逼酒?」

  「谁说我要逼酒,我又没喝醉!」

  「都这样了还没喝醉?」

  「你以为我喝醉了吗?真是可笑!」

  云丹琉凤目圆瞪,她站起身,双手叉腰,用动作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我
虽然喝了酒,但只喝了一点点!」说着她用力一挥手,「我自己的酒量我自己难
道还不知道!离喝醉还差得远呢!」

  「得。」程宗扬把被子横过来,「你盖一半,我盖一半,行了吧?」

  云丹琉哼了一声,用力把被子扯了扯。

  程宗扬实在是酒意上头,也没精神跟她拉扯,幸好被子够大,两个人一个床
上一个地上还能勉强盖住,他随便盖了一角,便倒头睡去。

  时值初冬,夜凉于水。朦胧中,程宗扬只觉得四处漏风,虽然盖着被子,却
浑身冰凉。他本能的这边扯一下,那边扯一下,想把身体盖住。那床大红的锦衾
渐滑渐低,越滑越低……

  忽然「呯」的一下,一个香软的身体掉到身上。

  程宗扬蓦然惊醒过来,却是云丹琉连着被子一同被自己扯下来,掉到身上。

  他睁开眼,然后看到一张布满红晕的俏脸,和一双璀璨的星眸。

                第三章

  云丹琉只觉身上像火一样烫,喝下的酒液仿佛聚集在丹田中,随着心跳,一
波一波扩散到全身。她喝过很多次酒,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身体有种说不
出的难受,如火的酒意在皮肤下游走,似乎随时喷涌出来。

  她低低喘了口气,觉得怎么都睡都不舒服,正卧、侧卧、俯卧……每换一个
姿势,心跳都仿佛加剧几分。

  她听到榻旁的呼吸声,深吸缓吐,一波一波循环不绝,在寂静的夜间如此明
显,吵得她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她用力扯了扯被子,想把自己包裹起来。

  榻旁的呼吸声略微停顿了一下,那个无耻之徒只露了半边身体,竟然就往被
子下面钻,还动手跟自己抢被子。

  云丹琉使劲把被子扯上来,又被他扯下去,使劲扯上来,又被他扯下去……

  云丹琉恼火地坐起身,抱着被子一扯——哈,那个卑鄙小人连被角都没有捞
着,就那么光着躺在地毯上。

  云丹琉满意地躺在榻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那家伙竟然把上衣
都脱光了,能看得出他身上虽然没有虬结突起的肌肉,却十分精壮,尤其是他的
小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隐约能看到腹肌的轮廓,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

  真恶心!没得脏了眼睛!

  云丹琉猛地蒙住头,努力把脑中挥之不去的腹肌扔到脑后。忽然身上的被子
一紧,整个身体都被扯得滚落下去,正落在那个卑鄙的家伙身上。

  云丹琉还没来得及发怒,却发现自己正骑在他腰上。隔着衣物,下腹某个部
位正贴着他绷紧的腹肌,那触感如此清晰,就和她想像中一样结实,更有着超乎
她想像的火热……

  她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从睡梦中惊醒。那股火热的气息透
过衣物,仿佛触手一样钻入下体,往体内深处涌入,带来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感
觉。忽然她紧紧闭上眼睛,身体仿佛失禁一样,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

  …………………………………………………………………………………

  云丹琉眉头微微颦起,一枚红宝石耳环低垂下来,贴在脸侧微微摇晃,将玉
颊映得红白动人。她香融的体香中带着淡淡的酒味,程宗扬轻轻一嗅,就觉得心
跳加剧。

  他轻手轻脚地抱起云丹琉,放到榻上,然后就看到云丹琉睁开双眼,带着浓
浓的醉意,深深望着他。

  程宗扬眨了眨眼睛,「你醒了?」

  云丹琉没有作声,只默默看着他。然后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她唇瓣火
热,香舌像鱼一样游入他口中,与他的舌头绞在一起。

  程宗扬用力拥着她的身体,感受着她修长的胴体在自己身下微微战栗。

  良久,程宗扬松开嘴巴,用力放开手。

  云丹琉双目微红地看着他,轻轻吐出三个字,「胆小鬼。」

  「别刺激我。」

  「你不敢。」

  「我怕你后悔。」

  「我不怕后悔。」

  「你喝醉了。」

  云丹琉红唇微微抖动着挑起,「我没有喝醉……」

  说着她用力抱紧程宗扬,把光洁的脸颊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程宗扬抚摸着她的玉颈,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剧烈得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
来。刹那间,与云丹琉相识的经历从脑海中一一闪过,从初见时那个登徒子式的
口哨,到她与小紫的打赌;从云老哥的极力搓合,到自己阴差阳错地与云如瑶订
下亲事……曾经经历的一切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但此时发生的一切,仍然给他
一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那个骄傲,刚强的云大小姐,竟然偎依在自己怀中……这简直是做梦。当她
炽热的鼻息吹拂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一股异样的战栗顿时从心底升起。

  云丹琉忽然松开手,想把他推开,程宗扬手臂一紧,把她牢牢抱住。他低低
吸了口气,在她耳边道:「这会儿想放手?晚了……」

  程宗扬吐了口酒气,然后扯住云丹琉的衣领,双臂一振,将她的红裳从背后
一把撕开。

  一具白晰的胴体像脱壳的玉蝉一样,从红衣中脱出。赤裸的肌肤暴露在冰凉
的空气中,心底的火焰却不顾一切地燃烧起来,即使把自己化为灰烬,也不肯停
歇。

  云丹琉扬起脸,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醉人的笑意,「再来。」

  程宗扬展臂把她揽到胸前,感受着她的心跳,然后一手伸到她背后,扯断了
她束胸的丝巾。云丹琉胸前一弹,一对丰挺的乳峰从丝巾下显露出来。她饱满的
双乳坚铤而洁白,乳晕还有着少女般娇嫩的红色,乳头却红艳艳的,像充血一样
硬硬翘起。

  程宗扬把少女略显僵硬的躯体放平,然后有些笨拙地解开她的衣带。丝织的
亵裤如水般褪下,程宗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着那双修长的玉腿在眼前一点
一点裸露出来。

  常年的水上生活,使云丹琉身材异常匀称,曲线堪称完美。尤其是擅长凫水
的双腿,更是矫健异常。她双腿又长又直,肌肉结实而紧密,却不显臃肿,大腿
浑圆有致,皮肤有着阳光一般的光泽,健康而充满活力。在她小腿外侧,有一条
弧状的疤痕,仿佛刺青一样印在洁白的玉腿上。

  程宗扬轻轻摸了一下,「这是……」

  「被鲨鱼咬的。幸好我用一杆鱼叉,刺穿了它的下颏。」

  「我也是鲨鱼,要把你吃掉……」

  「来啊。」

  程宗扬捧着她的小腿,略微用力地咬了一口。

  云丹琉双腿蓦然合紧,「好扎……」

  程宗扬用下巴上的须根在她腿上蹭了一遍,直到云丹琉娇喘连连,这才松开
手,脱下裤子。

  云丹琉双眼火辣辣看着他,没有丝毫矫作和掩饰,她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少
女,目光免不了有几分羞涩,然而更多的则是好奇。尤其是那根肉棒昂然挺起的
时候,她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怎么做?」

  程宗扬收回目光,然后伸手一扯,一幅帷幕从身后垂下,鲜艳的画面正对着
云丹琉的眼睛。

  看到帷幕上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云丹琉脸上不由一红,接着她大胆地看着
图案,模仿着画上女子的姿势躺在榻上,「这样吗?」说着她抬起双腿,朝两边
张开,将自己身体最隐私的部位毫无掩饰地在他面前。

  饶是程宗扬见惯美色,此时也心跳加速,就像迷醉一样望着眼前的玉体,眼
中再无外物。

  云丹琉身高腿长,身材极佳,虽然不像自己身边侍奴那样肉欲横流,但有种
别样的性感。她腰长而细,小腹平坦光滑,在她白玉般的双腿之间,一只娇嫩的
玉户,像鲜美的花苞一样微微绽开。

  「真美……」程宗扬赞叹着俯下身,然后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头在她唇上一
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承诺一样说道:「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云丹琉花瓣间早已湿润,柔腻的蜜穴间微漾着清亮的淫水,仿佛一朵初绽的
蓓蕾,鲜嫩无比。

  那根火热的肉棒在穴口一触,她不由轻颤了一下,只觉体那股热流猛地激荡
起来。

  程宗扬身体微微一沉,那只硬梆梆的龟头没入穴口,往少女未经人事的蜜穴
内挤去。

  云丹琉咬住唇瓣,脖颈向后仰起,虽然有淫液的润滑,下体仍然传来阵阵胀
痛,幸好那根可恶的大肉棒并没有太急切,它微微晃动着,时进时退,耐着性子
一点一点挤入穴中。云丹琉呼吸炽热,她两手抓着床单,下体微微挺起,娇嫩的
肉壁紧紧包裹着龟头,一点一点容纳着肉棒的粗长,直到一层韧韧的薄膜挡住阳
具的进入。

  程宗扬停住动作,低头贴住云丹琉的脸颊,然后含住她的耳垂,用舌尖轻轻
佻弄。

  云丹琉脸色酡红,胸乳起伏着,如潮的欲念使她抛去矜持,举起下身,用力
一挺。

  那层韧膜重重撞在龟头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意,却没能穿透。云丹琉吃痛地
颦起眉头,身体刚刚退回,一口气还没有松开,一股大力便猛地撞来。她痛得低
叫一声,只觉下体像是被撕碎一样,传来一阵剧痛。

  程宗扬的想法是长痛不如短痛,趁云丹琉身体放松的刹那,阳具猛力一捣,
撞碎了那层处子的标志,深深捅入少女体内。

  「停下……」云丹琉吃痛得举起双手,撑住程宗扬胸口。结果那个无耻的小
人丝毫不顾她的痛楚,反而更加用力。

  云丹琉身上的力气仿佛消失了一样,推了几把都没能把他推开,只好回手拧
住床单,竭力承受。一边在心里发狠的想,等自己从梦中醒来,一定要狠狠揍他
一顿。

  硬梆梆的阳具在狭紧的蜜穴中长驱直入,处子的元红从穴中溢出,一点一点
滴在洁白的床单上,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梅花。云丹琉吃痛中,忽然身体一轻,臀
部被人托起,然后听到那个无耻的家伙如释重负地说道:「这样才对嘛……」

  云丹琉初经人事,身体紧张之余,蜜穴愈发狭紧,但此时角度略一调整,嫩
穴虽然狭紧依旧,阳具进出间却顺畅了许多。随着阳具的进出,下体疼痛之余,
渐渐传来一丝异样的快感。

  程宗扬一直压抑着身体的冲动,担心云丹琉初次开苞,难以承受,但出乎他
的意料,云丹琉身体很快有了反应。他动作慢慢大胆起来,偶尔一记深入,云丹
琉虽然痛楚,却还能够承受。

  程宗扬拿过枕头,垫到云丹琉臀下,然后将她双腿抱在怀中。云丹琉双腿并
在一处,笔直伸起,洁白的肌肤没有一丝瑕疵,灯光下,宛如一对玉柱,圆润而
又光洁。

  程宗扬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是我见过最美妙的一双腿……」

  云丹琉一直咬着唇瓣,强忍着痛楚,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心头一甜,唇角情不
自禁地露出一丝笑意。

  程宗扬摩挲着那双玉腿,然后将她双腿分开,放在自己腰间。云丹琉没有作
声,却模仿着画上女子的动作,双腿盘住他的腰身,将自己的玉户完全敞露在他
腹下,任由他恣意交媾。

  程宗扬却不是随便把她摆成这种姿势,仗着生死根这种开挂的作弊利器,程
宗扬平常对修炼并不上心,虽然修为一直在涨,但无论九阳神功还是太一经的修
炼,都已经停滞多时。然后就在刚才,自己蛰伏已久的太一经竟然微微一震,仿
佛受到某个未知事物的吸引一样,悄然运行起来。

  太一经真气运行别走蹊径,作为世间有数的神功,副作用一样强大,尤其是
修炼中各种驳杂的阴寒之气,最是危险不过。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上好
的鼎炉,化去杂气,凝羽当日就是因此被西门庆看中。

  换了一个姿势之后,真气运行更加顺畅,不多时程宗扬便可以确定,云丹琉
不仅是上好的鼎炉之体,而且是极罕见的仙火之鼎!鼎炉之体已经是凤毛麟角,
能达到仙品的更是万中无一,况且云丹琉又是仙品火质的鼎炉,太一经运行时所
余的阴寒杂气对凝羽会郁结难解,伤及经脉,对云丹琉却是有益无害。

  程宗扬略试了一下,将一丝阴寒杂气渡入云丹琉体内,结果云丹琉身体的反
应出奇的强烈,一直紧收的花心微微绽开,将那缕阴寒杂气纳入体内,随即化为
一股淡淡的阴精从花心溢出。

  程宗扬大起胆子,将积累的杂气源源不绝地送入云丹琉体内。云丹琉蜜穴火
烫,双颊的红晕越来越浓。

  锦被掉落在地,无人收拾,华丽的大床上,两具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云丹
琉修长的玉体横陈榻上,一双玉腿时而举起,被程宗扬扛在肩上,挺着雪臀被他
操弄;时而像玉扇一样打开,张成一字形,笔直分开,露出蜜穴被阳具捣弄;时
而盘在程宗扬腰间,下体紧紧贴在他腹下;时而一腿举起,一腿蜷在身侧,被他
抱着大腿捅弄嫩穴……

  云丹琉身下落红点点,神情却越发亢奋。她盘好的云髻散落开来,一缕发丝
低垂下来,被她咬在口中,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又充满了似水柔情。

  四周的帷幕都被放下,一对对栩栩如生的男女用各种姿势环绕在床榻周围,
仿佛触手可及。云丹琉觉得自己似乎一瞬间就变得成熟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女
人。她抛开所有的顾虑,与那个可恶的坏蛋尽情交欢,就仿佛自己是他真正的姬
妾一样。

  被帷幕一罩,榻旁几盏树状的油灯仿佛变得更加明亮,他们的身影投在帷幕
上,似乎与上面的男女交织在一起。程宗扬挺着身体,用力挺动下体,酒水仿佛
从浑身的毛孔中散发出来,浑身汗水淋漓。

  在他身前,云丹琉洁白的胴体一丝不挂,如同一匹白光光的大白马般,趴在
榻上。她双膝分开,浑圆而有力的大腿支撑着身体,那只丰满的雪臀臀沟敞开,
柔嫩的玉户在阳具戳弄下时收时绽,丰腻的阴唇翻卷不已。红嫩的穴口紧紧夹着
阳具,随着肉棒的捅弄时进时出,淫液混着落红从穴中不时溢出。

  随着两人的交合,真气在彼此体内往来不已,使得快感倍增。云丹琉双颊酡
红,耳畔的红宝石坠子来回摇晃着,娇躯仿佛水洗过一样,布满了晶莹的汗珠,
抚摸时又滑又热,光润无比。她玉齿咬着发丝,从齿缝间发出低低的叫声,胸前
那对雪乳肌肤绷紧,红艳的乳头愈发充血挺翘。

  程宗扬一手绕到她胸前,捻住她的乳头,云丹琉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
雪白的圆臀左右扭动着,险些从程宗扬腹下滑出。

  程宗扬双手抱住她的腰肢,用力顶弄着她的雪臀,腹肌一块块绷紧鼓起,仿
佛不知疲倦一样挺动着。云丹琉下体又热又胀,白艳的臀部不住耸动,伴随着破
体的痛楚,迎合著阳具的进出。

  不知过了多久,程宗扬低吼一声,双手紧紧抱住云丹琉的腰肢,小腹顶住她
的雪臀,阳具深深插在她体内,在她蜜穴深处喷射起来。

  云丹琉本能地用力挺着臀部,让他射得更深,随着阳具一震一震的跳动,她
身体不由自主地随之震颤,紧接着一股热流从体内喷涌而出,仿佛决堤的潮水一
样,在他身下尽情释放。

  程宗扬慢慢拔出阳具,身下的少女像被抽去所有力气一样,瘫软下来。程宗
扬从背后搂住云丹琉,轻轻抚慰着她身体的战栗。

  …………………………………………………………………………………

  少女紧紧裹着锦被,只露出两只眼睛,目光森然地瞪着他。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我已经告诉你七遍了——不是做梦。」

  云丹琉没有开口,片刻后,她「刷」的拉起被子,整个人都钻到被子下面。
隔着那条鸳鸯锦被,依稀能看她双手的动作,她似乎无法相信昨夜发生的一切,
正在检查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云丹琉从被子里伸出脑袋,她表情很平静——至少看起来很平
静。

  程宗扬道:「你放心,我会向云老哥负荆请罪。」

  云丹琉挑起眉头,「你为什么要请罪?」

  「事情是我做的,不关你的事。」

  程宗扬还想解释,云丹琉忽然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程宗扬停顿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听实话吗?」

  「当然是实话。」

  「那我实话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后悔。」程宗扬道:「事实上我很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错过你。」他摊开双手,「你尽管骂我卑鄙好了。」

  「那正好——我也不后悔。」不等程宗扬反应过来,云丹琉便说道:「既然
我们都没有后悔,为什么要请罪?」

  程宗扬下决心道:「我会向云三哥求亲,娶你过门。」

  云丹琉白了他一眼,「谁说要嫁给你了?」

  程宗扬目瞪口呆。

  「你不要以为因为昨天的事,我就要为你承担什么责任——」云丹琉傲然抬
起下巴,「我凭什么要嫁给你这个卑鄙无耻而且还下流混帐的坏蛋?」

  云丹琉虽然说得嘴硬,颤抖的唇角却显露出她内心的真实。

  是啊,云丹琉怎么能嫁给自己呢?自己已经与她姑姑定下亲事,难道顺便把
她娶回来当二房吗?即使如瑶答应,云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程宗扬正在纠结,云丹琉已经平静下来,她坐起身,若无其事地盘起头发,
似乎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忽然她抬起头,「我的腿真的很漂亮吗?」

  「绝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云丹琉不是一个很能藏住心事的人,虽然她很想板起脸,眼中却满是掩不住
处的喜悦和满足。

  果然,女人还是需要赞美的,即使是云丹琉这样刚强自立的女子。程宗扬心
头微荡,一手伸到被中,挽住她光溜溜的小腿。

  云丹琉没有避开,反而示威一样抬起下巴。

  程宗扬索性掀开被子,将她修长的双腿抱在怀里,像摩挲一件精美的艺术那
样,轻柔得抚摸着着。云丹琉眼中荡漾出一丝波光,静静享受他的抚摸。

  片刻后,她突然小声道:「你们是不是……」

  程宗扬装傻道:「谁?」

  云丹琉推了他一把,「快说。」

  程宗扬咳了一声,「你没听说过……那些谣言吗?」

  「当然听说过。可我现在一点都不信。」

  「为什么?」

  云丹琉道:「姑姑身子那么纤弱,你那么大,她怎么可能受得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程宗扬含糊道:「你自己问她好了。」

  「你以为我不敢问吗?」云丹琉道:「她虽然是我姑姑,其实年纪比我还小
一点,我们在一起就跟姊妹一样,无话不谈。」

  「那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以前怎么好意思问?」

  「这倒也是……」

  云丹琉咬住唇瓣看着他,脸上越来越红,过了一会儿才又是害羞又好奇地小
声道:「你和她……是不是也像昨晚那样用力?」

  程宗扬坏笑道:「我昨晚有用力吗?」

  「怎么没有?你每一下都插那么深……」

  「你是不是受不了?」

  云丹琉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叫道:「谁说我受不了!」

  「真的吗?」程宗扬一脸怀疑,「要不要我们再试试?」

  「试试就试试!难道我还怕你!」

  程宗扬一点都没客气,身子一翻,就把她压在下面。

  云丹琉一手按住他胸口,「我们先说好,你可别想在我这里要什么名份。」

  「地下情人?」

  云丹琉想了想,勉强道:「算是吧。」

  「那我比你厚道。」程宗扬道:「不管你要不要,我身边都会给你留一个位
置。」

  「你身边?」云丹琉先是表现出一屑,紧接着又好奇地问道:「你身边的女
人是不是都和你那个过?」

  程宗扬干咳一声,「你猜呢?」

  「小紫?」

  程宗扬赶紧道:「除了她。」

  「那还有谁?」

  「咱们不说这个了吧?」

  「不行!我必须知道!」

  「其实我这人很洁身自好的,只不过有几个服侍的奴婢……」

  程宗扬倒是想打个埋伏,但自己身边的侍奴云丹琉虽然没见过,云如瑶可是
见过的,云丹琉随便一问就能问出来,还不如实话实说。

  结果这一说,话就长了。云丹琉从她们的姓名、年龄,问到身高、体重,一
个一个问了个底儿掉。甚至还问到诸女在床上的表现……

  程宗扬越说心里越嘀咕,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颊,忽然间脑中一亮——这丫
头不会是争强好胜惯了,连这个也要争一争吧?

  这会儿恰好说到阮香凝,程宗扬话锋一转,「凝奴虽然是最弱的一个,但她
是珍品级的鼎炉,在床上的表现恰恰相反。有一回几个侍奴打赌,凝奴输了,爬
上来给我倒浇蜡烛。寻常女子动个几十下就腰酸腿软,即使罂奴她们,也顶多能
动三五百下。凝奴那次动到一半就开始泄身,一直泄得两条腿都湿透了,还在坚
持,最后一口气套弄了整整六百下才瘫倒……」

  云丹琉先是吃惊,然后不屑地哂了一声,「傻瓜!」说着她拿起衣物,准备
穿上,结果却是一条撕成两半的衣裳。

  「你——」云丹琉恼道:「我就带了这一套衣裳!」

  程宗扬无辜地说道:「我提醒过你把衣服脱掉……」

  「哪儿有!」

  程宗扬举手投降,「好吧,好吧,当我没说。我一会儿跟陶五要一套,就说
是不小心撕破的。」

  云丹琉只好又躲回被子里。

  程宗扬躺在她身边,用商量的口气道:「既然没有别的事,不如我们……」

  「你想都别想!」

  「你昨天不是也很兴奋吗?都高潮了……」

  「才没有!」云丹琉本能地反驳,脸颊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她想起昨晚的颤
栗和那种极致的快感……

  程宗扬在她耳边吹了口气,云丹琉身体顿时一颤,然后飞快地把自己裹成一
团,「不行!」

  程宗扬只好改变策略,他脑中一转,想出一个主意,然后从枕下的木匣中拿
出一枚香锭,「我敢把它点燃放在手上,一直烧完。你信不信?」

  那个香锭有棋子大小,用细绒混着香料在酒中浸过,然后压制而成。点燃放
在身上,不啻于用香火烙烫。

  云丹琉道:「我才不信!」

  「不信的话,我就烧给你看。如果我空手烧完,你就自己把衣服脱光光,然
后乖乖摆好姿势……」

  云丹琉刚想反唇相讥,就听到程宗扬道:「敢不敢赌?」

  云丹琉立刻道:「赌就赌!」

  程宗扬哈哈笑了一声,把香锭在灯上点燃,然后放在掌心。丝绒细细燃烧,
一缕香气氤氲而起。那香气悠远绵长,轻轻一嗅,就使人仿佛飘在云端,而且身
体隐隐发热。

  那种热感勾起了云丹琉的回忆,她依稀记得自己体内当时就是这种炽热,直
到最后释放出来。那是一种几乎极致的快感……

  香灰越烧越低,离掌心越来越近。云丹琉忍不住道:「好了,丢掉吧!」

  「你还没认输。」

  「算我输了好了。」

  「不行!我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傻瓜!」云丹琉伸手去拍,程宗扬抬手躲开,接着香锭烧到尽头,在掌心
化为灰烬。

  云丹琉急忙吹开香灰,只见程宗扬手心被烫出一个鲜红的疤痕。她气恼地说
道:「你还真烧啊?」

  程宗扬笑道:「输了吧?愿赌服输!」

  云丹琉悻悻道:「认输就认输!我才不像某些无耻小人一样,总耍无赖!」

  云丹琉咬了咬唇瓣,然后将被子扯起少许,露出双足。

                第四章

  程宗扬一手伸到被中,顺着她光滑的美腿一直摸到她大腿根部。

  他指尖仿佛带着一股电流,轻轻一触,就使她下体一阵战栗。

  程宗扬分开她双腿,重新抖擞精神的阳具笔直昂起,气势汹汹进入云丹琉体
内,在她初经人事的蜜穴中长驱直入。看得出,云丹琉还有些吃痛,配合时也十
分生疏。但云丹琉的胆大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一刻钟后,云丹琉竟然主动骑到
他腰上,开始尝试用女上位的姿势,去套弄他的阳具。

  云丹琉傲人的身材在女上位时展现得淋漓尽致,她一双长腿结实有力,尤其
是那对耸翘的双峰,随着她的套弄沉甸甸的上下抖动,引得程宗扬心头火热,情
不自禁地伸出双手,一手一个抓住在掌中。云丹琉脸上露出一丝羞意,但很快就
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雏儿。

  程宗扬收起调笑的心思,用温柔的动作一点一点引导她怎么去做。很快,云
丹琉就知道女上位的动作最重要的不是她引以为傲的双腿和力量,而是那根可恶
的坏东西。那么粗,那么长,那么硬,像一根直挺挺的大棒子,顶在自己最柔嫩
的部位。身体每次落下,那根大肉棒都硬梆梆顶到自己体内最深处,自己不是坐
在他身上,而是坐在那根棍子的顶端。

  云丹琉竭力控制着力道,花心像蜻蜓点水一样在龟头上一触,就赶紧抬臀。
不到一百下,她双腿就开始发软,蜜穴撕裂般的余痛和花心的酸胀交织在一起,
使她挺弄得力道越来越小。

  云丹琉低低喘了口气,然后就看到那个无耻之徒唇角的笑容——就像在嘲笑
自己一样。云丹琉羞恼之下,用力一坐,结果花心传来的战栗使她顿时瘫倒。

  云丹琉双手按程宗扬的胸口,眼前一阵阵发黑,又仿佛冒出无数金星。

  「按我说的做……」程宗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云丹琉身子一颤,只觉
一股凉意流入自己体内深处。

  云丹琉按照程宗扬的指点,一边控制着身体的节奏,一边将那股寒意纳入丹
田,沿着诸处阴脉行走一遍,然后又送入程宗扬体内。真气往覆间,云丹琉呼吸
渐渐变得顺畅,连蜜穴的痛楚也仿佛减轻了许多。

  「这是什么?」

  「房中术的双修秘法。」程宗扬道:「是不是好受了很多?」

  云丹琉低低哼了一声。虽然有双修的秘法,云丹琉仍然支撑得辛苦万端。她
勉力耸动着下体,动作越来越吃力。几次程宗扬都以为她支撑不住,云丹琉都硬
撑过来。

  「六……六百零一……」

  云丹琉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然后瘫倒在程宗扬身上,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
力气。

  程宗扬把云丹琉平放在榻上,然后扒开她圆翘的雪臀,对着她的蜜穴耸身而
入。云丹琉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他从后挺弄。

  「叫哥哥。」

  「不……」

  程宗扬握住她的双乳,双手分别捻住她的乳头,时轻时重地来回揉捏。

  「停……停下……」

  「快叫。」

  云丹琉脸都涨红了,挣扎半晌才如蛟子般叫了声,「哥哥……」

  「泄出来。」

  「不……不要……」

  程宗扬长吸了一口气,腰腹用力一挺,龟头顶住她的花心,来回研磨几下。

  云丹琉身体一阵剧颤,紧锁的阴关顿时大开,她一边低叫,一边哆嗦着扭着
屁股,阴精一波波涌了出来。

  「坏……坏蛋……」

  …………………………………………………………………………………

  房门传来几声轻叩,婢女在外面道:「程公子,五少爷请你去喝早茶。」

  程宗扬系好衣裳,精神熠熠地打开房门。在他身后,云丹琉整个人都躲在被
子下面,只露出一丛乌黑的头发。榻上零乱的被褥和周围散落满地的衣裙,不难
猜出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婢女抬起眼,与那公子目光一触,脸上顿时浮起两朵红云。那位公子的目光
并不淫邪,然而却像是能看透一切一样,自己虽然穿着衣物,却仿佛在他面前赤
身裸体,整个人都被他看穿看透,再没有一点隐私。

  昨晚的交合使程宗扬真气愈发凝练而精纯,注意到的细节也更多,比如眼前
的美婢虽然梳洗打扮过,但眉梢眼角残留的余韵显露出她昨晚与人欢好过。陶弘
敏一大早就派她过来,既显示出陶弘敏对她的信任,也显示出那小子不怎么怜香
惜玉。

  程宗扬微微一笑,目光转为内敛,吩咐道:「送一份早餐过来。还有,带一
套衣服。要最好的。」

  昨夜的大醉并没有在陶弘敏脸上留下痕迹,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他拿着一只
淡青色的瓷盏,正在窗前慢慢品着茶。他面前的几案上放着几样小菜,席下摆着
一只小鼎,里面是熬好的白粥,还在微微滚动。粥是清粥,菜是素菜,都不是什
么珍肴,却十分滋养人。

  对面的几案上同样摆着几份小菜,程宗扬也不客气,自己盛了碗粥,坐下便
抄起筷子,将粥菜一扫而尽。

  陶弘敏本来还有几分矜持,眼看他吃得香甜,一会儿就是几碗下肚,不由着
急起来,一边匆匆忙忙喝着粥,一边道:「给我留点!」

  不多时,鼎中的白粥便被两人分食一空,两人放下碗筷,相视一眼,不由哈
哈大笑。

  「果然饭还是抢着吃才香。」陶弘敏笑道:「一个人吃饭最是没滋没味。」

  程宗扬玩笑道:「五少爷家大业大,就别跟我们苦出身抢饭吃了。」

  「那不行,我吃饭非拉上你不可。有什么好吃的,你也得给我留一口。」

  陶弘敏说着取出一张白色的鹿皮,放在案上。鹿皮只有手掌大小,裁剪得十
分精细。上面用烧红的细针烙出密密麻麻的花纹,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内容,
四角各有一枚印鉴,背面还有陶弘敏的亲笔画押。

  「这是取款的凭据,程兄拿着它,在陶氏任意一家钱庄都可以支取十七万金
铢。」

  程宗扬笑道:「最后一觥也算?」

  「愿赌服输嘛。」陶弘敏长叹一声,「幸好云大小姐没有喝到二十七觥。」

  程宗扬心下一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看什么看?」陶弘敏没好气地说道:「云大小姐当初从外海回来,停泊
的第一站就是晴州港。当时我正好在港口送人——腿那么长的妞,我这辈子都没
见过第二个!能认不出来吗?」

  「看出来了,你也不说破?」

  「废话,我总得看看你是个什么章程吧?」陶弘敏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道:「原来还真是借钱的……」

  忽然他狡黠的一笑,「看程兄的神情,昨晚想必是春风得意吧?」

  「别乱说!」既然云丹琉的身份已经暴露,程宗扬赶紧就得撇清,「她只是
不放心才跟来,我们昨晚可是什么都没干。」

  「骗谁啊?」陶弘敏一脸的不信。

  「我骗你干嘛?」程宗扬瞪大眼睛,用上十二分的演技,「云大小姐都醉成
那样了,我们还能干嘛?我们真是清白的!」

  「得,得,得。就算你们是清白的。」陶弘敏压低声音,「可别说是我教你
的——你要是有什么想法,试试仙草的叶子……」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

  陶弘敏神秘兮兮地说道:「只要一片,保你如愿以偿。就算是浓醉不醒,照
样能春潮涌动。」

  程宗扬干笑道:「蒙我的吧?那叶子我尝了,没什么味道啊。」

  「你吃有个屁用。那是给女人用的。滋阴补血,而且最能催情助兴。只要一
片,便是黄花闺女也要变成荡妇。」

  「若是一口气吃六片呢?」

  「六片?两片就能让一个女子下面一整天都是湿的,你说呢?」

  如果自己没记错,云丹琉可是把六片叶子全吃了,连点渣都没剩。

  「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哪儿有什么后遗症?也就是吃过之后,尝到了交欢的甜头,往后会变得更
骚一点。」陶弘敏道:「而且这东西会让女子欣快异常,只要用过一次,保证她
对你死心塌地。」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一边旁顾左右一边道:「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那钱
虽然是云家要用,却是我引出来的事,这账我来还。」

  「得了。我钱都拿出来了,还能再要回来?」陶弘敏道:「大伙心里都跟明
镜似的,你用得着替云家打埋伏吗?」

  「谁给云六爷打埋伏了?」说话间,一个人影带着寒风进来。

  那人三十来岁年纪,身材与程宗扬相仿,但肩膀极宽,面孔被太阳晒得黑黑
的,似乎常年在户外活动,却没有劳作的困顿之色。昨晚风清月白,他却穿着一
袭蓑衣,上面湿淋淋满是露水,似乎在野地里待了一个通宵。

  陶弘敏道:「你不是猎熊去了吗?怎么一副摸鱼的打扮?」

  「猎了两头,弄了四只熊掌。回来的路上我看着河里的鱼不错,又钓了半宿
的鱼。」那人抬手解下蓑衣,露出指上一个玉石扳指。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说吧,哪样给我?」

  「鱼鳞给你。」那人一边说一边放下蓑衣,他往鼎里一瞅,里面的白粥已经
见底了,不由叫道:「连口粥都不给我留,你还好意思要熊掌?」

  「不关我的事,是程兄把你那一份喝完了。」

  那人打量了一下程宗扬,然后笑道:「程氏商会的少主?」

  程宗扬拱手见礼,「在下程宗扬。」

  「敝姓赵,赵墨轩。」

  陶弘敏说着拿起炉上的铜壶,给赵墨轩倒了杯水,一边笑道:「赵兄跟我不
一样,他是白手起家,如今晴州最大的马场就在他名下。」

  「就是个马倌,你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赵墨轩盘膝坐下,一边道:「你
们刚才在说云家?」

  「没错。」

  赵墨轩道:「云六爷在洛都的事,我也听过一耳朵。让我说,云家这可是下
了一着大大的臭棋。」

  程宗扬不防他说得这么直接,不由道:「哦?这是怎么说的?」

  陶弘敏接口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云家一门心思在汉国立足,也不看
看他们上的那船都漏成什么样了。」

  「陶兄不看好汉国?」

  陶弘敏反问道:「你看好吗?」

  程宗扬看着赵墨轩道:「依赵兄之见呢?」

  赵墨轩耸了耸肩,「这船漏不漏我不知道,不过,汉国可不是什么善地。如
果我是云六爷,肯定躲得远远的。」

  程宗扬斟酌着慢慢道:「天子年轻英睿,未尝不会是一代令主。」

  陶弘敏道:「什么是一代令主?」

  程宗扬道:「治国有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吧。」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程兄好志向。」陶弘敏并没有嘲讽他等于什么都没
说的搪塞之言,而是微笑着淡淡道:「可是……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程宗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处?」

  赵墨轩笑而不语,神情间似乎对陶弘敏的说法颇不以为然。

  陶弘敏理了理衣袖,正襟而坐,「程兄名下的商会横跨数朝,每年周转的金
铢以万计,不会还把自己当成一介匹夫,只盼着四海无波,天下太平吧?」

  程宗扬道:「天下太平难道不是我们这些商人的根基吗?若是天下大乱,我
们还从哪里赚钱呢?」

  陶弘敏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程兄若是知道天子的谋划,只怕就不
会这么说了。」程宗扬紧盯着陶弘敏,「天子有什么谋划?」

  「程兄可知道我为什么来洛都吗?」

  「难道不是晴州商铺被禁的事?」

  「封禁店铺只是小事,」陶弘敏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晴州的商户哪一年
不得遇上几次?」

  程宗扬笑道:「总不会是我的面子够大吧?」

  「程兄说要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在来汉国的路上。」陶弘敏道:「这件事还
要请赵兄解说一二。」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赵墨轩道:「不过是有些市井流言,说汉国准备
对商贾推行新令。」

  「新令?」

  赵墨轩微微一笑。

  陶弘敏道:「程兄是通达之士,这点事不用隐瞒。」

  赵墨轩执杯道:「我有些口渴,你来说吧。」

  「新令无非四条。」陶弘敏道:「其一曰禁田,禁止商贾购买田地,已有田
地限期变卖,逾期全部没收入官;其二曰禁奴,商贾不得畜奴,雇工亦在其内。
其三曰算缗,商贾以家产估值,每二千钱为一算,借贷亦然。有车者一辆二算,
船五丈以上一算。」

  前两条禁田禁奴程宗扬已经眉头紧皱,听到算缗,险些站了起来。算赋是汉
国的人头税,十五起,至五十六岁,每人每年缴纳一百二十钱,称为一算。为了
抑制商人和富户蓄养奴婢的风气,汉国特别规定,商人和奴婢的算赋加倍。如今
天子开征算缗,以二千钱为一算,意思是每两千钱的资产缴纳一百二十钱,相当
于向汉国所有商人一律征收百分之六的资产税。比如自己刚向陶弘敏借贷四十万
金铢,仅这一笔交易,就需要缴纳两万四千金铢的算赋。程宗扬心里飞快地计算
了一下,不禁吓了一跳,这也太狠了吧?「第四呢?」

  「最后一条是告缗,」陶弘敏道:「有隐匿家产者,无论士民皆可告发,一
经查实,可分其家产之半。」

  「商贾是怎么划定的?」

  陶弘敏道:「无论市籍,以经商取利者都在其内。」

  汉国商贾都有市籍,区别于其他百姓。现在朝廷不规定市籍,只要有商业行
为的,一律征收算赋,这个范围就太大了。

  程宗扬定下神来,他摸着下巴,半晌才喃喃道:「这是要血雨腥风啊。」

  陶弘敏倒了杯茶,推到程宗扬面前,「程兄以为如何?」

  最初的震惊过后,程宗扬很快冷静下来,他略一思忖,然后问道:「这消息
是哪里来的?可否告知在下?」

  赵墨轩道:「告诉程兄自是无妨,但还是请不要外传。」

  「赵兄放心。」

  赵墨轩道:「我的消息是从宫里传来的。宫里有个内侍与我有些交情,前日
专门登门,说他在宫里办事时,正好撞上一个小黄门弄湿了奏疏,吓得不知如何
是好。我那朋友一时好意,帮他晾晒,却看到奏疏中提到商贾与算缗,于是留了
心,私下知会于我。」

  陶弘敏道:「老赵你行啊,连宫里都有交情。」

  赵墨轩笑道:「也是赶上了。前些日子上林苑翻船,损失了几百匹马,那内
侍正管着御马,忽然没了几百匹,急得恨不得上吊,正好我刚从秦国贩了一批马
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这才有了交情。」

  程宗扬眼角狠狠抽搐几下,上林苑淹死的马自己也有份,可怎么也想不到会
成全了赵墨轩的生意。

  陶弘敏道:「这么说来,此事九成是真的了。程兄,你看呢?」

  程宗扬想了片刻,然后笑道:「我看无妨。」

  「程兄何出此言?」

  「依我看,这事根本推行不下去。」程宗扬道:「汉国商贾占有的大多是实
物资产,所谓家产万贯,大多都是牛马田地,还有囤积的货物,实有的钱铢现款
不会超过一二百贯,甚至更少。他要缴纳算赋,就需要变卖家产,再凑出四五百
贯来。大家都变卖家产,只会使钱贵物贱,商贾实际拥有的财产大幅贬值。」

  赵墨轩点头道:「正是如此。」

  「真要推行的话,用不了一年,汉国的商贾恐怕全都要破产,整个社会的经
济都会全面倒退。商贾也是人!朝廷不说理由,硬生生夺取百姓家产,这吃相实
在太难看了。」程宗扬摇头道:「我看这算缗征收不下去。」

  「程兄说得不错,可惜小看了汉国朝廷……」陶弘敏微笑着提醒道:「别忘
了汉国的酷吏。」

  程宗扬微微一震,汉国地方官员的强硬在六朝首屈一指,随便一个酷吏就敢
在一郡之地破家以千计。这件事自己看来阻力太大,基本没有可行性,可朝廷如
今的大司农正是宁成!汉国的刀笔吏真要强硬推行下去,几个商贾的阻力连螳臂
都算不上,别说汉国的商人全部破产,就是全部灭门,那帮酷吏连眉头也不会皱
一下。

  程宗扬拿到借款的好心情被陶弘敏带来的消息冲击得一干二净,自己在汉国
的产业并不多,可一个七里坊就得缴纳多少钱铢?更要紧的是云家,他们在汉国
大大小小几十家店铺,要缴纳多少算赋?十万金铢还是二十万金铢?难道自己马
上还得再借一笔巨款?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程宗扬拿起茶盏,慢慢喝着,「陶兄来洛都就是为了此事?」

  陶弘敏笑道:「和程兄见面当然是头等大事。」

  程宗扬苦笑道:「你就别拍我马屁了,陶兄可有对策?」

  陶弘敏讶然道:「什么对策?」

  「总不能让这些限制商贾的法令公布出去吧?」

  陶弘敏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程兄说笑了,我为什么要挡汉国的财
路?再则说了,我刚才问过程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对我们商贾有什么好
处?」

  程宗扬心头猛然一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陶弘敏。面对这种即将横扫整个
商界的风暴,晴州商人想的不是设法求生,居然是火中取栗?

  「你的意思是,这是发财的机会?」

  「知我者,程兄也!」陶弘敏抚掌笑道:「程兄方才所言不错,算缗令一旦
推行,汉国中等以上的商贾差不多全都要破产,为了缴纳算赋,他们只能贱卖产
业,换取现金。」

  陶弘敏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到时汉国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如此
良机,一百年也不定有一次。程兄,可别说我没有告诉你啊。」

  程宗扬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而且很有诱惑力,可他完全没办法接受刘
骜这种杀鸡取卵的敛财手段。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陶兄也未必能独善其身吧?」

  陶弘敏摇着扇子笑道:「我陶氏产业根在晴州,算缗所及无非枝叶,些许小
钱,我还赔得起。」

  程宗扬只好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陶兄可曾想过汉国商业破产的后果?」

  「请程兄指教。」

  「如果汉国商户大量破产,商业必然萎缩,就好比一个干瘪的桃子,即使能
吞掉整个,也不如尝一口鲜桃。」

  赵墨轩神情微动,举目看了他一眼。

  陶弘敏笑而不语,显然并不认可程宗扬的说法。

  「其次,算缗令一出,汉国短时期内虽然收获极大,但长期来看,赋税必定
减少,一旦朝廷缺钱,陶兄以为他们下个目标会是谁呢?」

  陶弘敏笑道:「汉国这一口吃下去,至少五六年不用担心朝廷开支。五六年
之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再说了,难道他们还能到晴州算缗吗?」

  「陶五爷,唇亡齿寒。」程宗扬道:「汉国疆域广大,晴州的货物一多半都
要从汉国境内转运,大家虽然各有疆国,但毕竟同为商贾,何不一同救火?」

  「程少主,识时务者为俊杰。」陶弘敏模仿他的口气笑言一句,然后从袖中
抽出一把折扇,慢慢摇着,一边微笑道:「我们行商之人,讲的是一个实字。天
子威加四海,我等区区商人,几根螳臂岂能挡车?况且我有回天之力,又有何好
处?为人作嫁,智者不取。」

  陶弘敏根在晴州,在这场席卷汉国的风暴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无论自己再
怎么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让陶弘敏放弃唾手可得的巨大商机,平白为汉国商贾出
力——还不见得能落得什么好。

  程宗扬静下心,慢慢品着茶,一刻钟之后才道:「既然如此,陶兄为何要召
见小弟?」

  「哪里敢说召见?是我巴巴地跑来见你才是。」陶弘敏道:「我来见程兄,
当然是商谈合作。」

  「陶兄不是开玩笑吧?晴州富甲天下,哪里用得了我呢?」

  「程兄来汉国,还是为你的纸钞打算吧?」

  陶弘敏毕竟不是神仙,从自己的行迹分析,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事实上,
刘骜如果真要是英睿之主,自己确实有想法在汉国推行纸钞,来缓解天子缺钱的
困境。但现在,自己半点念头都没有。

  赵墨轩道:「程少主在宋国推行纸钞,赵某风闻已久。只没想到程少主如此
年轻。」

  「还请赵兄指点。」

  「我有什么好指点的?」赵墨轩笑道:「我只是个养马的,钱生钱这种玩法
我看不懂,也玩不来。」

  「程兄拿到大行令,倒是一步好棋。」陶弘敏接口道:「汉国诸侯大都有自
行铸钱之权,想推行纸钞,少不得跟诸侯打交道。不过程兄想必也看到了,汉国
诸侯林立,豪强峰起,想要推行纸钞,谈何容易。」

  程宗扬心里道:推行纸钞相当于触动了诸侯的铸币权,面临的压力比起算缗
可要大上百倍。

  「天无绝人之路,如今汉国自毁堤坝,你我何不携手共谋大事?」陶弘敏笑
道:「汉国推行算缗,这里面的利润有多大,我不说程兄也能猜得到。」

  「那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陶弘敏摊开双手,无奈地说道:「晴州的店铺还未解禁。」

  程宗扬顿时明白过来,晴州商铺被封将近一个月,晴州商人都没有动静,算
缗的风声一传出来,陶弘敏就立刻赶到洛都,多半是晴州商铺被封这件事背后的
水太深,陶弘敏也没有把握解禁,只能另外想办法找店铺来操盘。相比之下,云
家遍及汉国的店铺,就成了最佳选择。

  程宗扬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自己还用什么抵押?硬借也能借到。但话
说回来,这钱虽然是云大小姐用酒量拼来的,但陶弘敏给得这么痛快,也算是诚
意十足,自己再斤斤计较,未免太小家子气。

  他想着,微微挺了挺身,「不知陶兄有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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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阳光透过窗棂,带来一丝微微的暖意。阁中的侍女都被打发出去,只剩下陶
弘敏、赵墨轩和程宗扬三人。陶弘敏亲自动手,拿起铜壶,用沸水洗过茶碟,然
后重新沏上茶水。

  「说来简单,」陶弘敏道:「只不过请程兄帮忙,从今日开始,设法抬高市
价。在诏令颁布之前,将市面上百货的价格抬高到五成以上。」

  抬高物价,等于变相抬高了汉国商贾的身家,将来他们要缴纳的算赋自然更
多。陶弘敏抬高物价也许用不了三五万金铢,可对汉国商贾造成的损失,将会数
以百万计。这些钱当然不会落入陶弘敏的口袋,但对汉国商贾的整体实力是一次
沉重打击,使他们在议价时更为弱势。

  程宗扬道:「抬价好说,但只靠我控制的几家店铺,抬价的效果未必能尽如
人意。」

  「这个程兄不用担心,只要程兄开始抬价,我们晴州的商人自会配合。」

  晴州商人的店铺虽然被封禁,但他们掌握的货源和渠道还在,只要市面上的
店铺配合,抬价轻而易举。难怪陶弘敏信心十足,只不过如今晴州商家成了太后
的眼中钉,陶弘敏不好露面,只好找程宗扬合作。

  「那我能有什么好处呢?」

  陶弘敏拍了拍衣袖,「要钱是没有了。但我可以向程兄提供担保,向晴州总
商会赊购货物,限额十万金铢,为期两个月。」

  「两个月不够,至少一年。」

  「如果两个月还不够,这笔生意就无法再作了。」

  陶弘敏想藉着算缗的机会掠夺汉国商贾,操作必须尽可能的快,在算缗令颁
布之前,将货物价格推到高点,算缗令一旦开始推行,立刻反向操作,在最短时
间内,将货物价格砸到最低,以此敛财,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财物运出汉国。如
果时间拖延太久,风险就太大了。

  程宗扬道:「还款方式是钱铢还是等价货物?」

  「就看程兄怎么方便了。」陶弘敏大方地说道:「两者均可。」

  「货物按时价?」

  陶弘敏笑道:「程兄就不怕吃亏吗?当然可以。」

  两个月后,如果算缗推行,货物价格必定大跌,程宗扬如果按当时的价格用
货物偿还,赔上两三倍都是少的。

  「那便两个月,但有一条,」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无息。」

  陶弘敏抬手与他击了一掌,「成交!」

  赵墨轩道:「看你们说得这么热闹,也算我一份得了。」

  陶弘敏道:「老赵你要肯出手,我可是欢迎之至!」

  「我比不上老五这么财大气粗。这样吧,我出五万金铢,赚多赚少随便。」

  程宗扬笑道:「那要是亏了呢?」

  「那你给我补齐。」赵墨轩道:「总不能叫我吃亏吧?」

  「成!」程宗扬抬起手,与赵墨轩击了一掌。

  程宗扬起身道:「事不宜迟,算缗的事我再去打听一下,如果确有此事,咱
们再仔细商量。」

  赵墨轩道:「正好,我要去猎两只鹿,就与程少主一道吧。」

  「行啊老赵,钓了一夜鱼,你还有精神去猎鹿?」

  「我是苦出身,不比你们身娇肉贵。路上眯一眼就有了,总好过在这院子里
虚掷时光。」

  …………………………………………………………………………………

  程宗扬是与陶弘敏同车而来,随行的只有云丹琉那辆油壁香车。赵墨轩倒是
有一辆大车,车厢车板用的都是上好的铁杉木,轮彀上用的青铜铸件已经颇有磨
损,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外驰骋的。

  马车驶出庭院,在门外等候的十几名大汉立刻跃马而起,紧追上来,熟练地
散成一个圆形,戒备森严地守在车辆周围。

  程宗扬赞道:「赵兄这些护卫真了不起,马如龙,人如虎……」

  赵墨轩没有答话,而是从车顶取出一颗悬在金丝上的珠子,用拇指上的玉石
扳指轻轻一击。一道无形的屏障瀑布般落下,程宗扬话音未落,竟然听到「虎、
虎……」的回音。

  赵墨轩舒了口气,「现在可以说了。」

  程宗扬不解地说道:「这是……」

  「我昨晚钓了半宿的鱼。」赵墨轩道:「和程郑。」

  程宗扬本能地看了看四周,那些扈卫背弓持剑,警觉地望着周围,丝毫没有
留意车内的异常。

  「别误会,我跟程郑背后的人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朋友。」赵墨
轩道:「老程昨晚可是说了你不少好话,把你夸得跟朵花一样。」

  「程大哥谬赞了。」

  「我想听听你对算缗令的看法。」赵墨轩道:「讲实在的,咱们不用兜什么
圈子。」

  「这是针对商贾的抢劫。」程宗扬直言不讳地说道:「算缗令一旦推行,汉
国商业必定一蹶不振,这种局面对我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赵墨轩道:「我们是晴州商人,你的根基是在宋
国,汉国的商人就是全死光又如何?反而让我们少了竞争对手。」

  「算缗令针对的是商贾,打击的却是整个商业。汉国的商品交易本来就不发
达,再遭此重创,退回到以物易物也不是不可能。」

  「那对汉国又有什么坏处?农民生产的粮食又没有少一粒,反而避免了被商
贾盘剥。在旁人看来,这可是劫富济贫的好事。」

  「赵兄是故意考我的吗?即使退一万步讲,商贾没有生产任何物品,只是囤
积居奇,坐享其成,但他们的存在提高了社会运行的效率。物品流通本身,就是
一种财富。如果汉国商业被摧毁,甚至退化到以物易物,无论晴州商人还是晋宋
两国的商贾,从中得到的最多是一时之利,失去的却是整个汉国市场。」

  赵墨轩若有所思地摸着扳指,过了会儿道:「你为何不这么跟陶五说?」

  程宗扬苦笑道:「陶五只想着火中取栗——别忘了,他只是陶氏的继承人之
一,不是陶氏的当家人。他要想在兄弟们中间出头,要的就是这样的一时之利。
用这种理由,是不可能说服他的。」

  赵墨轩摸着指上的玉石扳指,「程少主可有回天之力?」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既然程少主无力回天,为何不与陶五一样坐享其成?难道这里面有更大的
利润吗?」

  「我?也许是因为我和晴州商人理念不同吧。」

  赵墨轩深深看了他一眼,「理念?」

  「赵兄看来,生意是不是一种竞争游戏,我多赚一文,对方就少得一文?」

  「行商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在我看来,商业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们都是商人,但大多数商人都不了解
商业的威力。」程宗扬道:「商业活动本身就潜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赵兄刚才
说的利润,在这种力量所能获得的收益面前只能算是沧海一粟。」

  赵墨轩笑道:「比朝廷的力量还大吗?」

  「当然。」程宗扬道:「这种力量不仅超越皇权,甚至可以改变天下。」

  赵墨轩勃然变色。

  程宗扬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是程宗扬与晴州商人最大的分歧,算缗令
风声传出,普通商人惶惶不可终日,晴州商人却敏锐地嗅到其中蕴藏的商机,不
遗余力地播云弄雨,从灾难中寻求利益最大化,把汉国商贾的大面积破产,当成
狂欢的盛宴。

  晴州商人的反应和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可程宗扬的理念与他们有着根本的不
同。在程宗扬看来,六朝的商业还处于十分原始的阶段,资本的力量别说萌芽,
根本还在胚胎之中,丝毫没有显露出它吞噬一切的威力。他一直考虑的,是怎么
培育市场,拓张商业在各个领域的渗透,而不是杀鸡取卵式的掠夺财富。像晴州
商人的作法,即使能拿到金蛋,可下金蛋的母鸡也没有了。

  赵墨轩盯了他半晌,忽然放声大笑,「我见过的狂生也不少,可从来没见过
你这么狂妄的,居然认为商人的力量能超过天子。」

  程宗扬摇了摇手指,「是商业,而不是商人。到了商业时代,每个人都是商
业的参与者,商人只是其中一方。」

  「好一个举世皆商的狂想。很狂妄。但我很喜欢。」赵墨轩道:「最后一个
问题,你会怎么做?和陶五一道发财,还是坚持你的理念?」

  程宗扬叹道:「说实话,我还在犹豫。」

  「那么等你确定了之后,就来找我吧。」赵墨轩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半
闭着眼睛道:「别人做生意是为了赚钱,程郑却是赚钱为了报恩——他的话我信
得过。但想让我心甘情愿地掏钱,总得给我一个心甘情愿的理由。程少主,我可
是看好你的哦。」

  …………………………………………………………………………………

  「算缗?」云丹琉大吃一惊。

  「陶五花了不少力气打探消息,应该不是乱说的。」

  赵墨轩半路就停船靠岸,说是看中了一群鹿,要去猎上两头。程宗扬与云丹
琉一同回到洛都。船到码头,敖润等人已经等候多时,两人当即换了大车,在车
中提及刚刚听到的消息。

  程宗扬道:「我先去打听一下内幕,你立刻知会云三爷和云六爷,尽快赶回
洛都商量应对。」

  「好。」云丹琉答应一声,然后坐起身,忽然身体轻颤,疼得颦起眉头。

  「别动……」

  这会儿在车内,也不怕别人看到,程宗扬扶着她放在自己腿上,一手在她臀
下慢慢揉着。

  云丹琉脸色越来越红,有心推开他,又觉得那样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一点
都不爽利。正纠结间,程宗扬忽然伏到她耳边,小声道:「床单哪儿去了?」

  云丹琉顿时大窘,勉强道:「扔了……」

  「那可是你的元红,一生只有一次……怎么能扔了呢?」

  「别往我耳朵里吹气!」云丹琉努力推开他,红着脸拂好发丝。

  「刚才说的事情,千万不要耽误。」程宗扬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尤其是
限田限奴两条,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

  云丹琉也提起心来,云家这些年没少在汉国购买田地,一旦限田令颁布,云
家田地全部没入官中,那损失没有人能承受得起。

  程宗扬拉住她的手,「今晚我去找你。」

  「还有什么事?」云丹琉刚问出口,就看出他表情中的意味,赶紧道:「不
行!」

  「那你来找我。」

  「也不行!」

  「那你说,我们在哪儿见?」

  「你休想!」云丹琉道:「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把云丹琉气了个半死,但接着身体一紧,被他抱住。

  「既然这样,咱们就先把事给办了,免得耽误……」

  云丹琉听着他的嘟囔,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惶恐,却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
期待,仿佛是兴奋,又仿佛难以言说的甜蜜……但更多的则是羞愤。

  「要死啊!这是在车里!」

  「今晚你要不答应,我还不如在车里办了。」

  「今晚就今晚,你先放手。」

  「这才乖嘛。」程宗扬说着掏出那张白鹿皮,「这是给你的奖励。」

  云丹琉顾不得他的调笑,连忙接过来,「陶氏钱庄的凭证?」

  「十七万金铢。这可是你赢的。」

  云丹琉长长松了口气。

  「你立刻把钱提出来。但无论谁来要债,说的条件再好,也不能给。」

  「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需要现金,大量现金。」

  …………………………………………………………………………………

  敖润满身大汗地狂奔过来,远远便忽哨一声。韩玉闻声打开大门,敖润顾不
上答话,迳直奔进庭中,一面飞奔,一面从怀里取出一只竹筒。

  程宗扬、程郑、秦桧等人已经在厅内商谈良久,见敖润进来,同时站起身。
程宗扬没有着急询问,而是先倒了杯水递了过去,「喝口水再说。」

  敖润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抹了把脸上的汗,长喘了几口气,稳住心神,这才
说道:「大司农不在府上。我去见了徐常侍、蔡常侍,还有鸿胪寺几个相熟的朋
友,都没有听说过这事。」

  程宗扬皱起眉头,宁成是大司农,他出门在外也就算了,蔡敬仲不知情也不
算意外,但没道理连徐璜也一无所知。

  敖润把竹筒放在案上,「最后徐常侍找到具瑗,才从篑中翻出这封奏疏。」

  程郑道:「篑中?怎么回事?」

  秦桧道:「天子批阅过的奏疏一般都发往尚书台,若是还需要斟酌,就收在
玉堂前殿的竹篑里。」

  敖润道:「就是这个。但这一封上面没有天子的御批。」

  程宗扬讶然道:「这封奏疏天子还没有看过?」

  「不好说。徐常侍也拿不准,也许是看过,但天子没有留御批;也许是刚呈
上来,被人误收到篑中。还有,这奏疏沾过水,后面的姓名都洇了墨,辨认不出
来。」敖润道:「徐常侍身边没有合适的人抄录,索性让我把奏疏带出来,等家
主看完,我还要送回去。」

  说话间,秦桧已经打开竹筒,抽出奏疏,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然后神情凝
重地递给家主。

  那封奏疏是写在一张素绢上的,字数并不多,但内容一条一条触目惊心,正
与陶弘敏所言一模一样。奏疏上夹杂着水痕,不少字迹模糊不清,尤其是上疏人
的姓名彻底洇成一片零乱的墨迹,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秦桧道:「且不说奏疏的内容,只看疏中言辞,多半是刀笔吏的手笔。」

  程宗扬仔细看着,那封奏疏从汉国秋粮减产说起,对国中生民藩衍而土地日
蹙的状况忧心忡忡,提到大量土地都集中在富户手中,以至于富者益富而贫者益
贫。接着笔锋一转,指斥商贾之流不事生产,一味囤积居奇,贱买高卖,都是些
于国无益的蠹虫。

  朝廷对田地收取的赋税不过三十税一,那些商贾对佃户收取的田租却达到三
成甚至四成,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朝廷因天灾免税,广施雨露以为恩典,那些
商贾受朝廷恩惠免税,收取的田租却不减升斗,如此倒行逆施,胡作非为,掠夺
他们的财富简直天经地义……字里行间透出的严苛与森寒,果然是酷吏的口吻。

  程宗扬把奏疏递给程郑,一边道:「朝中最有名的酷吏,要算是御史大夫张
汤了。会不会是他?」

  秦桧道:「也许是宁成。他身为大司农,主掌财计,因算缗上疏,正是分内
之事。」

  程宗扬摇摇头,「我看不像。宁成虽然执法严酷,但对商贾的看法不似奏疏
中这样偏激。」

  程郑道:「行文虽然酷似刀笔吏,但看这疏中的条款,倒更像是不涉实务的
文士所为。」

  秦桧思忖道:「也许并非出于一人之手。只是这奏疏如此要紧,为何会有人
把它藏起来?」

  「只是个意外吧。」程宗扬把小黄门不小心弄湿奏疏,正好被赵墨轩相熟的
内侍看到,私下透露风声的事说了一遍。想来那小黄门怕担责任,把奏疏悄悄投
入篑中。

  程郑忧心忡忡地放下奏疏,「此令一出,不仅汉国商贾破家在即,其余五朝
的商贾也必定人人自危,往后的生意愈发难做了。」

  程宗扬在厅中踱着步,「老秦,依你看,天子有几分可能依奏实行?」

  秦桧道:「这些条款正合天子的脾性,若是太后一方不反对,算缗令十成十
会推行下去。」

  「吕氏一方会反对吗?」

  「我看不会。」程郑道:「那些豪族有权有势,商贾徒有钱铢,在他们眼中
无非是待宰的肥羊。天子既然下刀,他们可没理由拦着。」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那位赵墨轩……怎么样?」

  程郑道:「我这些年在晴州,和他打过不少交道。他这人平常看似懒散,但
作起生意又快又狠,敢打敢拚,而且独具慧眼,出手必中。他的生意都是自己一
拳一脚打拼出来的,虽然身家比不上晴州那些累世行商的钜富殷实,但无论朱家
还是陶家,都不敢小觑于他。」

  「若是合作的话,能信得过吗?」

  程郑道:「老赵在生意场上的口碑还不错,为人极讲信义,而且五万金铢对
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钱。信得过。」

  程宗扬停下脚步,「这奏疏虽然出了意外,被人藏了起来,可藏得了一时,
藏不了一世,迟早天子会召上疏人奏对。大家都认为此事势在必行,看来算缗是
躲不过了。」

  「依主公的意思呢?」

  「依我的意思,当然不能让算缗令推行下去。」程宗扬道:「陶弘敏他们与
太后有了龃龉,该损失的都已经损失了,当然不在乎汉国商贾的死活,我们和云
家不同,在汉国的利益轻易不能抛弃。」

  秦桧提醒道:「算缗令的推行已成定局,螳臂挡车,殊为不智。眼下一是设
法避开算缗令,保全资产;二是与晴州商会合作,莫失良机——二者必选一。」

  程宗扬沉默良久,然后叹道:「你说的没错,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虽然六朝没有人像自己一样了解商业的威力,更清楚商业发展对社会的推动
作用,但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是白痴,领先无数步那就是妥妥的神经病。
陶弘敏说得没错,这是一个暴发的良机,自己若是因为一个单纯的信念,而放弃
这次攫取财富的机会,那就是纯粹的傻瓜。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这么赤裸裸的摆在面前,让程宗扬一时间难以抉择。左
思右想都没两全之策,最后程宗扬干脆道:「这次发财的机会我肯定要抓住,程
大哥,你熟悉汉国的商业,这事拜托你来操办,尽可能趁这个机会把汉国的商脉
控制住。」

  「商脉?」

  「不错。陶五想的是挣快钱,捞一把就走。他有他的需求,贪图实利也无可
厚非。但咱们不妨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借这个机会尽量控制商脉。」

  「十万金铢的货物,五万金铢的钱铢……」程郑盘算片刻,点头道:「有这
笔钱的话,可以一试。」

  「不止。」程宗扬道:「云氏拿到现款还完账,被封的财物一旦解禁,这又
有十几万金铢。」

  「这就有三十万了。」程郑还是头一次操控这么大笔财物,精神顿时一振,
跃跃欲试地说道:「这笔生意做的过!」

  秦桧道:「算缗令一旦推行,商业必定萎缩。控制商脉又有何益?」

  「所以,」程宗扬话锋一转,「算缗令对商业的损害必须降低到最小——奸
臣兄,这就是你的任务了。」

  秦桧搔头道:「若是宋国,还有法可想。可汉国的酷吏执法森严,几乎没有
活动的余地,更没有什么情面可讲,算缗令一旦颁布,就是天命难违……」

  程宗扬拍着秦桧的肩膀,使劲给他打气,「别人没办法,可你一定能行。老
秦,你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你最大的缺点只有一条:不够自信!你尽管放手去
做!有什么事我给你担着!正好借这个机会,让汉国群臣看看咱们的手段!」

  程宗扬一通忽悠打气,让秦桧也大为心动,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秦桧自负才
谋,心底也是颇有几分傲气的。眼珠略微一转,秦桧心下已经有了主意,拱手说
道:「为主分忧,谋士之职。属下必不辱使命。」

  「你有主意了?」

  「略有所得,不过要先找到上疏之人,才好对症下药。」说着,秦桧抖了抖
绢帛,「该请卢五爷出手了。」

  冯源进来道:「卢五爷来了。」

  程宗扬笑道:「说曹操到,曹操就到。」

  秦桧和程郑对视一眼,神情茫然,「谁?」

  程宗扬一摆手,「当我没说。」

  …………………………………………………………………………………

  卢景拿起奏疏正看、反看、横着看、竖着看、斜着看,对着太阳看……

  秦桧道:「此人一笔隶书虽然不见得高明,但笔锋刚劲有力,犹如刀刻,末
笔又深又险,多半是惯用刀笔的积年老吏。」

  卢景折起绢帛一角捻了捻,试了试手感,又凑到鼻子下面仔细嗅了嗅,甚至
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墨迹,然后啐了一口,说道:「绢帛质地发黄,手感略粗,
是舞都出的柞蚕丝。这种丝帛价格低廉,洛都用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倒是
这墨,用的是炭墨——写奏疏的人,肯定不是在朝的官员。」

  程宗扬没听懂,「为什么?」

  「朝中郎官以上,朝廷每月都会赐愉麋墨。愉麋墨是松烟墨,跟炭墨是两回
事。」卢景道:「给天子上疏,没有人会留着好墨不用,除非他没有。能给天子
上疏,还不是朝廷的官员,会是谁?」

  程宗扬心头微动,浮出一个念头:天子秉政没有多久,在朝廷以外的势力只
有一个,难道是云台书院?

  秦桧道:「这笔迹如何解释?」

  卢景寻思道:「也许是哪个老吏被贬职——」「不用找了。」程宗扬道:
「我上次去云台书院听人说起,射声校尉陈升被去职之后,就在云台书院闭门苦
读。他出任射声校尉之前,在军中当了二十年的书佐。」

  程郑皱眉道:「我与陈升打过交道,他虽然有刀笔的功夫,但未必能写出这
样的奏疏。」

  「可能陈升只是参与者之一,议定之后由他抄录。」

  「解铃还须系铃人。」秦桧道:「多说无益,待我去看看是哪位大贤。」

  「你就这么去登云台书院的门?」程宗扬担心奏疏的内容泄漏出去,一旦被
人得知,立刻就是是爆炸性新闻。

  「有了方向便好。」秦桧笑道:「徐公公想必已经等急了,我先把这奏疏送
回宫里。」

                第六章

  众人分头办事,程郑去联络赵墨轩,策划下一步行动。敖润回去送奏疏,秦
桧则与冯源一道,前去找徐璜打探门路。

  卢景是来给哈米蚩送药,顺便替换斯明信。如今剧孟、严君平都藏身此地,
绝不容有失,他们两人无论去作什么,都会留一人看守,寸步不离。程宗扬也惦
记着内院的安全,正好与卢景一道过去看看。

  两人穿过客栈的暗道,到了剧孟等人藏身的文泽故宅。这处旧宅已经多年未
曾住人,紧邻客栈的后院有两排土坯草房,形成一个窄窄的夹道。一条大汉正守
在道口,虎背熊腰,神情阴郁,却是刘诏。他伤势已经恢复大半,但同来的十名
伙伴只剩下他一人,神情间不免多了几分郁色,从上清观回来后,他便每日守着
衙内,不敢稍离。只要他在这儿,高智商就在不远。

  果然,已经胖了好几圈的高智商正坐在一间土房门口,把一条腿的裤子捋得
高高的,指着腿上的伤痕,口沫横飞地跟青面兽吹牛。

  老兽是实诚人,早被高智商说得懵圈了,瞪着牛蛋大的眼珠一个劲儿点头。
富安拿着一只茶壶蹲在门槛边,一边笑眯眯听着,一边瞅准机会递上茶壶,让衙
内喝口水润润嗓子,好有力气接着吹牛逼。

  「你这是闲的吧?」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没事干给我劈柴去!」

  高智商赶紧放下裤子,涎着脸道:「我这不是来看望哈大叔的吗?兽哥一个
人在这儿也怪闷的,我们聊聊天,也好让他舒舒心。」

  程宗扬往屋里看了一眼,房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像座孤坟
一样,平添了几分阴森。

  「哈老爷子怎么样了?」

  青面兽还没开口,高智商就抢着道:「哈大叔说了,这就跟孵鸡蛋一样,没
动静就是好动静,等孵完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就是时候久了点。」

  青面兽「嘿嘿」一阵傻乐。

  程宗扬找了十几个大夫,都说老兽人的腰椎是没救了,运气再好,往后也只
能瘫在床上。最后还是哈老头自己清醒过来,拿了个法子,让青面兽在地下掘了
个丈许深的大坑,把他整个埋进去,就像冬眠一样,在地下沉睡。哈米蚩是兽蛮
巫师,天生具有与大地沟通的能力。程宗扬虽然觉得从大地汲取力量恢复身体的
医疗方案很不靠谱,但哈米蚩恢复的速度着实令人惊讶。不到一个月时间,他身
上的外伤已经尽数恢复,眼下只剩受伤最重的腰椎还在滋养。

  卢景拿出一只鼓囊囊的布袋递给青面兽,「这是哈爷上次说的草药,把它碾
碎,掺到土里……」

  「我来!我来!」高智商赶紧接住草药,拍着胸脯道:「卢五哥你放心!我
保证把它碾得碎碎的!」

  卢景朝他头上拍了一记,「没大没小的……叫叔!」

  高智商嘻笑道:「我不是怕把你叫老了吗?」

  程宗扬道:「严老头呢?」

  「还在里面呢。」高智商压低声音,「我刚悄悄瞅了一眼,那老头跟魔障了
似的,对着墙一个劲儿画圈圈,好像在诅咒谁……师傅,你可小心点啊。」

  程宗扬眉头微皱,严老头算是被剑玉姬那贱人忽悠惨了,到这会儿还没拗过
来。那家伙看起来像是个好好先生,挺好说话的样子,内里却像是茅坑的石头,
又臭又硬,一旦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卢景道:「他出过门吗?」

  「没有。」

  「什么时候起来的?」

  「清晨吧……反正比我早。」高智商看了眼富安。

  狗腿子立刻道:「严先生一早就起来了,没出过门。」

  「他吃过饭吗?吃的什么?吃了多少?上过茅房没有?用的净桶?除了你们
还跟谁接触过?」

  卢景一个劲追问严君平的起居行止,细致得让程宗扬都觉得纳闷,「严老头
有什么不对劲吗?」

  「你以前见过严君平吗?」

  「没有。」

  「我们这儿以前有人见过他吗?」

  程宗扬还在思索,卢景道:「万一他是假的呢?」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除了朱老头,自己身边这么多人,没一个认识严君平
的。朱老头刚被黑魔海的人引走,自己就从黑魔海手里把严君平找了回来——这
事儿也太巧了吧?万一这是个圈套呢?

  「老匡呢?」程宗扬记得匡仲玉曾跟随岳鹏举到过洛都。

  「我问过他,他当时只是随行,并没有见到石室书院的山长。」

  程宗扬飞快地转着念头,然后道:「是真是假,问一下就知道了。」

  严君平的屋子也是土坯房,但比哈米蚩那间宽敞一些,屋里除了床榻,还有
一张书案,案上摆好了笔墨纸砚,可纸上全是空白。

  斯明信靠在房间一角,盘膝静坐,整个人都像陷到墙壁里面一样,不留心根
本看不见人影。严老头则是面壁而立,一手举在半空,真跟高智商说的那样,对
着墙壁一个劲的画圈圈。

  程宗扬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他在写字,而且来来回回写的只有四个字:咄
咄怪事。

  死老头,还以为你在诅咒我呢。

  「咳。」程宗扬咳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严先生还是不相信我们?」程宗扬态度很和气。

  严君平没有作声,只一笔一划把那个「怪」字写完。

  程宗扬耐着性子道。「严先生当初是怎么跟岳鸟……岳帅认识的?」

  严君平专注地写着字,一脸的旁若无人,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

  程宗扬换了个角度,「严先生还记得刘谋吗?」

  「刘次卿?」

  「刘询?」

  「刘病己?」

  严君平手指微微一顿。

  程宗扬一看有戏,猛地用力一拍书案,「严大裤裆!」

  被程宗扬厉声一喝,严君平浑身都是一震,然后跟生吞了一根石柱子一样,
直撅撅转过身,一手指着程宗扬,脸色时青时白,显然气得不轻,半晌才从牙缝
里挤出两个字:「竖……竖子!」说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被一个后生揭穿当年
的糗事,这老头着实有了几分羞色。

  程宗扬倒是放下心来,这个严大裤裆九成是真的,他就怕黑魔海那帮贱人暗
中设套,让自己弄个假货回来,丢人败兴不说,不定还有什么?蛾子。只要严君
平是真的,剑玉姬有什么手段,自己尽管接着。

  程宗扬堆起笑容,笑眯眯道:「严先生先别生气,谁年轻时候没干过荒唐事
呢?话说,这下你该相信我们了吧?」

  「我和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严君平狠狠一甩袖子,「有死而已!」

  严君平硬梆梆说完,然后面对着墙壁拂衣坐下,两眼一闭,无论程宗扬再说
什么都一言不发。

  卢景冷眼看了半天,没有找出什么破绽,干脆道:「得了,我先去看看老剧
吧。」

  剧孟的住处在最里面一间大屋,屋内与哈米蚩相似,同样是空荡荡的,看不
到任何陈设,只在屋内正中垒着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半人高矮,看起来很像是个
坟头——其实它就是个坟头。

  坟茔的尺寸大小、外观形制都是匡仲玉一手算出来的,匡大骗当时拍着胸脯
保证,这墓百分百能屏蔽天机,活人藏在下面,无论谁来卜算,都是已死之象。

  坟前还立了块碑,看起来十分逼真。按照匡仲玉的说法,这碑并不在算中,
立不立都那么回事。但剧孟得知自己要在坟中藏身,恶趣味发作,强烈要求给自
己立块碑。卢景都不想答理他,剧孟又是亮伤疤,又是摆资历,逼着大伙给他弄
了块碑杵到坟前,还专门央着秦奸臣给他写了碑文:大汉游侠儿之墓。

  「人活着,坟都造好了。」剧孟一脸舒坦,用残缺的手掌摸着胸口道:「还
能活着躺里边,尝尝死人的滋味——老剧这辈子算值了!」

  剧孟的生命力堪称魔兽,比哈米蚩那个兽蛮人还强横几分,短短二十余天,
除了残缺的手指和眼睛无法长出来,体表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连吞过火炭的喉
咙也开始能发出声音,虽然像砂纸磨过一样难听,但总算能开口说话。

  卢景嗤之以鼻,「这么旷达你怎么不把名字写上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大汉游侠儿之墓,不是我一个人的坟。」剧孟虎目
微闭,用嘶哑的声音道:「我这一闭上眼吧,以前见过的,没见过的游侠儿们就
都来了……他们有的死在山上,有的死在河里……」

  「有的少了胳膊,有的没了脑袋……一个个浑身是血,肢体不全……都是些
天不收地不留的孤魂野鬼啊……」

  「我给他们建个坟,他们就都来了……你瞧瞧,一个挨一个,多热闹……」

  剧孟说得绘声绘色,再加上他喉咙还未痊愈的怪异声音,更是鬼气十足,连
程宗扬这种不怕鬼的,都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仿佛真有
无数阴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这小小的墓穴里。

  「呜呜……」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呜咽声,一个女子捂着嘴巴瑟瑟发抖,实
在是被剧孟那番话吓得狠了。

  程宗扬忍不住道:「剧大侠,你没少在这里讲鬼故事,吓唬她吧?」

  剧孟哈哈大笑,「可不是嘛!上次我都把她吓得尿裤子了!哈哈哈哈!」

  「我看你是闲的!」卢景翻著白眼道:「索性一刀宰了她了事,还留着她干
嘛呢?」

  「你懂个屁!」剧孟扯着嗓子道:「这可是刘彭祖的婆娘,以前锦衣玉食,
那啥啥啥啥的,现在白天给我铺床叠被,穿衣喂饭,夜里给我暖床捂脚,把屎把
尿,比狗强多了。我这闲了,还能拿她排忧解闷——跟你说,就她那奶子屁股,
我能玩一宿……」

  卢景喝斥道:「你打住吧!」

  「怨我,怨我……」剧孟憨厚地说道:「忘了你还是光棍呢。要不,你也来
一口?」

  「滚!」

  程宗扬打量了一下周围,墓穴刚挖好不久,虽然抹过石灰,铺了干草,但四
壁还有些潮湿。好在墓穴顶部留有几个通气孔,倒不是十分气闷。剧孟半躺在一
张木榻上,榻上铺着一张熊皮大褥,榻脚系着一条铁链,另一头栓着一个女子。

  剧孟亲手杀死平城君,却留下淖姬的性命,是因为始作俑者是平城君与赵王
父子,淖姬并没有亲自参与此事,但淖姬是从北寺狱里劫出来的,就算不杀也不
可能的再放掉。淖姬为了求生,自请作了剧孟的婢女,过来服侍剧孟。虽然她以
王妃之尊屈身于一个残疾人,颜面丧尽,但比起北寺狱中那段地狱般的经历,已
经是幸运了。被白绫绞颈那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凌虐,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
经历第二次。

  「剧大哥伤刚好,别多说话了。」程宗扬道:「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剧孟道:「你们是不是干什么大事呢?」

  卢景道:「少操些心吧,什么大事也用不上你。好好养着,回头我还有事问
你。」

  「恐怕你问不出来。」剧孟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摇头道:「我答应过人,
二十年内不泄漏半分。」

  「你——」程宗扬却道:「这么说,当年岳帅的事果真另有隐秘了?」

  剧孟闭口不言。

  「离二十年还有多久?这个能说吧?」

  剧孟伸出右手,可他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只好又伸出左手,加了根指头。

  「还有三年?那就是十七年前——看来岳帅出事之前就有安排了。」程宗扬
道:「那时候岳帅应该已经从南荒回来,正与黑魔海大打出手。当时他在汉国,
看来不光是你,严君平也是他当时的布局。对了,剧大哥,你认识严君平吗?」

  剧孟听他主动岔开话题,这才松了口气,立刻表示,「压根儿没听说过。」

  「那岳帅安排的就是两条独立的线了。你这边的秘密不能泄漏,严君平那边
的秘密是什么?」程宗扬揉了揉眉心,「黑魔海宁愿大费周章的诓骗严君平,也
不敢痛下杀手,多半是闻到了什么味,说明严君平手里的东西对他们很重要……
干!严老头不开口,我还盘算个毛啊!」

  卢景道:「放心。严先生这会儿就算长出翅膀,他也飞不了。」

  话虽这么说,程宗扬还有些担心,按道理说,剑玉姬根本怎么也不应该这么
轻易把严君平放走,会不会是严老头已经被他们吃干抹净了?可惜严老头死活不
开口,就是神仙也难下手。

  绕来绕去,又绕回这个死结上,程宗扬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转机。

  …………………………………………………………………………………

  午后程郑传来消息,目前市面上还没有传出算缗令的风声,倒是有风声说宫
里的近侍去北邙勘测地势,传言天子准备征召民夫,大兴土木。不少商家闻风而
动,暗地里都在囤货。程郑没有丝毫耽误,立即着手将手里几间铺子的货物价格
全部上浮了一成。

  程宗扬接到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会不会是谁故意放出来的风声?刘骜连
重组司隶校尉的钱都是卖官卖出来的,怎么还有间心去大建宫室?

  如果这是陶弘敏的手笔,他是动作可是够快的。用一个捕影捉影的消息,给
物价大涨埋下了伏笔。付出的成本微乎其微,可一旦算缗令推行,获得的收益却
大得惊人。

  程宗扬暗自思忖,不知道云大妞有没有把那些钱铢提出来。按道理说,有陶
氏钱庄的信誉放在那里,钱铢放在钱庄更安全,但眼下汉国局势变化太快,那些
钱铢还是拿到自己手里更放心。

  程宗扬犹豫着要不要催一下云丹琉,却不由得想起云丹琉那双长腿,一时间
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起来。她把仙草叶子一口气吃了个干净,不知道会不会有什
么后遗症?

  程宗扬正想找个借口去云家一趟,却听到吴三桂的声音,「程头儿。」

  程宗扬把那些胡思乱想放到一边,立刻道:「进来!」

  吴三桂风尘仆仆地进来,抱拳施了一礼。

  程宗扬一边让他坐下,一边道:「打听出来了吗?」

  「有些眉目了。」吴三桂道:「洛帮是本地大帮,帮里都是些水上讨生活的
汉子,平常跟洛都的游侠儿井水不犯河水。洛帮大当家姓何,是前任何老帮主的
女儿。何老帮主死后,有人想谋夺大当家的位子,没想到这位何帮主虽是女子,
手段却极为高明,一人接下洛水大半的生意,反把那些人挤得立足不住,一场火
拚下来,大获全胜,彻底坐稳了大当家的位置。」

  吴三桂打听得十分透彻,接着道:「如今洛水往来的船只,有六成都要从洛
帮过手,大头是晴州的货物,差不多占了九成。不过几个月前洛帮接了一笔大生
意,帮里几位当家要随船出海,一年半载才能回来。帮里无人坐镇,怕惹乱子,
如今只守着几处码头过活,近来粮价一个劲的涨,有些人心不定的样子。」

  最后吴三桂道:「官家生意寻常帮会都插不上手,但我听洛帮的人说,今年
秋天,往洛都运粮的官船,比往年少了一半不止。」

  程宗扬盘算片刻,然后道:「盯着洛帮的动静,尤其是他们帮里的几位当家
什么时候回来。」

  吴三桂抱拳道:「是!属下这就过去!」

  程宗扬道:「也不急在一时,刚回来,先歇歇再说。」

  说话间,高智商瘸着腿进来,「师傅,有人约我,我出去一趟。」

  「是那小胡姬约你的吧?」

  「不是!不是!」高智商连忙道:「是老冯,冯子都。」

  难道是因为严君平的事?程宗扬心头微震,「我跟你一起去。」

  高智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成!」

  「少废话。」程宗扬说着站起身。

  吴三桂道:「我也去吧。」

  「行,那就一起。」程宗扬披上外衣,一边道:「在哪儿见面?」

  高智商讪讪笑道:「小云的店里。」

  「你就是想见小胡姬的吧?」

  「我只是想想,师傅你瞧,我还瘸着呢。想折腾也得能折腾不是?」

  「见了面别乱说话。」

  「师傅,你就放一百万个心吧!」

  把手边的事安排好,程宗扬带上吴三桂,还有高智商、富安、刘诏一行,乘
车来到伊墨云的小店。

  冯子都已经在店中等候多时,一见高智商便笑骂道:「甄厚道,你可真厚道
啊。在我那儿白吃白喝那么久,还跟我来个不辞而别。」

  高智商道:「我不是给你留了书信吗?」

  「还书信呢,我都没敢看,直接烧了——你是欺负我不识字吧?」

  高智商一拍脑袋,「忘了这茬了。」

  冯子都关心地问道:「你的伤还没好?怎么还肿着呢?」

  高智商脸一黑,他发胖的速度简直跟吹气球一样,谁见了都得问一声,他着
实也烦不过来,含糊道:「内伤……肿得厉害。」

  「要不要我给你找点药?总这么肿着也不是个事啊。」

  「肿着肿着就好了。老冯,说正事。」

  「对了,说正事。」冯子都道:「上次那杯子还有吗?」

  「怎么?」

  「上次那杯子让少将军看中了,说是行军带着轻便,还不怕摔。让我再弄几
个。我这一琢磨,这还得找你啊。」冯子都嘻皮笑脸地说道:「少将军要的也不
多,再有二十来个就成。」

  高智商叫道:「你把我卖了吧!」

  「我知道这东西是个稀罕物,可少将军那脾气……这忙你可得帮帮我。」

  程宗扬道:「这杯子整个汉国都找不出第三只。少将军用来打仗,未免太奢
侈了吧?」

  冯子都道:「奢侈?我们少将军从来不管这些,他就是为了打仗方便。少将
军说,骑兵千里奔袭,能轻一分是一分。有时一点重量就能毁了一匹马。」

  程宗扬摸了摸下巴,杯子自己还有几个,但那是给张少煌那帮建康纨绔们留
的,这些杯子虽然只是普通的塑料杯,可在六朝绝无仅有,自己跟霍少将军又没
什么交情,凭什么平白送给他?而且说实话,他真不觉得几个塑料杯会对霍少将
军的行军打仗有什么帮助。

  程宗扬想了片刻,「杯子没有。倒是有件东西,可能合少将军的用。」

  冯子都来了兴趣,「什么东西?」

  「我现在手边没带,这样吧,明天我让人送到府上去。」程宗扬笑道:「明
天拿去你就知道了。」

  冯子都也是个痛快人,当下也不多问,「那成!我明天就在府里等着。」说
罢起身告辞。

  高智商道:「别急啊,咱们有日子没见了,一起喝一回。」

  「改天吧。这两天我们正忙着呢。」

  「忙什么呢?」

  「一个老夫子不知怎么走丢了,大将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冯子都随
口说了一句,赶紧道:「这事别往外传。这顿酒算我的,回头我请。」说着拱了
拱手,匆匆离开。

  高智商道:「那个老夫子不会是……」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这老头真是麻烦啊。」

  「师傅,你明天准备给老冯拿什么?」

  「别担心,我来安排。」程宗扬站起身,「走吧,跟我去办点事。」

  高智商干笑道:「师傅,那个……我这好几天没来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回
去,保证不耽误事!」

  伊墨云站在垆旁,悄悄往这边看,与程宗扬目光一触,顿时羞红了脸。程宗
扬摇了摇头,心下不由一软。

  富安道:「程头儿,要不我去?」

  「得了,你在这儿伺候少爷吧。刘诏,你看着点。」

  刘诏沉声应下,一手握住刀柄。

  …………………………………………………………………………………

  程宗扬带着吴三桂离开酒肆,赶到云家的寓所。寓所大门紧闭,侧面的角门
立着几名劲装大汉,一个个身体紧绷,戒备森严,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氛。

  程宗扬是云家未来的姑爷,当然不是外人。刚到门前,一名护卫便上前接过
缰绳,众人脸上更是露出几分喜色。云家正值多事之秋,眼下云苍峰、云秀峰两
位当家人都不在,这位程姑爷就成了大伙的主心骨。

  「大小姐呢?」

  「大小姐去庄子里了。」

  程宗扬问了几句才知道,云家财物被扣之后,那些债主仍然不断上门纠缠,
光今天就来了六拨,闹得云家鸡飞狗跳,云丹琉不胜其烦,索性去了城外的庄子
暂避。

  「她自己出去的?」

  那护卫道:「大小姐带了几名护卫。」

  「有车吗?」

  「没见带车。」

  程宗扬皱起眉头。他原以为云丹琉已经把钱铢提取出来,只是怕被有心人窥
破其中的虚实,再横生枝节,才借口不胜纠缠远远避开。现在听着却不是那么回
事。陶氏的借款对云家来说就是救命的稻草,她放着正事不干,却跑到城外的庄
子里,莫非是她吃得仙草太多,出了什么岔子?

  这事不好问旁人,程宗扬道:「云家在城外还有个庄子?」

  「出了雍门不远就是。」那护卫道:「我领程爷去吧。」

  那护卫向同伴交待一声,从院中牵了马来,当先带路。他在洛都打混多年,
口头十分健谈,说起那处庄子,却是淮南王名下的产业。淮南王败事之后,家产
没入宫中,一些零散的田地、房舍打理起来太麻烦,被宫里发卖。云家也购得一
处,万一城门关闭,没赶上入城,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们知道消息已经去得晚了,那些上百亩的大庄子都被人挑完了。剩这一
处地方还不到二十亩,价钱却比旁的都贵,三爷本来不想买,可左右没得挑,只
好花钱买下,没想到却捡了一个便宜……」

  那护卫还没说捡了什么便宜,就听到前面的城门处一片喧闹,人群纷纷涌了
过去,吵嚷声响成一片。片刻后,有人高声叫道:「抓住郭解了!」

  程宗扬攥住缰绳,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雍门。

  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沿街挤成一条长龙。十几名差役如临大敌,
双手握着大棍,推搡着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跟在后面的是一群执戈佩刀的兵
卒,他们结成人墙,牢牢围着中间一辆囚车。最里面的兵卒举着上过弦的手弩,
随时都能击发。

  长街两旁人头涌动,忽然有人叫道:「郭大侠!」

  这一声可谓是一呼百应,众人竞相叫道:「郭大侠!郭大侠!」

  那名护卫也从马背上站起身来,翘首张望。

  程宗扬一眼望去,却悄悄松了口气。囚车中,一名大汉披头散发,布衣上血
迹斑斑,远远只能看个影子。但他目力比那名护卫强得多,一瞥之下,就看出囚
车上的汉子比郭解本人高出半头,相貌略有些眼熟,依稀在郭解身边见过,是他
的追随者之一。

  吴三桂也认出囚车中的「郭解」不是本人,小声道:「顶包的?」

  程宗扬微微点头。郭解已经带着手下离开洛都,但官府追捕甚急,从他们的
藏身处开始,一处处追查他们的落脚点,只要郭解还在汉国境内,随时都可能被
官府追上。

  叫嚷声越来越响亮,那大汉恍若未闻,他手脚都带着铁镣,身上伤痕处处,
却没有半点颓唐之色,如同一头囚入笼中的猛虎。坦白地说,比郭解本人更有大
侠的风采。

  程宗扬游目四顾,忽然间目光一震,心猛地提了起来。

  城门口被堵住的人群中,有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看着像是哪家豪门的公
子哥,只不过这两人程宗扬都认识,一个是富平侯张放,另一个是天子刘骜。他
们似乎是刚游猎归来,鞍侧还挂着雉鸡、野兔等猎物,兴致勃勃地满载而归。只
不过这会儿也在城门处被堵得动弹不得。虽然周围有身着便装的期门武士牢牢守
住,两人的坐骑还是被人群挤得立足不稳,不断发出低嘶。

  看着众人高呼「郭大侠」的场景,刘骜游猎归来的兴致渐渐消逝,目光变得
阴沉起来。

                第七章

  耳朵上戴着铜环的大汉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缩了回去。

  片刻后,云丹琉从屏风后昂然而出。她穿着一袭火红的劲装,在主位屈膝坐
下,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两眼目视前方。

  铜环大汉捧着长刀,跪坐在她侧后方,一脸凶巴巴的表情,鼻子不是鼻子,
眼不是眼地看着程宗扬。大小姐跟着这厮出去一宿,回来就绷着脸,心情差得要
命。要不是他是姑爷,自己早就揍他了。

  云丹琉微微抬起下巴,「什么事?」口气冷若冰霜。

  云丫头,你这可演得过了,你就算再想撇清,我好歹也是你准姑夫,能用这
种口气跟姑夫说话吗?

  程宗扬咳了一声,「也没别的事。我就是想问问,那些钱铢取了吗?」

  「没有。」

  「这可不能耽误。小心夜长梦多。」

  云丹琉用冷漠的声音道:「我已经跟钱庄的人说过,那笔金额太大,他们要
用一天时间筹集款项,约好明日去取。」

  「那你怎么不在住处等着?来庄子干嘛?」

  云丹琉冷冰冰道:「我乐意!」

  这死丫头,失身之后怎么脾气更大了?

  「我明天回去。」云丹琉不由分说地下了逐客令,「没有其他事的话,就请
回吧。」

  「当然有事。」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向她使眼色,「龙鳞盾你这里有吗?」

  云丹琉只当没看到,公事公办地说道:「做什么?」

  「有人要用。」程宗扬补充了一句,「霍家的。」

  来之前程宗扬已经打好主意,塑料杯肯定不能再给,倒是龙鳞盾,又轻又结
实,正适合骑兵使用。高智商白吃白喝那么久,给冯子都几张龙鳞盾交差,也算
说得过去。

  云丹琉颦起眉头,片刻后道:「最多五张。」

  铜环大汉本来看着程宗扬就一脸的不服不忿,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大小
姐,我们总共才五张!我上次游回来报信,你可是说好的,我那张以后就算我自
己的,凭啥把我的东西给他啊?」

  「别啰嗦。」云丹琉道:「去把盾拿来给他。」

  铜环大汉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张罗着将护卫们配备的龙鳞盾都要了过来,交
给程宗扬。这边云丹琉把事情丢给手下,干脆就没再露面。

  程宗扬当然不肯就这么离开,他拿了盾牌,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铜环大汉一脸不爽,「咋还不走?」

  「大小姐呢?」

  「歇了。」

  程宗扬看了看天色,「天还没黑就歇了?」

  「你管得着吗?」

  「你去传个话,我有点事私下跟她说。」

  「少来!大小姐上午回来就说了,不见外人。刚才见你是给你面子!」铜环
大汉狠狠瞪了他一眼,「光」的把门关上。

  吴三桂道:「要不要我去说说?」

  「用不着。」程宗扬把五张龙鳞盾都交给他,「你先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你呢?」

  「我晚点回去。」

  「一会儿就关城门了,程头儿你一个人在外面,怕是不安稳。」

  「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得快点,千万别被关在城外,耽误了明天的事。」

  吴三桂只好答应,带着龙鳞盾返回城中。

  程宗扬左右看了看,找处林子把马一系,然后溜到庄子后面。这处庄子规模
不大,但四周立着高墙,把庄子围得严严实实。

  程宗扬等到太阳落山,天色暗了下来,这才开始行动。丈许高墙,他略一纵
身便攀了上去,然后眯着眼看了片刻,摸清路径,才悄然潜入。

  程宗扬按记忆中的方位朝里摸去,不多时又遇到一堵墙,这便是内宅了。他
侧耳听了听,然后飞身而起,攀住一株大树伸出来的枝条,钻进树冠内。

  躲在树上,整个内宅几乎尽收眼底,程宗扬这才知道,为什么那名护卫说云
苍峰花重金买来这处庄子,其实是捡了个便宜——院中不过敞轩数间,中间却赫
然有一池温泉。

  洛都周边并不缺少温泉,上汤、下汤都是有名的温泉所在,但离洛都都有数
十里。洛都地下水水位日浅,全靠洛水补充才能支撑,没想到近在咫尺的位置竟
然还有温泉的余脉,着实可以算是异数了。

  泉池面积并不大,形如月牙,周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高低不一的假山石,旁
边开着一条小渠,多余的泉水从渠中流出,发出淙淙的轻响,淡淡的白色雾气从
水面上氤氲而起,宛如飘舞的轻纱。

  月牙一角有一块突兀的白石,石面被泉水冲刷得光滑如镜,一名女子靠在石
上,旁边放着一条红色的浴巾。她脖颈以下都浸在水中,这会儿闭着眼睛,乌黑
的长发漂在水上,红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正在承受什么痛苦。

  程宗扬的修为已经在云丹琉之上,这会儿又隔得这么远,云丹琉根本没有察
觉到有人偷窥。她静静泡着温泉,忽然玉颊浮起一抹羞人的红晕。云丹琉低低吸
了口气,然后咬住红唇,把那缕情愫硬生生压伏下去。

  透过清澈的泉水,能看到少女白晰的胴体,尤其是那对丰挺的乳峰。没有了
胸衣的束缚,在水中更显圆硕。她双臂张开,搭在石上,头部微微后仰,那双又
白又长的美腿纠缠在一起,玉趾不时绷紧、勾起。雪白圆润的大腿相互磨擦着,
变幻出各种令人心跳的姿态。

  程宗扬很想吹声口哨,可担心引来旁人,只能在心里狠狠吹了一声。云大妞
这病也就自己能治了。可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明明想得要死,还硬把自己这
么大一颗药丸往外撵。

  程宗扬留心周围,院内的仆役早已被打发出去,那些护卫也听话得很,没一
个敢靠近内宅。他悄悄脱了外衣,然后一个大鹏展翅,从树上直掠下来,冲着云
丹琉猛扑过去。

  眼看云大妞无处可逃,要被自己一个饿虎扑食压到身下,忽然间眼前一花,
云丹琉站起身,一条雪白的玉腿破水而出,笔直踹在自己胸口。

  程宗扬生生挨了这一脚,好悬没被踹飞出去,连忙一个千斤坠,落在池中。

  溅起的水花泼了云丹琉一脸,云丹琉心情正差,猛然间一个臭不要脸的裸男
从天而降,又泼了自己一脸水,顿时大怒,「你干什么?」

  程宗扬毫不含糊地说道:「送药的。」

  云丹琉瞪着他,美眸几乎喷出火来。僵持片刻,她忽然绷不住笑了出来,啐
道:「卑鄙小人!」

  「小?你这是诽谤你知道吗?」程宗扬挺了挺下身,「不管你病多重,我这
药——管够!」

  「真无耻……」

  程宗扬要势要往前扑,云丹琉连忙蹬住他,「不行!」

  「昨天刚上过床,今天就不认账了?你太无情了吧?」程宗扬一脸伤心的表
情,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

  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昨天喝醉了!」

  「醉了就能不认账吗?你得对我负责。」

  「休想!」

  两人一边斗口,一边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生怕引来外面的护卫。云丹琉虽
然嘴硬,眼里却满满的都是笑意。她双手抱胸,背后倚着一块大石,那条修长如
玉的美腿笔直伸出,玉足蹬在程宗扬胸口。温热的泉水顺着她光洁的大腿流淌下
来,更衬得肌肤又白又滑,有着诱人的质感。

  云丹琉双手根本掩不住酥胸,白腻的乳肉大半暴露在外。她站在齐腰深的温
泉中,那条白生生的美腿凌空抬起,仿佛出水的明玉,活色生香。顺着她又长又
直的玉腿看去,隐约能看到大腿根部那片阴影。

  程宗扬身体微微一动,云丹琉连忙用力,用脚尖把他推开,「别过来!」一
边说一边左顾右盼。

  「你是不是找这个?」

  程宗扬挑起手边那条红色的浴巾,作势递过去,结果手上一滑,浴巾落入水
中。云丹琉赶紧去拿,一只雪乳顿时跳了出来,抖动出一片白艳的肤光。

  浴巾越漂越远,云丹琉连捞几把都只差了一点,反而因为一只手无法遮掩,
被他看了个精光。最后云丹琉索性侧过身,不管跳动的双乳,尽力伸长手臂,一
把抓过浴巾,裹在身上,这才赌气道:「不给你看!」

  「不看就不看,有这条腿就够我玩的了。」

  程宗扬坏笑着抱住她的玉足,手指顺着她的脚趾、脚背、脚踝、小腿……充
满挑逗的一路抚摸过去。

  云丹琉玉颊越来越红,被他抚摸过的肌肤像触电一样轻轻战栗着。忽然程宗
扬捧起她洁白的脚掌,在上面亲了一口。云丹琉浑身一抖,险些站立不稳。程宗
扬将她整条大腿都抱在怀中,然后用力一捞,云丹琉白晰的胴体像美人鱼一样被
他从水中捞出,赤条条落入他怀中。接着程宗扬凑过脸,吻住她的唇瓣。

  云丹琉气息悠长,能在水下潜三四炷香的时间,却被这一吻仿佛吸尽体内所
有空气,等程宗扬松开嘴,她几乎像窒息一样,头脑中昏昏沉沉。

  程宗扬把她翻过身,让她双手按着池边的假山石,双腿微微分开,然后双手
剥开她雪滑的臀肉,阳具轻轻一探,随即挺身而入。

  已经湿透的蜜穴滑腻无比,穴口又紧又密,细嫩的腻肉磨擦着肉棒,带来如
火的激情。程宗扬双手伸到她胸前,隔着薄薄的浴巾,将那对丰满的乳球抓在手
中,来回揉弄。

  云丹琉一整天都在与体内不期而来的欲念对抗,这时被他从身后侵入,秘处
就如同熟透的浆果,随时要爆出浆汁来一样。程宗扬经验丰富,动作时快时慢,
不停挑逗着她的欲望。与此同时,一缕若有若无的真气在两人体内往覆不已,使
得情欲愈发高涨。

  「停……停下……停……」

  云丹琉颤抖着道:「太快了……我都喘不过气了……」

  「别紧张,这是正常的。你只要乖乖的放松就好。」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加快频率,不多时云丹琉就溃不成军,在他身下震颤着,
一泄如注。

  云丹琉红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满足的温柔,她躺在光滑的白石上,半是害羞
半是甜蜜地倚在那个无耻的坏蛋臂间,一边被他拿起手腕,玉指在秘处轻轻揉弄
着,用泉水洗净下体的污渍。

  那条浴巾不知漂到何处,洗浴干净的云丹琉仰身躺在石上,赤裸的胴体一丝
不挂。这一次她再没有任何掩饰,丰挺的双乳白光光耸翘着,双腿长长分开,娇
嫩的秘处敞完全露出来,温柔地将那根肉棒纳入体内。她星眸半闭,任由那个坏
蛋在自己身上挺动着,带来一波又一波快感。

  低低的水声在夜色中回荡,天际的月牙淡得几乎看不见,满天星辰却闪亮无
比,无数星光洒落在两人发上、身上、手边的白石上,还有身下的泉池中。温暖
的泉水微微翻滚着,荡起细细的涟漪,数不尽的星光在水面上荡漾着,像汇聚的
星河,在他们纠缠而不分彼此的身体上不住冲刷。

  …………………………………………………………………………………

  星光下,一男一女静静拥在一起,周围水气缭绕。

  「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去世了。叔叔们拚命把我和姑姑拉扯大,他们给我
请来各路名师,甚至连行商时也带着我。我十五岁时就开始独自带船出海……」

  程宗扬从背后拥着云丹琉,一起泡在温暖的泉水中,一边用手指绕着她的发
丝,一边道:「他们是希望你将来能支撑家业。毕竟云家有这么多生意。」

  「不是。」云丹琉低声道:「他们是担心他们万一哪天也死了,剩下我和姑
姑,没有人照料……」

  云丹琉语调中没有半分哀戚,就像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一样平淡,却使得程
宗扬心头微微一紧。

  云丹琉忽然道:「你吹口哨的样子,真是猥琐死了。」

  程宗扬不由一窘,「你还记得呢?」

  云丹琉恨恨道:「无耻!」

  「喂,我就是吹了个口哨,又不是死罪吧?」

  「我在外海时候,那些奴隶贩子也是那样吹着口哨,然后露出一副可恶的笑
容。」云丹琉望着天际的繁星,「我在海上,曾经遇到一艘贩奴船,正在把生病
的奴隶往海里丢。我用了两天时间才追上那条船,然后把船上的奴隶贩子全都杀
光了。」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杀了他们,你开心吗?」

  「不开心。」云丹琉道:「杀人一点都不开心。」

  「但你救了很多人。」

  云丹琉没有作声,程宗扬仔细一看,才发现她肩头微微耸动,竟然在无声的
哭泣。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不是吗?」

  「我把奴隶接到船上,没多久,船上的水手也开始生病……最后,我们不得
不放弃那条船……我没有救活哪怕一个人,还害死了一条船上的水手……」

  云丹琉身体微微颤动着,在程宗扬怀中,她仿佛找到一个安全的壳,温热的
泪水滚滚而落。

  程宗扬没有开口,只是把怀里的少女搂得更紧了一些。她出于好心而办了错
事,至今也无法原谅自己。外人只看到她的强硬,却不知道她的强硬背后,有多
少担心、犹豫和彷徨。

  等她收住泪水,程宗扬才安慰道:「别伤心了,你现在不是有我了吗?这种
事情以后由我来作决定。」

  话刚出口,程宗扬就有点后悔,云丹琉自尊心那么强,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依
附的姿态?

  「不!」

  程宗扬正要改口,却见云丹琉抹去泪水,然后倔强地说道:「我才不要跟姑
姑抢。」

  程宗扬哑口无言。没想到云丹琉真正在意的还是这个。这事自己和云丫头虽
然都不后悔,也没有故意伤害他人,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旦公开,伤害的不仅
是云如瑶,还有云老哥,云六爷,脸面上都挂不住。

  突然之间,程宗扬又有了当初与如瑶交往暴露的感觉。左右事情已经无可挽
回,说得好听些,叫勇敢面对。说得直白点,就是厚着脸皮任杀任打了。但自己
无耻一点好说,云丹琉要怎么办呢?

  程宗扬正使劲给云丹琉想辙,却见云丹琉抬起脸,嫣然一笑,「不过……那
个双修的功法很不错,所以——我还要!」

  刚才那点忧虑顿时烟销云散。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拦腰将云丹琉抱了起来。
随即,水声再度响起。

  天色未亮,程宗扬便从睡梦中醒来。云丹琉睡在旁边,一条白滑的大腿还搭
在他身上。

  昨晚两人从泉池出来,又在榻上春风一度。云丹琉元红新破,本来承受不了
这样频繁的交合,但她服下的仙草叶片效力尚在,再加上程宗扬所使用的双修功
法,才使她一直坚持下来。饶是如此,最后一轮交合之后,向来性格如火的云大
小姐也泄尽阴精,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程宗扬是偷偷溜进来的,趁着仆役们还没有起床,要赶紧溜出去,他轻轻抬
起云丹琉的大腿,放在被中,又掖了掖被角,然后在她唇上吻了一口。

  云丹琉闭着眼睛,仿佛仍在熟睡,口中却道:「不许说出去。」

  程宗扬在她臀上捏了一记,「只要你今晚乖乖过来,我就不说。」

  云丹琉哼了一声,翻了个身,不再理他。

  …………………………………………………………………………………

  从庄子出来,已经是黎明时分。程宗扬没有惊动任何人,牵上马匹,赶在城
门刚刚开启,回到城中。

  清晨的钟声在城中回荡,各处坊门陆续开启。程宗扬回到住处,正看到一辆
马车驶来,车上坐着一位头戴高冠的儒生,另一个则是秦桧。

  到了门前,两人又执手交谈良久,然后那儒生才长揖为礼,告辞而去。

  「他是谁?」

  「博士师丹,云台书院的山长。」秦桧笑道:「算缗令就是他起草的。」

  「你们不会谈了一夜吧?」

  「我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昨晚抵足而眠,纵论生平所学,不觉东方之
际白。」

  「老秦,我就喜欢你这种有文化有学问,还能睁着眼说瞎话的成熟男人。」

  秦桧哈哈大笑,这才说了昨天的经过。

  他这回没玩弄什么阴谋,而是先通过徐璜找到当事的小黄门。那小黄门正因
为弄湿了奏疏惴惴不安,被徐常待当面揪出来,险些吓死。徐璜倒没有责备他,
而是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让他去兰台找一位有学问的秦先生,看能不能把奏疏复
原。

  小黄门找上门的时候,新任的兰台令史秦桧早就在兰台等着。他拿到奏疏原
件便去了云台书院,以奏疏被污为名,找到上疏人,让他重新撰写。

  这样一来,事情就完全成了公事公办,任谁都挑不出错处,奏疏的内容依然
保密,秦桧也堂而皇之地见到上疏人师丹,顺便与他商榷了一下疏中的策论。秦
桧是老江湖,又在程氏商会主管各项生意往来,对各种货殖平准之术如数家珍,
寥寥数言便令师丹折服不已,当下把秦桧留在书院,彻夜长谈。

  程宗扬指了指秦桧,「老秦啊,你可真是跟老蔡那太监学坏了。」

  秦桧叹道:「蔡公公才深如海,与蔡公公一叙,秦某才知道自己实乃井底之
蛙。以往的阴谋诡计只是些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欲图大事,须得光明磊落,以
阳谋示人。」

  「以后你不玩阴谋了?」

  「非也非也。阴阳之道,在于相辅相承。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阳谋为体,
阴谋为用,切不可偏执一端。」

  「哎哟,老秦啊,这阴谋俩字儿让你一说,都变得光明正大起来。有学问就
是不一样啊。」

  「多亏主公时时提携指点,耳提面命,属下方有今日。」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道:「这么说算缗令改了?」

  秦桧摇头道:「一字未改。」

  程宗扬不懂了,「……敢情你们俩就瞎扯淡,扯了一晚上?」

  「也不尽是扯淡,倒是疏中添了几条。」

  「添的什么?」

  秦桧悠然道:「汉国之忧,在于兼并;兼并之忧,不在商贾,而在诸侯。」

  「诸侯?你是说汉国的诸侯王?」

  「如果论财富多寡,那些商贾怎么比得了诸侯?便是国中所封的列侯,财富
也远超商贾,所以在我的劝说下,这份奏疏上又加了两条。」

  秦桧竖起手指,「其一,诸侯王、列侯、公主、吏民占田不得超过三十顷;
其二,畜养奴婢,诸侯王以二百人为限,列侯、公主一百人,吏民三十人。逾制
者,田产奴婢一律没收入官。」

  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后道:「他真这么写了?」

  秦桧点点头。

  「他疯了吧?」

  程宗扬也觉得汉国的诸侯外戚、豪强世家四处割据,很大程度上扼杀了商业
经济的发展空间,把他们铲除掉,对商业发展只会有好处。可道理是道理,现实
是现实,天子直接一道诏书下来,对他们限田限奴,等于是跟整个汉国的统治阶
级作对。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相当于一边是所有田地超过三十顷,奴婢超过三十人的
诸侯、外戚、世家、豪强、士绅、商贾……另一边只有一个光杆天子,外加一堆
穷鬼,而且那堆穷鬼还未必知道天子是哪根葱。仗打成这样,就算刘骜再牛逼,
也会被人踩死吧?

  「师丹可不是只有一个人。这份奏疏也不是师丹自己写的。」秦桧道:「天
子一年前就开始养士,网罗的人才除了未得官职的儒生士子,还有历年被贬秩、
夺爵的官吏贵族。前任射声校尉陈升也在其中。」

  「天子怎么找了这么一堆人?」程宗扬听着就觉得不妙,这些货除了棒槌,
就是官场斗争中的失败者,一堆的败犬啊。

  「依主公之见,天子应该找谁呢?」

  程宗扬仔细一想,可不是嘛。太后秉政这么多年,满朝文武都是她提拔的官
员。天子想找靠得住心腹,除了身边的太监,也就是没得官的儒生,还有那些官
场失意者。根本没有什么能够选择的余地。

  「他们就没想过这奏疏能不能施行?就好比吕冀,他身为襄邑侯,限奴一百
人,就算加上襄城君,夫妻两个一共二百名奴婢,六十顷田地——那点田地还不
够他养奴婢的。吕冀是大司马,主管着尚书台,能答应吗?」

  「此事的关节,在于诏举。此次诏举选士数百人,师丹等人计算过,一年之
内,他们就可以占据朝中各处要津。大司马纵使不同意,也是孤掌难鸣。」

  程宗扬评价道:「一厢情愿!」

  一帮没当过官的菜鸟,还没踏入官场,就想着把前辈一扫而空,实在是不知
天高地厚,狂妄得没边了。

  秦桧笑而不语。

  程宗扬转念一想,「这样的话,算缗令更推行不下去了。咱们的生意不是泡
汤了吗?」

  「禀主公,属下已献计让其徐徐图之。先推算缗令,压制商贾;再推限田限
奴,以防国中不稳。」

  「听起来倒是老成持重,这里面有什么阴谋……阳谋吗?」

  「算缗针对商贾,禁止商贾拥有田地,师丹等人原本犹豫着算缗要不要接收
实物,现在已经决定所算缗钱一律收取钱铢。」

  「是因为能降低朝廷的行政成本吗?」

  秦桧笑道:「我告诉师丹,若只收取钱铢,必会导致物贱钱贵。」

  「他难道不担心吗?」

  「他们觉得很好,物价下降,让百姓都能买得起,实为善政。所以才决定收
取钱铢。」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汉国士人的经济学水平,其实他们稍
微动动脑筋就能想到,连商贾都没钱,百姓还能从哪里变出钱来?

  「然后呢?」

  「当时我问师丹,算缗令若是推行,谁能从中获利?」

  「算缗令的官吏肯定获利,当然,我们顶多从中分一杯羹吧。」

  「正是如此。」秦桧道:「师丹等人之所以被属下说服,便是算缗令推行之
后,获利最大的不是朝廷,而是朝中的高官显爵。到时商贾如鱼羊,任由宰割,
那些诸侯、外戚必定会趁机大量兼并商贾的田地,夺其财产。」

  程宗扬摸着下巴沉思不语,陶弘敏只想赚快钱,多半是先算到了这一步。像
吕冀等人,掠夺起汉国商贾有先天优势。算缗令导致商贾破产,最大的获利者就
是这些有权有势还有充足现金的贵族。陶弘敏很有自知之明的捞一把就走,避免
与他们竞争。这样来看的话,秦桧提出的限田令补丁打得恰到好处。免得商贾破
产,豪强获利。可问题在于……

  秦桧道:「待物价跌至谷底,再推行限田令——主公以为如何?」

  程宗扬摇头道:「这玩意儿肯定推行不下去。」

  秦桧抚掌笑道:「主公所言不错,非但限田令难以推行,此前的算缗令也必
将无疾而终。」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

  秦桧的计策看似使朝廷的政令更加严密周全,其实是用的上梁抽梯,画蛇添
足之计。限田到官吏头上,谁还会去管算缗?到时国中一片哗然,甚至还会借此
反击,把算缗令给废除了。至于天子能赢,把算缗令和限田令统统推行下去,程
宗扬真不相信刘骜有这本事——别说刘骜是天子,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汉国的
豪强们也要跟他血战到底。

  「好计策!」

  程宗扬前后一想,心头立时敞亮起来。秦桧这一手高明就高明在不是螳臂挡
车,而是顺水推舟,先揣摩透他们的心理诉求,然后牵着他们的鼻子,让他们自
己把政令走向极端。他们还觉得自己是替天子分忧,全然不知自己已经中计,精
心编制的政令其实只是注定要失败的空想。而这一切秦桧都打着为他们考虑,替
他们拾遗补缺的旗号。真是把人卖了,还让他们在麻袋里替自己数钱。

  程宗扬笑道:「我已经开始期待算缗令和限田令了。他们什么时候上疏?」

  「最快也要三日之后。」秦桧道:「本次月旦评设在云台书院,参与的都是
诏举内定的待选士人,师丹等人准备提前举行,在席间谈论如何为天子效力,解
除汉国的隐忧,好为万世开太平。师丹特意邀请在下前往。」

  程宗扬笑道:「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

  秦桧笑道:「属下不才,准备了兼并论与平准经济二论,还望主公指正。」

  「得了吧,这活你比我强一百倍。」程宗扬转念一想,「对了,你把班超叫
去,听听他的看法。」

  「是。」

  对于贫民来说,针对商贾和豪强的算缗、限田,舆论效果不言而预,必然有
着极强的号召力。站在公平道德的立志上攻击他人,很容易使人陷入正义的狂热
之中,如果班超同样如此,自己就要谨慎一些了。

                第八章

  三日之后,云台书院的月旦评低调召开,会议召集了近三百位士人,其中三
分之一是从未接触过官场的寒门士子,另外三分之一是略有名气的布衣士人,还
有三分之一刚步入仕途的低级官吏和前任官员。他们相同的背景就是都与云台书
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同时也是天子备选的心腹。

  月旦评一早便开始,但直到下午,程宗扬才听说兰台令史秦会之在当天的月
旦评上大放异彩,以兼并论和平准经济论折服四座,风头一时无两。

  冯源又是羡慕又佩服地说道:「老秦那嘴皮子可真是利落,我在旁边都听呆
了,就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不管什么话,只要到他嘴里,都有理有据,让人
不得不服。到后来,他在上面说一句,下面就一片人叫好。」

  「全是附和的?」

  「也有点异议。」冯源道:「我回来的时候,那位班先生刚好说了几句,正
被人嘘呢?」

  「他说了什么?」

  「没听清。只听到有人嘘他,说他屁股坐在国之蠹虫一边,身为儒生,缺乏
良知什么的。」冯源道:「里面热闹得很,我估摸着后面还要议论一会儿,怕程
头儿你着急,就先回来禀报一声。」

  程宗扬转头笑道:「若不是老哥回来,我就去月旦评上看热闹了。」

  云苍峰叹道:「这回多亏了你。丹琉性子好强,若不是你在旁照看,我们云
家这回就要吃大亏了。」

  「幸好云家不在市籍,这一次谁吃了我们的,让他们全都吐出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次我们因西邸召祸,也因西邸得福。」云苍峰挺
了挺腰背,「既然如此,我那几间铺面,也要开始涨价了。这位程老弟,你那店
铺是如何抬价的,我们也来学学。」

  程郑欠身施了一礼,笑道:「云三爷是商界前辈,原本用不着在下多嘴,但
云三爷既然问起,在下便献丑了。」

  「还请指教。」

  「不敢。」程郑定了定神,说道:「我等经商无非是买卖二途,低买高卖,
赚取差价。眼下想让物价涨起来,也无非买卖二字,高买高卖,甚至人为制造短
缺。其一便是高买,高价收购,一方面控制货源,一方面使得价格上涨……」

  云苍峰仔细听着,不时点头。汉国商贾大都有传统的经营范围,布行、成衣
行、肉行、车马行等等,形成一个个固定的圈子,各有各的行规,作生意时往往
同时同退。程郑的优势在于经营过多种行当,对许多行业都知根知底,也能说得
上话。

  程宗扬在旁听着,忽然发现自己漏算了一项重要的内容。

  「程大哥,如果按你这种方法,物价上涨一倍的话,需要多久?」

  「若是短时期内洛都的物价上涨一倍,各州郡的货物必定会大量涌来。到时
资金再充足也难以吃下。因此不仅洛都物价要涨,各地州郡的物价也要上涨,这
样算下来的话,若是要涨一倍,快则三五个月,迟则半年一年。」

  「一个月内呢?」

  程郑估算了一下,「最多两到四成。」

  「这就麻烦了。」程宗扬道:「算缗令已经箭在弦上,加上朝中廷议,最多
一个月就会颁布。能不能再快一点把价钱提上来?」

  云苍峰道:「只怕不妥。我们若是一味高买,那些商贾只会趁机抛售,而不
是坐等上涨。除非我们把钱集中起来,专门用在某一行上。但那样涉及面又太窄
了,很难使得百物腾贵。」

  程郑道:「三爷说得不差。汉国商贾也是精明之辈,物价涨得太离谱,他们
只卖不买,等若拿他们的货物换了我们手里的钱铢。万一等到算缗令开始施行,
我们手里拿着高价买来的货物,他们手里拿着钱铢,咱们反而是吃了大亏。」

  程宗扬道:「所以我们要让物价全面上涨,而不是只涨某一类。」

  「天下货物何止千万,若是全都上涨,再多十倍的钱铢也难以支撑,而且风
险更大。」

  「我们可以找一些共性,抓住最基本的,让它先涨起来。」

  云苍峰道:「世间货物千差万别,比如肉铺与铁器,哪里有什么相似?」

  「不。它们有一点是一致的:人工成本。」

  程宗扬站起身,「无论什么货物,都有人工。只要能让人工成本全面上涨,
物价就必定上涨。」

  云苍峰与程郑已经心下了然,冯源却有些不解,「世上货物千千万万,匠人
万万千千,怎么能让他们一起涨价?」

  程宗扬笑道:「民以食为天,无论谁都需要吃饭——粮价一旦涨上去,他们
的成本自然就高了。」

  云苍峰与程郑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摇头。

  程郑道:「粮价如今已经上涨许多,再涨也涨不了多少。」

  云苍峰道:「老夫痴长几岁,见过几次饥荒,那些商贾、匠人为了糊口,不
得不贱卖货物,甚至斗米斗珠,百货价格反而下跌,唯有粮价一飞冲天。」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但程宗扬自有主张,「这就要我们来引导了,粮价必须
上涨,但不能涨得太快。目的是用它来推动物价上涨。其次是增加运输环节的成
本,刚才程大哥说,洛都物价一旦上涨,周围的货物都会被洛都的市场吸引,要
避免这种情况,就要提高运输成本,以此抵销他们可能获利的空间。所以要先把
豆饼、干草的仓储控制住。」

  程郑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豆饼、干草之类的草秣价格低贱,而且也
不显山不露水。堂上诸公谁会管干草上涨几何?」

  …………………………………………………………………………………

  就在程宗扬等人策划如何通过汉国自己找死的政策,掠夺汉国财富的同时,
云台书院内,班超正在大声疾呼,「吾非是商贾!然太公曾有言:国有三宝,大
农、大工、大商!百姓安居乐业,商贾互通有无之功不可没,绝不可偏废!」

  秦桧早已下台,一个年轻的书生高声道:「商贾犹如蚊蝇!见钱铢就如同闻
血腥,见利忘义,为富不仁!百姓耕耘终年,不及商贾一日所费,不事生产,坐
收其成,却安享富贵,世间安得如此道理?」

  众人附和道:「正是!正是!」

  班超道:「若非有商贾,诸位岂能衣宋国之锦?食建康之鲈?」

  「正因为商贾贩来宋锦晋鲈,才使得我汉国钱铢外流!百姓所营桑麻,只能
贱卖!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商贾为恶,可谓甚矣!如今我汉国危若累卵,
不抑商贾,安得太平?」

  班超痛心疾首地说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一名文士厉声道:「班超!你说谁是豺狼!」

  班超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那文士鄙夷地说道:「你身为士人,却屡屡替商贾说话,纵然你有些学问,
可你有良知吗?」

  汉国商贾的形象确实不怎么好,尤其是在座的各位,一提起奸商都有满腹的
怒气。班超极力陈述商贾不可废,不由激起了众人的愤怒。当即就有人指着班超
鼻子道:「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真可谓斯文丧尽!衣冠败类!」

  班超勉强辩解道:「以商贾为敌,不仅祸国,尚且祸己!」

  一名士子振臂叫道:「方才秦令史说得好!汉国兴亡,正在我辈!国家养士
三百年,仗义死节,只在今日!」

  台下一片欢声雷动。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师丹连忙道:「今日所言,我等还需细细商议,在座诸
位都是国之干城,今日议论切不可外泄。」

  众人哄然而应。

  师丹并没有透露他们准备上疏天子,推出算缗、限田诸令,他们举行今次的
月旦评,也是想听听众人的言论,看自己的方案还有没有什么遗漏。虽然他尽力
维持场上的秩序,但被方才秦令史一番义正辞严的言论所感染,心下也不免有几
分激动,只等会议后,立刻召集最核心的几名成员,联名上奏。

  看到群情激越,他不由捋了捋胡须,欣然道:「民心可用啊。」说着他看了
班超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他原本觉得班超根基扎实,是个可塑之材,但现在看
来,虽然年纪轻轻,却暮气深重,缺少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班超神情灰败,自己本是持中之论,却被众人不容,几乎每出一语都受尽唾
弃。刚才他坐下之后,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离他远了一些。他不禁心下苦笑,
今日之后,自己只怕就要成为士林之耻,即便过了诏举,士林之中也再无自己的
容身之地。

  忽然身后有人在他肩上轻拍一记,班超浑身一震,有些僵硬地往后看去。

  今日声震四座的秦会之正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是今日月
旦评上最惨的那个,「班先生可有意与敝主一叙?」

  班超动了动嘴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秦桧没有催促,只充满鼓励地看着他。

  良久班超才道:「不了……家中高堂尚在……我……」他迟疑片刻,终于下
定决心,「我还想试试诏举。」

  秦桧微笑道:「祝先生马到成功,早传吉报。」

  …………………………………………………………………………………

  天色将晚,程宗扬、云苍峰、程郑等人的商谈也告一段落。外面的大厅似乎
聚了不少人,即使隔着院子,也能听到堂内的议论声。

  云丹琉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都已经准备好了。」

  云苍峰笑道:「那些债主想必也等急了吧?」

  云丹琉道:「那笔钱铢金额实在太大,陶氏钱庄虽然极力筹措,仍然不够,
其中三万金铢是用银铢顶替的。」

  当日那些债主的嘴脸云丹琉依然历历在目,尤其是咬死了只要金铢,连银铢
都不算数,想起来云丹琉就恨不得拿刀把他们挨个砍了。

  「不用担心,」程宗扬邪恶地笑道:「这笔钱一个子儿都不还。」

  云丹琉这些天被那帮债主缠得火大,「他们就跟吸血的牛虻一样,你张口说
不还,他们怎么可能善罢干休?」

  「他们不是想要田地吗?都抵给他们!」

  「那些田地能抵多少?」

  「田地不够还有货物。」程宗扬笑嘻嘻道:「山人自有妙计。」

  云丹琉还要再说,云苍峰已经当先起身,「走吧。」

  厅中挤挤一堂,已经坐了数十名债主。云苍峰从屏风后出来,便有人阴声笑
道:「我当是云大小姐呢,原来是云三爷回来了。咱们的债明天可就到期了,云
三爷把咱们叫来,不知有什么可说的?」

  云三爷作了个团圆揖,满面春风地说道:「上次多亏了诸位帮忙,云某还没
来得及感谢。云某匆忙赶回,也正是为了明天的债务,特来跟诸位商量。」

  「商量好说,」一名管事打扮的豪奴一边剔着指甲,一边慢悠悠道:「我家
主人可是等不得了。」

  云氏近来的窘迫众人都看得清楚,料定云苍峰还不出钱来,颇有几个人逮住
机会冷嘲热讽,奚落挖苦。但无论他们怎么说,云苍峰都没有丝毫动怒,连脸上
的笑容都没有少半分。

  敖润凑过来,把一页纸递给程宗扬。程宗扬打开看了一眼,上面列着四十五
位债主的姓名来历,其中出于豪门的有七人,这七人却占了三分之一的债务。另
外三十八人有三十人是平常有生意往来的商贾,其余八人则是专门放印子钱的高
利贷者。里面跳的最欢的,正是那些豪奴和高利贷者。

  有人打圆场道:「云三爷,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今晚邀各位见面,是为了订个还款的章程。」

  「还章程……」有人冷笑道:「云三爷不会是尽跟我们玩虚的吧?」

  云苍峰哈哈一笑,脸上笑容不改,眼中却多几分豪迈自信。他挥了挥手,两
名护卫过来撤去屏风,厅中一瞬间沉默下来,片刻后,响起一片压低的惊呼。

  屏风后赫然摆着一堵金灿灿的金铢之墙。数以十万计的金铢整整齐齐码在一
起,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在场的都是身家雄厚之辈,但超过十万金铢摆在一起的壮观景象,极少有人
目睹过。尤其是那几名豪门家奴,无不露出贪婪和沉醉的表情。

  有人酸溜溜道:「云三爷真是大手笔啊。」

  云苍峰从容拱手,「让各位见笑了。」

  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云三爷果然身家不凡,十几万金铢说有就有。只怕
比朝廷还阔几分。」

  云苍峰笑容不改,「不瞒各位,这钱是借来的。」

  「这话什么意思?」有人昂起头,傲然道:「云三爷不是把这些钱拿出来让
我们看看,再收回去吧?」

  「这些钱只是为让各位放心,我们云氏绝不会拖延各位的欠款。」云苍峰略
微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只不过云某听敝侄女说,有几家俬下表示,对云某手
里几亩薄田有些兴趣?」

  那人精神一振,「云三爷想卖田?」

  「确有此意。」

  此言一出,厅中立刻响起一片嗡嗡声。这些人千方百计截断云家的现金流,
就是贪图云家在汉国的产业。方才看到云苍峰亮出一堵金墙,众人才发现低估了
云氏的财力,都觉得这一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顶多能拿些钱铢回家,没想到云
苍峰拿出钱后,反而表露出卖田的意向,让这些人顿时又来了兴致。

  「只不过云某手里田地不多,给了这家,给不了那家。」云苍峰略略提高声
音,「再者,有些朋友不喜田地,看中了云某的铺子;还有些朋友对云某手上的
货物有意。大家各有各的念想,我云氏家业有限,难以一一满足。大家都是生意
人,做生意讲个公平,所以要订个章程出来。」

  这下厅中再没有人鼓噪,都仔细听着云苍峰的话语。

  「明日辰时,就在此地,云某公开出让名下的产业、田地、珍宝珠玉,以及
诸般货物,规矩简单,价高者得。事后与所欠各位的款项一并计算,当场订立契
约。」

  「云三爷是打算让我们公开竞价?」

  「公开竞价未免有伤和气。」云苍峰微微一笑,「暗标。」

  「如果价格相同呢?」

  「先投者得。」

  厅中一片交头接耳。听到竞价,有些人立刻便想着私下联络,等到明日好联
手压价,没想到云苍峰竟然提出暗标。暗标是云家亮出起拍价,各家写下竞标价
格,封好交到云家手中,由云家在后堂启封,不公开价格,不公开中标人,只与
出价者最高者联络,签订契约。他们原想着人多势众,好压云家低头,这时人多
反而成了负累。人心难齐不说,大伙都是生意场上老滑头,利字当头,根本不可
能同进同退。

  过了一会儿,有人道:「竞价的就是咱们这些人吧?」

  众人这会儿开始担心云苍峰再引入其他买家,导致竞争更加激烈。到时自己
虽然拿到钱铢也不算吃亏,但平白看着别人把云家的产业拿走,谁能甘心?这么
好的机会,没能捞着便宜就是吃亏了。

  「当然是在座的诸位,绝无外人。」云苍峰道:「一共是四十六家,一个不
多,一个不少。」

  众人松了口气,没有搅局的就好。万一真有大买家出来,大家就只能喝点汤
了。

  又有人道:「云三爷能拿出多少东西?」

  云苍峰笑道:「这要看各位能赏多少面子了。以平日的市价计,十万金铢总
是有的。」

  众人又是一番交头接耳,事到如此,章程已经说清楚了。就看明日云家肯割
下多少肉来。具体的标的,云家现在肯定不会公布。既然弄清原委,众人便纷纷
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商量明天的对策。还有些三五成群,边走边谈,已经开始串
连。

  云丹琉冷着脸看着那些面目可憎的债主,一边道:「这就是你的计策?」

  程宗扬笑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暗标竞价对云家来说最为轻松,只用打开标的,拣高价成交即可。但对竞标
者来说,每回报价只有一次机会,其中的尺度就要费尽思量了。采用暗标的方式
效果肯定不会公开竞标激烈,但最大程度的避免了被人联合起来故意压价,这也
是程宗扬能够想出的,同时能被对方接受的最好办法。不然云家尽可以采取公开
拍卖,邀请所有商人豪强前来竞标。那样的话,这些债主肯定头一个不答应。这
一切的前提是云家有足够的金铢能够偿还债务,使得那些别有用心的债主们不得
不退而求其次。如果云家拿不出钱来,他们肯定咬死让云家用金铢偿还。

  云丹琉还在追问,「为什么不引入其他买家?」

  「我跟别人又没仇。」

  云丹琉哼了一声,「万一有人联手压价呢?」

  「这么多人,又都是暗标,想全部买通也没那么容易。」

  「万一呢?」

  「放心,还有后手。保证云家不会吃亏。」说着程宗扬微微抬了抬下巴。

  在他示意的方向,两个人正在寒暄。

  「程兄也来了?」

  打扮得像个富家翁似的程郑笑着拱手,「以前做生意时打过交道,这回云三
爷既然张口,我也借了点小钱,没想到会赶上了。」

  「程兄明天千万要抬抬手,给兄弟留口饭吃。」

  「老哥说笑了,还望老哥明天手下留情。」

  接着又有人上来攀谈,然后几人一边谈笑,一边出了大厅。

  云丹琉终于品出味来,明日的拍卖不仅是暗标,而且有暗底。程郑的出价保
证了云家的标的不会被人故意压价拍走。

  「不止如此。」程宗扬抖了抖那页纸,「哪种货物卖给谁,这里面可是大有
讲究。明日你就看热闹吧。」

  「什么讲究?」

  「比如这几家豪门,还有这些有豪门背景的,明天一块田地都捞不着。倒是
珍宝货物可以期待。」

  「为什么?」

  「因为那些田地被他们吞下,就不好再吐出来了。」

  云丹琉白了他一眼,「一肚子花花肠子。」说着转身就走。

  「别走啊。」程宗扬见左右无人,一把扯住她,小声道:「今晚去哪儿?」

  云丹琉顿时红了脸,在他脚上重重一踩,「去死!」

  程宗扬一边痛得吸着凉气,一边道:「云老哥回来了,我再偷偷摸摸进来太
危险了。你总不想被人捉奸在床吧?」

  云丹琉咬牙道:「再说我砍死你!」

  「那就去我那儿。你要敢失约,我半夜爬你床上去。」

  云丹琉忍无可忍,一记弹腿朝程宗扬胸口踢去。

  程宗扬飘身闪开,却不料脚背一痛,被云丹琉的长刀连鞘砍中。

  程宗扬惨叫声中,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扎在金铢垒成的金墙上。十余万枚金
铢轰然倒下,将他整个埋在里面。

  云丹琉「格格」笑道:「活该!」

              【第三十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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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集

  内容简介:

  程宗扬迟迟等不到云大小姐,决定前往云府一探究竟,留下蛇夫人在客栈守
护。长夜漫漫,蛇夫人连同惊理与一女子正翻云覆雨时,一道身影从窗外跃入…


  拍卖会场暗潮汹涌,「暗标」的手法也让程宗扬狠狠阴了秦宫一把,洛都富
商抢食云家产业,却不知一场摧毁汉国商业的风暴正在酝酿。

  程宗扬在说服班超为程氏商会效力后前往上清观,巧遇打猎受伤的刘骛,还
让他见到了真正的赵和德!

                第一章

  北宫,北寺狱。

  刘骜拂了拂手,似乎想拂去空气中的腐臭味。赵王自尽,太子刘丹被诛,其
余家眷伏罪之後已经被发往郡邸狱,北寺狱内此时只有一名囚犯。

  牢房内放着一隻巨大的铁笼,一名壮汉两侧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吊在铁笼上
方,他上身赤裸,胸背伤痕累累,这会儿垂着头,似乎已经昏厥过去。

  旁边几名内侍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北寺狱就在北宫,但天子继位以
来,还是头一回踏足此地。上次因为有囚犯失踪,当班的内侍被全数诛杀,新来
的这些无不胆战心惊。

  刘骜用一块手帕掩住鼻子,「他就是郭解?」

  旁边的内侍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壮汉忽然抬起头,他恶狠狠啐了口血沫,狞
声道:「正是你爷爷!」

  那内侍一听就慌了,一边扑上去用铁钩朝他嘴上乱砸,一边冷汗直流地斥骂
道:「该死的贼囚!让你乱说!让你乱说!」

  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你把他嘴打烂了,还怎么说话?臭死了……」中行说
嫌牢里太臭,不满地嘟囔几句,然後道:「把他阉了。」

  内侍陪笑道:「公公好主意——先把他放下来!」

  张放左右看了看,除了自己全是些太监,连个有身份的人都没有,只好硬着
头皮道:「圣上,这厮在市井间颇有些侠名,可杀不可辱……」

  刘骜冷冷道:「连你都知道他的名声,看来知道的人不止是市井。」

  张放扑通跪下,「臣不敢。」

  刘骜扬起下巴,睨视着笼中的「郭解」,冷冰冰道:「区区一介布衣,既非
朝廷大臣,又非饱学硕儒,既无文名,又无军功,竟然蓄养死士,当街行凶,白
昼杀人,宣名于闹市——朕的治下居然还有这等子民!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郭解」被内侍扯着铁链放下来,两肩的伤口不断溢出鲜血。他喘了口气,
扬声道:「杀人者,非是我郭解!」

  「那是谁?」

  「天下热血男儿何止千万!」

  「好个狂徒!你的意思是,只要你郭大侠振臂一呼,他们就敢无视王法,为
你杀人夺命?」刘骜怒极反笑,「好好好!动刑!」

  刘骜话音未落,「郭解」身体忽然一动,从内侍手中挣脱出来,穿在他肩间
的铁链猛然绷直,在血肉间磨擦得血花四溅。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扑到
笼边,手臂从铁栅间伸出,往刘骜抓去。

  刘骜站的位置离铁笼有三四尺远,即使「郭解」伸直手臂也无法够到,谁知
他低吼一声,臂上青筋暴起,已经伸到尽头的手臂斗然长出半尺,一把抓住刘骜
腰间的剑柄。

  「逆贼!」中行说头一个反应过来,可惜他嘴巴比手更快,先尖叫了一声,
才拽住刘骜,往後躲避。

  这边张放飞起一脚,正中「郭解」面门。那壮汉脑袋一晃,鼻间鲜血长流,
但紧接着,那柄天子剑「锵」然出鞘。

  刘骜只退了半步,便即停下。

  「郭解」另一隻手也从铁笼中探出,抓住他的御带,那柄天子剑稳稳架在刘
骜放颈中。

  张放叫道:「快放手!」

  中行说尖叫道:「不要乱来!」

  笼中几名内侍吓得屁滚尿流,当场就有几人吓得尿了裤子。「郭解」双臂被
鲜血染红,手掌却稳如磐石。刘骜被扯得贴在铁笼上,他脸色铁青,身子一动也
不敢动。

  「郭解」沉声道:「草民听说,天子无戏言,一言即出,便为御旨。不知道
是不是真的?」

  「不错!」中行说尖叫道:「天子金口玉言,天下士民无不凛从!你赶紧放
手!就立刻赦免你!」

  「赦免?」「郭解」嘿嘿一笑,「用不着。我只想请天子说句话,不要牵连
到我郭解的家人。」

  「好!」中行说抢道:「无论如何都不会牵连到郭大侠的家人!」

  「郭解」没有理会中行说,只紧紧盯着刘骜,「我们江湖一诺千金,生死不
易,天子乃天下之主,想必不会食言吧?」

  刘骜铁青着脸道:「如他所言。」

  「郭解」笑了起来,他放开刘骜的衣带,秉剑揖了一礼,「多谢天子。」

  中行说和张放一起冲来,把刘骜挡在身後。中行说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个
蠢货!逼着天子赦免你的家人,却忘了赦免你自己!杀了他!」

  「郭解」大笑道:「我郭解挟持天子,哪里还敢想赦免?只要能放过我的家
人,我郭解何惧一死!」

  他横起天子剑,抬指一弹,剑身微颤,声如龙吟,赞道:「好剑!好剑!能
死在这天子剑下,某家此生足矣!」

  他说着横剑一挥,剑锋斩过脖颈,头颅溅血飞起,脸上兀自带着笑容。

  直到「郭解」的尸身倒下,几名内侍才如梦初醒,冲过来对「郭解」的尸体
又踢又打。

  刘骜浑身颤抖,忽然叫道:「杀了他们!」

  张放已经出去叫来几名期门,闻言手一摆,那些期门武士冲进笼内,将里面
的内侍尽数杀死,连「郭解」的尸体也补了几刀。

  刘骜余悸未消,颤声道:「将郭解家人……尽数族诛!」

  中行说道:「这不行吧?刚说好的……」

  张放只想着往回补救,争辩道:「方才圣上已经赦免过他的家人。但郭解大
逆不道,血溅君前,冲撞御驾,理当族诛!」

  中行说眨巴了一下眼睛,「你这是掩耳盗铃,你知道不?」

  刘骜没有理会他俩的争论,只冷着脸快步而出,但他双腿还有些发抖,上台
阶时险些绊倒,旁边的期门连忙扶住,才走出地牢。

  一名白髮苍苍的老妇已经门外跪候多时,她俯下身,双手放在额前,庄重地
叩首行礼,然後直起腰,淡淡道:「牢狱乃污秽之地,陛下贵为天子,切不可轻
纵。」

  刘骜脚步停顿了一下,应道:「朕知道了。」

  淖方成望着天子的背影,良久,深深叹了口气。站在她身後阴影中的胡夫人
缓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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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中天,喧嚣了一天的里坊早已沉寂下来,街巷人迹断绝,唯有寒风卷起
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冯源闩上门,拿起油灯,在客栈里巡视了一遍。时值初冬,往来的客商像候
鸟一样纷纷返乡,客栈的生意本来是淡季。但随着诏举日期临近,越来越多的书
生文士涌入洛都,冀望着能鱼跃龙门。来自郡国的知名文士大都投宿在各地官方
所设的驿馆中,无名之辈只有自找门路。这处客栈在通商里也属于最不起眼的,
投宿在此的士子也差不多算是最贫寒的。

  老旧的楼板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客栈一共住了六名客人,除了一个折了本
钱,无法回家的小贩,其余五位都是文人,一个是法家门徒,一个习的是黄老之
术,另外三个都是儒生。五人占了一楼和二楼两处通间,顶楼的单间太贵,这些
囊中羞涩的士子能省一文是一文,自然不去肖想。

  其实按着程宗扬的想法,应该把房价订得高高的,让客人知难而退,一个客
人都不收才好,免得麻烦。但冯源年轻时颇吃过些苦头,看到那些士子的落魄之
态,不免心软,跟家主打了半天太极,终于收留了几个实在是穷困潦倒的书生。

  客栈的油灯是另外算钱的,那些士子舍不得油钱,一入夜便早早睡去。其实
来洛都的书生里面,九成连诏举的资格都不会有,但他们宁肯来碰碰运气,指望
自己能路遇贵人,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楼上楼下看了一遍,见那些书生没有饿死在房里的,冯源也就放下心来,拿
着油灯回到柜台内侧,进了里面的小屋。

  程宗扬笑道:「就你操心多,赶紧歇着去吧,这边交给我了。」

  冯源打了个呵欠,「那我就偷个懒。程头儿,这灯给你留着。」

  程宗扬接过油灯放在柜台上,等冯源离开,然後取下门闩,把门打开半扇。

  夜色如墨,破旧的客栈中一灯如豆,在寒风中透出一丝萧索。足足等了一个
时辰,眼看天近子时,还没有动静,程宗扬不禁心里嘀咕:雲大妞不会是放了自
己鸽子吧?

  又等了半个时辰,已经快要入定的程宗扬忽然心头一动,抬起头来。

  屋内不知何时多一个身影,细腰丰臀,艳如蛇蝎,却是蛇夫人。

  「你怎么来了?上清观有事?」

  蛇夫人俯身施礼,一边道:「回主子,观中无事,只是主子这几日都没有往
观里去,奴婢和卓奴、凝奴商量,怕是主子诸事繁忙,不如轮流过来伺候。」

  想起卓美人儿和凝美人,程宗扬不禁心头微动。死丫头一走几天没有动静,
自己忙得连去上清观偷香窃玉的空都没有。白白放着几个美人不用,实在是太浪
费了。可惜今晚自己还约了雲大妞,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口。

  「你去一趟雲府,悄悄去见雲大小姐……」程宗扬原本想让蛇奴跑腿,转念
一想,她跟雲丹琉不熟,万一惹出乱子更麻烦,「算了,我还是自己去吧。你在
这里看着店,别乱走。如果我今晚不回来,明天一早你去雲家找我。」

  蛇夫人仔细应下,程宗扬随即披上一条大氅,闪身出门。寒风一吹,颇有些
凉意,他戴上兜帽,接着消失在黑暗中。

  蛇夫人楼上楼下走了一圈,知道里面住的只是些普通客人,心里便有了数。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主人回来,眼见长夜漫漫,枯坐无聊,索性取出一隻同心银
铃,轻轻一敲,然後笑道:「妹妹,我来了。」

  片刻後,惊理的轻笑声传来,「原来是蛇姊姊。既然来了,怎么不来找我玩
呢?」

  「那可不成,主子吩咐,让我在客栈守着。」

  惊理笑了几声,然後道:「那我去找你好了。窝了这几天,也怪闷的……」

  半个时辰後,两个穿着斗篷的女子从半开的大门进来,惊理摘下兜帽,朝蛇
夫人嫣然一笑。蛇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楼上有客人,然後过去闩上门。

  蛇夫人和惊理一左一右把那丽人夹在中间,笑吟吟往楼上走去。木制的楼梯
又窄又陡,三人身子几乎贴在一起。两女各伸出一隻手,伸到中间那丽人的裙裾
里面。孙寿抱着一隻包裹,一边迈步,一边半是害羞半是顺从地扭着屁股。

  好不容易到了楼上,两女这才放开手。房间已经整理过,但还没住过人,屋
内只有一张木榻,一条长几,榻前铺着藤席,上面放着几隻坐垫,虽然不怎么华
丽,但都是没用过的。

  惊理道:「主子呢?」

  「出去办事,今晚多半是不回来了。」蛇夫人笑骂道:「好你个小淫妇,我
们姊妹多日不见,一见面你就问主子。这些天你可没少偷吃吧?」

  「这可是冤枉我了。我也有日子没见过主子,还想着是被你们缠住了呢。」

  两人说笑着朝房内走去,把孙寿一个人扔在门口。孙寿自觉地把包裹放在门
边,回身掩上门,然後摘下兜帽,解下斗篷。她穿着一条绛红色的曲裾深衣,边
缘镶着深红色的滚边,衣领交在胸前,依次露出里面中衣和内衣的丝织衣领。宽
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边,腰间系着一条素白的长带,下面是一条同样质地的素绢
裙,雪白的裙摆宛如一面圆盘,贴在地板上。

  她衣饰并没有耀眼的奢华,但极为合身,每一处细节都精致无比,曲线优美
动人,素裙朱衣,衬托着她凸凹有致的身材,宛如一隻精美的花瓶。

  孙寿逐一解开外衣、中衣、长裙、内衣……一件一件放在旁边,最後解下贴
身的小衣和胸衣,褪下薄如蝉翼的亵裤,直到身上一丝不挂,裸露出雪滑如脂的
胴体,然後四肢伏地,赤条条爬到两女面前。

  两女并肩坐在榻上,絮絮地说着话,谁都没有理会她。孙寿就像一隻听话的
宠物般,温驯地伏在两人脚边。室内的寒意与外边差不多,孙寿虽然还能抵御,
但皮肤不由自主地绷紧,显得愈发光滑。

  蛇夫人问起当日遇袭的事,「真是龙宸的人?」

  「是他们的手段,绝不会错。」

  「主子怎么说?」

  「消息没传出去,龙宸多半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主子说了,即使他们不
来找麻烦,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等腾出手来,谋定後动,狠狠让他们吃个大
亏,往後不敢再找我们程氏的麻烦。」

  蛇夫人舒了口气,「若是以前,听到龙宸,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幸好遇到
了主子,即便跟龙宸对上,也不用担惊受怕。」

  惊理道:「是幸好遇到了妈妈。」

  「还用你说?」蛇夫人白了她一眼,「说起来,妈妈年纪可比我们小得多,
可在她面前,我就觉得自己平白矮了三分,连膝盖都是软的,恨不得变出条尾巴
来摇着,讨她欢心。别说为奴为婢,就是给妈妈当狗我也乐意。」

  惊理笑道:「怪不得是姊姊,连马屁都拍得这么好。」

  「敢说我拍马屁?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两人说笑一阵,才把目光放到脚边那具光溜溜的玉体上。

  蛇夫人道:「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我若不在,怕她被老鹰叼走了。只好走到哪里都带着。」惊理笑道:「姊
姊一个人怪孤单的,夜来无事,也好拿她解闷。」

  说着,惊理吩咐道:「寿儿,还不过来服侍蛇姊姊?」

  孙寿爬到蛇夫人脚边,扬起精心妆扮过的娇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後
用牙齿咬住她的鞋跟,帮她除下鞋子,再咬住她的袜尖,小心翼翼地扯了下来。

  蛇夫人笑道:「这丫头被你调教得有点模样了。」

  「论乖巧,还比不上凝奴。不过,寿儿也有樁好处……」惊理贴在蛇夫人耳
边,轻声说了几句。

  蛇夫人眼中露出奇异的光彩,「处子?怎么可能?」

  惊理笑道:「我刚听说也不信呢。这几日仔细验看过才知道,狐族的元红可
是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

  「左右是在那个里面,又能变到哪里去?」蛇夫人还是不信,「何况做都做
了,幹嘛要藏起元红?说不定她们是故意用变化之术,变出元红来骗人的。」

  「狐族的元红与变化之术无关,而是……」惊理笑道:「姊姊若是不信,验
过便知。」

  蛇夫人生出几分好奇,「怎么验的?」

  「寿儿,让蛇姊姊看看你的元红。」

  孙寿勉强笑着,娇滴滴应了一声,「是。」

  她转过身,趴在榻前,将那隻丰翘白腻的雪臀高高翘起,双手抱住雪滑的臀
肉,朝两边分开,将秘处敞露出来。

  蛇夫人抬指轻弹,长几上的油灯发出一声细微的爆响,接着光芒大作,如豆
的灯光瞬间膨胀数倍,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灯光下,那隻白艳艳的大白屁股仿
佛发出光来,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被映照得纤毫毕露。

  孙寿的性器堪称完美,雪白的大腿根部,娇美的牝户宛如含苞待放的牡丹,
在灯光下艳光四射。两片娇嫩的阴唇软软合在一起,中间一条凹陷的细缝,显露
着红玉般柔腻的光泽,顶端红嫩的花蒂微微突起,周围光溜溜没有一丝毛髮。雪
滑的臀沟间,那隻嫩肛缩成一点,仿佛含羞的雏菊,小巧而又柔润。

  惊理一脚伸到孙寿腹下,用玉趾挑弄着她的花蒂。孙寿星眸半闭,一边发出
柔媚的低叫,一边用指尖分开秘处。

  在两女的注视下,玉户中间那隻红腻的穴口仿佛被一隻无形的物体楔入般,
羞媚地一点一点张开,先是指尖大小,然後慢慢的越张越大,直到在她臀间张开
成一个直径寸许的浑圆入口。

  在惊理的挑弄下,孙寿下体已经春潮涌动,从臀後看去,那隻水汪汪的蜜穴
圆圆张开,蜜腔内红腻的蜜肉一览无余,雪亮的灯光下,湿淋淋的蜜肉微微蠕动
着,散发出妖艳的光泽。

  随着蜜腔的蠕动,一团密藏在体内深处的软肉缓缓浮现出来。与人类处女不
同,狐族的处女膜是完全封闭的,被蜜汁般的淫液一浸,膜体仿佛透明一样,能
隐约看到膜体後面鲜嫩如新的秘径。

  蛇夫人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以前都幹错了地方?」

  惊理道:「这些骚狐狸淫穴内别有蹊径,寻常交媾时,阴窍像人一样通往子
宫,元红所在的秘径,却是通往丹田,最是性命交关的所在。除非她心甘情愿献
出元红,平常都隐藏不见。」

  「丹田?」蛇夫人一听就明白过来。丹田是修者的性命之本,不是十二分相
熟,绝不会有人肯放开丹田让人探查,更何况是让人把阳具直接插入,在里面搅
弄取乐?丹田是气海所在,脆弱无比,对方不需要有什么歹心,只要不那么怜香
惜玉,动作略微粗暴一些,对女子来说就如同一场大劫,轻则受创,重则殒命。

  惊理道:「龙宸那些人捕到雌狐,都会逼迫她们献出元红,在她们丹田里面
肆意蹂躏,能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

  蛇夫人一手伸到孙寿穴内,用指尖抚摸着那层娇柔的嫩膜,一边笑道:「倒
是有趣,不若我采一个试试。」

  蛇夫人笑着起身,抬手拍了拍孙寿的臀肉。孙寿不敢闪避,只哀求道:「姊
姊饶命……」

  「放心,姊姊只不过尝尝鲜,断不会弄伤你的丹田。」

  孙寿央求道:「奴婢留着元红,是给主子享用的。待主子用过,奴婢再陪姊
姊快活可好?」

  蛇夫人一听就熄了这份心思,可她虽然不敢和主子争抢,真采了她的元红,
但被一个最低等的贱婢逆了心意,不免有些火气,冷笑道:「你这骚狐狸,都被
人幹滥了,连装什么处子,一门心思勾引主子么?」

  孙寿讨饶道:「奴婢不敢,求姊姊息怒……」

  惊理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寿儿,还不把你的後庭花献出来,让蛇
姊姊给你开苞?」

  蛇夫人啐道:「这贱婢的後庭我又不是没用过,哪里有什么好开的?」

  惊理娇俏地眨了眨眼,「姊姊试过便知。」

  美妇跪在榻前,妖媚的面孔露出一丝羞色,她一手伸到臀後,指尖按住那隻
嫩肛,轻轻揉弄起来。雪白的圆臀在她指下微微颤抖着,每揉一圈,她指下就生
出一丝细微的变化。

  蛇夫人渐渐看出异样,随着她的揉弄,这贱婢原本就小巧柔润的嫩肛竟然像
变魔术一样,越来越小。等她鬆开手,那隻嫩肛只剩下小指指尖大小,从後面看
来,没有半点异色,白生生的嫩孔紧凑地缩成一点,衬着又白又大的丰臀,就如
同雪团间一个小小的凹陷,愈发显得小巧精致。

  惊理笑道:「这贱婢的变化之术,能把後庭变到原本一半大小,插弄时别有
趣味。我本来想送给主子逗趣,倒让姊姊抢了先。」

  蛇夫人伸手按了按,果然紧凑,不由笑道:「倒是有趣。」

  惊理道:「贱婢,还不快给蛇姊姊赔罪?」

  孙寿叼着包裹爬到蛇夫人脚边,用牙齿扯开。那包裹她一路抱来,里面却是
六七支不同质地,形态各异的假阳具。孙寿挑出一支,正待给蛇夫人戴上,蛇夫
人却脚尖一挑,选出另外一支,「就用这个好了。」

  孙寿心臟不由漏跳了一拍,她不知道那根假阳具是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
之一,但作为里面最大的一支,孙寿早已尝过它的苦头。它长近尺许,最粗的部
位犹如鹅蛋,不知是用何物制成,像人体一样颇具弹性,顶端的龟头和表面凸起
的血管无不栩栩如生,而且通体乌黑,看上去极为狰狞。

  孙寿咽了口吐沫,把胶棒系到蛇夫人腰间,然後楚楚可怜地张开红唇,含住
胶棒维妙维肖的龟头,细致地舔舐起来,那双水灵灵的美目像是会说话一样,露
出讨饶的目光。

  蛇夫人对她乞怜的目光视若无睹,随手抓住她那对饱满的雪乳,在手中揉捏
把玩。忽然她指间一拧,孙寿乳尖一阵剧痛,乳头仿佛被一隻铁夹夹碎一样,痛
得她几乎淌下泪来。

  蛇夫人笑眯眯看着她,然後鬆开手。

  孙寿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小心吐出那支几乎塞满她整个口腔的龟头,乖乖然
後转过身,将那隻白生生的大屁股举得高高的,强忍住心底的羞耻和惧意,娇声
道:「求姊姊给贱奴的屁眼儿开苞……」

  蛇夫人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一手扶住那根狰狞粗大的假阳具,在那
隻雪团般的美臀上「啪啪」抽打几下,然後对准那隻小巧的肉孔,用力捅入。

  孙寿低叫一声,被撞得险些跌倒。她勉力撑住身体,脸上露出吃痛的表情。

  夜色已深,客房中,一个美妇光溜溜伏在席上,雪白的圆臀向後挺起。一根
通体黑黝黝的大棒子硬梆梆捅在她臀间,露在外面的部分还有半尺长短。又粗又
长的棒身直挺挺没入美妇臀内,将如雪的美肉挤得膨胀起来,周围溢出一股殷红
的血迹。

  在她身後,一个身材丰腴高挑的艳妇用力挺动腰肢,乌黑的胶棒仿佛像一条
粗大的蟒蛇,在那美妇臀内挤进挤出,鲜红的血迹不断溅出,淋淋漓漓洒在她雪
白的大腿间。

  美妇趴在地上,痛得眉头轻颤,红唇圆张着,不时发出吃痛的低叫,一边还
要娇声道:「姊姊好厉害……奴婢的肠子都要被搅碎了……」

  「姊姊好棒……奴婢……奴婢不行了……」

  艳妇红唇微微挑起,目光中带着一丝残忍的趣味,阳具越幹越深,直到每次
插入,都顶得她叫不声来。

  惊理笑道:「该我了,蛇姊姊先歇歇,让我再给寿儿开次苞。」

  孙寿含羞洗去臀间的血迹,一手掩住受创的肛洞。不多时,她鬆开手,嫩肛
已经恢复原状,又成了未经人事般小巧鲜嫩的模样。

  这一次孙寿按照两女的吩咐,仰身躺在长几上,双腿朝上举起,两手抱着屁
股,露出羞处。就像一个出嫁的新娘一样,被惊理破体而入。鲜血又一次溢出,
染红了木几。

  两女一边幹一边说笑,忽然神情同时一动,接着窗户被人一脚踹开,一个声
音凶巴巴地质问道:「怎么不开门?」

                第二章

  一个火红的身影从窗户掠入,看到室内的情形顿时大吃一惊,玉颊瞬间变得
通红。那女子愕然片刻,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赶紧掩住面孔从窗户跃出。

  蛇夫人与惊理面面相觑,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那女子又重新跃了进来。这
一次她没有再客气,像隻胭脂雌虎般,气势汹汹地说道:「姓程的小人呢!让他
滚出来!」

  惊理认出她来,赶紧陪笑道:「家主人去了雲府。」

  雲丹琉恨声道:「那个笨蛋!」

  惊理道:「大小姐先歇歇,我去叫主子回来。」

  「你认识我?」

  「大小姐的风采,奴婢即便只见过一眼,也不会认错。」

  「不用叫他。」雲丹琉没好气地看着她们,然後撇了撇嘴,「果然无耻。」

  室内诸女都是眉眼通透之辈,雲丹琉夤夜来此,多少也能猜出她的来意,虽
然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勾上手的,但身份必定在自己这些奴婢之上,说不得又多了
一位主母,于是不言声地跪成一排,连衣服也顾不得穿。

  雲丹琉目光从三女身上扫过,然後停在惊理身上,在脑中把她的相貌和程宗
扬说的对照了一下,问道:「你叫惊理?」

  惊理顺从地俯身行礼,「是。」

  「你是那个蛇夫人?」

  蛇夫人俯身道:「是奴婢。」

  雲丹琉看着中间那个妖媚的妇人,「你是凝奴?」

  孙寿脸上红晕未消,含羞道:「奴婢单名一个寿字。」

  雲丹琉挑眉道:「怎么还有一个侍奴?」

  惊理连忙道:「寿奴还未正式入门,不作数的。」

  「你们在做什么?」

  三女互视一眼,孙寿讪讪道:「奴婢在陪两位姊姊欢好。」

  「你是已婚的妇人?为什么会流血?」

  「两位姊姊给奴婢的後庭开苞,略有些落红……」孙寿勉强笑道:「不妨事
的。」

  「那个无耻小人!连有夫之妇都不放过!」雲丹琉气得咬牙,寒声道:「你
家是哪里的?」

  三女都闭上嘴。眼看雲丹琉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惊理只好道:「她是襄邑侯
的家眷。」

  「襄邑侯?那个小人怎么跟吕冀勾搭上了?」

  三女都不敢回答。

  雲丹琉又问道:「你是吕冀的侍妾?」

  孙寿小声道:「奴婢是吕冀的妻子。」

  雲丹琉张大嘴巴,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半夜时分,在一处破旧客栈内,被
两个奴婢当作娼妓一般玩弄的妖媚妇人,竟然是襄邑侯吕冀的夫人,堂堂封君。

  「你是襄城君?天子的舅母,太后的弟媳?」

  惊理笑道:「她前些天被主子收服,因为还未入门,只是最低一等的下贱奴
婢,大小姐只管叫她寿奴便是。」

  雲丹琉目光一转,然後回身坐在榻上,「你们刚才怎么做的?接着做。」

  蛇夫人与惊理互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露出一丝笑意,这倒是一个讨好未来主
母的机会。至于孙寿怎么想的,根本无关紧要。

  有主人亲自观赏,两女更加卖力。蛇夫人取出几粒催情的药丸,塞到孙寿口
中,然後用胶棒顶进她喉咙内。

  惊理将孙寿推到几上,让她仰身躺好,然後抱住她的双腿,架在肩上。两女
一同上阵,一前一後幹着她的小嘴和屁眼。

  孙寿接连服下几倍的春药,早已意乱神迷,在两女的挑逗下,很快就淫态横
生。她一边用红唇香舌服侍着蛇姊姊,一边抱着屁股,使劲掰开臀肉,露出屁眼
儿,任由惊理姊姊的插弄。

  窗外寒风呼啸,斗室内却是春光旑旎。两个赤裸的美女一边挺动身子,一边
笑声不绝。在她们中间,一具白光光的玉体躺在几上,胸前两团饱满的雪乳来回
晃动着,充血的乳头硬硬挑起,随着雪乳的晃动,一荡一荡划着圈子,在灯光下
散发出红宝石一样淫艳的光泽。

  …………………………………………………………………………………

  天色微亮,雲府大门刚一打开,程宗扬就当先登门。雲家原本就戒备森严,
雲苍峰回来时又带了大批好手,因为府中放着十几万金铢和巨额财物,警戒程度
更是成倍上升。雲丹琉从里面出来,还大费周章,一直到後半夜才找到机会,程
宗扬想从外面进去,比登天都难,他转了一晚上,连个缝都没找到,这会儿鼻子
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脸的不爽。

  门口的守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多问,急忙进去通报雲苍峰。

  程宗扬在客厅转了几圈,心下盘算着,等见到雲丹琉,一定要狠狠鄙视她一
番,竟然敢放自己鸽子,瞧自己在外面蹲这一宿,连头髮都结霜了。

  正自火大,忽然看到雲丹琉从外面进来,身後还跟了一个女子,身材颇为眼
熟……竟然是蛇奴?

  程宗扬张大嘴巴,接着明白过来,不由懊恼地敲了敲脑袋。雲丹琉白了他一
眼,冷着脸找了个位置坐下。蛇夫人含笑跟在後面,殷勤地给她斟茶送水,好像
她是雲丹琉的贴身奴婢一样。

  这都什么事啊,自己在巷口吹了一夜的寒风,连根毛都没捞着,结果雲丫头
跑到客栈待了一夜,顺便还把自己的侍奴给收服了。

  程宗扬还没找到开口的机会,雲苍峰已经出来了。他看了程宗扬一眼,不由
讶道:「衣服怎么湿了?」

  程宗扬含糊道:「有点事,在外面奔波了一夜。」

  「丹琉,你去拿些吃食来。」

  雲丹琉一万个不服气,偏又不能开口,只好横了蛇奴一眼,「你去!」

  蛇夫人屈膝施了一礼,退到厅外。雲苍峰道:「她是谁?」

  程宗扬道:「家里的奴婢。」

  雲苍峰依稀有点印象,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随即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两人
早已商议好的拍卖名单。

  程宗扬打起精神,接过名单仔细看着。名单上的大头是田地,雲苍峰与雲秀
峰联络之後,拍板将雲家在汉国所有的田地几乎全部拿出来拍卖,这也是雲氏拿
出的最大一块肥肉,足够那些商贾、豪门打得头破血流。其次是商铺,名单上大
大小小一共列了近四十处。然後是各种珍稀药材、玉石香料、犀角象牙、珠宝饰
物等奢侈品。这部分一大半还被执金吾扣押着,但不妨先拿来拍卖。最後是一些
普通货物,包括铁器、木材、丝帛布料等等,区别在于每一种都数量极大。

  名单所列的拍卖品後面,列着几行数字,一行是准备公布的起拍价,另一行
是雲氏估算的暗底。总额不仅足够偿还欠款,还略有超过。雲氏虽然豪富,汉国
的产业也及不上此数。最後的货物中,一大半都是程郑提供的,甚至连陶氏钱庄
开出的十万金铢货物全都押上去,让那些商人抢个够。

  程宗扬想了想,又在清单後添了五百匹马,分成五批拍卖,注明所有马匹都
来自于晴州的泾溪马场,至于暗底价格,则比市价低了一成有余。

  雲苍峰道:「这价格似乎低了些。」

  「算缗令把车船马匹都纳入算缗,现在不卖,以後就卖不出去了。」

  「泾溪马场……是赵墨轩?」

  「雲老哥也认得他?」

  「有过一面之交。」雲苍峰道:「此人豪爽大度,是个做大事的人。」

  程宗扬笑道:「正好替他卖些马出去。我已经跟他说好,马价的半成作为佣
金,雲老哥不介意吧?」

  「有何介意?」雲苍峰大笑道:「早知有这等无本生意,我不如开个榷场,
专事拍卖。」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外面那些商人都以为吃定咱们,心气十足,当然是能
卖出去多少就卖多少。」

  「那就这么定了。」

  程宗扬提醒道:「把项目错开,一批一批拍卖,尽量让他们都能买到。」

  雲苍峰笑道:「老夫省得!」

  …………………………………………………………………………………

  天色刚亮,参加拍卖的债主便陆续登门,未及辰时,四十余家便都已到齐。

  雲家把包括主堂在内的整个外院都腾了出来,作为拍卖的会场,沿着游廊摆
下四十六张座席,席位各用屏风隔开,前面挂着珠帘,院内正中则是拍卖台。所
有的席位都能看到拍卖的主台,彼此间却无法窥视。

  前来拍卖的商家少则两人,多则三五人,此时各自聚在一处,交头接耳,窃
窃私语。

  雲苍峰首先登上拍卖台,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最後道:「当日幸得各位援
手,使我雲氏渡过难关。今日的拍卖绝不会让各位吃亏,只要拍定,雲某立刻与
各位签订契约,当场交割。若是哪位朋友一件货物都没看中,那就只能拿着金铢
离开了。事後可别怪我小气。」

  众人附合地笑了几声,场中便安静下来。

  「因为今日多半要签约,雲某请了几位中人。」雲苍峰抬手示意了一下正中
的几席,逐一介绍道:「洛都商会的方老先生,如意居的秦掌柜,还有陶氏钱庄
的曲掌柜。」说着抱拳施礼。

  这三人都在洛都的生意场上颇有声名,作为中人绰绰有余,众人也无异议,
只是在座的几家豪强面色有些不好看。雲家行事如此仔细,摆明了不给旁人趁火
打劫的机会,他们准备好的如意算盘统统打不响了,脸色哪能好看得起来?但话
说回来,雲苍峰方才也说了,最差的结果也是拿着金铢回去,雲家已经承诺分文
不少的还清欠款,拍卖只是锦上添花,实在找不到什么发作的理由。

  雲苍峰道:「辰时已到,拍卖开始。」言罢略一拱手,退到台下。

  一名专门请来的拍卖师登上木台,说道:「老朽在榷场数十年,还是头一回
经手这么大的生意。雲三爷既然信得过我,老朽只能勉力一试,还望各位多多捧
场。」说着作了个团圆揖。

  众人纷纷道:「应该的,应该的。」

  等院内声音稍息,拍卖师道:「闲言少叙,先来看第一件拍品:上汤田地十
顷,起拍价一万金铢。」

  院内顿时掀起一片声浪,众人都知道雲家这回要出血,但谁也没想到第一件
拍品就是洛都附近一千亩土地。

  拍卖师略略提高声音,「上汤的土地大伙都知道,一亩地总要十二三枚金铢
上下。难得的是这十顷土地只有两块,一块六顷有余,一块三顷有余,相去只有
一道沟渠,都是上好的水浇地。老朽年初拍过一块,大小不及一顷,就卖出一千
五百金铢。」

  看到有人试图隔着屏风说话,拍卖师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雲三爷为了大
伙不伤和气,走的是暗标,各位也体谅老朽几分,别让老朽难作。各位手边都放
着素底的折扇,若是有意,不妨在扇上写下价格。」

  几案上摆着笔墨和空白的纸扇,由于有屏风珠帘的遮掩,无论比邻而坐还是
隔院相对,都无法看到别人写的是什么,甚至写没写都看不出来,想使眼色打手
势更是无从谈起。稍等片刻,一名护卫抱起封好的木箱从屏风後经过,已经写好
出价的买家合起折扇投入箱上的孔中。

  不多时便有三十余家投了折扇,另外十余家自认财力不济,直接放弃。护卫
确认之後,捧起收好的折扇被送到後堂,程宗扬、雲苍峰都在堂内。

  送来的折扇被逐一打开,雲苍峰定的暗底是一万二千金铢,不足此数的被弃
之一旁,其余按报价高低在几上列成一排。

  那些豪门全部都有出价,但价格不约而同都卡在一万二千金铢上下。倒是有
两家商贾出价极高,其中一家出到一万六千金铢,另一家略低了五百金铢。

  雲苍峰看了眼扇上的标记,「出价的是洛下鹿氏和三眼井吉氏。」

  程宗扬道:「谁借的多?」

  「欠鹿氏的本息合计九千金铢,吉氏六千金铢。」

  「这两家是做什么的?」

  「两家都是阡陌相连的大地主,相比之下鹿氏实力更强一些,但吉氏产业更
靠近上汤。」

  程宗扬道:「吉氏实力较弱,按说卖给他们更合适,但鹿氏出价略高,而且
吉氏离土地更近,只怕不会轻易舍弃——我看选鹿氏。」

  雲苍峰二话不说,从架上找出上汤的地契,提笔画押,转让给鹿氏,然後按
上手印。

  那护卫将写好的书契放入箱中,送到鹿氏席前。鹿氏大喜过望,立刻签字画
押,然後由护卫送到中人席上,由三位中人在一式三份的契约上签字。

  不多时,第一份拍卖便尘埃落定。雲家与鹿氏的欠款两清之後,鹿氏还倒欠
了雲家七千金铢。

  拍卖第二宗是一批布料,起拍价两千金铢,最後由一家布商以两千三百金铢
正卡着雲家暗底的价格吃进。

  随後一批珍珠,两宗玉料的拍卖都没有引起波澜,但紧接着,五间位于外郡
的商铺一次性卖出,又引起席间的骚动。连商铺都作价出售,雲家真打算从汉国
收手,连家底都不要了?这等机会可绝不能错过了。在座的都打起精神,盘算着
该怎么出价。这不是竞标,每家只有一次出价的机会,怎能不慎重以待?

  折扇递上去不久,有人从後堂匆匆出来,对拍卖师低声说了几句。拍卖师点
了点,然後笑道:「这批商铺果然抢手,出价最高的三家给出的价格竟然一模一
样。没奈何,只能请三家再投一次。」

  出价的只剩了三家,却比方才慢得多,即使隔着珠帘,也能感觉到三家的犹
豫和紧张。足足等了一盏茶时间,三家才陆续报完价格。

  拍卖过程虽然严格保密,但拍卖完到地头一看,就知道是谁家中的标,再加
上程宗扬和雲苍峰有意推波助澜,完成一笔交易就当场签约,很快众人便知道,
这五间商铺最终花落孙家。

  襄邑侯府的监奴秦宫脸色阴沉,那些珍珠、玉料倒也罢了,田地、商铺换在
别处自己绝对不会放过,怎么也要争个七八轮才是。再说了,只要在场中亮出襄
邑侯府的牌子,谁敢跟自己争?可这鸟暗标,在座的脸不见脸,只看出价高低,
谁家的牌子都不好使。

  看到孙家中标,他再也坐不住,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家奴心下会意,借口出
恭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那家奴回来,小声道:「没见着人。」

  秦宫心下大怒,昨晚几家商量好的同进同退,谁知道孙家说得好好的,一看
到商铺就贪念大发,当先反水。他不仁我不义,生意场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秦宫一撩帘子,扬声道:「这拍卖不合适!」

  拍卖师拱手道:「秦监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秦宫冷着脸道:「我只想问问,这暗标是不是价高者得?」

  「不错。」

  「高出一文也算是价高吗?」

  见秦宫气势汹汹,拍卖师也担心里面出了什么纰漏,一边品味着他话里的意
思,一边慢慢道:「当然。」

  「几千上万金铢的生意,却被一文钱左右,这拍卖合适吗?」

  「秦监的意思呢?」

  「价格相差一成之内,第二轮竞价。」秦宫见拍卖师迟疑不决,不甘心地补
充一句,「仍用暗标。」

  「这却难办。」拍卖师道:「第一轮报价若在一成以内,大伙相差无几,第
二轮又能差出多少?难道还要再报三轮、四轮?」

  「就两轮!第二轮除非报价相同,谁高谁得!」

  「待我向雲三爷禀报一声,再作商量。」

  拍卖师请上几位中人入内商议,场中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秦宫哼了一声,
重重坐下。既然要争,就争个痛快!襄邑侯府怕过谁来?况且他跳出来还存着一
份心思,夫人点明了要雲家拿出的一批香料,一轮定胜负,万一失手,回去可无
法交代。若能改成两轮,多少还有些回旋的余地。

  雲宅後堂,程宗扬与雲苍峰相视一笑,有人不服气早在两人预料之内,可这
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倒是出乎两人的意料。秦宫的提议正中两人下怀,众人竞
标次数越多,卖出的价格越高,他们哪里有不愿意的?等拍卖师进来,雲苍峰只
略微辩解几句,便从善如流地重新拟定了章程。

  不多时,拍卖师带着新章程出来,宣布第一轮报价与最高价相差在一成到两
成之内的,参与第二轮竞标,大宗货物以一成为限,小宗可放宽至两成,方式仍
用暗标。第二轮竞标延用以前的规则,价高者得。

  第二批拍卖开始,虽然仍是暗标投递,没有唱标的环节,但竞争无声中激烈
了许多。那位拍卖师是此道的大行家,经验丰富,先是寥寥数语点出拍卖货物的
特点,然後旁征博引,指出类似的货物以往的交易价格几何。程宗扬与雲苍峰的
目的是以出货为主,也没有在价格上多作文章,结果程郑的暗底几乎成了摆设,
往往第一轮就被淘汰出去。

  接连又拍卖出去几处田地和商铺,秦宫也不无小得,虽然价高了些,总算还
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当听见拍卖师念道:「南海香料一批……」秦宫眉头一
动,挺直身体。

  旁边的家奴赶紧凑过来,低声道:「昨日夫人吩咐过……」

  「我知道!」秦宫不耐烦地说道:「这批香料无论如何也要拿下!」

  「……作价两万金铢。」

  秦宫一怔,心里咆哮道:什么鸟香料竟然会这么贵!上好的香料虽然价比黄
金,但由于量少,总价高不到哪里去。可这批香料竟然有两万金铢,足足两千亩
的田地!

  拍卖师道:「这批香料价格不菲,数量也自不小。单是龙涎一种,就有两斗
之多。其他还有沉香、苏合香、鸡舌香……」拍卖师一口气列了数十种香料,以
及每种的数量,最後道:「这批香料按市价,大概在两万四千金铢左右。」

  旁边的家奴迅速算了一遍,最後报出的价格比拍卖师所说还略高一些。由于
龙涎香难得,同样的价格只怕还买不到这么多龙涎香。

  秦宫拿起笔,在折扇上狠狠写下:金铢二万五千。想了想又一笔抹去,重新
换了一柄折扇,写下:金铢二万八千。

  在座的都是生意人,对香料的价格都不陌生,第一轮报价多半会在两万四五
左右。自己高出他们一成,直接拿下,免得到第二轮再横生枝节。

  秦宫打的如意算盘,谁知偏偏有人不识趣,报的价格竟然和他相差在一成之
内,与他一道进入第二轮。第二轮报价,秦宫权衡片刻,那人报价比自己少不到
一成,多半是两万六千金铢,正好卡在一成之内。他如果想吃下这批香料,至少
要再提价一成,两万九千金铢上下。

  如果保险起见,自己的报价应该写个三万,可三万金铢买这批香料,未免吃
亏。若是少一点,两万九千也尽够了。秦宫计较已定,提笔在扇上写下金铢二万
九千。想了想,又加了个五百,胜负也许就在五百之上。

  两家递上报价。过了一会儿,那名护卫将一张纸放在拍卖台上。拍卖师看了
一眼,笑道:「还真是巧……只怕要再报第三轮了。」

  怎么可能?秦宫险些站了起来,怎么这么巧,那边也报了个两万九千五百?
连零头也不差?

  第三轮报价紧接着便即开始,秦宫心里乱纷纷的,如果那家也报的两万九千
五百,等于一下提了三千五百金铢,显然对这批香料志在必得。自己再报价应该
报多少?三万一?还是三万两千?雲家欠自家的款项本息合计不过两万金铢,难
道自己还要从府里拿出一万两千金铢买这批香料?

  那名家奴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钻进来,贴在他耳边道:「那家的掌柜叫程
郑,晴州来的商人。」

  程郑?这个名字秦宫有点耳熟,接着想起来,那厮往日没少钻营,一度与府
里的管事走得极近,挂着侯府门客的名头在外行走。後来不知道攀上谁的高枝,
倒是有日子没见着他来献殷勤了。

  这暗标真是坑人,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跟自家人较起劲来。

  秦宫心里骂了一声,向家奴使了个眼色。家奴又溜了出去,过了会儿苦着脸
回来,向他摇了摇头。

  秦宫心里咯噔一声,感觉到一丝反常。姓程的不过一个浑身铜臭的商人,如
今借了谁的势,竟然连侯爷的面子都不卖?

  时间不等人,台上已经开始催促,秦宫顾不得去琢磨这里面的道道,最後心
一横,府里左右是夫人当家,她既然点名要买这批香料,多花几个钱自己捏着鼻
子也得认了。

  秦宫写下金铢三万两千,把折扇一合,递了出去。

  片刻後,拍卖师在台上笑道:「这两家想必是有缘,今日的拍卖还是头一次
出现要投第四轮的……」

  「等等!」

  拍卖师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秦宫霍然起身,高声道:「我要亮标!」

  拍卖师怔了一下,「秦监何出此言?」

  「没什么好说的!」秦宫拿出豪门刁奴的骄横之态,「我就不信世上有这么
巧的事!我们襄邑侯府从不仗势欺人!只要你们把这宗香料的标底亮出来!让大
伙都看个明白!敢不敢!」

  「秦监想必知道暗标的规矩,若是有人提出亮标,无论生意成与不成,都要
退席。」

  「我当然知道!退就退!後面的标我也不竞了!」

  「若是亮出标底,大家都无异议,秦监怎么说?」

  「我加价一成把香料拿走,绝无二话!」

  拍卖师扭头道:「程掌柜?」

  程郑道:「现今香料大涨,若是加价一成,不如给我。」

  秦宫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他,咬牙道:「两成!」

  程郑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是三万八千四百金铢,秦监可想好了。」

  「只要你们亮出标底,我有何不敢!」秦宫冷笑道:「姓程的,你可要想好
了!前几天你还在我脚底下讨食吃,我秦宫什么时候拿正眼瞧过你!敢跟我对着
幹?我倒想看看,洛都谁能罩得住你!」

  当众被秦宫骂得狗血淋头,程郑却是毫不在意,老神在在地说道:「若非秦
监要求亮标,我还不知道跟在下竞标的会是秦监,哪里谈得上对着幹呢?洛都谁
不知道秦监是吕侯爷的府监,岂是我这个小小商人惹得起的?」

  程郑放了两句软话,众人都以为他要服软,谁知程郑身躯一挺,「但在生意
场上,就要讲生意场的规矩!莫说秦监只是侯爷的府监,就是吕侯爷在此,也得
按规矩来!」

                第三章

  商贾在汉国被欺压已久,都是敢怒不敢言。程郑此言一出,场中顿时传来一
片低低的叫好声。

  秦宫一张脸气成猪肝色,但有屏风隔着,也不知道是谁叫的,只能咬着牙含
恨在心。

  「诸位,既然咱们要守拍卖的规矩,还请慎言。」

  拍卖师借着程郑的话头,不轻不重地暗捧了程郑一下,打了个圆场,然後与
中人商量几句,又问过方才竞标的各家都无异议,随即取出这几轮暗标的折扇。

  第一轮各家的报价刚一打开,秦宫就像迎面挨了一拳。

  第一轮报价,程郑的暗标赫然是两万九千金铢,比自己还高了一千金铢。

  第二轮报价,程郑谨慎了许多,只在九千之後添了个五百。

  第三轮报价,程郑发现遇到对手,一举将价格抬到三万两千金铢……

  跟程郑相比,自己的报价倒像是搅局的,先是卡在人家最高价的一成之内,
然後又零零碎碎写了个两万九千五百,最後提价又跟人家撞到一起。

  拍卖师把最後一柄折扇摊开,「秦监你看……」

  秦宫脸上时青时白,只不过当着众人的面,实在不好掉襄邑侯府的面子,最
後强撑着道:「拿书契来!」

  秦宫签下以三万八千四百金铢竞得香料一批的书契,把笔一丢,当场退席。
自己白白多花了一万多金铢,已经把侯府的平常用度挪空了,再坐下去也没钱竞
标,平白让人看了笑话。至于回去之後怎么向主人禀报,他连想都不敢想。

  雲宅後堂,程宗扬看着秦宫灰溜溜退场,不禁哈哈大笑。

  雲苍峰也笑道:「你倒算得准,知道他不会善罢干休。」

  程宗扬道:「姓秦的仗着吕冀的势,就数他跳得最欢,谅他也想不到我这边
已经挖好坑,就等他往里边跳。」

  「也难为你算得仔细。却不知襄邑侯府为何对这批香料如此上心?」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也许他们也听说香料大涨,想赚个差价吧。」

  雲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她昨晚在客栈遇到孙寿,早听说孙寿按他的吩咐,
打发门下的监奴竞标香料,只许成不许输。有当家主母的命令,秦宫就算明知道
前面是火坑,也只能闭着眼睛往里跳。这事说白了根本胜之不武,偏生这个无耻
之徒说得跟他神机妙算一样,真是厚颜无耻!

  雲苍峰道:「这秦宫是个小人,只怕他将来生事。」

  「雲老哥不用担心。」程宗扬满不在乎地说道:「他平白多花了主家这么多
钱,还想当他的监奴?能去庄子里种地就烧高香了。运气差点,被主人当场打死
都有可能。这种小人就是狗仗人势,没有了主人的宠信,他连狗都不如。」

  场中的拍卖还在继续,那位陶氏钱庄的曲掌柜名为中人,其实是陶五派来监
督货物拍卖的。毕竟那批价值十万金铢的货物是他作的保,万一出了岔子,他也
不用想继承家业了。

  秦宫强迫亮标的举动,反而证明了雲家的信用,程郑那番话更让大家解气。
接下来的拍卖顺风顺水,三个时辰之後,最後一批货物拍卖完毕,虽然有部分货
物因未达暗底而流拍,最後所得款项仍远远超过雲氏最好的预期。

  包括田地商铺在内,所有物品一共拍出近三十万金铢。其中雲家的产业、货
物拍出十九万金铢,陶氏作保的六万金铢货物拍出七万有余,连程郑也拍出三万
金铢——除了他手中的货物和代理的马匹,里面还包括了一批当日从延年阁抢到
的珍玩。

  由于是暗标,具体拍卖金额并未对外公布,不过参与拍卖的各家多少也能估
算出来一二。虽然雲家看似狠拿了一笔现款,但在众人看来,雲家经此一劫,在
汉国数十年的积累一朝丧尽,手上除了钱铢,已经一无所有,想重新起家,起码
得一二十年工夫,根本不足为虑。

  那些债主将雲家产业分食一空,各自得意而归,回去弹冠相庆,却不知道一
场足以摧毁汉国整个商业的风暴正在酝酿。

  拍卖完成,雲家所欠的款项一笔勾销,还拿到将近三万金铢的现款,付出的
代价则是被扣押的货物耗费大半,雲氏在汉国的产业更是几乎全盘易手。

  另外七万金铢由程宗扬拿走,将来的利润与陶氏平分。赵墨轩的马匹由程郑
代理,按照约定,总价的半成作为佣金交给雲氏,程郑另收半成,抛去给赵墨轩
的马价以外,其余都算程氏商会的收入。至此,整个拍卖的款项全部交割清楚。

  至于雲丹琉一场豪饮换来的巨额金铢,在这场拍卖会上完全成了道具,一个
金铢都没有花出去。但没有这笔金铢让各家打消强逼雲家还款的念头,这场拍卖
会也开不起来。由于这笔钱是以程宗扬的名义借来的,仍由程宗扬拿回去运作,
到期由他向陶氏还账,与雲氏并无关系。

  事後清点,程宗扬手头一下子多了二十余万的金铢,并且全是现款。为了这
笔款项的安全,他也绞尽脑汁,最後全都堆到剧孟的地下室里。对他而言,这个
建在屋里的大墓恐怕是洛都最安全的地方了。剧孟人就在墓里待着,上面有斯明
信和卢景轮流坐镇,即便有人想打个地洞进来,土里还埋着个哈老头呢。

  …………………………………………………………………………………

  「洛都的豪强富商真是有钱啊。」程宗扬感慨道:「没想到一次就能作成三
十万金铢的生意。」

  蛇奴低喘道:「那些田地商铺都是平常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难怪他们发疯一
样的去抢。」

  「这么多金铢,可是便宜剧孟了。」程宗扬羡慕地说道:「那家伙把铺盖一
卷,乾脆都睡金子上——他也不嫌硌得慌?」

  蛇奴美艳的肉体骑在他腰间,一边卖力地耸动屁股,一边道:「反正那些金
铢也不是他的……只能过过乾瘾……」

  「你懂个鸟,人家是大侠,视金钱如粪土。别管多少钱,剧大侠都不会放在
眼里,不过是找个乐子。」

  蛇奴媚声道:「奴婢知错了。」

  程宗扬挺挺下身,「换一处。」

  「是,主子……」蛇夫人摸索着把肉棒纳入後庭,然後缓缓坐下。

  程宗扬挪挪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会儿你先回去。跟卓奴她们说,
我今晚过去,让她们乖乖等着。」

  「她们就盼着主子呢。只不过……」蛇夫人道:「雲大小姐今晚不来吗?」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我还想问问你们呢,你们昨晚都幹什么了?那小妞
今天一个劲儿翻我白眼。跟她说什么都爱理不理的。」

  「就是平常幹的那些……」蛇夫人吃吃笑道:「雲大小姐……好像还不解风
情呢……」

  又是这一句。人家是大小姐,哪里能跟你们这种荡妇比?要让雲大妞听见,
砍死你都不冤。

  程宗扬一抬身,把蛇奴压到身下,狂风暴雨般挺弄起来。不多时,那艳妇便
脸色潮红,浪叫连声,在他身下忘情地扭动着,一颤一颤地泄了身子。

  程宗扬计划晚上才去上清观,是因为他要见班超。上次月旦评之後,本来默
默无闻的班超声名雀起,可惜不是什么好名声,说句臭名远扬也不为过。与会的
士林学子大都把他看成商贾的帮闲,刻薄些的甚至把他称为「商家走狗」、「士
林之耻」,反正那些文人有才有闲,扣起帽子来一套一套的。

  班超为此连面都不敢露,整日闭门苦读,准备在诏举中一鸣惊人,得官之後
一展胸中抱负,将来好一雪前耻。

  可惜他的期望注定要落空,程宗扬已经铁了心思要招揽他。秦桧接连数日频
频登门苦劝,好不容易才说动班超点头,答应与他见面。人才难得,去上清观的
事只能往後放放。

  程宗扬准备见过班超就走人。卓美人空了这么些日子,还等着自己去抚慰;
凝美人儿是自己开过苞的,这也有些日子没有收用过了;还有小美人赵合德,虽
然不能上床,但能赏心悦目地看上几眼也是好的……

  程宗扬想的好好的,谁知事与愿违。蛇奴得了准信,喜滋滋的刚走,事情就
接踵而至。先是冯子都跑上门来,说是霍少将军对龙鳞盾赞不绝口,冯子都这事
办得面上有光,特意摆了筵席,请程宗扬和高智商赴宴。程宗扬还没来得及找话
谢绝,这边义纵也来了。他刚到洛都,准备参加明法科的诏举,专门赶来面谢。

  「有没有这么巧,都赶到一起了?」

  「今天初一,羽林军正好交接差事。」

  「乾脆凑一块儿吧,都去伊墨雲的店里。」

  高智商笑嘻嘻道:「那敢情好。」

  程宗扬斜眼看着他,「你小子瘦点儿还算顺眼,怎么越胖越难看呢?」

  「不是你让我胖的吗?」高智商道:「何况人小雲也说了,我这胖胖的,看
着就踏实,而且胖是胖,里面尽肌肉……」

  「还肌肉,有这种肥得流油的肌肉吗?」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赶紧安排
去!班先生那一席单设!」

  「师傅,你就放心吧!」高智商带上狗腿子富安,屁颠屁颠的跑去安排。

  雲氏与程氏两家商会联手,将金铢一批一批运过来。先是从陶氏借贷的十七
万金铢,然後是拍卖获得的近十万金铢。程宗扬一直等到所有金铢全部入库,也
没见着雲丹琉。眼看天色将晚,只好先赶去赴宴。

  秦桧与班超占了一个单间,正在讨论六经正义。死奸臣在经义上颇有几把刷
子,席间谈及义理,令班超大为佩服。只是谈到义利之辩,秦桧却一反常态,提
出利之所在,即为大义。

  班超道:「小人谕以利,君之谕以义,难道小人之利才是大义?」

  秦桧毫不回避地应道:「正是!」

  班超挺身道:「还请见教。」

  「敢问班君,这街头巷尾市井之人可是小人?」

  「与君子相比,自是小人。」

  「再问班君,君明臣贤,治国有道,可是大义?」

  班超微微点头。

  「国有道,无非是国泰民安,士民殷富,让这些市井小人安居乐业。」秦桧
道:「君子之大义,正是小人之利一点一滴集合而来。若是这些小民朝不保夕,
无利可图,敢问大义何在?」

  班超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从这个角度解释义利的关系,良久才道:「秦先生
此言,可谓金石之语。班某无以为辩。佩服!」

  秦桧摇手笑道:「我这是听别人说的,当不得班兄佩服二字。」

  「不知先生是听谁的?」

  「敝家主。」

  程宗扬推门进来,「别听老秦瞎说。刚才他那段话,我都没听大明白。」

  秦桧笑道:「当时拟定商会章程时,家主曾说,章程好坏与否,不在于它有
多高尚,而是它能不能满足最多人的私利。秦某反思良久,才有利之所在,即为
大义一语。」

  程宗扬坐下来道:「我想你是误会了。那句话的关键在于『最多人』。这个
标准是很难衡量的。尤其是它很容易被人操控。最後是谁的声音够大,谁就可以
宣称自己代表『最多人』。同样,即便你的言论再高尚再智慧,没有声音也是白
搭。」

  程宗扬话锋一转,「正如当日月旦评上,班先生的真知灼见还不是被人讥笑
连篇?」

  「惭愧……」

  提到当日月旦评上的表现,班超不禁有些汗颜。他思索片刻,「现在想来,
当日我之所以被人讥讽,也许就是没有满足在场那些人的私利吧。」

  「那些人自以为是君子,声称自己站在大义一方,其实他们喊着大义的口号
堂而皇之的掠夺商贾,无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这样的君子我宁愿他们绝种
了才好。」

  班超失笑道:「不意程公子如此侠气。」

  「什么侠气啊。」程宗扬道:「我是经商的,也是为自己的私利着想。」

  「此语可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这种道德观实在太高尚了。它隐含的意思是大家都一毛不拔,同时不拔别
人一毛。反过来想,如果大家都一毛不拔,尽琢磨着去拔别人的毛,天下还能治
矣吗?」

  「以公子之见呢?」

  「承认人人逐利,同时限定在规则之内。这个规则必须是有利于最多人的,
而不是仅仅有利于那些豪门世家,或者仅有利于几个自以为君子的文人。」

  班超紧跟着问道:「这便是公子志向所在?」

  程宗扬笑而不答,却反问道:「先生的志向呢?」

  这次论到班超沉默了。

  「先生可想过为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班超眼睛微微一亮。

  程宗扬紧接着道:「那先生可听过商场如战场?」

  「这如何能比?」

  「如何不能比?我以金铢为士卒,天下为战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
外——疆场征伐也不过如此!内则以金铢为子民,商场为朝堂,内立法度,外抗
诸侯,养百姓之所养,急百姓之所急——治国安邦不外如是!」

  程宗扬掷地有声地说完,然後道:「我程氏商会求贤若渴,先生可愿在商场
攻城掠地,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业?」

  班超被他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直想投笔从商。但他毕竟思维敏捷,脑中转
了几圈,又冷静下来,转而追问起刚才的问题,「公子方才说:制订一个有利于
最多人的规则——敢问这可是公子的志向?」

  哎妈啊,这老班真是不好伺候,脑子转得太快了,自己到底还是没有忽悠过
去。

  程宗扬一脸苦笑,慢慢道:「要做成这事,那得是圣人才行。而我……就是
个俗人,首先要为自己的利益着想。所以……」

  毕竟班超是自己极力招揽的人才,程宗扬不想在根本的立场问题上忽悠他,
也根本忽悠不住。说得天花乱坠,冒充圣人让班超追随自己?就自己那不检点的
德行,圣人个毛啊。班超又不是瞎的。话说回来,班超要是瞎的,自己也不会把
他当成人才不是?

  班超沉默良久,然後洒然笑道:「既然如此,班某愿为公子效力。」

  程宗扬还以为这回的招揽要泡汤了,他倒是早有准备,打算拿出三顾茅庐的
精神,往死里招揽,这回不行,下回再接再厉,不把班超忽悠瘸了绝不罢休。却
不料峰回路转,被忽悠住的班超尚且谨慎无比,没有被忽悠住的班超竟然缴械投
诚了。

  惊讶之余,程宗扬决定还是把话说得清楚些,免得有什么误会,将来不好解
释。当然这也是需要技巧的,起码不能直接问:到底是什么误会,导致你以为我
是个好人来着?

  「班先生这么赏脸啊,哈哈。」

  结果程宗扬的圈子白绕了,班超一听就知道他的心思,坦然道:「公子有此
心思,便胜过他人百倍。相反,公子若是一意为天下立规则,班某虽莽,也不敢
为王前驱。」

  班超起身长揖一礼,「班超见过主公。」说着他微笑道:「主公放心,属下
自当以主公利益为先,不敢逼主公作圣人。」

  秦桧笑着插口,「班兄不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吗?」

  「班某既附骥尾,自与主公休戚与共,主公之利便是班某之利,主公之失,
即为班某之失。」

  秦桧抚掌赞道:「说得好!」

  得,老班心里明镜一样,比自己想得都周全,也不用解释了。尤其是那句不
逼自己作圣人,活活说到自己心坎坎里去了。

  「既然这样,班先生就先从书院搬出来吧。汉国大变将至,咱们一起商量对
策。」

  「不。属下还要先去参加诏举。」

  程宗扬心下一凉,难道自己忽悠班超不成,反而被班超忽悠了?

  班超道:「班某若能跻身朝堂,对主公更为有利。」

  人才啊,自己没想到的都替自己想到了。程宗扬忽然想起一事,「会之,你
赶紧把那事停了,别耽误了班先生。」

  「何事?」

  程宗扬打着哈哈道:「那啥……我不是怕你当了官,跑去给朝廷效力吗?就
稍微的……施了点绊子……哈哈……」

  「主公为班某如此费心,可见盛情。」班超笑着施礼,「多谢主公厚意。」

  程宗扬鬆了口气,「你不怪我就好。会之,咱们的事你们好好聊聊,免得班
先生两眼一抹黑。」

  「主公放心。」

  …………………………………………………………………………………

  相比于这边的文质彬彬,另一席就热闹非凡了。高智商、冯子都、义纵放怀
畅饮,酒到杯乾,聊得不亦乐乎。

  冯子都得知义纵要去参加诏举,大着舌头道:「什么明法科?出来只能当个
刀笔吏……你去勇猛知兵法啊,包你五……五年就能升上将军……」

  义纵喝得脸色通红,脸上那条已经不太明显的伤疤此时几乎跳出来,喘着气
道:「我……我不要从军……我……我要当官……那个宁太守……好厉害……好
威风……好酷吏!」

  「什么宁太守?人家现在是大司农,主管明法科的诏举。你明天见着他,可
要老实些。」

  义纵酒顿时醒了一半,高智商告诉他找的路子是明法科,可从来没说过主管
的是宁成。

  「瞧你那点胆量……」高智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师傅都安排好了。当日
指使你去的是邳家,现在邳家破败得一乾二净,宁成那点仇还有什么不好消的?
放心吧,他已经点过头,心里有数。连舞都那边的通缉文书,也把你的名字撤下
来了。倒是你,不会还惦记着要报仇吧?」

  义纵露出惊喜的表情,又极力忍住,「说来我那些兄弟都是被邳家害死的,
宁太守破了邳家,也是给我的兄弟们报了仇。我哪里还有什么怨恨?」

  「就是这话!这事都怪邳家不地道,你和老宁能有什么仇?」高智商笑着挤
了挤眼,「你要报仇,去游冶台啊。」

  「这怎么说的?」

  高智商卖起了关子,「去了你就知道。」

  义纵拿起酒碗,「没得说!我来敬兄弟一杯!」

  「喝!」

  两人拿起酒碗一碰,各自饮尽。

  冯子都歪着脑袋凑过来,醉醺醺道:「我就纳闷了……咱们仨一块儿喝的,
厚道你怎么就不醉呢?」

  「废话!」高智商拍拍肚子,「瞧我这肉,你们比得了吗?」

  「你这不是……」冯子都打了个酒嗝,「……肿的吗?」

  「我还怀胎了呢。甭废话,是兄弟就乾了这碗!」

  「一碗你是看不起我!起码两碗我说!」冯子都不服气地叫道:「你那酒量
我还怕你?」

  高智商吹嘘道:「你是没见过我师傅新勾搭上那妞,喝酒就跟喝水一样,人
家都是论坛喝的……」

  程宗扬脸上一黑。自己跟雲大妞可是一直小心背着人的,怎么这么快就有风
声传出去了?这小兔崽子的大嘴巴,就欠哈大爷收拾!

  想来想去,也就是自己去城外找雲丹琉那次,吴三桂跟着的事。程宗扬索性
也不进去了,快马加鞭回到住处,把吴三桂叫来询问。

  狗汉奸倒是骨气十足,「肯定不是我说的!程头儿,你可别冤我!」

  「那你怎么跟小兔崽子说的?」

  「我只说程头儿一开口,雲大小姐就把龙鳞盾拿出来了。高衙内问我你去哪
儿了?我说程头儿晚上留在那边,没回来。」

  「幹!你个狗汉奸!我要是康熙这会儿我就把你阉了当太监你信不信!」

  「康熙?谁啊?」

  「别问,问明白了你心里头堵得慌。」

  「我也没说瞎话啊。乱嚼舌头的事我吴三桂打死都不幹。」

  程宗扬都无语了。同样是汉奸,老吴跟老秦差别咋这么大呢?

  「得,这事你以後别提,记住了?」

  吴三桂拍着胸口道:「记住了!」

  程宗扬这边转身走人,那边敖润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小声道:「老吴,程
头儿跟雲大小姐怎么回事?」

  「别瞎打听。」吴三桂异常严肃地说道:「程头儿跟雲大小姐那事——程头
儿不让我说。」

  程宗扬一头撞墙上险些碰死,他转过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两个是专
门来黑我的吧?」

  敖润伸出脑袋,「程头儿,你也在呢?我什么都没问!啥都不知道啊!」

  程宗扬努力辩解道:「我跟雲大小姐——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

  「我信!」敖润爽快地说道:「程头儿,你说啥我都信!」

  程宗扬眨巴着眼看着他。你怎么这么想不开,非要给他们解释呢?瞧,给自
己添堵了吧?

  敖润一脸殷勤,「程头儿,天快黑了,是不是要去雲宅啊?我给你赶车!到
地方我就走,绝不耽误你的事!」

  吴三桂忽然虎躯一震,露出戒备的眼神,低喝道:「有杀气!」

  我是真想把你们都灭口了啊!

  程宗扬杀气冲天,一字一顿地说道:「去个鸟的雲宅!我说了要去雲宅吗?
谁说我要去雲宅了!你为什么叫我去雲宅?把你们的龌龊心思都给我收起来!」

  敖润和吴三桂惭愧地低下头。接着冯源小跑进来,「雲大小姐来了。」

  敖润和吴三桂顿时恍然。

  程宗扬泪流满面,自己跟雲大妞的事真真是一点风声都没漏啊,怎么就弄成
这样了?

  程宗扬哭着说:「你们别乱说啊……」

  敖润、吴三桂和冯源齐齐点头,「我懂!」

  程宗扬擦乾眼泪,毅然走了出去。雲大妞要是听到风声,会从哪个角度砍死
自己呢?横着砍?竖着砍?斜着砍?还是乾脆万刀齐发,把自己剁成饺子馅?

  程宗扬哈哈一笑,「大小姐怎么来了?」

  雲丹琉道:「听说你要去上清观,正好我也要去。」

  程宗扬都想蹿起来一头撞梁上,死了乾净。自己让蛇奴回去传信,她倒好,
还顺路给雲丹琉传了一份。这是多不拿人家当外人啊!

  程宗扬还在努力,「雲老哥答应了?」

  「我跟他说了。他说我刚突破不久,境界不稳……」雲丹琉唇角露出一丝狡
黠的笑意,「眼下拍卖的事完了,正好让我去上清观多住几天,好稳固境界。」

  幹!雲老哥,连你都抢着拆我的台?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雲丹琉催促道:「马上要敲净街鼓了,快走。」

  「我走!」

  程宗扬在心里呐喊:死丫头,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你置下的後宫眼看就捂
不住,马上要散摊子了……

                第四章

  南宫,昭阳殿。

  刘骜从榻上猛然坐起,带起的气流使得榻旁的油灯一阵摇曳。身旁的友通期
惊醒过来,伸手去摸,却摸到一手的冷汗。

  「圣上……」

  刘骜没有作声,只是胸口不断起伏。

  他梦到自己前往上林苑,却看到围墙倾颓,高耸的井干楼化为灰烬,甘露台
的铜柱断折,巨大的金盘掉落在尘埃中。他走进建章宫,偌大的宫殿里一个人都
没有,阶陛下生满荆棘……

  「圣上,你怎么了?」

  刘骜呼了口气,「没什么。」

  他披衣而起,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侍者,中行说掀帷而入,垂手立在一旁。

  刘骜只披了外衣,赤脚在帷帐中走着,脚步时而仓促慌乱,时而零乱迟疑。

  忽然他停下脚步,吩咐道:「传司隶校尉董宣、大司农宁成、散骑常侍朱买
臣、金马门侍诏公孙弘、博士师丹、狄山……」他停顿片刻,然後道:「……还
有中常侍吕闳入宫。」

  中行说道:「这不合适。别见了。」

  刘骜心情正差,闻言顿时沉下脸来,「放肆!」

  中行说道:「深夜宣外臣入宫,又是陛下亲信的朝中重臣,别人会以为宫中
有变。」

  刘骜僵了片刻,最後重重喘了口气,「叫张放来。」

  「行啊。我去吧。」

  「等等。」刘骜改了主意,既然不能招群臣议事,索性出去射猎,排遣一下
心情,「还有江都王太子,他那几条猎犬不错,让他也来。」

  中行说低头看着脚尖,「就张放。」

  刘骜看了他半晌,最後一挥手,「不用你去传诏了。我去找他。」

  「一百期门,一百二十匹马,十二条猎犬,六隻鹰……随侍的中常侍我看一
下……单超今晚不当值,就叫他去吧。」

  刘骜摆了摆手,让他自去安排。

  友通期缠着刘骜道:「人家也要去……」

  「下次再带你去。」

  帷幕後面,鹦奴一边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拿着一件内衣慢慢嗅着,脸
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

  上清观,上院。

  丁字形的小楼内遍布灯火,瓷制的油灯形如美女,一手托着灯盏,顶部衣袖
散开,罩在灯焰上方,将隐有隐无的轻烟纳入袖内。灯侧素雅的纸屏其白如雪,
没有沾染上半点烟火之色。

  忽然一股狂猛的刀风袭来,灯焰霍然一歪,微弱的火苗像是要被吹灭般暗了
下去。但紧接着,一股柔和的劲气化解了刀风,已经几乎熄灭的火苗微微一跳,
又重新变得明亮。

  狭小的静室内刀光闪动,劲气四处纵横,却出奇的没有发出声音。雲丹琉红
衣如火,双眉燕翅般挑起,更显得英气逼人。她手中形制古朴的长刀宛如一条青
龙,在身周盘旋飞舞。在她对面,穿着道袍的卓雲君素手轻抹,仿佛一对玉蝶,
在刀影间翩然掠过,灵巧而又轻盈。然而雲丹琉怒龙般的攻势与玉蝶一触,便化
为徐徐清风。

  雲丹琉刀法施尽,仍无法突破卓雲君的双掌,不由眉头越挑越高。忽然她手
中刀光一凝,刀锋闪过一抹寒光,刀势突然变得缓慢下来。卓雲君面上露出一丝
凝重,她抬手一招,挂在壁上的长剑跃然而出,疾飞过来,然後在指间一旋,迎
向刀锋。

  刀剑相交,发出一声脆响。卓雲君的凤羽剑虽然轻若飞羽,一击之下,却将
那柄青龙偃月长刀逼得倒斩回去。眼看长刀要斩到雲丹琉腰间,雲丹琉一双修长
的美腿猛然一展,脚尖踢在卓雲君腕上。卓雲君来不及握紧,连剑带刀都被踢了
出去。接着眼前红影闪动,雲丹琉一步便跨到卓雲君身前,随即腕下寒光一闪,
一柄短剑流星般刺向卓雲君的腰腹。

  雲丹琉一改大开大阖的刀法,突然施展出贴身近战的手段,倒让卓雲君吃了
一惊。她双手一合即分,一条绚丽的火羽从掌心飞出,然後化为一面火盾,挡住
雲丹琉这一记突刺。

  雲丹琉手中的短剑仿佛刺中一面重盾,难以寸进,锐利的剑锋被烈焰一卷,
甚至几乎有熔化的痕迹。紧接着剑身一瞬间变得火热,她连退两步,将仿佛变成
烙铁的短剑抛到一旁。

  卓雲君好整以暇地轻笑道:「大小姐腿这么长,倒是奴婢失算了呢。」

  雲丹琉唇角挑起,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得意的笑容,然後盘膝坐下。

  卓雲君这才留意到自己身旁两盏油灯已经被雲丹琉带起的劲风扑灭,她欲待
解释,雲丹琉已经闭目入定,静心体会方才那一战的心得。卓雲君只好讪讪地掩
上门,悄然退开。

  程宗扬躺在走廊的地板上,几乎都快睡着了,听到动静才勉强睁开眼睛,打
着呵欠道:「第几场了?」

  「第三场。」卓雲君道:「大小姐学得极快,体悟片刻就能融会贯通。」

  「这意思是过一会儿还要接着打?」程宗扬躺成个大字,长叹道:「雲丫头
真能折腾啊,说是练手,一打起来就没完了……」

  卓雲君轻笑道:「大小姐好武成癖,主子让让她也是应该的。」

  「什么叫也是应该的?」程宗扬不满地嘟囔道:「你是我的侍奴,不是她的
陪练!雲丫头要是把你霸占一晚上,我还用个鸟啊。」

  「不若奴婢去叫凝奴?」

  「千万别!雲丫头路上就在操着心呢。你要把她叫过来,雲丫头妥妥叫她过
去端茶送水。就算不喝,也不能便宜了我。」程宗扬转念一想,「乾脆我还是去
找凝奴吧,你们接着打,记住,这回要多拖她一会儿,打到天亮最好。」

  雲丹琉的声音传来,「好了!来吧!」

  程宗扬叫道:「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多体悟一会儿!」

  雲丹琉提着刀站在门口,鼻尖翘得高高的,「怕你偷吃!」

  「你这一波波的折腾,谁受得了啊!」程宗扬向卓雲君使了个眼色,然後翻
了个身,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无奈地叹道:「得了,我还是睡一觉吧。」

  「睡不成了。」雲丹琉道:「这一场我要和你打!」

  话音未落,长刀霍然劈下,刀锋正对着程宗扬的脑门。程宗扬懒腰刚伸了一
半,就拼命一滚,堪堪躲开刀锋。

  雲丹琉的刀势一往无前,眼看刀光疾落,要将地上的藤席斩开,谁知刀身猛
然一顿,停在席面上方寸许的位置,凌厉的刀气凝而不发。

  「好!」卓雲君不禁赞道:「不过领悟三次就能收发于心,大小姐真是好悟
性!」

  雲丹琉没有理睬她的夸赞,一边对着程宗扬狂劈猛斩,一边道:「让你以小
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到了吧,我才不会霸占她一整晚!」

  程宗扬被她逼得手忙脚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趁着出招的机会,用
力比出一根中指。

  …………………………………………………………………………………

  半夜时分下了一场小雨,雲过雨歇,整个北邙都笼罩在轻纱般的白雾里。

  上清观上院那处三面悬空的小楼浸沐在浓雾中,周围的轩窗全部敞开,丝丝
缕缕的雲雾飘入室内,在人手边缭绕不绝,宛若仙境。

  楼内一角放着一隻红泥小火炉,炉上的铜壶细细的轻沸着。蛇夫人在炉边屈
膝跪坐,仔细沏着茶。

  雲丹琉刚沐浴过,穿着一件淡红的衫子,乌黑的长髮随意挽在脑後,髮梢兀
自滴着水。她一手持杯,轻轻嗅着茶香,卓雲君跪在她身後,用一块淡黄色的海
绵帮她抹乾髮丝上的水渍。

  在她面前跪着一个柔美温婉少妇,正小心地屏息敛视。

  「你就是凝奴?」

  「是。」

  「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

  「哦……」雲丹琉抬起眼,打量着面前娇怯的少妇,然後道:「听说你是有
夫之妇?」

  阮香凝低声道:「奴婢与先夫……未曾圆房。」

  「圆房……」雲丹琉听懂了,接着又问道:「为什么?」

  阮香凝没有作声,只含羞咬住红唇,把头垂得更低了。

  程宗扬在外面叫道:「给我拿浴巾来!」

  雲丹琉一挑眉毛,「没空!」

  外面传来水声,接着房门拉开,程宗扬浑身是水的走了进来。

  雲丹琉脸一红,拿起浴巾劈手扔了过去。

  「打了一晚上,连澡都不让我好好洗——你用得了这么多人服侍吗?」

  「我乐意!」

  程宗扬披上浴巾,左右看了一圈,「我衣服呢?」

  卓雲君在雲丹琉身後比了个手势,悄悄指了指外面。

  程宗扬出去找衣服,阮香凝柔声道:「奴婢与先夫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
之实。直到遇见主人,才被主人收用。主子不嫌奴出身微贱,亲自给奴婢破体开
苞……」

  雲丹琉脸更红了,她咳了一声,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痛吗?」

  阮香凝小声道:「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

  「奴婢当时被主子制住,等奴婢清醒过来,已经被主子开过苞了……」

  雲丹琉先怔後怒,抬掌往案上一拍,「姓程的果然是个无耻小人!竟然这么
卑鄙!」

  卓雲君在旁解释道:「那是凝奴自作自受,怨不得主子。」

  话虽这么说,但身为女子连初夜如何都不知晓,这样的遭遇着实令人怜惜。
雲丹琉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记得了……就像做梦一样,醒来就忘了。只是後来听主子说过几句。」

  雲丹琉恨声道:「这厮只顾自己快活!」

  蛇夫人捧了杯新茶奉上,笑道:「凝奴虽然不记得,可快活一点都不少。我
们这些奴婢里面,能连番泄身的,就要属她了。这可都是主子调教的功劳。」

  「怎么调教的?」

  蛇夫人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主子叫凝奴泄身,她就会乖乖泄身,只要
主子不让她停,她就会一直泄下去。有时半个时辰就能泄十好几次……」

  阮香凝玉颊生晕,羞赧地抬不起头来。

  雲丹琉看着她,眼中的同情渐渐消失,慢慢多了几分讥诮,「你一个黑魔海
的御姬奴,竟然还能做出这么一番无辜之态?好演技呢。」

  阮香凝目光微微闪烁,轻声道:「奴婢虽是黑魔海的人,但平生并未做过什
么恶事……」

  「害了自己亲姊还不叫行恶?」雲丹琉寒声道:「也就是你恶迹不彰,才能
保住性命,否则紫姑娘岂会留你?别以为姓程的是贪图你的美貌,他要是只图你
的姿色,毁去你的神智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话说得重了,阮香凝再矜持不下去,娇躯瑟瑟发抖地俯下身,「都是主子
的慈悲……」

  「你知道就好。」雲丹琉目光一转,不高兴地说道:「人呢?是不是偷吃去
了?」

  程宗扬刚穿好衣服过来,听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能吃的都被你抢走了,
我还去哪儿偷啊!」

  雲丹琉冷笑道:「果然光想着偷吃——我是问你是不是偷偷吃粥去了?早点
呢?」

  程宗扬顿时一噎,然後也吼道:「早点呢?快去拿去啊!」

  卓雲君道:「这边观里是一日两餐……奴婢这便做去。」

  「快些!」

  三名侍奴齐齐应了一声,起身去做早点。

  程宗扬掩上门,小声道:「雲丫头,你别太过分啊。」

  「她们人多,我是新来的,第一次见面,当然要镇住她们。」雲丹琉扬起下
巴,嘟起嘴,「你要觉得没面子,不高兴了,我现在就走。」

  「别!大小姐的面子比我的要紧。」程宗扬笑道:「人都见过了,现在满意
了吧?」

  雲丹琉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想见她们吗?我是怕有人欺负姑姑!」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

  雲丹琉红着脸大声道:「真的!」

  「我又没说是假的。」程宗扬笑眯眯道:「只不过你可能少说了两个字:是
怕有人欺负你姑姑『和你』吧?」

  雲丹琉满脸飞红,勉强道:「才不是!」

  「不是就不是。」程宗扬从背後搂住她,「你看你吧,撒谎的技术太不过关
了,连我都能看出来……」说着用舌尖在她耳垂上轻轻舔了一下。

  雲丹琉身体顿时软了下来,「不要……」

  「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姑姑可比你大方多了……」

  「不行……不……」雲丹琉吃力地说道:「被人看到,我就……我就……」

  程宗扬接口道:「砍死我是吧?随你砍!」

  雲丹琉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我就不活了!」

  …………………………………………………………………………………

  程宗扬陪着雲丹琉吃过早饭,给足了雲大小姐面子。饭後两人在观中漫步,
携手同游。上清观四周风景极佳,可惜今日大雾,无论远处的太白峰还是观侧的
琴音涧,都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个影子,如真似幻,倒是别有一番朦胧的美感。

  从上院的露台往下看去,座落在山腰间的院落隐没在白雾中,只能看到那条
乙字型的回廊,仿佛一道飘渺的天梯在雾中若隐若现。天色尚早,观中的晨课已
经持续了一段时间,颂经声从雲雾中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宁静的安祥之感。

  「她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雲丹琉道:「卓教御是怎么回事?」

  程宗扬凭栏叹道:「都怪我的魅力太强啊。」

  雲丹琉很想给他一刀,「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

  程宗扬坏笑道:「你迟早会习惯我的无耻。」

  雲丹琉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脸却红了起来,于是岔开话题,「她的脚有些
奇怪,好像特别小。」

  「那是紫丫头给她缠过足。把她的脚骨折断,重新缠了一遍。」

  「这么残忍?」

  「这是惩罚。」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不能指望惩罚还要让她舒舒服
服吧?不过话说回来,卓美人儿脚缠过之後只有原来一半大小,就跟玉坠一样,
又小巧又漂亮。」

  雲丹琉一想,不禁毛骨悚然,「你真变态。我又不是没见过缠足的老妇人,
那么醜还说漂亮?」

  程宗扬摇了摇手指,「不要怀疑我的审美。你见过的是那些老人的脚对吧?
你想想就知道了,就算她们没缠过足,那么老还能好看吗?你要见过卓美人儿的
脚,就不这么说了。」

  「天然才是美!」

  「错了。单纯从观感看的话,正常情况下,假的都要比真的漂亮。」程宗扬
道:「比如我这是一句真话,但人们通常都不想听这种真话,他们宁愿眛着良心
说真的比假的更漂亮。为什么呢?因为假话比真话更漂亮。」

  雲丹琉本来想啐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假话一点都不漂亮。」

  程宗扬腆着脸道:「但至少我无耻的样子打动了你。」

  雲丹琉啐了他一口,也无心跟他争辩下去。

  程宗扬挽住她的手,「上面是观洛台,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台上就能看到
洛都。」

  「这么大的雾,能看到什么?」

  程宗扬低声道:「但我们在上面的话,别人也看不到我们了。咦?这是什么
东西?幹!出来散步你还带着刀幹嘛!」

  「怕有人占我便宜!」

  「你也太小看我了!」程宗扬不服气地说道:「你以为带着刀我就占不了你
的便宜吗?」

  两人一边斗口,一边沿着石阶,携手登上观洛台。越到高处,雾气越浓,两
人仿佛置身于雲中,四面八方都是轻烟般的白雾,除了彼此的身影,再看不到任
何东西。

  雲丹琉试着迈了两步,身後的石径已经消失在雲雾中,而前方仍然是一片朦
胧,连平台的边缘都看不清。

  雲丹琉好奇地说道:「这个地方高吗?」

  「高!你可千万小心,万一把我推下去,你以後要再想见我,就得拿勺子捞
了。」

  「真恶心!」

  话虽这么说,雲丹琉却也不敢再乱走。忽然腰间一紧,一双手搂住了她的腰
肢,接着那个无耻之徒带着坏笑的面孔从雾中凑了过来。

  雲丹琉脸上顿时一热,「你幹什么?」

  「我发现你今天脸红得特别多……」

  雲丹琉红着脸扬起脸道:「不行吗?」

  「别人也就算了,可雲大小姐是谁啊?动不动就脸红,那还是你吗?」

  雲丹琉玉颊越发红了。

  程宗扬脸越凑越近,彼此呼吸相闻,忽然道:「你吃的仙草叶子,药力是不
是还没有解?」

  雲丹琉顿时大窘,自己喝醉了酒,把仙草叶片全吃了,以至于情难自禁,实
在是平生抹不去的污点。

  「用你管!」雲丹琉强撑着说了一句,接着惊慌起来,「你要做什么!」

  「我在想,既然从观洛台能看到洛都,反过来的话,洛都的人眼力好一点,
是不是也能看到我们?」

  「我要杀了你……」

  「放心吧,雾这么大,你就是杀了我也肯定没人看到……」

  雲丹琉生怕一不小心从台上跌下去,结果明明站在台上,却一步都不敢迈,
就像被困在最狭小的囚笼中一样,逃无可逃,更避无可避。

  「不要……唔……」

  在程宗扬的魔爪之下,雲丹琉虽然还在勉力挣扎,但她几乎每一下挣扎都要
提心吊胆,更不敢随便把他推开,万一把这个坏家伙推下去,跌得粉身碎骨,自
己可不想用勺子捞他,于是挣扎得越发无力。

  比起雲丹琉的束手束脚,程宗扬可要大胆得多,没几下就把她的衣带解开。
雲丹琉心下一急,手上力度略大,谁知那家伙一个踉跄,就此消失不见。

  雲丹琉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她试着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团雾气。

  「你不要吓我,快出来……」

  浓雾中没有一丝声音,雲丹琉侧耳倾听,却猛然听到崖下有物体飞速跌落的
风声,接着是一声极远的惨叫。

  雲丹琉刚张大嘴巴,忽然一双手把她紧紧抱住,接着那个无耻之徒从雾中钻
出,带着一脸诡计得逞的奸笑,不由分说地强吻过来。

  雲丹琉「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抬脚想踢,最後却紧紧搂住他,生怕他真
的掉下去。

  雾气翻滚着,传来阵阵波动。忽然一条白美的长腿从雾中伸出,宛如玉柱一
样,修长而又笔直。接着一双手扶住她白皙的大腿,将她曲线玲珑的小腿扛在肩
上。

  浓雾中看不清男人的身形,只能看到他一侧肩膀上紧凑的肌肉。他紧紧抱着
那条美腿,身体不停挺动。浑圆而白净的大腿在他肌肉上一滑一滑,来回磨擦,
光溜溜的小腿在他肩上晃动着,脚尖不时绷紧。

  雲丹琉双目紧闭,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她一手拳起,玉齿咬住指背,红唇微
颤着,不时发出压抑的低叫。一双温热的手掌托在她臀下,免得冰凉的岩石沾到
她的肌肤。与此相伴的,是那根硬度惊人而又火热无比的阳具,就仿佛一根又粗
又长的棒子,深深插在她体内,像要撑裂一样,将她的蜜穴塞得满满的,没有一
丝缝隙。

  周围的浓雾涌动着,雲丹琉感觉自己就像飘在雲端,身体仿佛要融化在这片
雾气里。意乱情迷间,他那双手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游走着,从下体到乳尖,再
到臀沟,熟稔地挑逗地着自己身体每一个敏感部位,带来一波又一波快感。

  雲丹琉积蓄的欲望在一刻完全释放出来,不多时,她身体猛然一紧,蜜穴深
处传来一阵抽搐,随即在强烈的快感中一泄如注。

  良久,雲丹琉才从近乎昏厥的高潮中醒转,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他关切
的目光,一股羞意涌上心头,脸颊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热。

  雲丹琉娇嗔道:「你还不起来?」

  程宗扬双手托着她的腰臀,脸上带着坏坏的笑容。雲丹琉刚想推开他,忽然
间脸色大变,接着发出一声惊叫。

  她猛然想起,自己的臀部始终被他抱着,悬在半空,丝毫没有沾到身下的岩
石。刚才那些在自己身上抚弄的手掌,又是谁的?

  「谁!谁在那边?」

  身边传来几声轻笑,山风袭来,雾气略微散开,卓奴、蛇奴、凝奴的身影从
雾中显现出来。

  雲丹琉脸颊顿时涨得通红,「你们……」

  卓雲君俯身施了一礼,含笑柔声道:「服侍主子,是奴婢的职份。」

  雲丹琉不是忸怩的女子,既然已经被人撞破隐私,也没有什么好矜持的,她
起身披上衣物,狠狠瞪了程宗扬一眼,然後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蛇奴道:「主子不小心掉了一隻靴子,砸到投宿的客人,奴婢是给主子送靴
子来的。」

  雲丹琉对卓雲君道:「你呢?」

  「奴婢是给主子送茶的。」

  雲丹琉看着阮香凝,神情不善地问道:「你是送什么的?」

  阮香凝含羞道:「奴婢……是来给主子当茶盘的。」

  卓雲君与蛇夫人掩口偷笑。

  雲丹琉气恼地说道:「笑什么笑!凭什么让你们白看!我也要看你们!」说
着就要逼三女解衣。

  「等等,」程宗扬道:「我刚才扔的鞋子砸到人了?伤的重吗?」

  蛇夫人道:「倒也无妨,就是头上起了一个大包。」

  受伤的是个生意人,昨日来观中祈福,因天色已晚,留宿观中。幸好那靴子
不重,又被山风所阻,只在他额上砸了个乌青的大包。观中的弟子已经给他敷过
药,又安抚了一番,并无大碍。

  程宗扬倒不是矫情到非要去亲自探望致歉,只不过好端端的上院,忽然掉下
来一隻男人的靴子,这事可有点说不清楚,他要再藏着不露面,指不定将来有什
么风言风语。

  程宗扬拿了点礼物过去看望,解释说自己听闻观洛台的胜景,才特意来登山
一游,谁知大雾弥漫,山路湿滑,不慎跌倒,以至于靴子脱落,不意伤人。那生
意人本是道门信徒,在道观受的伤,又得了礼物,也就把这事揭了过去。

  本来事情到此就算完了,谁知事有凑巧,那人与雲家打过交道,竟然认出与
那男子同行的女子是雲大小姐。雲丹琉原本说好留在上院,不见外人,但她刚被
人撞破隐私,实在不想再单独与三女相处,这次非要跟来,结果被认了个猝不及
防。她胡乱打了个招呼,便溜之大吉,一边後悔自己来得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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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南宫,昭阳殿。

  一支细如鼠鬚的画笔移动着,在洁白的丝绢上留下一道道髮丝般的墨痕。

  一个丽人慵懒地倚在象牙榻上,精心妆扮过的玉颊光彩照人。她一手托着粉
腮,皓如霜雪的玉腕上套着三隻手镯,一隻是赤金环,上面的龙凤栩栩如生;一
隻是七宝手镯,镶着水晶、琥珀、珊瑚、珍珠……诸般宝石;还有一隻是碧玉手
镯,镯身像含满汁水一样,翠润无比,通体没有丝毫杂色。

  毛延寿一眼瞥过,立即垂下视线。他重新换了一支画笔,在面前的瓷碟上蘸
了些颜料,绘出三隻手镯的轮廓。丝绢上的人物已经绘出大半,在他细致的笔锋
下,美人雲髻上每一根髮丝都描绘得清清楚楚,上面衔着宝石的凤钗仿佛要破绢
而出,唯有面部的五官还是一片空白。

  那名叫鹦儿的宫人道:「为何不画面孔呢?」

  毛延寿垂下手,恭恭敬敬地说道:「昭仪国色天成,眉若能言,目若能语,
晨如朝花,暮似幽兰,旦夕之间,各有妙态。小的至今留面孔未画,只因未得其
神,不敢唐突。」

  「毛先生说得可真好听。」罂粟女掩口娇笑,袖中掉下一个折好的方胜,落
在画箱内。

  「不敢!不敢!」毛延寿连忙揖手施礼,顺势把画箱盖上。

  「今日就到这里吧。」昭仪小小的打了个呵欠,「天子还没回来吗?」

  罂粟女道:「天子既然去射猎,总要到晚间才回来。」

  「外面下了雨,还射什么猎?」友通期道:「好无聊……」

  「亳州献来千余株菊花,色如白雪,娘娘若是无聊,何不前去赏花?」

  「又是些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看的?」她转念一想,「倒不如采来沏茶。」

  罂粟女唤来宫人,将献来的贡菊尽数采下,清洗晾乾,好留着给昭仪泡茶。

  毛延寿收拾了画具,提起画箱小心告退。

  …………………………………………………………………………………

  「都怨你!」

  程宗扬没想到自己又背了个黑锅,「是你自己要来的吧?」

  「要不是你乱扔靴子,我怎么会被人认出来?」

  看到雲丹琉窘迫的样子,程宗扬不禁心下暗笑,故意逗着她,有一句没一句
地跟她拌嘴。

  两人一边小声吵闹,一边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观内一处小院。雾气还未
散开,隐约能看到院中种着几丛碧玉般的翠竹,白雾在竹叶间缭绕轻旋,平添了
几分远离尘世的幽静与雅致。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雾色中,一个少女侧身坐在廊下,面前摆着
一册经书,正在柔声念颂:「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
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曰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

  雲丹琉没想到有人在这里读《黄庭经》,一时好奇,不由驻足观望。

  雾气渐渐散开,一道淡淡的阳光透过雾气,落在廊下的翠竹上。雲丹琉惊奇
地发现,那女子放在册页上的纤手,竟然像美玉一样,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出日入月呼吸存,元气所合列宿分。紫烟上下三素云,灌溉五华植灵根,
七液洞流冲庐间……」

  伴随着少女清脆的声音,黄庭内景的文字宛如一串玉珠,从她唇齿间流淌而
出。雾气渐散,阳光丝丝缕缕透入庭中,落在那少女髮上、衣上……使她整个人
都变得明亮起来。

  雲丹琉忍不住带着一丝惊叹道:「她是谁?」

  程宗扬心里暗叫不妙,脸色却是分毫不露,他脑袋摇得拨郎鼓一样,「不认
识!也许是观里的客人……别打扰人家,赶紧走吧。」

  虽然不知道那少女的身份,甚至没有看到她的容貌,但雲丹琉凭借女性的直
觉,本能地感受到一丝异样。对于程宗扬的说法,她丝毫不信,「骗人!」

  廊下的少女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一张绝美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即使雲丹琉
身为女子,也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少女盈盈起身,向程宗扬施了一礼,「程公子。」

  程宗扬带着苦笑道:「姑娘你好……」说着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却是被
雲丹琉重重踩了一脚。

  雲丹琉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我姓雲,雲丹琉。妹妹叫什么名字?」

  「奴家姓……」少女犹豫着看了看程宗扬。

  程宗扬立刻接口,「姓友通。友通期。」

  雲丹琉狠狠剜了他一眼,难道人家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让你来献殷勤!

  「你和程公子认识很久了吗?为什么住在观里?」

  「奴是卓教御不记名的俗家弟子。」

  「哦……」雲丹琉意味深长地看了程宗扬一眼,难怪不想让自己离开上院,
这个卑鄙的家伙,竟然还藏了一个人在这里。

  程宗扬旁顾左右,尴尬地打着哈哈道:「这里是药房?药香味真好闻……」

  赵合德水灵灵的美目望着程宗扬,带着几分希冀道:「程公子可是见过奴家
的姊姊?」

  还有个姊姊呢。雲丹琉瞪着程宗扬,醋味几乎冲到鼻子里。

  这都是误会啊……程宗扬一脸蒙冤的悲壮,含糊道:「令姊一切都好。姑娘
尽管放心。」

  少女眼神一黯,目光中那丝希冀渐渐淡了下去。她有家不能回,如今更是连
自己的身份都没有了,只能寄居在道观中,虽然卓教御对她十二分的体贴照顾,
但毕竟是孤身一人在此,总盼望着能见到自己唯一的亲人。

  雲丹琉却是一见到赵合德便心生欢喜,那点醋意顶多对着程宗扬发发,对这
个少女半点也恼不起来,反而是看到她眼中的黯然,不禁生出几分怜惜。挽着赵
合德的手道:「令姊住在哪里?我带你去见她好了。」

  赵合德高兴起来,「真的吗?」

  程宗扬赶紧道:「假的!」

  雲丹琉气道:「她想见自家姊姊有什么不行的?你怎么这样?」

  「她姊姊不方便跟她见面。」

  雲丹琉一脸冷笑地看着他,「在洛都还有你程公子不敢幹,不能幹的?」

  程宗扬挣扎道:「这个……真不行。」

  虽然跟雲丫头连床都上过了,可是赵合德的身份实在太敏感,自己与皇后合
谋,送个假货糊弄天子,这事岂是能随便乱说的?雲丹琉知道没有一点好处,反
而平添麻烦。

  程宗扬正想着怎么应付过去,观外忽然传来一阵马嘶声,片刻後有人擂响大
门,叫嚷道:「快些开门!」

  卓雲君对外宣称在上院潜心修行,观中俗务由弟子沈锦檀代理。听到外面的
客人举止粗鲁,把门闩擂得乱震,大有破门而入的架式,沈锦檀不由皱了皱眉,
示意弟子打开大门,立在门口道:「道门清静地,非请勿入。」

  大门一开,两名护卫打扮的大汉便闯了进来,两人神情急切,见有人立在门
口,当即伸手去推。

  沈锦檀翻起衣袖,卷住一名大汉的手腕,想把他挥开,谁知那大汉身手颇为
不凡,仓促间脚下一沉,竟然把她一拂之力化解乾净。

  山门处嘈杂声不断响起,雾中影影绰绰,涌来数十名与那护卫打扮相同的矫
健少年和雄壮大汉,各自提刀持矛,声势浩大。沈锦檀吃了一惊,如果这些人心
存歹意,只怕上清观今日有难。

  「闹什么呢!」

  一名公子哥纵马过来,他满头大汗,神色惊惶,先把护卫喝退,然後对沈锦
檀道:「这位仙子,我们有人受了伤,还请仙子帮忙,找个乾净的地方。」说着
拿出一隻钱袋,里面沉甸甸的竟然都是金铢。

  「敝观狭小,容纳不了这许多人马。」沈锦檀推辞不受,「况且我等道门与
世无争,诸位若是与人斗殴,还请速速离开。」

  「不是斗殴!」那公子哥赶紧解释道:「我们是来打猎的,昨晚遇了雨,宿
在山上,谁知下山时遇到大雾,敝主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这些人都不
用进来,仙子要嫌他们咶噪,我把他们都赶到山门外面,绝不耽误各位清修。」

  沈锦檀见他说得恳切,不似作伪,也不好把伤者拒之门外,她犹豫了一下,
然後让开道路,冷冷道:「入观不得超过六人。其余贵属还请到山门外安歇。」

  那公子哥一口答应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被几名奴仆搀扶着,一瘸
一拐地走来,他二十来岁年纪,一隻脚包得跟粽子一样,身边四五个奴仆扶腿的
扶腿,托腰的托腰,一个个如临大敌,看上去似乎伤得极重,只不过他脸上倒没
有多少痛意,反而一边走一边笑道:「一点小伤,看把你们急的。这里离洛都也
不远,回去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哪里用得着借别人的道观?」

  公子哥道:「主上,我求你了!昨晚淋了一夜不说,这一路我们都摔了三匹
马了,要走也要等雾散了吧?」

  年轻人一笑,他被几名奴仆架着,几乎脚不沾地,倒还有闲情去看门上的匾
额,「上清观……这地方听说不错啊。」

  赵合德怕被人瞧出底细,原本在上院深居简出,但时间一长,戒心也淡了,
问道之余也帮观里做些杂事,打理丹药,照顾伤患。听说有人跌伤,她便拿了些
药剂,过来帮忙。

  那些奴仆众星捧月一般,把那年轻人抬到榻上,面上满是忧惧,动作小心翼
翼。赵合德还以为他是一条腿断了,也不禁有些担心,等解开包扎的布条一看,
那人腿上好端端的,脚踝好端端的,连脚背也好端端的——就是有根脚趾似乎踢
到石头,略微红肿了些。

  赵合德拿着药物哭笑不得,这点红肿连伤势都算不上,那些奴仆偏要摆出郑
重其事的模样。她起身刚要开口,却发现院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那些奴仆像被
人施了定身法一样,一个个木着脸,默不作声,宛如木雕泥塑,只有那个年轻人
躺在软榻上,双眼直勾勾看着她。

  赵合德神情冷了下来,这种目光她自小便见过许多,什么落马受伤,分明是
这年轻人的恶作剧。

  旁边一个奴仆咳嗽了一声,提醒道:「主上,非礼勿视。」声音又尖又细,
让人一听,不由从心底泛起一股别扭。

  年轻人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惨叫一声,却是那个小美人儿把他腿扔了下
来。

  旁边的泥塑一瞬间都活了过来,纷纷涌上去叫道:「主上!主上!」

  赵合德转身就走,刚才那名说话的奴仆却拉住她的衣袖,尖声叫道:「你不
能走!」

  赵合德带着一丝薄怒道:「放手!」

  「你若走了,这事怎么说得清楚?」那奴仆跳着脚道:「万一主上受了伤,
是你死还是我死?」

  「无赖!」

  「我哪点儿无赖了?别以为自己长的有几分姿色就了不起!告诉你!漂亮女
人我见得多了!就你这样的,在汉国撑死也就排个前三名!前三名很了不起吗?
把你脑袋砍了都抵不上我们主上一根脚趾头!」那刁奴越说越嚣张,「先验伤!
要是主上没事,咱们再说旁的!」

  「哟,这么热闹啊。」程宗扬听到里面吵闹,想着多半是有人不开眼,居然
敢纠缠赵合德,英雄救美这事,自己最喜欢幹了。他一边施施然进来,一边往屋
内瞟了一眼,接着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一屋子全都不是外人啊,受伤躺在榻上的是刘骜,那公子哥是富平侯张放,
旁边站的是单超、徐璜、唐衡,扯着赵合德衣袖的是中行说。一个天子,一个侯
爷,三个中常侍,就中行说身份差点,那也不是善茬。

  程宗扬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东窗事发!这是找上门来了!

  「都住手!」刘骜喝止众人,自从赵合德进门,他眼睛就没往别处转过,一
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小美人儿,然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是谁?」

  程宗扬心念电转,天子还不知道赵合德的身份?这是偶遇,不是专门来抢人
的?但他心刚放下去,就又提了起来,即便刘骜不知道赵合德的身份,索要一个
女子入宫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要真把赵合德带回宫里,那就热闹了。假的赵合德
在昭阳宫里住着,这边又去个真的,她的飞燕姐姐非要崩溃不可。

  程宗扬当机立断,「这是臣……程某的小妾!程某见过主上。」

  「是你?」刘骜这会儿才看到程宗扬,听到是他的小妾,眼中不禁闪过一丝
失望,随即又看向程宗扬身後,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个呢?」

  程宗扬不用看就知道他指的是谁。对于性喜游猎的刘骜来说,身高腿长,英
姿飒爽的雲大小姐,吸引力恐怕比国色天香的赵合德还大。这会儿已经是骑虎难
下,自己已经背了赵合德这个天雷,也不怕再多背一个。

  顾不得众人惊羡的目光,程宗扬果断道:「那个也是。」

  刘骜怔了一会儿,然後哈哈一笑,「程大行好艳福啊。」

  程宗扬心头一沉,刘骜这种笑容他再熟悉不过,天子外宽而内苛,他这么一
笑,已经把自己忌恨上了。

  赵合德不知道其中的关系,但她乖巧地站在程宗扬身後,避开了那个年轻人
的目光。

  刘骜虽然在笑,那笑容却仿佛僵在唇角。他以为自己身边的飞燕、合德已经
是天下绝色,不意山野间偶遇的美人儿,竟然有着不逊于自己后妃的倾城之色。
尤其是刚才那美人儿给自己解绷带时的温柔举止,真如仙子一般……姓程的不过
一个商贾,花钱买来的六百石微末官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单超神情木然,一言不发。徐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中行说的
白眼都快翻到脑门上,最後唐衡硬着头皮道:「主上累了,你们先下去吧。」

  程宗扬借坡下驴,赶紧告辞。

  刘骜一笑,「歇歇也好。」

  程宗扬一颗心直沉到谷底,昨天出门忘了让老匡卜一卦,谁知乐极生悲,赵
合德左躲右躲,还是被刘骜惦记上了,看来这一趟麻烦不小。

  …………………………………………………………………………………

  「你的小妾怎么会在观里?」中行说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道。

  「昨日我带家眷来上清观游玩,在观中留宿。我那小妾略通歧黄,听闻有人
受伤,过来帮忙,并非有意冲撞圣上。」

  「你那小妾多大年纪?」

  「十……六?」

  「何时所纳?」

  「两月之前。」

  「姓名?」

  「……友通期。」

  「哪里人啊?」

  「洛都本地人氏。」

  观内的静室此时如同审讯室,中行说据案而坐,一手拿着墨笔,一手拿着木
简,一边问一边记录。徐璜和唐衡分坐左右,一个木着脸看着天花板,一个闭着
眼睛,如老僧入定。两人都很看不惯中行说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两人心里都
跟明镜一样,中行说这副嘴脸其实是在向程宗扬暗示——赶紧把那个友通期献给
天子。一个妾侍而已,留着徒生祸患,献予天子可是奇货一件。

  奈何程宗扬就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原本挺明白一人,这会儿硬撑着就是
不鬆口。徐璜不想让这株摇钱树倒了,一时想着怎么说服程宗扬让出爱妾,遂了
天子的心意,众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一时又想着小程也不容易,两个俏生生
的小妾,让天子看一眼就没,这也实在说不过去。再说天下的美女太多了,天子
真把人带回宫,说不定两天就腻了,何苦坑了人家小程呢?怎么找个说辞,劝劝
天子,不伤天子体面地把这事抹过去。

  徐璜这边左右为难,满心都是煎熬,旁边的唐衡也不轻鬆。君夺臣妾这种事
情,他是十二分的不赞同。就算程宗扬是个为了谋官不择手段的无耻之徒,他也
不能忍受天子做这种荒唐之事。问题是中行说,他倒像是什么都肯幹。

  「另一个呢?」

  程宗扬装糊涂道:「谁?」

  「你後边那个。」

  程宗扬这会儿是真後悔了,雲丫头的事自己捂都捂不过来呢,这会儿偏要被
人问个底儿掉。

  「我能不说吗?」

  中行说寒声道:「你想欺君吗?」

  程宗扬一脸无辜地说道:「这不是公公闲来无事,跟我聊天吗?难道方才那
些话,是天子问的?」

  「多新鲜啊。」中行说一脸鄙视地说道:「我一个阉人,问你小妾幹嘛呢?
吃饱了撑的?这点眼力价都没有,你还当官呢。我要不是被阉了,当什么官不比
你强!」

  「公公的意思是,刚才那话是圣上问的?」

  「就你那手艺还想挖坑让我跳?」中行说冷笑道:「你怎么想的我管不着!
你要敢瞎说我就告你诽谤!听好了——我可没那么说!明白了吗?」

  「明白了。那我就不答了。」

  「你——」

  徐璜咳了一声,「圣上出行,安危系于我等一身,问得细了一些,程大行应
该能理解吧?」

  「不理解。」程宗扬道:「天子的安危跟我小妾的闺名有什么关系?」

  「话不是这么说。」唐衡打圆场道:「山中偶遇,我等也没有旁的用意,就
是与程大行闲聊几句,程大行不必放在心上。」

  「闲聊就好。」程宗扬笑道:「聊什么不是聊呢?」

  中行说阴阳怪气地说道:「那就聊聊你那个小妾吧。」

  「你一个太监,跟我聊小妾的话题,你觉得能聊到一块吗?」

  中行说道:「我就乐意聊这个!」

  「你乐意我不乐意,换一个!」

  「你那小妾叫什么名字?」

  「我今年二十六了。」

  「你那小妾多大年纪?」

  「我今早喝的粥。」

  「你那小妾是哪里人氏?」

  「我今早不小心跌了一跤……」

  「行了,行了。」唐衡拦住两人,唉声叹气地说道:「就这么着吧。」

  徐璜也道:「散了吧,散了吧。程大行也不是外人,咱们改天再聊也是一样
的。」

  「哟,就你们两个会做人,把我夹中间里外不是人是吧?德性!」中行说一
甩袖子,起身走人。

  唐衡和徐璜有心遮掩,中行说可没有替程宗扬隐瞒的义务,回去添油加醋那
么一说,天子的脸色当场就冷了下来。

  刘骜面无表情地把木简扔到一边,「昨日雲台书院的师丹上了一份奏疏,好
像提到算缗?回去把它找出来。」

  中行说躬身道:「诺!」

  刘骜自言自语道:「那些商贾为富不仁,于国无益,是该好好整治了。」

  …………………………………………………………………………………

  洛都风雲变幻,给这座帝京带来一丝不祥之感。尤其是入冬以来,物价一路
飞涨,数日之内,市面上百货的价格都提高了两成以上。

  物价腾贵,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商人,但洛都商贾同样满心忧虑。就在近日,
一则流言在京中暗中传播——据说朝廷正在商议针对商贾开征算缗。至于算缗的
内容则是五花八门,有的说征收实物,值八取一,如果有八件货物,就有一件必
须缴纳给官府;有人说车船另计,比寻常的算缗还要高上一倍;还有人说,这次
的算缗规模空前,朝廷很可能不收实物,而是收取钱铢。

  随着流言的传播,商贾们未雨绸缪,开始大量聚敛钱铢,推波助澜之下,物
价愈发高企。

  另一条震动洛都的,则是雲家覆没的消息。与流言不同,雲家产业的易手都
是公开的。各处田地、店铺纷纷改换名号,尤其是雲家名下的田地大量转让,让
那些没有赶上竞标的商贾捶胸顿足,後悔当初没有给雲家借款,错过了瓜分雲家
的盛宴。

  然而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角落里,洛都最大的几家草料场悄然易主。即使
有心人去打探内幕,也会发现新换的东家五花八门,有来自晴州的商人,有入驻
洛都不久的车马行,有舞都来的富商,还有在晴州赫赫有名的泾溪马场。

  「奇怪,」齐羽仙皱眉道:「莫非他们有什么大动作?」

  「没什么奇怪的。」闻清语道:「上次我们夺走雲家那批金铢,雲家为了筹
款,向洛都的商贾借了高利贷,我略微计算了一下,雲家前後损失将近二十万金
铢。他们拍卖掉这批产业看似价格惊人,但大都用来当场偿还欠款,真正拿到手
的金铢并不多。」

  旁边一个黑衣人道:「雲家也是断臂求生。不然他们抽空了别处的资金,勉
强支撑下来,整个雲家也成了空架子,说不定风一吹就倒了。」

  「洛都这些商贾都是吸血的蚂蟥,雲家这回若不是让出重利,而是拿出钱铢
还款,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黑暗中有人说话,却是西门庆的声音。

  「不必管他们。」剑玉姬淡淡道:「金铢只是工具,而非目的。若是一味求
财,聚敛的金铢再多,也不过是个守财奴,不足为惧。」

  齐羽仙笑道:「怪不得仙姬对姓程的挣钱总是这么大方,从不去挡他财路。
还有意削弱雲家,助他敛财,是想让他把心思都放在挣钱上吧?」

  「会挣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会花钱。」剑玉姬道:「他若是只进不出那就
好了。」

  闻清语道:「算缗之事,我们便不再插手吗?」

  「钱财无非是身外之物,莫忘了我们要找的是什么。」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後,剑玉姬的声音响起,「严君平那边的事如何了?」

  西门庆的声音道:「眼下已经找到最关键的琉璃天樽,只差最後一处地点,
就可以大功告成。」

  齐羽仙冷笑道:「最後一处地点你找到了吗?」

  西门庆没有理会她,只对剑玉姬道:「只要把严君平抓出来,拷问出最後一
处地点,神教至宝就可以重见天日。若仙姬同意,我亲自带人去!」

  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後道:「年关将近,大祭之事绝不能再拖了。诸位,好
自为之。」

  众人纷纷应道:「明白。」

  西门庆暗暗鬆了口气,他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骗取了严君平的信任,从他
手中拿到宝物的线索。谁知一路找下来,却是步步荆棘,岳贼像是根本不想让人
找到他的宝藏,好端端的线索说断就断,而且寻找的过程中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味
道,具体如何西门庆也说不上来,但好像那家伙一直嘲笑自己似的……

  这种感觉实在不好,眼看大祭的期限越来越近,西门庆也顾不上矜持,开口
向剑玉姬求援。眼下剑玉姬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没有再催促自己,便是已经答应
出手了。

  对剑玉姬,他还是颇有几分信心的。郭解、剧孟、朱安世纵横一时,却连对
手未曾找到,便在无形之间纷纷铩羽。如今偌大的汉国都被她摆布在指掌之中,
其他人即便智谋用尽,也只能为她作嫁衣。

  这等手段,让人不能不服。西门庆此刻便满心佩服地看着那个优美的身影。
这女人确实了不起——虽然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

                第六章

  通商里程家宅院内,冯源递过账本,唉声叹气地说道:「这是舞都昨晚送过
来的。程头儿,咱们挣的钱不少,可花得更快,这挣钱的速度怎么也赶不上花钱
的速度啊。」

  「做生意,当然要有进有出。」程宗扬道:「我们花钱,是为了挣得更多。
只进不出,那是貔貅。」

  程宗扬匆匆看了一遍账目,指着其中一项道:「七里坊的收入上个月怎么突
然涨了这么多?」

  冯源道:「宁太守高升,不光舞都,周边几个州郡的豪强都鬆了口气。游冶
台趁机搞了个什么秉烛游,吸引了附近州郡的富户,连带着七里坊的生意也一下
子火爆起来。」

  程宗扬看完账本,默默记了一下数字,然後道:「账本这边不留了。瑶夫人
那边有一本就够了。」

  冯源答应一声,接过账本,也没有看到他如何施法,只不过手一抖,账本便
燃烧起来。

  程宗扬笑道:「冯大法,你这火法越来越熟了啊。」

  「我问过匡神仙,他说我以前总待在晴州,晴州那地方三面环海,水火不相
容,专克我这火法。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我这一挪地方,立马就活了。」

  「匡大骗还真有一手?回头让他给我卜一卦,看我这个月运气怎么样。」

  说笑间,敖润进来道:「毛先生回来了。」

  程宗扬精神一振,「赶紧让他进来!」

  程宗扬从上清观回来,便一直等毛延寿。友通期如今正受宠,刘骜连晚都宿
在昭阳宫内。毛延寿每日清晨去宫中为昭仪画像,下午再带出消息。自己虽然在
宫外,也能对宫中的情形了如指掌。眼下自己刚刚得罪天子,宫里的动态更加重
要。万一天子在宫中大发雷霆,要拿自己开刀,自己好歹还有时间逃命。

  毛延寿出宫时似乎十分匆忙,衣袖和前襟沾着花花绿绿的颜料,都没来得及
清洗。

  程宗扬道:「还没有画完吗?不急,你尽管慢慢画,画上一年都行。」

  毛延寿打开画箱,从夹层里取出一隻折好的方胜,一边苦笑道:「属下已经
画了六幅,便是用来作屏风也尽够了。再画下去,不知道找什么由头才好。」

  「由头还不好找?你乾脆画十二幅,给昭仪作本挂历。还不行,你就给她作
本台历。」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接过方胜。毛延寿是往来宫中传递消息必不可缺的一环,
但他不希望毛延寿知道太多,因此双方传递消息都是用手写,而不是口耳相传。
这方胜是罂奴用特殊手法折成,若是不知诀窍,就算撕成碎片也拆不开。唯一的
麻烦是罂奴和友通期会写的字加起来也不比敖润多几个,好在她们旁边还有一位
女傅,才没落到空有消息无法传递的窘境。

  打开方胜,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天子遇刺」四个字。程宗扬瞳孔一缩,一
目十行地看完,才知道刘骜是自作自受,以天子之尊,非要亲自去审问犯人,结
果被「郭解」夺剑挟持,逼他承诺不诛连家人,然後举剑自尽。

  程宗扬良久长叹一声,郭解那名追随者连名字都没留下,但身处囚笼仍有勇
力劫持天子,事後慷慨自尽,不留半点把柄,不仅侠义过人,更可谓智勇双全。

  按照正常发展,朝廷误会郭解已死,天子又亲口允诺放过郭解族人,此事算
到此为止,等于用他一条性命换取郭解满门的平安。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堂堂天
子竟然还不如他们这些市井之徒守信重诺,刚逃出生天便出尔反尔,下令诛杀郭
解全族。

  这会儿程宗扬也弄明白了,说起来自己真是点子够背,正赶上刘骜心情最差
的时候摊上赵合德这事。眼下虽然硬顶过去,但依着天子的德性,铁定不会就这
么放过自己。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宗扬把方胜丢给冯源。冯源双掌一合,指缝间飘起一股青烟,再打开手掌
时,那隻方胜已经化为灰烬。

  毛延寿小心道:「家主若是无事,小的先告退了。」

  「暂时辛苦一段吧,」程宗扬道:「过了这几日,给你放假,让冯大法带你
到舞都画美女去。」

  「不敢,不敢。」

  程宗扬想了想,还是拿出一封信笺,「明天把这封信带进去。」

  「是。」毛延寿接过信笺,躬身退下。

  程宗扬心下郁闷,好端端的,被天子那么横插一杠子,上清观他是不敢再待
了,更不敢把雲丹琉和赵合德留在观中——天子还没走呢,他把两个小妾扔在上
清观,拍拍屁股走人,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索性一并带回洛都。

  雲丹琉虽然不高兴,但也知道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只不过程宗扬想把赵合德
带回家,压根儿没门。雲大小姐半路就把人拽走了,迳自带着赵合德去了雲家在
城外的庄子,也是雲家仅有几处没有变卖的产业之一。

  那封信是赵合德写给姊姊的。坦白地说,程宗扬真不想送。可赵合德眼下连
身份都没有了,跟自家姊姊说句话这么点小小的心愿自己都满足不了,未免太不
人道。

  程宗扬头痛地揉揉额角,左思右想也找不出辙来,索性道:「叫老匡来一趟
吧。真得让他给我好好算一卦了。」

  程宅与鹏翼社同在通商里,不到一盏茶工夫,匡仲玉便即赶到。他年轻虽然
不老,但吃的这碗饭,打扮得倒是苍颜皓髮,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

  匡仲玉一手捻着鬍鬚道:「是占筮?还是卜卦?」

  「拣你拿手的。」

  匡仲玉鬆了口气,随即换上笑脸,「那我给你批一八字吧。」

  匡仲玉的转变也太快了,程宗扬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合着占卜那些,你
也没谱?」

  「甭说了,那些都不好使。批八字我多数倒是能圆过来。」匡仲玉显然对当
年的遭遇还心有余悸,只拣自己拿手的说。

  老匡都这么坦白了,程宗扬也只好直说:「没有。」

  「没有?」

  总不能跟你说我是公元後吧?

  「我们盘江不讲这个,八字没记住。」

  匡仲玉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要不……我给你摸个骨?」

  「别!我又不问富贵,就问问这坎能不能过去。」

  「早说啊!我还当你批终身呢……这个好办!」

  匡仲玉从袖子里抽出一隻竹筒,「哗哗哗」用力摇了几下,「来吧。」

  「抽签啊?」

  「要不还怎么着?我给你测个字儿?我得先说啊,测字我可没准。」

  「得了,就这个吧。」

  程宗扬随手抽出一根竹签,还没看清楚,匡仲玉便拍案叫道:「你这是上上
签啊!」

  「是吗?」

  「废话!我这筒里就没别的签……我给你瞅瞅啊。」

  「上上签还瞅啥啊。」

  「外行了吧?这里面道道多了去了。」

  匡仲玉煞有其事地拿着竹签,端详良久,然後道:「这签上的意思吧,我猜
呢,你是有一坎儿……」

  「这还带猜的?」

  「大家自己人,我当然要把话给你说明白,难道我还要跟你说,我这是怎么
怎么算出来的——我能蒙你吗?」

  「我真是闲的……」程宗扬对他这算命的手艺已经没啥指望了,「别兜圈子
了,赶紧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这签上的意思吧,你怕是得死一回。」

  「你家的上上签还有这么惨的?」

  「别急啊,後面还有呢。这签上有转机。能解。」匡仲玉道:「只要过了这
坎,就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比没坎还顺畅——能不是上上签吗?」

  程宗扬都没力气跟他扯了,直接道:「怎么解?」

  匡仲玉捻着鬍子斟酌良久,盯着那竹签又是横眉又是竖眼,最後道:「我也
不坑你,实话实说——没看出来。」

  程宗扬心里当时就堵了,有解法你看不出来,合着我这一回得真死?

  匡仲玉心虚地说道:「要不我再给你卜一卦?」

  「免了。」程宗扬黑着脸道:「卜一卦说不定我还得再死一回。」

  匡仲玉把签筒一收,「你这也是病急乱投医,算命的事能作得了准吗?我跟
你说啊,人的命,天注定,算不算都那么回事。人啊,就那么回事,你把心放宽
些,该吃吃,该喝喝。」

  被一个算命的这么教训,程宗扬也算开眼了。正想赶紧把匡大骗打发走,徐
璜派了个小黄门传话,让他去宫里一趟。

  匡仲玉掐指一算,「这得去!」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有意外之喜!」

  …………………………………………………………………………………

  「天子刚刚回驾。」徐璜低声道:「气色很不好。」

  「还为上午的事?」

  徐璜微微点头。

  「至于吗?」程宗扬牢骚道:「一个天子,怎么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徐璜吓了一跳,赶紧扑过去掩上门,回头道:「这哪儿是女人的事?圣上恼
的是你驳了他面子——圣上刚秉政没多久,最在乎的就是这个。」

  「我把小妾送给他,让他吃我的剩饭,他就有面子了?」

  「你啊……」徐璜也没奈何,只好透出消息,「你心里有点数。过几日你多
半会被打发出去,到远郡当个郡丞。」

  程宗扬心下一沉,自己的大行令在洛都虽然是小官,但处于风波核心,朝中
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一旦外放郡丞,只能给太守当个
副手,遇到个强势点的主官,自己买官的钱就等于白花了。

  「什么时候?」

  「眼下诏举在即,朝中不会动人。等诏举之後,肯定要任免一批官员。」

  诏举差不多要折腾一个来月时间,加上例行的交接手续,大概还有两个月。
程宗扬心头微鬆,到时候算缗令的推行也应该见分晓了,即使天子不提,自己也
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

  徐璜是天子亲信,能透出风声已经很厚道了。程宗扬也不多说,悄悄塞了一
叠钞票,便即告辞。

  匡仲玉说的「意外之喜」连毛都没有,程宗扬也死了心,就当匡仲玉是放屁
得了。左右入宫一趟,老徐这边没指望,程宗扬心一横,乾脆去找蔡敬仲。

  …………………………………………………………………………………

  蔡敬仲似乎正打算出门,见他过来,随即屏退左右,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一
丝笑意,「晨间的事,你幹得很好。」

  程宗扬一阵尴尬,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己上午幹的事,这会儿
宫里都传遍了。

  「时机选择得很恰当,理由也很过硬。」

  程宗扬被他夸奖得莫名其妙,只好打着哈哈道:「你这是要出门?不耽误你
的事吧?」

  蔡敬仲道:「不妨,就是去收些钱。」

  「什么钱?」程宗扬警觉道:「你借的钱还没还清吧?」

  「前几天他们借的钱到期了。我把利息都给他们结清了。」

  程宗扬欣然道:「这就对了。你把钱还给他们了?」

  「他们不肯要。反而打算多借给我一点。」

  「……他们是猪油蒙了心吧?」

  「谁说不是呢。」

  程宗扬没想到蔡敬仲竟然跟自己站到一条战壕了,只不过他就感叹这么一句,
然後就没下文了。

  程宗扬左思右想心里都不塌实,「大哥,咱能不收吗?」

  蔡敬仲摇了摇手,「你可能不明白,自打我把利息给他们付清,就不是我要
收,而是他们非要硬塞的事了。我要不收,那便是得罪人了。大伙都是宫里作事
的,厚此薄彼怎么成?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程宗扬真是服了,你还有脸说做人?洛都的城墙都没你脸皮厚吧?

  「你幹嘛不拦住他们?」

  蔡敬仲奇怪地说道:「宫里人大多过得清苦,难得有条发财的路子。我幹嘛
要断人家的财路?」

  「他们只看着利息,本金呢?」

  蔡敬仲更奇怪了,「他们图的是利息,还要什么本金?」

  程宗扬张了张嘴,硬是没找到话说,老蔡说得太有理了,存高息的不都指着
吃利息吗?谁想过本金的事?

  但就这么走了程宗扬又不甘心,老徐刚帮了自己一把,放着老蔡这么坑他,
自己良心实在过不去。

  见他不开口,蔡敬仲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皱着眉思索半晌,像是有什么事十
分为难,最後才叹了口气。正当程宗扬以为蔡敬仲终于良心发现,却见他勉为其
难地从袖中拿出一道黄绫长卷。

  「既然来了……这个你也看看吧。」

  程宗扬莫名其妙,接过黄绫打开一看,却是一道写好的诏书,上面的内容简
单粗暴,杀气逼人:鸿胪寺大行令程宗扬,实为赵逆刘彭祖羽翼,又与逆匪郭解
勾结,图谋不轨,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着令即刻锁拿入狱,凌迟处死,家眷没
入宫中。钦此。

  程宗扬犹如五雷轰顶,还一门心思想着救别人呢,谁知自己大难临头。诏书
都拟好了,自己还傻乎乎一头闯进宫,这是自投罗网啊!自己早该知道,匡大骗
压根儿就不靠谱!这算哪门子的意外之喜?意外是有了,喜呢?这孙子八成是算
错了,自己的死劫在这儿呢!

  程宗扬赶紧往後看,幸好诏书上还没有用玺,自己还有时间逃命。

  「天子太狠了吧!怎么一点风声没有就直接给我判死刑了?」程宗扬气急败
坏地叫道:「老徐怎么不给我透个信呢?」

  蔡敬仲道:「我拟的。还没来得及给他看。」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大哥,你啥意思啊?」

  说着程宗扬福至心灵,老蔡一向不走寻常路,是不是他看自己得罪了天子,
特意放出大招,给自己脱罪的?不过这逻辑在哪儿呢?想不通啊。得,老蔡的思
维一向是天马行空,自己也别猜了,直接问吧。

  「有你的!」程宗扬笑道:「汉国没有凌迟吧?你故意这么写,是不是想让
天子能够反省,不再找我的麻烦?」

  「对了,没有凌迟。」蔡敬仲拿起笔,把「凌迟」二字抹掉,郑重其事地改
成「腰斩」,又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夷三族。

  程宗扬看着他笔走龙蛇地写完,怔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大哥,你真想
让我死啊!」

  「胡说!我要想让你死,还会给你看吗?」蔡敬仲道:「也是你赶上了,我
本来准备一会儿去见天子,给诏书用玺。趁天子正在火头上,把事情办妥。」

  蔡敬仲见程宗扬听得愣神,特意解释道:「你看,这诏书里其他文字都无关
紧要,唯有这句『家眷没入宫中』是点睛之笔,天子一看,肯定会同意,至于罪
名是什么,根本就不重要。」

  「等会儿!」程宗扬拦住他,蔡敬仲虽然解释得很清楚,但自己关心的根本
不是这个好不好?

  「你本来没打算给我看是吧?」

  「没关系,」蔡敬仲安慰道:「诏书一发下来,我就会去找你。」

  「等诏书发下来你再找我?你还是想让我死啊!」

  「有半个时辰,足够逃命了。」蔡敬仲道:「我行李都准备好了,见面就能
走。不耽误。」

  程宗扬感觉蔡敬仲就是那天马,在自己脑门上毫无规律的自由瞬移,每一脚
都踩得自己眼冒金星,凭自己的智商,永远都不知道他下一脚会踩在哪儿。

  他跟傻瓜一样问道:「去哪儿?」

  「去江州啊。」蔡敬仲道:「诏书一发下来,你就能走了。我这边呢,钱也
收得差不多了。我算过日子,现在走的话,赶在年前到江州,正好不耽误实验室
的事。」

  程宗扬这回终于是真明白了,他二话不说,先吐出一口老血,「合着为了不
耽误你实验室的事,你就给我判了个死刑?!」

  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实验室的事可耽误不得,一定要引起重视。」

  能不重视吗?我都快凌迟加腰斩了!程宗扬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扒出
来让他看看,「大哥,你行李都准备好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准备好了没有?」

  蔡敬仲一摆手,「那些都不重要。」

  哎妈,就你的实验室重如泰山,我这边的事全是浮雲对吧?

  「翻倍!」程宗扬毅然道:「从这个月开始,只要我耽误一个月,实验室的
资金我就给你翻一倍!」

  蔡敬仲仰脸想了想,「你有那么多钱吗?」

  「有!我就是死,也给你挣出来!」

  「一个月两倍,两个月四倍,三个月八倍……」蔡敬仲提醒道:「若耽误到
明年五月的话,你投入的资金就相当于汉国一年的赋税——你要付清这笔钱,只
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说道:「真要拖到明年五月,我就夺了天子的鸟位,到时
候我把一年的赋税全批给你!」

  蔡敬仲目露深思,似乎觉得他这个想法不错,比起跑到江州白手起家,主公
若能篡位显然是一个非常富有效率性的选择。

  「求你了!」程宗扬几乎声泪俱下。

  自家主公都说到这份上了,蔡敬仲只好收起诏书,勉为其难地说道:「那就
再等等吧。」

  …………………………………………………………………………………

  程宗扬好说歹说,总算把蔡爷稳住。从宫里出来,他抹了把冷汗,心下充满
死里逃生的庆幸感。匡大骗虽然不靠谱,但那根上上签还真没白抽,自己可不是
死了一回吗?要不是蔡爷高抬贵手,自己今天就彻底栽了,说不定死到临头都不
知道怎么死的。

  入宫不到一个时辰,程宗扬已经心力交悴。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介凡
人,相比之下,蔡爷那思绪就如同浩瀚星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闪亮的会在哪
儿,随便来点灵感,就够自己搭上半条命的。

  他正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安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不经意间,一辆油壁香车
从车旁驶过。

  这会儿刚过酉时,路上车马极多,那辆马车毫不起眼,可它经过的刹那,程
宗扬心却猛地提了起来。那车上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气,如兰似麝,程宗扬踏入坐
照境之後,六识敏锐性大为提升,那香气不多不少,正好能被自己闻到,而且极
为熟悉,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一个人。

  江都王的太子妃成光!自己还见过她的光屁股呢,能不记得吗?问题是她怎
么会在这里?

  程宗扬心头疑雲大起,成光与黑魔海的关系不清不楚,刘丹伏诛之後,江都
王太子刘建入嗣的可能性大升,至少也是最具竞争力的人选之一。有时候程宗扬
也不得不佩服剑玉姬心思够野,篡位这种事自己光是用嘴说的,人家是真敢幹。
黑魔海的操作一旦成功,刚才差点让自己腰斩的诏书,一天能赏自己一百道都不
带重样的。

  那是一辆单人马车,形制十分低调,这就更奇怪了。成光可是诸侯王的太子
妃,这么低调是想幹什么?

  「跟着前面那车。」

  敖润催车上前,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的马车。

  程宗扬的疑心果然不假,那辆香车没有回江都王邸,而是在城内绕了一圈,
然後直趋北门。

  程宗扬的马车停在路边,看着那辆香车越驶越远。跟着卢五哥混了这么些日
子,程宗扬早已今非昔比。车上的人虽然做得隐密,却瞒不过他的耳目,方才那
辆车在客栈前略一停顿,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人。

  程宗扬盯着那处客栈,吩咐道:「回去看谁在,来几个人。」

  敖润答应一声,立刻催车返回。

  程宗扬黏上鬍鬚,稍等片刻,然後看准机会,跟在几名住店的客人身後大模
大样地进了客栈。

  那丝香气已经淡得微不可闻,他循着香气上了楼,却看到两名黑衣人在走廊
里守着。

  程宗扬毫不停顿地上了三楼,接着穿窗而出,狸猫般攀在檐下,找到两名黑
衣人看守的房间位置。

  室内坐着一名儒服老者,还有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程宗扬眯起眼睛,那女
子已经摘下兜帽,露出的面孔果然是成光,和她交谈的儒服老者自己居然见过,
赫然是当日月旦评上那名主持。程宗扬还记得他是石室书院的副山长,严君平的
副手,同样也是洛都的士林名宿:魏甘。

  成光拿出一个发黄的皮卷,「没想到会藏在东观的古松下面,我好生费了一
番手脚才找到。」

  魏甘道:「岳贼最是狡诈,不光把宝物分为八处,用途和埋藏的地点还各自
分开,其间各种掩人耳目,欲盖弥彰,用尽了障眼法。好在这已经是第七处,再
有一处便可功德圆满。」

  成光道:「岳贼越小心,越说明埋藏的东西要紧。此番若能寻到神教至宝,
魏供奉居功至伟,升为长老指日可待。成光先恭喜供奉了。」

  魏甘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先找到教中至宝,其他的,眼下还说
不上。」

  他拿出那块从严君平手中骗来的玉牌,与那张皮卷相互对照,然後满意地点
了点头,「看来就在此处了。」

  几人离开客栈,赶在宵禁之前出了城门。半个时辰之後,马车在北邙山脚一
处桑林中停下。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黑衣人点起火把,魏甘比了玉牌和皮卷之後,确定了位
置。两名黑衣人拿起镐锄,按照魏甘指点的方位挖掘起来。那两人都是练家子,
运锄如飞,不多时就掘出一个丈许深的大坑。

  眼看宝物即将出土,魏甘禁不住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往坑里张望。忽然一名
黑衣人镐下发出一声闷响,撞到一件硬物。两人放慢速度,小心往周围挖去。

  一刻钟後,一隻半人高的木箱终于露出地面。那木箱在地下埋藏多年,箱体
大半已经朽坏,两名黑衣人费尽力气,才保住它没有散架。

  看到木箱出土,众人都露出兴奋的目光。魏甘亲自操起撬杆,将木箱撬开。
木箱内是一隻稍小的铁箱,箱锁已经锈蚀,没费多少力气便即打开。铁箱内衬着
一层油布,里面垫着隔水的皮料,再里面又是一层油布,然後是一层棉布……

  众人把包裹一层一层剥开,每剥开一层,神情就愈加振奋。直到剥下最後一
层棉纸,一件晶莹剔透的物体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件器物有脸盘大小,色泽微绿,通体透明,犹如水晶般,在摇曳的火光下
呈现出梦幻般的光彩。它形状极为特殊,下方是一个椭圆形的大觥,後方是一个
方形的箱状物,两者连为一体,由于器具本身的透明性,能清楚看到器具内部的
构造精妙无比,巧夺天工。

  这件器具的形制从来无人见过,更无人知道它的用途,唯有魏甘博闻多识,
一见之下便目露狂喜,低呼道:「琉璃天樽!」

                第七章

  桑林间,一件通体透亮的奇特器皿幽幽闪着光。不管是谁看见,即便不知道
这是什么东西,也知道这是一件至宝。

  成光眼中异彩连现,「这便是琉璃天樽?」

  魏甘核对了一遍皮卷上的记载,然後笃定地说道:「正是此物!你看,这器
具通体没有任何雕凿的痕迹,纹理天成,尤其是下方的孔洞,与器身浑然一体,
堪称鬼斧神工。与卷上绘制的图形更是一模一样,若非琉璃天樽,又是何物?」

  「按卷上记载,神教至宝的线索就在琉璃天樽之中。」魏甘看着卷上秘录的
开启方法,赶紧吩咐道:「箱内还有一瓶秘剂,快仔细寻找。再取一桶水来。」

  黑衣人一通翻找,从皮革内捡出一隻密封的铜瓶。这边同伴也提来一桶水,
按照卷上的秘法,注入器具上方的箱体中。

  程宗扬瞠目结舌,看着那帮黑魔海骨干围着那隻「琉璃天樽」忙碌不休,满
脑子的荒唐感挥之不去。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古怪了,黑魔海的人不认识那隻「琉
璃天樽」,也算情有可原,但那东西自己可是太眼熟了,就算是星月湖八骏,也
绝对不会陌生……

  忽然肩头一动,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回头看时,却是卢景。

  卢景无声无息地伏下身,低声道:「会之和长伯也来了。」

  程宗扬一颗心总算放到肚子里,老秦、老吴加上卢四哥,在洛都基本能横着
走了。他悄悄举手,暗暗示意了一下。卢景一眼看去,眼睛顿时也直了,「这是
岳帅的遗物!为何会在此处?」

  「他们是黑魔海的人,正在寻找岳帅留下的秘宝……妈的!」程宗扬忍不住
爆了句粗口,「这算什么秘宝?这是岳帅憋的宝吧!」

  「打开了!」

  黑衣人发出一声欢呼,终于把密封的铜瓶打开。

  魏甘也鬆了口气,铜瓶内是一种黄浊的液体,而且散发出一股可疑的臭味,
放在他眼中,更显得高深莫测。

  魏甘道:「按照秘卷所录,教中至宝的线索就在琉璃天樽之内,需得放入秘
剂,打开机括,方可显现。」

  程宗扬与卢景两眼直勾勾盯着那隻琉璃天樽,脸上的表情十二分的古怪,诧
异之余,还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恶心。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儒服老者把液体注入琉璃天樽上方的箱内,然後撅着屁
股,一头扎进下方的大觥内。隔着透明的琉璃,能看到他两眼鼓得跟金鱼一样,
死死盯着觥下孔洞的入口,不放过一丝细节。

  「来吧!」

  魏甘摆好姿势,一声令下,旁边的黑衣人按动箱体上方的神秘机括,箱中发
出一阵水鸣,混着「秘剂」的液体立刻冲进觥内,将儒服老者白髮苍苍脑袋整个
淹在里面,一股密藏多年的臭气迎着风弥漫开来。

  卢景还能撑得住,程宗扬这会儿已经脸色发青,一阵一阵的反胃。

  魏甘脑袋浸在水中,眼睛一眨不眨地寻找线索。忽然间他狂喜地睁大眼睛,
张口欲呼,果断呛了口水。

  魏甘拔出湿淋淋的脑袋,一边咳嗽一边嘶哑着喉咙道:「找到了!」

  成光想要恭喜,却忍不住花容失色,她乾呕了一声,才讪讪道:「琉璃天樽
果然神妙,就是味道恶心了些……」

  「你懂什么!这樽中本来空无一物,灌入秘剂方才显出字迹,端底是神妙无
比!」

  魏甘顾不得擦拭头上的水花,一边得意洋洋地说着,一边把他找到的线索写
在泥土上。

  成光远远站着,「只有这四个字吗?不过这字好生奇怪,奴家从未见过。除
了第三个字,其他三个倒像是少了半边……」

  「哪里是少了半边?你啊,不学无术。」魏甘捋着湿漉漉的鬍鬚笑道:「这
字常人自是不认得,但老夫最精训诂之学,哪里能难住老夫?」

  「这头两个字,笔画极简,深得返朴归真之意蕴,尤其是第一字,整字唯有
一笔——此乃上古的金石文字,识者绝少!」

  魏甘端详多时,然後信心满满地说道:「观其形制,老夫有九成把握可以断
定,这是一个左字。」

  「为何是一个左字?」

  「你看,这字像不像一隻耳朵?」

  成光微微点头。

  魏甘满意地说道:「不仅像是隻耳朵,而且是左耳。古人造字六法,象形之
外,尚有拟音、会意。这便是个会意字。」

  「那第二个呢?看起来跟日字有些像……」

  「这是一个月字。比起如今俗体的月字,此字笔法更为古拙,尤其是末笔一
波三折,别开胜境,当是上古真迹!」

  成光指着第三个字道:「这是一个滚字?」

  魏甘摇了摇头,神情慎重地审视良久,最後道:「此字暂且不论……我们来
看这最後一字。此字仅有两笔,起笔一柱擎天,占了整个字的八成有余,气势恢
宏。末笔是一个小圈,似简实繁,韵味无穷。」

  成光道:「那这是个什么字?」

  魏甘斟酌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道:「下方的小圈形如人首,上部一笔犹
如长天,合起来便是一人举首仰望长空。」

  「这是一个天字?」

  「不。这是一个志字。仰望长天,恢宏志士之气。」

  成光一个字一个字辩认道:「左月滚志……这是什么意思?」

  魏甘道:「第三字虽然看着像滚,但未必就是滚字。左月……志……」

  一个声音嘲讽道:「这么简单的字你们都不认识?明明是三个字,哪里有四
个?」

  成光旋过身,不等看清来人,斗篷下便射出一道光芒。

  一个蒙面人猎豹般扑出,一把抓住她的斗篷,成光挣脱斗篷,只见她双手合
在一处,掌心夹着一道紫色的小符,正散发出刺眼的光芒。紧接着,她的身形便
化为乌有,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景已经踩好点,确定周围再无他人,这时与秦桧、吴三桂同时掠出,那两
名黑衣人虽然也是好手,但在这三人面前根本没有递招的资格,砍刀切菜一样就
被打倒。

  魏甘大摇其头,「大谬不然!这明明是四个字!」

  「最後那是个感叹号。我幹!这孙子够臭的。一头老尿……你离我远点!」

  魏甘犹自不服,「这是秘剂!」

  吴三桂一脚把他踹倒,用成光丢下的斗篷把他脑袋包起来。然後看着旁边那
件器具,一脸稀罕地说道:「这就是琉璃天樽?」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那是玻璃马桶!」

  空地上,那隻玻璃马桶闪闪发光,虽然在地下埋藏多年,依然光泽如新,怎
么看都是一件宝物。

  程宗扬呲牙咧嘴地说道:「五哥,不是我说啊,岳帅这道德品质实在是……
让人往他马桶里面钻不说,还准备了一瓶陈年老尿,有这么坑人的吗?」

  卢景道:「若是我们兄弟,当然不会中计。岳帅此计就是专为外人而设。一
帮鼠辈,竟然敢觊觎岳帅遗宝,淋他一头尿都是轻的!」

  秦桧饶有兴致地看着地上的字迹,「这字体倒是少见……」

  那三个字旁人看来如堕雾中,程宗扬却是熟悉之极,只不过从来没想到会在
六朝看见。至于内容,岳鸟人刻在马桶里面的,肯定不会是好话。

  魏甘脑袋被斗篷包住,还在大声疾呼,「竖子无知!那是上古金石文字!」

  「金石你个大头鬼啊!」程宗扬训斥道:「我今天就教教你,学仔细了!这
三个字是——SB滚!」

  …………………………………………………………………………………

  「你这个斯文败类!」

  「你这个士林之耻!」

  「你丧心病狂!」

  「你无耻之尤!」

  「国家将亡,尽出你这种妖孽!」

  「老而不死,你他娘的就是贼!」

  两个老头跟乌眼鸡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程宗扬把魏甘和严君平丢在一处,原本还防着两人脾气上来了,会打个满脸
开花,谁知道两名老夫子虽然仇深似海,一见面就跟斗鸡一样,白头髮都耸起来
了,却都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只把嘴炮打得山响。

  程宗扬想插口来看,可俩老头谁都不理他,乾等了半个时辰,两人也没有住
口的意思,倒把程宗扬看累了,只好拍拍屁股走人。俩老头倒是不累,不管身边
有人没人,照样口沫横飞,精神十足,直吵了一个时辰还不罢休。

  头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吃饭了!」

  俩老头儿立刻住口,胸口不停起伏。青面兽抱着一隻木桶下来,把一隻木碗
往魏甘面前一墩,「吃!」

  「哎!」魏甘答应一声,捧起木碗,吸溜了一口。

  严君平冷笑道:「嗟来之食,你也肯吃?」

  魏甘大怒,「姓严的!有种你不吃!」

  青面兽往严君平面前也放了隻木碗,粗声粗气地说道:「吃!」

  严君平道:「羹!」

  青面兽往他面前放了一隻木勺。

  「箸!」

  青面兽放下一双筷子。

  「盘!」

  青面兽拿出一隻木碟。

  「豉!」

  青面兽往他的木碟里舀了一勺豆豉。

  「醢!」

  青面兽给他舀了勺肉酱。

  「醯!」

  青面兽给他浇了勺醋。

  「梅!」

  青面兽往碟里放了几颗青梅。

  「椒!」

  青面兽给他碟里放了几粒花椒。

  严君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拿起木勺,从容吃了起来。

  魏甘都看傻了,严老头什么时候这么牛逼了?难道这黑牢是他们家开的?

  魏甘正疑惑间,却见青面兽又走过来,在他面前放了一隻木碟,一隻木勺,
一双筷子,然後舀了一勺豆豉,一勺肉酱,浇了勺醋,又放了几颗青梅,几粒花
椒,整个流程跟刚才一模一样。

  魏甘气了个倒仰,原来人家就是这路数,偏偏严老头装得跟真的一样!这老
东西真不要脸!大伙都是坐牢的,他还要闹出这一出,让自己没脸。

  魏甘把碗一推,「不吃了!」

  青面兽二话不说,拿起木碗往桶里一折,然後抱起木桶,「咕咚咕咚」,只
用了三口就把一桶饭喝了个精光,还伸出盘子那么宽的舌头,在桶里舔了一圈,
舔得跟刷过一样乾净,最後拍了拍肚子,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魏甘一天两顿饭,今天就吃了一顿,眼下都半夜了,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就
成了浮雲,这会儿肚子是真饿了,谁知道自己略微摆了下谱,那个不懂气节的兽
蛮人就把他的谱给没收了,连点渣都没给他留。严君平那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不时捞起一颗渍过的青梅,在嘴里嘬得吱吱响。

  魏甘眼睛几乎冒出火来,拿被子一蒙脑袋,权当眼不见心不烦。

  …………………………………………………………………………………

  岳鸟人的马桶已经被洗得乾乾净净,但洗得再乾净,程宗扬也没有勇气钻进
去看。

  最後冯源自告奋勇,一头扎进马桶,看了个仔细。

  马桶的排水管处,确实镂刻着那句骂人话,但不是镂刻在表面,而是刻在玻
璃内部,由于透光率不同,注水之後会变得更加明显。

  类似的镂刻手法程宗扬曾经见过,太泉古阵的岳帅遗物中,也有这种在玻璃
内部镂刻的器具。这些证据基本可以证明,这隻马桶确实是岳鸟人那屁股亲自坐
过的。但有价值的线索至此为止,这隻马桶说到底只是岳鸟人用来坑人的道具,
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琢磨的内容。

  除了马桶,这一趟的收获还有玉牌和皮卷,但不是一件,而是整整七件。也
不知道黑魔海那帮货怎么想的,此前他们从严君平手里骗到的玉牌,以及通过玉
牌找到的线索全都被魏甘带在身上,这下倒是便宜了自己,不用再费劲去找前面
的线索,只要把严君平的嘴巴撬开,找到最後一面玉牌就齐活了。

  七枚玉牌可以摆成一个不完整的方框,只缺了右下角一块。玉牌上的地点大
多数集中在洛都附近,甚至还有一块处于上林苑。也不知道岳鸟人怎么想起,跑
到那里去埋东西。

  玉牌上只有地点,皮卷上则是具体的解释,包括马桶注水的操作细节都在上
面,内容前後连贯,环环相扣,经过众人研究,基本可以确定,一直到最後找这
件玻璃马桶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程宗扬可以肯定,这么找是错的,因为黑魔海已经用实践证明了,他们找
到的不是宝贝,而是岳鸟人的恶作剧。

  程宗扬道:「会不会是严老头故意使坏?」

  「不会。」那些皮卷斯明信和卢景两人已经鉴定过,上面的字迹的确出自岳
鸟人的手笔,不是严君平自己能捏造出来的。

  「这就蹊跷了……也许拿到最後一块玉牌,才能把整件事拼凑起来。」

  斯明信和卢景也只好同意。

  富安一路小跑过来,「程头儿,今天刚来那老头在闹呢。」

  「闹什么?」

  「说他都饿到半夜了,再不给他东西吃,他就绝食自尽。」

  程宗扬都气乐了,「再饿他一天!谁都别理他!」

  斯明信的声音道:「这里面有些不对。」

  「什么地方不对?」

  「姓魏的手无缚鸡之力,又是个软骨头。黑魔海怎么会把这么要紧的事交给
他去办?」卢景道:「而且这回的偶遇也太过凑巧,黑魔海的人倒像专等我们找
上门去。」

  秦桧接口道:「还把所有的玉牌皮卷都带在身上,似乎生怕我们找不到。」

  程宗扬回想起来,何止是魏甘?找到严君平的过程,也同样大有蹊跷。黑魔
海如果够小心的话,完全可以与严君平在一个更隐秘的地方会面,而不是就那么
被自己闯上门去,坏了他们的好事。

  「你是说黑魔海是故意的?」

  卢景指着皮卷道:「这里有一处刮痕。虽然刻意作旧了,但能看出来这原本
是个二字。箱内本来有两瓶秘剂。」

  「有一瓶被人用掉了?」程宗扬忽然大笑起来,「上一个被淋了一头尿的是
谁?西门庆还是剑玉姬?要是剑玉姬我可笑死了……」

  斯明信的声音道:「要当心。」

  程宗扬收起笑声,「西门庆有附体秘法,那个魏甘说不定就是诱饵。富安,
你去交待一声,把魏老头关好了,除了老兽,谁都不许见他,还有严老头,也一
样。周围再加上禁制,让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

  富安道:「成!」

  死丫头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巫宗秘术层出不穷,但巫毒二宗同出一系,又争
斗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死丫头若是在,说不定能循着魏甘身上的秘法,直接把
西门狗贼给挖出来。

  程宗扬伸了个懒腰,「已经大半夜了。我明天还约了陶五,先睡吧。」

  卢景盯着玉牌道:「你先睡,我和四哥再看看。」

  …………………………………………………………………………………

  黎明时分,钟楼的铜钟还没有敲响,洛都便已经从睡梦中醒来,市井间人声
渐密,开始了喧闹的一天。

  规模远超过一般里坊,天街环绕,重楼叠障的北宫却仿佛一片死寂的禁地,
静悄悄听不到半点声息。

  永安宫内,太后吕雉已经起身。她坐在一面尺许高的铜镜前,淖方成、胡夫
人和义姁侍立身侧。淖方成拿着一盏盐水,吕雉漱过口,吐到胡夫人手捧的钵盂
内,然後含上一片鸡舌香。义姁跪在她身後,细致地给她梳理着长髮。面前新铸
出来的青铜镜呈现出美丽的银白色,精心磨制过的镜面甚至有着比玻璃镜更高的
清晰度,将她每一根髮丝都映得清晰无比。

  几人都没有作声,只是静静作着自己的事,就像一件上好发条的机械,日复
一日,年复一年。

  殿外的低语像细细的风一样传来。

  「安福宫……贵人……」

  「永巷……那些阉奴……」

  「侏儒优伶……」

  「那些醜八怪……」

  然後是几声轻笑,笑声中充满了鄙夷和奚落的味道。

  吕雉道:「阿冀昨晚宿在宫中?」

  胡夫人道:「是。」

  吕雉望着铜镜中的身影,低叹道:「若不是阿冀,这宫殿就像是死的,一点
人气也无。」

  白髮苍苍的淖方成神情木然,冷冷道:「那些贱人左右都是些活死人。有襄
邑侯,倒是便宜了她们。」

  吕雉道:「今日的请安就免了吧。见了她们我便头痛。」

  胡夫人道:「今日昭仪赵氏要过来请安,娘娘还是见一见的好。」

  「那个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的赵合德?」吕雉淡淡道:「就见她吧。」

  友通期心下忐忑,她入宫之後,就被天子视若珍宝,不仅独居一宫,日常的
请安也被免去。入宫已经两旬,这还是她第一次拜见太后,天子名义上的母亲,
自己名义上的婆婆,也是天下最尊崇贵重的女子。

  永安宫比她的昭阳宫更宏伟庞大,陈设也更加华丽,只是宫殿中冷冷清清,
听不到人声,也看不到有人走动,与其说是宫殿,倒更像是一座精致的陵墓。

  友通期原本轻快的步伐越来越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飞快地往身侧瞟
了一眼。鹦奴为了避嫌,没有陪她一同来北宫。失去这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知根
知底的侍婢,友通期心底一阵发慌,身子也微微有些发抖。

  江映秋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拂开珠帘。

  友通期屈膝跪下,向着远处的御座俯身行礼,颤声道:「给太后请安……」

  虽然来之前她反复练过,但此时一开口,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声音轻如蚊
蚋,别说太后,就连近在咫尺的江映秋也未必能听到。

  友通期张了张口,想再说一遍,但无边的恐惧仿佛一隻大手扼住她的喉咙。
她浑身僵硬,似乎下一个瞬间,那位太后就会揭穿她的身份,把她打入十八层地
狱,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也不知道天子是怎么编排哀家的,
竟然吓成这个样子……起来吧。」

  永安宫外,一乘步辇缓缓行来,吕冀披头散髮地倚在辇上,脸上还残留着昨
晚荒唐之後的倦色。

  一名内侍跑过来,尖声道:「侯爷,宫里的妃嫔正给太后请安。」

  吕冀眼睛微微一亮,「皇后吗?」

  「是赵昭仪。」

  吕冀眼睛越发亮了,「那更该进去见见了。」

  吕冀大模大样进了寝宫,刚要开口,便浑身一震,望着那个犹如花枝般盈盈
起身的丽人,连张大的嘴巴也忘了合拢。

  吕雉面无表情地褪下一隻镯子,「难得你过来请安,拿去玩吧。」

  胡夫人用素帕接过玉镯,递到友通期手里。

  友通期本来就如同惊弓之鸟,那个突然闯进来的男子直勾勾盯着她,恶狼般
的目光更让她心惊胆战,直想赶紧逃开,但又不敢推辞,只好重新跪下,谢过太
后的赏赐。

  …………………………………………………………………………………

  一条小船在水上微微摇晃,赵墨轩一身蓑衣坐在船头,手里拿着钓竿,悠然
自得地钓着鱼。

  船上只有一名又聋又哑的船伕,这会儿正蹲在船尾,用一把蒲扇扇着风,两
眼盯着火候。在他面前放着一隻火炉,锅里的水已经半开,细细地冒着鱼眼泡。

  船舱内铺着兽皮,收拾得极为乾爽。程宗扬与陶弘敏隔案对坐,案上只有一
盏清茶,一碟糕点。

  程宗扬笑道:「陶兄怎么改喝茶了?」

  「别提了,自从给你家雲大小姐陪过酒,我是彻底喝伤了,这几天一见着酒
就想吐。」

  「什么我家的?可别乱说。」

  「你就装吧。都一房睡了,还跟我装清白。」

  程宗扬头一回发现想掩盖点什么竟然这么难,照这样的速度下去,自己跟雲
丹琉那点勾当,没几天整个天下都传得沸沸扬扬了。

  「得,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这叫风流韵事,我巴不得别人这么说我呢,你还急着撇清。」陶弘敏挤挤
眼,「你不是还单着的吗?你要真把雲大小姐收了,我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你要知道我娶的是雲家哪位小姐,眼珠子还不掉出来?

  「老陶,你找我来要是专门说这个的,我转身就走。」

  「我错了!我错了!咱们说正经的。」陶弘敏给他斟上茶,一边道:「雲三
爷这回可是壮士断腕,这么大的家业说抛就抛。」

  「反正也保不住,不如一抛了之,免得那些恶狼谁都想来咬一口。」

  「雲三爷家底够殷实的,竟然卖出三十万金铢的价钱,真是让人想不到。」

  「这三十万金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依我看,与其说是雲家
家底厚实,不如说汉国的商贾够豪富,这么大的生意也能一口吞下。」

  陶弘敏打开折扇慢慢摇着,一边笑道:「汉国人虽然豪富,但死守钱财,分
文不吐,最是恶习。你瞧这汉国乡间,遍建坞堡,世家豪强聚族而居,衣食住行
全都自给自足,虽然家业不小,可用在商业买卖上的微乎其微,个个都是只进不
出的守财奴。若非雲家这回拿出来拍卖的,是些实打实的田地、店铺,换成丝帛
器具,能卖出三万金铢就烧高香了。」

  「汉国的庄园是个麻烦,诸王有封国,诸侯有封地,世家有庄园,豪强有坞
堡,关上门自己就能过日子,对买卖的需求太少。」

  陶弘敏目光微闪,「这就是程兄说的对商业的阻碍了吧?」

  「也许吧。」程宗扬觉得他话里有话,反问道:「陶兄想说什么?」

  「程兄只提到诸侯、豪强,可对我们商贾威胁最大的,其实只有一样……」
陶弘敏高深莫测地一笑,「程兄多半已经猜到了吧?」

  程宗扬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回答。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实在不是他
愿意涉及的范畴。

  陶弘敏并没有因此而住口,他自顾自说道:「不错,正是皇权。」

  「这种权力不受约束,凌驾于一切意志之上。太后一句话,就能封掉晴州商
人的店铺;天子一道诏书,就能对整个汉国的商贾算缗。那些权贵庄园之中阡陌
相连,童仆成群,却把商人称为蠧虫。我们商贾几世几代积累的财富,他们随意
就能剥夺。再富有的商贾,也要对一个县令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百里侯而被灭
门破家……」

                第八章

  外面天气阴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雨。船舱内,陶弘敏滔滔不绝地痛斥着皇权
对商业的危害。他作为陶氏钱庄的继承人,接触到的内幕更多,对皇权也更加反
感,而且往往能说到点子上。

  程宗扬沉默不语,一句话都没有接口,心头却思绪起伏。自己在六朝,还是
第一次遇到一个商人明确表达出对政治的诉求。虽然他表现的仅仅是一种愤慨,
但足以说明晴州商人的势力有多么庞大。一个行商,一个农夫,对现状的不满顶
多是抱怨个别人,反贪官不反皇帝才是常态,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同时这种力
量无从施展,才会产生出迫切的政治诉求。

  程宗扬很清楚,晴州商人急切地想参与政治,与其说是他们遭受打击,本能
的想要反抗,不如说是因为他们拥有的财力太过庞大,以至于他们的政治地位完
全不匹配于膨胀的力量,而由于导致的政治诉求,或者说政治野心。

  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晴州,一个由商人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势力。尝过晴州
的甜头,很难想像他们会甘愿接受其他六朝中商人的地位。

  陶弘敏侃侃言道:「雲家也算是有钱了。可雲三爷、雲六爷宁肯倾家荡产也
要买个官位,图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太平吗?」

  虽然程宗扬知道雲家的心思并非如此,但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这样的理解也
不算错。

  陶弘敏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且看吧,雲家虽然买了官位,但屁用没有。别
说那些世家豪门,就是朝中的文人士子、刀笔吏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除非像雲老五那样,压根不沾手商业,自断根基,才能洗白上岸。」

  「程兄跟我都是商人,咱们平心而论,那些官吏哪点比我们强?他们是学识
比我们深,还是道德比我们高?若论国计民生,只怕我们商贾比他们当官的还强
些!一帮子贪官污吏,变着法的捞钱,居然还有脸说我们是蠧虫!」

  陶弘敏越说越愤慨,「要才能没才能,要见识没见识,他们凭什么骑在我们
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倚仗的不就是皇权吗?我们晴州没有皇帝君主,不照样过得
好好的?不瞒程兄,六朝我都走过,论起民众生计,我晴州的平民比起哪一朝都
不逊色。这天下若是让我们商贾经营,不会比什么天子君王更差!」

  程宗扬举起双手,轻轻鼓掌,「说得好。」

  陶弘敏哈哈一笑,方才的激昂慷慨一扫而空,笑嘻嘻道:「我是酒後胡说,
你就当个笑话听听算完。」

  程宗扬一笑,「你要当笑话说,我就当笑话听吧。」

  「上钩了!」

  赵墨轩朗笑一声,然後双手一提,一条金鲤跃出水面,在阳光下洒下一道弧
形的水迹。

  那名聋哑船伕已经在旁边候着,他接住鲤鱼,摘了钩,也不摔死,直接用一
把尖刀飞快地刮去鳞片,剖开鱼腹,清理乾净,然後撩起河水一洗,随即下锅。

  锅里的水早已煮沸,那船伕看着火候,逐一加入调料。不多时,一锅鱼汤便
已煮好。船伕拿出木碗,先用鱼汤涮了一遍,然後一一盛出。

  赵墨轩解下蓑衣,接过鱼汤呷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汤才当得一个
鲜字!不枉我在河上吹了这么久的风。」

  程宗扬也接了一碗,由于没有拿油煎,鱼汤并不如何白浓,汤中也没有什么
特殊的佐料,然而鱼肉甘鲜异常,入口回味无穷,滋味之美实是自己生平仅见。

  陶弘敏也抢了一碗,一口喝下,也是满脸幸福,丝毫看不出他刚才一番指点
江山,大有取天子之位而代之的勃勃豪情。

  喝完鱼汤,三人似乎都忘了刚才那番话,不约而同地不再提及,转而商议如
何从汉国火中取栗。除了操作的具体细节,将来的利益如何分配更是重中之重,
幸好三人的目标并没有根本性的冲突,陶弘敏要的是实利,赚一把快钱就走;程
宗扬更注重商业脉络,看中了汉国商贾遭受灭顶之灾後所空出的商业渠道;赵墨
轩的要求更简单,按投入的资金分红即可。

  最後三人商定成立一家临时性的商行,这次运作所需的资金、物资都从这家
商行开支。商行总资本三十万金铢,陶弘敏投入的十七万金铢作为借款,只收利
息不占股份,他所担保的十万金铢物资则作为股本,占三分之一股。赵墨轩投入
五万金铢,占六分之一股;程宗扬投入十五万金铢,占一半的股份。

  陶弘敏出了大头,却只占了三分之一股,看似吃亏,但账并不是这么算的。
他的十七万金铢作为借款,无论盈亏,利息一分不少,另外还能拿到总收益的三
分之一,等于在争取最大利润的同时,把风险降到最低。

  程宗扬借鸡生蛋,占了一半的股份,但面临的风险最大,一旦赔钱,他不但
要承担一半的损失,还要偿还所欠的债务,说不定连家底都要赔进去。

  赵墨轩介于两者之间,商行若是赚钱,他的一份自然不会少。若是赔钱,顶
着天也就是折了本钱。

  雲氏虽然被排除在外,但双方都清楚,雲氏同样是这场游戏的玩家。之所以
没有引雲家,是因为陶弘敏需要避嫌。晴州对雲家深具戒心,陶弘敏借钱给程氏
商会,程氏拿去支持雲氏是一回事,把雲氏拉进来一起作生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陶弘敏心存顾忌,程宗扬也顺水推舟。雲苍峰已经说过,当初拍卖出去
的田地店铺,要一样一样再吃回来。如果把雲氏并入临时商行,各方利润分配时
未必就能尽如雲家的心思。倒不如把这个隐患消除掉,临时商行以外,自己与雲
苍峰联手的部分单独收支。

  三人一直谈到月上时分才敲定细节,陶弘敏回他的晴州会馆,赵墨轩则表示
要去马市看看,与程宗扬同返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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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墨轩抬指一弹,打开隔音的禁制,然後道:「陶五少年时惹过一次麻烦,
最烦宵禁,因此宁肯多走几步,也不进洛都。」

  六朝中,汉国对商贾的态度最不友好,陶弘敏不想受气也在情理之中。

  程宗扬笑道:「我说他把会馆设那么远呢。」

  赵墨轩转着指上的扳指,「听说你惹麻烦了?」

  「哦?」

  「你不会以为陶五那番话是白说的吧?」

  被他一点,程宗扬才明白过来,「他知道我惹了天子?」

  「别人家的妾侍用来娱乐宾朋,赠人换马都是风流佳话,偏偏程大行为了两
个妾侍,连天子的近侍都能堵回去。不知道是好色如命呢,还是色令智昏?」

  程宗扬苦笑道:「你就当我好色如命吧。反正头可断,血可流,我的小妾谁
都别想抢。别说天子,天子他爹都不行。」

  「为了妾侍连天子都不怕,难怪陶五看得起你。」

  「你的意思是说,陶五跟我说那一大堆话,就是看准了我跟天子尿不到一壶
里去,才故意说出来安慰我的?」

  赵墨轩却道:「你觉得他那番话说得有道理吗?」

  「赵兄以为呢?」

  「有道理,也没道理。」

  「愿闻其详。」

  「我跟陶五不一样,贫苦出身,靠着经商才有了今天。可以说,我现在所有
的一切,都是托了行商的福,尤其是晴州商会的福。但让我说,如果这天下让商
贾经营,对世人只会是一场噩梦。」

  程宗扬坐直身体,「赵兄何出此言?」

  「君王讲德,所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士人言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
达人,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侠士言义,义之所在,生死可托。而商贾追逐
的,永远都是利益。商贾即使谈道德仁义,也只是把道德仁义当成获取利益的工
具。」

  「利字也可以是大义所在。」

  赵墨轩轻笑道:「商贾可没这么多讲究,为利害义才是常态。」

  「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可不在少数。商贾之中,不也有赵兄这样
的磊落之士吗?」

  赵墨轩大笑道:「这马屁拍得周全!人都有私心,士人侠客中,伪君子当然
会有,而且会不少。商贾之中把大义放在一己私利之上不会没有,但绝对不多。
因为这不是由个人意志而决定的,而是由各自的职业性质所决定的。」

  程宗扬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这话赵兄是听谁说的?」

  赵墨轩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还能有谁?晴州人都知道我是养马出身,却
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给人当过一年的小厮。」

  「看来,他对你的影响很深?」

  「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那时候他也不是武穆王,只是一个好发牢
骚的书生。当然,我後来才知道,他那个书生也是假的,实际上他就没读过几本
书。」赵墨轩道:「不过那一年,我学到很多东西……可惜只有一年。」

  程宗扬轻轻呼了口气,「难怪你和程郑走这么近。」

  「程郑不知道我这段经历,但我知道程郑是给他的对手兼好友办事的。」

  「武穆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和你有些地方很像,但有些地方完全不同。比如上次见面时,你说商业
有着超越皇权的力量,同样的话武穆王也说过。但他同时说过,天下四民:士、
农、工、商,唯有商贾不能成为统治阶级。因为商贾的职业性质决定了,他们当
皇帝的後果最为可怕。」

  「为什么?」

  「他说,其他阶层掌握政权,也许会有各种倒行逆施的苛政。而政权一旦被
商贾掌握,在逐利的动机驱使下,他们会把其他人彻底物化,像装在笼中的动物
一样豢养,以榨取他们身上每一点利润。」

  程宗扬道:「岳帅可能有些过虑了。商贾执政未必会比士人更差。」

  「当被统治者被装在笼子里之後,他们只会像鹦鹉一样唱着漂亮话。」赵墨
轩道:「当然,这话只是武穆王说的。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赞同,也更缺乏足够的
理由反驳。但依我多年来的见闻,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程宗扬思索了片刻,「我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我只是希望商业的发展能
带来很多改变,当然是好的一方面。」

  赵墨轩快人快语,「既然这样,我来支持你。」

  程宗扬乾笑两声,「呵呵。」

  赵墨轩拍了拍衣袖,无奈地说道:「如果你想要什么信物的话,那么非常遗
憾,我没有什么信物能够让你相信我。」

  程宗扬笑道:「那么就让我们用实际行动增强互信吧。」

  赵墨轩莞尔笑道:「对此我很有信心。」

  马车在里坊外停下,程宗扬下了马车。赵墨轩从车窗伸出头来,「他有一句
话我一直不明白,也许你能听懂。」

  「什么话?」

  「他说,六朝需要的东西有很多,但最不需要的就是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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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宗扬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仔细思索赵墨轩说的每一句话。除了
星月湖大营那帮爷儿们和高俅以外,自己还是头一回遇到一个跟岳鸟人没仇的,
这让他觉得非常不真实,有点像作梦一样。

  赵墨轩所说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辞,从证据的角度来说,并没有可以采信的理
由,但程宗扬倾向于认为他说的是真实的。因为赵墨轩提到的观点确实不像一个
马场主能够整理出来的,倒是与岳鸟人的观点很接近。

  换一个角度来想,赵墨轩对岳鸟人之所以抱有一种感恩的心态,很可能是他
遇到岳鸟人的时候太早,岳鸟人当时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变态。到後来,才发展到
见谁踩谁,人嫌狗憎,仇家遍天下的鸟人形态。

  类似的还有高俅,他遇到岳鸟人的时候也相当早,所以对岳鸟人也有种感恩
之心。从这个角度说,赵墨轩的可信度要高不少。

  至于那句「六朝不需要发展」,程宗扬压根儿没有往心里去。岳鸟人说的混
话太多了,不差这一句。

  程宗扬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严君平跟鸟人是什么关系?他们相识的时
候鸟人已经开始变态,还是处于人畜无害的胎盘期?

  自己一直以为岳鸟人郑重其事地把後事托咐给严君平,双方肯定是盟友。但
换个角度来想,这两货是仇人呢?如果岳鸟人的托咐是成心折腾严君平呢?

  程宗扬忽然发觉,按照岳鸟人变态後的一贯尿性,这个可能性还真不小!

  推想一下,有人为了寻找岳鸟人的遗宝,好不容易从严君平手里得到线索,
费尽心思凑齐玉牌,按着皮卷上的提示,一步一步向着目标迈近,最後在岳鸟人
的指点下钻到他马桶里,被他淋了一头的尿,最後只得到三个字:SB滚!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圈套,专门来消遣人的。真要有人这么做了,岳鸟人在地
狱里多半也会笑破肚皮吧?

  可这孙子图什么呢?把人骗得团团转,就图一乐?这不闲得蛋疼吗?

  会不会是他别有用意?

  程宗扬心头忽然一动,也许岳鸟人是故意这么做的呢?

  程宗扬在心里盘算一遍,然後叫来匡仲玉,「你当时随岳帅到洛都运货,里
面的东西是什么你不知道,我就问一下,那东西重不重?」

  匡仲玉想了想,「非常重。其中有一件我印象很深,是一个一人多长的大木
箱,外面还用铁条加固过。」

  程宗扬点了点头,「这就对了。」

  卢景道:「哪里对了?」

  程宗扬道:「那些物品既然沉重异常,岳帅肯定不会藏得太远,即使分成八
处,也不会超出洛都的范围太远。事实上,真正的遗物很可能就在一个地方。其
他地点全部都是岳帅故布的疑阵。」

  「会在哪里?」

  「一个可能是在第八处,另一个可能……」程宗扬拿起那些玉牌,「也许这
些地点里会有一些被遗漏的线索。」

  匡仲玉道:「这些地点都已经被黑魔海的人找过。」

  「假如我们是岳帅,会怎么做?」程宗扬道:「既然我把东西留给星月湖大
营,留下的线索肯定是星月湖大营的兄弟能看懂,外人怎么看也不懂的。比如那
隻玻璃马桶。」

  卢景拿起玉牌,「这些地方我都走一遍。」

  程宗扬道:「千万小心,黑魔海的人说不定会在附近设圈套。」

  卢景一点头,随即飞身不见。

  匡仲玉告辞道:「你忙吧,我找刘诏去。」

  「刘诏怎么了?」

  「他找我算命呢。」

  匡仲玉迈着四方步去给刘诏算命,程宗扬有点奇怪,想起好几天没怎么见过
刘诏,那家伙自打从上清观养伤回来,就好像不大敢见人似的。

  他叫来敖润,「刘诏遇上什么事了?要找老匡算命?我瞧着他这一段脸色都
有些不大对呢。」

  敖润一脸紧张地左右看了看。

  程宗扬心下一紧,刘诏真有事?

  敖润看好外面没人,这才掩上门,贴在程宗扬耳边嘀咕道:「刘诏……不行
了……那个。」

  程宗扬一头雾水,「哪个?」

  「就是那个……」敖润比划了一下。

  「不会吧!」程宗扬叫道:「老刘多体面的爷儿们,这还年纪轻轻的,怎么
就不举了?」

  「谁知道呢。程头儿,你可别往外传,老刘私下跟我说的,这要传出去,他
可没脸做人了。」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老刘虽然是赵官家的人,可也是替咱们卖过命的,这
得算工伤啊。」程宗扬想了想,「这事咱们得担戴起来。拿着。」

  敖润接过钱铢,「程头儿,这是……」

  「好像你没去过青楼似的——给老刘找个头牌试试。万一弄错了呢?」

  半个时辰之後,敖润拉上刘诏,两人跟作贼似的,悄悄溜了出去。程宗扬正
自好笑,结果不到半个时辰,那俩货可就又溜回来了。刘诏脸色发灰,看来这回
受得打击不轻。

  这事放在哪个爷儿们身上都受不了。刘诏这副霜打的模样,让人实在是不落
忍。

  程宗扬索性把刘诏叫来,「老刘,你要信得过我,就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刘诏惨然道:「程头儿,你也知道了?这事说出来丢人……本来好端端的,
谁知道说不行就不行了。」

  「什么时候?」

  「总是有一个来月了。」

  「是不是上次受伤?」

  「程头儿,你就别问了。我一想起这事,心里就堵得慌……」

  「堵得慌有屁用!跟你说,我认识一不要脸的老头,什么药都能配出来,你
就是根麺条,吃了也保你跟铁棒一样。但你要跟我说明白病因,才好下药。」

  「这咋说呢?自打我被狗咬了一口……」

  「等会儿!什么狗咬你的?」

  「紫姑娘那狗。」

  「幹!」程宗扬这才想起来刘诏好死不死被雪雪咬过一口,难怪他硬不起来
呢。

  刘诏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程头儿,我这不会是……没治了?」

  「没事儿。我给你开个方子,保你用不了半年,就能龙精虎猛。」

  程宗扬写完,刘诏拿起方子,「红枣两枚、蜂蜜一钱、生鸡蛋一枚,白水送
服……这管用吗?」

  「保证管用。常言道是药三分毒,我这药绝对无毒,就是见效慢点。」

  「多久?」

  「小半年吧。」

  刘诏将信将疑地收起方子,但脸色好歹没那么难看了。

  程宗扬满脸同情地看着他的背影,老刘啊,不是兄弟不帮你,实在是小贼狗
的毒性不好解,只好让你先素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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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延寿不知忙些什么,直到傍晚还未见人。程宗扬虽然急着去找雲丹琉,但
惦记着赵合德那封信,只能耐着性子等候。

  眼看天色擦黑,外面已经开始敲净街鼓,毛延寿才背着画箱回来。

  「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这是回信。」毛延寿说着,拿出一封信笺,又小心翼翼拿出一个
布包。

  程宗扬把信笺收进怀里,然後接过布包,入手微微一沉,「这是什么?」

  「是太后给昭仪的赏赐。」

  程宗扬打开布包,里面是一隻被素帕包起的玉镯。镯子是上好的羊脂玉,上
面没有镂刻什么花纹,完全靠玉质本身的出众取胜。阳光下,白腻的玉质真如羊
脂一般。

  太后还真大方,这镯子看起来就不便宜……

  程宗扬正打算把镯子收起来,忽然间浑身一震,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两
眼盯着玉镯,眼珠险些瞪出来,足足过了一分钟才厉声道:「这镯子是太后亲手
取下来的吗?」

  毛延寿不知道主人为什么突然间大惊失色,赶紧道:「昭仪是这么说的。」

  程宗扬紧接着问道:「胡夫人在场吗?」

  「在。是她接的镯子,递给昭仪。」

  如果是胡夫人接手过,那么就说得通了。

  程宗扬刚鬆了口气,便听见毛延寿道:「那素帕就是胡夫人的,昭仪说,她
是用素帕接过镯子,包好交给了她。昭仪怕这玉镯有什么不妥,没有敢乱动,让
小人把玉镯带出来,请家主过目。」

  这么说从太后把玉镯从腕上摘下来,到自己刚才打开为止,没有人接触过这
隻玉镯。程宗扬拿着玉镯审视良久,咬着牙齿道:「这不可能!」

  卢景刚走就被请了回来。这回书案上摆的不是玉牌皮卷,而是着两块鲜红的
丝绸,其中一块放着一条素帕,上面是一隻玉镯;另一块红绸上只有一粒指尖大
的物体,却是一块捏过的烛泪。

  卢景凝视着两件物体,良久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把它们重新勾勒出来。

  足足用了一炷香工夫,卢景才开口道:「玉镯上有三枚指纹,分别是右手拇
指、食指和中指。烛泪上的指纹有两枚,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两边的指纹完全
一样。」

  「确定吗?」

  卢景道:「四哥,你来掌掌眼。」

  斯明信坐在原地未动,双眼却斗然一亮,在玉镯和烛泪上一扫而过。片刻之
後,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字。

  卢景道:「确定了。」

  程宗扬心头翻江倒海,那枚烛泪是他在金市店铺拿的,上面是胡情胡夫人的
指纹。玉镯则是太后亲手从腕上摘下来的,上面毫无疑问是太后的指纹。蹊跷的
是,两者竟然一模一样。

  世上也许真有两个人指纹完全一样,但程宗扬不认为自己有运气遇见。那么
只有一个可能:这些指纹是同一个人的。

  如果当日与自己交谈的胡夫人是真的,那么友通期所见的太后就是假的,是
由胡夫人妆扮而成,可当时太后身边明明还有一个胡夫人。

  如果友通期所见的太后是真的,那么当日在金市店铺与自己交谈的就不是胡
夫人,而是太后吕雉本人。

  程宗扬闭目回想,当日自己与那位「胡夫人」见面的细节,一点一点呈现在
脑海中,可始终找不出她有任何破绽。

  甚至再往前回溯,自己因为孙寿而与「胡夫人」见过的几次面,无论声音、
谈吐、举止、外表,都肯定和店铺所见的是同一个人。

  那么太后呢?

  他想起自己与太后见面那次,「吕雉」高据座上,远得几乎看不清相貌,而
且从觐见到陛辞,前後不到一刻钟,还没有自己与「胡夫人」交谈的时间多,更
像是走了个过场。

  那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是胡夫人冒充了太后,还是太后冒充了胡夫人?

  如果是前者,真的太后又在哪里?

  如果是後者,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假如与自己接触的,一直是太后本人……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程宗扬就觉得
手脚发凉,忍不住捧起手,往指尖哈了口气。

  自己明知道那位吕雉是个可怕的女人,却因为她的低调,而把她忽略掉了。
现在想来,吕雉的低调就十分可疑。一个秉政二十年的女人,岂是那么简单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汉国的深宫之内,到底有什么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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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集


  内容简介:

  让程宗扬得罪天子也要保下的赵合德,却在皇城外见到原该属于她的昭阳宫
建筑后,眼露憧憬之意……

  愈是拆解岳帅留下的宝物之谜,愈是让人想大呼「坑死人不偿命」!这里是
炸弹,那里是毒蛇,坑了黑魔海正好,但……真正的宝物到底藏在何处?

  漕运连番涨价,促使物价提高,一场由程宗扬主导的金融风暴即将袭来!

                第一章

  洛都是京师重地,城禁森严,如今负责京师治安的又是卧虎董宣,看管更加
严密。城门一闭,别说程宗扬只是个常侍郎,就是插貂佩珰的中常侍,没有宫里
发下的出城印信也不可能通行。

  说来以程宗扬的身手,洛都的城墙如今也拦不住他。但一是麻烦,二是人过
得去,马过不去,出了城,往哪儿都得用腿的。因此程宗扬一般都赶在宵禁之前
出城,如果必须夜间出行,也会尽量在城外安排好接应的车马,极少临时起意要
出城的。

  今天就是个意外,毛延寿带回的东西太过重要,等自己处置完,宵禁已经开
始了快一个时辰。换作别的时候,程宗扬也就老实在城里待着,可今日不同于往
日,一想到云大妞那腿……这城说什么也得出!

  云家在汉国的产业几乎拍卖一空,仅剩下包括城外那处庄子在内的三五处宅
院。产业易手,牵涉到大量人员的调整,云家派到各处的掌柜、执事,这些天都
已经接到消息,陆续将产业转交给新东家,启程上路。但云家并没有立即让他们
撤出汉国,而是集中到洛都,安排在各处庄子暂居。

  那些掌柜在汉国经营多年,突然间辛苦多年的产业交于他人,难免沮丧。云
苍峰人老成精,知道气可鼓不可泄,于是很爽快地告诉众人,把他们留在汉国,
就是让他们做好准备,好随时拿回自己的产业,甚至会更进一步。这几天时间,
就当是放假了。

  云苍峰一席话,立刻将略显涣散的人心收拢起来。说是放假,那些掌柜执事
们都没闲着,各找门路,打探消息,倒比平时还忙碌几分。只不过在旁人看来,
云家连产业都没了,再折腾也无非是困兽之斗。

  这处庄子因为在城外,安排的多是学徒。但一向与商行众人打成一片的云大
小姐这回分外强势,住可以,但无论是谁,都不允许踏入内院一步。

  程宗扬风尘仆仆赶到庄子,结果一见到在温泉旁独饮的云丹琉,不禁大惊失
色,「你……你竟然在喝茶?」

  云丹琉脸上一红,恶狠狠道:「我为什么不能喝茶!」

  程宗扬实话实说,「太违和了……」

  云丹琉对新来那位小妹妹「友通期」的风姿十分心仪,觉得期妹妹那种温温
柔柔的样子更像个女孩子。下午两人本来就在泉边喝茶来着,等期妹妹入睡,云
丹琉偷偷摸摸拿出茶盘茶具,学着她下午的模样,摆足了姿态,结果被这个无耻
的家伙一句话就破了功。

  云丹琉劈手把茶杯扔过来,程宗扬抬手接住,饮了一口,笑道:「这画风才
对嘛。真好喝!」

  云丹琉都气乐了,忍不住啐了一口。

  程宗扬一口气喝完,放下杯子,笑眯眯道:「茶也喝完了,该干什么了?」

  云丹琉微微垂下眼睛,含羞道:「你既然来了……我们就……」

  忽然她玉手一扬,一把长刀跃然而出,刚才还温情脉脉的气氛一扫而空,温
泉旁立刻杀气纵横,「……比武吧!」

  长刀兜头劈下,凌厉的刀风卷起枝上的枯叶,飞雪般洒落下来。

  程宗扬面对着长刀一动不动,直到刀锋及体才大喝一声:「停!」

  眼看着大刀上一条青龙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说不怕那是假的,程宗扬硬撑
着,才没有当场怂了。

  云丹琉长刀凝在半空,总算是跟着卓美人儿有些长进,没有收手不及,把他
一劈两半。

  「整天打打杀杀……干点正事好不好?」程宗扬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拍在石
桌上,「我是来送信的!」

  云丹琉哼了一声,刀尖一挑,把那封信收起来,「是期妹妹的姊姊写的?」

  「别耽误了,这封信来得不容易。」

  「我听期妹妹说,她姊姊嫁人了,就在洛都,为什么不来看她?」

  赵合德真是乖巧,自己没有专门吩咐过,她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也是个聪明人啊。

  程宗扬心里感慨,嘴上说道:「夫家管得严,不太好出门。」

  「嘁!」云丹琉最不乐意听这种事。好好的女孩子,嫁了人就像坐监一样,
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见。虽然不知道期妹妹的姊姊嫁的是哪一家,但就冲这种没
人性的规矩,就不是什么好人家。

  程宗扬道:「一见面就打,我惹你了?」

  云丹琉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也就耽误了两个时辰……」程宗扬灵光一闪,「你不会一直在池边坐着饮
茶吧?」

  这天气,又是大半夜的,就算坐在温泉边也不暖和,装了两个时辰的淑女范
儿,被小风活活吹了两个时辰,还没落着好,难怪云大小姐要发脾气。

  云丹琉红着脸道:「要你管!」

  程宗扬放低姿态,搂着她的腰温言解释道:「我这不是赶上宵禁了吗?」

  「宵禁你还来?」

  「来!当然要来!」程宗扬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别说宵禁,就算这会儿
重兵围城,城外千军万马,我杀也要杀出来!」

  云丹琉啐了一口,他这牛皮吹得没边没沿的,实在是恬不知耻,可她心里却
高兴起来,刚才那点气恼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程宗扬拉着她在泉旁坐下,云丹琉道:「上午碰见的那个人是谁?」

  云丹琉可能有时候粗心大意了些,但绝对不傻,只看上午那群人的排场,那
个年轻人的身份就不一般。

  如果是别的女人,程宗扬也许会含糊过去,可云丹琉是谁啊?不把话说清楚
了,万一哪天不走运,又遇到刘骜,他要过来纠缠,云大小姐火气上来,敢直接
把人家腿打折——那可要了命了。

  程宗扬不想她蒙在鼓里,以后再惹出什么麻烦,直接道:「刘骜。」

  「刘骜……」云丹琉把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哪个刘骜?」

  「就那个。」

  云丹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天子?」

  程宗扬沉着地点点头。

  「他为什么会去上清观?」云丹琉脱口而出,但心思一转,便想到天子去上
清观多半是偶然。真正的问题在于——「你为什么说期妹妹是你的小妾?」云丹
琉板起俏脸。

  假如招惹友通期的是纨绔子弟,程宗扬声称友通期是他的小妾,虽然显得唐
突了些,但还可以解释为解围之举。可他明知道对方是天子,仍要把事情往自己
身上揽,未免太反常了——这个无耻小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勇气,居然敢跟天
子抢女人?连天子都敢得罪,要说他和期妹妹没点什么,云丹琉打死都不信。

  程宗扬知道这事躲不过去,可他编了一路的腹稿都能没编圆。赵合德如果和
自己没关系,自己就不该自作主张,声称她是自己的小妾,蛮横地阻断她入宫的
路子。那可是天子,能得天子垂青,有谁会不愿意呢?

  唯一合理的理由,就是她真是自己的女人,自己拼着得罪天子,也要把人抢
下来。可把这个理由拿给云丹琉,自己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还是找虐呢?

  程宗扬只好换一种解释,「我答应过她姊姊,要保护她。」

  云丹琉狐疑地看着他,「你和她姊姊有一腿?」

  「真没有!」程宗扬举起右手,「我发誓!」

  云丹琉撇了撇嘴,显然不信。

  程宗扬抱起她,一边毛手毛脚,一边道:「你不信拉倒。」

  云丹琉推开他,「不要在这里……」

  「多好的温泉,怎么能浪费了?」

  「不行,期妹妹会看见。」

  「那我们进房好了。」

  程宗扬刚转过身,云丹琉就气恼地在他肩头上恨恨咬了一口,「那是期妹妹
的房间!」

  …………………………………………………………………………………

  房内烛摇衾乱,激战方殷,程宗扬正在挺动,身下的云丹琉忽然道:「期妹
妹的姊姊是不是很美?」

  程宗扬想也不想便说道:「美!」

  「有多美?」

  「呃……」程宗扬一时语塞。

  赵飞燕有多美?她的美貌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别看天子如今对宫里的友通期
宠爱万分,但那更多的只是新鲜,真正色压六宫,艳冠群芳的,还要属赵飞燕。
晋宋的后妃自己也见过不少,张丽华、刘娥虽然都堪称国色,但比起赵飞燕来,
不说略逊一筹,起码也难占上风,唯一能与赵飞燕姿色比肩的,只有她的妹妹。

  程宗扬只顾着遐想,一时忘了回答,直到被云丹琉咬了一口,才清醒过来。

  「她……」

  「不用你说了!」云丹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一想,就比刚才还硬,真不
要脸!呸呸呸!」

  程宗扬又是窘迫,又是羞恼,「是你要问的!」

  「我只问你人家美不美?你就想到哪儿去了?真下流!」

  程宗扬恼羞成怒,「云丫头!我就不信制不住你!」

  房内的肉搏声愈发激烈。良久,程宗扬才喘着气爬起身,得意地说道:「云
丫头,服不服?」

  云丹琉软绵绵躺在榻上,两条玉腿垂在榻侧,星眸半闭,玉体微微颤栗着,
还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中,勉强道:「大坏蛋……」

  程宗扬叫道:「大坏蛋又要来了!」

  「不要……」

  「我不行了……」

  「啊!」

  「拔出去……别插了……」

  程宗扬牛气轰轰地说道:「求我!」

  「你……你……」云丹琉恨声道:「你操死我好了!」

  程宗扬到底没舍得把云大小姐操死,仙草叶片的药效已经过去,云丹琉也随
之被打回原形,她毕竟是元红新破,初经人事,虽然勇气可嘉,但没几下就被彻
底干翻,根本不是程宗扬的对手。

  最郁闷的就是程宗扬,他光顾着大展雄风,却没想到失去药效的支撑,云丹
琉能承受的采伐力度连原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自己略施手段,她就溃不成军。
结果自己这边还硬着呢,那边已经敛旗息鼓,再战不能,最后把自己弄了个不上
不下……何苦呢这是?

  眼看云丹琉着实承受不起,程宗扬只好罢休,干挺着搂住她睡了过去。

  半夜时分,程宗扬就醒了过来,却见云丹琉趴在自己胸口,一手在自己腹上
划着圈子,抚摸着腹肌的轮廓。

  「这么早就醒了?」

  云丹琉道:「给我个伺候的人。」

  程宗扬没听懂,「什么?」

  「你身边那么多奴婢,我还没有。」云丹琉道:「把蛇奴给我。」

  程宗扬隐约明白了一些,「可以啊。」

  云丹琉打了个呵欠,「我要再睡一会儿。你快走吧。」

  「这会儿就赶我走?」

  「再等一会儿就有人起来了。」

  看到云丹琉这么小心翼翼地掩藏着两人的秘密,程宗扬不由心里一软,安慰
道:「你别担心。」

  云丹琉闭着眼睛道:「我才不担心。我既然敢做,就不怕别人知道!」

  良久,她嘟囔了一句,「我只是怕姑姑难做……」

  程宗扬穿好衣服,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云丹琉唇角挑起,露出一丝笑意,然后翻了个身,像是睡着了一样。

  …………………………………………………………………………………

  大冷的天,程宗扬也无心等到城门开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避开守卫的视
线,三下五去二翻过城墙。眼看摸到家门口,天还未亮,程宗扬正得意自己干得
漂亮,半夜来半夜去,办得神不知鬼不觉,谁知走到家门口就傻眼了。

  整个程宅灯光通明,敖润等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在找自己这个
主家。甚至连云苍峰、程郑等人也惊动了,纷纷派人过来打探消息。

  原来昨晚程宗扬前脚刚走,后脚鸿胪寺就来人通知,明日立冬,天子下诏,
京中六百石以上官员,一律随天子往北郊迎冬。卯时在南宫玄武门外点名,辰时
出发,无故不到者,夺官问罪。

  天子有命,家主却不言声就没了人影,这可把敖润等人急坏了,这一晚他们
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差没有掘地三尺。

  眼看时辰将近,程宗扬一边手忙脚乱地换着衣服,一边抱怨道:「哪儿有大
半夜来传旨的?这还让不让人过了!」

  敖润道:「鸿胪寺的人先去客栈扑了个空,左打听右打听才找到地方,可不
是来晚了?要不是他拿着鸿胪寺的公文,好悬没被巡卒捉了去。我给人封了一个
大红包,还应承下来,说过几日请署里的人好好喝一场,才把他捋顺了。」

  这事还真怨自己,程宗扬只好道:「干得好!」

  敖润道:「程头儿,这大半夜的你突然没影了,我也是急的。」

  程宗扬就怕问这个,含糊道:「我去办点事。别多问。」

  敖润双手连摇,「我可没打听的意思,我就跟程头儿你提一声——斯爷也去
找你了。」

  程宗扬手一抖,险些把毛笔簪到耳朵里。别说自己一路上都没有刻意隐藏行
迹,就算刻意隐藏了,也瞒不过四哥的耳目,他要是一路摸到云丹琉的闺房里,
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程宗扬心念电转,然后拍了拍敖润的肩膀,一脸深沉地说道:「告诉你吧,
我是去找个人。」

  敖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啥也没问!」

  「你不问我也得给你说!」程宗扬不由分说地说道:「就是上回路上捡的那
丫头。」

  「合德姑娘?」

  程宗扬重重点头。

  「哦……」

  面对老敖饱含深意的目光,程宗扬只当没看见,硬着头皮道:「我是去捎个
信,但这事非常重要,必须我亲自去办……这是个十分要紧的秘密,无论如何,
你也别随!便!往外说。」

  最后几个字程宗扬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敖润心领神会,「我懂!我跟大伙透个气,昨晚的事谁也别说,除非云三爷
问起来才这么说。」

  你他妈还真懂啊!程宗扬也就是手边没枪,要不真想掏出枪来,一枪把他给
毙了算了。

  匆忙更衣备车,总算没有误了时辰。卯时,百官聚于南宫之前,按职衔排列
整齐。程宗扬暗道侥幸,自己如果再腻上一会儿,错过了应卯,也不用打发到偏
郡当郡丞,有天子照顾,直接就可以夺职入狱了。

  辰时,天子御驾出玄武门,沿天街出城,行七里,设坛祭祀。天子亲自登台
行迎冬之礼,并奉血食,祭祀历来死于王事,安定社稷的国士贤者。

  礼成,天子下诏,先人死国者,子孙皆有封赏,城中孤寡,各有抚恤,以助
其过冬。同时赏赐百官、宫中侍者等人温帽、暖服。另派使者,前往太学奉送酒
肴,贺谒各位博士、师长、耆老。

  整套礼仪直到申时才结束,程宗扬连夜奔波,又跟着走了一整天,已经饿得
前心贴后心,仪式结束,立刻便作了鸟兽散。

  回到住处,程宗扬抱了一只鼎,各色菜肴也别做了,直接摆开,像吃火锅一
样边涮边吃。好不容易祭饱了五脏庙,驱走寒意,这才问道:「天子怎么突然想
起来迎冬呢?」

  班超此时正在宅中,回道:「迎冬本是古礼。立冬之日,天子斋戒沐浴,率
三公九卿迎冬于北郊。近世古礼多废,兼且当今天子幼龄继位,太后垂帘听政,
这些礼仪施之无名,更是废置已久。眼下天子亲政,重拾古礼,诚为上计。」

  今日迎冬之礼并没有花多少钱,但结果可谓是皆大欢喜,尤其是赏死事,恤
孤寡,从细微处入手,彰显天子仁德。同时用礼仪来树立天子的威信,不动声色
就整治朝仪,收拢人心,此举不可谓不高明。

  程宗扬道:「看来天子身边有高人啊。」

  看到秦桧表情有些奇怪,程宗扬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主公所言,自然是对的。」秦桧道:「只是天子往北郊迎冬,多半还有一
重用意。」

  程宗扬有选择的忽略了秦奸臣的马屁,「说来听听。」

  「天子嫌南宫景色不佳,早已派人在北郊勘踏地形,筹划大建宫室,这一趟
也是顺路去看看是否合适。」

  程宗扬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天子真准备兴建宫室?还选的北郊?」

  秦桧道:「洛都北高南低,宫室建在北郊,将来便可俯览北宫。」

  程宗扬回想起天子迎冬的地点,周边确实有清理的痕迹,当时自己还以为是
因为天子祭祀,专门整理过场地,现在看来不这么简单。如果天子真打算兴建一
处比北宫更宏伟的宫室,投入的金铢就不是万计、十万计的事了。

  「这事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

  「主公可知天子为何要开设西邸?」

  「为了……」程宗扬本来想说卖官,但卖官只是手段,卖官的目的还在于敛
财。天子敛财是为了什么?对抗太后的势力?大方向是没错,可具体手段上,自
己可能是想差了。

  秦桧道:「西邸所得钱财,司隶校尉所得不过三成,其余都积蓄在宫中,准
备用来筹建宫室。」

  「怪不得天子有意算缗,要花的钱可是太多了。」程宗扬心下盘算,西邸那
点钱也不算少,但用来大建宫室,还不够塞牙缝的。

  班超道:「为了敛财,不惜残破商贾,此举不啻于杀鸡取卵。」

  程宗扬思索道:「既然天子已经要杀鸡了,咱们即使吃不上鸡肉,也要喝口
鸡汤吧?房地产可是大生意……」

  班超劝道:「兴建宫室非一日之功,主公且勿因小失大。」

  程宗扬尴尬地笑道:「一听到有生意就冲动了,让先生见笑了。」他定了定
神,「班先生说的对。营造费用那点钱不是白赚的,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食之无
味,弃之可惜。贪图这点小利,只会误了大事。」

  他站起来走了一圈,「会之,你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赵王事败,胶西王无后,如今近支宗室中,江都王、广川王、燕王、定陶
王都有子系可以入嗣。」秦桧道:「另外还有一位诸侯,梁王刘武。梁王是先帝
之弟,当今天子的叔父,先帝在时,曾酒后失言,说千秋之后,将传位于梁王。
虽然只是一时失言,但梁王没少因此费心思。」

  程宗扬想了想,「梁王是搅局的,可以不论。江都王去掉,不用考虑。剩下
广川王、燕王和定陶王……咱们押注谁合适?」

  秦桧道:「主公如今是大行令,最好亲自登门,看看哪位诸侯的子裔有天子
之相。」

  程宗扬突发奇想,「能不能让老头儿入嗣呢?」

  秦桧咳了一声,「主公,别逗。」

  「我就这么一说。按辈份算,老头儿是天子爷爷辈的吧?给天子当儿子确实
不好看……老头儿就没个私生子什么的?」

  死奸臣木着脸道:「没有……吧?」

  程宗扬同情地说道:「老头儿这辈子真是活到狗身上了……」

  秦桧看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起。

  程宗扬一怔,死奸臣这眼神……怎么让人心头发毛呢?难道他以为我是……
干!我是他大爷!

  秦桧七巧玲珑的心思真不是盖的,没等程宗扬发飙,就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拉
回来,「燕王与霍子孟有宿怨,若由他的子孙入嗣,霍大将军必会阻止。」

  程宗扬只好忍了,闷闷道:「那就剩广川王和定陶王……班先生,你看谁更
可能?」

  班超道:「江都王。」

  程宗扬想了片刻,还真是如此。如果天子现在就召诸侯之子入嗣,江都王太
子刘建恐怕是理由最充分,支持者也最多的。

  程宗扬心下暗凛,这局面不会是剑玉姬专门造成的吧?坐等着自己把赵王扳
倒,暗中给刘建铺好路子。

  「定陶王呢?」

  「定陶王尚在襁褓之中,朝中又无助力,只能坐待其成。」

  明白了。这是正经拼爹拼关系的时候,可定陶王这娃爹死得早,没爹可拼,
跑关系吧,他一个三岁的娃娃路都走不大顺,跑个屁啊。论活动能力,他就是个
零。只能等着天上掉馅饼,还得别人喂到他嘴里去。

  「就他了!」程宗扬下定决心,「咱们也押一注试试!」

  班超道:「定陶王年纪尚幼,即使入宫,也一时难以引为奥援。」

  班超说的没错,可他不知道自己与赵飞燕的关系。有赵飞燕在,值得赌上这
一铺。

  程宗扬道:「立嗣不是天子自己的事,定陶王一旦立嗣,他的嫡母就是皇后
了。」

  班超一听就懂,「原来如此。」

  程宗扬越想越合适,广川王自己没见过,但听说儿子也不小。把一个半大小
子给赵飞燕塞过去当儿子,承欢膝下,母慈子孝什么的,自己首先就不能忍。

  定陶王这小屁孩正好。三岁的奶娃,论辈份又是天子的侄子,赵飞燕给他当
娘也不算亏。将来天子万一挂了,定陶王登基,赵飞燕先占了大义的名份,垂帘
听政自然不在话下,什么吕氏都要靠边站。这一铺赌赢,够自己吃二十年的。

  「定陶王什么时候到?」程宗扬一边问一边暗自惭愧,自己这大行令,当的
是越来越没溜了。

  多亏秦桧用心,「按行程,还有六日抵京。」

  「六天时间……」程宗扬沉吟道。

  「定陶王入京是天子私下授意,外面知道的人应该不多,但未必能瞒得过有
心人。」秦桧道:「洛都如今是僵局,也是危局,定陶王毫无自保之力,万事都
须小心。」

  「不能让他住王邸。」程宗扬道:「等定陶王一入京,就送到宫里——绝不
能让吕家的人沾手。」

  秦桧提醒道:「事不宜迟。主公既有此意,何必要等定陶王入京?」

  程宗扬省悟过来,「说得没错!我去提醒皇后,派人迎接定陶王。」

  「切切不可!」班超道:「主公已然得罪天子,此时入宫,殊为不智。」

  「先生放心,我自有办法。」程宗扬心里一动,这可是给自己洗白的天赐良
机啊。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说起来,你们也知道我昨晚出门的事吧?」

  秦桧和班超互望一眼,齐齐摇头。

  程宗扬暗觉不妙,「不会吧?老敖没跟你们说?」

  秦桧朗笑一声,「敖润那厮胡言乱语,当不得真。主公放心,属下肯定是不
信的。」

  程宗扬一颗心直沉下去,「他怎么给你们说的?」

  班超宽容地笑了笑,「还是不说了吧。」

  「说!必须要说!」

  班超无奈地说道:「敖伴当找到在下,说昨晚的事情云家要问起来,就说主
公是去传信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跟云大小姐有关系。」

  程宗扬一脸呆滞,「你们不信?」

  班超含笑摇头,刚要开口,却被秦桧拦住。秦奸臣咳了一声,「那个……我
们是该信呢?还是不该信呢?」

  「……我真是去传信了。」

  眼看两人目露同情,程宗扬只能豁出去了,「给皇后的亲妹妹。」

  班超大吃一惊,「啊!」

  「这事你们心里有数就行。一会儿我要去安排她们见面。」

  班超道:「敢问主公,皇后有几个妹妹?」

  「还能有几个?当然只有一个。」

  秦桧抚掌道:「主公好手段!」

  程宗扬告诫道:「记住!你们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无论如何别往外说。」

  两人齐齐点头。

                第二章

  程宗扬并没有说谎,赵飞燕那封信里,确实已经安排好与妹妹见面。白天因
为迎冬的事耽误了,此时不能再拖,匆匆吃过饭,便带着车马去云家别院接人。

  云丹琉神情不善,「我也不能去?」

  程宗扬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行。」

  「你要敢骗我……」云丹琉充满威胁地踩了他一脚。

  「你要是不放心,干脆先把我掏空——」程宗扬往床上一躺,大义凛然地说
道:「来吧!」

  云丹琉红着脸啐道:「无耻!」

  「晚上等我回来,好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无耻……」

  「呸!呸!呸!」云丹琉捂着耳朵跑开了。

  程宗扬轻轻敲开门,赵合德已经等候多时。

  「准备好了吗?」

  少女脸上带着一丝雀跃,「好了。」

  「这是什么?」

  赵合德打开盒子,「核桃酥。阿姊喜欢吃的。」

  「真香。」程宗扬一副食指大动的表情。

  赵合德嫣然一笑,从盒中拈出一块,「你也尝尝。」

  程宗扬没有拒绝,拿来一尝,果然味道不错。他倒不是不放心赵合德,但事
关皇后,多小心些总没坏处。

  赵飞燕姊姊见面,当然不能在宫内。程宗扬把赵合德送到邻近南宫的东市,
在一处珠宝铺内等候。

  这处珠宝铺寄在程郑名下,此时店铺内外都换了自己人,安全无虞。程宗扬
很庆幸,幸好有这件事作遮掩,不然昨晚自己偷溜出门的事就不好解释了。

  天色将晚,一辆宫车驶入市坊,昭阳宫的江女傅带着两名侍女从车上下来,
说是为昭仪采办珍珠。坊中贩卖珠宝店铺的甚多,江女傅漫不经心地看着,路过
其中一间珠铺时,身后的侍女不知不觉少了一名。

  姊妹俩相见只有半个时辰,等宵禁的鼓声响起,侍女打扮的赵飞燕才从房中
出来。她手里拿着那盒核桃酥,面带犹自泪痕,只勉强向程宗扬一笑,然后放下
面纱,遮住脸庞。

  送赵飞燕出门时,程宗扬飞快地说了定陶王的事。

  赵飞燕静静听着,然后福身施礼,低声道:「多劳公子费心。」

  程宗扬连忙侧身避开,「不敢当。」

  「公子既然已安排妥当,就依公子。」

  「我派人去护卫的话,需要一个名义。」

  赵飞燕看着他,没有作声。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明白,人家这是等着自己拿主意呢。他心下暗叹,难怪你
们姊妹两个能把天子迷得神魂颠倒,却加起来也斗不过那帮外戚。

  「眼下天气已然转寒,定陶王年纪尚幼,皇后若是遣人送去寒衣,正好彰显
仁德。」程宗扬停顿了一下说道:「既然派了人去,也不用回来,沿途护送,待
入京之后,直接迎入长秋宫中。娘娘以为如何?」

  赵飞燕欣然道:「这样安排最好不过。让谁去呢?」

  你好歹也是皇后,在宫里就没个心腹?

  「江女傅?」

  「好。」赵飞燕点头答应。这时江映秋也带着侍女回转,三人合在一处,悄
然登车而去。

  赵合德眼睛红红的,尚自伤感。见到程宗扬进来,她背过身,拭去泪痕,一
边低声道:「多谢公子。」

  程宗扬道:「难得进城,想吃些什么?」

  赵合德摇头道:「外面已经开始宵禁,奴家也该回去了。」

  「那就走吧。」

  敖润备好马车,程宗扬扶着赵合德上车,心里忽然一动,吩咐道:「绕着宫
城走一圈,时间来得及吗?」

  敖润道:「走快点,还来得及。」

  「那就走。」

  马车驶上天街,沿着宏伟的宫墙疾驰而过。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各处宫殿的
灯火次第亮起,宛如无数繁星。赵合德透过车窗,望着宫城被璀璨的灯光点缀得
如同仙境一般,惊叹之余,眼底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向往。

  少女指着一处宫殿道:「那是什么地方?」

  程宗扬抬眼望去,那处宫殿东西有两座高楼,由飞桥相连,楼内各点着一座
三丈多高的灯树,数以千计的灯盏将高楼照得如同白昼,两侧的飞桥同样灯火通
明,宛如飞虹。正中一座巍峨的宫殿上,树着一只金制的凤凰,金凤口中含着一
盏琉璃灯,通体金光闪烁,在夜空下流光溢彩,耀目无比。

  程宗扬迟疑了一下,才道:「那是昭阳宫。」

  「哦……」赵合德低低应了一声,美目的光亮黯淡下来。

  …………………………………………………………………………………

  天子秉政不过数月,便重整礼法,亲自迎冬,又遍赏群臣,追封贤良,在洛
都沉闷的空气中掀起一丝波澜。紧接着,第二天,开始诏举七科。所有获得举荐
资格的士子豪杰,分赴南宫各处,逐一面见主官。

  汉国选拔人才,有岁科与特科两种,秀才、孝廉属于岁科,每年举行一次。
特科则不常设,朝廷需要哪方面的人才,便临时特设一科进行选拔。而这次诏举
的七科,全部属于特科。

  汉国的诏举不像唐宋两国科举那样,有严格的考试流程和规定,但比起晋国
的九品中正制,诏举的方式更加灵活,也更加务实。

  应举的士子通常由各郡根据人口数量分配名额,进行举荐,朝中三公九卿,
以至二千石,往往也具有举荐的资格。

  被举荐的士子拜见主官之后,先呈上一份自述状,叙述自己的郡望、家世、
生平所学。主官一般会询问几句,然后出几道题目,考较一下士子的学问。根据
各人的表现,淘汰一部分不合格者,随即拟定一份名单,入选的人数大致在诏举
所需两倍左右,再付上各人的家世所长,送呈天子御览,由天子御试,或者直接
圈定最终人选。

  七科之中,最重要的是贤良方正。按惯例入选者将由天子亲自主持策问,授
予官职,甚至有人因为得到天子赏识,直接名列九卿,由布衣一跃而成为朝中重
臣,历来最受重视。主持此科的吕闳出身吕氏后族,又是宫里的中常侍,是天子
和太后都能接受的人选,而且秉性方正,素有贤名,因此内外无有不服。

  贤良文学则是以德望为主,辅以经学。应举者多为宿儒名士,此科历来人才
鼎盛,名家辈出。主持此科的公孙弘在士林中成名已久,若非天子青眼有加,拜
为博士,此科必有其一席之地。

  明经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科,唯一的要求便是通晓经学。班超应举的也是此
科。明经在汉国属于特科,位列贤良方正与贤良文学之下,但在唐宋两国,明经
被列为常科,甚至诸科皆废,唯余明经。汉国明经虽然不及唐宋重要,班超想从
中脱颖而出,也非易事。主持此科的朱买臣与云家关系密切,程宗扬本来想给班
超使绊,暗中已经打点过。结果与班超对谈之后,突然改弦易张,来了个一百八
十度的大转弯,眼下话已经递进去,只等着朱买臣的消息。

  明法选拔的是通晓律令的人才,还背着盗贼名声的义纵应举此科,说来有些
讽刺,但主持此科的宁成与程宗扬关系最深,他既然点过头,自有手段把义纵塞
进来。

  直言极谏选的是不畏生死,敢于进谏的诤臣,强项令董宣主持此科,可谓适
得其才。另一位吕氏族人,吕不疑主持的明阴阳灾异,选拔的多是晓阴阳,通术
数,有一技之长的方士。最后的勇猛知兵法,是专设的武科,由车骑将军金蜜镝
主持。

  同时诏举七科,是朝廷前所未有的盛举。由于参与人数众多,持续时间也长
于往日。程宗扬从宫里得到的消息,从应举到授予官职,前后近一月之久。天子
要主持贤良方正的策对,要圈定数百人的名单,还要与群臣商议,给中举者授予
合适的官职,一个月时间已经很紧了。

  但这些与程宗扬关系不大,天子、百官都围绕着诏举费尽心思,一时没有心
情收拾他,他倒乐得清闲。反正与自己有关只有班超、义纵两人,他们两个中选
自然是锦上添花,都选不上也无所谓。

  诏举开始之后,朝廷算缗的风声渐渐淡了下来,洛都的商贾们只当是谣传,
刚提起的心思又放松了些。但程宗扬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天子急
切地推行诏举,正是为算缗作准备。只有获得足够多的官员支持,算缗才能像天
子希望的那样推行下去。

  赵飞燕已经将定陶王的事禀明天子,刘骜至今没有子裔,对这个幼侄也颇为
在意,赵飞燕提及派人给定陶王送去冬衣,正中刘骜下怀,当即应允。他本来想
打发中行说去,但昭阳宫听闻此事,主动提出江女傅更合适。毕竟定陶王还是个
幼儿,以中行说执拗的性子,未必能照顾好一个奶娃。

  看到她们姊妹如此齐心,刘骜大为欣慰,他眼下又忙于诏举,无暇分心,于
是大手一挥,把此事交由皇后办理。

  赵飞燕没有耽误时间,当天便准备好衣物,命江女傅送去,顺便护送定陶王
入宫。江映秋奉谕之后,便即出行,只是在启程之前,先去见过程宗扬,聆听主
人教诲。

  程宗扬既然决定在定陶王身上下注,途中绝不容有失。他掂量来掂量去,实
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后秦桧主动请缨,前去护送定陶王。

  秦奸臣算是自己手边最靠得住的人选了,可他一个人不能掰成两半用,程宗
扬当时就问了,「你去了,谁给我出主意呢?」

  「属下此去不过五六日时间,况且还有班先生。」

  「班先生刚来,还没开始接手。」

  秦桧笑道:「还有拙荆。」

  程宗扬眼睛一亮,一颗心顿时落回肚子里,笑道:「那就辛苦嫂夫人了。」

  程宗扬出面奔走,几方同时运作,等江女傅离京时,同行的使者又多了一位
兰台典校秦会之。鹏翼社的蒋安世、郑宾,以及四名星月湖大营老兵,作为护卫
随行。程宗扬给他们的要求只有两条:其一,不管任何情形,都必须保证定陶王
的安全。其二,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尤其是吕氏的人接触到定陶王,更不能
接触外面送来的食水。

  送走秦桧等人,交待敖润、冯源等人,把各地往来的信息一律交到王蕙处汇
总,程宗扬专心应付地牢里的严君平和魏甘。

  严君平仍然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相比之下,魏甘就好说话多了。特
别是饿了三天之后,魏老头整个人都升华了,文人那点弯弯绕的小心思全都弃之
不顾,言谈无比敞亮。

  按照魏甘的说法,姓严的就是头猪,占着大好的茅坑,死活都不拉屎。不拉
屎就不拉吧,这猪还非占着茅坑不挪窝。石室书院成立之初原本前程远大,在洛
都数以百计的书院中名列前茅。但严君平多年来不思进取,眼看着书院越来越不
景气,魏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直到去年,魏甘结识一个姓岳的年轻人,他才知道姓严的居然昧了人家祖传
的宝物,至今未还。魏甘被那个姓岳的年轻人说动,加入他所在的组织,成为供
奉,从此人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魏甘不好美色,对钱上也不大在乎,唯一在意的就是名声。他惊奇的发现,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组织不但强大无比,而且拥有各种神妙的手段。他虽然苦读多
年,但限于资质,学问只是平平,在士林中并不起眼。眼下年龄已老,原想着学
问再难寸进,没想到姓岳的年轻人拿出一丸丹药,竟然让他记忆力大进,连早年
已经遗忘的文字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清晰无比。

  魏甘的学问已经积累了几十年,本来以为已经烂到肚子里,捞都捞不出来,
谁知这下正应了厚积薄发,学问大进。再加上组织在背后操持,短时间内魏甘就
声名雀起,轻而易举便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名望和地位。

  魏甘尝到甜头,毫不犹豫地与黑魔海全面合作,配合西门庆设计圈套,一起
诳骗严君平,谋夺他手中的宝物。

  严君平怎么也想不到相识多年的副手会反水,不知不觉就陷入彀中。但他也
有自己的门路,察觉到身边有危险,立即躲进金蜜镝的车骑将军府中。魏甘和西
门庆没奈何,只能一边往车骑将军府渗透,一边缠着严君平软磨硬泡,费了年余
工夫,才陆续从他手中得到七块玉牌。

  程宗扬发现,魏甘说话时,视线时不时会停在某个地方,表现出一种异乎寻
常的专注,或者说死板,仿佛在他身体里还有一个人,正在用他的眼睛去看,用
他的耳朵去听,甚至用他的嘴巴去说话。

  程宗扬不动声色,手里却捏了把汗。等魏甘说完,他略微示意。青面兽拿出
一只头套,把魏甘脑袋罩住,然后一把挟到腋下,带回地牢。

  「四哥,你看呢?」

  斯明信身形半隐,声音却在另一个方向响起,「七成。」

  四哥的意思是,他有七成把握,魏甘被人施过附体之术。程宗扬暗自庆幸,
当初把魏甘扔到地牢里,算是歪打正着。自己在洛都的住处不是秘密,剑玉姬花
点心思便能找到。但紧邻着的文泽故宅,知道的人就不会多了。魏甘被带来时脑
袋包着衣服,睁开眼时已经身处地牢,这些天与他接触过的人只有严君平和青面
兽,泄漏底细的可能性降到最低,西门庆即使在魏甘身上用了附体之术,也得不
到什么线索。

  「卢五哥?」

  卢景道:「七个地方我去了三处,包括玉牌和秘卷上的地点。」

  说着他将三处地点罗列出来,按照顺序,依次是:上林苑、北邙和秘卷所载
的东观。

  卢景悻悻道:「那些人搜刮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程宗扬摸着下巴,岳鸟人留下的线索虽然是恶作剧,但真实的线索必然包含
其中。但如果那些线索万一被黑魔海的人不经意间毁掉,那就亏大了。

  「另外四处呢?」

  卢景将剩下的四面玉牌摆好,上面分别是:伊阙、首阳山、白鹭书院和酂侯
祠。

  程宗扬指着最后一处道:「这是什么地方?」

  「酂侯是汉国功臣。开国议功,酂侯列为首功,子孙袭爵,特立祠祭祀。」

  程宗扬恍然道:「原来是萧何……远不远?」

  「在邙山以北。」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卢景二话不说,收起玉牌。

  「四哥,辛苦你了。」

  斯明信微微点头,传音道:「小心。」

  …………………………………………………………………………………

  萧何后裔败落已久,酂侯祠无人打理,早已荒废,不大的祠堂内满院落叶,
屋檐下结满蛛网。

  玉牌上只有地点,秘卷上记载得更加详细,注明藏埋地点位于祠堂西面第二
块石碑之后,但忽略地点不记。必须两厢对照,才知道准确位置。

  两人找到石碑,一眼就看出碑后的泥土是松的,已经被人挖掘过。两人把浮
土全部清出,不多时便挖出一个半人深的大坑,结果只在泥土中找到一些朽坏的
木片。从遗留的痕迹判断,埋藏的物体是一个半尺大小的箱子,比那件玻璃马桶
要小了很多。

  程宗扬比划了一下,「老匡说,最大的箱子有一人长短,这里面埋的肯定不
是。」

  卢景捡起一块木渣捻了捻,「杨木。」

  杨木质地轻软,属于普通木料,盛放的物品也不会太珍贵。而且匡仲玉记得
很清楚,他们当时护送的箱子都是樟木制成。

  两人反复对照玉牌、秘卷,又放开手脚在周围查找,连祠堂都翻了一遍,仍
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程宗扬道:「会不会是第一处就错了?」

  卢景道:「第一处在首阳山。」

  首阳山是七处地点中最远的一处,按玉牌上的记载,差不多有二百里,以卢
景的脚程,来回也要一天时间。

  两人找了一圈,又重新回到石碑旁。那块石碑遍布苔痕,字迹涣漫不清。程
宗扬歪着头看了半天,终于承认自己没看懂,「这上面写的什么?」

  卢景自然不会放过这么显眼的线索,早在挖掘之前就看过碑文,说道:「成
败在兹。」

  萧何是开国首功,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成败在其一身。而
且其中还有一重含义,却是关于韩信的。这四个字用在此处,算是褒贬自见。

  程宗扬拍了拍碑身,想着它会不会是中空的,里面藏有什么东西。卢景更干
脆,直接一记开碑手,掌力一吐,便把石碑碎成几块。但除了多了一地碎石,再
没有其他的收获。

  能找的都已经找了,程宗扬只好另外想辙,他估计了一下时间,「还剩三个
地方,首阳山太远,这会儿去伊阙也来不及了。白鹭书院呢?」

  卢景道:「白鹭书院在偃师,我已经打听过,十年前就关门了,如今是一座
驿馆。」

  偃师比伊阙更远,但就这么回去,实在不甘心。程宗扬道:「我记得还有一
处你去过的,是在北邙?」

  「跟我来。」

  那处地点在北邙以西,程宗扬跟着卢景绕了一个圈子,又翻过北邙的山脊,
按照秘卷上的记载,找到位于山巅的一处楼阁。具体的说是一处楼阁的遗迹,除
了台基、础石还保存完整,上面的木制建筑早已荡然无存。

  程宗扬吃惊道:「黑魔海那帮贱人这么狠?把整座楼阁都拆了?」

  「按秘卷上的记录,岳帅在时,这座楼阁就已经不在了。」

  「这样啊……埋藏的地点在哪里?」

  卢景道:「没有。」

  「没有?」

  卢景拿出秘卷,「岳帅写的是日出时分,站在台上,对着太阳睁开双眼,一
眨不眨地看一个时辰,同时默念咒语——」

  程宗扬接过秘卷,上面记载着岳帅留下的咒语:卧石绿,暗石竹,卧石透春
绿,暗石透春竹。遥闻卧逝水,暗石透黛绿……

  程宗扬当时就无语了,良久才试探道:「五哥,你试了吗?」

  卢景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傻吗?」

  遇到老岳这种丧失人性,五行缺德的无良鸟人,程宗扬也无奈了。

  「岳帅这些玉牌、秘卷,不会全是逗人玩的吧?」

  只找了两处,程宗扬心里已经凉了一半。此时已经暮色苍茫,被山风一吹,
寒意顿生。程宗扬无心再找,但也不想回洛都,与卢景暗暗商量几句,两人就此
分手。卢景回洛都接替斯明信,程宗扬则在山上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才往上清观赶去。

  程宗扬猜测,黑魔海的人肯定会在暗处盯梢,结果他故意落单,也没有把人
引出来,只好作罢。但他刚走不久,旁边的松树上便立起一个影子。那鸦人眼中
闪过一丝阴鸷的寒光,然后张开黑色的羽翼,往洛都方向飞去。

  程宗扬差点在山里迷路,幸好看到林间的灯火,才找到方向。他从后山潜入
上清观,悄无声息地摸进上院。

  自己可有些日子没有亲近卓美人儿了,今晚正好赶上,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一想到卓美人儿的身子,程宗扬就不由性致勃发,他推开房门,里面是空的。再
打开一扇,里面还是空的。

  程宗扬一路走过来,那些静室全都是空的。别说卓美人儿,连凝奴和蛇奴也
不见踪影。

  一直走到最后一间,才看到里面透出灯光。程宗扬心下起疑,将房门打开一
线,悄悄看了一眼。

  里面一个少女伏案而坐,看背影却是赵合德。她手边放着砚台,一手执管,
似乎正在写着什么。

  程宗扬放开心神,感应了一遍。整个上院静悄悄的,除了眼前的赵合德,再
无一人。他咳了一声,少女飞快地收起纸张,然后理了理发丝,转过身来。

  程宗扬推开门,浑若无事地笑道:「还没有睡呢?」

  赵合德匆忙把纸张塞到案下,用身子挡着,一边慌乱地说道:「奴家在看黄
庭……」

  「卓教御好像不在?」

  「教御去宣讲道法,明日才能回来。」

  「是这样啊……」程宗扬话锋一转,「你写的什么?」

  赵合德背着手,慌张地说道:「没……没什么……」

  「让我看看嘛。」

  程宗扬像是说笑一样,实则不由分说地把那张纸抽了出来。赵合德的身份太
过敏感,他可不想出什么岔子,但入目的情形使他不由一怔。

  纸上并没有字迹,而是一幅画。画的是两座灯火辉煌的高楼,中间的宫殿只
画了一半,能看到宫殿上方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绘者的笔触有些稚拙,但看得
出十分用心,一笔一划都既细致又认真,显然倾注了许多心思。

  赵合德羞窘得几乎要哭了,程宗扬刚一松手,她就把画夺过来,藏到身后,
低着头不敢看他。

  程宗扬心底生出一丝歉疚。赵合德毕竟只是个懵懂的小女孩,像她这样的年
纪,谁会不喜欢闪闪发亮的饰品,艳丽耀眼的衣物,还有那种歌舞竞夜,长乐未
央的生活呢?对华丽的皇宫有所憧憬更是理所当然。

  话说回来,那座昭阳宫正经就应该是她的。结果现在假的赵合德在宫中享受
着无边荣华,真的赵合德却只能隔着宫墙,羡慕地看着那些楼台宫室,想像宫中
奢靡的生活。而把这一切从她手中夺走的,正是自己。他虽然知道赵合德入宫之
后的生活未必会有她想像中幸福,但还未发生的事,谁能说得准呢?相比之下,
自己亲手断绝了她入宫的梦想,还更现实一些。

  程宗扬赞道:「画得真不错。就是有些细节不够准确。」他停顿了一下,然
后道:「改天我带你到宫里看看。」

  赵合德慢慢抬起头,泫然欲滴的美目中流露出一丝惊喜。

  程宗扬露出一个又大又温暖的笑容,「我都答应你了,你可不能再哭了。」

  赵合德羞红了脸,转身抹去泪痕。

  程宗扬掩上门,刚要转身,才听到她细细的声音,「谢谢你。」

                第三章

  执金吾又拖延了几天,才将扣押的货物发还。云丹琉接受了上次的教训,讨
还货物时没有出面,而是交给手下人办理,自己则留在庄内,对收回的货物进行
清点。

  总算此前托人说情有些效果,发还的货物大致如数,总计下来只少了不到一
千金铢。清点看似轻松,但极为费神,一连清点完十余车各色各样的货物,云丹
琉也累得不轻,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飞舞的物品和数字。不过这批货物是从她手
里被扣押走的,再累也要撑下去。

  等最后一批银铢清点完,已经是深夜,云丹琉在清单上画了押,忍不住打了
个呵欠。

  负责运货的是跟随她出过海的老部下,他四十来岁年纪,头顶秃了一片,露
出油亮的头皮,因为复姓拓跋,被人戏称为老拖把。见大小姐这么劳累,老拖把
扯出一只葫芦,双手捧过来,「大小姐,你提提神!」

  云丹琉拔下塞子,仰首喝了一口,吩咐道:「清点过的货物全部入库。从今
晚开始,在库房看守的人一律加双倍。」

  身后的铜环大汉一脸为难,「大小姐,咱们人手不够啊。」

  「把内院的护卫全撤下去。」

  「那怎么成?万一有人闯进来呢?」

  云丹琉不耐烦地说道:「我还需要你们护着吗?」

  「那可难说。这几天夜里我好像就听到有什么动静,」铜环大汉警觉地看看
四周,压低声音道:「……有点不大对劲。大小姐,你听到没有?」

  云丹琉喝斥道:「都去库房守着!要是出一点纰漏,下次出海,你们两个!
自己挂鱼叉上当鱼铒去!」

  两人没想到大小姐会突然发脾气,赶紧挺胸应道:「是!」

  云丹琉把酒葫芦掷还回去,「什么破酒,一点味道都没有。你是不是又去赌
钱了?」

  老拖把摸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

  云丹琉瞪了他一眼,「休想问我借钱!你要再赌,以后就喝凉水吧!小四,
还有你!」

  铜环大汉叫屈道:「咋还有我呢?」

  「你要敢借给他钱,以后也喝凉水!」

  两人被大小姐一通狠批,连大气都不敢喘,等大小姐骂完,才灰溜溜走人。
内院的护卫当然是全撤下来,一个都不敢留。

  等两人走后,云丹琉才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那个该死的混蛋!翻墙的时候就
不知道动静小点!

  云丹琉回到自己独居的内院,却不知暗处正有人盯着。她刚推开房门,身后
风声骤起。

  云丹琉极为警觉,先一个前跳,随即回手拔刀,谁知手臂刚一抬起,肘尖便
是一麻。她毫不迟疑地抬脚后踢,鼻端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云丹琉脚还
没有踢出,力气便泄了大半。

  可背后那个卑鄙的家伙对她的手下留情没有半点回报,反而得寸进尺,出手
如风地点了她腰腿几处大穴。而且他点穴的手法粗糙得令人发指,好几处穴道都
没找准,全靠着指力强劲,硬生生封住。

  云丹琉连痛带恼,觉得自己一时心软的好意,全都被这没良心的狗东西给吃
了,真恨不得这会儿就解了穴,跟他硬拼一场。

  程宗扬也知道自己点穴的手法臭了些,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探讨指法的时候,
他蒙着脸,故意像个采花淫贼一样,淫笑几声,展臂把云丹琉打横抱起,一边踢
上房门。

  云丹琉虽然没看见他的脸,但他身上的气息绝不会认错。耳听着那厮狞笑几
声,粗哑着喉咙道:「小美人儿,今儿个让大爷快活快活……」然后又凑过来,
在自己颈间亲了一口。

  云丹琉心如鹿撞,被封住穴道的身子又酸又麻,明知道是那个该死的家伙作
怪,心里却不由得越发紧张。

  那家伙把她抱到屋内,往榻上一放,却是把她上身放在榻上,双膝跪地,摆
成跪伏的姿势。

  「大小姐这样子,真像一匹胭脂马啊。」说着还拍了拍她的屁股,发出几声
下流的淫笑。

  云丹琉面红耳赤,忽然腰间一松,已经被他解开衣带。接着一双手伸到自己
衣内,连扯带拽地把她裤子拉了下来。

  天气已然入冬,即使室内也不暖和,云丹琉只觉身下一凉,下体便暴露在冰
凉的空气中。

  耳边传来几声「口桀口桀」的怪笑,「这妞屁股又圆又翘,一看就是个好生
养的!」

  「小妞,本寨主还缺个压寨夫人,我看就是你了!」

  「你若是从了我,往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

  「你若不肯,就让你见识见识本寨主的厉害!」

  「胭脂马,本寨主要骑你啦!」

  云丹琉浑身一颤,那厮就大模大样骑到自己屁股上,一根肉棒硬梆梆顶入自
己体内,将她蜜穴塞得满满的,带来一股又胀又麻的充实感。

  程宗扬没想到云大妞对这种强暴游戏反应会这么强烈,她身子虽然不能动,
皮肤却热得发烫,尤其是那只蜜穴,原本密闭的玉户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张开,吐
露芬芳,红腻的蜜肉带着一丝细微的震颤,裸露在空气中。蜜穴上方,那粒充血
的肉珠硬硬鼓起,柔嫩的穴口迅速变得湿润,蜜肉间含着一汪春水,仿佛轻轻吹
口气,就会流溢出来。

  自己刚插进去,穴内便淫水四溢。蜜腔内,湿透的蜜肉又滑又腻,就像一张
小嘴紧紧含住龟头,无微不至地磨擦着棒身每一寸部位。

  榻低而腿长,那只雪臀仿佛悬空一样,白生生翘在半空。程宗扬骑在云丹琉
臀后,用力顶弄着她的屁股。云丹琉玉颊通红,她双眼紧闭,玉齿咬着红唇,鼻
息越来越重。她像匹大白马一样趴在榻边,被他一下一下操着屁股,不多时便泄
了身子。

  「本寨主大展雄风,杀得压寨夫人屁滚尿流……」程寨主遗憾地说道:「就
是这小妞太不济事了,本寨主还没爽够呢。且让本寨主再耍几下……」

  程宗扬刚给云丹琉解开穴道,云大小姐便握起粉拳,朝他身上一通乱打。

  「你这个下流胚子!真不要脸!恨死我了!」

  程宗扬开怀笑道:「是爽死了吧?」

  云丹琉踢了他一脚,「人家都泄了,你还使劲操——要死啊你!」

  「我双修的功法刚行到一半,难道让我停下来?再说了,你泄第二次我不就
停下来了吗?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中用。」

  刚才的胭脂马直接变身胭脂虎,「敢说我不中用!咬死你啊!」

  两人闹了一阵,云丹琉终究是泄了两次身子,手足酸软,折腾几下就没了力
气。程宗扬枕着她的大腿打了个呵欠,「云丫头,睡觉。」

  云丹琉用脚背碰了碰他坚挺的部位,「你这样能睡吗?」

  程宗扬商量道:「要不你给我口出来?」

  「作梦!」

  「那我还不得干挺着?」

  云丹琉撇了撇嘴,然后道:「进来吧。」

  房门打开,几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当先一个是卓云君,然后是惊理和
蛇夫人,再后面是阮香凝和孙寿。五名女子雁翅分开,夜色下,一个个宛如花枝
一般。

  「她们怎么在这儿?」

  「谁让她们看了我?」云丹琉道:「现在她们都在,你想操哪个就操哪个好
了,我也要在旁边看着。」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卓美人儿,先给大爷口一个!」

  卓云君温顺地走到榻旁,屈膝跪下。她举起手指,把发丝抚到耳后,仰起脸
嫣然一笑,然后一手扶住主人的阳具,俯下身子,张开红唇,将那个硬梆梆的龟
头纳入口中,细致地舔舐起来。

  眼看着身为太乙真宗六大教御的卓仙子没有半点为难地凑过去,将那根沾着
淫液的阳具纳入口中,伸出香舌舔得津津有味,云丹琉啐了一口,有心不看,却
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

  卓云君专心致志地给主人品着箫,美目波光流转,粉颊越来越红,惊理和蛇
奴笑吟吟上前,一起动手帮她宽衣解带,不多时就将她剥得一丝不挂。

  当最后一件亵衣被两女扒下,卓云君吐出阳具,赤条条地转过身子,一手抱
着胸乳,一手按在膝上,向后翘起雪臀,一边回过头,向主人露出一个妩媚的笑
容。旁边的惊理和蛇夫人各自伸手,一左一右扒开她的臀肉,把她熟艳的凤眼美
穴展露出来,将穴口对着那根阳具慢慢套入。

  卓云君背对着床榻,玉坠般小巧的纤足点在地上,身体前倾,小心不碰到床
榻。惊理和蛇夫人各抱着她一条手臂,让她好借力抬起屁股,用凤眼穴套住主人
的阳具,一上一下的套弄。程宗扬躺在榻上,任由她侧着身,费力地挺弄雪臀,
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云丹琉看她的姿势实在别扭,忍不住捅了捅程宗扬,「她为什么这样?」

  程宗扬懒洋洋道:「你没吩咐,她怎么敢上床呢?」

  云丹琉啐道:「关我什么事?」

  蛇夫人在旁笑道:「紫妈妈定下的规矩,服侍主人的时候,低等奴婢没有上
位者的吩咐,不能上床。卓奴是第八等的小丫头,大小姐没有吩咐过,自然不敢
弄脏了大小姐的床榻。」

  「第八等?你是第几等的?」

  「奴婢是第四等的侍奴。」

  云丹琉知道惊理与她身份相当,于是指着阮香凝道:「她呢?」

  「凝奴是第九等的粗使丫头。比卓奴还低一级。」

  「她呢?」云丹琉指着孙寿道。

  惊理笑道:「寿奴还没有入门,比粗使丫头还要低一等,只算是不入流的暖
脚婢子。」

  「第一等的有谁?」

  「第一等的是主事丫鬟,如今只有雁儿姑娘一位。」

  「是她啊……」云丹琉见过雁儿,闻言想了起来,「那我呢?」

  蛇夫人恭敬地说道:「大小姐自然是女主人了。」

  「女主人有几个?」

  没等旁边的奴婢开口,程宗扬便道:「你一个,你姑姑一个。没了。」

  云丹琉岂是那么好骗的?「真的吗?」

  「现在没有。往后可能还有一个……」程宗扬咳了一声,「两个吧。」

  早在向云家求亲时,这厮就厚颜无耻地提过三平妻,云丹琉自然是知道的。
如今加上自己,变成四平妻,别人怎么想,云丹琉不知道,但她自己首先就不能
忍。云丹琉心里有些发堵,哼了一声,「让她到床上来。」

  「是。」三女齐声答应。

  卓云君爬到榻上,分开双腿,跪在主人腰间,然后摆好姿势,那只丰腻浑圆
的大白屁股高高翘起,卖力地耸动起来。

  程宗扬笑道:「让大小姐好好看看。」

  卓美人儿媚声应是,一边耸动,一边双手扒开臀肉,将那只正在交合的娇艳
性器展露出来,让人观赏她蜜穴被主人肉棒捅弄的淫态。

  「漂亮吧?」程宗扬道:「这叫凤眼。」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

  蛇夫人与惊理互相使了个眼色,惊理笑着去揉卓奴的双乳,蛇夫人则伸出玉
指,插到卓美人儿的屁眼儿里,在里面抠弄起来。

  卓云君前后两只肉穴同时被人侵入,被玩弄淫叫连连,不多时就泄了身子。

  蛇夫人嘲笑道:「真没用,这么几下就泄了。」

  惊理笑道:「是主子太强,卓奴这几日没服侍过主人,自然承受不住。」

  两人笑闹着把卓云君拖下来,换了蛇夫人上去。卓云君白艳的玉体布满高潮
的红霞,双股间因为泄身,弄得一片狼籍,这边惊理叫过孙寿,让她用唇舌给卓
奴清理干净。

  蛇夫人分开双腿,用一字马的姿势跨在主人腰间,被主人握住纤腰狠操。她
是面对着主人,双腿伸得笔直,玉户整个敞露出来。惊理从背后抱住她,一手抚
弄她丰满的双乳,一手伸到她下体,捻住花蒂来回揉弄。

  蛇夫人支撑了一炷香工夫,也终告不支。这边又换上惊理。惊理双手抚住胸
乳,纤腰仿佛风中的柳条,柔若无骨。她蜜穴被阳具撑得圆张,一边费力地上下
套弄,一边来回旋扭摆动,淫穴春水满溢,流得满腿都是。

  等换上阮香凝,蛇夫人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她招手把卓美人儿叫到身边,
让她侧着身跪下,挺起雪臀,把蜜穴举得高高的,然后把双腿放在她腰上,像逗
弄一条宠物一样,一手伸到她穴内,一边用手指跟她交合,一边调笑玩弄。

  比起前面几个奴婢,阮香凝更有着江南水乡女子的含蓄,她像个刚出嫁的新
妇那样侧过脸,羞答答骑在主人腰间,既羞怯又温顺地用自己身子抚慰着主人。
程宗扬看得心痒,索性把她推到床上,将她双腿拉到腰间,挺身直入。

  阮香凝娇羞的颦起眉头,那只嫩穴像水做成的一样软腻,被那根大肉棒插得
叽叽作响,不多时就丢了身子。但程宗扬毫不罢休,仍然在她体内挺动不已。

  他听到云丹琉小声道:「他一向是这个样子?」

  惊理在她耳边嘀咕道:「主人以前也很厉害,但现在比以前更厉害些。」

  云丹琉悻悻道:「简直是头牲口……」

  程宗扬一个没忍住,在阮香凝体内喷射起来。阮香凝身体本来就柔弱,在连
绵不断的多重高潮折磨下,早已气如游丝,这时那肉棒猛然顶住花心,跳动着射
出炽热的精液,她身子颤了几下,便昏厥过去。

  程宗扬「啵」的一声拔出阳具,精壮的身体像涂了层油一样发亮,肌肉块块
隆起,轮廓分明。

  云丹琉一阵脸热,勉强嘲讽道:「我还以为你要把她们全干一遍呢。」

  「全干一遍?你开什么玩笑!」程宗扬叫道:「至少两遍!」

  「呸!」

  阮香凝被人拍醒,勉强撑着身体,用唇舌清理主人的阳物。

  惊理拉着孙寿过来,笑道:「寿儿一直盼着能见到主人呢。」

  程宗扬道:「那个秦宫怎么样了?」

  孙寿带着一丝羞怯垂下眼,低声道:「他办事不力,奴家已经把他打发到山
上挖矿去了。」

  襄邑侯名下有处铁矿,因为开采多年,出铁已然不多,相应的,矿洞也挖得
极深,矿下危险重重。秦宫被扔到矿上,基本不用指望能活着出来了。

  程宗扬有点奇怪,「你怎么这个表情?」

  惊理笑道:「她是因为要被主子开苞,有些心慌。」

  程宗扬不由来了兴趣,笑道:「给她开苞?今天是什么日子?」

  「主子给一个奴婢开苞,哪里还用挑什么日子?能被主人取了元红,是她的
福分。」惊理说着推了孙寿一把。

  孙寿露出一丝讨好的媚笑,娇滴滴道:「求主子给贱婢开苞。」

  程宗扬道:「女主人没开口,你可上不了床。」

  云丹琉哼了一声,偏不开口。

  孙寿识趣地说道:「婢子不敢弄脏主子的床榻,在地上应承便是。」

  惊理将一块准备好的白帕铺在地上,孙寿除下衣裙,赤裸着光溜溜的玉体躺
在地上,臀下衬着那幅白帕。她身上一丝不挂,只留下满头珠翠,彰显出她显赫
的身份,衬着那具白美的玉体,别有一番贵妇的风情。

  她张开双腿,露出那只白玉般妖艳的牝户,带着一丝媚笑将玉指伸到腹下,
把秘处轻轻分开。里面柔嫩的蜜肉宛如一朵红艳艳的玫瑰,柔柔绽放开来,衬着
雪白的肌肤,鲜美无比。

  她天生媚骨,又善于作态,单单一个掰穴的动作,便像是演戏一样,充满了
欲拒还迎的妩媚风情。

  蛇夫人最看不惯这种假模假式的贵妇样,喝斥道:「一个被人干滥了的狐媚
子,还装什么清倌人?把你的浪穴扒开些,给主子看清楚!」

  孙寿狼狈地应了一声,乖乖剥开下体,将穴口撑开,露出内里那层嫩膜。

  程宗扬已经知道她元红未破,但还是第一次看到狐族女子的处女膜,一脸稀
罕的说道:「这就是你的元红?」

  「贱婢还未曾破体,求主子赏用。」

  惊理笑道:「主子来摸摸看。」

  程宗扬把手指伸进那贵妇的蜜穴里面,用指尖拨弄了几下。那层嫩膜又柔又
韧,隔着膜体,能感觉到内部截然不同的柔腻和暖热。

  几名女子好奇地围过来,待主人拨弄完,各自伸手,轮流插进那只蜜穴。孙
寿是身份最低的一个,半点不敢拒绝,只能掰着蜜穴,任她们亵玩,那张娇艳的
玉脸眉眼含笑,无论她们怎么玩弄,都一副甘之若饴的模样,不敢有丝毫异样。

  好不容易众人都玩弄了一遍,才嘻笑着放过她。孙寿暗暗松了口气,等主人
俯下身,那根重新怒胀的阳具直挺挺伸过来,她主动挺起下体,将那只淫浪的嫩
穴套在主人的龟头上,玉脸含羞带喜,媚态横生。

  程宗扬挺起阳具,在她穴内旋磨几下,然后挺身而入。

  随着阳具的进入,孙寿笑容越来越僵硬,一丝克制不住的惧意从心底升起,
她极力想笑,牙关却禁不住咯咯作响。

  「主子……饶……饶命……」

  程宗扬已经顶住那层韧膜,在她的央求声中,用力贯入。身下的贵妇露出吃
痛之极的表情,接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云丹琉失声道:「你杀人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没长眼啊,我只是给她开个苞而已。」

  「她都叫那么惨了,你还有没有人性?」

  「我给你开苞的时候你叫了吗?」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但想起自己破体时的情形,觉得她就算疼了些,也不该
叫这么大声。

  这些奴婢都太会演戏了,一定要防着她们。云丹琉心里说道。

  孙寿只听说狐女元红不可轻破,但从未尝试过。这时被主人破体而入,才知
道其中的痛楚实在不是自己可以承受的。但这会儿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主人那根
怒胀的阳具一下就贯穿了那层韧膜,侵入到自己从未被人开发过的秘境中。

  元红乍破,一股鲜血从蜜穴涌出,不但出血量比寻常女子破体时大了数倍,
颜色更是红得刺眼,鲜血顺着她白玉般的肌沟直淌而下,一瞬间便染红了她臀下
的白帕。

  孙寿只叫了一声,喉咙就仿佛被人扼住,她红唇圆张,柔软的香舌僵硬的伸
直,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张媚艳的玉脸满是惊恐。

  程宗扬只觉她处女膜下的部位柔腻得不同寻常,温度更是炽热,仿佛一团滚
热而又充满弹性的软肉,紧密的包裹着龟头。随着阳具的进入,那团软肉战栗着
分开,暖融融地包裹住肉棒,不时传来细微的抽动。

  孙寿死死拧着臀下的白帕,白玉般的手背上浮出几条青筋。她双腿被侍奴按
住,娇艳的蜜穴被主人的肉棒深深橛入,玉户间血如泉涌。下体那团软肉仿佛被
一根烧红的铁棒穿透,带着撕裂的剧痛越进越深,直到与自己的丹田只剩下薄薄
一层。

  肉棒仿佛停了下来,孙寿僵硬的喉头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呜咽,但紧接着
那根肉棒就再次挺入,穿透最后一层阻碍,深深顶进她的丹田要害。刹那间,孙
寿所有的力气都仿佛被人抽空一样,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与此同时,程宗扬脑中忽然一动,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身下的女体仿佛与
自己连为一体,自己侵入的不仅仅是她的肉体,也包括了她的灵魂和一切。自己
可以随意操控她,想让她生就能生,想让她死就能死,想让她笑就能笑,想让她
哭就能哭。自己可以任意采补,掠夺她的修为,知道她任何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甚至自己只要愿意,完全能把她改造成任何形态。

  「原来是这样啊……」

  程宗扬终于了解到狐族女子体内的秘密,她们的元红并不仅仅是一层膜,更
重要的是介于丹田和处女膜之间的那团软肉。雌狐奇特的变身能力和天生媚意都
蕴藏其中,又称为媚肉。程宗扬以前也听过不少传闻,雌狐变化万端,化为女子
维肖维妙。相比之下,雄狐变身能力就差得多,即使是千年老狐,也往往连狐尾
都无法化去,两者的差别也正在于此。

  雌狐的媚肉与丹田相连,大幅提升了它们的变身能力,而且随着修为的提升
变身能力越发精湛,但同时也使得雌狐的元红成为她们最隐秘的禁忌。就像自己
现在一样,一旦夺走她们的元红,侵入她们的丹田,她们就再没有任何抵抗的能
力,只能任由自己予取予求。更为奇特的是,媚肉原本是浑然一体的,第一个突
破它的人,等于是在她体内开拓出一条专属于自己的秘径,同时在她体内留下不
可磨灭的印记。

  身下的贵妇像被抽光所有的筋一样,软绵绵躺在地上。她丹田内暖融融的,
十分富有弹性。程宗扬展开内视,甚至能「看」到她的真元所在。程宗扬的真元
犹如气轮,而孙寿的真元则像一颗小小的红丸,若是再大一些,也许就是所谓的
妖丹了。他发现,自己可以轻易把那颗红丸纳入体内,只不过刚一吸纳,身下的
贵妇便生机顿减,气若游丝,似乎随时都会殒命。

  程宗扬顶住那颗红丸,微微送过一缕真阳,孙寿苍白的脸颊立刻变得潮红,
蜜穴也情不自禁地收紧。丹田是真元所在,比其他部位敏感百倍,即使头发丝的
轻拂,在她也如同雷霆一般,何况是被阳具直接捣入。肉棒每一次进入,带来的
触感都千百倍的放大,轻轻一动,便足以让孙寿死去活来。

  程宗扬在她柔腻的媚肉间抽送不已,龟头不时挤进丹田,顶住那颗红丸来回
挺弄。身下的妖媚女子仿佛一株海棠,被干得花枝乱颤,接连数次晕厥过去,又
被干得苏醒过来。

  肉棒抽送的动作越来越快,终于猛然一挺,在她体内喷射起来。孙寿珠泪纷
飞地尖叫一声,两眼翻白,又一次晕厥过去。在她体内深处,那颗红丸被浸在浓
浓的阳精中,被主人采伐过后,红丸表面鲜红的色泽变淡了许多。

  程宗扬拔出阳具,怒胀的棒身上兀自带着几缕元红。他展开内视,发现丹田
内的气轮愈发凝实,修为又精进了一步。

  云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禽兽!」

  程宗扬一把拉住她,狞笑道:「禽兽要来了!都给我上!把云丫头给我好好
按住!」

  「你敢……啊!」

  笑声响成一片,外面天寒地冻,室内却是春意无边。

                第四章

  「什么?」程宗扬刚回到家,就接到一个意外,「老班落选了?」

  班超拱手道:「惭愧。」

  冯源道:「这事儿跟班先生没关系。明经科诏举的人数一向最多,前些天朱
买臣还上奏说,明经科诏举年龄应当限定在五十以上,七十以下。奏折呈上去,
天子一直没回复。谁诏举这边刚开始,天子那边突然降旨,应准朱买臣所奏。结
果明经科年龄五十以下的,全都落选了。」

  明白了,绕了一大圈,班超还是被自己给坑了。朱买臣搞年龄限制,自己也
有份,就是冲着班超去的。可自己本意是想让班超知难而退,天子倒好,事前没
反应,等诏举已经开始才改规则。这就好比班超苦练十几年功夫,好不容易站到
拳击台上开打,裁判这才宣布,本场是太监专场,没割过的直接判负。除了太史
公笑而不语,别的不管什么高手,全都得哭。

  诏举这样的大事,天子还这么的随心所欲,程宗扬都觉得无言以对。往好处
说,天子这是帝王心术,思绪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让臣下摸不着脾气。往坏处
说,天子这是要疯啊……

  「落选了也好。天子咱们伺候不起,还是来给我办事吧。」程宗扬道:「给
老班腾间房,从今天开始,老班就算入伙了。」

  「成,我这就去安排!」冯源应了一声,下去操办。

  程宗扬道:「老班你放宽心,好好歇几天,将来可有得你忙了。」

  班超道:「听说主公在城中有几处店铺,班某想去看看。」

  这么快就进入角色,程宗扬很满意,「老敖,你去鹏翼社借辆车,带班先生
去走走。」

  班超与敖润离开。一直默不作声的王蕙起身将竹帘卷起,然后回身坐下。

  「林先生昨晚传讯,临安派来护送信物的人,两日前便已经过了云水,六日
之后就能抵洛。」

  自己一直四处奔波,往往赶不及与临安传来的水镜术,与临安的通讯大都是
秦桧管着,秦桧走后便交给了王蕙。自己找到严君平当天,传讯让临安那边带信
物来,到现在还不足二十天。速度这么快,看来是昼夜兼程,一路没有耽误。

  「来的是谁?」

  「威远镖局,阮香琳阮女侠。」

  程宗扬露出一个暧昧的表情,随即想到面前坐的是王蕙,赶紧收起嘴脸,沉
着地点点头,「知道了。」

  王蕙道:「妾身听说蔡常侍在宫里借了点钱?」

  「何止是借了一点?」这事程宗扬提起来就闹心,「老蔡这人吧,你说他办
事不行,那肯定亏心;你要说他办事办得好吧,那我得昧着良心。不管什么事,
他都能给你办得提心吊胆……」

  小紫不在,程宗扬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没处说去,这会儿嫂夫人问起,禁不住
一吐为快。请蔡爷办事,结果如何暂且不说,可过程那叫一个跌宕起伏,神出鬼
没。走正道透着邪气,走邪道透着妖气,你说他是妖物吧,他还能把事办得冠冕
堂皇,让人挑不出茬来,真不知是哪位神魔变的。

  「就比方这借钱吧,你少借点也就算了,他倒好,上亿上亿的借,眼都不带
眨的。这是借钱吗?抢钱啊这是!」

  王蕙静静听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等程宗扬说完,才道:「妾身听说,
蔡常侍昨日私见少府,询问府藏多寡。」

  「啥?」程宗扬觉得自己背后凉嗖嗖的,老蔡那封奏折差点把自己弄死,接
着又玩这么一出,这是又要作啥妖呢?

  「蔡常侍说,钱者泉也,藏之秘库,虽百年不多一文;流之如水,虽一日亦
有生息。少府五鹿充宗与之激辩半日,理屈辞穷,尤不能胜。」

  「他私下见的五鹿充宗,消息怎么传出来的?」

  「五鹿少府将经过修书一封,上奏天子,力驳蔡常侍之非。」王蕙道:「五
鹿充宗长于口辩,洛下无人能抗,如今却被蔡常侍所折。眼下两宫内外都已经传
遍了,有道是:五鹿岳岳,蔡折其角。」

  程宗扬这会儿心又提了起来,只要听到蔡敬仲出手,他就提着心,都快落下
病了。蔡爷这人他是了解的,正事要是正办他就不姓蔡了。好端端的突然来这么
一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居心绝对极其险恶。

  蔡爷的思绪凡人无法捉摸,但往坏处想,基本上跑不了。要是没猜对,说明
自己想的还不够坏。

  程宗扬前后一捋,品出些味道,「两人吵架还专门上书天子?这是生怕天子
不知道他有发财的路子啊。」

  王蕙抿嘴一笑。

  程宗扬心里顿时嘀咕起来,奸臣兄没在,可人家媳妇比奸臣兄也不差多少。
嫂夫人居然跟自己所见略同——这事比自己想的还要凶险!

  「老蔡这回是玩真的,终于要对天子下手了啊。」程宗扬飞快地转着脑筋,
琢磨其中的关键,「这家伙花了多少钱买通了五鹿充宗?唱得一出好双簧!少府
可是天子的私房钱,他都敢打主意,胆子肥得没边了……」

  这双簧确实唱得好。五鹿充宗上书,明着反驳蔡敬仲,暗地里不仅透露出蔡
敬仲有发财的路子,还显示出他被辩得理屈辞穷,从侧面烘托蔡敬仲的英明。天
子眼下正缺钱,凭空掉了这么大个鱼饵下来,怎么可能不心动?

  万一将来出事呢?老蔡不怕,他就是奔着出事去的,捅出来的窟窿越大,说
明他捞得越多。五鹿充宗更不怕,他已经表明态度,坚决反对蔡敬仲的妖言,就
算天塌下来,板子也落不到他身上。反而是天要真塌了,更证明他的先见之明。
两人一起作案,一个捞够了钱,拍拍屁股走人;另一个半点风险都没有,还能载
誉而归,这双簧唱得真是里面捞钱,外面捞名,里外里都不吃亏。

  程宗扬也就是局内人,才能想通里边的道道。旁人被这俩货玩死,还得挑起
大拇指夸人家厚道。这手段邪得光明正大,别说一般人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也
拿他们没辙,这事干的,除了蔡敬仲那个变态死太监,也没谁了。

  程宗扬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怎么就不来个雷劈死他呢?

  王蕙道:「宫里如今最流行的一句话,据传是蔡常侍说的:买田买房都已经
过时了,用钱生钱才是发财的王道。」

  程宗扬真想给蔡敬仲写个大大的「服」字挂门上。这思路广的,不去当个基
金经理真是屈才了。

  「老蔡这是要作大妖啊。」程宗扬道:「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不能由着他
乱来!」

  「公子可是要与蔡常侍商量?」

  程宗扬头皮一紧。跟老蔡商量?我现在都不想理他好不好!每次跟他说话,
都显得我跟白痴似的。

  秦奸臣心思七窍玲珑,王蕙恐怕比他还多一窍,一眼就看出程宗扬的不情愿
来,微笑道:「既然如此,便由妾身与蔡常侍商量如何?」

  程宗扬长出一口气,「有劳嫂夫人费心了。」

  王蕙浅浅笑道:「公子何必客气。」

  …………………………………………………………………………………

  程宗扬没有去见蔡敬仲,除了不想表现自己的白痴,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与卢
景商定,今日同赴偃师。

  偃师与伊阙相仿,都是进出洛都的门户,但偃师路途稍远,赴洛的商旅大都
会在城中歇息一晚,整顿行囊,更衣洗尘,第二天再从容入京。因此偃师虽然只
是小城,客栈却是极多。

  程宗扬是第二次来偃师,上次追查延玉的行迹时,也是与卢景同行,甚至两
人易容过的海捕文书还在墙上贴着,只不过眼下谁都没有把他们两个和榜文上杀
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联系起来。

  两人都是识途的老马,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曾经的白鹭书院。白鹭书院多年
前被官府买下,改为驿馆,但建筑本身的变化并不大。书院的匾额、楹联尚在,
但已经被烟火熏得面目全非,里面充斥的也不再是学子的诵书声,而是驿马的嘶
鸣声,浓烈的马尿味和随处散落的草料。

  卢景穿着厚厚的皮围裙,一脸胡子拉茬的半蹲在马厩中,扳起一只马蹄放在
腿上,眯着眼睛,用一柄快刀修整损坏的马掌。他手起刀落,削得又快又准。那
匹马卧在草堆中,不时惬意地打个响鼻。

  旁边的驿卒挑起大拇指,「这手艺,一看就是在行的大师傅!」

  卢景粗豪的咧嘴一笑,从褡裢里面找出一只蹄铁比了比,然后拿起一柄羊角
锤,左手将钉子楔进蹄铁的沟槽中,右手挥起锤子,「叮叮当当」的敲打起来。

  程宗扬扮作学徒,靠在门边,眼睛四处张望。按照秘卷上岳鸟人的纪录,藏
宝的地方是在读书台的匾额之后。读书台两侧的学舍已经改成马厩,那块匾额尚
在,上面的字迹剥落大半,模模糊糊写的是「唯楚有才」四字。

  这书院还是外来户呢,难怪会办不下去。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向卢景使了个
眼色。

  卢景心下会意,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里面几匹驿马忽然嘶鸣起来。驿卒怕惊
到正在钉马掌的马匹,连忙过去安抚。程宗扬闪身出门,趁人不备飞身跃起,往
匾额后摸去。

  匾额后面的砖墙被挖出个大洞,里面的物品早已不见,只留下几块碎砖。但
程宗扬一瞥之下,看到匾后有一片颇为可疑的血迹,以岳鸟人的一贯尿性,不知
哪个倒霉鬼又被坑了,而且还坑得不轻。

  驿卒好不容易把马匹安抚下来,一回头,刚才那钉马掌的大师傅和他那学徒
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只剩下那匹刚钉了一只蹄铁的驿马还卧在地上,表情
和他一样迷茫。

  大白天的,驿卒却禁不住激零零打了个寒噤,「活见鬼了这是?」

  卢景撕去胡子,收起褡裢,扮成一个街上随处可见的行脚汉子,与程宗扬并
肩走着。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些血迹。」程宗扬试探道:「咱们岳帅挺狠的啊?」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不用问,这话肯定是岳帅教的。」

  「说对了。」

  程宗扬叹了口气,从袖里掏出几块碎砖,「其实还有这个。」

  卢景接过来一看,那些碎砖都是平常的青砖,只是砖上刻的纹饰颇为古怪,
拼起来之后,勉强能看出是两块。砖上分别刻着一个奇怪的小人,它们的纹路一
模一样,头上戴着夸张的尖帽,穿着古怪的彩衣和尖头鞋,有一个又圆又大的鼻
子,区别在于其中一个只有线条,另一个则有彩漆的痕迹,似乎上过色。

  程宗扬道:「眼熟吧?」

  卢景点了点头。

  「一个大鬼和一个小鬼。拼到一起是……」

  「一副炸弹。」

  「瞧,这就是岳帅留下的警告——里面是炸弹,别乱摸。」

  卢景突然笑出声来。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以前跟岳帅玩扑克,四哥一把拿过四个炸弹,一局下来,把岳帅炸得脸都
青了。岳帅恼怒之下,非说四哥作弊。」

  「四哥还会作弊?」程宗扬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卢景道:「作弊的是孟老大。他那天手气太背,再输连裤子都没
了,自己作弊怕岳帅看出来,就专门偷牌给四哥。岳帅发飙,孟老大还装好人,
假意劝说来着。结果小狐狸在后边看呢,他刚被孟老大揍了屁股,心里窝火,当
场把孟老大捅了出来,说他偷偷藏了大小鬼,又给四哥凑了四副炸弹……」

  「我说,岳帅就教你们玩这些?」

  「你以为岳帅整天给我们讲大道理?」

  「大道理我不知道,但歪招肯定没少教。你看看他干这些事……」

  程宗扬都没法儿说下去。总共八块玉牌,已经找过的四处地点差不多全是陷
阱,很明显,岳鸟人对于自己的遗物可能会落入仇家手中做足了准备,那些陷阱
就是专门为仇家设的。而每个陷阱中,都留有星月湖大营的人才能明白的警告。
那么他真正的用意在哪里呢?他留下的线索在哪里呢?难道都被黑魔海的人拿走
了?他既然算计得这么周密,为什么没有防备这些?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沉默地走在街上。程宗扬感慨道:「唯楚有才,成败在
兹……真看不出来啊,岳帅还是个文化人呢。」

  「岳帅文武兼资,岂是凡人所能知晓的?」

  卢五哥为人还是很低调的。只不过替岳鸟人吹嘘的劲头,只能用臭不要脸四
个字来形容。程宗扬没搭理他的吹嘘,一边默念着那两句铭文,一边又想起那几
句恶意满满的骂人诗,忽然间心里一动,停下脚步。

  卢景回过头,「怎么了?」

  程宗扬把三个句子串了一遍,隐约捕捉到其中的线索,他压抑住心头的激动
道:「五哥,我问你,星月湖大营的口号是什么?」

  街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卢景没有开口。但从他的目光里,程宗扬已经读出
那八个字:日出东方,唯我不败。每一个星月湖大营的人都烂熟于心的口号。

  程宗扬慢慢道:「唯楚有才……卧石绿……成败在兹……」

  其中「唯、卧、败」三个字,他用了重音。

  卢景眼中爆出一丝精芒,他一言不发,转身走进背巷,用脚抹平泥土,拿起
碎砖在上面写道:白鹭书院匾额,唯楚有才。

  北邙最高峰,卧石绿。

  酂侯祠,成败在兹。

  然后是:洛都桑林,东观第五松。

  上林苑,方丈岛。

  这两处是卢景独自去寻找过的,前后一连,「东方」二字跃然而出。

  眼前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心里一下变得敞亮起来,一处两处也许是巧合,已
经找过的五处地方全部对上,就绝不是巧合。

  程宗扬道:「七处已经对上五处,剩下的两处,一处在伊阙,另一处在首阳
山。还剩下三个字:日、出、不。如果我们的推论没有错的话,伊阙和首阳山附
近,必定能找到其中两个字。」

  卢景道:「我去首阳山。」

  程宗扬道:「那我去伊阙。」

  首阳山是玉牌中的第一块,路程也最远,自己若是同去的话,光是时间就耽
误不起。

  卢景也不废话,拣出首阳山的玉牌和秘卷,把其余的都交给程宗扬,随即出
了巷子,一转身便消失不见。

  …………………………………………………………………………………

  船只泊上码头,刚一停稳,程宗扬便跳下船,拢起双手呵了口白气,然后裹
紧外袍,往岸上走去。

  偃师位于洛水北岸,乘船可以直航伊阙,程宗扬运气不错,到码头一问,正
好赶上有船去伊阙,虽然客满了,但船头还能挤出一个位置来。于是程宗扬花了
八十铜铢搭了趟便船,速度慢了些,可胜在省力,而且没有车马的颠簸。如果是
春夏之季,这样的航程堪称惬意,可惜如今正值冬季,在船头吹了两三个时辰的
寒风,连程宗扬也有些吃不消。

  更倒霉的是,程宗扬到了伊阙才发现城上已经闭关了,而且作为进出洛都的
咽喉,伊阙的宵禁比洛都更严格,天色刚黑,码头的店铺便全都关门谢客。一眼
望去,到处黑沉沉一片,只有城墙上逻卒的火把不时闪动。

  程宗扬心里「干」了一声,无奈之下,只好咽了咽口水,忍饥往山上登去。

  伊阙东为龙门山,西为香山,中间为伊水。半个时辰之后,按照秘卷所载的
方位,程宗扬在香山顶上找到一个八角亭,亭侧的埋藏点同样也被挖掘过,连本
该立在那里的石碑也被放倒,只留下一个半人深的大坑。至于里面的东西,当然
早已消失不见。

  好在程宗扬知道里面都是些坑人的东西,真丢了也不心痛。他真正在意的是
那块石碑,上面写的究竟是「日」、「出」还是「不」字?

  程宗扬费力地把石碑翻过来,入目的情形,让他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石
碑上只有两个字:「眺洛」——想来白天站在亭内,能够眺望洛都,可自己想要
的根本不是这个!

  程宗扬把碑上的泥土、苔藓擦干净,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可石
碑上除了「眺洛」二字以外,再没有第三个字。

  难道是自己的猜测错了?程宗扬压下心底的疑惑,他丢开石碑,从那座八角
亭开始,在周围仔细查找起来。

  一口气找了将近两个时辰,不光亭子,小半个山头都被他摸了一遍,可始终
没有找到任何字迹。程宗扬折腾得精疲力尽,只好一肚子失望地停下手。这会儿
已经是深夜,山风冰冷刺骨,一阵一阵吹得人透心凉。程宗扬又饥又冷又渴,心
里更是把岳鸟人骂了一万遍。这鸟人真是不靠谱,自己刚有点眉目,高兴劲还没
有过去,就被他响亮的打了一记耳光。说来自己运气还算好的,卢五哥一路赶到
首阳山,结果扑了个空,那脸不知道黑成什么样呢。

  也许是天太黑的缘故?程宗扬还有些不死心。这里离伊阙关塞近在咫尺,他
不想惊动巡逻的士卒,没有点起火把,全靠目力搜寻。虽然他以现在的目力,点
不点火把都差不多,但说不定就差那么一点呢?

  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程宗扬在山上待不住了,这天气,在山上喝一宿的西
北风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如明天再来,趁着天亮,好好找一遍。

  一无所获的程宗扬带着最后一线希望离开香山,直接奔往码头,想找一条夜
航船回洛都,结果今天的好运气似乎在偃师全用光了,不是船空着,就是船夫睡
得正熟。偶然有一条船亮着灯,却是几个船家在悄悄赌钱,他刚揭开帘子,就惹
来一片压低的怒骂。

  「十枚银铢,去一趟洛都。」程宗扬也不废话,开口报出价码。

  喝骂声停了下来,几名船夫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作声。

  「二十枚。」

  从伊阙搭船去洛都,船资通常不过二三十个铜铢,即使包船,有五枚银铢也
足够了,二十枚银铢,对这些船夫绝不是个小数目。

  几名船夫都看着中间一名黝黑的汉子,似乎以他马首是瞻。那汉子打量着程
宗扬,半晌才张口道:「五十枚。」

  「成交!」程宗扬痛快地答应下来。

  那汉子把骰子一扔,起身拿起一件挡风的蓑衣。旁边一名年轻人跃跃欲试地
说道:「许哥,我跟你一道去!」

  「走着!」

  两人钻出船舱,上了旁边一条小船,搭上船板请客人上来,然后熟练地解开
缆绳。姓许的汉子用竹篙在码头上一撑,小船离开码头,年轻人用力摇着橹,船
只摇摇摆摆驶入河中。

  从伊阙到洛都一路顺水,费不了多少力气。等船只走稳,姓许的汉子钻进舱
内,上下打量着他。

  程宗扬毫不在意,这汉子看着似乎有点身手,但以他现在的修为,这种汉子
就是来一百个他也不怕。

  程宗扬打了个呵欠,却听那汉子说道:「要不要吃食?」

  程宗扬正饥肠辘辘,闻言顿时精神一振,「要!」

  姓许的汉子拿起一口锅,在河里涮了涮,舀了半锅水,往炉上一坐,然后用
火石引着细绒,升起火来。

  劈好的木柴在炉里「噼噼啪啪」烧着,不多时,锅中泛起细微的鱼眼泡,姓
许的汉子捞起一尾鱼,在船尾洗剥干净,丢进锅内,用大火烧开,然后把炉子一
封,抄起一把混着大粒盐的调料往汤里一搅,递来一柄木勺。

  舱外寒风呼啸,温度越来越低。「吱哑吱哑」的摇橹声从船尾不断传来,炉
火发出「滋滋」的微响,船身摇晃着,锅内的鱼汤随之一漾一漾,几乎要满溢出
来,舱内满是鱼汤的香味。程宗扬拿着一柄又粗又沉的木勺,舀了勺汤,一口下
去,只觉一股暖流淌入胃中,体内的寒意顿时被驱走大半。

  一锅鱼汤喝得干干净净,程宗扬才呼了口气,放下木勺,只觉这锅鱼汤实在
是自己生平尝过最鲜美的滋味。舱内暖融融的,肚子里也暖和起来,身上不由升
起一股困意。程宗扬伸了个懒腰,但手臂刚抬起一半,就变了脸色。

  舱外传来一阵磨擦声,似乎驶进芦苇荡中,接着船身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姓许的汉子钻进舱内,抓起程宗扬的手臂,往肩上一搭,弓着腰把他背出船
舱。

  外面连洛都的影子都看不见,而是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芦苇荡,此时大
大小小停了七八条船。岸上有一片用破旧船板搭成的木屋,似乎是船民们聚集的
住所。

  姓许的汉子把程宗扬背到其中一间大屋里面,往地上一丢,兴冲冲道:「大
当家!我撞上一条肥羊!」

  房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出来。姓许的汉子道:「这厮有钱得很,
从伊阙到洛都,张嘴就给五十银铢!让我一锅汤把他给麻翻了。」

  一个声音道:「客商?」

  「不像。」姓许的汉子道:「瞧他吃鱼的样子,虽然饿得狠了,可还是先拣
着鱼头吃——倒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那人不悦地说道:「我不是说过,这几天安分些吗?」

  姓许的汉子道:「我见着这种拿钱不当钱的公子哥儿就来气。眼下粮食越来
越贵,大伙都等米下锅呢。作了这一票,兄弟们总算不用饿着肚子过年了。大当
家,我就干这一票!等搜完身,我把他扔路上去,保证不坏他性命。」

  那人哼了一声,走了过来,正好与程宗扬看了个对眼。

  姓许的汉子这才惊觉过来,「这小子还醒着——大当家!他跟咱们照过面,
可留他不得了!」

  「出去!」

  姓许的汉子闭上嘴,赶紧退了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大当家压抑不住的呼吸声,越来越急。

  当着那位「大当家」的面,程宗扬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懒洋洋的闭上眼
睛,「这药劲还真不小,我先睡一会儿……」

  面前一个美貌少妇木然僵在当场。她看着一脸放心,倒头大睡的男子,表情
似悲似喜,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

  良久,那少妇认命地跪了下来,低声应道:「是,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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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醒来时,天色已然微明。程宗扬翻了个身,才发现身下的泥地换成了一张舒
适的软榻,外衣已经被除下,整齐地放在床头。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暖被,被窝
里暖洋洋的,舒服得让人不想动弹。

  程宗扬拉了拉被子,正想睡个回笼觉,旁边一个声音娇滴滴道:「主子,你
醒了……」

  说着一张媚艳的面孔出现在眼前。那女子皮肤白腻,眉眼间带着骚媚入骨的
风情,浑身香气扑鼻,容貌与昨晚那个美貌少妇全然不同。

  隔了数月,蓦然见到这位青叶教的教主夫人,程宗扬不免多了几分陌生感。

  尹馥兰倒是殷勤得紧,一颦一笑都媚态横生。虽然是大冬天,她却只穿了一
件短短的旗袍,玉臂粉腿尽数裸露在外,薄薄的衣物贴在身上,勾勒出她丰腴的
身材,看款式,还是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

  程宗扬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扯进被中。那美妇整个人都被盖住,只能看
到被子下面不停蠕动,不多时,一条内裤从被子里面扔了出来,接着是一件揉皱
的旗袍。

  尹馥兰趴在榻上,那具丰润的肉体就像一枚熟透的果实,充满诱人的弹性。
程宗扬翻过身,重重压在她身上。尹馥兰低低叫了一声,一边媚眼如丝地撅起屁
股,紧接着就被主人的大肉棒硬梆梆干进蜜穴。

  多日不见,那根肉棒仿佛比她记忆中更回威猛几分,主人的动作还和以前一
样,既粗暴又狂猛,充满了征服者的肆意和张扬。一轮密不透风的抽送,几乎把
她干得魂飞魄散,尹馥兰手指抓住被褥,娇艳欲滴的红唇圆张着,却发不出丝毫
声音,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

  何漪莲带着一股寒风进来,随即转身掩上门。她往火盆中添了几块木炭,然
后跪坐在一边。看着那骚妇在榻上被主人摆布的淫态,她有些尴尬地侧过脸,心
跳却越来越快,她不由想起那段短暂而又荒唐的日子,曾经的感觉从心底渐渐复
苏,身上仿佛有蚂蚁在爬,传来一阵阵难以承受的酥痒,刚回洛都时那点不欲人
知的小心思,不经意间便烟销云散。

  等主人放开泄尽阴精,浑身瘫软的尹馥兰,笑眯眯伸出手指勾了勾,何漪莲
就像听话的木偶一样站起身,顺从地脱去衣物,乖乖爬到榻上。当那根在梦中多
次出现过的阳具顶住穴口,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便已经湿透了。

  紧接着,那根火热的肉棒重重顶入体内,带来一股真切的满胀感,将她最后
一点尊严击得粉碎。何漪莲低低叫了一声,心里残存的一丝不甘也化为乌有。

  程宗扬躺在榻上,身边一左一右躺着两具光溜溜的女体。尹馥兰与何漪莲交
替说了她们的经历,自从主人和紫妈妈从传送阵消失之后,她们等了数日,不见
主人回来,只好离开太泉古阵,出去寻找。

  两女久有宿怨,但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能放下仇怨,勉强合作。尹馥
兰长于勾心斗角,献媚争宠,办事能力却远远不及何漪莲。没有主人的吩咐,不
知道怎么办才好。倒是何漪莲心细,认出萧遥逸的身份。由于得罪了原本的主家
广源行,两人不敢露出踪迹,于是先到江州,听说主人去了汉国,又转赴洛都。

  可到了洛都之后,两人又犹疑起来,一边想着好不容易得到自由,不如就此
逃离,免得给人为奴为婢;一边又想着两人都已经献出一魂一魄,怎么也逃不出
紫妈妈的手掌心,万一惹恼了紫妈妈,就是想再做奴婢也不可得。一边是自由,
一边是生死,让她们迟疑不决。

  最后两人私下商量了一番,决定先找个地方藏身,慢慢寻找主人不迟。何漪
莲的洛帮虽然是广源行在背后支撑,但她毕竟经营多年,也有些靠得住的心腹,
于是找了处偏僻的渔村落脚,没有对外透出半点风声。谁知刚安身没几天,手下
突然带了条肥羊回来……

  两人都是被小紫收过魂魄的奴婢,程宗扬用起来放心得很,丝毫不担心她们
会背叛。

  「那对姊妹花呢?」

  「主子是说虞氏姊妹?」尹馥兰道:「主子刚失踪,那两个贱人就不见了踪
影,多半是趁机逃了。奴婢要逮住她们,非揭了她们的皮不可。」

  何漪莲对她的讨好满心不以为然,但明智的没有开口。

  「那个机械守卫呢?」

  尹馥兰道:「那个怪物好奇怪,打着板子跑到树林里去了,没有人敢追。」

  当日传送时,程宗扬和小紫本来想带上装着器灵的机械守卫,结果传送中出
现错误。也许太泉古阵有什么禁制,使机械守卫无法离开。这样也好,那家伙精
神分裂得厉害,待在太泉古阵,也免得他出来祸害。

  程宗扬又问了几句,得知她们离开时,太泉古阵聚集的各方势力已经走得七
七八八,他们都是听到岳鹏举将在太泉古阵出现的消息特意赶来,结果无不铩羽
而归。最后倒是便宜了莫如霖,又得了一批不要钱的手下。

  从朱老头口里得到太泉古阵另一番真相之后,程宗扬一直避免回忆自己在太
泉古阵的经历,这时也不想多问,只打听了几个人的下落,便起身道:「这里离
洛都有多远?」

  「水路五十里。」

  程宗扬一怔,「怎么比伊阙还远?」

  何漪莲讪讪道:「他故意走了岔路。主子在舱里,一时不查……」

  「离伊阙呢?」

  何漪莲道:「三十里。」

  「主子要去洛都还是伊阙?」尹馥兰一边给他系好衣衫,一边道:「奴婢这
就让人备船。」

  「先去伊阙吧。趁天亮,我去香山顶上那个亭子看看。」

  何漪莲道:「主子要去出云台?」

  程宗扬一震,急问道:「什么出云台?」

  何漪莲吓了一跳,小声道:「那地方原来叫出云台,后来才建了亭子,改叫
眺洛亭。奴婢从小叫惯了……」

  程宗扬示意尹馥兰停下手,然后坐回榻上,「它还叫出云台的时候,你去过
吗?」

  「去过。」

  「和谁?」

  「……武穆王。」何漪莲低声道:「奴婢那时年纪尚小,只是听命行事。」

  「你记得他带了什么东西吗?」

  何漪莲回忆了一会儿,「有一只箱子,还是帮里的人抬到山上……第二天他
下山的时候,那只箱子就不见了。当时我还问他,但他只笑笑,没有说话。」

  「什么样的箱子?有多大?重不重?」

  程宗扬一连串的追问,可惜时过境迁,何漪莲已经记不清了。

  旁边的尹馥兰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程宗扬道:「你知道?」

  尹馥兰道:「莲儿方才一说,奴婢倒是想了起来……那年奴婢也在洛都,我
们青叶教擅长驭蛇,武穆王把我们带的毒蛇都要去了,装了一箱。」

  「一箱?」

  尹馥兰道:「箱子里都是泥土,武穆王还叫人专门配了蛇药,让那些毒蛇能
长期蛰伏。那些毒蛇可以不吃不喝蛰伏数十年,蛰伏越久毒性越烈,若是有人打
开箱子,那些毒蛇苏醒之后会很危险。」

  岳鸟人心真黑啊……程宗扬道:「还有别的吗?」

  两女同时摇头。

  虽然知道自己纯粹是撞大运,但程宗扬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
连孟老大等人都不知底细,何况这两个女人呢?况且自己总算知道箱子里面装的
是什么东西,黑魔海那帮家伙打开箱子,挖出一窝毒蛇,那表情肯定很精彩。

  出云台,又对上一个「出」字。自己以为中断的线索又重新出现一线曙光,
卢五哥去的首阳山,很可能对应「日」字,八块玉牌,现在还剩下一个「不」字
没有着落。一旦凑齐,岳鸟人又会给出什么样的谜底呢?

  程宗扬琢磨片刻,然后拿出一块玉牌,「这东西你见过吗?」

  何漪莲仔细看了片刻,摇头道:「未曾见过。」

  尹馥兰也摇头不知。

  程宗扬只好把此事丢开,转而问道:「听说洛帮势力不小,怎么就这几条船
呢?」

  何漪莲道:「洛水沿岸各处码头都有帮中的分舵,此地只是一处渔村,住的
都是帮中兄弟的眷属。」

  「听说洛帮各位当家都去了晴州?」

  尹馥兰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莲奴怕惊动广源行的耳目,不敢去总
舵,她也是刚听说帮里如今群龙无首。」

  「洛帮的人你能调得动吗?」

  何漪莲犹豫了一下,「能。」

  「把握大吗?」

  何漪莲坦白道:「下面的兄弟一向都听我的。只是广源行在帮里埋了不少钉
子,那几位当家有的就是广源行安排的人,若是他们回来,怕会有些风波。」

  程宗扬道:「如果让你把帮里运货的船只减少一半,再把运费提高一半,能
办到吗?」

  何漪莲想了半晌,最后实话实说,「帮里生计颇有些艰难。若是断了生意,
有些人未必心服。」

  「帮里损失多少,我给你补出来。」

  何漪莲眼睛一亮,「真的吗?」

  「只要你能控制洛水的货运量,我保证你们洛帮今年能过个肥年。」

  何漪莲双手合什,长长舒了口气。

  程宗扬奇道:「洛帮日子有这么难过吗?」

  何漪莲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洛帮是洛水第一大帮,说来固然风光,
奴婢操持帮务之后,才知道其中的艰难。就比方船资,其他帮会比我们少拿三成
还有得赚,我们拿到八成,就只能忍饥挨饿了。」

  「都是跑船的,你们成本怎么这么高?」

  何漪莲苦笑道:「一来我们洛帮的收益大头要交给广源行,二来其他帮会多
是些没牵没挂的精壮汉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帮里兄弟哪个不是养着一
家人?还有些兄弟因为帮里的事死了残了,家中妇幼帮里都要养起来,又是一笔
开销。」

  「别的帮会就不用养家人?」

  何漪莲道:「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帮会的兴衰,初建时,帮中都是精壮,头
三五年大都风光得很,能拼能打;接下来三五年,帮众陆续成家,挣的钱就只能
维持了;再过三五年,原来的帮众渐渐老了,生意越来越差,家里人口却越来越
多,不加新人难以维持,新人来了却嫌他们干的活少,拿的钱多,帮里的争执一
日烈过一日,到这时候就只能散伙,各谋出路。年轻力壮的重新组建帮会,然后
再重复一遍。」

  「那些帮会能撑过十五年的便寥寥无几,能撑过二十年以上的,只有我们洛
帮一家。」何漪莲道:「我们洛帮能支撑下来,也是借了广源行的光,垄断了晴
州运来的货物。但广源行算计极精,拿走大头之后,留下的只能让帮里的人撑不
着,饿不死罢了。」

  果然是家家都本难念的经。程宗扬想了片刻,然后道:「不需要你做太久,
只要控制三个月就行。」

  何漪莲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三个月?奴婢只怕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再有一个月就该封冻停航了啊。」

  程宗扬愕然道:「洛水不是号称温洛,从不结冰吗?」

  何漪莲解释道:「洛水本身极少封冻,但遇到极寒天气,上游的支流大半会
封冻结冰,下游虽然无冰,但上游水量减少,以前能航行的河段都成了浅沙洲,
除了小筏子,寻常的船只都无法航行。今年入冬早,天气寒冷,最迟到冬至,上
游就该封冻了。因此有经验的商家都会赶在大雪之前,把货物运完。」

  程宗扬暗叫侥幸,自己只听说洛水不会结冰,便以为洛水是终年通航,准备
配合陆路运输,用两个月时间慢慢提价,这时才知道一个月后洛水的航运就会停
止,其他商家都会赶在这一个月内备货。如果按原来的计划,等自己动手,别人
的货物早运完了。

  「你跟我去趟洛都。」

  何漪莲不明所以,但立即答应下来。

  尹馥兰道:「奴婢……」

  「你先留在这里。需要的时候,我会让人来找你。」

  尹馥兰只好羡慕地看着何漪莲跟随主人离开。

  …………………………………………………………………………………

  敖润蹲在巷口东张西望,见到程宗扬的身影刚张开嘴巴,随即看到他身后跟
着一名陌生女子,又连忙把嘴巴闭上。

  程宗扬走的是背巷,向敖润略一示意,进了那处用来掩人耳目的客栈。冯源
正在柜上,见家主进门,一边迎上来,一边奇怪地看着那女子。

  程宗扬道:「这位是洛帮的何帮主。」

  冯源连忙拱手施礼,「原来是何大当家。」

  何漪莲含笑还了一礼。

  程宗扬道:「你陪何帮主去北院,一会儿商量点事。」

  北院是文泽故宅,商议要事才会启用,寻常宾客根本不可能入内。冯源改容
相向,原本的客气中多了几分慎重,「何帮主,请。」

  冯源带着何漪莲离开,敖润才开口道:「蔡公公来了。」

  「来了多久?」

  「有一阵子了。」

  「我去见见他。你去通知班先生,还有老吴、老匡和高智商他们,半个时辰
之后在北院议事。云老哥和程大哥若是不忙的话,也请他们来一趟。」

  敖润应了一声,前去找人。

  程宗扬回到内院,远远便看到会客的大厅门窗敞开着,负责守卫的韩玉钉子
一样站在门口。

  程宗扬往堂上看了一眼,「门窗开这么大,不冷吗?」

  韩玉道:「是秦夫人吩咐的。她说男女室内独处,不方便关门窗,开着门好
避嫌。」

  「太见外了。蔡常侍那是什么人?」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太监啊。能
算男人吗?嫂夫人也太仔细了。」

  程宗扬说着踏进门内,迎面就看到蔡敬仲那张死人脸。他阴恻恻说道:「我
都听见了。」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装傻道:「什么?」

  「你在背后说我坏话。」

  程宗扬果断不认,「你听错了。」

  蔡敬仲冷哼一声,扭头看着王蕙,「你说的不错。太后多半会应允。」

  王蕙道:「北宫能拿出多少?」

  蔡敬仲思忖了一下,「千万可期。」

  王蕙道:「太少。」

  「太后只是鱼饵。」

  「或者我们换个一个方式呢?」王蕙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愿闻其详。」

  「常侍可知阳武侯?」

  蔡敬仲微微点头。

  「若是为了对付阳武侯,太后能拿出多少钱呢?」

  「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王蕙浅笑道:「倾家荡产倒不至于,但十万金铢,北宫想必拿得出来。」

  「如何取信?」

  「拙夫与石敬瑭相交莫逆,请他演出戏,亦不甚难。」

  蔡敬仲苍白的手掌轻轻拍了一记,「大善。」

  程宗扬在旁听得一头雾水,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你们在说什么?我怎
么听不懂呢?我就出门一天,难道错过什么要紧的内容了?」

  王蕙温柔地笑道:「是这样的,妾身听蔡先生说了前后手尾,方知蔡先生布
局深密,思虑周全。既然安排停当,不妨多借一些。单是天子的话,所得钱铢亦
不甚多,不若连太后那边也一并借了。」

  这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啊!自己还以为王蕙是要劝说老蔡,让他收手,谁
知道这嫂子一听有门路,立刻改了主意,而且单是宰天子一刀还嫌不够,竟然怂
恿老蔡连太后的私房钱也一并宰了。

  程宗扬突然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谁会想到王蕙不替自己分忧解难,反而跟
蔡敬仲狼狈为奸呢?让他们凑到一起,杀伤力翻着倍的往上升。一个女子,一个
被割过的小人,圣人早就说过,这两种人他都搞不定。

  程宗扬满心后悔,真不该让奸臣兄出去办事,他家这嫂子看着斯斯文文,温
柔可亲,可真不是什么善茬,没有老爷儿们管着是不行啊。

  虽然面前只有一个女人,一个死太监,但程宗扬油然生出一种感觉:他们人
好多,我上去也是白饶……

  程宗扬硬着头皮抵抗道:「太后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平白拿钱?」

  蔡敬仲道:「戊土。」

  「什么意思?」

  王蕙微笑道:「宫里如今都在传言,蔡常侍从上古典籍中,找到戊土生金之
术,花重金配出戊土。只要将钱铢埋入土中,便可逐月收割,每次可收获一成的
生息。」

  「每月收一茬?」程宗扬转头对蔡敬仲道:「你这是种地呢?还是养猪呢?
就算养猪也没这么快吧!」

  蔡敬仲徐徐道:「世间五行,土载其四。土生金,金生水,是谓五行相生。
今年恰逢戊申,明年则为己酉,戊己属土,申酉属金,正为戊土生金之相,唯有
此年将金铢植入戊土,方可生金。六十一甲子,每六十年方有一次,机不可失,
失不再来。一旦错过,唯有再等六十年。」

  程宗扬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索性道:「太后信吗?」

  王蕙道:「妾身想来,太后多半是不信的。」

  「太后都不信,天子就能信吗?」程宗扬道:「天子性子可能差了点,可绝
对不是傻子。」

  蔡敬仲道:「如果太后信了,天子会信吗?」

  怎么又绕回来了?吕雉的智商好像比刘骜还高一点吧?

  王蕙道:「所谓戊土生金,太后和天子自然不会信的。即便他们信了,也只
会让蔡常侍献出戊土。」

  程宗扬连连点头。这事他听着这根本就是个死局,太后和天子若是不信,蔡
敬仲再折腾,这戏也算唱到头了;太后和天子若是信了,让他交出戊土,老蔡这
戏当场就要穿帮。反正不管太后和天子信不信,蔡敬仲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左右
都是个死,老蔡就算真是妖精,又能玩出什么花来?

  蔡敬仲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淡淡道:「假若我与太后合谋呢?」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

  「若是我告诉太后,她只需略出些钱,蔡某对外放出风声,就能引得天子重
金来投。太后肯不肯呢?」

  程宗扬终于懂了,这是连环套啊。吕雉不是傻子,根本不会信什么戊土生金
地把戏,但如果能狠狠坑天子一把,她肯定不介意投些钱铢作饵。这样吕雉以为
她是与蔡敬仲合谋坑天子,却不知她宫里的奴才这么胆大包天,连她也一并算计
了。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一千万钱?」

  「正是。」蔡敬仲道:「我跟秦夫人商量了一下,太后那点钱太少。要另找
个由头问她要钱。」

  「朱老头?」

  蔡敬仲和王蕙同时点头。

  王蕙道:「以石敬瑭当饵,诈称可以重金买通殇侯身边的卫队反水。只要能
取信太后,十万金铢她想必也是肯掏的。」

  蔡敬仲道:「太后的钱也不能白拿,待见过石敬瑭,蔡某便禀明太后,对外
放出风声,就说太后出资十万金铢,交由蔡某运作收取利息,一来掩人耳目,二
来引天子上钩。太后自无不许……」

  蔡敬仲与王蕙相视一笑,程宗扬却觉得头皮发麻,「你们能骗过吕雉?」

  「别人也许不好说。但石敬瑭……」王蕙莞尔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宗扬与石敬瑭打交道不多,听老秦说也是个能屈能伸的狠角色,但他真的
能骗过吕雉?程宗扬真不大相信。

  王蕙道:「听说上清观的卓教御与紫姑娘相交莫逆,蔡常侍游说太后时,最
好能请卓教御入宫一趟。」

  这思路跳得太快,程宗扬感觉有点跟不上,想了一下才转过弯来,「代表太
乙真宗?」

  「正是。」

  卓云君代表太乙真宗入宫,与吕雉合谋共诛鸩羽殇侯,负责牵线的蔡敬仲会
显得更有说服力。再加上石敬瑭反水……

  程宗扬忽然发现,这事越说越像了,眼看着真能办成。他挣扎道:「秦家嫂
子,咱们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王蕙笑道:「妾身见过蔡常侍,便改了主意。以蔡公之能,大事可期。」

  「可这是诈骗……」

  王蕙道:「妾身有一言,敢请公子知闻。」

  「嫂夫人尽管说。」

  「拙夫每献一策,必前思后想,久而不决,虽然周密,但失之谨慎。如今洛
都形势瞬息万变,岂可拘泥?以妾身之见,当断则断,当舍则舍。」

  程宗扬不由得正襟危坐,「请嫂夫人指教。」

  「公子始终不欲如此行事,无非是不肯负人,特别是徐常侍吧?」

  程宗扬沉默片刻,然后叹道:「说起来,徐常侍还真是够对得起我了。」

  「谋大事者,不拘小节。」王蕙道:「公子因此等小事,便缚手缚脚,实为
妇人之仁。」

  程宗扬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徐常侍既然对得起我,我起码要给他一
个交待。」

  王蕙道:「今日虽有所负,他日补偿未尝不可。」

  程宗扬摇头道:「一码归一码——我知道嫂夫人说的有道理,但如果我每次
想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就给自己找些这样那样的理由,只会变得越来越没有下
限。毕竟理由总是很好找的。」

  他心里暗暗道:也许我会变成另一个岳鸟人吧。

  程宗扬抬起头,「我不是什么杀伐决断的大人物,有些事情断不掉,也不好
轻易舍弃。一个男人这么婆婆妈妈,嫂夫人肯定会笑话我吧?」

  「公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乃大丈夫的襟怀,妾身岂敢见笑?」王蕙展颜一
笑,「既然公子不肯舍,那便由我们来舍——蔡常侍,你看呢?」

  蔡敬仲道:「大不了我把他们的钱还清,只留下天子和太后的府藏。」

  程宗扬长出一口气,「这没问题!我举双手赞成!」

  蔡敬仲轻飘飘道:「那就这么说吧。」

  既保住底线,又能从吕雉和天子手里榨出钱来,这事解决得再完美不过。程
宗扬心情一松,不由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他贴到蔡敬仲耳边,小声道:「有件事
你看能不能办——给我找几枚太后和胡夫人的指印。」

  蔡敬仲脸上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了点头。

  程宗扬放下心事,笑道:「这事就交给两位了,你们聊。」

  等程宗扬离开,王蕙歉然道:「只能辛苦蔡常侍了。」

  蔡敬仲不以为然地说道:「随便拿句话骗骗他,有何辛苦?」

  「啊?」

  以王蕙的机敏,这时也被镇住了,还有这么玩的?

                第六章

  「你没在宫里干过,不知道宫里的路数。」蔡敬仲道:「咱们宫里呢,讲究
的是欺上不瞒下,只要能把主子糊弄高兴了,随你怎么折腾,都不算过错。」

  王蕙道:「妾身愚钝,难道只要让天子高兴,便可以胡作非为吗?」

  「你看,你这就没转过弯来。」蔡敬仲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想啊,你在下
边胡作非为,主子会高兴吗?肯定不会吧。那就只能任劳任怨,一点不敢胡作非
为吗?那我这中常侍还当着什么劲?」

  王蕙笑道:「我都让公公绕糊涂了。」

  「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总之讲究一个分寸。就拿胡作非为来说,
要么你能保证这事传不到主子耳朵里面,主子压根不知道,不管你干了什么,那
都等于没有,这种是能遮得过,捂得住。要么呢,是这事传到主子耳朵里面,他
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你胡来得好。这种是看得清,把得牢。就比方富平侯吧,他
前些天刚弄出那么大乱子,江都王颜面扫地,连太后都气得差点要杀他,天子脸
上也不好看,但天子为什么对他宠信依旧呢?」

  王蕙眼珠一转,「富平侯对江都王无礼,难道是天子授意?」

  「对了一半。」蔡敬仲道:「天子幼龄继位,那些诸侯年长辈高,看他就跟
看娃娃一样,张侯对江都王无礼,其实是表明君臣之别。富平侯又不是瞎子,江
都王的车驾他难道看不出来?就是因为看出来了,他才偏要这么做。明白告诉诸
侯,无论你年纪再长,辈份再高,都是天子之臣。天子敬重你是情份,不敬你是
本分。别看你是诸侯王,我富平侯照样不尿你这一壶。所以你说的没错,富平侯
这么做,正合了天子的心意。之所以说错了一半,是因为此事根本不需要天子授
意。若是连天子这点心意都揣摩不透,张放岂不白得天子的宠信了?」

  「可张放为这点小事,得罪了太后和诸侯,岂非得不偿失?」

  「你啊,虽然聪明绝顶,可比起你夫君还是差了一筹。」蔡敬仲道:「为主
子作事,哪里用得着计较得失?在小账上头斤斤计较,聪明是够了,却少了几分
大气。」

  王蕙赧然施礼,「多谢公公指点。」

  蔡敬仲点了点头,又指点道:「怎么把主子伺候高兴呢?这里头的道道可就
多了……」

  王蕙为蔡敬仲斟上茶,「还请公公指点。」

  「就拿咱们这位主子来说吧。咱们这位主子呢,一来脸皮薄,想当婊子还总
想着立牌坊;二来心不够黑,想多吃多占还怕别人饿着,总之是滥好人一个。对
付这种主子,讲究的是一个『抢』字。他不是拉不下面子吗?你先抢着帮他把牌
坊立好,还要立的漂漂亮亮,让他不卖都过意不去。他不是见不得别人挨饿吗?
你先抢着把锅端到屋里去,让主子关上门吃,看不见别人不就结了?」

  蔡敬仲呷了口茶,「总之呢,讲究五个心字:让主子这婊子当的安心,牌坊
立的开心,肉吃的放心,钱挣的顺心,觉睡的舒心……」

  「蔡常侍这么说,难道主子就一无是处了吗?」

  「怎么会一无是处呢?滥好人又有什么不好的?」蔡敬仲道:「主子想当好
人,你就顺着他的心思,让他当好人。顺着他,没坏处。」

  「若是好心办了坏事呢?」

  「那咱们就抢先把坏事给做了,免得主子不小心坏事,有辱主上的圣明。」

  王蕙连番询问,蔡敬仲应答如流,而且绝不藏私,将自己多年来的心得倾囊
相授,让王蕙听得叹服不已,不时击节赞叹。

  「难怪大貂珰能身居高处,倍受信宠。」

  蔡敬仲谦逊的摆了摆手,然后话风一转,「再说了,滥好人又不是白痴。咱
们这位主子,人虽然软了点,但心里头明白,最重要的是有眼光,单凭这一点,
就比旁人强——比你强,也比我强。」

  王蕙道:「大貂珰过歉了。」

  蔡敬仲摆了摆手,「蔡某不是谦逊,而是自知不及。蔡某在宫里这么些年,
也见过不少贵人。唯有这位主子,让蔡某真正起了攀龙附凤的心思。」

  王蕙目光微闪,「攀龙?」

  蔡敬仲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放下茶杯,从席侧拿起斗笠,飘然而去。

  …………………………………………………………………………………

  与此同时,「滥好人」程宗扬浑然不知蔡太监已经打点好牌坊,准备亲手给
他供上,还在为商会的大计殚精竭虑。

  不大的厅内坐无虚席,程宗扬坐在主位,云苍峰坐在他对面的宾位,正中间
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白绢,上面绘制着洛都的大致地形。两人下方,左首依次是班
超、匡仲玉、高智商、何漪莲;右首是程郑、吴三桂、敖润、冯源。坐席上首的
侧位,专门放了一张软榻,带着银制面具的剧孟仿佛一头懒洋洋的睡狮,据榻而
卧。

  程宗扬指着地图上一面小旗点了点,然后道:「昨天程大哥又拿下一处草料
场,目前我们已经控制了洛都八成的草料供应,远远超过了预期目标。这第一桩
功劳,是程大哥的。」

  程郑起身道:「不敢当。」

  「人员安排了吗?」

  程郑道:「云三爷已经派了两名掌柜过去接管。」

  程郑手下虽然也有些人,但如今商会的布局扩张太快,人员配置上不免捉襟
见肘。而云家由于产业转让,大批人员闲置,又都是经商多年的老手,双方一拍
即合,程郑负责扩张,云苍峰派人接管,双方合作得天衣无缝。

  「事不宜迟,不能再等下去了。从明天起,我们手里的草料场全面涨价。先
从精饲料开始,豆饼涨一成,干草每十束先涨一个铜铢。」程宗扬道:「一定要
控制好节奏,第一波涨价的幅度要缓,节奏要稳,时刻注意市场的反应。」

  云苍峰无论身份、地位还是财富,在厅中都是最高的,但他丝毫不摆架子,
他这边说完,便点头道:「明白。」

  程宗扬暗暗竖起大拇指,云老哥够给面子。

  班超道:「等草料价格全面涨起来之后,我们不妨作作样子,准备点草料在
各处城门发放。量不用太大,主要把声势造出来,一来邀买人心,二来让人们都
知道洛都草料全面告紧。最好让周围郡县都听到风声,预先把草料钱算到运费里
面。」

  「好主意!」程宗扬赞道:「洛都运力有限,多运了草料,就少运了其他货
物。」

  程郑抚掌道:「果然周到。」

  「陆路运输无非是车马人力,我们只要控制饲料,让运费上涨即可。水路运
输价廉量大,才是真正的大头。此事我以前有些想当然了,」程宗扬侧身示意了
一下,「现在请洛水的何大当家解说。」

  众人目光都看了过来,何漪莲暗暗吸了口气,起身先向众人施了一礼,然后
说道:「水路与陆路不同,由于立冬前后洛水会因水浅停航,一般商家都会赶在
大雪之前运完货物,眼下正是水运货物最多的时候……」

  最初的紧张过后,何漪莲越说越流畅,她先介绍了洛水航运的状况,洛帮所
占的份额,以及可以调动的人手,然后说道:「按照家主的吩咐,从明天开始,
我们会借口水浅,停止千料以上货船的航行,改用小船和竹筏运送。粗略估计,
整个洛水会减少两成的运量,同时提高一成的转运费用。」

  吴三桂道:「万一有人抢生意呢?」

  何漪莲嫣然一笑,「这就要请诸位援手了。」

  程宗扬道:「老吴,这件事交给你了。不管帮内还是帮外,有人不服,全部
打服。」

  吴三桂高声道:「是!」

  「水陆运输的事暂时这样安排,」程宗扬一锤定音,然后道:「第二桩是兑
换。高智商,这事交给你去办。多找点狐朋狗友一起上阵,把咱们手里的金铢兑
成铜铢。」

  高智商不解地说道:「师傅,铜铢又重又占地方,运的时候不方便啊。」

  「洛都九市你去看过了吗?」程宗扬道:「百姓交易基本上都是铜铢,用银
铢的都极少。你要做的就是大量减少铜铢的流动,人为造成钱荒。至于兑来的铜
铢,不用担心,都存在陶氏的钱庄里。我已经跟陶弘敏说好,这部分钱铢入库之
后,短时期内不再流通。」

  高智商道:「有限额吗?」

  「先兑十万金铢吧。看看市面上的铜铢一下少二十万贯,会有多大波动。另
外各处商号,无论草料场还是水路运费,能收铜铢的全部收铜铢。」

  「最高兑多少?」

  「尽量足额。铜铢出现短缺,可以兑到一千九。最高不超过一千八,而且这
部分比例不能超过半成。」

  「行!」高智商道:「我找人去办!」

  「第三件……老匡,要靠你了。」

  匡仲玉起身敬了一礼。

  「你放出风声,说有人暗中往洛都运送兵器,图谋不轨。怎么危言耸听怎么
来。最好再设计从进城的车中,搜出一批兵器。至于主谋,或者是赵王余孽;或
者是暗有反志的诸侯;或者是有野心的外戚……目标越扑朔迷离越好。」

  匡仲玉朗声道:「明白。」

  「云老哥,还要辛苦你一番。」

  云苍峰道:「尽说无妨。」

  「你拿出钱铢,四处求购田地房产,把声势尽量造大,显得越急切越好。洛
都这帮豪强肯定会拼命抬价。」程宗扬道:「怎么激起他们的贪心,让他们跟着
咱们的节奏抬价,就要看云老哥的本事了。」

  云苍峰笑道:「你只管放心!一文钱不花,只动动嘴皮子,就让洛都周边田
地的价格大涨这种事,老哥我最喜欢干了。」

  程宗扬笑道:「算缗令一出,他们就知道最后吃亏的是谁了。」

  云苍峰闻言大笑,他在汉国没少受人排挤,眼下又被逼卖掉名下的大部分产
业,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经等不及想看看那些人将来的脸色。

  程宗扬道:「总之一个字:涨!大家想尽办法,把百货的价格都抬起来。常
言道,事不过三,这一轮涨价至少要有三波,每一次都涨到别人以为不会再涨的
时候,再涨一波。三次之后,大多数人就会习惯物价的涨势了。」

  说完之后,程宗扬特意道:「剧大侠,你看呢?」

  剧孟咧开大嘴,用嘶哑的声音嘿嘿笑道:「这么好的发财机会,让你说得我
都心动了……要不要我抢一票啊?」

  「这个主意不错啊!从安全上做文章,提高成本。」程宗扬边想边道:「抢
的目标不一定要大,但要有足够的影响……」

  敖润接口道:「抢那些士子啊!」

  冯源不乐意地说道:「穷文富武,那些士子大半都精穷,抢他们干嘛呢?」

  「就抢他们!」程宗扬道:「那些士子嘴巴能说,还有交流的平台,传播够
广够快,目标也不显眼,而且还没几个钱——这么穷的都抢了,何况别人呢?」

  冯源不同意,「就是因为钱少才要命啊。」

  敖润安慰道:「没事。只抢来洛都的,返乡的咱们不抢。反正他们都来洛都
了,找个书院多少能混口饭吃。」

  「你说得轻巧……」

  班超道:「不行就让主公出一笔钱,放到各个书院,补贴被抢的士子。」他
补充道:「反正大家都穷,补贴不一定用钱,粮食被褥就不错。」

  冯源道:「万一抢到有钱的呢?」

  班超笑道:「就当均贫富了吧。」

  冯源道:「万一有人混补贴呢?」

  「补贴越多,说明抢得越厉害,只用一点粮食被褥,就把声势造出去了,这
生意做得过啊。」程宗扬笑道:「冯大法,你要不忍心,这补贴的事就交给你去
办得了。」

  冯源左右看了看,「那就我吧。我可先说在头里,是不是真被抢我不管,只
要真穷我就给啊。」

  众人都笑道:「给吧,给吧。最好都说被抢了。」

  席间所谈内容虽多,但在场的都是行家,效率极高。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众
人商议已毕,各自散去,只留下何漪莲还在厅中。

  何漪莲看着正在审视地图的主人,欲言又止。

  程宗扬提笔在图上作着标记,一边道:「怎么?没有这样议过事吗?」

  「奴婢以前在帮中议事,都是排好座席,谁座席靠前,讲话就更大声。主子
这般议事,奴婢还是第一次见……」

  「很奇怪吗?」

  「主子手下人才济济,奴婢望尘莫及。难得的是,没有人起小心思,倒像是
一家人坐着说话。」

  程宗扬哈哈笑道:「要不他们都叫我家主呢。」

  说着他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摸着下巴,望着地图陷入沉思。

  何漪莲看着那幅白绢地图,主人新作的标记似乎是随意分布,有的在北邙,
有的在洛都城内,有的远在偃师,还有一个在伊阙的香山顶上。

  程宗扬忽然道:「像什么?」

  「呃……」何漪莲有些语塞。图上的标记零零散散,根本看不出头绪。

  「算了,我也看不出来。」程宗扬叹了口气,悻悻道:「这鸟人……」

  程宗扬丢下笔,「你去吧。让长伯放手去打。」

  出于对魏甘的警惕,两个老头现在被分别关押,魏甘十分配合,只不过从他
嘴里再撬不出更多内容。严君平依旧沉默,面对程宗扬的询问,连眼角都不带扫
的。要不是看在他很可能是被老岳坑了的同道中人的面子上,程宗扬都想揍他。

  卢景远赴首阳山,在此处坐镇的只有斯明信。程宗扬特意带了两壶好酒,一
边给四哥斟上,一边说了这几日的奔波,尤其是对那句口号的猜测。

  斯明信默不作声地听着,神情冷峻,但听到已经对上六块玉牌,也不由微微
动容。

  「我现在奇怪的是,岳帅既然布下这么多星月湖兄弟才知道的线索,可为什
么不把玉牌直接给你们,而要交给严君平保管呢?」

  斯明信想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程宗扬郁闷地干了碗酒,「只有等卢五哥的回来再说了。」

  …………………………………………………………………………………

  第二天天还未亮,洛水码头就传来消息,昨晚夜航时,接连三艘千料大船搁
浅,将航道阻塞大半,其中一艘更倒霉,船体倾覆,所载的货物全部漂没。据当
事的洛帮水手说,搁浅的原因是洛水提前进入枯水期,水位下降,此番事故完全
出于天灾。

  但天亮之后,又传来消息,洛水沿岸的居民、渔人以及往来的乘客提供了大
量证据,证实洛水目前的水位并无异常,即使有,也不超过一个手掌的厚度。面
对质疑,已经在公众视野中消失多时的洛帮何大当家公开亮相,收回了属下此前
发表的言论,表示事故原因目前正在调查之中。同时表示自己将结束休假,全力
以赴调查事故原因,给货主和百姓一个交待。

  而据某位资深船夫透露,事故的原因与水位无关,主要是洛水上游来沙量持
续加大,河底的沙洲长期生长造成的。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洛水的航道都没有疏浚过!洛水每年的来沙量有多
大,她姓何的计算过吗?光说搁浅,前年搁浅事故有十几次,去年二十几次,没
有公开的还得翻两倍!搁浅事故一年比一年多,可洛帮高层呢?对此毫不关心,
每天花天酒地,歌舞升平!就洛帮这种工作态度,不出事故是偶然的,出事故是
必然的!」这位不愿意公开姓名的许姓水手愤怒地表示,「我就知道那娘儿们靠
不住!」

  事故发生后,为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以洛帮为首的船行匆忙宣布,在洛都
下游一百余里设置安全线,千料以上的船只一律停航,船上的货物先用浅底的小
船驳运至偃师码头,再走陆路进入洛都。如果想直航上津门码头,能用的船只更
小,而且时间无法保证。

  船只搁浅的事故洛水每年都会发生多起,无论是官方还是百姓,对此都早有
预期。只不过今年的停航足足提前了一个月,正值船运高峰,还是让相关方面慌
了手脚。

  嗅觉最灵敏的,永远都是商人。洛水停航的消息刚一传出,洛都车马行的运
费便应声大涨,偃师城内更是车马云集,洛都几乎有一半的运力都赶来讨生意,
险些挤垮了码头。

  洛都人口百万,每日所需的粮食、猪羊、菜蔬数量就极为庞大。但相比于珠
玉、香料、锦缎之类的奢侈品,粮食菜蔬价低量大,十车粮食也抵不上半车锦缎
的运价,因此原本就有限的运力争相追逐各类运费高昂的贵重货物,城中亟需的
粮食即使被驳船运来,也被随意堆积在码头上。

  官员们都盯着诏举,密切关注着天子亲政之后的举措,对此无暇理会;洛都
的商贾们无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大肆提价,以近乎狂欢的姿态从运费到售价尽情
攫取着超额利润;洛都的百姓只把洛水搁浅的消息当作市井间的谈资,顺便对市
面上越来越贵的物价发几句牢骚。

  于是就在众人全然不觉的情况下,一场完全人为的经济危机正愈演愈烈,其
破坏力远远超过了程宗扬的预料,甚至成为汉国剧变的导火索,以至于将整个汉
国的政局都蒙上一层浓浓的血色。

  然而此时,这场危机的始作俑者偏偏感觉还十分良好,尤其是程宗扬发现这
回停航还狠狠坑了广源行一把之后,心情更是舒畅。

  「广源行的老田急得都上火了,」陶弘敏道:「搁浅的三条千料船全是广源
行的,还翻了一条,押货的几名管事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多半是凶多吉少。」

  程宗扬道:「广源行是做什么的?」

  「就是个杂货行,无非做得大了点。」陶弘敏道:「广源行经营的都是大宗
货物,运到洛都之后,再分销给本地商贾。这次虽然翻了一条船,但年关将近,
广源行有些货物都压了半年,正好趁机销出去。赶上停航涨价,算下来他们也赔
不多少。」

  陶弘敏笑道:「倒是程兄不声不响就断掉了洛水的运输,真是好手段!」

  「无非是花钱买通了洛帮。」程宗扬道:「他们赔的钱,我可是全包了。」

  「比起将来的收益,那点船资只是九牛一毛。」

  正在船头垂钓的赵墨轩忽然「咦」了一声。程宗扬举目望去,也不由一怔。

  他们的船只停泊在城西的洛水岸边,此时大道上烟尘滚滚,先是驰来数十铁
骑,然后是两列衣甲鲜明的步卒,一名骑马的官员当先而行,他一手持节,一手
托着一卷黄绫诏书,黑色的官服带着令人心寒的肃杀气息,犹如死神。

  官员身后是一辆囚车,木制的囚笼内锁着一名身穿赭衣的徒隶,那囚犯垂着
头,乱糟糟的头发披散着,仿佛昏迷一样。再往后看,队伍中间赫然是一辆接一
辆的囚车,仿佛一条长蛇般,一眼望不到头。队伍外侧,还有十余名刽子手,他
们穿着红得刺眼的血色上衣,即使是冬季,仍然露出一侧肩膀和半边生满黑毛的
胸膛,腕上戴着厚厚的牛皮护腕,手里抱着一柄鬼头刀,锋刃磨得雪亮。队伍最
后,则是一群看热闹的市井闲人,闹哄哄跟在后面,林林总总有上千人之多。

  车队在岸旁一处平整过的荒地停下,那名官员翻身下马,走到高处,将节杖
植在地上,展开诏书念了几句,然后双手举起诏书,展示四方。

  片刻后,官员一声令下,士卒随即将囚车钉死的木枷劈开,将囚犯拖到河边
跪下,扯住头发,露出脖颈。一名刽子手往掌心唾了一口,双手握着沉甸甸的鬼
头刀,高高举过头顶。

  那名官员抬手用力一挥,十余名刽子手同时暴喝,围观百姓的惊呼声中,一
片雪亮的刀光齐齐斩下,接着血光飞溅。

  十余颗头颅滚落下来,无头的尸身鲜血狂喷。刽子手抓起头颅展示一周,由
几名小吏拿着木简核对刻记,这才丢在车上。

  囚犯足有一百余人,刽子手却只有十余名,紧接着又一批死囚被押了过来,
刽子手将无头的尸身一脚踢开,腾出位置。那些死囚被按着跪在地上,同样是面
孔朝下,被人扯住头发,露出脖颈。

  官员挥手,大刀落下,众人惊呼,头颅落地……

  随着这一幕不停重演,场中尸体越来越多。黄色的沙土,干枯的芦苇,都被
鲜血逐一染红。

  程宗扬一手揉着额角,神情僵硬。隔着里许,那些死气已经淡薄了许多,但
那一丝丝的阴冷气息,仍使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适。程宗扬并不是没有杀过人
的菜鸟,生死一瞬之间,该杀的他绝不会手软,可目睹这种大规模行刑的场面,
他仍不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他不知道那些囚犯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犯了什
么罪行,他只是出于本能,对同类的死亡生出一丝不忍。

  「真是晦气,正赶上处决人犯。」

  陶弘敏嘟囔一声,正要放下竹帘,赵墨轩却又「咦」了一声。

  程宗扬本来已经转身不想去看,闻声又扭过头去,却看到那些被处决的死囚
除了青壮,竟然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妇人。

  赵墨轩皱眉道:「族诛?」

  程宗扬心头剧震,本来不忍细看,此时连忙功运双目,朝岸上看去。

  处决已临近尾声,最后一批被押上来的死囚中,甚至还有一名抱着婴儿的女
子。那女子一边哭泣,一边乞求地举起婴儿。刽子手早已杀得浑身是血,他扭过
脸,一边举起大刀。

  程宗扬只觉一股热血从心头涌起,想也不想就钻出船舱。

  鬼头刀呼啸而下,就在此时,人群中飞出一只破碗,重重磕在刀上,接着一
名头发胡须乱蓬蓬的乞丐飞鸟般掠来,一把抄起婴儿,掠入芦苇丛中。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惊叫,那官员匆忙下令,士卒们纷纷涌来,有些挥戈扫
开芦苇,有些弯弓往芦苇丛中射去。那女子呆呆望着芦苇,蓦然间放声大哭,哭
声中却充满了解脱的喜悦。

  接着大刀落下,哭声戛然而止。

  那官员持节大喝,一边派人追捕劫匪,一边让人搜查人群中是否还有同党。

  围观的闲汉立刻便作了鸟兽散,却有十余名少年留了下来,甚至不等那些士
卒退开,就上前收殓尸体。

  汉国重葬,没有特别的诏令,即使谋反的重罪也允许亲友收尸。毕竟人已经
死了,不许收尸未免不近人情,那官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更何况
还被劫走了一个,他就是想理会也顾不上。

  那名乞丐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就抱着婴儿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没有人
看清他的相貌。倒是程宗扬在船上看得清楚,卢五哥一身风尘,连胡须都是匆忙
黏上去的,根本瞒不过有心人,而且他还抱着个婴儿,不敢下水,完全是靠过人
的身法,贴着河岸蛇行,那些骑兵虽然看不到他,但只要沿着河岸追下去,肯定
能追上。

  程宗扬深深了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潜入水中,暗暗祈祷自己可不要抽筋,万
一让卢五哥再赶来救自己,还不如淹死得了。

  出乎他的意料,河水并没有预想中刺骨的寒意,而是一种淡淡的温凉。

  还真是温洛啊。程宗扬心里嘀咕一声,兜头朝卢景截去。

                第七章

  地室一角,延香抱着一名襁褓中的婴儿,轻轻哄着。那婴儿喝了些温好的羊
奶,此时已经睡熟。

  程宗扬与卢景坐在火炉旁,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酒,藉此驱走身上的寒意。
炉中炭火烧得红通通的,上面一条羊腿烤得吱吱作响,烟气顺着挖好的通风口引
向地面,免得炭气郁集。

  「……郭家满门一共一百二十一人。十二岁以下按惯例应该下蚕室,被天子
否了。说郭大侠和他的党羽多次公开行凶,视朝廷律例如无物,必须诛灭。」敖
润道:「那孩子是老郭的独子,还不到一岁。」

  卢景冷着脸又干了碗酒。他远赴首阳山,一日两夜来回奔驰六百余里,饶是
他已经踏入第六级通幽之境,修为不凡,这一趟下来也不轻松,此时三碗烈酒下
肚,脸上才有点血色。

  「先养着吧,等见到郭大侠再还给他。」想起当时行刑的场面,程宗扬不由
叹了口气。被一个死囚劫持,对刘骜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因此消息被严密封
锁。正在逃避追捕郭解的恐怕还不知道,「他」已经因为劫持天子,而被戮尸,
连家人也被牵连诛杀。

  程宗扬看了一会儿睡熟的婴儿,然后对延香道:「这里太闷,对孩子不好,
你先把他带出去吧。」

  延香应了一声,抱着婴儿起身。地室里只有一道竹梯,延香抱着孩子一时无
法上去,敖润赶紧跑过来,「我来!我来!」说着就要去接。

  延香白了他一眼,「别动,刚睡着。」

  敖润讪讪地收回手,挠了挠头。

  「老敖,你怎么就死心眼儿呢?小的不让你抱,你抱大的啊。」

  敖润醍醐灌顶,涎着脸抱住延香的腰肢,延香怕惊醒孩子,只好由着他搂住
自己攀了上去。

  室内伤感的气氛被冲淡了一些,程宗扬这才问起卢景的首阳山之行,「找到
了吗?」

  「东西没找到。但标注地点的旁边有座石阁,叫日升阁。」卢景说着,拿出
玉牌和皮卷。

  程宗扬心头大定,把所有的玉牌和皮卷都拿了出来,一字摆开。七块玉牌以
及隐藏的线索依次排列下来,分别是:首阳山,日升阁。

  伊阙,出云台。

  东观,第五松。

  上林苑,方丈岛。

  偃师白鹭书院:唯楚有材。

  北邙:卧石绿。

  酂侯祠:成败在兹。

  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七块玉牌暗藏的线索与其中七个字一一对应,只剩下
第七处空缺。程宗扬可以断定,在最后一块玉牌所标记的地点周围,肯定能找到
那个缺失的「不」字。

  玉牌本身是上好的白玉,手感温润,质地极佳,上面镂刻着繁复的花纹和印
记,相比之下,玉牌上刻的「首阳山、伊阙」等字样,就像小孩的涂鸦一样,胡
乱刻在玉牌上。

  程宗扬看了半晌,那些玉牌本身似乎是一件成品,被人切割成八块,上面的
字迹是后来加刻的——这也符合岳鸟人的一贯作风,别人的东西不要紧,拿到手
里就算自己的,在别人的东西乱涂乱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除了第一处的首阳山日升阁,其他六处的顺序都被打乱了。最后一块,是
第七处的『不』字。」卢景道:「严老头恐怕也没想到,他手里的玉牌其实只是
个障眼法,按照他所知道的顺序,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谜底。」

  「真正的谜底是什么?」

  卢景耸了耸肩。

  「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玉牌的顺序只有岳帅才懂,为什么他不把玉牌直接
给你们,还要从严君平那边过一道手呢?」程宗扬心里道:岳鸟人这不纯粹是脱
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卢景想了片刻,「岳帅此举必有用意。」

  程宗扬诚恳地说道:「四哥跟你不一样,人家从来都不说这种废话。」

  卢景翻了个白眼,他与岳帅朝夕相处多年,岳帅各种出人意表,他已经见怪
不怪了。

  「用不着多想。岳帅的遗物只会藏在一处,其余地方都是迷阵。」

  「我也是这么想的。」程宗扬道:「岳帅把玉牌交给严君平,但故意打乱了
顺序,又设置了假遗物。不管严君平监守自盗,还是有人杀人夺宝,找到的都是
假货。除非他对岳帅十分熟悉,并且知道星月湖大营的口号,才有可能把找到的
线索按顺序排列起来。」

  卢景挑起唇角,半是骄傲半是欣慰地说道:「也怪不得黑魔海那些人上当,
岳帅的遗物是留给我们的,除了我们星月湖的兄弟,谁也拿不走!」

  你就吹吧。没有我灵光一闪,你们还在错误的道路上打转呢。

  程宗扬道:「我猜第八处肯定有些宝物。」

  卢景道:「理由呢?」

  「如果找到最后一处还是一无所有,傻瓜也知道是被岳帅戏弄了。岳帅肯定
会放些东西,把外人打发走。如果寻宝的是星月湖大营的兄弟,至少找到那件琉
璃天樽,就该发现情况不对,会另外设法寻找宝物真正的下落。」

  卢景点头道:「很有可能。」

  「假如岳帅真这么设计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将计就计,设个圈套,摆剑玉姬
一道……」

  「要紧的是把他们手里的东西拿回来。」

  程宗扬道:「那些都是假货。」

  「就算是假货,也是岳帅留下的假货,绝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好吧,算你说得有道理。岳鸟人的破烂你们都当成宝贝。

  程宗扬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玉牌上,「五哥,你觉不觉得,这些玉牌像是一整
块啊?」

  卢景仔细看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程宗扬扭头道:「四哥!四哥!你来掌掌眼。」

  室后的阴影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斯明信走过来,看着玉牌,忽然伸手将一字
排开的玉牌重新排列,第一排三枚,第二排两枚,中间空缺,第三排两枚,同样
空了一块。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这像个门字。下边再补一块的话,像个口字。」

  斯明信道:「玉璧。」

  「玉璧?你是不是说那种圆的,像碟子,中间有个洞的?可它是方的啊。」

  「切下来的。」

  程宗扬一怔,再看玉牌边缘,果然像是用利刃切割出来的。他脑海中不由浮
现出一幅画面:一整块质地精美,价值连城的玉璧,被人粗暴地剁成八块大小相
等的方形玉牌,只为了在上面刻他那笔臭字。剩余的部分,都被那鸟人当成下多
余的脚料丢弃了。

  暴殄天物也该有个限度啊!这么糟蹋东西,活该他被雷劈!

  程宗扬拿起一块玉牌,藉着炉火一边端详,一边嘀咕道:「这么好的玉,不
会是和氏璧吧?说起来了,和氏璧是圆的,怎么能刻成四方形的传国玉玺?不会
也是这么硬切出来的吧?」

  卢景仰脸想了想,「没听说过。」

  「汉国的传国玉玺不是和氏璧改的吗?」

  程宗扬说着,不由生出一丝好奇,传国玉玺从秦始皇一直到五代,传了一千
多年,后来失传了。究竟什么样,众说纷纭,现在说不定自己有机会亲眼目睹,
想想还有点激动。给天子掌玺的是谁来着?好像是具瑗?改天找机会看一眼,也
算是没白来汉国一趟,要是能顺走的话……

  卢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醒哎。」

  程宗扬回过神来,他擦了把口水,然后正容道:「我还发现了一条线索!」

  他指着玉牌道:「你们看,前面四处的关键字都隐藏在地名内,而后面三处
都与地名本身无关,线索分别来自碑刻、文字和匾额。如果符合这条规律的话,
那个『不』字应该也是类似情况。」

  卢景看了一会儿,「有可能啊。」

  「既然严老头不开口,咱们不妨想想,什么话里面带『不』字,说不定不用
严老头张口,咱们就能蒙出来。」

  卢景道:「你这句话里头的『不』字就『不』少。『不』开口、『不』妨、
说『不』定、『不』用。」

  程宗扬没答理他,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一边道:「勇者不惧?」

  斯明信声音响起,「不分伯仲。不近人情。生不逢时。不可言传。」

  卢景道:「阴魂不散。遭人不淑。不三不四。狗屁不通。」

  「这能刻碑上吗?」程宗扬道:「有什么文辞雅致,或者带典故,可以挂出
来的?」

  斯明信道:「桃李不言。势不两立。」

  卢景一边翻着眼睛,一边说道:「一室不扫,一尘不染。一言不发,一丝不
苟。」

  程宗扬道:「还有一丝不挂。」

  卢景摇头道:「一丝不挂是佛门语。说不定是万劫不复、不堪入目、荒唐不
经、惨不忍睹、死不足惜、死不瞑目……」

  程宗扬发现卢五哥这人虽然没个正形,但还是很文思泉涌的,文化底子比自
己可深厚多了。问题是他这文化底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的,涌出来这些都是什么玩
意儿?

  「能不能不说这么惨的?」

  卢景道:「我劝你别想了,带『不』字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说到天亮也
说不完。再说了,岳帅的心思是你想蒙就能蒙得上吗?比方说吧,万一岳帅在墙
头写个『不要脸』呢?」

  干!这么不要脸的事,岳鸟人真能做得出来啊!

  程宗扬只好泄气地说道:「得了,我还是等严老头吐口吧。」

  …………………………………………………………………………………

  「京畿之地,群盗蜂起!饱学士子,斯文扫地!」一名戴着高冠的博士口沫
横飞,高亢的声音在殿中不住回荡,「司隶校尉、洛都令董宣,难辞其咎!」

  大司马吕冀独据一席,一手扶着佩剑,双眼似睁似闭。

  董宣免冠跪在地上,闭着口,一言不发。

  刘骜眉头紧皱,厌恶地看着那名博士。

  两日来,洛都周围的盗案突然增多,那些游侠少年啸聚山林,对来往的商旅
行人大肆抢掠,尤其是赴洛的士子,几乎全被洗劫一空。入冬以来,洛都的物价
一路飞涨,如今又多了一批遇劫的士子,更是捅穿了马蜂窝,那些士子就跟丧家
的幼犬一样,呦呦待哺,哭闹声一个比一个凄惨,一个比一个响亮,惹人心烦。

  刘骜并不傻,盗案刚一发生,他就觉察到其中的蹊跷,随即下令董宣严查,
是否是郭解同党所为。如今虽然还没有捕到贼人,但根据时间判断,盗案爆发正
在郭解被族诛的次日。被劫的客商也反映,那些盗贼打劫时都口口声声说要为郭
大侠报仇。

  另一方面,刘骜察看卷宗时发现,盗案虽多,却极少杀伤,那些盗贼并没有
铤而走险,成为亡命徒。可以说,那些游侠儿的报复并没有超出预期,无非是少
年热血,折腾几天自己就安生了。可这腐儒,偏偏在朝会上一口叮住董宣,非要
置自己这位心腹赶出朝堂不可。

  「尸位素餐!庸碌无能!身居高位,上不能匡扶君主,下不能治理盗贼!直
如酒囊饭袋!」那博士越说越起劲,几乎把朝会当成了文士聚会的月旦评,口若
悬河,滔滔不绝,一脸的大义凛然。

  「停!」刘骜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那博士一怔,终于停住话头。

  刘骜冷冷道:「朕且问你,若是把司隶校尉让你来做,你能将京畿之地的盗
贼一网打尽,保证今后再无劫掠之事吗?」

  那博士正说得高兴,没想到天子会直接把这么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他,不由得
张口结舌。

  「不能是吧?」刘骜冷笑道:「那好,朕让你来当这个洛都令,你能保证将
洛都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

  那博士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默不作声。

  「也不能吗?」刘骜站起身,语带讥诮地说道:「那好吧。狄博士,朕给你
一队军卒,你能捕拿几名盗贼给朕看看吗?」

  话都说到这地步上了,再说不能,自家的面子可就丢得干干净净了。狄山硬
着头皮道:「能!」

  「董宣!你派一队士卒,让狄博士带着去捕盗。」

  董宣重重叩首,「臣,遵旨。」

  …………………………………………………………………………………

  「车马已经备好,狄博士,请吧。」

  「唔?哦!哦!」狄山定了定神,起身看了一眼,不放心地说道:「就这么
点人吗?」

  那少年呲牙一笑,「不少了。有十五个人呢。以往我们每次出动最多一队,
十个人顶天了。董校尉怕狄博士嫌人少,专门又调过来一伍。」

  「那就走吧。」

  狄山登上车,温言道:「这位壮士,高姓大名啊?」

  那少年笑嘻嘻道:「我叫义纵,刚从羽林军调过来的。」

  狄山惊呼一声,「原来是羽林军的壮士!让人肃然起敬啊。敢问义壮士,我
们这是去哪里捕盗呢?」

  「听说往上汤的路上出了一伙盗贼,专门抢劫过往的商人。我们往上汤走一
趟看看,碰上就抓,碰不上就回来。」

  「盗贼多吗?」

  「好像有四五个吧。」

  狄山放下心来,笑道:「我看队里还有骑兵?」

  「马弓手五人,步弓手五人,还有五名长矛手,都听博士调遣。」

  「好!」狄山精神一振,说道:「一旦遇敌,我方可布偃月之阵,持矛手在
前,步弓手在后,马弓手从两翼包抄,以强击弱,定能大破盗贼!」

  狄山越说越兴奋,甚至不顾车马颠簸,拿出一条素帛,绘制阵图。一旦遇到
盗贼,怎么布阵,怎么破敌,怎么把捕获的假想敌一一捆缚起来。还要考虑到地
形,如果盗贼据险而守,怎么合围,怎么出其不意的绕到敌后,以雷霆万钧之势
尽灭群盗。所谓以正合,以奇胜……

  正想得高兴,旁边忽然有人失声叫道:「有贼!」

  狄山打了个哆嗦,赶紧举目看去,只见大道上立着一匹马,一个人。

  一个盗贼而已,当路抢劫,不啻于螳臂挡车!狄山傲然一笑,一手扶轼,一
手指着前方,说道:「听老夫号令——」

  义纵大叫一声,「风紧!扯呼!」

  周围的马弓手、步弓手、长矛手轰然一声,往后退去。

  狄山一怔,风很大吗?我说话他们没听见?

  对面的骑手一提缰绳,坐骑纵跃而起。这边马车周围尘土滚滚,十五名士卒
几乎一眨眼间,就跑得一个都不剩了。

  狄山一手还指着前方,身边已经空无一人,连驭手都跳下车,一溜烟的狂奔
而去。

  吴三桂大吼道:「为郭大侠报仇!」说着呲牙一笑,长刀劈出。

  狄山戴着高冠的头颅蓦然飞起,他傲慢的笑容还僵在脸上,眼中却满是莫名
其妙,呈现出一副怪诞的神情。

  …………………………………………………………………………………

  程宗扬盘膝而坐,怀里抱着郭解的幼子,一边吹着口哨,逗得他格格直笑。

  程宗扬把他举到半空,看着他手舞蹈的样子,不由笑道:「这小家伙,够壮
实的。」

  剧孟看得心痒,嘶哑着声音道:「抱来我玩玩!」

  「得了吧,你那模样,别吓着他。」

  「我丑我该死是吧?那行,你们玩吧,我先去死了。」剧孟赌气地往榻上一
躺,一脸的生无可恋。

  卢景抱过婴儿,放到剧孟胸口,「乖侄儿,听我的,对着他的脸尿。」

  婴儿好奇地趴过去,张着小手去抓剧孟的面具。

  「瞧我这贤侄!真有眼力!」剧孟转怒为喜,「知道我这面具是银的!上来
就抓啊!得嘞,这面具算你的,先说好,借叔叔戴两天。哥儿们,喝酒不?咱们
哥俩来一盏?」

  「老剧,你是属蚂蟥的?这辈分儿还带缩回去的?」

  「你懂个屁,我跟这兄弟套近乎呢。」

  程宗扬摇了摇头,这几个家伙就没个当叔叔的样,幸亏这娃还不懂事,要不
非让他们带歪了不可。

  「郭大侠有消息吗?」

  卢景道:「风声已经传出去了。朝廷不管信不信吧,反正认准死在牢里那个
就是他,追捕已经停了。」

  「这孩子呢?毕竟是从刑场上抢下来的,听说一直还在找。」

  剧孟道:「这都不算事。安心等朝廷大赦就行了。」

  「族诛的大罪也能赦免?」

  「废话。除了谋反的大罪,就算杀过人,赶上大赦也能回家过年。」

  程宗扬还没接触过大赦,但剧孟是行家,他说得这么笃定,想来这个小家伙
真能被赦免了。

  敖润从洞口一跃而下,「到了!一个时辰之后入城!鸿胪寺的人已经准备出
门了。」

  程宗扬不敢耽误,立刻站起身,「走。」

  剧孟道:「谁到了?」

  「定陶王!」

  …………………………………………………………………………………

  浩浩荡荡的车队放慢速度,缓缓行来。车驾中间,一辆马车宽近六尺,车前
是四匹毛色纯黑的健马,车身的锦幛鲜亮耀眼,只是一路行来,落满风尘。

  程宗扬高冠佩绶,神情肃然,身后跟着几名鸿胪寺的郎官,立在路边。他上
前一步,躬身道:「大行令程宗扬,恭迎王驾。定陶王一路辛苦。」

  马车稳稳停下。少顷,车帘微微一动,江映秋从车中出来,一手掀开车帘。
接着一名华服美妇人抱着一个孩子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那孩子只有三岁,戴一顶小小的七旒冕冠,穿着诸侯王的大袖袍服,金制的
王印他实在拿不动,被侍从捧着,但腰间还佩着四彩的绶带,打扮得跟一个小大
人似的。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站定,奶声奶气地说道:「免礼。」

  程宗扬直起腰,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娃娃。他的小脸蛋被旒珠遮住,依稀
能看到长得白白胖胖的,颇为可爱。

  小娃娃仰起脸看了看他,觉得不好玩,于是转过身,张开小手,「抱。」

  华服美妇歉然一笑,上前抱起定陶王,柔声道:「王爷还小,失礼之处还请
海涵。」

  「已经很不错了。」程宗扬看了旁边侍立的江映秋一眼,微笑道:「言行有
礼,举止有节,不愧是龙子凤孙。」

  王邸的官员也前来迎接主公,等双方见过礼,便上前引路。

  「起开!」中行说不客气地把他们赶到一边,尖着嗓子道:「圣上有命,请
定陶王入宫。」

  中行说搬出天子,王邸众人只好退下。

  江映秋扶着两人登上马车,车驾重新启动。

  程宗扬上马时有意耽误了一下,等他在马上坐稳,已经落到车驾旁边,与定
陶王的侍卫混在一处。

  秦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切安好。」

  程宗扬头也不回地说道:「那女子是谁?」

  「是王府的侍妾盛姬。盛姬以前生过一女,未及月便夭折了。正逢太子生母
过世,就由她乳养。定陶王生前多病,一直没有给她名份。」

  程宗扬明白过来,这侍姬虽然曾经服侍过先王,但没有名份,只能算侍过寝
的宫女。如果先王在世时将她纳入宗谱,凭着她乳养太子的情份,将来太子继位
之后,少不得尊她为王太后。更别说定陶王还有望继承大统,说不定还能尊为皇
太后。但现在一切休提,即便定陶王成为天子,她顶多就是个乳娘,封一个夫人
的称号。一步之差,身份高下便判若云泥。

  定陶王入京的消息并没有声张,但洛都从来不缺消息灵通之辈。程宗扬作为
大行令,出城五里郊迎诸侯。等他伴驾入城,城门已经人头涌动,不少勋贵听到
风声,派人前来接风。旁人倒也罢了,其中两位:颍阳侯吕不疑和江都王太子刘
建则非比寻常。以辈份论,一个是定陶王的舅公,一个是定陶王的兄长;以身份
论,一个出身后族,是太后亲弟;一个是皇室至亲,将来的江都王。

  众人本来用定陶王年幼,不堪风寒挡走了大半客人,此时也只能按照礼仪下
车见礼。

  入冬之后,天气寒冷,定陶王戴的冕旒又丝毫挡不了风,虽然有盛姬和江映
秋照看,也冻得小脸发青。吕不疑没有说什么,只略一见礼,让人送上几件礼物
便即作罢。刘建却拉着定陶王絮絮说了许久,各种嘘寒问暖,兄弟情深,也不管
那小娃娃能不能听懂。

  好不容易打发了客人,车驾一路走走停停,耽误了一个多时辰才从朱雀门入
宫。程宗扬放心不下,掀开车帘,却见定陶王裹了一件厚厚的狐裘,包得跟团子
似的。车内暖暖的,弥漫着浓冽的香味,定陶王一边淌着鼻涕,一边昏昏欲睡。

  看到那件雪白崭新的狐裘,程宗扬眼角顿时一跳,「王爷自己带的裘服?」

  盛姬道:「方才送来的礼物里面有件狐裘,妾身看大小合适,怕王爷着凉,
就给他披上了。」

  程宗扬转头对江映秋道:「谁送的?」

  江映秋连忙翻出礼单,接着神情一紧,低声道:「是颍阳侯……奴婢一时疏
忽,还请大行令见谅。」

  「赶紧换下。先穿带来的衣服。」

  盛姬见他说得急切,也不敢多问,匆忙给定陶王解下狐裘,换上一件旧衣。

  程宗扬抽了抽鼻子,脸上疑云更重。

  江映秋道:「香料是车上带的。一路上王爷用的食、水、薰香,奴婢都逐一
察验过。」

  「香气怎么这么浓?」

  「江都王太子见王爷受凉,让人又送了两只博山炉上来。」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一把扯开车帘,将定陶王抱了出来。

  车内这么狭小的空间,竟然烧了三只熏炉,要不是路上一直与人见礼,频繁
掀开车帘通风换气,车上三个人早就炭气中毒了。刘建此举很难说究竟是有意还
是无意,毕竟不仅汉国,整个六朝对一氧化碳中毒都缺乏认知,可造成的危害显
而易见。定陶王昏睡的样子,已经有了一氧化碳中毒的轻微症状。

  中行说挤了过来,「干嘛呢?」

  「给王爷透透气。」程宗扬说着,一手在定陶王口鼻前扇着风。

  「这么冷的天你扇什么风?你是要造反啊!」

  「甭废话!」

  程宗扬嫌手掌扇着不给力,索性用宽大的衣袖来回扇着。被寒风一吹,小娃
娃醒了过来,他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大哭起来。

  算你小子命大。程宗扬略微松了口气,把定陶王交给盛姬。

                第八章

  入宫之后,程宗扬这位大行令的噩梦才刚刚开始。那小屁孩一哭起来,劲头
十足,从宫门一直哭到玉堂前殿都没消停。盛姬越来越慌张,抱着定陶王一路呵
哄,最后几乎也忍不住要哭了。

  自己可真够倒霉的,头一回陪诸侯王入宫见驾,堂堂诸侯王居然哭了一路,
传出去自己脸都丢尽了。

  两列执戟郎站在赤红的陛墀上,目不旁视。定陶王紧紧揪着盛姬的衣襟,嘹
亮的啼哭声直上云霄。

  穿着黑色便袍的天子缓步踱出,刘骜一手扶着天子剑,一手抹着唇上乌黑的
胡须,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嚎啕大哭的定陶王。

  程宗扬心里发毛,诸侯哭于庭,这该论什么罪来着?虽然定陶王是个吃奶的
小娃娃,哭几声可以理解,但毕竟是好说不好听。

  「这小子哭声够响的,听起来够壮实。」刘敖说着,转头笑道:「宫里许久
未曾听过儿啼了。」

  身着貂裘的赵飞燕柔柔一笑,一双美目禁不住又朝定陶王看去。

  刘骜道:「他叫刘欣吧?」

  程宗扬躬身道:「回禀陛下,正是。」一边示意盛姬把定陶王送过去。

  刘骜接过定陶王,抱起来端详片刻,「有点像我。」

  赵飞燕微笑道:「他是陛下的侄儿,自然与陛下带相。」

  刘骜放声大笑。

  赵飞燕从宫娥捧的漆盒中取出一片蜜饯,柔声道:「莫哭,莫哭,娘娘给你
吃蜜饯。」

  定陶王哭声小了下去,他打着嗝舔了一下,然后张开小嘴咬住,一边吃一边
抽泣。

  赵飞燕拿过帕子,把他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净,然后对盛姬笑道:「一路
辛苦。」

  盛姬小心施礼,幸好江映秋路上仔细指点过,慌张之余仍能中规中矩,没有
出什么差错。

  刘骜放下已经不哭的定陶王,「定陶王一路平安,也是你的功劳。来人,赏
盛姬十万钱,织锦百匹。」

  盛姬又跪下谢恩。

  赵飞燕抱过定陶王,一边拉开貂裘,把他裹在怀中,柔声道:「外面太凉,
臣妾先送定陶王去宫里,可好?」

  「去吧。」刘骜道:「天已经晚了,明天再带定陶王给太后请安。」

  「是。」

  赵飞燕美目波光流转,微笑道:「还请程大行辛苦一趟,给本宫讲讲定陶的
风土人情。」

  程宗扬躬身道:「臣遵旨。」

  …………………………………………………………………………………

  秦桧一目十行地看过连日来的资料,包括与临安的通信记录,家主策划的布
局,洛都的物价走势,以及各地的收支情况。

  秦桧看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将这些天的信息通览一遍。有用的整理起
来,敏感内容直接丢入火炉。他将剩下的卷宗整齐叠好,闭目想了片刻,然后问
道:「义纵为何会调到司隶校尉属下?」

  高智商道:「他拿到宁成的荐书,就跑去对他姊姊说,要参加诏举,不当兵
了。他姊没办法,找门路把他调到司隶校尉属下。将来等诏举完,不管中不中,
都能找个好位置。」

  秦桧用手指叩着桌面,「看来北宫对司隶校尉也放心不下啊。」

  班超道:「北军八校尉一多半都在吕家的人手里,司隶校尉这两千徒役不显
山不露水,却还躲不过太后的猜忌。如此步步紧逼,天子岂能无动于衷?」

  王蕙道:「若是站在太后的立场呢?也许步步紧逼的恰是天子。」

  「天子和太后彼此忌惮,都担心对方将不利于己。」秦桧道:「即便是正常
举动,也会多方猜疑。」

  「简单的说,就是双方缺乏互信。」程宗扬道:「想要互信,最重要的是建
立沟通渠道,但他们最缺少的就是这个。比方说吧——」

  程宗扬打开包裹,取出一件小小的狐裘,「这是吕不疑给定陶王的礼物,全
是用白狐腋下最软那块皮子做成的,价值千金。但赵皇后宁愿丢掉,也不让它挨
着定陶王的身——依我看,这件狐裘本身并没有问题,很可能是吕不疑释放的善
意,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不安,赵皇后就不敢冒险。缺乏互信和沟通的渠道,吕
不疑的善意只能是白费。」

  程宗扬把狐裘递给敖润,「一会儿拿给我侄子穿。」

  敖润接过来收好。程宗扬站起身,走了几步,然后道:「刚才皇后召见,是
问我立嗣的事——能不能不选定陶王?」

  众人都是一怔,好不容易把定陶王接到宫里,皇后居然又变卦了,难道她不
中意定陶王?

  程宗扬一脸无奈的说道:「她一见到那孩子,就喜欢得很,反而害怕立嗣会
害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赵飞燕若是普通人家主母,心慈手软倒也不是坏事,可她偏
偏身居尊位,如此优柔寡断,着实是祸非福。

  秦桧只好道:「皇后虽然仁慈,但已然接定陶王入宫,养在膝下,又不立他
为嗣,才是害了他。」

  班超道:「既然卷进宫闱之中,只怕由不得定陶王,也由不得她了。」

  程宗扬点了点头。两人说得不错,此事已经由不得赵飞燕怎么想了。

  王蕙道:「以妾身之见,天子如今虽是高居九重,实乃危若累卵。有朝一日
风云变色,只怕天下动荡。」

  程宗扬皱眉道:「真有这么危险?」

  秦桧、班超都微微点头。

  难道汉国政局真会大变?程宗扬脑中也曾经闪现过类似的念头,但都被他自
己否决了。他的理由非常简单,自己身处的六朝虽然乱如一团麻,但依稀还有脉
络可寻。如果刘骜是汉元帝,那么他还有二十年好活。如果他是汉桓帝,那么他
会在与外戚的血腥搏杀中大获全胜,一举屠灭梁氏。

  倒是如今声势煊赫的吕氏,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历史中。无论它是历史上的
吕雉族人,还是盛极一时的跋扈将军梁冀,最终的下场都是身死族灭。所以凭借
历史得来的经验,他虽然不看好天子,却从来没想过吕氏能赢。

  王蕙和秦桧、班超等人都没有自己所具有的历史知识,但他们得出了相同的
结论:天子面临的局面,非常不乐观。

  自己应该相信历史经验,还是相信他们的判断呢?

  这个问题不需要考虑太久,程宗扬很快就作出决定,「韩玉,你去安排,先
把哈爷和剧大侠送到舞都。如果局势有变,就撤出汉国。」

  「临安还是建康?」

  「江州。」

  无论临安还是建康都不保险,最安全的地方只有江州。

  「还有一件事。」蒋安世作为迎接定陶王的副手,此时也在座,「江都王那
个太子是和颍阳侯一起来的,但颍阳侯走的时候并没有和他一道。江都王邸那个
车夫我认识,他说江都王太子先去了襄邑侯府和北宫,然后才去的颍阳侯府。」

  在座的都是心思敏捷之辈,班超道:「如此看来,吕家姊弟里面,吕冀很可
能支持刘建,而吕不疑对刘建并不以为然。」

  王蕙道:「太后呢?」

  「太后不会选刘建。」秦桧道:「刘建已经娶妻生子。如果可能,太后更想
选一个稚子,若非定陶王已经进了南宫,去迎接定陶王的,也许就是永安宫的使
者了。」

  程宗扬忽然道:「如果太后选的是刘建的儿子呢?」

  众人目光齐齐看了过来。程宗扬耸了耸肩,「我就这么一说。其实,太后与
黑魔海关系也不怎么好,黑魔海的人还差点儿杀了吕奉先。太后没道理会支持黑
魔海的暗棋。」

  秦桧道:「不管太后选的是谁,定陶王入京之后,诸侯必定人心浮动。」

  程宗扬笑道:「诸侯人心浮动,但老秦你既然回来,咱们的人心可就安定下
来了。蒋大哥,你和兄弟们路上都辛苦了,先歇息两天。这几日车马行生意好得
爆表,过两天可有得你们忙了。」

  蒋安世笑道:「遵令!」

  …………………………………………………………………………………

  众人离开,程宗扬单独把秦桧留了下来。

  「……现在七块玉牌全都对上了。但岳帅的用意是什么,我们一点头绪都没
有。」

  看着案上的玉牌和皮卷,秦桧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

  「四哥推测,这些玉牌是从一块玉璧上切下来的,周围还有切割的痕迹。」

  「这上面的花纹,属下以前见过。」秦桧道:「汉国宗室的玉牒,就刻有这
种纹饰。」

  程宗扬愕然道:「不会吧?」

  「切去的部分应该有姓名和谱系。」

  秦桧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排好的玉牌周围画了一个圆,「大小和形制都十
分接近。」

  「这是哪位皇子出生的玉牒?这么倒霉,被岳帅抢过来大卸八块,还刻成这
鸟样。」

  「也许是哪位天子。」

  程宗扬怔了许久,「岳帅干嘛要这么做?」

  「不知道。也许玉牒上的内容对岳帅来说很重要吧。」秦桧道:「若是君侯
在此,当能看出一二。」

  朱老头和小紫一走就杳无音信,不知道他们和巫宗的御法天王谈得怎么样,
黑魔海的大祭是不是还要推迟,死丫头有没有不高兴……

  「究竟是谁的玉牒?」

  「只怕要把兰台清点一遍才能知道。」

  「不会是殇侯的吧?」

  秦桧咳了一声,「君侯玉牒尚在。」

  程宗扬突发奇想,「能不能把殇侯的玉牒拿出来看一下?」

  秦桧苦笑道:「属下试试吧。」

  …………………………………………………………………………………

  次日一早,赵飞燕带着刘欣前往永安宫,给太后请安。刘欣第一次进宫,看
什么都好奇,尤其是经过连接两宫的复道时,小家伙兴奋得到处乱跑,见什么摸
什么。盛姬生怕皇后不豫,赶紧拉住他一只手,刘欣还趔着身子,非要去摸桥上
的雕刻。

  赵飞燕笑道:「定陶王还小,莫拘束了他。」

  盛姬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是。」

  太后给定陶王赐了座,温和地问了途中是否顺利,然后又赏赐了一些幼儿用
的物品,微笑道:「哀家这里的小儿物件,都是放了多年的,一直未能赏出去,
定陶王莫要嫌这些物件不时新便好。」

  刘骜两个幼子刚出生便即夭折,皇后又一直无出。太后这番话,赵飞燕和盛
姬都无话可接,只能讪讪应是。

  「定陶王身边的使唤人可够吗?」

  赵飞燕连忙道:「已经够了。」

  太后淡淡道:「长秋宫那些人,何曾照看过小儿?你去找几个模样周正,办
事老到周全的,照看好定陶王。」

  赵飞燕被刺了一句,心里有些发堵,听到后面才略微放了些心。还好,太后
没有强行往定陶王身边安置人手。若是自己来选,自然不会选北宫出身的。

  请安完毕,皇后带着定陶王回宫,吕雉让人取下凤冠,解开发髻,披散着长
发走到殿外。

  殿侧的池塘氤氲起淡淡的白雾,塘中只余下几支残荷,看上去分外萧索。

  淖方成道:「就让定陶王住在长秋宫吗?」

  吕雉幽幽道:「秋去冬来,年复一年……不知有多少人的年华,都葬送在这
深宫里,想出都出不去。偏生还有那么多人想要入宫。」

  吕雉素白的双手按在栏杆上,凝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虹桥高阙,一直到洛
都雄伟的城墙和远方连绵的山峦。

  「她愿意养,就让她养吧。」吕雉唇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淡淡道:「哀
家当年,不也是将天子养在膝下吗?」

  胡夫人领着一名佩貂带珰的太监走了过来。蔡敬仲认认真真地行过三跪九叩
的大礼,伏地道:「奴才恭祝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吕雉冷冷道:「人呢?」

  胡夫人道:「约好今晚见面。」她笑道:「那个石敬瑭是个野心勃勃的反复
小人,在六朝存身不住,才去了南荒,投到殇贼门下。如今见殇贼势孤途穷,又
起了别样心思。」

  淖方成道:「十万金铢,他也真敢要。」

  「若能拿到殇贼的头颅,十万金铢又如何?阿情。」

  胡夫人拿出一枚小小的钥匙,递给蔡敬仲,「钱铢已经准备好了,你自己去
取吧。」

  蔡敬仲收起钥匙,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笔墨盒,打开来,里面一张写好的白
纸,正是十万金铢的借据。借款人填着蔡敬仲的名字,旁边按有指印。出款人的
名字还空着。

  蔡敬仲从匣中取出毛笔,蘸过调好的朱砂,递给胡夫人。

  胡夫人笑道:「偏你仔细,这还要出一份借据。」

  蔡敬仲道:「总要让天子放心。」

  胡夫人一笑,接过笔,填下「胡情」的名字,然后抹了抹朱砂,按下指印。

  吕雉道:「蔡敬仲,你那边安排好了吗?」

  蔡敬仲收起借据,「已经安排妥当。永安殿台陛不稳,需得大修,包括北宫
诸殿在内,共需金铢一十二万。由少府每年开支六万金铢,两年付清。」

  「十二万金铢,哀家这永安殿怕是够重建一遍了。五鹿就没说什么吗?」

  「太后是天下至尊,自然要用最好的。」蔡敬仲道:「奴才听说如今有种水
泥,一石就要两枚金铢,掺上水和沙子之后柔软如泥,晾干便硬如岩石。修出的
城墙浑然一体,结实无比。若是都用水泥,只怕十二万金铢还不够。」

  十二万金铢的营造费用,有十万是要填补方才的亏空的,真正的开销只有两
万金铢。

  吕雉道:「少府若是要查账呢?」

  蔡敬仲道:「别人要查,也只能查出钱到了奴才手中,用来炼制戊土。」

  吕雉微微颔首,然后笑道:「你的戊土果然能生金吗?」

  蔡敬仲恭敬地说道:「太后说能,自然就能生金。」

  吕雉不禁失笑,连淖方成也为之莞尔。

  胡夫人笑道:「你就不怕天子将来发怒?」

  蔡敬仲面无表情地答道:「天子也该收收心了。」

  吕雉止住自己贴身婢女的追问,蔡敬仲在宫里服侍多年,算是自己得力的心
腹,吕雉对他的手段也知道一二,既然敢做,就不会留下把柄被天子抓住。

  「大修的事交给你来操持吧。」

  「是。」

  「好了,你就去告诉天子,哀家给了你十万金铢,每月可得两成的利息。」

  「遵旨。」

  「还有。告诉卓教御,只要太乙真宗肯出手,事成之后,哀家会给她一坊之
地,供她修筑道观。」

  「是。」

  …………………………………………………………………………………

  临近傍晚,程宗扬正让人准备车马,借口去拜访赵墨轩,好溜到云家在城外
的庄子偷香窃玉,却突然接到消息,蔡常侍召他入宫。

  程宗扬一头雾水,匆忙赶到南宫,却见蔡敬仲一脸木然,像具僵尸一样慢慢
啜了口茶,「坐。」

  「谢蔡常侍。」程宗扬恭恭敬敬地坐下。

  蔡敬仲微微抬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来。」

  旁边的小黄门应了一声,一溜烟似的跑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与两个同伴一
起,抬着一个箱子进来。那箱子有半人长短,份量像是极重,三个小太监吭哧吭
哧,脸色涨得通红。

  这是金铢?程宗扬心里立刻盘算开了。老蔡心黑手狠胃口好,听说捞了好几
万金铢。这是知道自己要办大事,主动提供帮助的?

  蔡敬仲摆了摆手,三名小太监退到一旁。

  「照原样仿做一份,五天之后交上来。」

  程宗扬莫名其妙,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然后搬起箱子。不搬不知道,这箱
子真不轻,足有好几百斤。要是金铢的话,起码有两万多。老蔡还真是大胆啊。
从宫里直接就把这么大一笔钱给偷运出来,看来是真没少捞。

  箱子沉是真沉了点,但一想到里面都是钱,程宗扬就浑身是劲,也不让别的
小太监插手,自己硬扛着,把箱子搬到车上,然后催敖润赶紧启程。

  等马车驶出宫门,程宗扬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险些哭出来,里面别说金币
了,连根金毛都没有,箱子里塞了满满一箱破烂石头。

  老蔡这是玩我啊!

  程宗扬差点想把箱子掀下去。转念一想,老蔡可不是凡人,不至于干这种没
档次的事吧?

  他在箱里一翻,终于找到答案。箱内夹了封书信,告诉他,这箱汉白玉是永
安宫拆下来的,上面一半是太后凭栏时经常抚拭的,下面一半是宫中其他女子,
如淖方成、胡夫人等人通常所扶的,全部加起来大概有好几百枚指纹。太后那一
半可以保证没有其他人的指纹,其余不好说。

  程宗扬懂了,自己就不该多那句嘴,让老蔡去拿什么指纹!吃了那么多亏还
不长记性,活该啊!

  自己以为的指纹,无非是手指留下的印记,比如按个指印什么的,通常在一
张纸上,轻飘飘的。瞧人家老蔡给的……你见过好几百斤的指纹吗?太后摸个栏
杆,你就把栏杆拆下来给我?看把你能的!她要摸个柱子,你是不是还要把永安
殿给拆了?

  还有这数量,几百枚啊,这是要给永安宫建指纹库的节奏?天地良心,我真
的只是想随便要两枚指纹,这一枚一枚对下来,我还不得吐血?

  程宗扬心情复杂地看着那箱「指纹」,清楚自己今晚是别想偷什么香窃什么
玉了,老实在屋里数指纹吧。

  强忍住把这箱「指纹」摔到蔡敬仲脸上,砸死老蔡那死太监的冲动,程宗扬
长叹了一口气,没敢再动箱里那堆破石头,原样盖好,带回住处。

  程宗扬抱着好兄弟有难同当,要死一起死的心态,当晚把卢景、斯明信都叫
来,三人一起动手,将箱里的汉白玉栏杆一块一块的取出来,一枚一枚的比对指
纹。

  值得庆幸的是,蔡敬仲总算没有变态到把永安殿上下三层,全长五里的栏杆
全给自己送来,而是有重点的挑了两段。以死太监的人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
很对得起自己了。

  经过一整夜的忙碌,天色发白时,指纹已经比对大半,虽然还剩了一小部分
来不及查看,但程宗扬已经可以确定:当日在金市所见的「胡夫人」,就是吕雉
本人,也是友通期请安时所见的太后。

  「第一段栏杆上的指纹虽多,但全部是双手十指的重复,并没有掺杂其他人
的指纹,经过对比,其中两枚与烛泪和玉镯上的指纹一致。相对应的是第二段栏
杆,这一段栏杆上的指纹比较复杂,但没有一枚出现在第一段栏杆上。」

  卢景道:「这说明:凭栏远眺是真太后,吕雉本人的习惯。同时说明她凭栏
远眺时,习惯于固定位置。」

  程宗扬道:「烛泪、玉镯、第一段栏杆,三者的指纹一致,说明太后与胡夫
人至少有一次更易身份,并且没有被人识破。至于类似互换身份的行为有多少,
我们不得而知,但我怀疑,我所见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本人。」

  「她这么做的目的,很可能是因为这个人……」

  程宗扬在绘满指纹图案的纸张缝隙中,写了三个字:苏妲己。

  「苏妖妇有两个结拜姊妹,一个是慈音,另一个是九面魔姬。我怀疑,那个
九面魔姬就是胡夫人,而这位胡夫人本身也属于狐族,拥有变身的能力,能够变
化成太后的容貌。这也说明她为什么会对襄城君另眼相看。」

  卢景道:「为什么不是太后呢?」

  「因为我身上有只琥珀,能够感知狐族的血脉。」程宗扬道:「但是我与胡
夫人几次见面,琥珀都没有感应。所以我才说,怀疑我见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
本人。」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吕雉和胡夫人都不是九面魔姬,真正的九面魔
姬,一直躲在暗处。」

  卢景道:「这么说的话,难道她们是九面魔姬的傀儡,受其驱使?」

  「不知道。但宫里确实是个很合适的藏身之地。尤其先帝驾崩之后,北宫处
于半封闭状态,九面魔姬真要藏在里面,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找到她。」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假如卢五哥猜测属实,这就有意思了。堂堂太后,竟
然是妖妇控制的傀儡。赵飞燕这个皇后可真够倒霉的,有一个出身吕氏后族的吕
雉已经够难对付了,说不定还要面对一个可以随意变化相貌,能把吕雉玩弄在掌
股之上的妖妇。这一局怎么看都是输啊。」

  「换一个角度来想,九面魔姬之所以躲在深宫,不敢露面,也许是害怕龙宸
的狐族猎手。」

  程宗扬对龙宸猎狐的法宝记忆犹新,一只幽海螺,一只妖海蝠,就成了狐族
的克星,无论修为多高,都被克制得死死的。既然存在这样的弱点,九面魔姬的
威胁就小得多了,甚至她连宫门都不敢出。

  「现在的问题是,第二段栏杆上的指纹虽然已经整理出来很多,但我们不知
道哪一个才是胡夫人的。如果能确定她的指纹,也许能找到她的真实身份……」

  「咦?这是什么?」

  卢景从箱里取出最后一块汉白玉,发现下面压着一张折好的白纸。

  程宗扬打开一看,鼻子险些气歪,那张白纸是一份借据,上面赫然是胡夫人
的亲笔签名和指印。如果第一时间看到这份借据,自己能少费多少工夫啊。

  「蔡敬仲你个死太监!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塞在最下面,放在上面你会死
啊!」

  卢景一点都没生气,他迅速比对一遍,很快在第二段栏杆上找到了胡夫人的
指印。

  「是这个。」

  程宗扬审视半晌,那指纹平平常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是狐族的吗?」

  卢景贴在栏干上嗅了嗅,然后摇了摇头,「都是脂粉的香气。」

  程宗扬正要说话,忽然直起腰,半是惊讶半是好笑的说道:「竟然这时候来
了?」

  「谁?」

  「给咱们送宝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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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集

  内容简介:

  黑魔海将主意打到赵合德身上,齐羽仙藉著江都王太子的名义,直接找上程
宗扬,更递出剑玉姬的邀约信,摆明要诱拐赵合德!但经石敬唐一说,程宗扬才
感到疑惑:齐羽仙竟似是专程来看「友通期」一眼的?

  汉国天子被耳边风一吹,半夜就下了算缗令。汉国钜富之家有遭童僕举报而
一夕破产者,众人譁然!程氏商会的纸钞也以郭解与剧孟的信誉为担保,为商贾
之家解难,暗地裡流通起来……

                第一章

  清晨时分,悠扬的晨钟还在洛都上空回荡,一匹疲惫不堪的健马踏着青石板
上的白霜,迈进通商里的坊门。它显然走了很长的路,赤红的皮毛上沾满尘土,
马鼻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矫健的四蹄也显得有些蹒跚。

  马上的骑手是一名女子,她披着厚厚的披风,戴着一顶围着纱罩的兜帽,衣
上同样沾满风尘。她轻轻拍了拍马颈,一边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

  斜刺里闯来一条人影,一只手拉住马辔上的缰绳。阮香琳手指扣住袖箭,待
看清来人,提起的心才放下。

  敖润戴了一顶翻毛的皮帽,穿着一袭灰扑扑的旧衣,看上去与街边的闲汉别
无两样。他牵着马绕到背巷,在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前停下,然后呶了呶嘴,示意
阮香琳进去。

  阮香琳心下会意,她拍了下马侧的皮囊,低声道:「有信交给衙内。」说着
拿起行李翻身下马。

  敖润点了点头,随即牵起马匹,绕到街巷另一面的文泽故宅。

  刚一站定,阮香琳就觉得双腿又僵又木。为了及早把货物送到,她昨晚从伊
阙入关之后,一路未曾休息,连夜赶到洛都,城门刚一开启,便即入城。这会儿
终于找到地方,紧绷的心神略一松懈,顿时觉得疲劳难耐。可一想到即将见到那
个人,这点疲惫也算不得什么了。

  客栈的掌柜她也曾见过,是与敖润结伴的法师。他什么都没说,领着她进到
柜台内夹道。走了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那座宅院装饰平常,有些还是土坯为
墙,茅草为顶,只不过房屋阔大宽敞,比起临安的雕栏玉砌虽然简陋,但更显得
磅礴大气,质朴无华。

  穿过一道门户,阮香琳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阶上,远
远看着她,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分别不过数月,他却似乎变了许多,神情
举止,越来越显得成熟,然而此时他眼底流露出的戏谑,仍和以前一模一样,让
她一阵脸热心跳。

  程宗扬从阶上下来,笑道:「这么快就到了?」

  阮香琳摘下挡风的兜帽、面纱,解下披风,里面的衣物倒没有多少灰尘,不
过连日奔波,脸色有些苍白。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阮香琳不禁双颊飞红,发僵的双腿莫名传来一股酸意,
身体也热热的异样起来,恨不能扑到他怀里。只是周围还有旁人,不好显露,只
勉强平静地说道:「程公子,贵商会托付给我们镖局的货物,已经带到。」

  「进来说话。」

  进了客厅,里面还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秦会之她是见过的,另一个衣着通
通,举止普通,相貌也普普通通,就是那种让人一眼看过就忘到脑后,留不下任
何印象的路人。

  阮香琳也是老江湖,对这种人反而更加上心,只是以她的江湖经验,怎么看
都看不出那人的底细。寻常人身上多少有些特征,有经验的江湖老手,一眼就能
把对方的身份来历猜出七八分,然而眼前这人身上的特征都被模糊掉了,阮香琳
甚至连他是不是身怀武功都看不出来。

  正迟疑间,程宗扬已经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先喝点水。」

  阮香琳脸上一热,侧身接过茶杯,用袖子遮住羞靥,慢慢喝了。

  喝完茶,阮香琳也镇定下来,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行李,先把一件方方正正的
包裹放在案上,「这是林先生交给奴家的。」

  程宗扬解开包裹,里面是一只沉甸甸的铜匣,匣盖的缝隙用铜汁浇铸过,完
全密封。程宗扬没有打开,只示意了一下,秦桧随即上前,将那只份量不轻的包
裹收了起来,不言声地退了下去。

  接着阮香琳解下贴身密藏的腰囊,又取出一只包裹。那包裹外面包着一层防
水的皮革,里面是层层裹紧的油布、棉絮,颇为臃肿,解到最后,露出一只精美
的玉匣。

  程宗扬挑了挑眉,他发现那玉匣颇有点眼熟,很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阮香琳看了眼左右,把玉匣递了过来。她听说玉匣中的东西对主人来说很重
要,但不知道方不方便打开。

  程宗扬倒没想那么多,他随手打开玉匣,拿出一个锦缎包裹的事物,解开锦
缎,里面是一团淡黄的蜜蜡,足有拳头大小。他纳闷地举蜜蜡,隐约能看到里面
是一只朱红色的果实。

  旁边的卢景顿时吃了一惊,「咦?」

  程宗扬更是差点儿跳了起来,刚才装出来的一番稳重顿时破功,有些失态地
说道:「这是什么……天啊!赤阳圣果?哪儿来的?干!你拿错了吧?我要的可
不是这个!」

  「匣子是她封好的。公子要的东西,奴家跟她说过的。」阮香琳有意说得很
含糊,但程宗扬自然知道那个「她」是谁。

  刘娥最笨也不至于笨到装错东西,程宗扬又看了一下,才发现玉匣下方有个
夹层,里面藏着一个锦制的袋子,隔着锦缎一摸,果然是那只地摊版的劳力士。
也难怪她这么小心,对刘娥而言,一万颗赤阳圣果也比不上这块都不走字的假表
珍贵。

  程宗扬放下心来,再看那只赤阳圣果,终于有点印象——这不是秦翰抢到的
那只吗?秦大貂珰命够苦的,千辛万苦拿到赤阳圣果,结果被人万里迢迢给自己
送来。他要是知道,估计一腔老血都得吐出来。

  「冯大法,送阮女侠先去客栈歇息。」正事要紧,程宗扬不顾阮香琳眼底的
幽怨,让冯源带她去客栈,然后道:「卢五哥,你来看看这个。」

  卢景拆开锦袋,拿出手表看了一眼,「这是刘娥那只手表?」

  「你认识?」

  卢景把手表翻过来,只见表盘后盖上刻着一个「娥」字,那酷似小儿涂鸦的
风格和玉牌上的刻字如出一辙。

  程宗扬接过手表看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虽然极淡,但金灿灿的表身依然光
华四射,上面镶嵌的假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单论卖相,实在是很能唬人。

  「五哥,你说这信物能不能镇住姓严的?」

  卢景道:「这手表普天之下,唯独岳帅才有。除非严君平压根儿就不打算跟
你玩,否则用来当信物绰绰有余。」

  程宗扬信心大增,「走!找严老头去!」

  从夹道进入文泽故宅,阮香琳带来的马匹正停在院内。马鞍刚被卸下,马背
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迹,它不知赶了多少路,马毛沾满尘土,被汗水一淋,仿佛
披着一层灰扑扑的毡毯。

  刘诏心痛地摸着马背,「这马都跑得脱力了,至少得歇上十来天才能再骑,
要不可就废了……老敖,给我块布巾!」

  「干啥?」

  「看它出这一身汗,要不赶紧擦干,寒风一吹,立马就得病倒……哎!程头
儿!」

  刘诏卷着袖子过来,笑道:「听说有太尉的信,我一会儿给衙内捎过去!」

  程宗扬有点心虚,自己当初可是说得好好的,不让高智商掉一根汗毛,结果
高俅派来的禁军强手除了刘诏,一波全死了个干净,连小兔崽子也被砍了一刀,
差点送命。这些事自己都瞒着没敢让高俅知道,要不那个护犊子的家伙非要跟自
己玩命不可。

  「有信啊?好事啊,哈哈……」程宗扬干笑两声,「衙内呢?」

  「昨晚喝多了,还没醒。老富这会儿守着呢。」

  「等他醒了先看信吧,衙内要有什么话说,也不用写什么信了,我给太尉捎
个口信就行。」

  高智商口没遮拦,万一漏了口风,不好交待,还是自己传话可靠些。

  …………………………………………………………………………………

  宅内掘出的暗道变相成了地牢,严君平和魏甘都被关在里面。但这些天两名
老夫子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索性把两人分开,各置一处,起码图个清净。

  关了这么些日子,严君平多少也开始接受现实,没有再像起初魔怔一样,一
门心思写他的「咄咄怪事」。这会儿坐在几前,拿着一册发黄的书卷在读,看上
去还挺正常。

  「呃咳!」程宗扬咳嗽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迈步进去,一边堆起笑
脸,温言道:「严先生,休息得还好吗?」

  严君平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看他的书卷。

  老严这叫非暴力不合作,我打不过你,干脆不搭理你。这种待遇程宗扬早已
习以为常,权当没看见,对着他的后脑勺道:「严先生以前说过,拿来岳帅的信
物,就可以告诉我玉牌的下落,现在还算数吧?」

  严君平像是没有听到。

  程宗扬也不废话,走过去用手指挑着表带,把那块「劳力士」放到严君平面
前晃了晃。

  严君平一双眼睛顿时直了,瞪着手表看了半晌,然后慢慢抬起头。

  「现在相信了吧?」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跟你
说过多少次,我们真是岳帅的人。」

  严君平收起惊讶,冷哼道:「那人也有信物。」

  「你说西门狗贼?」程宗扬感觉到一丝不妙,「他的信物是什么?」

  严君平微微抬起下巴,「与这件一模一样!」

  程宗扬看了他半晌,确定严老头没有说谎,然后转头对卢景道:「岳帅到底
有多少假表?」

  卢景不悦地说道:「什么假表?这些手表看着不大,但外面的金玉美钻价值
万金,名贵无比!里面更是遍布机关,巧夺天工,天下绝无人能够仿制!」

  名贵个鸟啊!这种假劳力士,地摊上都是论堆的。可西门狗贼也有一块「劳
力士」,还真够稀奇的。难道岳鸟人当年对他娘先奸后杀,还有心情留块手表来
显摆?

  程宗扬盯着严君平道:「那块表背后刻的什么字?」

  「刻字?哪里有刻字?」

  严老头连这都不知道,多半是没有仔细看。

  「得,我也不问了。」程宗扬道:「严先生,你在敝处也住了不短时候,我
不知道你腻不腻,反正我是有点腻了。现在我把信物拿来了,你把最后一块玉牌
给我,咱们算完。你看怎么样?」

  严君平收起书卷,淡淡道:「你们两方均有信物,严某也难辨真假。如今玉
牌尚有最后一块,但岳帅当时寄存在严某这里的财物,已经被那人取走了。」

  「什么!」

  严君平没有隐瞒什么,坦然相告,当日岳帅留给他的除了一套玉牌,还有几
大箱金铢和各色珠玉,其中仅金铢就有数万。而这些财物早在一年前就被那位持
有信物的人取走,唯独剩下这套玉牌。严君平按照岳帅当年的告诫,陆续拿出,
现在还剩了一块。

  程宗扬黑着脸道:「我说那贱人怎么那么有钱,一次能吃下五万金铢的货,
敢情那些钱都是捡的啊!」

  卢景追问道:「最后一块玉牌在何处?」

  严君平微微抬起脸,「我记得你们说过,你们是星月湖大营的人?」

  「老五,云骖。」

  「那我不能给你。」

  卢景听得都想打人,这老东西怎么又绕回来了!

  严君平道:「岳帅说过,那些金铢是留给他昔日故旧的,但玉牌只能给他的
后人。」

  程宗扬道:「那你为什么都给了西门狗贼?」

  严君平道:「我不知道他真名是不是叫西门庆,但那人声称他是岳帅嫡系后
裔。至于你们,一来并非岳帅后人,二来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遗志,就不再有资
格获得岳帅的遗物。玉牌和财物自然都交给岳帅的后人。」

  「星月湖大营背叛岳帅?」卢景一听就炸了,「你再说一遍!」

  「难道没有吗?」严君平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左武军塞外遇敌,你们
星月湖大营旧部临阵撤离,返回江州,导致左武军覆没,难道不是背叛岳帅?老
夫早就对岳某人说过,他把星月湖大营弄成他的私军,将来免不了热衷私斗,而
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结果一语成谶,被老夫不幸言中……」

  程宗扬拦住几乎要喷火的卢景,「等等,这是西门狗贼告诉你的?」

  「是汉国的军报。」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大骂一句,「干!」

  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为什么一直不信任自己,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出。
星月湖大营在江州起事,分散各地的旧部纷纷归来,唯一没有归建的,就是覆没
在大草原的左武军旧部。可有些人竟然无中生有,把左武军覆没的原因归结为星
月湖旧部临阵逃脱,这手颠倒黑白可真够恶心人的。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军报谁写的?我剥了他的皮。」

  「四哥息怒!敢造我们的谣,那家伙肯定没有好下场!」

  卢景森然道:「军报在哪里?我不把他揪出来,就不姓卢!」

  「五哥息怒!不管谁写的,他都跑不了。」

  程宗扬安抚完两位大哥,赶紧问道:「除了最后一块玉牌,岳帅还有其他遗
物吗?」

  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伸手摊开,「玉牌给我——我是岳帅的女婿。」

  严君平看看卢景,又看看刚才发声的角落。可惜他看的方向完全是错的,斯
明信这会儿就站在他身后,整个人跟万年寒冰一样,散发出无尽的寒气。

  卢景盯着严君平,只当没听到程宗扬吹的牛皮。岳帅的女婿?你问过月霜和
紫姑娘答应没有?

  严君平皱眉道:「岳帅的女婿?」

  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拙荆月霜,乃是岳帅的遗女。」

  「她在何处?」

  「江州。你要想对质,那就没办法了,我跟你可耗不起这时间。」

  严君平耿介地昂起头,「老夫如何信你?」

  程宗扬也火了,「严大裤裆!你这是逼我是吧?」

  严君平夷然不惧,他伸手一翻,打开案上的书卷,把其中一页放到程宗扬面
前。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那册书卷是手抄的《太平经》,纸张已经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严君平摊
开的那张书页上被人斜着涂了八个字:日出东方,唯我不败。

  那字的水准比刻在玉牌和表盘后面的字迹略微强一点,但还是惨不忍睹,就
跟小孩子喝醉了涂鸦一般。

  严君平指着那八个字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程宗扬道:「这是星月湖大营的口号,当然是岳帅说的。」

  严君平摇了摇头。

  程宗扬怔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岳鸟人,你还真有一手啊,整个六朝除了
我,恐怕再没有人知道了吧?

  程宗扬自信满满地说道:「金庸!」

  严君平摇了摇头。

  「干!徐克!」

  严君平仍然摇头。

  「我操!姓岳的,算你狠!」程宗扬咬牙道:「东方不败!」

  严君平还是摇头。

  程宗扬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姓岳的,你脑抽了吧!不是原作,也不是同人,
难道你让我把编剧找出来?东方不败的剧本是谁写的来着?

  程宗扬脑中拼命转着,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高声道:「林青霞!」

  恍惚中,程宗扬有种错觉,严老头白发苍苍的脑袋似乎又在摇了。干!这个
假如还不是,自己可就彻底抓瞎了。

  程宗扬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严君平的手在动。

  严君平翻到另外一页,上面同样是一行喝到烂醉般的涂鸦,这回不但字迹愈
发惨不忍睹,内容更是惨绝人寰——「睡不到林青霞!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透过那行近乎丧心病狂的字迹,程宗扬仿佛能感受到那孙子强烈到穿过两个
时空的悲恸和怨念。

  忽然间,程宗扬觉得心情很好。这鸟货两辈子都没戏,真是让人太爽了啊!

  程宗扬压下大笑的冲动,和颜悦色地说道:「严先生,你现在信了吧?」

  严君平想了想,然后叹道:「看来我只能相信了。」

  「哈哈!」

  程宗扬刚笑了两声,就看见那老头儿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丝兴奋。

  紧接着严君平问道:「林青霞是谁?」

  望着严老头一脸的求知欲,程宗扬只好打了个哈哈,含糊道:「这个说来就
话长了……等拿到玉牌我再跟你说吧。」

  严君平终于痛快一次,起身道:「玉牌在城外的隐密处。我去取。」

  卢景道:「我跟你一起去。」

  斯明信的声音响起,「我去。」

  程宗扬道:「这是四哥,行吗?」

  严君平道:「有何不可?」

  程宗扬提醒道:「出去时小心点。」说着挤了挤眼。自己在文泽故宅弄了这
么多手脚,都被严老头看了去,绝非好事。

  斯明信毫不客气地抬手一指,点在严君平颈侧。严君平身体一晃,慢慢倒了
下来。斯明信一手将他拎起,就像拎根稻草一样轻飘飘的,接着闪身消失。

  …………………………………………………………………………………

  程宗扬去了一块心病,他拿起书卷,看着书页上那句话,心里的爽快无以复
加,禁不住又放声大笑起来。

  卢景道:「林青霞是谁?」

  程宗扬笑眯眯道:「一个让岳帅两辈子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哎哟,岳帅写
到这个『霞』字的时候肯定哭了,你瞧这手抖的……啧啧,真让人心痛啊。」

  卢景接过书册,寻思道:「她也有岳帅的手表?」

  程宗扬当时就喷了,「没!林青霞可丢不起这人!」

  卢景翻了个白眼,显然不信他吹的牛皮。

  终于解决了严君平这个麻烦,两人心情都轻松了许多。从地牢出来,路过旁
边的厢房,却见到屋内被挖出一道半人深的环沟。青面兽这会儿就跟一头猎豹一
样,俯着身一把一把刨着泥土。那些泥土里面都掺过草药,这时沿着环沟堆了一
圈,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程宗扬道:「老兽,你怎么不用铁锹呢?」

  青面兽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道:「吾怕伤着叔公。」

  程宗扬腹诽道:你那双爪子比铁锹都利吧?妥妥的凶器。哈大爷皮那么厚,
被铁锹砍一下顶多就留个白印,你这一爪子下去,指不定什么样呢。

  「那你也不用自己干吧?找俩人帮忙,也好快一些。」

  青面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诸君手粗,吾放心不下。」

  程宗扬瞧着他那双满是粗毛的利爪,真不知道他站在什么立场,能说出别人
手粗这种话来。

  青面兽甩开膀子「吭吭哧哧」挖得飞快,看来用不着到晚上就能把哈大爷挖
出来。程宗扬不免有几分好奇,老兽人在地下埋这么久,要是个活人,这会儿都
该烂地里了,也不知道哈老爷子挖出来会是什么样……

  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悄悄把卢景拉到一边,「五哥,我们这会儿有一颗赤
阳圣果。」

  卢景翻眼看着天际,「唔。」

  「重伤号可是有两个,给谁合适呢?」

  论伤势,剧孟肢体残缺,明显更重,但那家伙生命力堪比魔兽,都伤成那样
了,整个人还龙精虎猛,阳气爆表,据说他新得的那个婢子,在地室里面的时候
基本都是光着的,每天起码都要被他搞上两遍。

  话说回来,淖后的姘头亲手挖出剧孟的眼珠把剧孟折磨得不成人形。剧大侠
能留她一条性命,也算是仁义了。

  哈米蚩要紧的伤势只有一处,却正在腰椎,万一无法治愈,往后只怕就要卧
床不起,从这个角度说,把赤阳圣果给哈米蚩更合适。

  卢景道:「万一哈老爷子痊愈了呢?」

  「也是啊。」万一哈米蚩伤愈,再吃这颗赤阳圣果就浪费了。

  程宗扬只好道:「等哈大爷出来再说。如果哈大爷伤势未见效,就把赤阳圣
果给他。如果两人都伤愈,赤阳圣果就留下来。」

  程宗扬想起形同废人的郭槐。如果这颗赤阳圣果能省下来,留给郭槐……作
为郭太监的同僚,秦翰那口血也能少吐点吧。

  剧孟藏身的地室相隔不远,两人本来想顺路看看剧孟今天又好些没有,可剧
孟不在地室里面——人家正在上面快活着呢。

  空无他物的房间里面,迎面堆了一座大坟,一张竹制的软榻摆在坟旁,戴着
银制面具的剧孟卧在榻上,身上一具白生生的肉体正卖力地上下起落。

  那女子容貌姣美,气质优雅高贵,只不过她这会儿的举止,跟「雅」字可沾
不上半点边。她此时身无寸缕,只有踝间带着一条铁链,锁在软榻脚上,身子一
动,就发出「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她一边挺动,一边不时传出「咦咦呀呀」的
媚叫,加上竹榻「吱吱哑哑」的响声,再夹杂着连绵不绝,密如骤雨的肉体碰撞
声,剧大侠的坟头上可谓是热闹非凡。

  剧孟听到动静,扭头一看,然后爽朗地大笑道:「你们等会儿啊,我正忙着
呢。先坐,先坐!」

  两人闹了个猝不及防,还是卢五哥走南闯北见识得多,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样把门一关,带着程宗扬灰溜溜出来。

  卢景骂咧咧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浪这么欢?咋就不把他中间那条腿给废
了呢?」

  程宗扬也一脸尴尬。汉国风气开放,男欢女爱不算什么大事。可像剧大侠这
么放得开,大白天门都不关,直接在自己坟边浪翻天的,着实不多。

  这事想想就尴尬,程宗扬岔开话题,「卢五哥,岳帅到底有多少手表啊?西
门狗贼那块表从哪儿来的?」

  「大概有四五块吧。」卢景道:「那些手表每一只都价值连城,岳帅也没有
多少,只有身边最得宠的姬侍才有幸能得到一只。据我所知,凌轻霜有一只,刘
娥一只,韦妃手里多半还有一只。」

  「凌轻霜是谁?」

  「月霜姑娘的娘亲。」卢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丈母娘。」

  「……把月霜她妈的名字取一个字下来,给女儿当名字?岳帅好歹也是当爹
的,就这么凑合啊?」

  「父姓母名有何不可?再说不还有个月字吗?」

  「得了吧,难道月霜前面还有个姓?叫月月爽?你看她砍不砍死你!」

  卢景咳了一声,「其余还有没有,我就不清楚了。」

  「碧姬呢?」

  卢景连白眼都没翻,直接撇了撇嘴。

  好吧,小紫她娘在鸟人诸姬里地位确实不高,没有很正常,她要有一块才不
正常。不过这算下来才三只,按道理说,姓岳的表贩子连老掉牙的闹钟都带了好
几只,不该只带这么点假表啊?

  凌轻霜逝后,那块手表作为遗物留给了月霜,刘娥那块如今在自己手里,还
剩下韦妃一只……

  程宗扬脚步略缓了一下,接着加快速度。

  「怎么了?」

  「我去联络临安。问问韦妃那块表还在不在。」

                第二章

  林清浦在水镜中道:「属下这便去问。」

  自己身边得力的人手都集中到了汉国,整个商会的中枢几乎是只靠林清浦一
人支撑,万一把他累坏了,自己的商会立马就要瘫痪。程宗扬赶紧道:「用不着
你自己去,派个人就行。」

  「主公几名侍奴不在临安,兰姑、游婵二人面生,难以取信,还是属下自己
去一趟云涛观。」

  其实自己在临安还有一个奴婢,梁夫人黄氏,但这种秘事绝不能让她沾手,
剩下的也只有林清浦了。

  林清浦说罢,拱手施了一礼,水镜渐渐消散。

  这两天各种意料不到的事情接踵而来,程宗扬一夜未睡,不知耗费了多少心
思,这会儿好不容易松懈下来,觉得自己头发都累白了几根。

  果然是个庸庸碌碌的平常人,不是干大事的材料。程宗扬自嘲地笑了一声,
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与严君平的交谈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此时天色尚早,倒是能抽空睡上一觉。
自己虽然睡不到林青霞,睡睡阮女侠还是可以的。

  可惜事与愿违,程宗扬刚打起精神出了静室,还没来得及去找阮香琳,就遇
上匆忙赶来的程郑。

  几日不见,程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一脸的憔悴。从陶弘敏那里赊欠来的货
物数目巨大,林林总总足有上百种之多,涉及各行各业。自己只不过昨晚熬了一
个晚上,可程郑接手这批货物,只怕就没睡过一个好觉,着实累得不轻。但也亏
得程郑各行各业的生意都涉及过,才能把这上百种货物安排得井井有条。换自己
出马,就算累死也搞不定。

  程宗扬笑道:「程大哥来得巧,正好赶上吃饭,我一会儿让人下厨做道西湖
醋鱼,保证地道!」

  「怕是吃不成了。」程郑苦笑道:「刚接了一张帖子,有人请客。」

  程郑草草说了原委。接手陶弘敏担保的货物之后,程郑趁着云氏拍卖,出手
一批贵重物品,余下的都是些价廉量大的日常用品,比如皮货、布料。眼下赶上
洛水停航,物价水涨船高,程郑除了出货,还不时操作资金进入回购,人为造成
短缺,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谁知今天店铺一开张,突然风头大变,不但平日从他这里进货的本地商贾一
个不见,连他派去进货的小厮也吃了闭门羹。

  直到方才,程郑接到请柬,却是洛都几位同行邀他吃顿便饭,据说怕他琐事
缠身,好心把生意上的往来都停了,让程掌柜能腾出时间,安安心心地吃顿饭。

  程宗扬讶然道:「都停了?」

  程郑道:「只剩了些散客,和本地商号的生意往来不管进出都已经停了。」

  「好嘛,刚做了几天生意,可就有人眼红了。」

  程郑道:「宴无好宴。那些商家都是有后台的,只怕是看上了我手里这些货
物,要狮子大张嘴。」

  程宗扬道:「作东的是谁?」

  「田荣。」程郑道:「田家是洛都数一数二的商贾,号称金铢百万,富可敌
国。如今当家的是田甲,田荣是他长子。作陪的有鹿家的鹿玉衡,吉家的吉策,
边家的边宁……」

  程郑一连说了七八家,都是洛都数得着的钜商大贾。其中颇有几个参与过瓜
分云家的拍卖会。

  「都是洛都商家的头面人物啊。」程宗扬道:「他们吃相这么难看,也不怕
噎着自己?」

  「他们多半是串连好,要我好看。我来是想问问,他们若是张嘴,我让是不
让?若是要让,分寸怎么拿捏?」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去。」

  程郑摇手道:「我知道你这边事忙,这次来就是找你讨个主意,赴宴的事我
自己去便是。」

  「一顿饭的时间还是能抽出来。」程宗扬想起那只密封的铜匣,「正好我也
想去见识见识,洛都的商贾有多财大气粗。」

  那些贪得无厌的商贾让程宗扬心头火起,浑然忘了刚才要睡阮女侠的打算。

  这边阮香琳草草用过饭食,便要了热水洗沐更衣,然后精心修饰了一番。

  仔细拂好发丝,扶了扶髻上的钗子,望着镜中妆扮一新的丽人嫣然一笑,阮
香琳款款起身,娉娉袅袅地往内宅走去。

  离他的住处越近,阮香琳心头越是火热,甚至还有一丝久违的羞怯。好不容
易走到廊下,却看到他正从房里出来,和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匆匆离开。

  阮香琳心里一沉,变得空落落的,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委屈。

  他脚步停了一下,像是看到这边的人影,然后转身走过来,口气随意的吩咐
道:「我出去一趟,你先去安歇,下午过来说话。」

  阮香琳福了一礼,方才那点委屈不翼而飞,心里一下变得甜蜜起来。

  …………………………………………………………………………………

  汉国通常是两餐,请客一般安排在下午申时,宾客尽欢之后,赶在宵禁之前
散席。但此刻刚过午时,治觞里已经车马成群。

  今日赴宴的都是洛都的富商豪贾,场面自然不小,单是各家带来的僮仆就有
数百名,一个个衣衫鲜亮。相比之下,单车赴会,只带了一名车夫一名随从的程
郑,就显得寒酸了许多。

  田荣三十来岁年纪,身材胖大,举止颇为倨傲,见到程郑只随意拱了拱手,
对他身后的跟班连眼角也没扫一下。

  专做皮货生意的吉策倒是十分热情,拉着程郑的手嘘寒问暖说了半晌。程郑
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惯会逢场作戏,言谈间似乎全无芥蒂。

  在座的商贾也一一过来见礼,众人绝口不提禁售之事,像是多年的老友一样
谈笑风生。

  酒过三巡,程郑放下酒樽,笑道:「在座的多是行里前辈,今日相召,不知
有何见教?」

  布料商鹿玉衡年过四旬,相貌清雅,看上去不像商贾,倒更像是斯文士子。
他一边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一边笑道:「原也无甚大事。只不过我等忝居商贾之
列,这洛都城内百万黎庶,每日吃穿用度,半数都要经过我等之手,今日相邀,
也是亲近之意。」

  程郑连声道:「不敢!不敢!程某只是个行脚的小商贩,怎敢与诸位高贤相
比?」

  木料商许景道:「程掌柜何必客气?谁不知道程掌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
手笔揽下晴州商号的余货,如今正在洛都大展拳脚?」

  程郑拿捏着分寸,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回了几句捧场的话。众人既然不提,
他也乐得绕圈子。两边你赞我一句,我夸你一句,互相吹捧多时。程郑使出浑身
解数,嘴巴跟抹了蜜似的,高帽子一顶一顶奉送出去。

  田荣不耐烦地冷哼一声。

  这边终于按捺不住了。程郑停下话头,笑吟吟用短匕切了片鲜炙的羊肉,慢
慢嚼着,暗暗打点起精神。

  洛都大粮商边宁笑道:「说起来,再有两月便是年关了。不过呢,近来物价
涨得太快,我们倒是没什么,可方才鹿兄也说了,这洛都城黎庶百万,衣食住行
样样都要用钱,物价高涨,百姓人心难免浮动。我等都是在册的商贾,自然要替
朝廷分忧。所以呢,想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怎么把价格压下来?」

  绕了半天圈子,终于说到正题。程宗扬心下佩服,这帮商贾一张嘴就把黎民
百姓挂在嘴边,明明心怀叵测,偏要说得冠冕堂皇,这无耻的风范真值得自己多
学学。

  程郑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点头道:「边掌柜说得有道理。」

  众人都等着他表态,却没想到程郑就说了那么一句,便再无下文,反而又操
刀切了条羊肉,吃得津津有味。

  边宁只好道:「这压价的事,还想听听程掌柜的高见。」

  「哦,哦!」程郑吞下肉块,「高见没有,说来我还糊涂着呢,不知道列位
说的压价是什么意思?」

  鹿玉衡咳了一声,「往年临近年关,物价总要上涨一两成,但如今离年关尚
有两月,物价便涨了五成有余,依我看,眼下还是先降上四成,给年关留些地步
才合适。」

  在座的众人纷纷应是。

  「鹿先生,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啊。」程郑叫苦道:「往年洛水临近年关才停
航,今年可足足早了两个多月,单是运价涨了就不止五成。还有车马脚钱,诸位
都知道,入冬以来,城里草料涨了两倍,城外道路也不太平,这几样加起来,成
本就涨了多少?诸位高贤都是洛都本地人士,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外地商贩的辛苦
啊?别人看着我店铺里的货物涨了价钱,可程某拍着良心说,卖的就是成本价,
一文钱都没敢多赚。」

  「呯」的一声,田荣把酒樽扔在案上。

  「大伙都是做惯生意的,赚多赚少心里有数,你用不着给我哭穷!」田荣毫
不客气地说道:「我就一句话——回去把你的价钱给我降下来!」

  在座的都是生意人,本来你好我好一团和气,田荣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连程
宗扬也禁不住心头一震。

  程郑面上笑容不改,和风细雨地说道:「田少爷这话怎么说的?」

  田荣冷笑道:「你一个外来的商户,攀上吕侯爷当了个不着边的门客,又花
钱改了商籍,就敢趁着这关口播云弄雨,囤积居奇——以为我们洛都的商家都是
吃素的吗?」

  程郑懵懂地说道:「田少爷这话我可听不懂了,物价上涨又不是涨我程郑一
家的,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这是好事啊。我又不是压价出售,抢了大家的
饭碗,怎么就惹到田少了呢?」

  吉策打圆场道:「田少的意思呢,生意讲究的是细水长流,不可竭泽而渔。
眼下物价涨得太快,可有不少人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说起来,田少这番提点
这也是好意。」

  程郑道:「涨价的事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物以稀为贵嘛。要不各位高贤商
量商量,怎么把洛水涨起来,这物价不就下去了吗?」

  田荣刚要发怒,吉策抢先道:「看看!看看!老程你又急了吧?洛水这事咱
们管得着吗?」

  许景笑道:「程掌柜这话有点不着边了。咱们今天坐一块儿,也是商量个主
意,免得招人记恨。」

  场还没有圆完,田荣便森然道:「洛都这地方,可不是你一个外来商贩说了
算的。程掌柜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手里那批货都是晴州那帮商蠹的?红口白牙跟
我们扯什么运费,以为我们都是傻子?」

  鹿玉衡清了清嗓子,「依我看,程掌柜手上那批货有些多了,程掌柜自己照
应不过来才乱了头绪。」

  众人纷纷道:「这话在理!」

  「程掌柜,不如大伙替你分分忧?」

  程宗扬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这会儿才终于听明白了。

  陶弘敏担保的货物,都来自在洛都经营的晴州商人。晴州商人的店铺被封,
这批货物无处可去,陶弘敏转手交给程宗扬,既给了程宗扬一大笔用来经营的本
钱,也帮晴州那些商人的积压货物找到下家,大伙各得其利。

  问题是程氏商会拿到这批货物之后,趁着洛水停航,运费高涨的时机大肆抬
价,数日之内就将物价拉高到一个令人咋舌的位置。眼看着物价一路飞奔,洛都
本地的商贾有心插上一脚,可程郑手里这批货物全是晴州商人积压在手里的,就
搁在本地仓库里面,可谓是近水楼台。而洛都本地商贾前期因为晴州店铺被封,
大量抢占市场,出货量大增,库存所剩无几,结果如今货物大都堆在洛水下游,
眼下正靠着小艇一点一点驳运到偃师码头,再大车小车运往洛都。多付出的运费
成本不说,单是运输效率就不能忍,等他们货物到齐,黄花菜都凉了。

  他们虽然看得眼红上火,但话不是这么说的,嘴上偏拿着什么黎民百姓当幌
子,一片慈悲心肠,让程郑把价格降下来。

  这些人里面,吉策是唱白脸的,一见面就跟程郑套交情,对程郑各种维护,
好像是跟他站在一边。

  田荣是唱红脸的,先是以势逼人,再抛出程郑的底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其余众人有装中立的,有偏帮一方的,可不管演哪一角的,话里话外都是一
个意思:让程郑要不然降价,别一个人把钱赚了,要不把手里的货拿出来,让大
伙一起发财。

  程宗扬敢肯定,程郑一降价,他们立刻会扑上来,把货物瓜分一空,再倒手
高价卖出。至于黎民百姓的死活,那是官府操心的事,与他们没半点关系。

  众人口沫横飞,对程郑又拉又打。程郑却是圆滑之极,除了刚才那句洛水,
再不说一句硬话,可口风没有半点松动。

  渐渐的,红脸派占了上风,口气越来越强硬。甚至有人叫嚣把程郑的店铺封
了,免得他这个奸商坏了洛都商贾的名声。

  程宗扬冷眼旁观,在座的可都是好演技。态度最强硬的田荣未必真强硬,只
不过有田家在汉国商界的地位,他来演红脸最合适。而好话说尽的吉策未必就是
好意,程宗扬还记得,当初设套让执金吾扣下云家财物的,就有吉家的掌柜。而
且程郑手中的货物里有一大批皮货,专做皮货生意的吉家可以说是对这批货物最
眼红的一个。

  鹿玉衡看似中立,言谈间有些漠不关心,但他的布料生意与吉策的皮货生意
一样,都是受程郑冲击最大的。倒是这批货中粮食份量不多,跟边宁这位粮商关
系不大,所以他选择打头炮,未必没有早些了事,赶紧走人的意思。

  席上火药味渐浓,眼看这些演员们入戏越来越深,再演下去弄假成真就不好
收场了。程宗扬终于开口,「一成太少。」

  程宗扬声音并不高,但这四个字一出口,就把满座的喧哗都压了下去。

  「如今洛都的物价已经上涨六成,我们只拿一半。货物也不能全盘出去,一
共六万金铢,我们同样拿一半出来,算是与各位的交情。」

  席间一片寂静,最后还是吉策先笑道:「我们这些人竟然都看走了眼,原来
阁下才是拿主意的,哎呀,真真是年轻有为。」

  程宗扬没理会他故意套话,只道:「各位都是能拍板的,我们程氏商会善意
已经放出来了,成与不成,一言可决。」

  边宁先给了个地板价,「六万。一成。」

  程宗扬当然不肯,程郑为了抬价,还高价回购了不少,他们只肯给一成,等
于自己还赔钱了。

  「物价往后还会再涨,若是六万全拿走,至少给我留五成的利。以后物价涨
到天上,我们也认了。若是各位觉得太多,只肯拿一两万的货,倒是可以再降一
成。以后涨多涨少,就看各家的手段。」

  程宗扬三言两语摆明立场,想分润可以,但多拿货就多给钱,想便宜,就少
拿一点。

  许景冷笑道:「六万五成……这一笔可就是三万金铢的利。贵商会胃口不小
啊。」

  程宗扬笑了笑,拿起茶饮了一口,也不言语。

  鹿玉衡道:「六万全盘下来,我们给一成半的利。」

  程郑道:「要不你拿五万,给个四成的利。剩下一万的货,将来涨上一倍,
对本对利,正好是三万,我们也不吃亏。鹿掌柜全拿走只给三成,我们可得喝西
北风去了。」

  吉策忽然道:「我可听说程掌柜接了十万金铢的货?」

  程郑笑嘻嘻道:「卖啦。」

  田荣半晌没有说话,只远远看着程宗扬,等众人都商量了一遍价钱,程郑还
是松口,田荣这才说道:「五万,三成。当场结算。」

  许景提醒道:「六万的货。」

  田荣道:「程掌柜也要做生意。多少给他留些。」

  众人这才无话。

  程宗扬想了想,然后笑道:「行。」

  程宗扬上前与田荣一击掌,不待众人开口询问,就与程郑告辞离席。

  一上车,程郑便说道:「我们手里可没有六万的货,连五万都没有。」

  「我知道。就是要全部盘出去。」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的货物现在还有多
少?」

  「上次云家拍卖,我们捡着贵重物品出掉一部分,剩下不到四万金铢,这段
时间有出有进,现货大概在三万五六的左右。」

  「从云家和赵墨轩赵兄那边再调些货物,凑够五万金铢给他们。」

  「为何要全出清?」

  「一来我们精力有限,该丢手的就要丢手,二来涨价的势头已经造出去,就
算我们不再沾手,物价也只会上涨。三来……」程宗扬一笑,「今天临安捎来了
一批东西,我们的产业正式升级了。」

  「升级?」程郑一头雾水。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手臂,「大哥放心,这笔生意亏不了。哎,程大哥,你有
没有兴趣设个地下钱庄?」

  「钱庄?」

  「就是专门做钱的生意。」

  程郑道:「我知道钱庄。」

  程宗扬笑道:「但我们的钱庄跟别人的家不大一样……」

  …………………………………………………………………………………

  满是药味的泥土一点一点剥落下来,露出老兽人苍老而松弛的皮肤。青面兽
没敢把泥土全部扒开,只捡着脚背的位置剥开少许,然后用手背碰了碰。老兽人
皮肤火热,在药物的刺激下,血脉贲张,甚至能看到血脉跳动的痕迹。

  程宗扬低声道:「能不能醒?」

  「能!」青面兽信心满满地说道:「伤好便醒。」

  这跟没说一样。程宗扬还惦记着那枚赤阳圣果,想问问哈大爷的意思,现在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了。

  程宗扬直起腰,「算了,还是封起来吧。」

  青面兽抓起泥土正要盖上,老兽人的脚背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高智商叫道:「哈大叔醒了!」

  卢景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少咋呼。」

  「等等!」程宗扬拦住青面兽,「如果我给哈大爷扎一针,他会不会醒?」

  青面兽摸了摸脸上的青斑,「吾亦不晓得。」

  程宗扬想了想,用指尖轻轻一弹。

  「动了!」高智商叫道。

  「闭嘴!」卢景往他脑门敲了个栗子。

  程宗扬松了口气,抓起泥土盖住老兽人的脚背。

  对外部刺激有反应,显然哈米蚩的腰伤已经度过最危险的关口,避免了瘫痪
的后果。剩下的事就是让他安安静静养伤,早日恢复了。

  众人都从房里退了出来,留下青面兽在旁边照看。

  程宗扬去了一件心病,心情好了许多,对高智商笑道:「你爹来信了?」

  「啰哩啰嗦的,我才不耐烦看……富安,我爹信里说什么了?」

  「回衙内,没什么。」

  「没什么还写信,真是闲的。」

  「也就是给衙内相了一门亲。」

  「瞧瞧瞧瞧,我就知道没好事。」

  富安冒死进谏,「衙内,你也该娶亲了。」

  「那是我不愿意吗?我上次看中的小寡妇,本来都要娶她的——师傅,你猜
猜我爹怎么说的?他竟然不乐意!师傅,我跟你说,我爹的审美真不行。那小寡
妇多标致啊,我爹看都不愿意看一眼,专门给我找那些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小点
也就算了,小得连胸都没有,他还好意思跟我说。富安,你给我爹回一封信,跟
他说,有好的让他自己留着吧。」

  程宗扬没答理他,对富安道:「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

  「是贾太师家里的一个外甥女。」

  「贾师宪想跟高太尉联姻?」

  「信上是这么说的。」

  高衙内那名声,在临安迎风能臭出二十好几里,贾师宪怎么这么想不开要把
外甥女嫁给他呢?

  就在这时,程宗扬腰间一枚玉佩微微一震。

  …………………………………………………………………………………

  传来消息的是林清浦,韦妃那块手表早在女儿失踪的同时,就一并消失。

  「怎么消失的,她还不肯说吗?」程宗扬问道。

  林清浦摇了摇头。

  「临安有什么动静吗?我听说贾师宪要跟高太尉联姻。」

  「尚未听说。」林清浦接连施术,法力也有些吃不消,水镜淡得几乎看不清
影子。

  程宗扬也不再多问,「留心打听一下。就这样吧。」

  「还有一事……」林清浦的声音从水镜中断断续续传来,「徐君房等人……
三天前应到建德,但未见踪影……正在查找……」

  声音戛然而止,水镜化为雾状的水滴,渐渐消失。

  程宗扬皱起眉头,与苍澜的商路开通之后,徐君房被商会的人接走,辗转北
上,赶赴临安。由于他腿伤未愈,一路走得极慢,现在还在途中,不知为何会失
去联系。不过徐大忽悠只要舌头还在,保命应该无忧。而且他一旦离开苍澜小镇
的束缚,如同鱼入大海,即便发家致富也不是不可能的。

  倒是手表的消息更让程宗扬不安,假如西门庆拿来作信物的手表,就是韦妃
那只,黑魔海巫宗与岳霏的失踪必定脱不了干系,很可能就是黑魔海的人劫走了
岳霏。那么岳霏现在在哪里呢?

  换一个角度讲,不管抢走岳霏的是不是黑魔海,他们把人抢走,却到现在都
杳无音讯,到底想干什么呢?

  水镜消散无痕,室内一片寂静。程宗扬想找人聊聊,却发现只有自己闲着。

  程郑去调配货物,好如数转交给洛都商贾。斯明信带着严君平去取玉牌,现
在还没有回来。卢五哥说是出去散心,披件破衣,拎个破碗就出门了。多半是追
查严君平所说的军报,看谁把左武军覆没的黑锅扣到星月湖大营头上。剧孟和哈
米蚩准备撤往舞都,秦桧等人正在安排路线和护送的事宜……

  更让程宗扬忧心的是死丫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虽然死老头不大靠谱,但有
小紫管着,总不至于出事。可这么久还没有消息,程宗扬想想就烦心,黑魔海的
大祭怎么就这么难产呢?

  正郁闷间,背后忽然一软,两团软腻的乳球贴在背上,接着一双白嫩的纤手
搭在自己肩头,鼻端传来一股暖融融的香气。

  「老爷……」阮香琳娇滴滴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程宗扬脸色沉了下来,「没有人告诉,这处静室不许别人随便进来吗?」

  阮香琳顿时怯了,她收回手,怯生生道:「妾身真的不知道……」

  「跪下!」

  阮香琳惶恐地屈膝跪下。

  程宗扬冷冷道:「此处是机密重地,擅自闯入,一律处死。」

  阮香琳身子伏得低低的,央求道:「相公饶命……」

  「念你确实不知情,这回就饶你一命。不过……」程宗扬挑起唇角,「死罪
可免,活罪难饶。」

  看到他露出一脸邪恶的笑意,阮香琳才真的松了口气,娇声道:「妾身知错
了,求老爷责罚。」

  「怎么罚,你自己选。一是帮我打理屋子,二是打板子。」

  阮香琳俯着身子,一边仰起俏脸,媚眼如丝地说道:「妾身做不得家务,还
是打板子好了。」

  程宗扬抬起手,在她臀上打了一记。

  「哎哟……」阮香琳低叫一声,「老爷轻些……」

  「啪」的一声,程宗扬落手又重了几分。

  「啊……」阮香琳闭上眼睛,红唇间发出销魂的低叫。

  程宗扬一连打了几记,忽然道:「糟糕,忘记打多少了。」

  阮香琳媚声道:「老爷随意打,只要老爷高兴,便是把妾身的贱腚打烂,妾
身也心甘情愿……」

  「真的吗?」

  那妇人拉起长裙,嗲声道:「贱妾光着腚,老爷打起来才爽利。」

  阮香琳把长裙翻到腰上,然后拉开亵裤,褪到膝间,将一只白生生的光屁股
送到主人面前。她显然刚洗沐过,又重新盘了发髻,换了衣物,白腻的肌肤犹牛
乳一般,从头到脚都修饰一新。

  不过她刚从临安千里迢迢赶赴洛都,奔波的痕迹还难以消除,臀下直到两条
雪白的大腿内侧,都被马鞍磨出一片粉艳的印记,如同涂过胭脂一样,衬着白滑
的皮肤,分外动人。

  手掌「啪」的一声重重落下,那只雪滑浑圆的大白屁股顿时一阵乱颤,两瓣
臀肉碰撞着,臀沟时张时合,白腻的臀肉上留下一个掌印。

  阮香琳媚眼如丝地趴在锦席上,丰满的圆臀高高翘起。程宗扬只打了几记,
掌心突然一湿,那只雪臀竟然溅出水来。扒开臀沟一看,里面已经湿透了,那只
艳穴微微张开,穴内水汪汪的,正不停地淌着蜜汁。

  程宗扬吹了一声口哨,笑骂道:「好个淫浪的骚货,怎么就湿成这样了?」

  阮香琳娇喘道:「妾身许久未经人事……如今见到老爷,哪里还忍得住?」

  「一直没有吗?」

  「妾身作了老爷的小妾,身子须是老爷一个人的。」阮香琳说着,一手分开
秘处,露出红嫩的蜜穴,娇声道:「老爷……」

  程宗扬顶住她湿腻的穴口,然后挺身而入。阮香琳小腿贴在锦席上,脚尖绷
紧,禁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啊!」

  「啊……啊……呀呀呀呀……」

  妇人淫浪的叫声充斥在静室内,程宗扬握住她的纤腰,下腹顶住那只白光光
的雪臀,用力挺了进去。

  滑腻的臀肉弹性十足,小腹顶在上面,整个下体都被包裹得密不透风。中间
那只蜜穴热热的,湿滑无比,紧凑的蜜腔就像一张小嘴,柔媚地含住肉棒,蠕动
着传来阵阵吸力。

  阮香琳久旷之身,阳具甫一入体,刚抽动几下,便告不支。她趴在地上,双
手抓住锦席,挺着雪臀任他奸弄,不多时便被干得欲仙欲死,浑然不觉窗外的日
影渐渐西斜。

                第三章

  傍晚时分,斯明信终于带着严君平回来。

  程宗扬正和秦桧商量撤往舞都的路线和人员安排,闻讯立刻把人请进室内,
又派人去叫卢景。

  斯明信将一只沾满泥土的铜匣放在案上。匣内一块巴掌大的玉牌光泽如新,
上面狗爬一样的字痕也像刚刻上去一样。

  程宗扬看了一眼,不由皱起眉头,「胶西?这是什么地方?」

  秦桧道:「胶西国,胶西王刘端的封地。」

  程宗扬有种不祥的预感,「离洛都多远?」

  「一两千里吧。」

  「干!」

  临安到洛都差不多也就是两千多里。玉牌上的地点一直围绕着洛都打转,最
远也就在首阳山。没想到最后一块竟然玩出花来,一杆子支到两千里外。

  「这后面好像还有个字。」卢景拿起玉牌端详片刻,「老秦,你识字多,这
个认识不?」

  「这个像是写错又划掉的……」秦桧不确定地说道:「似乎是个城字?」

  程宗扬接过来看了半晌,「是个国字?胶西国?」

  严君平微微一笑,「识文断字,又有何难?」

  老夫子拿起来一看,脸上不由抽搐了几下。那个字被划得不成样子,程宗扬
认出是个国字多半是瞎蒙,但秦桧能认出是城字已经很了不得了。

  严君平较了半天劲,最后丢下玉牌,板着脸道:「是个城字。」

  众人面面相觑,胶西城?岳帅咋就这么能跑呢?

  程宗扬想起一事,「秘卷呢?」

  卢景拿出那一叠羊皮卷,拣出最后一张,「西井白石下。」

  「胶西城有个西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在座的不是满腹经纶,就是经验丰富的江湖老鸟,
但谁也拿不准两千里外的胶西城是不是有个西井。

  程宗扬道:「这不对啊。不是应该在洛都吗?怎么跑到胶西去了?」

  严君平道:「岳某人每每出人意表,不足为怪。」

  程宗扬叹了口气,「收起来吧。找个空再去胶西吧。」

  折腾这么久,眼看着谜底触手可得,程宗扬正兴奋呢,结果岳鸟人好像还嫌
他们折腾得不够,又把他们折腾到两千里外继续折腾。程宗扬刚才有多兴奋,这
会儿就有多火大,恨不得刨出岳鸟人的尸体,举起钢鞭狠抽一番,再踹上两脚才
解气。

  「散了吧散了吧。」程宗扬没精打采地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

  程宗扬把马车远远停在林间,然后熟门熟路地往林后的庄园掠去。

  阮香琳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为何放着正门不走,偏要绕到庄后。到了地方她
才发现,庄园周围守卫森严,偏偏他去的地方空了一段,两人轻轻松松就逾墙而
入,没有撞上任何人。

  此时还未曾入夜,庄内的管事们正在宴饮,喧闹声不绝于耳。程宗扬领着她
穿过一道堆满杂物的窄巷,到了一处内院的墙边,同样没有走门,又是从墙头翻
了过去。

  刚翻过墙,喧闹声便被隔在身后,耳边一片寂静。阮香琳这才意识到,院内
设了禁音的法术,内外的声音被彻底隔绝开来。眼前是一道照壁,院子里面安静
得出奇,一丝声音都没有,仿佛空无一人。

  「路上给你说的都记住了吧?她脾气可不大好。」

  「是……」阮香琳说着,生出一种新嫁娘初次拜见婆婆的忐忑,一时间连走
路也不知道该迈哪条腿。

  「来吧。」程宗扬说着,往前走去。

  阮香琳小心整理了一下妆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绕过照壁的刹那,耳边蓦然传来一阵娇笑声。原来院内设置的禁音法术不止
一层,两层法术之间相隔五六步远,难怪刚才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阮香琳微微张大眼睛,院内是一片铺满白沙的空地,周围几座精舍用游廊连
成一道弯月,半拥着院中一座温泉清池,廊内的白石长阶仿佛被清泉洗过一样,
片尘不染。

  靠近泉池的长廊边,挂着一串琉璃灯盏,几名容貌姣丽的女子坐在灯下,雪
亮的灯光将她们脚前的玉阶白沙照得如同新雪一般。一名女子跪在阶前,似乎正
在说着什么。

  见到程宗扬进来,几名女子齐齐迎了过来,有的叫主子,有的叫老爷,那种
群芳争艳的场面,看得阮香琳心下更是惴惴。

  程宗扬指着一名女子道:「你怎么回来了?」

  罂奴道:「奴婢入宫已近一月,昭仪准了奴婢的假,让奴婢回来,好歇宿两
日。」

  「宫里哪儿有什么假?你是不是见江女傅回来,就偷跑出来了?」

  惊理笑道:「她是听说有新来的姊妹,才按捺不住回来的。」

  「新来的?」程宗扬往阶前一看,那女子却是尹馥兰。

  何漪莲得吴三桂襄助,轻易控制住洛帮的局势。她怕尹馥兰闲来生事,便托
蛇夫人把尹馥兰接到庄子里,算是正式拜入程家内宅,由主人收为奴婢,此时也
是刚到。

  惊理、罂粟女等人与阮香琳相识,笑道:「原来是琳姨娘来了。」

  阮香琳是主人纳的小妾,说来身份比这些奴婢高出一线,但论起与主人的亲
近,却稍逊一二,在她们面前也摆不起什么架子。倒是孙寿和尹馥兰两人身份低
微,看着阮香琳的眼神有三分艳羡,七分讨好。

  阮香琳看到这两个面生的妖艳妇人,心底也不由得暗生警惕,尤其是孙寿的
媚态,使她平添了几分危机感。

  程宗扬道:「你们这是干嘛呢?」

  蛇夫人笑道:「尹妹妹今日新来,奴婢们和她聊天呢。」

  程宗扬也不以为意,问道:「大小姐呢?」

  话音刚落,旁边的精舍就传来一声刀鸣,接着一扇轩窗被震得粉碎。折断的
窗棂碎裂成数十块,像离弦的利箭一样疾射而来。

  仓促间,阮香琳腰间飞出一条玉带,带影夭幻间,将碎块一一拂落。再看旁
边,惊理双掌一翻,掌心暴出一团精芒,光盾般将碎块尽数挡住;罂粟女从袖内
抽出一柄柳叶状的眉刀,护住身体;蛇夫人双脚未动,身体像一条白蛇般扭动几
下,展现出惊人的柔韧和弹性,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缝隙间穿过,毫发未伤。

  尹馥兰身无寸缕,无以防身,好在她反应也不慢,玉手一扬,毯子像一道软
墙般竖了起来,碎块打在上面,发出「扑扑」几声闷响。这下孙寿就惨了,她修
为最低,反应也慢了一线,等她意识到危险,手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防身之物,
只能惊叫一声,双手捂住面孔。

  程宗扬挥袖将碎块扫飞,顺势把没有自保之力的孙寿挡在身后,叫道:「你
们是打算把房子拆了吗?」

  那座精舍晃了几晃,终于没有散架,接着房门塌下半边,红衣胜火的云丹琉
提刀出来,一双长腿英姿勃发。卓云君跟在后面,一侧的衣袖被斩下半幅,露出
白光光的手臂。

  程宗扬讶然道:「你竟然输了?」

  卓云君面露苦笑,「云大小姐于刀道一途悟性非凡,奴婢已经没有什么可以
教她的了。」

  云丹琉笑眯眯道:「姓程的,你不服么?要不要我来指点你几招?」

  「当然要!你看是先来个老树盘根呢,还是来个玉女别棍?」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狗嘴吐不出象牙。」

  程宗扬招手叫来阮香琳,「这是我在临安纳的小妾。过来拜见云大小姐。」

  阮香琳两手放在身侧,屈膝跪下,「贱妾香琳,拜见大小姐。」

  「怎么又来个女的?」云丹琉不悦地说道:「姓程的,你把我这里当成什么
地方了?左一个右一个往这里带女人,你觉得我好欺负是吧?」

  「谁让你是主母呢——」

  云丹琉打断他,斥道:「谁是主母!」

  「半个!半个总算吧?她们既然到了洛都,肯定要来拜见当家的主母,好听
从吩咐。」

  云丹琉哼了一声。

  惊理等人搬来软榻,云丹琉往榻上一坐,那柄长刀插在沙中,刀上飞舞的青
龙仿佛要破刀而去。

  阮香琳捧起茶盏,双手举到头顶,恭敬地说道:「请大小姐用茶。」

  云丹琉拿过茶盏,一口喝完,然后掷了回去。

  阮香琳纤指微扬,轻巧地接住茶盏,俯首道:「谢大小姐用茶。」

  云丹琉露出一丝笑意,「身手不错呢。」她转头横了程宗扬一眼,「你还有
小妾?」

  云大小姐的口气就跟冻成冰块的老陈醋一样,不止是酸,而且还冷。

  程宗扬道:「就她一个。」

  惊理笑道:「老爷以前说过的,琳姨娘就是凝奴的亲姊姊。」

  「哦。」云丹琉想了起来,这还真是给自己备过案的,「你就是那个有夫之
妇?」

  阮香琳连忙道:「贱妾与原配早已名存实亡。多亏老爷抬举,开恩收了贱妾
入门,在房中伺候。」

  云丹琉嗤笑一声,「知道了。你去吧。」

  阮香琳顿时涨红了脸,羞惭地退到一边。

  云大小姐这脾气,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弄得阮香琳一脸尴尬。但程宗扬
也只能当作没看到,问道:「凝奴呢?」

  卓云君道:「她在观里陪期儿姑娘。」

  阮香凝识文断字,与赵合德也能处得来。赵合德孤身在观中,有她陪伴也能
稍减寂寞。

  阮香琳好不容易来到洛都,却没能见到她那个势成水火的妹妹,闻言未免有
些遗憾。

  程宗扬皱了皱眉,「谁安排的?」

  阮香凝是黑魔海的弃奴,除了那点冥寂术,手无缚鸡之力,赵合德还比她强
一点,但也只会闪那么两下。把两个毫无防身能力,偏偏身份都极端敏感的女子
放到一处,真不知道是谁出的臊主意。

  云丹琉道:「我!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问问。」

  「是石敬瑭出的主意。」卓云君在旁解释道:「他设了个圈套,想等巫宗的
人上钩。」

  这是拿赵合德当鱼饵啊。怪不得要让凝奴陪着她。问题是剑玉姬那大鲨鱼是
好钓的吗?万一她一口下去,把鱼饵吞了,鱼钩吐了,甚至干脆把鱼钩嚼吃了,
赵合德怎么办?石敬瑭负责赔吗?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云丹琉奇怪地睁大眼睛,「我为什么要阻止他?黑魔海还抢了我们云家的钱
呢!」

  合着钓鱼这事你也有份啊?

  程宗扬只好道:「你就不担心赵……罩不住期儿吗?她可是你的好姊妹,万
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呢?」

  「我跟期儿妹妹都说了,她一点都不怕。」云丹琉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她
可不像你那么胆小。」

  云丫头,是你心太大了吧?

  程宗扬心里不爽,「石敬瑭在搞什么呢?」

  卓云君转头道:「你们先退下。」

  屏退诸女,卓云君放下帷幕,只留下三人在精舍内。

  「石敬瑭昨晚与胡夫人见面,开口要了十万金铢的好处。」卓云君道:「胡
夫人只答应先给一半,另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双方争执多时,最后商定,由蔡常
侍作为中人,北宫拿出十万金铢,一半付给石敬瑭,另一半由蔡常侍保管,事成
即付。」

  「就这么简单?石敬瑭空口白牙就拿了五万金铢的好处?」

  「当然是用消息换的。」云丹琉道:「石敬瑭先是给吕家的人透了点底,说
殇侯所用的毒物不惧风火,可一但遇水就会大打折扣,叮嘱北宫专门安排几名雨
师,克制殇侯用毒。除此之外,还有殇侯所带卫队的人数和实力,据说除了宫里
的人手,吕家的门客、家臣,还有太后请来的胡巫,都会出动。」

  「这都是石敬瑭要求的?」

  「围杀殇侯岂是易事?」卓云君道:「为此吕家还找到太平道和我们太乙真
宗,许以重利。至于地点,则设在北邙,戾太子墓附近的一处山谷中。」

  「这石敬瑭,玩得还挺当真的……」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时间呢?定了
吗?」

  「初步定在下月上旬。」

  「下月上旬……」程宗扬念叨着,唇角一丝笑意越来越大。「也就是不到一
个月,哈哈哈哈!」

  云丹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程宗扬笑逐颜开,「石敬瑭既然定下时间,朱老头肯定要出面。既然朱老头
出面,死丫头下个月也就回来了。哈哈!」

  云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偏心!」

  「偏心?你说我?」程宗扬讶然道:「我怎么偏心了?」

  「当初我们云家答应姑姑的婚事,也不见你笑得这么高兴。」

  「谁让你们云家还留着一个不给我呢?要是把你们两个都许配给我,我肯定
笑得比现在要高兴一百倍!」

  云丹琉啐道:「做梦!」

  程宗扬张开手臂,搂住云丹琉的腰肢,在云大小姐翻脸之前道:「做梦多好
啊。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程宗扬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贴在云丹琉耳边呢喃道:「如果这是梦,我愿意
一辈子都不醒来……」

  云丹琉心头泛起一丝酸甜交加的滋味,刚才那点怒意不由消散一空。

  程宗扬本来是从秦奸臣那里现学了一句,准备哄云丹琉高兴的,谁知看到云
丹琉似悲似喜的神情,自己却是心头一动,望着佳人的目光,渐渐沉浸其中。

  自己与云丹琉的关系,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得光,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云大妞
呢?难道要一辈子不清不白地跟自己私底下鬼混在一起?这对云丹琉来说,未免
太不公平。可为了不让自己姑姑面上无光,不让云家蒙羞,云丹琉无论如何也不
肯公然嫁给自己,宁愿一辈子都无名无份。而自己能给她的补偿,仅仅是半个主
母的身份,还仅限于自己身边这几个奴婢,连敖润等人都不敢让他们知晓。

  佳人将身托予,自己却无以为报。此时他抱着云丹琉,心里除了愧疚,还有
说不尽的怜惜和疼爱。

  卓云君掩上门,悄悄退下,只留两人独处。

  两人相拥而立,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一时间都不舍得放手,只想就这
般直到天荒地老。

  一片静寂中,外面的说笑声隐约传来。

  廊下几名女子正聚在一起说话。阮香琳真真假假有个妾侍的身份,好歹比寻
常奴婢高出一分,此时坐在中间,蛇夫人、惊理和罂粟女同是第四等的侍奴,在
两边陪坐。

  卓云君身为太乙真宗教御,在外界的身份比起阮香琳的镖头夫人,蛇奴等人
的江湖女匪不知高出多少,但在程家内宅,她仅仅是第七等的小丫头,在旁侍立
已经够给她面子了。

  至于孙寿,挂着襄邑侯夫人,襄城君的封君身份,在程家内宅不过是个未入
门的床婢,连身份都没有。在众人眼里,她就是一只供主子取乐的宠物,阮香琳
等人坐着说话,她只能跪在地上听从吩咐。

  阮香琳与三名侍奴言笑晏晏,谈着临安的旧事,连眼角也不扫她一下。

  「娥奴如今在做什么呢?」

  「娥奴我也不常见,只是按照妈妈吩咐,偶尔叫她来,寻个乐子。」

  「寻什么乐子?」罂粟女吃吃笑道:「不就是姨娘想睡她了吗?」

  「好像你们没睡过她似的……」

  「那位梁夫人呢?如今可还听话?」

  阮香琳翘起唇角,「有主子赏的销魂丸,当然服帖得很。」

  惊理笑道:「李镖头倒是飞来艳福,白得了一个标致的姘头……」

  蛇夫人道:「你啊,就是心软。换作是我,才不会这么便宜了她。」

  罂粟女笑道:「换作是姊姊,怎么处置她?」

  「你那镖局里有的是浑身力气的趟子手,让她脱光了去敲门,就说是不要钱
的粉头,她还敢不听从?等镖局里从镖头到马夫,上上下下都睡她一遍,她在你
面前还敢抬起头来?」

  阮香琳掩口低笑,「我却没想到。」

  惊理笑吟吟道:「黄氏那淫妇盼的就是精壮姘夫,蛇姊姊这么做,才是真便
宜了她。」

  「换作你呢?」

  「换作是我,就让她每日挤两碗奶水,给我洗脚。」

  「奶水哪里是说有就有的?」

  「让她怀上不就有了?」

  三人都笑了起来,「那黄氏为了蓄乳,求着让人把她肚子弄大,又不敢生,
倒是辛苦。」

  惊理笑道:「她一个未入门的下等婢子,不过是些主动贴上来讨好主人的阿
猫阿狗,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由得了她呢?」

  程宗扬觉得听不下去了,尴尬地说道:「这几个贱人出身黑道,有点变态,
我一会儿就把她们赶走。」

  云丹琉冷笑道:「她们欺负人呢。」

  程宗扬一怔,再看过去就明白了。四人坐着说话,孙寿就跪在她们面前,一
张俏脸白得像纸一样,噤若寒蝉。

  她们像是闲聊一样说着临安杂事,其实字字句句都是说给孙寿听的。那位梁
夫人本名黄莺怜,身份与孙寿一样,同样是有夫之妇,同样是未曾入门的下等婢
子,她们这会儿虽然是说笑,但落在孙寿身上可就不是说笑了,随便一条她就承
受不起。

  程宗扬啧了一声,这些女人的心思他真搞不懂。

  阮香琳仿佛才看到孙寿,口气凉凉地说道:「怎么还跪着呢?地上冷,赶紧
起来吧。」

  「奴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阮香琳道:「看你的模样,多半是富贵人家出身,怎
么吃得了苦?」

  惊理笑道:「她可是主子刚开过苞的,娇贵着呢。」

  阮香琳微微一怔,惊理在她耳旁说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她上下打量孙寿几
眼,哂道:「我说这么妖形冶态的,原来是个狐媚子。」

  蛇夫人抬起脚,用脚尖挑起孙寿的下巴,笑道:「这狐媚子风骚得紧,今晚
就让她服侍琳姨娘好了。」

  惊理笑道:「那边还有一个呢。今儿个头回登门,可别冷落了人家……」

  尹馥兰脸都白了,正忐忑间,惊理忽然住了口,然后屈膝道:「奴婢见过主
子。」

  几名女子纷纷跪下,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小姐还在呢,有你们说话的
份吗?」

  诸女低着头,都不敢作声。

  「今晚你们别睡了,都给我去上清观守着去!期儿姑娘要是少一根头发,你
们就不用活了。」

  「是……」

  …………………………………………………………………………………

  夜近子时,空旷的街道上风寒刺骨。几名少年靠在一堵颓圮的土坯墙后,一
手伸在怀中,侧耳细听,紧握的匕首被热血暖得烫手。

  蹄铁敲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名执金吾的缇骑乘在马上,旁边跟
着一队赤衣黑甲的持戟士卒,沿着长街巡逻。

  虽然还不到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但刚一入冬,洛都便气温剧降,身上的皮
甲丝毫抵挡不了风中的寒意,头上的铁盔更是凉得如同冰块一样,冻得头痛。缇
骑摘下铁盔挂在鞍侧,只留下束发的裹巾。

  街边传来一声闷响。

  「谁!」身旁的士卒大喝道。

  缇骑勒住马匹,仔细听了听,然后一挥手。几名持戟士卒提着灯笼翻过半人
高的土坯墙,灯光晃了几下,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后,一块石头蓦然飞来,重重打在坐骑眼睛上。战马惨嘶一声,跳踉着
向后退去,一边用力摆头。缇骑连忙挽紧缰绳,但手指冻得发僵,仓促间竟然没
能拉住,身体一歪,被惊马颠了下来。

  士卒们上前想扶起缇骑,更多的石块从黑暗中飞出,一时间犹如雨点般打得
众人手忙脚乱。

  「执盾!执盾!」伍长大喝着让同伴结成防守阵势。

  「噗噗」两声,仅剩的两只灯笼也被石块击中,灯光顿时熄灭,长街陷入一
片黑暗。好在众人已经在伍长的指挥下举起盾牌,收拢队伍,没有因为这突如其
来的打击乱了分寸。

  那名缇骑从马上摔下来就没了声息,伍长担心他是不是摔晕了。等众人稳住
阵脚,伍长指挥两名士卒顶着石块架起执金吾的胳膊,退到街边。

  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那名伍长转过头刚要怒喝,身体不禁一震,那名执
金吾缇骑靠在墙边,脖颈上空空荡荡,断颈处鲜血泉涌,竟然不知何时已经被人
斩掉头颅。

                第四章

  南宫,玉堂前殿。

  已是午夜,殿内灯盏遍布,几名天子的心腹近臣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游侠儿竞相赌赛,以袭杀执金吾为胜……」刘骜把简牍往案上一丢,不耐
烦地说道:「洛都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吗?」

  司隶校尉董宣道:「朱安世、郭解先后伏诛,剧孟销声匿迹,洛都豪侠的头
面人物皆已无存,城中游侠少年无人约束,使得乱象丛生。」

  丞相的属官,司直何武道:「那些市井间的游侠儿有勇无谋,如今的张狂只
是群龙无首之下的无所适从,过得几日便消停了。」

  大司农宁成道:「只怕有人借此攻讦朝政。」

  少府五鹿充宗道:「大司农莫忘了狄山之事。狄某人朝议侃侃,好为大言,
一贼出而骈首就戮,徒然贻笑天下。」

  博士师丹道:「狄山素与吕氏来往密切,藉着贼人生乱,在朝堂之上大放厥
词,非议朝政,如今身首分离,足为天下好事者戒。」

  朝廷优容文士,大建书院,选拔人才。结果颇有些文人不涉实务,偏好大言
欺人,朝中的官吏已经忍他们很久了。结果天子派他捕贼,刚出门就被贼人斩首
而去,众人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天子此举简直是大快人心。

  何武道:「圣上先以迎冬立威信,收人心,又以狄山授首震慑朝堂,大义所
在,人心思附,眼下又以诏举擢拔英才,不日必将大展鸿图。」

  殿内众臣齐声恭贺。

  刘骜对这几件事也颇觉自傲,自己小施手段就令众人折服,将来大展鸿图那
还了得?修建宫室的时候,还是要更壮丽一些,才好配得上自己的功绩。宫室的
选址已经定下,如今万事俱备,只欠钱铢了……

  他在殿中走了几步,问道:「上次说的算缗令怎么样了?」

  师丹道:「入冬以来,百物腾贵,旬日之间,就上涨一倍有余,百姓苦不堪
言。此时算缗,正可以平抑物价,收获人心。」

  何武也道:「此时算缗,正当其时!」

  五鹿充宗道:「算缗尚可,限田还请圣上三思。」

  限田令是师丹与何武后来追加的,对上至王侯,下至吏民的田地、奴隶数量
进行规定,用来抑制豪强。

  看到奏疏,刘骜也十分心动。汉国豪强并起,单是一个吕家,私苑就有纵横
数县之地。一旦限田,每人占有田地不超过三十顷,吕家便是人人封侯又何足为
患?

  不过刘骜也清楚,如今限田不是上策。自己秉政未久,朝中大臣泰半是太后
擢拔,限田令一出,势必群起反对。

  「限田令先放下,待诏举之后再议。」

  「洛都商遍天下,富冠海内,算缗之入,当以百万计。」宁成道:「不知所
收算缗是入都内,还是少府?」

  五鹿充宗笑道:「天下赋税尽入司农都内,算缗也不例外。只是其中颇有些
山海泽地之入,按道理当入少府。不过一一细算太过麻烦,依臣之见,不若头一
年所收算缗入少府,以后便移交都内。大司农以为如何?」

  算缗是将汉国所有商贾的财产征收算赋,头一年必定最多,其余的交易税计
算繁复,收税成本极高,只能算是鸡肋。

  宁成道:「都内、少府皆为圣上所有。还请圣上独断。」

  「就按五鹿说的办吧。」刘骜回到御座上,重新拿起一份简牍,一边浏览一
边问道:「诏举如何?」

  师丹道:「明经科已经选了一百余人,都是老成饱学之辈。」

  宁成道:「今年的明法科中式者不多,仅三十余人,但其中颇有几个人才,
稍事历练,便能大用。」

  刘骜来了兴趣,「策书在哪里?」

  宁成将准备好的策书呈了上来。

  刘骜拣起一册看了几眼,不禁大笑道:「这个义纵好生大言不惭,『愿效犬
马之劳,以鹰击毛挚为治』——此人以朕的鹰犬自命,却不知道他有没有鹰犬的
本事?」

  宁成道:「义纵为人颇勇,昔居舞都,曾劫持平亭侯世子。」

  「胆子很大嘛。」刘骜往后看了看附录的履历,笑道:「居然还是朕的羽林
骑射?策书写得平常,难得的是这份心思。」

  刘骜想了想,吩咐道:「给他一个县令,就是舞都吧。你告诉义纵,他要是
干得不好,朕可要取他的首级。」

  「臣遵旨。」

  刘骜放下简册,伸了个懒腰。

  中行说尖声道:「诸臣工,拜礼,告退。」

  议事的众臣纷纷伏拜行礼,退出大殿。

  刘骜张开手臂,让内侍披上大氅,吩咐道:「下次议事,让公孙弘和朱买臣
也来。」

  唐衡躬身道:「遵旨。」

  「去昭阳宫。」

  「不行。」中行说板着脸道:「先去长秋宫。」

  刘骜正要发怒,中行说道:「定陶王腹泻了。」

  刘骜皱眉道:「为何腹泻?」

  「定陶王膳食都由人验过,并无异常。太医令说,多半还是受凉了。」

  刘骜容色稍霁,不是被人投毒就好。先前江充藉着赵王巫蛊一案大作文章,
把皇后宫里的大长秋都定为死罪,腰斩于市,整个南宫不知有多少他们的眼线,
定陶王留在宫中,其实危如累卵。

  等别宫建好,自己就带着皇后和昭仪迁过去,他们想要把南北二宫都攥到手
里,便随他们去好了,那帮奴才,自己一个都不带。

  「去长秋宫。」

  …………………………………………………………………………………

  洛都城内暗流涌动,外面看起来却似乎是太平依旧,无非是连日上涨的物价
让市井间多了几许骂声。物价虽然上涨,但日子还是要过,百姓们一边骂着,一
边不得不挤出不多的几个钱铢,换取衣食。

  程宗扬这边将货物全部盘出,又从严君平手里拿到最后一块玉牌,日子一下
变得闲暇起来,甚至抽出时间去上清观小住了一日,还「恰好」遇到了来观中散
心的云大小姐。

  磬声穿过薄雾,在耳边响起,清远悠扬。舒缓的旋律伴随着晨课的诵经声,
宛如一众身形飘渺的仙人缓步升上虚空,让人心头忧烦尽去,宁静异常。

  枕畔的佳人睡得正香,一张娇靥宛如沉睡的海棠,唇角还带着一缕甜美的笑
意。

  程宗扬悄悄起身,将锦被给云丹琉盖好,然后轻手轻脚出了卧室。

  外面已经备好巾栉热水,还放了一盏清茶。程宗扬坐下来品了一口,温度正
好。

  「赵姑娘呢?」

  卓云君一边给他梳理头发,一边道:「已经起身了,正在廊下诵经。」

  程宗扬笑道:「没想到你倒收了一个好徒弟。」

  「她资质算不得上佳,但心纯如水,若是一心向道,将来成就说不定会在奴
婢之上。」

  「什么资质、成就,那些都远着呢。我现在只盼着这炸弹千万别炸了……昨
晚有动静吗?」

  「诸事安好。」

  「我就说嘛,哪儿那么容易钓出剑玉姬那贱人呢?石敬瑭呢?来了吗?」

  「已经来了,正在外面等候。」

  「叫他进来。」

  石敬瑭相貌不凡,一头浓发披在肩上,颇有胡风,不过在程宗扬面前执礼极
为恭敬——上前一步就要拜倒,看起来很想给他磕个头。

  程宗扬把他叫来,本来想敲打一番。这厮胆子够大的,竟然问都没问自己,
就敢设计拿赵合德当鱼饵。眼下他这么恭敬,倒是不好板着脸了,只好上前一步
拦住,口中说道:「这可使不得。」

  石敬瑭憨厚地笑道:「属下是君侯的护卫,给公子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这话风不对啊,什么叫应该的?死老头又不是我儿子……程宗扬没敢多提这
话头,先拣着自己最关心的事问道:「侯爷和紫姑娘有消息吗?」

  「这个……」石敬瑭有些迟疑。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什么是连我也不能知道的?」

  石敬瑭打了个哈哈,「小的瞒别人倒也罢了,难道还能瞒公子?只是君侯传
来的消息也不多,属下怕打扰公子,才没敢提。」

  「说来听听。」

  「听说自封教尊的那位巫宗余孽秘御天王一直避不见面,君侯十分生气。不
过传来的消息称,那余孽已经答应与君侯各退一步,紫姑娘此前大动干戈的事一
笔勾销,巫宗余孽不再追究。但教中丢失的玄天剑,要着落在我们毒宗身上。至
于紫姑娘入门的事,秘御天王同意请出魔尊,由魔尊决定是否给紫姑娘传承。」

  「不是说拜过魔尊就算列入门墙了吗?怎么还能由魔尊决定呢?」

  「这里面的事,属下也不清楚。」

  「算了,传承不传承的,都不算事。我就问一个,紫姑娘如今在哪里?」

  石敬瑭为难地说道:「属下只是侯爷的护卫,涉及到宗门的不传之秘,都不
是我该知道的。我就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个一二。」

  程宗扬看了他半晌,「真说不出来,我就不问了。」

  石敬瑭如蒙大赦,「那属下先告退。」

  「别急啊。还要几件事要问你呢。」程宗扬道:「你前天和胡夫人见面了?
对她感觉怎么样?」

  石敬瑭想了想,「看起来有些木讷,但绝不是个善茬。属下看不出深浅。」

  「她的举止呢?有没有什么破绽?」

  「什么破绽?」

  「你看她像不像宫里的女官?」

  石敬瑭沉吟片刻,「应该是宫里出来的。」

  「有没有被人施术的痕迹?」

  石敬瑭微微一震,然后紧张地思索起来。

  良久他摇了摇头,「属下眼力不济,着实看不出来。」

  「下次再跟她见面,多留些心。」

  「是。」

  程宗扬换了个坐姿,接着问道:「我听说石护卫有妙计?」

  「不敢。」石敬瑭坦白地说道:「只不过是借公子那位小妾的名头,设个小
圈套。」

  程宗扬一恍忽,还以为他说的阮香琳,接着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赵合德。他
连忙澄清,「什么小妾?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那都是瞎说的。可话说回
来呢——你别怪我说话直接啊——期儿姑娘一个孤苦零丁的弱女子,拿她能钓上
巫宗那帮家伙吗?」

  石敬瑭起身又要拜倒,程宗扬不得不再次拦住,「有事说事。可别这么多礼
数了。」

  「属下是怕公子误会,」石敬瑭道:「此事并非在下擅专,其实属下得到消
息,是巫宗那帮余孽先打了期姑娘的主意,属下才将计就计。」

  「期儿姑娘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巫宗的人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呢?
他们不会以为她真是我的小妾吧?」

  「正是因为他们知道期姑娘与公子没有关系,才动了心思。」

  「这话怎么说的?」

  石敬瑭道:「公子可知道,当日的事,宫里已经是传遍了?」

  听到这话,程宗扬心里就有点发堵。可不是都传遍了吗?蔡敬仲那厮唯恐自
己日子过得舒坦,在洛都乐不思蜀,耽误他的实验室建设,可着劲儿在两宫大肆
散播谣言,恨不能立刻绑架天子,把自己赶走。

  谣言里各种添油加醋,什么某令的妾侍花容月貌,宛如仙子下凡,天生丽质
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那话说出去,完全是把自己的生
死置之度外,拿自己填炮膛都不带眨眼的。

  「据说宫里有意召期儿姑娘入宫。」石敬瑭声音传来,「她眼下虽然身份不
显,但有赵昭仪的前车之鉴,若是入宫,份量大是不同。」

  程宗扬脸黑了下来,刘骜竟然还不死心,打算强纳臣下的姬妾?他可是堂堂
天子,这还要不要脸了?

  「天子还真有心了。」

  「不是南宫。」石敬瑭道:「是北宫。」

  太后的北宫?

  「怎么回事?」

  石敬瑭咧嘴一笑,「大概是新入宫那位昭仪受宠,有人看得眼红。」

  这道理不难想,无非是分宠。至于这人是谁的侍妾,在他们看来都没有分宠
重要。

  「可巫宗那帮人怎么想起来要插一杠子?」

  石敬瑭呲牙一笑,「巫宗那帮余孽,心思可大得很呢。」

  程宗扬沉默片刻,「确定吗?」

  「确定。」石敬瑭毫不含糊地说道:「巫宗里头有我们的人。」

  巫毒二宗同出一门,彼此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巫宗能把手伸到朱老头的弟子
身上,朱老头也照样能伸手。可巫宗是吃了什么药,突然打起了赵合德的主意?
自己在洛都这么久,巫宗都没有跳出来拆自己的台,这会儿突然变脸,要触自己
的逆鳞,怎么看都不像是剑玉姬的作风。

  「巫宗那帮人会上钩吗?」

  「公子放心!」石敬瑭拍着胸膛道:「属下已经安排停当,巫宗那些余孽只
要敢来,就绝逃不出去!」

  话音未落,下方传来一阵拍门声,远远能听到有人叫道:「太子入观求道!
快开门!」

  程宗扬与石敬瑭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讶色,天子连个蛋都没生下来,哪
儿来的太子?

  道观大门打开,卓云君的女徒沈锦檀立在阶上,不卑不亢地说道:「敢问是
哪位太子?」

  一辆轻便的单辕马车停在门前,青色的车盖下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久闻上清观道法高妙,本殿仰慕多时。」江都王太子刘建微笑道:「仓促
来访,还请恕罪。」

  「家师尚在闭关参演道法,太子殿下只怕要失望了。」

  听说卓教御闭关,刘建扼腕叹息良久,作足了姿态,最后道:「本殿一心向
道,即便未能面见教御,在观中住几日也是好的。」

  「看到了吧?剑玉姬那贱人花样可比你想得要多。」程宗扬道:「现在鱼不
但来了,还直接游到钩上,可你能钓吗?」

  石敬瑭的脸色像是便秘一样,「怎么会是他?」

  「他跟巫宗的关系可非同一般。」程宗扬道:「他要是能把事办成了,天子
一高兴,说不定就立他为嗣了。这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咱们这位建太子怎么肯
错过呢?」

  石敬瑭眉毛几乎拧成一团,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想钓的鱼竟然这么大摇大
摆地自己上门了,问题是这鱼竿偏偏收不得——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把诸侯王
的太子给劫杀了吧?

  程宗扬目光忽然一顿,看到刘建背后一个人影,「让他们进来。」

  沈锦檀也在为难,堂堂诸侯王太子登门求道,总不能拒之门外,听到师尊的
吩咐才松了口气,彬彬有礼地请刘建等人入内。

  观中自有客房,王邸的仆从一番忙碌,唯独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被人带到一
处僻静的精舍内。

  「齐羽仙,你好大的胆子啊。」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冷艳的面孔,「怎么?我不能来吗?」

  「当然能,」程宗扬狞笑道:「问题是你能不能走得了呢?」

  齐羽仙淡淡道:「程公子的意思,是要把我养起来了?」

  「养你个肉便器啊!」

  齐羽仙眉头微挑,「什么意思?」

  「意思是……算了,你来干嘛的?」

  「来跟公子打个商量。」齐羽仙面无表情地说道:「前些日子,有人在伊水
旁捡了些东西,正好被我们遇到,仙姬的意思,是想请公子帮忙寻找失主,若是
两不相差,便完璧奉还。」

  程宗扬神情郑重起来,「云家的钱铢?」

  「是钱铢不假,但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是旁人捡的。」

  「你们这是做好事来了?」程宗扬道:「说吧,条件是什么?」

  「把友通期给我们。」

  程宗扬气得笑了起来,「你回去跟你们那位仙姬说,我真没见过她那么厚脸
皮的!」

  齐羽仙道:「我们已经打听过了,友通期世居洛都,虽有殊色,却克父克母
克兄克弟,眼下暂未婚嫁,但将来少不得克夫——此女乃不祥之身,公子何苦把
她留在身边呢?」

  「那你们干嘛要她呢?难道准备献给秘御天王,克死那个老东西?」

  齐羽仙挑起眉峰,「公子,请慎言。」

  程宗扬冷哼一声,「你们搞清楚,第一,她不是我的女人,跟我什么关系都
没有,你们找我买人,那是拜错庙门了。第二,她是人,不是货物。拿钱买人,
你们还真想得出来。」

  「那好。」齐羽仙转身就走。

  「干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她跟你没关系,那我直接找她商量好了。怎么?公子要出
尔反尔吗?」

  程宗扬被她拿住话柄,干脆不扯了,他闪身挡住齐羽仙的去路,叫道:「说
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齐羽仙灰色的斗篷蓦然翻起,射出一抹刀光。程宗扬早有准备,展臂拔出佩
刀,往她弯刀上绞去。

  谁知齐羽仙不进反退,刀锋一格,顺势往后纵跃,背后贴住板壁,接着一刀
斜劈,单薄的板壁应刃而断,露出里面两个身影。

  一个少女正凭几而坐,吃惊地扬起头,旁边的阮香凝更是花容失色,满脸都
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齐羽仙挑起唇角,正要开口,忽然一点星光亮起,在空中微微一顿,接着化
为一道锋锐无匹的刀光,匹练般朝她劈来。

  「叮」的一声,双刀相交,齐羽仙握刀的手臂稳如磐石,身上的斗篷却像被
狂风卷起一样飞扬开来。

  云丹琉美目光彩流动,她往后退了半步,略一蓄势,那柄青龙偃月呼啸着撕
开空气,再次劈出。

  这一次齐羽仙整个人都飘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才卸去刀劲。她有
些惊讶地看着云丹琉,这位云大小姐修为虽然有所突破,但也算不得出人意表,
可是刀法上的造诣远在自己掌握的信息之上。

  程宗扬道:「她们怎么来了?」

  云丹琉道:「跟期儿妹妹有关,为什么不让她来?」

  当着齐羽仙的面,实在不好解释,程宗扬只好道:「……太危险了。」

  云丹琉扬起下巴,「期儿,你怕不怕?」

  赵合德温婉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决然,「我不怕。」

  云丹琉白了程宗扬一眼,接着目光移到齐羽仙身上,笑吟吟道:「我来跟你
打个商量:你不是拿钱来换人的吗?把我们云家的钱拿回来,我把你还回去。」

  一看到赵合德,齐羽仙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停在她脸上,双眼异彩
连现,口中轻笑道:「我可值不了这个价。」

  「那你就别走了。」

  「我今天来,可不是跟大小姐打架的。」齐羽仙把弯刀往地上一丢,然后从
袖中取出一根又宽又长的竹简。

  「这是仙姬亲手所写的信笺,还请期姑娘过目。」

  「你们还真是入乡随俗啊,竟然用上竹简了。」

  程宗扬运功于指,戒心十足地接过竹简,仔细看了一眼。那竹简宽约三指,
比寻常竹简长出许多,用来当尺子也足够了。表面打磨得滑不溜手,四周刻着菱
形的方胜纹,中间用朱笔写了两行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哎哟,这贱货还是个雅人呢。程宗扬反复看了几遍,也没看出竹简有什么毛
病,只不过更精美一些,像是礼仪用的书简。

  齐羽仙从容道:「期姑娘,妾身姓齐,此番是奉仙姬之命,专程前来拜访姑
娘,想请姑娘到寒舍少住几日。」

  程宗扬哼了一声,把竹简递给赵合德,「她住的那地方可是龙潭虎穴,里面
全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姑娘别听旁人瞎说。寒舍可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齐羽仙道:「倒是有许
多和你一样的女子,或以书画为伴,或以诗文自娱,执管弄弦,不一而足。姑娘
若去,自然有人作伴。」

  程宗扬道:「她是专门贩卖人口的。」

  「公子何必厚诬于人?我们那里都是些孤苦无依的苦命女子,自从入我宗门
之中,不仅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而且还有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传授
诸般技艺……」

  程宗扬露出一个作呕的表情,「你是说巫河马吧?那厮嘴巴比河马都大,我
上次亲眼看到她把一个不听话的小丫头给生吞了。」

  「姑娘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将来又待如何?难道要嫁给这位程公子
吗?」齐羽仙几次被程宗扬拆台抢白,这会儿嘴上也不客气,「程公子身边姬妾
如云,你又能分得多少宠爱?」

  「姓齐的!别以为你把刀扔了,我就不好意思打你!」

  「姑娘年纪虽轻,世态炎凉想必见过不少。那种孤苦无依的苦日子,莫非还
没有尝够吗?」齐羽仙没有再理会程宗扬的打岔,朗朗说道:「姑娘可曾想过,
这世间女子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是钟灵毓秀,或是愚不可及,美丑妍媸,参
差不齐。这些女子是不是生来便天差地别呢?」

  「其实不然。」齐羽仙道:「仙姬曾经说过,这世间每个女子,生来便是凤
凰。唯是有些女子命运多舛,被这红尘迷失了本性,才有了高下之分。一旦见心
明性,便是麻雀也能变成凤凰。」

  「寻常女子入我门中,不过三年两载便能脱胎换骨。将来若是要嫁人,有的
是豪杰俊彦任你挑选。」齐羽仙瞥了阮香凝一眼,「即便你身边这个本门弃奴,
当日也嫁了一个英雄丈夫。何况以姑娘的面相,将来只怕贵不可言。」

  程宗扬冷笑道:「凝奴,叫一个。」

  阮香凝羞红了脸,但还是低低叫了一声,接着被齐羽仙一瞪,脸色又变得惨
白。

  「期儿,别听她花言巧语。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的?你只管放心!」云丹
琉拍着胸口道:「我养你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的!」

  看着简上两行秀美的文字,仿佛能看到一只皓如霜雪的玉手正拿着朱笔,在
简上优雅地书写着。良久,赵合德把竹简放在案上,鼓起勇气道:「谢谢你……
可是我不会饮酒。」

  「听到了吧,她不去。」云丹琉道:「我今天给你一个面子,把刀留下,你
可以走了。」

  齐羽仙道:「我最后再说一句——本门有逆天改命之术,纵然是九阴之体,
天煞孤星,也能改得中正平和。」

  程宗扬险些笑破肚皮,齐羽仙最后拿出这个诱饵确实够诱人的,假若友通期
在这里,说不定还真能被她打动了。可惜那个天煞孤星这会儿正在宫里快活呢。

  「期姑娘,请三思。」齐羽仙说完,转身就走。

  程宗扬悻悻然让开去路。擦肩而过时,他压低声音道:「你们想把她送进宫
里,克死天子?」

  齐羽仙淡淡道:「公子想得太多了。我是怕她于公子不利。」

  程宗扬呸了一口,「你们就这么公然跟江都王勾三搭四?胆子够肥啊。」

  「难道能瞒得过公子吗?」齐羽仙道:「彼此彼此。程大行。」

  说罢,齐羽仙扬长而去。

  程宗扬皱起眉头,齐羽仙最后这句话似乎在表明立场,她们不揭穿程宗扬的
身份,也警告程宗扬不要坏了她们的好事。可是她这次登门就为了这些吗?孤身
犯险,只为了跟「友通期」说几句话,还白扔了一把刀?

  「她是谁?」

  程宗扬转过身,神情严肃地对赵合德说道:「你一定要记住:她是坏人。」

  赵合德垂下头,「奴家知道了。」

  「你别吓住她。」云丹琉拉起赵合德,豪爽地说道:「有我呢,你什么都不
用怕!」

  赵合德展颜笑道:「多谢姊姊。」

  「这地方太乱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众人离开后,石敬瑭才现出身来。

  他摸着下巴道:「姓齐的余孽有点古怪啊。」

  「你觉得她是干嘛来的?」

  石敬瑭摇摇头,然后道:「好像就是为了专程看期姑娘一眼。」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专门看友通期的?他拣起齐羽仙扔下的那把弯刀,才
发现那刀不过是普通的镔铁材质,虽然不算便宜,但也是在街边就能买到的大路
货。

  「妈的!又上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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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齐羽仙回到车上,成光早已备好纸张画笔。

  「自额前发际至颌下,长五寸五分;额至眉两寸三分;至内眼角两寸六分;
至鼻尖三寸九分;至上唇四寸一分;至唇缝四寸六分;至下唇五寸;眉长一寸八
分……」

  齐羽仙一坐下,便毫不停顿地报出一串数字。随着她的口述,成光一点一点
在纸上勾勒着。等她停下笔,一张细致到分毫的面孔已经跃然纸上,活脱脱就是
刚才那位「友通期」。

  成光不禁赞道:「好一个美人儿。」

  「像吗?」

  成光端详片刻,然后摇头道:「虽然都是难得的绝色,但此女与邻里街坊说
的绝非一人。」

  「摹写三份,拿一份去通商里,让她的街坊辨认,是否认识此女。另一份与
原稿交给仙姬。」

  「还有一份呢?」

  「仙姬吩咐过,若是相貌有异,便送往吴郡。」

  「吴郡?赵皇后的家乡?」

  「不必多问,赶紧摹写。」

  「是。」

  齐羽仙拿出一支同样刻有菱形花纹的竹简,用简上隐藏的刻度与画像比对了
一番,确定画像与自己记忆中无异,这才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起方才所见的点滴
细节。

  「奇怪……」齐羽仙心下狐疑,「那女子若非友通期,为何提到天煞孤星时
会隐约动容呢?」

  …………………………………………………………………………………

  刚过辰时,大将军府的军情署便来了一名客人。

  「军报?」任宣打量着面前的中年书生。

  那书生身材瘦削,头上结着一顶方巾,相貌儒雅,举止温文,身边还跟着一
名同伴。

  中年书生递来一支木简,客气地说道:「敝人兰台典校楚楠。台中整理历年
军报,发现去年的军报有几份遗漏,让在下前来抄录。劳烦任从事行个方便。」

  任宣是大将军府的参军从事,负责整理各地报来的军情。听说是抄录一年前
的旧档,他脸色稍霁,看了看木简,姓名、印记一应俱全,确实是兰台所出。

  「一年前的?那可有些日子了。具体是哪几份?」

  「兰台几位典校也在核对,尚不知漏了哪些。」

  「这可难办了。」任宣道:「大将军府总掌天下军情,各地呈文一年总有几
千份。你总不能把几千份都抄回去吧?兰台来找军报,想来是要编审各地军务,
以备咨议。你不若先问问,兰台是编订京师、东郡、北原、塞外,还是南疆的合
浦、珠崖诸郡的军情,也能省些力气。」

  中年书生苦笑道:「乃是年报。」

  任宣满脸同情地摇摇头,「这事弄的……月份有吗?」

  书生连忙点头,「有,有。去年五月到七月之间。」

  「五月啊……」任宣起身走到堆满简牍的木架前,「去年五月,北原骑兵清
边,斩首二百;西南拔寨三十,拓地二百里;东郡水师讨贼,遇风浪,折损船只
十二……」

  任宣一边说一边从架上取下简牍,堆在案上。

  军报一份一份摊开,中年书生招呼同伴一起,将简牍的内容抄录下来。

  任宣走过来看了两眼,赞许道:「楚典校字写得不错。这位的字……倒也工
整。」

  那同伴年纪轻轻,看起来憨头憨脑的样子,听到任宣的夸奖,只腼腆地笑了
笑。

  「任从事,」中年书生指着其中一份简牍道:「这是何处呈来的?简牍格式
看来与别处不甚相同。」

  「这个啊,是左武军的。」任宣道:「左武军长驻塞外,名义上虽然受朝廷
节制,实为募兵,当然与别处不同。」

  「哦。」那书生一脸的恍然大悟。

  汉国是役兵制,男丁满二十三岁,都必须服役两年,一年在县内,一年在京
师,期满返乡,这也是南北二军士兵的来源。至于基层军官,通常由出身军武世
家的职业军人担任。而边境戍守的职一般可以出钱免役,朝廷的惯例通常是一半
役兵,另一半的缺额则由罪犯充军边塞。左武军采取的募兵制在汉国并不多见,
虽然挂着朝廷的名义,但朝廷只提供基本的粮饷,其他的军械、行军支出都由左
武军自行募集。

  军报上写得很详细,「五月甲申,左武第一军北出五原,讨兽蛮部,覆师于
草原……」

  「其先,左武大将军王哲募集六国健者以充士卒……」

  「是役,军中募卒千余不顾号令,南下亡命……」

  「啪」的一声,年轻人手中的笔管折成两段。

  「怎么这么不当心!」中年书生喝斥道:「那笔用得久了,笔管是脆的,你
用得又不是书刀,手上使那么大力气做甚!」

  年轻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一边试图把折断的笔再接起来。

  久闻兰台清贫,这回也算见识了。任宣从架上拿了支笔,打圆场道:「好了
好了,这支笔你先使着。」

  卢景感激地接过笔,然后低下头,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兽蛮部数万合围,
血战竞日,我师遂溃……左武军之败,实败于募卒……」

  书生奇道:「左武军既然全军覆没,这军报是谁写的?」

  任宣道:「关塞内的左武第二军去了战场,才送回军报。」

  「左武第二军……是募兵,还是朝廷戍边的士卒?」

  「这个嘛,」任宣笑了笑,笑容颇堪玩味,「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

  虽然不知道齐羽仙究竟从自己这里得到了什么,但吃亏的感觉总萦绕不去。
程宗扬无心再一大早赶回洛都,索性偷了片刻清闲,一个人待在静室里,眼睛盯
着案上的画卷,脑中整理思路。

  房门轻轻拉开,卓云君提着一只描金绘彩的箱子进来。

  「建太子又送了一箱器物给期姑娘。」

  「这货有毛病吧?我的小妾,他左一箱右一箱的送东西,当我不存在?」

  程宗扬说着打开箱子,里面装的都是被枕之物,质地极佳,摸在手中如同轻
云,每一件都奢华得惊人。

  「啧啧,要是用惯了这些好东西,再用回粗服布被,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这家伙,还真有些歪心思。」

  卓云君道:「那还给期姑娘吗?」

  「给!为什么不给?」程宗扬道:「就说是我给的!」

  卓云君不禁失笑。

  「我又不是给不起。」程宗扬道,「就当是让先她享受吧,改天我再补送她
一份。」

  卓云君把枕被装回箱内,看着案上道:「这是什么?」

  「她画的,怎么样?」

  「笔触稚拙了些,但很细致,看来颇用了些心思。」

  那幅宫城图已经完成大半,图上楼阙林立,灯火遍布,一椽一瓦都描绘得细
致无比,可见当日的一幕给赵合德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

  程宗扬把画卷起来,「她呢?」

  「大小姐带她去用朝食了。她吃得不多,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麻烦啊。程宗扬有些头痛地揉揉额角。赵合德其实是个心思敏感的小丫头,
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已经让她心事重重,不堪重负,再被齐羽仙那贱人别有用心
的挑拨一番,怎么能不犯愁呢?

  话说回来,齐贱人几句话就能把小丫头挑拨得忧心忡忡,也是因为她说在了
点子上。赵合德如今寄住在上清观,将来呢?难道要隐姓埋名在观里住一辈子?

  何况上清观也不是久居之地,汉国事了,自己返回临安,卓美人儿肯定要带
在身边。她呢?也跟着自己去临安?赵飞燕头一个就不答应。留在上清观,又放
心不下。赵合德改易身份,已经犯了欺君之罪,一旦被揭穿,不但自身难保,还
会连累赵飞燕和如今正在宫里的友通期。以刘骜那种外宽内忌的性子,被皇后、
昭仪联手蒙蔽,只怕要杀得人头滚滚……

  程宗扬越想越是头痛,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雾散了吗?」

  「已经散了。」

  「陪我到山上走走。」

  …………………………………………………………………………………

  比起人烟稠密的洛都城,山间寒气更甚。山风卷起林间的落叶,呼啸而过,
光是听到风声,就让人忍不住想打哆嗦。

  卓云君拿了件大氅给主人披上,随他往山上走去。

  绕过山角,程宗扬道:「你走前面。」

  「奴婢怎敢走在主子前面?」

  「少废话。你走后面我还看什么呢?」

  卓云君顺从地走到前面。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道袍,腰臀的曲线清晰可见,走
动时,纤腰轻扭,风姿绰约。

  程宗扬看得有趣,索性让她把鞋子脱了,赤着脚走路。卓云君双足被小紫缠
过,平常靠着鞋袜掩饰,这会儿去了鞋袜,那双纤足仿佛一对小巧白净的玉坠,
娇小玲珑。她一手提着鞋袜,雪白的玉足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沿着崎岖的山径缓
缓走着,摇摆的身姿如风拂柳,愈发显得摇曳生姿。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道袍内,卓云君一手扶着山壁,任由他手掌伸进亵裤,才
微微夹紧双腿,才继续迈步。程宗扬半只手掌都伸到她臀沟里面,指尖向前,探
进那片温润。卓云君一边走一边扭着屁股,丰满的臀肉夹住他带着寒意的手掌,
左右摇摆,肌肤柔滑动人。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都说修为高深的人不惧寒暑,我怎么还觉得冷呢?是
不是我运功的方法不对啊?」

  卓云君娇喘细细地说道:「不惧寒暑,非是不觉寒暑。修为高深之辈,对寒
暑变化只会更敏感,岂能不觉寒暑?只不过能不惧寒意入侵,再冷的天气也可承
受。主子眼下觉得寒意难耐,只是尚不习惯罢了。」

  程宗扬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以自己现在的修为,就算埋在雪里睡一晚,
或者在山里裸奔一圈,恐怕也冻不死,但感觉上肯定是冷得要死。

  山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却是云丹琉的声音,「小心!」

  程宗扬心头一惊,连忙抽出手,抖开大氅裹住卓云君,飞身往山上掠去。

  赵合德立在崖边,云丹琉拉住她的手臂,说道:「那边是悬崖,万一掉下去
可怎么以办?」

  赵合德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下面有多深……」

  「不用看了,深得不得了,摔下去就粉身碎骨。」

  赵合德被云丹琉拉着,回到平台中央,赧然道:「对不起,都是我的不是,
害得云姊姊担心了。」

  云丹琉豪爽地拍着胸口道:「我没事。只不过你可要当心些,这地方太危险
了,万一失足,我都没办法救你。」

  「妹妹下次不敢了。」

  云丹琉安慰了几句,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道:「你看,从这里能看到洛
都呢——那是宫城的凤阙,那一大片宫殿都是皇宫。左边是北宫,右边是南宫,
天子和皇后就住在那里。」

  云丹琉道:「在洛都只能看到宫外的高墙,从这里倒是能看到宫里是什么样
子的,漂不漂亮?真像仙境一样呢。」

  少女怔怔看了片刻,轻声道:「真的很美……」

  她收回目光,望着平台边缘道:「云姊姊,从这里摔下去,是不是一下子就
死了,不会觉得痛,也没人知道?」

  「怎么没人知道?你忘了?前些天有人就是从这里掉了一只靴子,差点把人
砸死。那天掉下来的要是一个人,那就是两条人命了。」

  赵合德沉默下来。

  程宗扬松开卓云君,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慢悠悠走上平台,「哎,这么巧?
你们也来看风景啊?」

  云丹琉道:「我陪期儿妹妹来散心,你来干什么?」

  「我也来散心……阿嚏!」程宗扬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揉着鼻子道:「天气
太冷了,我们快回去吧。」

  「把你的大氅拿来!」

  「干什么?」

  云丹琉扯下他的大氅,披到赵合德身上,拉着她道:「后面有条山涧,据说
里面还有鱼呢,我们去逮条鱼吃!」

  程宗扬本来觉得赵合德不大对劲,想把她们劝回去,没想到云大小姐心眼儿
太大,根本就没看出赵合德的异样,还想拉着她散心,好给她排忧解闷。

  无奈之下,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卓美人儿的豆腐是吃不得了,还要时时留
意赵合德的举止,小心出什么乱子。

  云丹琉倒是很高兴,人多了更热闹,也免得期儿妹妹总想些不开心的事。赵
合德一路都很安静,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但她心里怎么想的,就没有人知
道了。

  离山涧不远,风里隐约传来几声轻笑。赵合德未曾听到,其他三人却都听得
清楚。程宗扬使了个眼色,让云丹琉带着赵合德避开,自己好潜身过去,看看是
哪里来的动静。

  可惜他忘了,云丫头根本不知道赵合德身份的重要性,他不使眼色还好,一
使眼色,云丹琉反而以为是要动手,拉起赵合德,紧紧跟上。

  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道:「……我和琳姨娘正好巡视到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你
有没有偷懒。」

  这话一听就不是外人,程宗扬过去一看,果然是蛇夫人和阮香琳,两人站在
岩石后的避风处,面前跪着一个艳妇,正是尹馥兰。

  「奴婢不敢偷懒。」

  「是吗?」蛇夫人用指尖挑起尹馥兰的下巴,「昨晚还没有看仔细呢,人就
走了……哎哟,这妹妹好一副风骚的模样。」

  尹馥兰抬起脸,陪笑道:「奴婢是妈妈收养的大丫头,知道宅里的规矩。只
是主子吩咐过,不敢擅离。再有半个时辰,奴婢值守完,就去姨娘和姊姊屋里伺
候,好不好?」

  「小嘴还挺会说的。」蛇夫人笑着往她脸上啐了一口,「我和琳姨娘人都来
了,你还推三阻四?」

  尹馥兰勉强笑道:「奴婢不敢。」

  昨晚见过诸女对孙寿的讥刺和排挤,尹馥兰就知道自己这回不会善了。自己
是新来的,在内宅全无根基,几个姊姊却都是心如蛇蝎,下手狠辣的凶人,入门
之后少不了要给自己一番下马威,好好教自己在内宅怎么做人。

  蛇夫人等人的身份是侍奴,论起来比自己只高了两级,但就算只差一级,她
们也是主人的护卫,而自己只是服侍人的大丫头。这种等级压制,是紫妈妈定的
规矩,自己只能逆来顺受,小心应承,更少不得要卖力讨她们开心。

  尹馥兰娇声道:「奴婢兰儿,求姊姊收用。」

  「错了,先是琳姨娘。」

  「奴婢刚入门,不晓事,还请姨娘大人大量,收用婢子。」

  阮香琳轻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有些事,伺候好你蛇姊姊便是。」

  「是。奴婢不懂规矩,还请姊姊指点。」

  「既然是新来的,少不得要吃姊姊们的杀威棒。」蛇夫人笑吟吟道:「你是
用前面吃呢,还是用后面吃呢?」

  「但凭姊姊吩咐。」

  蛇夫人拿出一只形状古怪的铜制骰子,在手里抛了抛,笑道:「你自己掷好
了。」说着丢到尹馥兰面前。

  程宗扬一回头,正对上赵合德的双眼,少女目光迷蒙,显然没听懂她们说的
是什么意思。

  「她们是新来的奴婢,在这里聊天呢。」

  「什么是吃杀威棒?」

  「……」程宗扬咳了一声,「走,我们去山涧。」

  他声音不高,但足够尹馥兰等人听见。程宗扬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云丹琉皱起眉头,走到半路才小声道:「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们?」

  「我为什么要阻止?」

  「她们就那样欺负新来的?」

  「得了吧,姓尹的也不是什么好鸟。有人能教她守规矩,我还能省点心。再
说了,我管就有用吗?这回被我搅合了,她们心里不高兴,下回欺负得更狠。」

  「为什么要这样?」

  「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尊重人?把人都奴化了?」程宗扬道:「我原来也是这
么觉得的。后来才发现,不这样根本不行。这帮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放出去
纯粹是害人。紫丫头把她们收了,那是行善。她们个个都是一身害人的本事,不
让她们斗是不可能的。拿规矩把她们圈起来,斗一斗,有益身心健康。」

  云丹琉撇了撇嘴,走了两步,忽然拧了他一把,警告道:「不许打期儿的主
意!」

  「你有妄想症吧?」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是哪种人吗?喂,你干嘛
翻白眼?」

  …………………………………………………………………………………

  程宗扬头一回见识云丹琉捕鱼的手段,说良心话,不知道比自己高到哪里去
了。大冬天,又是山上的小溪,程宗扬以为根本不可能有鱼,谁知云丫头随随便
便就捉了六七条巴掌大小的黑鳢,然后找个避风的地方生起堆火,用枝条把鱼一
穿,放在火上烤了片刻,不用任何佐料,味道就鲜美异常,连赵合德都吃得露出
笑意。

  「以前在海上,天天吃鱼,吃得我都要吐了。可现在我最想念的就是海鱼的
滋味。」

  云丹琉一边吃鱼,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有次我们逮了一条大鱼,一船人
吃了两天才吃完,最后还在鱼脑中找到一颗拳头大的珠子。可惜后来遇到风浪,
整条船都沉了,那颗珠子也丢了……」

  听着云丹琉说起海上那种如同梦幻般的经历,赵合德满眼都是羡慕,「云姊
姊,你好厉害。」

  云丹琉得意地说道:「是吧?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期妹妹,下次出海,我
带你一起去吧。」

  「好啊。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反正你也没有亲人了——哦,我不是笑话你,我的意思是
反正你也没有什么牵挂,不如痛痛快快去玩。」

  云丹琉道:「等出了海,我就带你去看海棠花环。那里一连几十里的珊瑚礁
都是红色的,围成花环的样子。海棠花环周围风浪特别大,只能在远处看,要是
想采珊瑚就不行了。听出海的人说,每年都有人冒险,想去采珊瑚,结果船毁人
亡。还有银沙湾,那里的水特别清,一眼看下去都会头晕,不过因为水太清了,
什么鱼都没有,连海藻都不长,那里的海民也是最穷的……」

  连捉带烤,把几条鱼收拾完,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堪堪吃到一半,蛇夫人
领着尹馥兰过来服侍。蛇夫人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扬着下巴,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
笑意,神情傲慢,气势凌人。尹馥兰微微低着头,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眉眼间
带着一抹尴尬的羞态,像只小羊羔似的温驯地跟在她身后,显然被她收拾得服服
帖帖。

  蛇夫人福了一福,笑道:「主子。」

  尹馥兰屈膝跪下,俯身行礼,轻声道:「兰奴见过主子。主子万安……」

  蛇夫人道:「还不去给主子剔鱼?」

  尹馥兰接过烤鱼,跪坐在主子身边,但她丰满的臀部刚坐到腿上,就不禁皱
起眉头,低低吸了口凉气。看来刚才那顿杀威棒滋味让她受得不轻。

  尹馥兰忍痛洗净双手,小心剔着鱼刺,将剥好的鱼肉放在一块丝巾上。

  程宗扬道:「琳姨娘呢?」

  蛇夫人道:「她回观里,找凝奴说话去了。她们姊妹异地相逢,到现在还没
有见面呢。」

  程宗扬不置可否。她们姊妹见面,可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是上面还有个紫妈
妈,姊妹俩说不定早就你死我活了。

  「程头儿!」一名壮汉飞奔过来。

  敖润满头大汗,远远便叫道:「算!算缗令!诏书刚发下来了!」

  「这会儿发下来的?太好了!」程宗扬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顺手把烤鱼递给
赵合德,「这鱼给你吃!我这就回洛都!」

  …………………………………………………………………………………

  一夜之间,洛都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往日喧闹的市面清冷了许多,开门的
店铺里面,掌柜和伙计也显得心神不属,不时踮脚看着门外,似乎在焦急地等着
什么。

  大街上平常往来不绝的车马一下子变得寥寥无几,行人却比以往多了不少,
大批僮仆打扮的家奴四处奔走,以往鲜衣怒马的豪奴如今也只靠步行,途中遇到
熟人,往往几个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到处人心惶惶。

  这时候官员的身份优势就显现出来,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在洛都毫不起眼,
但此时迎来的,都是嫉羡交加的目光。

  忽然一名持节的官员带着十余名从骑从街上驰过,路上行人纷纷避让。等那
名官员驰过,众人紧张地聚在一处,交谈声越来越密集,方才众人热议的算缗令
转眼便被抛到一边,如今每个口中说的,耳中听到的,都是三个字:告缗令。

  程宗扬坐在车上,看着蚂蚁般聚集的人群,吩咐道:「去请云三爷、程大哥
和赵先生过来。让陶五爷破破规矩,也进城一趟。我们这边请会之、班先生、卢
五哥,蒋安世,还有秦家嫂子出席。」

  「是。」

  「老敖,你是治礼郎,就说向定陶王询问安好,设法进宫一趟。进去就别出
来,随时跟徐常侍、蔡常侍联络。让冯大法去宫门外,有消息立刻回报。」

  「是。」

  程宗扬想了想,「让高智商也过来,听听对他有好处。」

  「是。」

  「哈大爷怎么样?」

  「已经挖出来了,但还裹在土里。老兽怕药性散了,想用箱子装起来,可找
不到那么大的箱子,最后只好找了口棺材。幸好老兽也不忌讳,这会儿人在棺材
里面。搬动时我搭了把手,那土热乎乎的,应该没事。」

  「既然这样,让老兽去北城一趟。那里有不少兽蛮人,很多都是城中富商的
家奴,一旦禁奴,恐怕会出乱子,看看他们有什么动向。」

  「是。」

  「郭大侠有消息吗?」

  「昨晚半夜王孟来了,见了见那孩子。说官府的追缉已经停了,但还有人在
打听郭大侠的下落,暂时不好露面。」

  「稍晚让王孟来一趟,我跟他说点事。」

  「是。」

                第六章

  此前洛都就有过算缗的风声,但大家都觉得天子刚刚亲政,正是广施恩泽的
时候,不至于如此行事。谁知就在城中的传言几乎消失,大家都以为是谣传的时
候,让无数人闻之色变的算缗令横空出世。

  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加严苛的告缗令:商贾敢隐瞒财产者,任何人都可以举
发,一旦核实,家产一半归举告者,一半没入官中。

  这样严苛的诏令,等于是以朝廷的名义,公然掠夺商贾的财产。但由于针对
的是商贾,算缗令在襄邑侯把持的尚书台没有引起任何争议就颁布下来。

  按照诏令,所有在籍商贾都必须呈报家产,官府核实后,每两缗(两千文)
征收一算(一百二十文)的算赋;工匠算赋减半,每四缗为一算;自用的轻车一
乘二算,贩运货物的大车一乘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

  各种交易,尤其是与放贷相关的金钱流通,按照算缗令的限额,严格征收高
额交易税。同时规定,在籍的商贾及家属不得占有的田产,不得蓄养奴仆。

  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看到算缗令的内容,程郑还是不禁感叹,「汉国的商
人这回要倒大霉了!」

  汉国交易大都在官府规定的市中,因此商贾的户籍也另立为市籍。算缗令虽
然不限定商人,也包括工匠和其他以交易为生的人群,但最重要的几项:算缗、
禁田、禁奴,都是针对在市籍的商人。

  赵墨轩道:「按车船征收算赋,汉国的车马行和船行,这回都要吃大亏。」

  高智商不解地说道:「就算一车两算,也才二百四十文,这不算多吧?」

  「若是平常,自然不算多,但假如货物少了一半呢?」赵墨轩道:「算缗令
一出,长远看来,货物交易必定大减,再按车船征收算赋,不啻于雪上加霜,不
少靠车船吃饭的人家只怕都要破家了。」

  「要紧的是田产。」云苍峰道:「禁止在市籍的商贾占有田地,他们手中的
田产不尽早出售,将来就要被朝廷直接没收。」

  「云三爷说得没错。」陶弘敏笑道:「我这一路已经遇到不下五位有名有姓
的富商,想把田地质押给我们钱庄。」

  程宗扬道:「陶兄答应了吗?」

  「我干嘛要答应?我拿了田地,将来说不准也要被征走。」

  程宗扬转头道:「异国商人怎么规定的?」

  秦桧道:「暂时没有。但既然没有明文规定,想来除了呈报家产抽取算赋一
项无法执行,其他都少不了。」

  以天子的脾性,自然不会白白便宜了那些外来商蠹,既然没说,那就是一视
同仁了。这样看来,晴州商人的店铺被迫关张,倒是碰巧躲过一劫。当然,运气
最好的还要算自己,刚把陶弘敏担保的货物全部出手,局面就急转直下。

  班超看过诏令的抄件,然后道:「算缗令一下,各家商贾都急于出货,短时
间内,无论水路还是陆路,运费都必定大涨。」

  高智商道:「可不是嘛,堤外损失堤内补,我要是开车马行的,干脆把算赋
都折算到运价里面。嘿嘿,到时候洛都的物价要一飞冲天了。」

  在座的大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听到高智商这般说法,都微微摇头。只有班
超道:「运费虽然会涨,物价却未必。」

  「为何?」

  班超解释道:「一来算缗征收的是钱铢,而非实物。商贾只有卖出货物,才
能拿到足够的钱铢缴纳算赋。因此会导致钱贵而货贱。其次,官府核定财产,自
然是以物价为准,物价越高,缴纳的算赋越多。朝政也正是如此打算,想籍此平
抑物价。」

  算缗令一出,城中必定怨声四起,但如果物价被压制,甚至全面下跌,百姓
的怨气就小了许多,毕竟有市籍的商人只是一小部分,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最后
百姓得了实惠,官员们得到赋税,倒霉的只有一帮囤积居奇的商贾,可谓是皆大
欢喜。

  「不管怎么说,受创最重的必定是有市籍的本地商贾,」程宗扬道:「一边
算缗,一边禁止占田,防止他们转移资金,再加上禁奴和告缗,等于绑住他们的
手脚,把他们的家产洗劫一遍。」

  班超道:「相比于算缗令执行之后,尘埃落定时节,现在人心惶惶,才是他
们最虚弱的时候。主公切勿错失良机。」

  「我请大家来,就是谈谈下一步的计划。」程宗扬道:「物价大跌,原在我
们预料之中,先说说我们眼下的状况,程兄。」

  程郑道:「先说商号的生意。一共十万金铢的货物,当初籍着云三爷的东风
出掉一些,获利六千有余。其后我们以抬价为主,还通过回购抬升物价,算下来
略有亏损。前几日被洛都各家商贾逼着全部盘出,价钱也比市价低了许多。合计
下来,十万金铢的货物,一共获利一万两千金铢。」

  程郑微笑道:「截止今日,洛都物价普遍上涨了六成。」

  单纯从回笼资金的角度看,物价涨了六成,十万金铢的货物总共才赚了一万
两千金铢,不能说是赔钱的生意,但绝对对不住这番辛苦。不过众人都知道,抬
价的重头并不在于赚取金铢的多寡。程郑能把物价抬升六成,又赶在算缗令之前
把货物出清,已经很了不起了。

  「啪、啪!」程宗扬抬手鼓了几记掌,笑道:「非常好!班先生。」

  班超起身道:「洛都物价上涨六成,相当于算赋增加六成。按照两缗一算,
两千文出一百二十文,增加六成大致是两千文出二百文。仅此一项,就征收了商
贾一成的家产。」

  「这些天我们查阅了市籍,在册的商人共一万六千人,合五千户。但我们走
访洛都九市时发现,由于武帝曾征商家子为边卒,洛都商贾通常由一二人在籍,
其他脱籍为民,这一万六千人,大致涉及一万两千户,涵盖洛都及周边村镇。而
洛都一地,户籍逾二十五万户,加上周边,超过四十万户。相比于良家子,在商
籍的只是少数。」

  「以我们查访的结果,商贾之中坐拥千金的上等之家大概占一成;家产在千
金以下,百金以上的中等人家占三成。家产不及百金的下等之家,占六成。家资
万金以上,约二百户。而洛都大贾田氏、边氏、鹿氏、吉氏、许氏等八家,皆号
称家产百万。以此累计,仅洛都一地,所纳算赋便超过百万金铢,整个汉国当在
千万以上,接近汉国岁入的两倍。」

  在座众人都有些出乎意料,「竟然这么多?」

  「在下原本也没有想到,算过之后才知道不低于此数,而且在下是以最低一
档计算,实际算缗当在此数之上。」班超道:「关键在于,一次缴纳将近一百二
十万金铢的钱铢,洛都很可能陷入钱荒。」

  程宗扬笑道:「我们出售的货物虽然赚钱不多,但手里的钱铢现在可更值钱
了。若非抬价六成,洛都商贾缴纳的算赋大概在……」

  班超道:「七十万。」

  「多出来这四五十万,就是压垮洛都商贾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我这徒儿前
些日子收兑铜铢,已经卓见成效,市面上铜铢短缺已初见端倪。再加上算缗令,
钱荒必定逾演逾烈。」程宗扬道:「但我们把钱铢拿在手中,也生不出来一文,
必须让它流动起来,才能获得生息。」

  程宗扬道:「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针对汉国如今的局面,我们往哪个方向
投资,能获取最大利润?」

  「药材。」陶弘敏首先说道:「尤其是贵重药材,从来都是越捧越高。如果
能趁汉国商贾折价清货的机会大买一批,翻手就是一倍的利润。」

  程郑道:「皮货和布料。这两种货物每到年关都会大涨。吉家和鹿家如果出
货,我们可以吃进一批。」

  「珠宝啊,师傅!」高智商道:「珠子人人爱!尤其是女人,不管是情窦初
开,还是半老徐娘,拿几颗上好的珠子,肯定能亮瞎她们!」

  你是把珍珠当钻石用了?

  「闭嘴!」

  高智商立刻闭上嘴巴。

  赵墨轩道:「世间货物何止万种?但最稳定的只有两种:黄金、田地。黄金
暂且不论,若能籍着禁田令的机会,从汉国商贾手中低价收购一批田产,所得定
是不菲。」

  云苍峰抚掌笑道:「正合我意。」

  程郑道:「可惜诏令只禁止田产,那些商贾的店铺楼馆可值不少钱。」

  程宗扬笑道:「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留点余粮慢慢吃也好。皮货布料、
贵重药材、田地,唔,再加上珠宝,我们商量一下,用什么价位,分别收购多少
才合适?」

  陶弘敏道:「贵重药材之所以贵重,一是药效,二是稀少,咱们想多买也没
有。我估摸着,有个十来万金铢就差不多了。」

  程郑道:「皮货、布料、珠宝之类不宜太多,当以五万金铢为限。」

  「田产获利太慢,但你们想投资,我也不反对。」陶弘敏道:「依我看,田
价腰斩是肯定的,咱们的出手价,我觉得三折可以接受。」

  赵墨轩道:「洛都以往的田价大概每亩十枚金铢左右,三折就是三到四枚金
铢一亩,十万金铢约是三万亩。三百顷……似乎也不多。」

  程宗扬向王蕙拱了拱手,笑道:「有请嫂夫人。」

  王蕙拿出一页纸,「我们核算了一下,以洛都为例,除去池泽山地,周边的
良田大致在三万顷上下。洛都商贾名下的田地,有据可查的共两千六百顷。这个
数字是大司农署中抄来的。依我们私下查访,属于商贾所有,但未登记在册的,
与此数大致相当。合计有五千顷上下,所雇佣的佃农合计家眷不下五万人。」

  程郑倒吸了口凉气,「怪不得要禁田。竟然有这么多!」

  洛都商贾户数只有总户数的三十分之一,占有的田地却将近六分之一,雇佣
数万佃农,坐收田租——当初算缗令奏疏中对商贾的斥责也非是无因。

  王蕙继续说道:「从收益来看,洛都周边田地亩产三石,田租通常为四成,
合一百四十四斤。汉国田赋三十税一,再除去管理、运输和收租的人手成本,每
亩可净收一石左右。洛都粮价如今已涨至每石一千五百文,此数不足为据,按通
常年景每石六百文计算,一亩地的田租可收入六百铜铢。」

  「洛都田地价格每亩大致在十枚金铢上下,六百铜铢,相当于每年百分之三
的收益。」

  众人都在心里盘算,百分之三的年收益并不高,但十分稳定,尤其是有些地
方田租收到五成或者更多,粮价也不时波动,若以如今的粮价计算,年收益超过
百分之七,收五成田租的话,年收益甚至接近百分之十——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一
般生意的利润了。

  王蕙这才开始说到正题,「以此为基础。田价每亩六枚金铢,年收益为百分
之五。已经值得购入;每亩五枚金铢,年收益百分之六;假如降到三折,每亩三
枚金铢,年收益为百分之十。一旦降到此价,我建议投入所有资金进行收购。」

  众人良久都没有作声。

  最后陶弘敏叹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蒙对了。一点风险没有,
坐收一成的年息……啧啧,看来永远都降不到这个价了。」

  高智商忍不住道:「一成的利息,这不算高啊。」

  秦桧笑道:「与放贷相比,当然不算高,但风险几近于无,这可是放贷比不
了的。」

  王蕙道:「根据我们的统计,田地价格基本会稳定在三十比一,也就是田租
每年收益百分之三。因此我们可以从田地出产算出其真实价格,低价购入之后,
转手即可赚取一倍甚至三倍的利润,而不必担心贵买或者贱卖。」

  高智商咧着嘴道:「真麻烦啊……」

  「关于田价的预期,妾身还有一番计算。」王蕙道:「陶五爷所说的三折未
必就不会有。」

  陶弘敏精神一振,「还请指教!」

  「商贾所占的五千顷田地,以亩价十枚金铢计,共值五百万金铢。而除去商
贾手中的钱铢以外,洛都流通的全部金铢都未必有此数。再加上还有部分金铢会
投入贱卖的各类货物,甚至奴仆的收购上,能够用在田地购买上的,不会超过二
百万金铢。因此,妾身认为,此番商贾出售田地的均价,当在四枚金铢左右。前
期卖得越高,后期跌得会越狠。如果有一半的田地能卖到六枚金铢,那么剩下的
一半只能卖到两枚金铢。」

  陶弘敏难以置信地说道:「两枚金铢一亩?」

  王蕙道:「金铢又不是纸钞,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既然一半田地已经
用去一百五十万,剩下的一半就只值五十万了。不过这个数字只是估算,如果要
精确计算田价乃至所有货物的波动,还需要陶五爷帮忙了。」

  「说什么『陶五爷』?嫂子叫我小陶就行了。」陶弘敏亲热地说道:「有什
么需要弟弟出手的,嫂子尽管吩咐!」

  「我需要陶氏钱庄和各处钱庄的存金总额,以及是否为商贾所有,才好从洛
都的钱铢流通量计算物价波动。」

  陶弘敏道:「包在小弟身上!」

  「越快越好。」

  「没问题!」陶弘敏站起身,「我这就去!剩下的事我就不听了,赵兄,程
兄,你们看着办!」

  陶弘敏如此雷厉风行,程宗扬只好送他出门,一边道:「好几十万金铢的生
意,你就这么放心?」

  「废话!你手底下这帮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跟你说,嫂子那边我不敢打
主意,那位班哥哥,你开个价!十万金铢够不够?」

  「你赶紧走吧。」

  「商量商量啊!」

  「没得商量!」

  「那我就挖人了啊。」

  程宗扬嗤之以鼻,「随便挖!」

  「我就不信了,我这么多钱,就挖不出一个人才!」

  「这就是你为什么挖不来人才。」程宗扬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国士?人
家就不是图钱的。你个市侩。」

  陶弘敏犹如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啊!这人才就跟美人儿一样,光谈钱就俗
了。程哥,你这指教得太是时候了!」

  「什么时候?」

  「那些商贾要解散奴仆,我去搜罗几个人才去!」

  「别忘了正事!」

  「忘不了!」

  陶弘敏的车驾风风火火驰出通商里,赶往钱庄。接着是云苍峰,他被洛都商
贾联手落井下石,这会儿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当初他花费几倍的八万金铢
买来爵位官职,此时成了最好的护身符。与程宗扬定好随时联络,云苍峰便即离
开程宅,开始操持云家的布局。

  赵墨轩和程郑也同时告辞。程郑手里的货物全部出空,现在坐拥大笔钱铢,
开始观望市场变动,一旦出现低于预期的贵重物品,随时准备出手购入。为此他
专门多留了一步,找到程宗扬,想把班超请去帮忙。

  程宗扬一口答应,与其让班超坐守书斋,不如让他亲自操持金铢攻城掠地。
相比于秦桧的老谋深算,班超更适合当一名商场搏杀的猛将。

  临行前,赵墨轩只说了一句,「小心告缗。」

  程宗扬道:「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放心,我有安排。」

  回到厅内,程宗扬开始分派任务,「高智商,你去大司农府,要干的就一件
事,让宁成咬紧牙关,算缗只收钱铢,不能以实物相抵。」

  「成啊。」

  「你要当心,那些商贾狗急跳墙,少不得千方百计去游说宁成。大司农主掌
财计,只要他不松口,我们手里的钱铢才能派上大用。」

  「懂了!义纵诏举完正闲着,我们两个一道去。不管洛都那些商贾开出多少
价码,我都高过他们一头!」

  「你明白就好。王孟来了吗?」

  韩玉上前一步,「已经到了,在剧大侠处等候。」

  「守紧门户。接下来几天,城里恐怕会有动静,千万别出乱子。」

  「是。」

  程宗扬转目看着蒋安世,「老蒋,咱们鹏翼社的生意恐怕要赔钱。」

  蒋安世笑道:「我们也没打算赚钱。一车两算,二百四十文,十辆车也不过
两吊多钱。不靠这生意吃饭,当然掏得起。」

  「对外的生意暂时停了,先把哈老爷子送到舞都。」

  蒋安世脚跟一并,「是!」

  「五哥,宅子里面你替我多看着点。」

  「用不着。有韩玉就行。」卢景道:「我要出去找个人。」

  「嗯?」

  「我们找到了左武第二军的军报。」秦桧在旁道:「有点蹊跷。」

  「怎么蹊跷?」

  「军报据说是左武第二军发回的,但卢五爷从简身和韦编的磨损,还有墨迹
的新旧判断,那份军报很可能是在洛都写成的。」

  「有人捏造了军报?」

  「蹊跷之处就在于,军报上的漆印却是原物,并非伪造。我们推测,很可能
是左武军第二军送回一封加印的空白军报,另有人在洛都填写而成。而且还改易
多次,以至于简牍重新编订过。」

  「从伪造的简牍去找造假的那个人?」

  卢景道:「有点蛛丝马迹。我去试试能不能把他揪出来。」

  程宗扬道:「师帅的死,还有星月湖大营的名声都是大事。五哥,你尽管放
手去做。」

  众人纷纷离开,最后厅中只剩下秦桧和王蕙这对夫妻。

  程宗扬笑道:「嫂夫人今日一番算计让人大开眼戒,真是辛苦了。」

  王蕙抿嘴一笑,「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沏茶。」

  程宗扬道:「刚才那番布置如何?」

  「主公算无遗策,此番定能大有斩获。不过与主公暗藏的后手相比,那些斩
获只能算蝇头小利。」

  秦桧说着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铜匣,正是阮香琳随身带来的,「属下已经清点
过,一共三千一百张。」

  「这份量……真能把人砸死啊。走,去见见王孟。」

  王蕙托着茶盘进来,程宗扬道:「不用麻烦嫂夫人了,我和秦兄去后院谈点
事。」

  「那好。」王蕙收起茶盘,一边问道:「怎么没有见到李娘子?」

  程宗扬奇道:「哪个李娘子?」

  王蕙笑道:「哪里还有旁人?当然是阮女侠。」

  程宗扬这才想起那位李镖头,支吾道:「她……出门了。怎么?嫂夫人找她
有事?」

  「许久未见师师,想问问她师师如何呢。」

  程宗扬心头微动,自己本来也想着这事,可见到阮香琳,就下意识地迴避掉
了。主要是自己跟阮香琳独处的时候,不是插在她前面,就是插在她后面,要不
就是上面,这时候再提人家女儿,感觉实在太尴尬了。

  「好说,等她回来,我就让她来见嫂夫人。」

  …………………………………………………………………………………

  剧孟藏身的地窖上面是个坟墓,坟墓又在屋子里面,里里外外见不到一点阳
光,给人的感觉既阴森又诡异。然而此时,坟墓底下却不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那声音又洪亮又高亢,将坟屋内阴森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反而充满了生机勃勃
的气息。

  王孟跟抱个炸弹似的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双臂僵硬得跟石头一样,硬梆梆
举在半空,他使劲用嘴巴「嘘、嘘」地哄着,想让那位小爷收了神通,可惜嘴上
吹起一圈白沫,也没能把他哄住。

  戴着银面具的剧孟倚在榻上,一边吃着淖氏喂来的葡萄,一边促狭地嘿嘿直
笑。

  「不行了!不行了!快来搭把手!」王孟惨叫道:「太软了这个!」

  「啥这个那个的,论辈分,你得叫他叔。」

  「我叫他爷都行!赶紧接一把!」

  剧孟痛心疾首地说道:「你可真废物!」说着踢了淖氏一脚,「去哄哄。」

  淖氏过来接过婴儿,王孟顿时全身一松,就像怀里一块千钧巨石被人拿走了
一样。

  「哎哟妈啊……」王孟抱怨道:「你说我叔咋这么能哭呢?」

  「饿了吧?哎,哎,你喂奶啊。」

  当着王孟的面,淖氏只能遮遮掩掩地解开衣服,露出乳头,送到婴儿嘴边。

  结果那孩子只含了一口,就哭得更大声了。

  延香闻声过来,接过婴儿,「哦,哦」地哄了几声,然后抽了抽鼻子,讶然
道:「好大的酒味,你们喂他喝酒了?」

  程宗扬正好进来,闻言顿时大吃一惊,「这么大点的孩子你们就喂他喝酒?
疯了!」

  「没!没!」剧孟赶紧解释道:「忘擦了。」

  程宗扬明白过来,「行啊,剧大侠,跟你这小兄弟共用一个奶嘴啊。」

  延香「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淖氏羞红了脸,低头掩上衣襟。

  程宗扬对延香道:「这么多人,空气不好,你先抱着孩子出去吧。」

  延香福了福身,抱着孩子出去。

  程宗扬看了淖氏一眼,她被栓在剧孟的榻脚上,寸步难离,也只好让她待在
这里了。

  「郭大侠可好?」

  王孟道:「还好。此前郭大侠投宿的两处,被官府接连找到,无不破家。郭
大侠就带着几位兄弟去了山上。」

  「你们留在这里的兄弟多吗?」

  「还有十五六个,都是能共生死的。」

  「我听说汉国游侠尚义重节,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万死不辞。」

  「郭大侠义薄云天,世人皆知。我们兄弟也不贪图什么,只是敬重郭大侠的
为人,才甘心追随。」

  「如果有一个弱小的孩子,被一个大汉抢劫了,郭大侠会怎么做?」

  「当然是先救下那孩子,然后问问那大汉有什么难处。好端端的谁会去抢劫
啊?能帮的就帮一把。」

  程宗扬噎了一下,自己本来打好的腹稿,却没想到王孟会蹦出来后半截,让
自己的比喻都没办法打了。

  程宗扬只好直白说道:「如果有一个富翁,被官府打劫了呢?你会不会去问
官府有什么难处?」

  「官府?你别逗了,他们要有难处也是自找的。」

  程宗扬又噎了一下,只好赞道:「说得好!」

  「你想说啥?」

  程宗扬这才引入正题,「你知道算缗令吗?」

  王孟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算缗令你都没听说?」

  「我们大汉游侠,听官府的诏令干嘛?它有没有我们都一个样啊。」

  真是太有道理了,要不怎么是大侠呢?程宗扬只好捏着鼻子把算缗令给王孟
讲了一遍。

  王孟一拍大腿,「官府可算干点人事儿了!」

                第七章

  程宗扬目瞪口呆,这跟自己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啊!

  「没搞错吧?你怎么还支持官府呢?」

  王孟磨拳擦掌地说道:「那些富商为富不仁,趁着饥年囤积居奇,我早就想
收拾他们了!」

  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方案就胎死腹中了。看着王孟高兴的样子,程宗扬只好
求救地看着剧孟。

  剧孟霸气十足地说道:「夹住!老实听老程说!」

  王孟的父亲曾是剧孟的拥趸,甚至还追随过剧孟数年,连王孟的名字都是跟
着剧孟起的,这会儿被剧孟喝斥两句,王孟一点脾气都没有,乖得跟小狗一样。

  「我听着呢。」

  跟这些大侠说话那叫一个坎坷,就没有能顺下来的时候。程宗扬想明白了,
自己跟汉国这些侠士根本就不是一种思维模式。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完全不
同,再绕圈子恐怕就兜不回来了。

  程宗扬不再试图让王孟理解,而是直奔重点,「算缗令一下,那些商人肯定
要设法藏匿财产,而且越富的人,越要藏匿。但现在有告缗令,如果被人揭穿,
家产就要全部被收走,一着不慎,就可能倾家荡产。」

  王孟闭紧嘴巴,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藏匿风险太大,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带着家产投到权贵门下,凭籍权贵的
势力保住财产。但这种选择同样风险极大,因为权贵很可能将他的家产吞掉,甚
至于杀人灭口。」

  王孟又点点头。这种事并不鲜见。

  「第三种方法是将财产转移到别处,但一样存在风险,途中的损失不说,若
是被人发觉,就前功尽弃。」

  转移财产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全是最值钱的金铢,一万枚就有二百多
斤,一个人最多只能带两千金铢。如果是其他物品,份量更重,也更不容易随身
藏匿。

  程宗扬把汉国商贾面临的困境解释完,这才说道:「现在我有一个办法,能
帮助他们轻易把财产隐藏起来,而且需要时,随时都能变现。」

  王孟不禁道:「什么办法?」

  程宗扬拿出一只尺许宽的铜匣,放在案上。匣盖已经打开过,但还能看到匣
缝处残存的铜汁痕迹。显然打开之前这只铜匣是密封的,不留一丝缝隙。

  王孟见那铜匣密封得如此细致,以为里面藏的什么宝物,谁知打开一看,匣
内盛的全是纸张,一叠叠贴着封条,摆放得整整齐齐。

  王孟拿起一张弹了弹,「这纸片挺结实啊。」

  「这是纸钞。」程宗扬道:「你拿的那张面值一千金铢,合二百万钱。」

  「一张纸值这么老多?」王孟狐疑地把纸钞放下,「有人要吗?」

  「有啊。对汉国的商贾来说,这就是救命的凭据。」程宗扬道:「他们只需
要把钱财换成纸钞,就可以用这些纸钞随时兑换成钱铢。」

  王孟听懂了,「他们把真金白银给你,你给他们一张纸?他们能信吗?」

  「所以就要仰仗郭大侠和剧大侠了。」程宗扬道:「两位大侠在汉国一言九
鼎,信义无双,只要他们说一句话,那些商贾岂能不信?」

  这是要郭解和剧孟为他的纸钞背书,以自己的信誉做保障。只有一张也就罢
了,可那匣子里面还有好几大叠,换成金铢能活活把人吓死,王孟岂敢一口答应
下来?万一出了岔子,郭大侠身败名裂,自己死一万次都不够。

  可直接拒绝也不妥,毕竟他刚替郭大侠保留下唯一的骨血,汉国游侠儿讲究
恩怨分明,有这份恩情在,一死报之也不在话下。

  一边是身败名裂的风险,一边是过命的恩情。这回轮到王孟求救似的看着剧
孟了。

  剧孟的银面具看不出丝毫表情,那只独目却露出慎重的神情。

  「这就是岳帅以前说的纸钞?」

  怎么又跟那鸟人扯上了?程宗扬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岳帅可没什么
关系。」

  剧孟用残存的两根手指拿起一张纸钞,反复看了许久,「这纸钞怎么能保证
兑换?」

  「首先,这纸钞是宋国宝钞局正规发行的,可以按面值缴纳赋税,与钱铢等
价使用,这就保障了纸钞的官方信用;其次,我们程氏钱庄在宋国各地都设有钱
庄,用纸钞随时可兑换成等额钱铢,保障了纸钞的方便易用;第三,我程氏商会
名下的所有产业,以及与我程氏商会签过协议的云氏等商会,都可以直接使用纸
钞代替钱铢,保障了纸钞的流通性。」

  「这里是汉国。」

  「目前我们在汉国的洛都和舞都设有兑换点,随时可以进行兑付,同时包括
七里坊所有店铺、商号和会馆,都可以使用这些纸钞。」

  「也就是说,我拿到纸钞,可以在洛都或者临安兑换成钱铢,也可以在程氏
商会的店铺里直接花用?」

  「不仅在汉国和宋国,在晋国、在江州,甚至包括昭南,这些纸钞都可以流
通。」

  「这主意真是不错,你想的?」

  程宗扬笑而不语。

  剧孟忽然道:「我要兑不出钱呢?」

  「就算宋国亡国,宝钞局被人烧了,我们还有江州。」

  「这是宋国官府发行的,还是你发行的?」

  程宗扬笑道:「有区别吗?」

  「你说呢?」

  「我可以保证两者是等效的。」

  「看来还是不一样啊。」

  程宗扬大笑道:「没想到剧大侠竟然精明过人。老实说吧,这批纸钞与宋国
官府发行的用的是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油墨,同样的刻版,也都是靠我的信用和
财力支撑。唯一的区别是这批纸钞上面并非宋国户部的官印,而是程氏钱庄的印
鉴。但绝不影响使用。而且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保证足额兑换成宋国官方使用的
纸钞。」

  「纸钞这么好使,你直接去找那些商贾不就成了?」

  程宗扬苦笑道:「我要是有郭大侠和剧大哥在汉国的信誉,也就不用麻烦两
位了。」

  剧孟啧啧两声,「我们的信誉还挺值钱啊。」

  程宗扬实话实说,「太值钱了。」

  如果没有郭解和剧孟的信用,哪个商贾敢拿万贯家产去换这么一张小小的纸
片?不客气地说,郭解和剧孟的名声,绝对是万金难换。

  秦桧道:「主公此举一来救汉国商贾于水火,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二来也让
两位广布恩泽,这一张纸钞价值二百万钱,仅此一张就可以免去商贾二十万钱的
算赋。那些商贾逃脱大难,自然要感念两位的恩德。」

  剧孟往榻上一靠,「我看行。小孟子,你跟老郭说,我答应了。」

  王孟起身道:「我去禀告郭大侠一声。」

  …………………………………………………………………………………

  印制精美的纸钞在案上一字排开,程宗扬正拿着笔奋力疾书,逐一画押。这
批纸钞从印制到运输全程保密,连阮香琳也只知道自己带了只铜匣,而不知道里
面是这样一笔巨额纸钞。不过这也并非托大,这些纸钞没有户部官印,也没有程
宗扬的签字画押,途中出了岔子,也只是一批废纸。

  这些纸钞刚刚印好就被封进铜匣,此时还散发着油墨的香气。随着笔尖的移
动,程宗扬独此一号的英文签字宛如一连串细密的花纹落在钞上,这些纸钞顿时
由一张不值分文的纸片变得价值连城。

  秦桧早已将纸钞全部清点了一遍,这时说道:「面额一万金铢一百张,一千
金铢的两千张,还有一千张面值一百金铢。合计三千一百张,共值三百一十万金
额。这么多,恐怕是用不完。」

  「能发出去一张就是胜利。」程宗扬道:「至于能发出去多少,要看洛都商
贾的胆量和郭大侠他们的名声了。」

  秦桧感叹道:「以剧大侠和郭大侠的名誉做担保,主公这步棋妙不可言,直
如天马行空,属下虽然自负才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着。如此一来,钱庄得
了本金,商贾有了移财之处,两位大侠救了这么多商贾,名声也更上层楼,可谓
是面面俱到,无一疏漏。」

  程宗扬笑道:「这叫名人效应。六朝人可不是看广告长大的,对广告的抵抗
力为零。让剧孟和郭解这样天下知名的大侠亲自做广告,效果绝对拔群。」

  「广告?」

  「广而告之。」

  「若论广而告之,为难之处在于,知道的人少了,发行的纸钞也少。可知道
的人多了,人多嘴杂,说不定会让官府听到风声。」

  秦桧还没说完,程宗扬忽然停下笔,用笔杆顶住下巴,沉吟起来。秦桧心思
玲珑,见状立刻停住话头,免得打断主公的思路。

  良久,程宗扬说道:「其实我还有个想头,但实在拿捏不准,奸臣兄,你替
我斟酌一下。」

  「请主公吩咐。」

  「是蔡常侍的那笔钱。我想籍着这个机会全部兑换成纸钞。一来扩大纸钞的
发行量,二来也替老蔡把钱洗白了,该还多少还多少。要是真由着他的心思,把
钱骗走,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后面不定有多少人跳楼呢。」

  「跳楼?」

  「上吊。」

  「哦。」秦桧摇头道:「主公虽有仁心,但此举不甚妥当。」

  程宗扬叹道:「我也觉得不妥。」

  秦桧道:「蔡常侍不光是借钱,还许下高息,主公替他兑成纸钞,利息又该
如何?」

  「就是这个理。得了,蔡爷那大佛的屁股我是擦不干净了。由蔡爷去吧。」

  程宗扬重新提起笔,哀嚎一声,「妈蛋,还有这么多,早知道让清浦都印成
一万一张的……」

  秦桧笑道:「主公辛苦。属下先去歇着了。」

  「老秦,你也太不仗义了!喂,让人给我弄点宵夜啊!」

  …………………………………………………………………………………

  程宗扬趴在一屋子纸钞中间鼾睡不醒,旁边的书案上放着几只用过的碗碟,
砚台的墨汁已经半干,毛笔也滚到地上。那些纸钞画过押的只有一半,剩下的还
是空白。

  「程头儿……程头儿……」

  程宗扬眼睛勉强睁开一线,「冯大法,这么早啊……」刚说了一半,他就一
骨碌爬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在南宫守着吗?」

  「没出什么大事。我只是回来说一声:官府已经贴了告示,命所有在市籍的
商贾,三日之内呈报家产,逾期者家产没入官中。」

  「三天?太狠了吧?」

  一般人家也就罢了,有些商贾店铺遍及汉国,三天时间,连店中货物的多寡
都未必能清点完。

  「官府可不耐烦等他们。」冯源道:「我还听说,昨天开始,洛都就暂时封
闭九市,按诏令下发前一日的市面价格为准算缗。」

  程宗扬放松下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了个呵欠,「这一轮涨价可坑了不
少人。」

  「咱们那几处草料场也被查了。」

  程宗扬笑了起来,自己当初暗中买下的几处草料场,几乎垄断了洛都的草料
供应,可以说是洛都这一轮物价飞涨的始作俑者,现在被查一点都不亏。

  「对官府全力配合,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不争不闹。」

  说到底,那些草料才值几个钱?

  冯源答应一声,然后道:「老敖传话出来,说徐常侍见了他,专门解释前天
晚上,天子召集近臣,原本也没说什么,谁知天快亮的时候,天子突然把具瑗叫
到昭阳宫,拿出算缗令,用玺之后就递到了尚书台。」

  关系到无数商贾生死的算缗令,发得竟然这么儿戏?天子半夜兴致一来,就
把诏书下了?

  「宫里有什么说法吗?」

  「眼下还没有。但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毛延寿提着画箱去昭阳宫,要是
有消息,下午就能传回来。」

  程宗扬打了个呵欠,「今天是十六?」

  「十月十七了。」

  「三天……那就是二十之前全部报完。」

  虽然被人服侍惯了,但偶尔有一天没人服侍,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矫情的,
他出了门,在院子边上的水井里打了桶水,洗了把脸,然后回房里继续画押。

  连续给三千多张纸钞画押,工作量着实不轻松。限于目前的造纸印刷技术,
除了必要的印鉴外,画押成了纸钞最后一道防伪手段。为了设计画押,程宗扬当
初也是绞尽脑汁,小额纸钞暂时不提,十枚金铢以上的都需要自己亲手画押。根
据纸钞面额的不同,画押的方式也不尽相同;同时画押不止一处,每张纸钞起码
有一明两暗三处;而且还要保证字迹的一致,免得被自己钱庄当成伪钞。

  也正是因此,能够分辨出画押真伪的鉴定师,就成了程氏钱庄最要紧的技术
人员。目前每处分号都安排有两人轮流值守,除了鉴别纸钞以外,不与任何人接
触,所选人员也是星月湖大营中最靠住的老兵。

  程宗扬在剧孟面前放言说纸钞可以在自家商号通用,其实有点吹嘘。事实上
由于没有足够的鉴定师,超过十枚金铢的纸钞在各处商号是很难随便使用的。通
常只限为在知根知底的熟客。一旦出现伪钞,也好寻根问底。

  总共三千一百张纸钞,程宗扬画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一直干到黄昏才全
部搞定。期间高智商、青面兽和程郑等人纷纷传来消息,但为了避免打扰主公,
都由秦桧接手,按照轻重缓急,分别处理。

  画完最后一张,程宗扬手指几乎都有些不听使唤。他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把
满屋零乱的纸钞交给韩玉打理,自己坐到廊下,形象全无地倚着柱子,享受着夕
阳的余温。

  秦桧拣要紧的说了几句。算缗令下发的头一天,观望气氛极浓,洛都的商贾
们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都在等别人出头。

  「所谓别人,无外乎田、许、鹿、吉等八家。洛都一万三千户在籍商贾,这
八家算缗总额超过六成。无论官府还是商界,都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王孟呢?」

  「他走时说过,最快也要半夜才能回来。」

  「官府只给了三天时间,这已经耽误了一天了,我现在就怕他们赶不及。」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程宗扬笑道:「死奸臣,你安慰的一点都不诚恳。好了,剩下的事都交给你
了,有人来,就说我不在。」

  「主公要去哪里?」

  「放心吧,我不会跑远路。就躲客栈里歇一会儿。」

  秦桧放下心来,主公这时候再去上清观鬼混,万一耽误正事就得不偿失了。
幸好主公还能分清主次轻重,没有一意孤行。

  阮香琳的房间居然是空的,程宗扬问过代替冯源守柜台的刘诏才知道,阮香
琳一直都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上清观寻到什么乐子,这会儿还乐不思蜀。

  程宗扬对付着吃了点东西,便往床上一躺,沉沉睡去。这一天虽然只是伏案
书写,连门都没怎么出,但心力交悴,丝毫不逊于打了一场大仗。

  净街的鼓声刚刚响起,有人推门进来。

  程宗扬眼睛都懒得睁,打着呵欠道:「我想你也该来了。赶在宵禁时候来,
今晚是不打算回去了?」

  「今晚原也该轮到奴婢前来服侍。」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跟你说吧,这次算缗令,对你们洛帮影响并不大。
五丈以上的船只才一算,比起商贾两缗一算轻得多。想要规避也容易。洛水是内
河,水势平缓,你们要想省钱,干脆把两船并成一船,宽是宽了点,但不超过五
丈就不必算缗,超过五丈,也只按一条船收。」

  何漪莲没有作声,耳边只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接着一具光溜溜的肉
体滑进被中。

  「主子……」

  程宗扬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唇上。

  「我跟你说几个人吧,将来你可能都会见到。一个叫兰姑,她是我最好的兄
弟,老祁的相好,她跟老祁相好不少年头了,可始终不肯嫁给老祁,自己说只喜
欢风月场的日子。还有一个叫游婵,不瞒你说,跟我有过一腿,但她无意入我内
宅,我也无意强求。虽然名义上是我属下,但其实是以朋友相处。这两人现在都
在临安,负责武穆王府的地产开发。」

  「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和兰奴她们不一样,首先你要脸,跟我在
一起的时候也常常拉不下脸面,其次你对庶务很上心,而且是个能干事的。坦白
地说,我不缺床伴,倒是很缺能办事的人手。所以你愿意的话,可以仿照她们两
人的例子,在商会担任高级管理人员。至于奴婢的身份,你紫妈妈没开口,我也
不好免去,但你以后不必再过来服侍,只需要用心办事就行。」

  程宗扬笑道:「你运气不错,我今天累惨了,懒得再动心思,也懒得再管住
嘴,才跟你说了这么多。机会难得,你自己想好,过了今天,我可就不认了。」

  何漪莲沉默片刻,然后道:「高级管理人员是指……」

  「除了照样管你的洛帮,商会的生意也会交给你一些。如果你能胜任,将来
洛都的商号由你管理,也不是不可能。」

  「我听吴先生说,你们的生意做得很大?」

  「恐怕比你想的还要大一点。」

  「有没有适合我们洛帮的?」

  「这一点我要先给你讲清楚,如果你想一直负责洛帮,我会支持你坐稳大当
家的位子。但如果你想涉足商会的其他生意,除了可以任命个别亲信作为助手,
我绝不会允许你从洛帮大量调人。」

  「为何?」何漪莲不解地说道:「我们洛帮虽然没有很杰出的人才,但有许
多忠心耿耿的手下,比外人更值得任用。」

  「这就是症结所在,他们忠心的对象是你还是我?当然,我知道你被小紫收
为奴婢,不可能有别的心思,但你想着从洛帮调人管理其他生意,就犯了大忌。
人事权不是你该染指的。包括其他各处商号的负责人也明白,不管那些执事有多
风光,但他们手下的人员都是由总号调配,这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为了从制度
上避免出现尾大不掉的局面,反而伤害了彼此的信任。」

  何漪莲沉默许久,忽然道:「主子年庚几何?」

  「二十六了吧。」

  何漪莲轻叹一声,「我十六岁就执掌洛帮,一直是帮里的大当家,在帮中说
一不二。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一个比我小这么多的男人教训,而且还起不
了半点反驳的心思……」

  她低声道:「我想做你说的高级管理人员,但我又舍不得奴婢的身份。」

  程宗扬不禁失笑,「奴婢算什么身份?」

  「如果没有奴婢的身份,也许往后主子会对我客客气气的。」何漪莲咬了咬
红唇,「就像刚才提到她们两个一样,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可我还想这样躺
在主子身边,听主子教训。」

  「在外面的时候,我做我的大当家,尽心尽力为主子办事,回到主子面前的
时候,我想和别的奴婢一样,服侍主子。」

  「你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何漪莲轻叹道:「我何漪莲见过不少所谓的豪杰智者,可还是头一次遇见主
子这样的人物……我不是拍你的马屁,说你多英明神武,非要厚着脸皮以当你的
奴婢为荣。而是因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以前我不敢确定,直到刚才你说
那番话时,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觉没错。」

  「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勉强说的话,也许是一种尊重。这种尊重和洛帮那
些汉子不一样,他们或者是因为我的身份尊重我,或者是因为我能给他们带来利
益而尊重我。而你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人,而对我尊重。比如说,即便你叫我莲
奴,把我当成奴婢狎玩的时候,你也没有怀疑过我的能力。」

  程宗扬干笑道:「我想你可能有点误会……」

  何漪莲展颜笑道:「那就让奴婢误会下去好了。」

  「你可想清楚了,你可是第八等的小丫头,在内宅谁都可以欺负你。」

  「那我也不怕。」

  程宗扬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门外扬声道:「你过来吧。」

  阮香琳勉强笑道:「外面门没有关,奴家不是有意偷听的……」

  「听就听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阮香琳张口欲言。

  程宗扬挥手阻止了她,「你不用多想别的。李寅臣那边,回去之后,你们就
和离吧,免得尴尬。镖局之类抛头露面的事,往后就别做了。你要觉得无聊,将
来我会在临安开一家会馆,专门招待有品秩的女眷,到时候交给你打理,保你在
里面风风光光。」

  阮香琳骨子里热衷于权势,听到他的许诺,想像着自己往后在一群贵妇之间
风光的场面,不由心花怒放。

  「师师呢?」

  阮香琳露出一丝异样的眼神。

  「怎么了?」

  阮香琳底气不足地说道:「她听说我跟你的事……然后就走了。」

  程宗扬恼道:「谁这么多嘴?」

  阮香琳低下头。

  程宗扬还在追问:「是谁?」

  何漪莲轻轻推了他一把,「主子还看不出来吗?肯定是她自己说的。」

  阮香琳屈膝跪下,用讨饶的口气道:「奴家那天饮了些酒,一时多口。」

  程宗扬森然道:「怎么多口的?」

  「相公莫恼,」阮香琳匆忙道:「奴家其实是劝她也从了相公的。谁知她面
嫩,就那么走了。」

  程宗扬脑中一晕,这是亲妈吗?居然想把女儿劝到自己姘头床上?母女共事
一夫?虽然自己也幻想过,但那真的只是幻想。

  「你不是嫌她碍眼,有意把她气走的吧?」

  「定然不是。」阮香琳嗫嚅道:「奴家只是……怕失了相公的欢心……」

  何漪莲冷笑道:「她是怕失宠,才想引女儿当帮手。」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娘当年也是这么做的。」

  「……你恨她吗?」

  「刚开始我还不大晓事,后来恨得心都碎了。」

  程宗扬对阮香琳道:「你想过师师怎么想的吗?」

  阮香琳抬起眼睛,带着一丝妖媚的神情道:「师师对相公的心意,相公还不
晓得吗?」

  何漪莲讶然看了程宗扬一眼。

  程宗扬发了会呆,然后勾了勾手指,「过来。」

  阮香琳乖乖爬到床上。程宗扬扯开她的衣裤,将她丰滑的臀肉扒开,然后挺
身而入。

  阮香琳尖叫一声,只觉后庭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你个蠢货!」程宗扬骂道:「你就不会放长线钓大鱼吗?让你打草惊蛇!
让你瞎折腾……」

                第八章

  三日期限的第二日,一名身材不高的男子在十余名大汉的护卫下,悄然进入
文泽故宅。

  当天晚上,几封书信被人送到洛都几户富商门中。与此同时,各方消息不断
传来。包括官府大量调集人手,尤其是擅长计算的老吏;有些商贾已经开始解散
僮仆,据传言那些僮仆大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汉国,而且似乎都携有重金。

  但用僮仆转移资金的方式,效率太低——每人能够携带的重量有限,如果是
银铢就更少了。风险太大——万一一不回,那钱就等于打水漂了。

  因此市面一片萧条中,各处钱庄突然生意大好。但钱庄的热闹也仅仅是昙花
一现。官府的算缗令中,已经写明对借贷的质钱征收算赋。这就使得钱庄每一笔
进出,都必须通过官方。得知消息后,钱庄汇集的人流立刻散去。

  接着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司隶校尉的,据说董卧虎去了虎穴地牢,用了两天时
间把在押人犯清理了一遍。至于腾出来的虎穴地牢准备干什么用的,大家连想都
不敢想。

  程宗扬一边紧盯着事态发展,一边耐心等待。终于在申报期限的最后一天傍
晚,等来了第一名客人。

  来人身材胖大,虽然用兜帽巧妙地遮住面孔,程宗扬还是一眼就认出他的身
份。

  「竟然是田少亲自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来人摘下兜帽,果然是田荣。比起当日的倨傲,此时的他沉稳了许多,但哪
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程宗扬也分辨不出来。

  双方见面的地点是在伊墨云的小店,与田荣一道来的除了一名随从,还有程
郑。那名随从目光犹如鹰隼,在不大的房间转了一圈,便落在室内仅有的一座屏
风上。那屏风也不甚出奇,但隐约能听到后面一个低微的呼吸声,似乎是一名婢
女。

  田荣入席坐下,对随从道:「出去吧。」

  那随从一进门就盯着屏风,闻言略一躬身,退到门外,脚下犹如轻烟一般,
没有发出半点响声。

  「没想到当日见面的就是在晋宋两国声名雀起的程少主,是田某失礼了。」

  「田少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真佩服。」田荣说着佩服,口气却没有半点钦敬,反而有种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程少主当日那招金蝉脱壳着实漂亮。我等原以为占了
便宜,却吃了大亏,输得心服口服,真是好眼光,好手段。」

  「运气而已。」

  人家都认栽了,自己总不能再说什么愿打愿挨,都是你们自找的之类的话。
程宗扬见好就收,微笑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往后大家合作的机会还多
着呢。」

  田荣也不是专程来撒气的,他沉默片刻,然后道:「听说程少主是宋国工部
员外郎,兼宝钞局主事?」

  连这些都打听了,可见田荣来之前做足了功课。程宗扬道:「官方的凭证我
可没带,要验明正身那就没办法了。」

  田荣道:「何为纸钞?」

  程宗扬把纸钞的功能大致说了一遍,和对剧孟说的差不多,最后笑道:「田
少不妨把纸钞当成存款的凭证,只不过宋国的纸钞是由户部发行,由官方保证其
通行的效力。当然,由于宋国无法提供足够的保证金,眼下由我程氏钱庄负责兑
换。」

  「如何兑换?」

  这才是真正问到点子上了。程宗扬精神一振,「田少只需把钱铢运至我处,
由程氏钱庄出具等额的纸钞。这样田少就可以把大笔的钱铢变成薄薄的几张纸,
效力丝毫不改。需要时在我程氏钱庄任何一间分号都可以兑为钱铢。简单地说,
你可以把纸钞当成欠条。」

  「我要听真话。」

  程宗扬双手一摊,「这就是真话,没有半点虚假。」

  田荣起身便走。

  程宗扬暗暗叹了口气。对于汉国商贾来说,纸钞的概念很有些超前了,自己
只能捡着最基本的功能说。但不管自己怎么信誓旦旦,让别人拿真金白银换几张
自己发行的纸片,很容易被人当成趁火打劫的骗子。

  屏风后传来一声低咳。

  田荣浑身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虽然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稳大度,极有气势。

  田荣先是吃惊,然后又想笑,好不容易才稳住神情,恭谨地躬身施礼,「郭
大侠。」

  郭解微微颔首,口齿有些木讷地说道:「田翁可好?」

  「家父前几日小有不豫,如今已经大安了。」田荣直起腰,欣然道:「前些
天听到市面上的传言,家父伤怀不已,以至于卧榻不起,昨日接到信札,尚有犹
疑。今日一见,郭大侠果然吉人天相,安然无恙,家父听闻必定大喜。天子倒行
逆施,天怒人怨,郭大侠如今毫发无伤,可谓是天意。」

  「给田翁的信,是我写的。」郭解不擅言辞,简简单单说道:「这个人,信
得过。」

  田荣回身便道:「货物可否折现?」

  程宗扬摇头道:「暂时不可。」

  「金铢二十万,银铢一百万。送到何处?」

  程宗扬知道郭解面子不小,但没想到他面子这么大,自己费了半天口舌,也
没能说动田荣,他只露了一面,说了两句话,田荣就奉上价值二十五万金铢的巨
款。程宗扬甚至怀疑,自己都不用给他纸钞,即便给田荣一张白纸,只要郭解点
头,田荣都敢接。

  「程大哥,麻烦来安排。」

  程郑笑道:「好说。」

  田荣抬起手,与程宗扬互击一掌,干净利落地敲定这笔交易。然后向郭解深
施一礼,「临行前家父专门吩咐过:若是见到郭大侠,还请郭大侠屈尊到舍下小
住几日。」

  「多谢田翁好意。郭某不祥之身,若非算缗一事,也不敢打扰。」

  「家父有意赴晴州定居,不知可否有幸与郭大侠同行?」

  郭解回答得很慢,但口气没有半点迟疑,「郭某父、祖骸骨,尽在汉国,不
忍远去。」

  田荣垂首默然片刻,然后施礼告辞。

  田荣走后不久,又一个熟人接踵而来。

  与田荣一样,边宁同样是兜帽遮面,同样只带了一名心腹随从,连半信半疑
的态度也与田荣如出一辙。

  程宗扬同样耐心解说半晌,边宁同样犹疑不决。程宗扬索性道:「边先生从
哪里得知敝处的纸钞呢?」

  边宁打了个哈哈,「一个故交捎来的口信……边某小本生意,便是算缗也算
不了几个钱,今日也就是随便问问,别无他意。哈哈,别无他意。」

  「边先生的故友是郭大侠吧?」

  「边某久闻郭大侠大名,但未曾谋面。可我听说郭大侠已然……」

  屏风后传来一个嘶哑到不似人声的声音,「边二!你过来!」

  边宁愕然抬起头。

  「这边!这边!」

  屏风后传来几声奇怪的声响,像是铁链在地上拖动,接着屏风折起一扇。

  边宁慢慢走过去,先看了旁边那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一眼,然后低头看着榻上
戴着银面具的大汉。

  那张银面具巧妙地遮住了大汉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边口鼻。边宁
仔细辨认半晌,才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老剧?」

  剧孟嘿嘿笑道:「行啊,还能认出我来。废话不跟你说了,那边是我兄弟,
办事靠得住。边二,我可是又救你一次,这情份你可给我记住了,下辈子做牛做
马也给我还出来!」

  「老剧,你怎么了?让我看看!」

  「滚!滚!看我笑话呢?」

  「我就看看你的手!」

  「看个鸟啊看!」

  屏风后传来一阵拉扯声,接着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剧孟叫道:「老郭,给我摁住他!还上手上脚呢……」

  良久边宁才红着眼睛出来,他拿了纸笔,草草写了一个手条,又说了一个地
址,让程宗扬自去接洽,凭手条提款。至于兑换的纸钞,暂时交给剧孟,什么时
候风头过去,他再派人来取。

  「当心。洛都商贾圈子里面,水不是一般的浑。」临走前,边宁告诫道。

  洛都商贾大都在观望风色,程宗扬也没有大肆宣扬,此前投出六封书信,但
来的只有田荣和边宁两人。

  次日是十月二十,算缗开始的第一天。这一天最受人注目的并非官府对照在
籍商贾逐一进行的算缗,而是鹿家由于隐瞒田产,被人告发。

  相比于以往官府的办事效率,这次官府动作快得吓人。这边鹿家刚呈报完家
产,就有人出来举告。尚书台当即移文大司农、少府、洛都令,对其严查。

  鹿玉衡呈报完家产还没从大司农署出来,就被押往举告的地点。两厢对照,
举告属实,鹿玉衡连家都没回,就与同在商籍的长子被发配戍边,所有的家产尽
数没入官中。

  紧接着十月二十一,正当整个洛都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少府宣布,分出鹿家
一半产业——将近四十万金铢的家产,赏赐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鹿玉衡身
边磨墨的僮仆。

  这次示范效应堪称轰动性的。一夜之间,家资百万的鹿家就家破人亡,而他
的书僮从一个奴仆,一跃成为洛都屈指可数的富豪。短暂的震惊之后,整个洛都
仿佛被捅了马蜂窝似的,欢腾起来。无数人蜂拥而至,举发自己的家主、邻居、
亲朋故旧……甚至道听途说的陌生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暗设在地下的程氏钱庄,也真正迎了一大批主顾。随
着消息的传播,每天都有一些遮住面孔,隐藏身份的人,躲躲藏藏地来到伊墨云
的小店,点上一壶清酒,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候,即使遇到同类,彼此间也不交一
语。

  有郭解和剧孟出面,程氏钱庄还没开张,信誉度就直接爆表。洛都流通的钱
铢以惊人的速度往程宅的地窖中汇集,以至于程宗扬不得不通知程郑,钱庄所接
受的钱铢仅限于金铢,坚决不再兑换银铢和铜铢。

  就这样,距离田荣设下的宴席不到十天,程郑在洛都商界的地位就来了个一
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众人联手相逼到群贾众星捧月,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些行
踪诡秘的人围着他打转。

  就这样,程氏钱庄成为了在洛都商贾间私下流传,又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
由程宗扬亲笔画押的纸钞,被一张张交给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主顾手中,然后被
他们小心藏匿起来。有的被收进暗格,有的被人贴身携带,有的被夹进书中,有
的被塞进墙缝,还有一些被人用各种方法带出汉国,设法兑换。

  「果然是些商蠹,」秦桧嗟叹道:「朝廷算缗虽然有过,可这些商贾无一良
善之辈,一个个狡诈奸猾,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堪称国之蠹虫。」

  程宗扬慢悠悠道:「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

  「主公说得不错。商贾千方百计转移资产,官府之人趁机中饱私囊。」

  「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你也别光说人家,最黑的就是你奸臣兄。」

  秦桧哈哈大笑。

  「车马都安排好了吗?」

  秦桧道:「安排好了。一共九辆大车,哈迷蚩、剧孟、延香与郭大侠幼子各
乘一辆,每车载金铢两万枚,另外六辆除携带的行车以外,每车载金铢四万枚,
共计三十万枚。」

  「护送由吴长伯负责,出动鹏翼社和临安来的护卫共二十人。卢五爷,还有
郭大侠手下的王孟等人暗中护送。途中安排了六处换马的地点,明日清晨出发,
途中住宿一晚,后日夜间可抵达舞都。陈乔已经拿到夜间通行的令牌,安排好了
人接应。」

  「不错,很周全。」

  「剧大侠远行在即,我与青面兽商量过,哈大爷由延香照料,他留下来看守
地窖。」

  「严老头呢?」

  「严山长不肯走。至于魏甘,卢五爷的意思是把他留在这边,看黑魔海还有
什么手段。」

  「严老头还真是头犟驴……」程宗扬发了句牢骚,然后道:「三十万金铢就
用了九辆车?」

  「用这么多车,一来为了掩藏,二来也是赶路轻便。如果纯为转运金铢,三
辆车就够了。不过路上至少要三天。」秦桧道:「之所以安排在明日,是因为义
纵经诏举得官,被授予舞都令,明天赴任。他也走的宛洛道,途中相距不超过五
里,一旦有事也好彼此呼应。」

  「舞都令?怎么会安排这个职务?」

  「据说义纵的官职是天子御封。属下猜测,多半是他仕途幸进,把他放在太
守的眼皮底下,也好管束一二。」

  「奇怪……」程宗扬嘟囔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义纵赴舞都任职,也非坏
事,凭他和高智商的交情,自己在七里坊的生意会更稳妥些。

  秦桧笑道:「我听他和衙内商量,去了舞都要拿七里坊开刀。」

  「立威吗?」程宗扬道:「跟陈乔说一声,让他全力配合。」

  秦桧答应一声,然后道:「洛都的权贵已经开始动手了。昨日吉家将名下三
万亩良田出让给孙氏,仅作价两万金铢。」

  程宗扬吓了一跳,「每亩还不到一枚金铢?」

  「以属下之见,此事颇有蹊跷。」秦桧道:「洛都土地交易一般都是私下定
约,买卖双方都对交易价格讳莫如深,极少公开。吉家这回不但大张旗鼓,吉策
本人还多次表示,若非孙氏慷慨解囊,这些田地连五千金铢都卖不到。」

  「孙氏?」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不会是襄城君孙寿她们家吧?」

  「正是。」

  「姓吉的这是托啊。」程宗扬道:「逼着大家贱卖呢?」

  「主公英明!」

  「得了吧。」程宗扬琢磨片刻,「孙家怎么这么好胃口?不对啊,吉策一直
给吕家跑腿,怎么又投到孙家门下呢?就算吕家跟孙家好得穿一条裤子,这也是
背主啊。」

  秦桧提醒道:「说不定孙家也是跑腿的。」

  程宗扬合掌道:「没错!孙、吕两家肯定私下商量过。吕氏毕竟是后族,多
少要点体面,正好把孙家推出来当个幌子……」

  话音未落,班超就快步进来,「刚传来的消息,许家和杨家作价十万金铢,
将名下五万亩田地出让给襄邑侯。」

  程宗扬与秦桧异口同声地说道:「两枚金铢!」

  秦桧反应极快,「这不是孙、吕两家的事,多半是洛都的权贵都商量好了。
吉策和孙家先出来演一场,把田价压到不足一枚金铢,然后正主才出面。」

  程宗扬道:「许家和杨家交易的田地是不是在册的?」

  「均是在册的田地。」班超道:「主公可是要查他们的私田?」

  「不是。如果均是在册的田地,我们可以猜测一下这些世家豪门可以动用的
资金量。」程宗扬道:「洛都商贾在册的田地两千五百顷,吕氏出价两枚金铢,
不妨视为世家的心理价位。全部吃下,就需要动用五十万金铢,上浮一半的话,
仅田地一项,他们准备的资金应当在七十万金铢左右。我们如果插手的话,每亩
地不能低于三枚金铢,一千顷就是三十万。」

  秦桧道:「用谁的名义?若是仅主公一人,一千顷未免骇人听闻。」

  程宗扬早就想好了人选,笑道:「你们恐怕都忘了洛都还有一个身家亿万的
有钱人——蔡敬仲!他不是吹嘘土中生金吗?这下机会终于来了,反正没人知道
死太监手里有多少钱,就算他挥金如土一掷万金,别人也只有眼红的。」

  班超皱眉道:「如何收场?」

  「你说蔡爷拍屁股走人之后?好办,我们用他的名头把田地买下之后,再分
解转移给其他人,这样就不扎眼了。再说老蔡是宫里的,他出来买地,那些世家
也得退让三分。」

  秦桧和班超都点了点头,蔡敬仲是个不错的幌子。

  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现在有多少钱?」

  班超道:「从舞都陆续运来资金两万金铢,目前结余四千,另有向陶氏钱庄
借贷的十七万,货物出售后的余款十一万两千,程郑本人转入公中一万三千。兑
换纸钞所得,共计金铢一百一十七万,银铢二百六十万。除去运往舞都的三十万
金铢,如今窖中所余全部折算为金铢,共计一百三十万。」

  「这么多钱,也就程大哥那点算是不用还的,其他全是欠的。」程宗扬感叹
一声,然后吩咐道:「支取两笔:十五万,十一万两千,交给程大哥。」

  这是自己与赵墨轩、陶弘敏的合伙生意,眼下大局已定,具体细务由程郑操
办即可,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秦桧应道:「是。」

  「二十万作为钱庄的准备金,用来兑付纸钞。拨五十万到舞都,让陈乔安排
运回临安。有这笔钱在手,总算能喘口气了。」

  秦桧一一记下。

  班超道:「这样算下来,可动用的款项不足二十四万,再除去用来交易的准
备款,所余金铢不足十万,用来购地,只怕捉襟见肘。」

  程宗扬道:「别担心。买地用不着金铢——支付纸钞就行。」

  班超道:「直接用纸钞购地,怕是操之过急。」

  秦桧在临安发行过纸钞,对纸钞更了解一些。听到班超的疑惑,他笑着解释
道:「平常自是不可,如今局面大是不同——我们拿来购地的金铢,多半还要被
商贾们存回来,尽可以直接支付纸钞。」

  班超明白过来,抚额笑道:「是我糊涂了。」

  「所以手上有二十多万金铢足够了。」程宗扬道:「何况往后未必不会有人
来兑换纸钞。他们只要兑换一张,我们就平白得了一批可以运作的金铢。我估计,
后面两个月我们只会发愁手中的金铢太多,绝不用担心缺钱。」

  「班某受教。」

  程宗扬道:「市面上的物价呢?」

  「大涨近两成。」班超道:「官府已经定下算缗的价格,低于此价出售便吃
亏了,因此市面的物价不降反升。」

  秦桧道:「我看他们的意思,左右已经是骑虎难下,索性撑到年关,多少好
赚回来一些。毕竟算缗也是一天就能算完的,洛都在籍的商贾一万余人,逐一算
缗,只怕要半年时间。」

  「鼠目寸光。」程宗扬道:「他们光想着洛都的商贾多,却没想过,真正的
富豪才有多少?」

  程宗扬站起身,「我们已经计算过,只要把最顶尖的八家算赋征收完,整个
算缗就完成了六成。再把家产万金的二百户征收完,算缗就完成了八成。其他户
数虽多,但无关大局。所以他们以为还有两个月就到年关,其实最多十天就见分
晓。」

  「到时市面上的金铢流入少府近百万,流入我手中的百余万,加上商贾藏匿
和分散在各处的,市面上起码少了三百万金铢。再算上货币的乘数效应,这三百
万金铢所影响的流通量只怕要再乘上三倍。他们现在不赶紧抛售,过几天市面陷
入钱荒,后悔可就迟了。」

  「当局者迷。」秦桧徐徐道:「主公可曾发觉,算缗不过数日,已与天子的
初衷大不相同。」

  程宗扬道:「天子本来是想限制兼并,结果田产从商贾手中转到世家大族名
下,兼并反而愈演愈烈。」

  班超道:「依班某之见,天子固然有思虑不周之处,但其中也是有人故意为
之。比如告缗令,原本是恐吓奸商,如今却成了发财的捷径。」

  程宗扬冷笑道:「为了博爱妃一笑,半夜下的诏书,能不出漏子吗?」

  前日毛延寿从昭阳宫回来,终于传回天子半夜下诏的内幕。原来是赵昭仪与
天子私语时,说起在洛都的时候找不到姊姊,以至于流落街头,曾被商贾辱骂,
天子心疼之余慷慨下诏,要为爱妃出一口恶气。

  程宗扬走到窗口,有些不舒服地透了口气。天子不是蠢人,但实在是太自以
为是了。东方曼倩也正是看透了天子的秉性,才远走他乡吧。

  如今吕冀把持着尚书台,他只要随便做点文章,就能让天子事与愿违。被书
僮举告的鹿家,是算缗令颁布后第一个被破家的。而鹿玉衡恰恰与云台书院多有
来往,这里面的内情不得不让人多想。

  如今诏举已经临近尾声,大批士子鱼跃龙门,获得出仕的资格。还有些被天
子特旨简拔,得到品阶不同的官职。可就因为算缗令早发了数日,使得这些人不
得不成为旁观者。

  如果天子真是无能之辈倒也不坏,起码安分不生事,可他的自作聪明,就像
一个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算缗令的本意是抑制商贾,最终
的结果很可能是中产之家,大抵皆破。如今在籍的一万余名商贾,明年此时不知
还能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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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集

  内容简介:

  汉国天子觊觎「期姑娘」,居然想给这名程宗扬的小妾封赏诰命,于是赵昭
仪也在天子耳边为老父哭求封侯,朝堂上闹成一团……

  吕氏后族已无法忍受天子的愚蠢,在朝堂上和天子干起来:天子的左臂右膀
在算缗中手脚不乾净,通通掀倒!西邸居然卖官给逆贼的友人,云家立刻中箭!
程宗扬还抱持侥倖之心,谁料才过了两天,天子跟昭仪干得正爽时马上风,死了!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发展……

  封面:云丹琉

                第一章

  南宫,玉堂前殿。

  御座旁,两盏一人多高的连枝灯光焰四射,将大殿映照得灯火通明。几名戴
着貂蝉冠的中常侍立在御座两侧,乌黑的袍服犹如群鸦。

  天子刘骜拿着一册竹简仔细看着,脸色越来越阴沉,还没看完,他就按捺不
住,挥手将简册摔到地上。

  「啪」的一声,皮绳断开,竹简在大殿上四处乱飞。刘骜尚不解气,一脚将
御案踢翻,咆哮道:「好大的胆子!」

  唐衡、徐璜、左悺、具瑗等人低着头,两眼看着鼻尖,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中行说倒是满不在乎地扬着脸,但这会儿也识趣地闭紧嘴巴。

  一名小黄门爬在地上,轻手轻脚地将散落的竹简一一收拾起来。

  蔡敬仲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没有一丝表情,语调也没有丝毫起伏,「非
止京师一地,各郡国商贾名下田地,亦被豪族侵吞。大司农宁成,籍在宛郡,日
前以铜铢五贯,购地千亩,每亩仅五文。」

  刘骜愈发恼怒。他专门任命宁成为大司农,主持算缗,没想到连他都在其中
上下其手。

  蔡敬仲无视天子和几位中常侍的脸色,旁若无人地说道:「算缗令一出,官
吏视商贾如肥羊,无不染指。连鸿胪寺这等所在也不甘其后。大行令某,前日便
一掷百万,在上津门外购置了大片田地。」

  徐璜心里骂了句娘,硬着头皮想站出来说两句,一看天子的脸色,还是悄悄
缩了。

  「购地之事,奴才未曾听闻。」唐衡道:「但上津门外那片田地奴才倒是知
晓一二,那片田地仅五十余亩,大行令若出钱百万,每亩作价近十枚金铢,与市
价相差无几。至于大司农所购田地,奴才听闻均为河滩荒地,非是借机勒索,还
请圣上明鉴。」

  徐璜一阵惭愧,小程前天又专门悄悄给自己塞过一叠可以换钱铢的小纸片,
托咐自己有机会的话,在天子面前关说一二。结果事到临头,自己竟然还不如老
唐仗义。他连忙站出来,「奴才听说也是如此。」

  刘骜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过了片刻才道:「宁成既然买的是河滩荒地,便也
罢了。你们方才说的那个大行令,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借着算缗的时机,巧取豪
夺,无耻之尤!」

  徐璜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只听天子厉声道:「着令革职,以儆效尤!」

  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开口替那个倒霉的大行令说情。徐璜怨恨地看着了
蔡敬仲一眼,好你个姓蔡的,要不是你还欠我钱,我今天非跟你没完!

  天子已经发话,一群中常侍都老实听着,可偏偏还有人不满意。中行说神情
肃然地说道:「奴才以为,应将大行令程某下狱,明典正刑,震慑群臣。」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侧目。震慑群臣?你还真有脸说啊。满朝的豺狼虎豹,
你逮个蛤蟆就算攥出尿来,能震慑得了谁?

  唐衡谏道:「奴才以为不可。大行令所为虽有出格,但尚不足下狱。」

  蔡敬仲声音又尖又细,森然道:「震慑不法,莫如大辟。」

  这个更狠啊,就因为每亩地花了不到十枚金铢,直接斩首。别的不说,吕家
那几位大伙都心知肚明,他们籍着算缗的机会大肆并购土地,每亩地给两枚金铢
都是多的。结果花十枚金铢买地的杀了,花两枚金铢买地的还好端端的,如何服
众?

  中行说附合道:「家属没入宫中为奴!」

  徐璜终于站不住了,「扑嗵」一声跪下,伏地恳求道:「如此处置,只怕有
辱圣明。圣上,切切不可啊!」

  刘骜也知道为了这点破事,革职已经有点过了,但借机不敲打敲打那个程的
一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都多少天了,他竟然还跟没事人一样。那个娇滴滴
的小美人儿,在他身边不知受了多少荼毒……

  刘骜哼了一声,扫了蔡敬仲一眼。这个姓蔡的太监虽然是太后的人,倒是很
会察颜观色,巴巴地翻出这么个把柄,跑来献殷勤。谄媚是谄媚了些,但比起那
帮眼里只有太后的阉奴总要强些。刘骜心里给他评了八个字:虽不可信,尚可用
之。

  天子迟迟没有开口,众人心里都不禁七上八下。徐璜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生怕天子真应允了姓蔡的,砍了小程的脑袋。自己拿了人家的钱,眼睁睁看着他
掉脑袋,这钱拿着也不踏实。唐衡是担心天子如此处置,恐被人腹诽。具瑗在操
心真要大辟,这诏书该怎么写?若按朝廷律令,程某人只买了块地,罪不至死,
少不得再编几条罪名出来。中行说这会儿倒是把罪名想好了,就说他干扰朝廷法
令,天子为之震怒,杀一儆百。至于蔡敬仲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静默中,殿后隐隐传来一阵儿啼。刘骜侧耳听了片刻,脸上的戾气倒是淡了
少许,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刘骜尚无子嗣,宫里突然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刘骜喜爱之余,也有
几分好奇。今日特意把定陶王召到玉堂前殿,准备议事之余逗逗小家伙,感受一
番天伦之乐。没想到蔡敬仲却不让人消停,抛出一堆黑材料,坏了自己的心情,
连留在殿后的定陶王也忘了。

  刘骜道:「欣儿怎么又哭了?」

  左悺小心道:「回圣上,殿下入宫未久,想来还有些怕生。」

  「欣儿的奶妈、侍女不都叫到宫里来了吗?怎么还怕生呢?」

  「今日恰好盛姬出宫了。」左悺道:「盛姬有个姊妹在定陶王邸,专门接盛
姬往王邸小住。娘娘也答应了,让她在王邸住一晚,明日回来。殿下找不到人就
会哭一会儿,不妨事的。」

  刘骜点了点头。盛姬去王邸探亲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皇后已经答应过的。倒
是这一打岔,刘骜想起定陶王入宫之事,姓程的也出了些力,处置太过,未免不
近人情,于是道:「暂且革职。明日发尚书台。」

  具瑗躬身道:「奴才遵旨。」

  小黄门已经捡好竹简,但已经乱了次序,只能胡乱包在袖中。刘骜在殿中踱
了几步,然后对蔡敬仲道:「奏书中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只要忠心办事,朕绝不
吝赏赐。你去吧。」

  蔡敬仲伏身叩拜,然后倒退着出了玉堂前殿。

  刘骜又看了几封奏疏,唐衡、徐璜等人各自奉诏离开,殿内只剩下中行说。

  「我觉得还是把他下狱好些。那家伙瞧着就不是什么老实人,关他几天,肯
定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中行说道:「最好连家眷一起关进北寺狱。」

  刘骜没有作声。

  中行说撺掇道:「人非圣贤,只要肯查,少不得有些把柄。要不我查查?」

  「刘建呢?」

  「刘建啊?回来了。说那边看得太紧,他连人都没见着,东西倒是送出一大
堆。不过听说姓程的家里有个母老虎,不大容人……」

  「欣儿呢?」

  中行说问了一声,然后道:「刚睡着。我把他抱来。」

  「算了,让他睡吧。」刘骜起身道:「去昭阳宫。」

  …………………………………………………………………………………

  程宗扬怎么也想不到,除了一门心思想弄死自己的蔡太监,宫里这会儿还有
闲人正挖空心思地在给自己找罪名,想把自己送到北寺狱里吃牢饭。

  此时他正待在文泽故宅中,为哈米蚩等人明日的出行作准备。说来自己早就
决定将剧孟等人送往舞都,但由于要借剧孟的名头推行纸钞,又耽搁了几天。眼
下大局已定,不能再拖了。

  鹏翼社那些从星月湖大营退役的老兵们扛着一只只份量极重的小木箱,从地
窖里鱼贯而出,运上马车。那些木箱大小只有一尺见方,高仅四寸,重量却超过
二百斤,也就是这些老兵才能扛着箱子健步如飞。

  车内底部设有暗格,边角都用铁条固定过,木箱纳入其中,盖上厢板,外面
看不出丝毫痕迹。

  程宗扬道:「这么大的车,能拉多少货?」

  蒋安世道:「这种四轮马车是从泰西传来的,最多能载三十石的货,要四匹
马才能拉动。」

  「四匹马能拉三十石,再加两匹呢?」程宗扬说着一拍额头,「天子驾六,
再多两匹就逾制了。」

  蒋安世道:「倒不是逾制,而是挽马并非越多越好。比方说吧,像这种四轮
大车,一匹马能拉十石的货,两匹马能拉十八石,三匹马能拉二十五石,四匹马
能拉三十石——这已经是车马行的极限了。再多的话,六匹马能拉三十七石,八
匹马只能拉三十八石。」

  程宗扬有点不理解,「六匹马能拉三十七石,八匹只能拉三十八石?」

  「没错。马匹体力不同,好马拉得更多些,但马匹数量有上限。多过八匹,
能拉的反而越少。所以对车马行来说,通常是用单马或者双马,超过四匹马就不
划算了。我们这回要赶路,用的双马,每车加上行李不超过十石,可以最大程度
的保证速度。」

  这么一说,程宗扬倒是理解为什么天子驾六了。不是用不起,而是从实用的
角度看,六匹就是载重量和效率最合适的数字了。

  程宗扬道:「速度能到多少?」

  「这要看路怎么样了。路好的话,半个时辰能跑四五十里,但跑完马匹就乏
了。按秦执事的意思,一来车上有伤号,不能跑得太快,二来要给马匹留一半的
力气,一旦出事也好应付。所以在途中设了六处换马的地点,光是备用的马匹就
有一百余匹。」

  六处换马点,等于不到六十里就换一次马,秦桧的安排的确是够小心的。程
宗扬道:「咱们鹏翼社竟然有这么多马?」

  程郑在旁道:「是老赵的马,我借来使使。」

  「赵墨轩?这哥儿们够意思。哎,五哥,赵墨轩说他以前给岳帅当过书僮,
你们认识吗?」

  卢景问了下时间,然后摇头道:「岳帅年轻时候的事,要问孟老大了,我知
道得不多。」

  孟非卿追随岳鹏举的时间最久,如果赵墨轩说的是真话,说不定还见过他。
不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真见过也未必还记得一个小小的书僮。

  半个时辰之后,三十箱金铢全部装完,其中六辆各装四箱,三辆载客的马车
分别装了两箱。这样安排效率虽然低了些,但把可能存在的危险性降到最低,即
使有个别车辆出事,也不至于损失太大。并且同时兼顾了速度和舒适性,算是目
前能拿出的最周到的安排了。

  装完金铢,众人接着装上各种箱笼之类的行李。车上四箱金铢就有七八石,
外面堆的行李看起来不少,其实没有多少份量,大都是些用来掩人耳目的寻常物
品。

  众人拿出的最后一件行李,是一块又黑又亮,光可鉴人的板子。

  高智商一脸稀奇地说道:「这是哪儿来的屏风?怎么才一扇?」

  程宗扬道:「什么屏风?这是案板,专门用来剁馅的。」

  高智商没话找话地说道:「这么大的案板,能剁好几百斤馅吧?」

  「哎?你在这儿混什么呢?你明天还得赶路呢,怎么还不去睡?」

  算缗令一出,高智商和义纵就一直在大司农府署泡着。两人臭味相投,混得
亲如兄弟。高智商在义纵面前把游冶台吹得天花乱坠,让义纵眼馋得要命。这回
义纵接到诏命,赴舞都上任,非要把高智商也拉上。

  程宗扬也挂记着自己与云如瑶的婚事,正想找人去看看七里坊的婚居修建得
怎么样了,两下一合计,索性打发高智商走一趟。

  高智商涎着脸道:「师傅,我想出去一趟……成不?」

  「去哪儿?」

  高智商嘴里打了个含糊,「我跟那谁……约好了。」

  程宗扬没听清楚,以为他约的不是义纵,就是冯子都那帮狐朋狗友,随口问
道:「谁?」

  「还能是谁?」高智商臊眉搭眼地说道:「不就是小云吗……」

  程宗扬奇道:「你早点干嘛呢?这都半夜了。」

  「小云她爹睡得晚……」

  这个理由很过硬,但程宗扬毫无同情心地一口回绝,「不行。这几天外面不
太平。」

  「就隔一个里坊,要不了多少时候。真不行,我带刘诏一起去。」

  程宗扬没答理他。

  高智商软磨硬泡,又扯上旁边的人帮他说话。这小兔崽子自打被哈大爷灌过
泻药,泻出半桶肥油,整个人突然开了窍,嘴巴特别会来事,最后不光程郑,连
卢景也开了金口,程宗扬只好让步。

  「要敢耽误正事,等哈大爷醒了,我就请他再配副狗皮膏药,把你前面招祸
的玩意儿贴上。」

  高智商举起手,发誓道:「师傅!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耽误事!刘诏!刘
诏!快跟少爷走一趟!」

  高智商叫上刘诏,兴冲冲地一溜烟出去了。

  卢景道:「你这徒儿,可不大像你。」

  「别说我了,连他爹都不怎么像。真不知道随着谁了……」程宗扬说着,心
里浮出个念头,顿时心下咯噔一声,赶紧把这个念头抛开。

  说话间,敖润匆匆进来。程宗扬讶道:「你不是在宫里吗?出了什么事?」

  「徐常侍让我传句话,」敖润压低声音道:「天子方才下诏——程头儿,你
被革职了。」

  程宗扬脑中一晕,天子是要对自己动手了吗?就因为赵合德?我还往宫里给
你送过一个呢!真是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卸磨杀驴啊这是!

  「说仔细些!」

  「徐常侍也没说太细,只说姓蔡的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揭出宁成和程头儿
你买地的事。」

  「买地?我还没买呢!哪个姓蔡的?」程宗扬说着心下一凉,不会是他吧?

  敖润道:「我琢磨着,可能是……」

  话音未落,韩玉飞身进来,「蔡常侍来了。」

  程宗扬一边往外走,一边满心纠结。自己忙得脚不沾地,蔡敬仲还要往自己
后院放火,实在太混帐了!问题是自己怎么见这个混帐呢?一见面就拍桌子,狠
狠臭骂他一顿?痛快是痛快了,要万一他来个破罐子破摔呢?后果不堪设想啊。

  要不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动之以情,求他放自己一马?他倒是痛快了,
自己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脸冷漠,见了面冷哼一声,表示自己对他那点小勾当不屑一顾,摆出一副
高深莫测的姿态,让他不敢小看自己?问题是自己心里没底啊。蔡爷一高兴,再
给自己捅个天大的篓子出来呢?

  心下计议未定,已经进了迎客的大厅。正看到蔡敬仲戴着一顶斗笠,一本正
经地跪坐在席前。

  这孙子还有脸来!程宗扬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蔡敬仲倒是泰然自若,他摘下斗笠,放在席侧,露出他那张没有表情的死人
脸,然后用他又尖又细,跟活鬼一样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大喜啊!」

  程宗扬顿时被噎住了,居然有脸来报喜,还有你那表情,到底是报喜还是报
丧呢?

  程宗扬噎了半晌才顺过气来,「喜从何来?」

  「主公诸事繁忙,蔡某设法为主公分忧,已然初见成效。」

  这话说得……要不是自己知道这货干了什么鸟事,还真被他蒙住了。

  「你说的替我分忧,就是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打我的小报告,捏造谣言,
好让天子革了我的职?」

  蔡敬仲谦逊地说道:「这都是蔡某应该做的,主公不必多礼。」

  「看清楚!我这是跪坐,不是跪谢!」

  程宗扬在蔡敬仲对面坐下,两人只隔着一张几案,要想抽他耳光,只是一伸
手的事。话说回来,他要想抽自己耳光,也是一伸手的事。

  程宗扬压抑下伸手的冲动,诚恳地说道:「大哥,我知道你着急,可你也不
能就这么坑我吧?」

  看着蔡敬仲眼中露出的诧异,程宗扬心下发狠:你再给我装?我看你还有什
么说的!

  「你不就是嫌我事多,怕我办大行令的差事,耽误你实验室的事吗?大哥,
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自私了!」

  蔡敬仲好整以暇地说道:「还有五日,便是仲冬。」

  「嗯?」程宗扬知道仲冬是指入冬的第二个月,也就是下个月,但这跟大家
要谈的有什么关系?

  「每逢仲冬,天子循例降旨,慰劳四方诸侯。」蔡敬仲道:「淮南王、赵王
事败,如今汉国共有十位诸侯,梁王、燕王、齐王、代王、江都王、广川王、清
河王、胶西王、河间王、定陶王。而大行令的差事,就是奉诏施谕四方。」

  蔡敬仲话说到这里,程宗扬就明白了。也就是说从下个月开始,自己这个大
行令可不能摸鱼了,要依次去各处诸侯的封地,降旨慰劳。十个诸侯国,自己要
跑下来,年都得在路上过了。

  「蔡某知晓主公不可轻离,便设法替主公辞了大行令的差事。」

  二话不说就把主公坑了,还臭不要脸地专门跑来表功,我偏不让你得意!

  程宗扬黑着脸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呢?告诉你,我正打算往胶西国去
一趟!你把我饭碗砸了,我还怎么去!」

  蔡敬仲略微皱了皱眉,「胶西国?胶西倒是不用去。」

  程宗扬奇道:「为何?」

  「胶西王刘端生平不近妇人,不修宫室,不蓄财物,不收租赋,不置卫士,
不居其国。每每丐服出游,居无定所。」

  程宗扬听得目瞪口呆,诸侯王里还有这种奇葩?这位胶西王不会是入了丐帮
吧?不近妇人还好说,也许他是同性恋呢?不修宫室,不蓄财物也可以理解,也
许是品行高雅,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呢?不收租赋?这个就太神了,已经超越了
圣贤的境界,完全可以封神了。

  蔡敬仲谆谆劝导道:「主公若是要去胶西,最好是布衣微行,以大行令的身
份大张旗鼓前往,反而见不到人。」

  程宗扬点头称是。自己不过是借题发挥,可怎么也想不到会遇上胶西王这么
个奇葩,只能认栽了。

  「大行令虽然没有了,但关内侯的爵位,大夫的官衔,常侍郎的加官尚在,
无非是不用办那些无关紧要的公差而已。」

  程宗扬继续点头称是。蔡爷都做得这么周全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程宗扬兴师问罪而来,偃旗息鼓而罢。接下来,两人进行了一番亲切而深入
的交谈,程宗扬诚恳地表达了谢意,蔡敬仲友好地表示自己只是履行职责,对主
公的谢意是万万不敢当的,然后顺便又对实验室的设计和进度,提供了一些中恳
而详实的意见。双方在会晤中总结了以往,展望了未来,在诸多方面达成共识,
为下一步合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最后程宗扬亲自把蔡敬仲送出门,一直目送他
远去,才悻悻然回到宅中。

  …………………………………………………………………………………

  天色未亮,车马已经准备停当,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早已休养多时,
此时刷洗得油光水滑,套上马具,一匹匹精神十足立在车前。车上安排了两名驭
手,途中可以轮换。载客的一共三辆车,剧孟不由分说占了最前面一辆,车上除
了他,还有奴婢淖氏。哈米蚩单独乘一车,青面兽留在洛都,无法随行,这会儿
正扒在车边,把两只洗剥干净的肥羊往车里塞。

  随行众人以吴三桂为首,蒋安世作为副手协助。队伍里除了鹏翼社和星月湖
大营的老兵,还有三名面生的汉子。这三人是剧孟的铁杆亲信,剧孟被刘丹骗走
囚禁,不久前才与他们联系上,此时三人守着剧孟的大车寸步不离。由于郭解仅
存的幼子也在车上,王孟也约好带人护送,但眼下风头刚过,缉拿的文书还未撤
下,不好直接露面,因此在城外守着,约好出城之后再汇合。

  哈大爷还在棺材里封着,送行就免了。延香为了照料郭解的幼子,也同车而
行,敖润这会儿正攀在车边,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酸话。程宗扬想嘱咐几句都
挤不过去,只好走到剧孟车边,说了几句送行的话。

  剧孟为人豁达畅快,若是换成别的「大侠」,这会儿多半要硬撑着大侠的体
面,死活留在洛都,好表现一下大侠的风范。剧孟压根儿没什么废话,卢景过来
一商量,就答应去舞都。此时离别,他倚在榻上笑道:「哥哥留在这边也帮不了
你什么,先去舞都玩两天,等你忙完,过来找哥哥喝酒。」

  「行啊。」程宗扬一口答应,然后把那只锦缎包裹的玉匣放到他榻侧,叮嘱
道:「若是身体不适,就把这个吃了——千万别丢了。」

  剧孟抽了抽鼻子,神情猛然一震,「好东西啊。不过哥哥可用不上,还是留
在你手边好些。」

  卢景道:「甭废话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也不是光给你吃的,后边的哈大
爷要是不好,就给他用。」

  「成啊。反正用不了还是你们的。」剧孟也不矫情,随手收起玉匣。

  程宗扬俯过身,在他耳边道:「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眭弘你认识吧?」

  「我的兄弟。」剧孟微微摆头示意,「跟他们一样,过命的。不过我听说他
说了不该说的话,如今生死不明。」

  「他如今也在舞都。」

  剧孟神情微震,他知道其中有些犯忌讳的事,只点了点头,然后笑道:「老
四!你居然也来了!太给哥哥面子了啊!」

  斯明信冷着脸将一柄带鞘的长刀丢在他车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迈出一步,消
失在檐下的阴影中。

  剧孟抽刀出鞘,眼中不由流露出些许温情。这是他用了多年的佩刀,当日被
刘丹拿走就不知下落。赵王事败,更不知流落何方。没想到斯明信竟然能把它找
回来,这里面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程宗扬道:「剧大侠,保重。」

  剧孟抬起头,笑道:「放心吧,我还等你们来喝酒呢。」

                第二章

  高智商说到作到,天不亮就回来了,这会儿也在出发的队伍里,他拍着胸口
对青面兽道:「兽哥你尽管放心!哈大叔交给我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没人
能动哈大叔一根汗毛!富安!富安!趁这会儿还没走,赶紧给我弄点漆!」

  「要漆干嘛啊?」

  「哈大叔这棺材不好看,我给他画个漂亮的……」

  刘诏赶紧拉住他,「素点好!素点好!」

  话还没说完,敖润就挤过来,拉住刘诏的手嘱托道:「你嫂子那边,你可得
多看着点啊。」

  「没过门呢,可就嫂子了?」

  「甭管过没过门,你都得替我看着点。」

  高智商道:「敖哥你尽管放心!嫂子交给我了!」

  「一边去!盯的就是你!」

  「哎哟敖哥,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三十以下的,我连看都不
带看的!本衙内好的就不是那一口!小云除外啊。」

  正闹腾间,车边多了一个人。郭解不知何时进来,正低头看着自己尚在襁褓
中的幼子。

  延香把孩子递了过来。郭解微微一怔,想要让开,最后还是迟疑着伸出手,
接过自己的骨血。

  郭大侠显然也没怎么抱过孩子,动作比王孟还要僵硬几分。那孩子已经睡着
了,在襁褓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就像托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丝毫不敢使
力。

  延香道:「郭大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起大名。」

  「起一个吧。」

  郭解沉默片刻,「多年前,武穆王曾玩笑说,我会有一个儿子,叫郭靖。就
给他起一个单名:靖。」

  郭解把儿子抱在手中,轻轻搂了一下,然后交还给延香,转身走到剧孟的马
车旁,两位生死之交伸手相握,久久没有松开。

  晨钟响起,紧闭的宅门缓缓打开,吴三桂当先驰出,接着后面的车马络绎起
步,踏上行程。

  程宗扬一直送出津门,看过车马驰过洛水的浮桥,才驱车返回。

  革职的诏书尚未颁下,程宗扬乘的仍是青盖官车,守门的士卒略无阻挡,便
即放行。

  敖润道:「要不要顺路去见云三爷?」

  程宗扬叹了口气,「今天哪儿都不去,回去等诏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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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就像一千只蚊子一样,没完没了地在耳边回荡,具体
说了些什么,坦白地说,自己也没听大明白,主要是因为文辞太古奥了,也不知
道是哪位刚通过诏举,新进的侍诏当值,拿出写大赋的功夫,从头到尾都不说人
话。不过最后一句自己倒是听懂了。

  「……着即革职!钦此。」

  中行说放下诏书,阴声怪气地说道:「程大夫,还不谢恩?」

  「臣,谢主隆恩。」程宗扬敷衍地说了一句,伸手去接诏书。

  中行说却没放手,「呦,你这表情……不服气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不服——该接诏了吧?」

  「别啊。你这么跪着说话,我瞧着挺好,多说几句啊。」

  程宗扬气定神闲地说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你怎么得罪姓蔡的了?」

  「我哪儿知道?」

  「还嘴硬呢。姓蔡的那人,啧啧啧……得罪了他,你就等死吧。」

  中行说奚落了几句,见程宗扬一脸无所谓,也觉得没趣,拉长声音道:「你
的家眷呢?怎么不出来接旨?」

  「臣尚未婚配,并无家眷。」

  「没有家眷,难道还没有姬妾吗?」

  「小妾也能接旨?朝廷给诰命吗?」

  「咦?你说什么?」突然间,中行说像被人踩了一脚的小公鸡一样,浑身的
毛都炸了起来。

  程宗扬不由纳闷,这是又捅到他哪根肺管子了?一边道:「我说——妾侍只
算奴婢,让她接旨,可没这种规矩。要不朝廷诰封她当夫人?」

  「说得好!」中行说猛地一合掌,「太好了!」

  程宗扬一头雾水,这死太监什么毛病?自己拿他开涮寻开心呢,他这么手舞
足蹈的,莫非是失心疯了?

  中行说乐了一会儿,终于安定下来,用手指点着他说道:「你提醒了我!提
醒得非常好!好主意啊好主意——你就等着接诏吧。」

  程宗扬心里发虚,「接什么诏?」

  「当然是你要的诰封啊。」

  「别开玩笑,我都被革职了,还给她诰封?」

  「怎么不行?」中行说阴声笑道:「封了诰命——可是要入宫谢恩的。」

  程宗扬立刻道:「那我不要了。」

  说什么呢?让赵合德入宫?那是拿小肥羊往火锅里丢啊。

  「真是吃了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中行说冷笑道:「天子恩典,是你想不
要就不要的吗?别说活人,死人也得要!」

  中行说兴冲冲地扬长而去,留下程宗扬当场就傻眼了。给小妾加封诰命,简
直闻所未闻,可这死太监真要干出来了呢?到时候自己不接诏就是抗旨,接诏赵
合德就要入宫去谢恩,赵合德一入宫……

  自己跟这死太监臭屁什么呢?

  程宗扬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毛延寿!毛延寿!——毛延寿呢?叫他赶紧收
拾画具,马上去昭阳宫!」

  要紧关头,程宗扬也顾不了许多,立即打发毛延寿往宫里传话,无论如何也
要阻止天子的诰封。

  …………………………………………………………………………………

  昭阳宫内,友通期仔细听着毛延寿带来的消息。

  友通期入宫还不到两个月,但居移气,养移体,比起入宫之初那个栖惶无依
的孤女,如今的友通期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颜色更加娇艳。再加上江女傅的
悉心指点,举手投足贵气十足,早已看不出她的市井出身。

  等毛延寿说完,她低声问了江映秋几句,然后笑道:「你回去告诉程大行,
中行说只是嘴快而已。至于天子,断不会那么做的。若是臣下的姬妾倒也罢了,
封了诰命,就好比男子有了官身,为了朝廷体面,天子也不会乱来。」

  毛延寿唯唯诺诺地应下,然后也没敢走,一边耐着性子给昭仪画像,一边等
着另一边的消息。

  长秋宫内,赵飞燕正在给定陶王喂水,听了鹦奴的传述,她手指微微一颤,
羹匙中的水洒到了定陶王的衣襟上。

  事关自家亲妹,赵飞燕可没有友通期那么镇定。她拿出帕子,抹去定陶王衣
上的水迹,柔声道:「欣儿还记得孟舍人吗?就是那个长了胡子,可个子跟你差
不多高的优伶——他这会儿在外面,你去找他玩好吗?」

  定陶王笑逐颜开,拿起小弓跑了出去。

  赵飞燕在后面道:「慢着些!」

  等定陶王身影消失,赵飞燕收起笑容,纤柔的眉头微微蹙起。

  「昭仪不知道圣上的性子。他要做的事,从不理会旁人。若是他更在意朝廷
的体面,就不会下诏诰封。若是他听了中行说的挑动,下诏的话……」

  赵飞燕没有再说下去。

  罂粟女等了一会儿,然后道:「若是下诏了呢?」

  赵飞燕良久才道:「让她赶紧走吧——离开汉国。」

  罂粟女禁不住道:「为何?」

  赵飞燕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莫忘了,我也是歌伎出身。」

  …………………………………………………………………………………

  两人的意见都被带了回来,一个认为不足为虑,一个认为迫在眉睫。程宗扬
头痛地揉着太阳穴,「会之,这事你看呢?」

  秦桧道:「长秋宫已然说得明白,以她的出身,尚且封为皇后,何况区区一
个诰命?天子不下诏便罢,若是下诏,便不会顾忌什么体面。」

  这和自己所担心的一模一样。程宗扬叹道:「早知如此,就让她跟车队一起
走了。」

  秦桧道:「长伯刚走,最快也要五日后才能回来。只要能拖过这五天,长伯
一回来,便送她离开。」

  「五天……天子那急脾气,恐怕明天就见分晓了。若是真下了诏书,我们就
得立刻跑路。干!中行说那个死太监!」

  这个挨千刀的死太监真是坏了自己大事!这边车队刚走,就出了这么个幺蛾
子。现在要是收摊子走人,地下那上百万金铢,可就全打水漂了。这笔钱要是赔
出去,自己的程氏商会立马就得完蛋。

  秦桧道:「要拖过五天,也不是不可以。」

  程宗扬眼睛一亮,「你有主意?赶紧说!别藏着掖着了!」

  「属下记得,皇后的父亲还未曾封侯。」秦桧道:「不如让昭仪进言,为其
父讨封。」

  程宗扬略一思忖,不禁拍案,「好主意!奸臣兄,人才啊!」

  秦桧笑道:「主公谬赞了。」

  汉国制度,皇后的父亲按惯例都要封侯,但到了赵飞燕这里,由于她出身寒
微,父亲又是养父,半点势力也无,至今没有任何封赏。赵飞燕自惭出身,对此
不好张口,朝中官员也乐得装聋作哑。

  现在掀出此事,可谓一步好棋,给一个与皇后没有血缘关系的市井子封侯,
从封号到封地,再到礼仪,朝中起码得吵上俩月。皇后之父封侯之事尚未议定,
诰封臣下姬妾这种事怎么拿得出手?有两个月时间,自己用轿子抬,也把赵合德
抬到临安了。

  「两个女儿一个皇后,一个昭仪,凭什么不给封侯?简直是欺负人嘛!」程
宗扬义愤填膺地说道:「也就是这会儿我不是大行令了,不然我就亲自上书,必
须给人家封侯!」

  秦桧肃然道:「主公仁义之心,天地可鉴!」

  程宗扬掰着指头道:「让我算算啊,诏举还没完,一共七科,几百名官员,
等着抢太后的权柄。然后是算缗令,在汉国经营的商贾都圈进去了,一边是权一
边是钱,再加上岳父的封赏,国事家事天下事全凑一块儿了。很好!光让你折腾
我?我也不让你消停!」

  程宗扬大力一挥手,「让昭仪找天子闹去!闹得越大越好!」

  当晚,天子入宿昭阳宫,春风刚度了一半,昭仪在他身下就哭了。哭诉自己
姊妹不孝,姊妹俩在宫里享尽荣华,父亲一把年纪,却流连市井,整日为糊口奔
波。自己此时侍奉天子,本该尽心尽力,可一想到父亲的辛苦,就满心愧疚,羞
惭得无地自容……总之就是你别光只顾着埋头瞎干了,先把我爹封侯的事搞定再
说。

  天子啥心情,不得而知。据说中行说在旁边多了几句嘴,被昭仪当即吩咐手
下,狠狠抽了他一顿嘴巴,还被天子踢了一脚。

  「打得好!」程宗扬抚掌道:「人家女儿尽孝心,这孙子还敢多嘴?罂奴怎
么办的事?怎么就没把他抽死呢?」

  主公又越说越不着四六了,秦桧赶紧道:「兰台有什么消息吗?」

  班超道:「国丈封侯之事,已交付尚书台。台中回奏,皇后与昭仪并非国丈
亲生,应当先找到皇后的生父,在世则封侯,已殁则追封。」

  程宗扬道:「真能扯啊。这要能找到就出鬼了。」

  秦桧喟然叹道:「昭仪整日以泪洗面,听说皇后也为此事开始斋戒。」

  斋戒最要紧的不是吃素,而是禁绝房事。好不容易凑了对姊妹花,天子一个
都捞不着,能不着急吗?

  「重点是拖,可千万别玩过了。」程宗扬道:「万一昭仪来个绝食,逼着天
子明天就下诏封侯,那就玩脱了。」

  秦桧佩服地说道:「还是主公思虑周全。」

  程宗扬指着他道:「看到了吗?这就是奸臣的嘴脸啊,老班,你可千万不能
学他!」

  秦桧大笑道:「班先生耿介之士,想学也学不来。」

  班超笑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

  「你被革职了?」

  「上午的事,你可就知道了?这回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难道我不该知道吗?」

  「应该!」程宗扬果断道:「谁敢说不应该,我第一个抽他!云大小姐,这
时候咱们就别提这些煞风景的事了吧?」

  「哎哟,一提革职你就软了?好可怜哦……」

  程宗扬赤条条躺在榻上,云丹琉伏在他肚子上,一手把玩着他的小弟弟,嘲
笑着弹了弹他的龟头。

  「我是分心了好不好?再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软了?我这硬得都能鞭上碎大
石了……住手!」程宗扬大叫一声,「你以为这是黄瓜啊!还带掐的?」

  云丹琉吃吃笑道:「还硬得碎大石呢……你怎么不说你练过童子功,刀枪不
入呢?」

  「练没练过,你试试就知道。」程宗扬冷笑道:「某人哪次不被我弄得哭爹
喊娘的?这会儿给我装淡定……」

  云丹琉气恼地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我哪次被你弄得哭爹喊娘了!」

  「就这次!我先让你三招!你不是想女上位吗?」程宗扬一拍肚子,「坐上
来,自己动!」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想得美!」

  程宗扬翻身把她压到身下,笑道:「那你躺好,我来动。」

  「不要……」

  「开什么玩笑?我家兄弟让你玩了半天,那都白玩了?」

  云丹琉撑开他,「今天不是安全期。」

  安全期的概念还是程宗扬给云丹琉灌输的,结果云大小姐对此十分上心,只
要有怀孕的风险,就绝对不允许他沾身。即便程宗扬不惜自毁形象,拿出自己当
实例,表示自己开过这么多枪,一次都没有命中过靶心——当然不能说自己枪法
有问题,更不能说子弹有问题,只能说运气——云大小姐也不肯冒险。

  说实话,程宗扬也能理解她的心情,毕竟云丹琉跟那些侍奴不一样,未婚先
孕的风险她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问题是云丹琉明明知道自己在危险期,还来
挑逗他,让他怎么能忍得住?

  「你可以找蛇奴啊。」云丹琉给他出主意。

  「用嘴巴。」程宗扬讨价还价。

  「不行。」云丹琉拒绝,「你每次都那么久,我舌头都酸了,你还不射。」

  「还每次?你就口了半次好不好?」

  「我舌头就是酸了!下巴也酸了!一喝粥就恶心。」

  「恶心?我又没射你嘴里,你恶心什么?」

  「想想就恶心。」

  「好了好了,反正是你把它弄硬的,你说怎么办吧?」

  云丹琉十分硬气,「是它自己要硬的,我才不管。」

  云丫头软硬不吃,程宗扬只好转变方式,诱惑道:「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云丹琉果然上钩了。

  「我只用五虎断门刀,就能破掉你的刀法。」

  云丹琉嗤笑一声。五虎断门刀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刀法,白武一族的五虎断门
刀无非是把流行的单刀改成双刀,又增添了一些变化,但真正精妙之处,在于白
武一族的特殊血脉。程宗扬的五虎断门刀自己又不是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精妙之
处只是虚有其表,想破掉自己的刀法,只是痴人说梦。

  「你要输了呢?」

  「躺平任你调戏!」

  云丹琉啐了一口,「来吧!」有架打她可不想错过,尤其是能揍他一顿,也
好挽回自己在床上屡战屡败的颜面。

  「别急啊,要是你输了呢?」

  云大小姐是个痛快人,「我要输了,就给你口。」

  「不行。」程宗扬笑眯眯道:「你要输了,要用你后面,让我爽一下。」

  云丹琉顿时玉颊飞红,「做梦!」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敢打自己后面的主
意——把自己当成那些侍奴了吗?真是色胆包天!

  程宗扬哂道:「我就说嘛,还没开始比,你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听到赌注
就下得不敢赌了。」

  「谁说我不敢!」云丹琉抽刀在手,然后挑起唇角,「我要是赢了,从现在
到你和姑姑成亲,都不许你碰别的女人!」

  程宗扬眼都不眨,「一言为定!」

  云丹琉将她的青龙偃月横在胸前,还没有出手,就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显然这些天与卓云君的切磋,使她在刀法上大有进境。

  程宗扬拿出双刀,左手一柄是普通的钢刀,右手一柄则像生锈了一样,从刀
尖开始,直到刀锋中间的部位都黑乎乎的,凸凹不平。他双刀一前一后,使了一
个惯用的起手式。

  云丹琉踏前一步,刀尖微微一挑,气势斗然拔升。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天
与卓云君的交手,自己进境最大的并非刀法本身,而是相应的身法和步法。以往
她专注于刀法的犀利,刀光纵横,快意非常。可虽然气势如虹,却往往把气势放
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直到与卓云君交手,一开始卓云君仅凭借身法,就将她的攻势尽数化解,云
丹琉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在身法和步法上下了苦功。这方面,云丹琉有得天独
厚的优势——她那双让程宗扬爱不释手的美腿,最大的特点就是够长。别人要两
步的,她一步就能到位,寻常女子就是施展与她同样的刀法,也很难有她那样凌
厉逼人的攻势。

  龙刀微微挑起寸许,然后青光一闪,直劈下来。云丹琉进境的第二方面,在
于凝练,她摒弃了那些看起来声势惊人,然而并非必要的动作,刀法更加洗练,
也更加简洁。比如这一记直劈,她将暗藏的变化统统抛弃,刀锋以最短的距离准
确地直劈而下,攻击迅捷和高效。

  程宗扬不慌不忙,一招饿虎吞羊,左刀抬起,挡住云丹琉劈来的龙刀,右刀
犹如蛰伏的饿虎猛然跃出,重重斩上龙刀的刀尖。

  程宗扬这一招出手的时机把握极好,攻击的又是刀法最前端的侧面,有四两
拨千斤的效果,但云丹琉早已非吴下阿蒙,整柄龙刀浑然一体,丝毫没有使力不
均而被他趁虚而入。

  「叮」的一声,云丹琉的青龙偃月长刀寸许长一截刀尖被齐齐斩下,断口几
乎贴到青龙飞扬的龙须上。

  云丹琉难以置信地瞪大美目。以云家的财力,她的随身武器自然不是凡品。
这柄青龙偃月随她对敌无数,从来没有半点损伤,怎么会被那柄锈刀斩断刀尖?

  一时间,云丹琉忘了出招,惊疑不定地望着那柄毫不起眼的锈刀。

  一招就把云大妞镇住了,程宗扬心下得意非常,面上却装得一脸淡定,他挽
了个刀花,用感慨万千的口气叹道:「运气真不错,让我买到一段珊瑚铁。」

  云丹琉追问道:「买来的?」

  「孔家急于用钱,找到郭解,要变卖这柄镶嵌了珊瑚铁的单刀,开价两千金
铢,被我买了下来。」

  孔氏是汉国大贾,以冶铁而知名,手中珍藏有珊瑚铁也不足为奇,但云丹琉
也是懂行的,皱眉道:「两千金铢?太贵了吧!」

  「是不便宜,但难得的是这段珊瑚铁正好是弧形,能镶嵌在刀上。」

  珊瑚铁用来打制成兵器,锋锐无比,但由于珊瑚铁本身坚固异常,极难像铁
料一样熔炼,大多是在原有形状上略作加工。比如程宗扬的珊瑚匕首,本身份量
是这段珊瑚铁的好几倍,但要想改造,顶多绑在矛上,当个枪尖。大部分被熔炼
的珊瑚铁,往往出自机缘巧合,难以重复。也正是因此,珊瑚铁才被武二那种江
湖人视为骗人的假货。

  而这段珊瑚铁虽然外观难看了些,表面凸凹不平,像是锈迹斑斑的模样,但
形状正好是从刀尖延伸到刀身中段,锋刃外露,极为难得。也正是因此,程宗扬
才不惜千金,把这柄「锈刀」买了下来。

  「最难得的是这个弧度,」程宗扬指着刀身道:「你发现了吗?这段珊瑚铁
形状跟你的刀形一模一样。」

  云丹琉又惊又喜,「是给我的吗?」

  「那当然!我当时一见,心里就想,正好能给我的小丹丹用啊,这还说什么
呢?买啊!别说两千金铢了,就是两万金铢,二十万金铢!我也得给你买!」

  云丹琉眉开眼笑,「谁是你的小丹丹?肉麻死了!哼,算你还有点良心。」

  她接过那柄锈刀,爱不释手地来回翻看。果然和程宗扬说得一样,这段珊瑚
铁是镶嵌在刀身上的,取下来移到自己刀上,正好合适。自己的青龙偃月刀多了
这段珊瑚铁,必定如虎添翼。

  「红粉赠佳人,宝刀也赠佳人,够有诚意吧?别光顾着看刀了。」程宗扬提
醒道:「我们可是打过赌的——一招你就输了啊。」

  「不行。」云丹琉抚摸着刀上的纹路,头也不抬地说道:「你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我用的是不是五虎断门刀?是不是破了你的刀法?愿赌服
输啊,云大小姐,你可不能拿了刀就耍赖啊。」

  「不行就是不行。」

  「那你把刀还给我。」

  「那也不行。」

  「不带你这样的啊!」

  云丹琉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就不行!」

  「要不我就去找云三哥,说你骗了我的刀。」

  「你敢!」

  「我怎么不敢?谁让你输了不认账,骗了我的刀就要走?」

  「你把我的刀弄坏了,我还没让你赔呢。」

  「你手里的是什么?」

  「这是你送给我的。」

  「蛇奴!蛇奴!去把云老哥请来!」

  云丹琉冷笑道:「我三叔去偃师盘账了,要后天才能回来,你就是叫破喉咙
也没用!」

  「那就去请云六爷!他可是刚回来。」程宗扬叫道:「蛇奴!你去告诉云六
爷,让他评评理,云家大小姐就这么骗人的?他们还管不管了!」

  「别叫!」云丹琉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说道:「就
一次啊。」

  程宗扬笑得跟大灰狼似的,「好啊。」说着就要凑上来。

  云丹琉一手把他推开,「但不是今天。」

  「那是什么时候?」

  「那你就不用管了。」云丹琉抬起下巴,笑吟吟道:「反正我答应过你了。
至于什么时候,看本姑娘的心情吧。」

  程宗扬怔怔看着她,「云大妞,你学坏了啊……」

  云丹琉笑道:「都是跟你学的啊,程头儿。好了,我要去炼刀了,这三天不
准打扰我,要不然……你想要人家后面,就等明年吧。」

  程宗扬还没来得及生气,云丹琉就笑靥如花地贴过来,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柔声道:「你最棒了,老公。」

  云丹琉翩然而去,程宗扬还在回味着唇上的香气,良久才失笑道:「这丫头
真是……」

  他转眼一看,蛇夫人刚才闻声进来,这会儿还在房内,不由板起脸,「愣着
干什么?没看到主子还硬着呢吗?过来!」

  「是,主子。」蛇夫人笑着伏下身子,一边柔媚地扬起面孔,用红唇含住主
人的阳具。

                第三章

  程宗扬为了自保,被迫往汉国朝堂的天平上丢了一只砝码,这事说来也不算
什么大事,汉国列侯数百,多一个少一个算不了什么。可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
的意料。

  尚书台一口咬定只能加封生父,养父什么的,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虽然
大贤董仲舒曾经说过无养则无恩,养父恩情要大于生父。但封侯是世代相传,血
缘关系才是最主要的。就好比天子无后,继嗣也只能在近支宗室中挑选,不可能
抱个路人家的孩子当养子。如果那样,吕家早就往宫里塞好几十个娃了。

  所以按道理说,尚书台也不是无理取闹,但落到皇后和昭仪身上,就等若断
了她们族人晋身外戚的可能。没有外戚撑腰,两姊妹即便贵为皇后、昭仪,也如
同无根之萍。

  僵持两天之后,大司马吕冀亲赴昭阳宫,拜见天子与昭仪——听说皇后由于
挂念父亲,以至抱恙,不见外臣。这倒正遂了吕冀的心意,可以籍着拜见天子的
机会,光明正大地去见昭仪。

  吕冀拿出的方案是双方各退一步,尚书台不再咬定只加封生父,昭仪也退让
一步,不再要求封侯。

  「封君?」程宗扬奇道:「还有这一说?汉国又不是昭南,不是只有女的才
封君吗?」

  秦桧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缓缓道:「此事倒是有先例的。」

  「谁?」

  「阳武侯当年入继大宝,岳丈便拟为封君。」

  「老头竟然答应了?」程宗扬听着就稀奇,这对老头来说,算是打脸吧。

  「侯爷的岳丈,以前受过宫刑。」

  程宗扬听老头说过,他岳丈受过罪刑,但没想到是宫刑。问题是赵飞燕的养
父可好端端的,下边没有挨一刀,怎么就封君了呢?

  这是欺负人啊!

  程宗扬拍案道:「让昭仪接着哭!」

  转眼便是仲冬,天气愈发寒冷,朝中关于封侯之事却争论得热火朝天。支持
封侯与只能封君两派泾渭分明,以少府五鹿充宗为首的一派支持按惯例封赵氏为
侯,以尚书台为主力的一派坚持并非亲父,只能封君。

  汉国列侯以百计,皇后之父封侯又是惯例,因此对群臣来说,封不封侯根本
就没多大关系。然而对吕家来说,封侯的意味则完全不同。赵氏如果封侯,就相
当于多了一家外戚——吕家的权势来自于太后,自然不能容忍出现一个直接的竞
争对手,何况赵飞燕如今是皇后,时间站在她一边。因此吕家不遗余力也要阻止
赵氏封侯。

  这本来应该是两家外戚,吕氏与赵氏的斗争,但赵氏的势力几近于无,结果
封侯之事成了外戚与天子暗中角力的局面。

  两者数量众寡悬殊。站在天子一边的不及一成,能称得上有份量的,只有名
列九卿的大司农宁成、少府五鹿充宗,以及御史王温舒三人而已。而反对封侯的
则超过五成,最具份量的大司马吕冀虽然没有表态,可一直首鼠两端的丞相韦玄
成这回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

  天子不待见丞相几乎是众所周知,但丞相毕竟是丞相,名义上群僚之首,他
站出来反对,反对封侯的一派声势大振。

  至于其余四成则始终保持沉默,这其中就包括大将军霍子孟、车骑将军金蜜
镝以及御史大夫张汤,这一派基本都是掌握实权的实力派,不愿蹚这漟混水的心
思昭然若揭,但随着天子与外戚争夺话语权的斗争愈发激烈,想置身事外,只能
是一厢情愿。

  真正的闲人也有,比如被蔡敬仲「陷害」的程宗扬,就顺利地避开了这个是
非窝,这些天过得是轻松惬意。

  剧孟远赴舞都,程氏钱庄的金字招牌只剩下一位郭解,但郭大侠的名头效果
依然拔群,三百余万的纸钞如今已经兑付出去超过半数,不过地窖里的金铢并没
有增加多少,而是另有收获。

  就在昨日,程宗扬与刚刚返回洛都的云秀峰联手,由郭解作为中人,以每亩
四枚金铢的价格,从洛都商贾手中买下一千五百顷土地。其中一千顷由云氏出资
收购,五百顷归程氏商会所有。双方一共支付了六十万金铢的纸钞。由于云氏商
会手中还握有相当数量的纸钞,双方商定,所需资金由程氏钱庄先行垫付,云氏
的出资直接在临安交割给程氏钱庄总号。

  这批田地全部是洛都商贾隐匿的田地,王蕙此前私下查访,估计他们隐匿的
田地在两千五百顷以上,此时才知道远超此数——仅他们拿出来与程氏钱庄私下
交易的就有三千顷。除了出售的一千五百顷以外,另外一千五百顷,他们只肯抵
押,抵押金额是象征性的一枚金铢。

  程宗扬也不得不佩服这些商贾,遭遇灭顶之灾也没有慌了手脚,或者坐以待
毙,而是想尽办法地保全财产。他们拿出一半田地让利给程氏和云氏,换来的是
将另外一半田地隐匿在程氏名下,并保留实际处置权。这样他们回旋的余地就多
了许多,无论将余下的田地以正常价格出售,减小损失,还是继续隐匿,等算缗
令风头过去,再从程宗扬手中赎回,都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损失。

  三千顷土地涉及到三十户商贾,名义上由程氏商会全部接手。这三十户也是
程宗扬与剧孟、郭解一同挑选出来,可以合作的对象,起码能信得过。否则里面
有一个如吉氏一样,暗中作为洛都权贵的爪牙为虎作伥,下一个被告缗的,很可
能就是程氏商会了。

  「洛都这帮商贾着实精明。」程宗扬赞叹道:「以这三千顷田地来说,若是
被豪强强行吞并,每亩最多给他们两枚金铢,他们要是死顶着不卖,轻则被官府
没收,一文钱都拿不到,重则被人告缗,家产充公不说,还要被强令戍边。现在
他们这么一转手,一半中等以下的田地以四枚金铢作价,算是给足了我们人情,
另一半中等以上田地还留在手里,按正常价格估算,每亩不会低于十枚金铢。」

  程郑道:「上等田地要十五枚金铢一亩。」

  「是啊,均价只怕不低于十二枚金铢。算下来三千顷田地,相当于卖出每亩
八枚金铢的价钱。仅此一手,就少赔了一百八十万金铢。汉国一年的赋税,也就
五百万金铢上下。等于把汉国一年赋税的将近四成都揣到腰包里面。」

  程郑笑道:「左右我们也没吃亏。这三千顷田地,我们若是全吃下来,就把
人得罪死了。我们只拿一半,又比豪门给的价钱高出了一倍,他们给足了我们人
情,我们何尝不是也给足了他们人情?何况不说田地,单是一个纸钞,他们就该
感恩戴德了。」

  「说到纸钞了,我听说这些天有游侠儿拿着纸钞在九市兑换?」

  程郑笑道:「我这还不是跟你学的。那些游侠儿面子虽然比不上剧大侠和郭
大侠,但一百金铢,原本也用不着郭大侠那等人物出面。」

  程郑全权负责的小额纸钞推行,相对于程宗扬的谨慎,程郑的手法要奔放得
多。他通过剧孟和郭解,联络了一批游侠少年,把纸钞说得天花乱坠。按照他的
说法,他拿出这些纸钞,压根儿不是为了挣钱,完全是为了给洛都商贾们排忧解
难,送温暖来了。

  相比于金银细软,纸钞无论藏匿还是携带,都方便之极。而且程氏钱庄的纸
钞兑现不限时间,不限地域,不收取任何费用,更重要的是由宋国官府保证它的
信用,可以用来缴纳赋税,比起其他钱庄的飞钱,完全不是一种物品。

  洛都游侠儿一方面胆大妄为,另一方面又极端在乎名声,最喜欢的就是行侠
仗义,救人于水火。朝廷强硬推行算缗令,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他们此时拿着纸
钞出现,解决了商贾的燃眉之急,不仅符合他们扶危济困的侠义形象,而且也符
合他们对官府法令的一贯蔑视,这种成就感可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于是程郑一
文钱没花,那些游侠儿便踊跃地行动起来。他们带着纸钞,出没于洛都九市,俨
然以商贾的救星自居,丝毫不顾忌官府的存在。

  而汉国尚武任侠的风气,使那些商贾十分吃这一套,他们与游侠儿同属市井
之徒,彼此属性相近———尤其是面对官府的时候。洛都游侠儿虽然不及郭解的
信誉能价值百万,一百金铢还是足够的。结果程宗扬手里的大额纸钞刚兑付了一
半,程郑手里的纸钞已经全部出罄。

  「可惜才一千张,太少了些。」程郑意犹未尽地说道:「到后来,有些商贾
都着急了,一百金铢的纸钞,他们宁肯拿一百一十金铢来换。若是能再多些就好
了。」

  「饶了我吧。就这点纸钞,我手都快写断了。」程宗扬抱怨道。

  「动动笔就能换来一百金铢的真金白银,右手写断我用左手,左手写断我用
脚趾头,手脚写断我也心甘情愿啊!」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有些担心地说道:「会不会太过了?」

  「无妨。总共才一千张,而且面值也不高。那些游侠儿人多势众,官府也不
愿意轻易招惹他们。」

  程宗扬虽然有些担心,但程郑正做得兴起,也不好多说,转而言道:「今天
请大哥过来,是想问问跟陶五和赵兄合作的商号,这些天运行得怎么样?」

  程郑笑道:「我昨日刚做了笔生意,正要找你。走,我们到外面看看。」

  两辆马车停在阶下,旁边守着几名汉子。与星月湖大营的老兵相仿,这些人
都是左武军退下来,不过寥寥数人,虽然身上各有伤残,却是程郑最可信赖的心
腹。

  程郑打了个手势,一名大汉上前打开车厢。车内放着一堆白色的石头,被阳
光一照,石堆上方泛起一层彩虹的光晕。

  「这是……水晶?」

  那些水晶都是没有处理过的原石,大的犹如磨盘,小的也有脸盆大小。在六
朝,普通的白水晶价格并不高,但这批白水晶通透之极,质地极为纯净。六朝虽
然有玻璃,不过杂质较多,色彩偏绿,这些白水晶无论琢成器皿还是制成饰品,
都大有市场。

  程郑一笑,打开旁边的一个箱子。箱内同样是白水晶,但程宗扬拿起一块,
发现通透的晶体居然包裹着一些奇特的杂质,之所以奇特,是因为这些杂质在透
明的水晶中形成山、树、塔、甚至人物、鸟兽、水草……种种图案。与琥珀有些
类似,但色彩比琥珀更加丰富,也更加神秘。各种逼真的图案被透明的水晶包裹
着,就像一个缩小的世界一样,栩栩如生。

  另一辆车也被打开,里面是满满一车多彩水晶,包括紫水晶、黄水晶、灰色
的烟水晶,褐色的茶水晶、黑色的墨水晶,以及色如胭脂的红水晶,一簇一簇,
犹如盛开的鲜花一样,琳琅满目。

  程宗扬吃惊地说道:「这么多全是水晶?」

  程郑点了点头,「全是水晶。寻常的白水晶有两仓,彩水晶和杂质水晶少了
点,加起来差不多才一仓。」

  程宗扬觉得这两车水晶已经不少了,没想到程郑手笔更大,直接论仓算的。
由于在建康开过珠宝阁,水晶的价格程宗扬多少也了解一些,普通白水晶原石以
重量计算,大致是每斤一贯,像这种毫无杂质的上等白水晶,一斤起码要一枚金
铢。彩水晶价格直接翻十倍。像那种里面含有图案的白水晶,价格更是高昂。

  「两三仓的水晶?这得多少钱?」

  程郑道:「如今洛都的物价可是天壤之别。与民生相关的无不高企,斗米尺
布,价格都翻了一倍,珠玉之类的价格则是水深火热。尤其是城中几家珠宝商,
原本就树大招风,算缗额度定得极高,以往生意好时,每日贵客盈门,算缗令一
出,商贾之家自顾不暇,权贵之门更是绝足不来,如今门可罗雀,即使降价也找
不到买家。」

  「单是珠玉,还好说一些,水晶极费作工,那些珠宝商被迫遣散奴仆,空有
原石,根本无人问津,只能转手贱卖。说来也巧,这批水晶的原主之子,曾经跟
班先生读过几年书,算是有师生之谊,方才谈下来。这批白水晶共计四百石,彩
水晶一百二十石,杂水晶四十石,全部买下来,一共花了这个数。」程郑拉住他
的手,在袖内比了一个数字。

  九万金铢……程宗扬心下了然,这只有正常价格的四分之一。而且这批水晶
中不乏珍品,实际价格只会更高。

  程宗扬笑道:「有了这笔钱,班先生的学生倒是可以松口气了。」

  程郑摇了摇头,「单是这些水晶的算赋,就占了这笔钱的一半。其他珠宝算
赋更高,听说有几家经营多年的商贾,甚至准备把金市的店面盘出去。」

  「金市的店面?」程宗扬一下来了兴趣,但接着又犹豫了,这时候给商贾大
笔现金,等于是雪中送炭,不如天更冷些,自己获利更大。不过老头从来没张过
嘴,就对自己提过一次金市的店铺,显然是心里有点刺,这都一把年纪了还耿耿
于怀。金市的店铺可遇而不可求,错过这次,往后未必还有机会。

  「先跟他们谈谈,如果合适就买下来。」

  程郑道:「这批水晶运出去就是几倍利,金市的店铺可是运不走的。」

  他负责打理程宗扬与陶弘敏、赵墨轩合作的商号,宗旨是赚快钱,房产、田
地一概不沾,程宗扬突然改弦易张要买店铺,他不得不提醒一下。

  「不用商号的钱,是我们程氏商会自己买的。需要多少钱,你找老秦。」

  程郑明白过来,「那我去问问。」

  「五百多石的水晶,起码要二十车才能运完。」程宗扬想了想,「捡最贵的
准备两车,下一批运到舞都。其他走洛水,运到丹阳。」

  「走洛水的话,要找洛帮了。」程郑道:「这批货太贵重,要找个可靠的人
盯着。」

  程宗扬笑道:「人好说——差不多快到午时了,正好赶上吃饭。大哥一会儿
别走了,就在这儿吃吧,我给你介绍个人。」

  「洛帮的人?行啊!」程郑也不客气,笑道:「说来上回吃的醋鱼不错,那
厨子还在不在?我明天宴客,借来使使。」

  「大哥要想吃醋鱼,我这儿管够。借厨子……哈哈哈,那就不大方便了。」

  程宗扬笑着把程郑让到厅中,一面让人去通知何漪莲,一面叫阮香琳过来奉
茶。

  「伯伯,请用茶。」

  望着那个奉茶的美妇,程郑不禁苦笑。自己这位本家兄弟身边多有美色,自
己也见过几个,没想到几日不见又换了一个。而且这妇人虽然颇有容貌,但年纪
似乎比自家兄弟还大了些……

  「上次做的醋鱼不错,再做一道。」

  阮香琳应了一声,下厨烹调醋鱼。

  等她退下,程郑才委婉地说道:「贤弟年纪虽轻,可这内宠……实在是不宜
太多。」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也不太多……」

  「论起来,这话我原不该说。但你我兄弟,免不得要告诫几句。一来少年戒
之在色,二来内宠太多,未免室内不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程大哥说得是交心的话,不过你是不知道我屋里的实际情况,有紫丫头在,
就算妖精也翻不出花儿来。

  程宗扬笑嘻嘻道:「大哥教训的是。」

  阮香琳洗手下厨,室内又换了一个美妇。程郑有些奇怪,那妇人衣饰华丽,
容貌美艳,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论年纪也比自己那位贤弟大了不少,举止间
与刚才那个妇人一样,怎么看都是当过主母的。然而此时,却像侍婢一样铺摆匙
箸,传酒布菜。每看到自己那位贤弟,眼神中都有几分讨好,着实令人不解。

  「长伯他们一走,院里猛地空了一大半。」程宗扬道:「卢五哥一直在查军
报的事,一大早就跟郭大侠出门了。老秦和班先生去了兰台,云三爷先一步回了
舞者,云六爷倒是在,可他不喜饮酒,也不请他了,就咱们两个随便吃点吧。」

  「随便些好。」程郑叹道:「这些天天天应酬,我都快吃伤了。」

  程宗扬不由失笑,程郑说的天天应酬可不是假话,如今洛都城内的商贾,无
不把程郑视为救星,宴客的请柬跟雪片似的,不知堆了多少。今日两人小酌,也
算是忙里偷闲了。

  程宗扬回头道:「听说你唱的不错,唱一个吧。」

  尹馥兰应了一声,然后娇声唱道:「槛外桃花青叶嫩,墙头杏火绿烟新。风
光冉冉非前日,物色依依似故人……」

  尹馥兰唱得确实不错,以她的修为,气息绵长只是小事,难得是她的嗓音极
佳,唱起曲子来,娇柔婉约,虽然比不上六朝最顶尖的名家,但也不逊色多少。

  程宗扬与程郑共坐一席,酒止一樽,肴止三味,虽然只是些家常风味,但胜
在轻松。

  两人边吃边聊,吃到一半,何漪莲才匆匆赶来。

  程宗扬介绍道:「这位是洛帮的何大当家,上次议事时见过的。」

  程郑抱拳笑道:「程某以往行商,可没少劳烦贵帮。久闻洛帮的大当家是女
中豪杰,上次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程掌柜过奖了。」何漪莲矜持地施了一礼,「我们洛帮守着洛水,无非是
混口饭吃,怎么比得了程掌柜生意兴隆。」

  程宗扬道:「别客套了,这是我大哥,往后汉国这边的生意,都交给大哥来
打理。上次只是议事,这回认识一下。」

  何漪莲松了口气,然后嫣然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是外人了。」

  她脸上的矜持之色一扫而空,拿起酒樽,小心斟满,然后屈膝跪下,双手将
酒樽捧过头顶,「奴婢敬程爷一杯。」

  程郑大吃一惊,「何大当家快快请起!这如何使得?」

  「大哥,你就坐吧。」程宗扬道:「她敬你一杯,也是应该的。」

  程郑看了看自己的贤弟,又看了看洛帮那位大当家,迟疑道:「她是……」

  何漪莲含笑道:「幸得主子不弃,奴婢如今也在主子房里伺候。」

  程郑拍案道:「原来如此!」

  当初议事时,何漪莲只以合作伙伴的身份出席,并没有透露另一重身份。程
郑这时才知道,程宗扬为何能对洛帮如臂使指。

  何漪莲已经自承是主子的房里人,不用再隐瞒什么,于是放下架子,挨着程
宗扬坐下,一边商谈,一边为主人捧盏递巾,小心服侍。

  算缗令对洛帮的影响也不小,但有程宗扬罩着,主持算缗的宁成大笔一挥,
把洛帮的船只算在洛帮上下数千人头上,以操舟之民对待,只对五丈以上的船只
征收算赋,而且网开一面,对于船民的舟楫,不计大小,五丈以上再大的船也只
收一算,算到最后,只缴了几万钱,不过十几枚金铢的事。

  洛帮躲过一劫,上下都庆幸不已。谁知不久之后,有一大批熟练船工跑来投
奔。何漪莲一打听才知道,这些船工多是洛都几家船行的。与船民结成的帮会不
同,那几家船行都是传统模式,由家主驱使奴仆经商牟利,算缗令一下,船行被
迫遣散奴仆,那些船工无以谋生,只能前来投奔,结果使得洛帮反而借着算缗的
机会越发壮大。

  一边是结拜的大哥,一边是房中的侍婢,有这重关系在,双方在席间的商谈
没有半点争执,程宗扬提出要求,程郑说明货物的种类和数量,着手何漪莲安排
船只,拾遗补缺,一顿饭没有吃完,便敲定了船运的方案。

  程宗扬道:「我要提醒一点:商会名下的各家商号,生意往来各自结算,不
能因为同属一家商会,就只记账不结算。」

  何漪莲不解地问道:「左手倒右手的事,再要结算,不是多此一举么?」

  「不多此一举,以后怕会出现弊病。我们商会规模虽然有限,但涉及的行业
可不少。」程宗扬道:「单是汉国,如今已经有钱庄、绸缎铺、车马行、船行、
以及大哥操持的几处店铺,再加上首阳山的铜矿和舞都的七里坊,涉及的行当不
下十种,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扩大生意,而是立规矩,宁愿多花些心思,甚至因此
耽误生意,也一定要把规矩牢牢立起来。」

  程郑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程宗扬道:「至于结算的方式,全部用纸钞。」

  何漪莲道:「如果没有纸钞呢?」

  「这还不简单?没有纸钞,就到钱庄兑换。」

  程郑道:「这样说的话,我的理解是:本部各家商号的交易,尽量通过钱庄
来完成,对是不对?」

  程宗扬点头道:「正是如此。」

  程郑接着道:「假若钱庄暂时没有纸钞,能不能收取钱铢,出具凭证,以此
结账?」

  程宗扬摇头道:「当然不行。虽然这样更方便,但一定程度上相当于钱庄自
己有货币发行权,其弊端与记账无异。我不是不相信大哥,而是这种权宜之计变
为成规之后,一旦失控,后果会非常严重。」

  「我明白了。」程郑想了一会儿,又道:「如此一来,恐怕有相当一部分纸
钞,会在商会内部流通,连年累积,只怕不妥。」

  「两方面,一来商会内流通的纸钞越多,说明有越多的钱铢存入钱庄,对纸
钞的流通是好事。二来,各商号每年利润缴入总号,大部分纸钞会以利润的方式
回流到总部,统一使用,不用担心各处商号会出现纸钞泛滥的状况。」

  程宗扬说着叹道:「应该把老秦和老班叫来,他们两个思绪深密,想得更周
全一些。」

  程郑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找班先生商量一下,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何漪莲听得似懂非懂,不禁叹道:「原以为做生意就是买卖二字,不料里面
还有这么多路数,往后还要请程爷多多指点。」

  程郑笑道:「好说好说。」

  尹馥兰嫉妒地看了一眼在席间侃侃而言的何漪莲,一边无奈地唱道:「桃叶
青青杏花吐,楼头吹笙教鹦鹉。红牙象版按梁州,金缕衣裳美人舞……」

                第四章

  秦桧与班超从兰台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诸侯的王府都有定制,建造时的式样图须经朝廷审核,以免逾制,兰台也
有留存。」班超道:「属下与秦兄翻阅多时,胶西王府的式样图上,并无西井的
痕迹。」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会不会是后来挖的?」

  秦桧道:「这就难说了,须得实地看过才知。」

  「算了,胶西国太远,眼下是顾不得了。」

  放下此事,程宗扬将下午与程郑的商谈说了一遍,然后道:「班兄,这章程
的事,就拜托你了。」

  班超道:「属下此前并不通商科,所拟章程只怕是闭门造车。」

  程宗扬笑道:「以班兄的才华,一个章程还不是小事?」

  「秦兄才能远胜于我,又追随主公日久,章程之事当非秦兄莫属。」班超坦
然道:「班某并非藏拙,章程事关商会的根本,一旦有误,班某名声倒在其次,
只怕误了主公的大事。」

  「汉国与晋宋风气大不相同,我们来定只怕与实情不符。」程宗扬道:「别
人我信不过,还得靠你了。」

  主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可见知遇之恩,班超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豪情,朗声
道:「既然主公信重,属下敢不从命!」

  班超去见程郑,商量章程之事。秦桧道:「主公为栽培班先生也算是煞费苦
心了。」

  「这边钱庄布局下来,我们在汉国的局面已经仅次宋国,只靠程大哥一人肯
定忙不过来,只好硬逼着老班上马了。」

  程宗扬跪坐得难受,索性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见到徐常侍了吗?」

  「见了。徐常侍颇为过意不去,拉着我说了半天话。他提到那天本来想找昭
仪,替主公敲敲边鼓,谁知又闹出封侯的事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也无计
可施,只说再等等,看是否还有转机。」

  程宗扬笑道:「老徐也算有良心的。」

  「属下今日入宫,还遇到一个人。」

  「谁?」

  「师丹。」秦桧道:「我们在庭中聊了几句,倒是听到一个消息……」

  他停顿了一下,慢慢道:「天子召见师丹、何武二人,询问限田之事。」

  程宗扬蓦然停住脚步,「刘骜这就想对付豪强了?」

  「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秦桧道:「刘骜此人器量褊狭,尤
恶臣下以大义为名,行谏阻之事。朝中为封侯之事争议不绝,已经触了天子的逆
鳞。再加上算缗一事,权贵世家处处插手,从中大肆渔利,以天子的脾性,岂能
咽下这口气?」

  「刚开始收拾商贾,接着又拿豪强开刀,他以为自己是三头六臂吗?」

  秦桧道:「六朝君王中,以汉国天子威权最著。诏令一出,群臣俯首。即便
丞相、三公之尊,被天子赐死的,也比比皆是。」

  程宗扬默然良久。晋宋两国的君主比起汉国天子的强势,不啻于云泥之别。
别的不说,单看宫室的壮丽,就知道汉国天子的威严显赫。吕雉虽然垂帘多年,
但天子权威尚在,刘骜在这种传统下继承帝位,一意孤行毫不奇怪。

  程宗扬沉下心,问道:「长伯现在到了哪里?」

  「按照路程,今晚能到伊阙,明日午时前后入城。」

  「让老匡准备一下,明天去舞都。」

  「只怕有些仓促。」秦桧道:「连日奔波,人困马乏还在其次,那些马车少
不得要检修一番。」

  六朝的马车没有橡胶轮胎,即使天子礼敬贤者的专车,也不过是在车轮上扎
上蒲草,即所谓的安车蒲轮,道路也是土石路,车辆行驶中受到的冲击力极大,
长途跋涉,对驭手、马匹、车辆都是考验。程宗扬也是考虑到这些,才让吴三桂
等人休息,换留守的匡仲玉去舞都。但人可以轮换,那些可以运送金铢的四轮马
车却换不了。

  「安排好修理的人手,最多一天,后天必须走。」

  「主公要把合德姑娘送走?」

  「天子真要下令限田,然后就是封侯,接下来恐怕真送一道诰封过来。她留
在这里风险太大,还是去舞都好些。」

  「合德姑娘若是留在这里,我们与长秋宫说话更方便些。」

  秦桧说得很含蓄,但话里的意思程宗扬听懂了。换个说法,就是把赵合德握
在手里,必要时好与长秋宫的主人讨价还价。

  程宗扬玩笑道:「人家姊妹够可怜了,我还是少作些孽吧。」

  秦桧洒然道:「主公吩咐,属下自当遵从。」

  「我去一趟上清观。先把合德姑娘接过来。」

  要接赵合德,随便派一个人去就行,自家主公偏要亲自跑去上清观——居心
不问可知。

  秦桧咳了一声,「左右是一晚的事,不若见过长伯再走。」

  程宗扬虽然挂念观里的美人儿,闻言也只好作罢。

  …………………………………………………………………………………

  「诸王、列侯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及公主名田县、道,关内侯、吏、民
名田,皆无得过三十顷……」

  一名文士拿着简册在厅中诵读,他年纪甚轻,头戴高冠,身着儒服,仪表堂
堂,风度翩翩,却是当日在月旦评上大出风头的许杨。

  另一名同样来自汝南的名士廖扶也在座,旁边一个相貌平常的少年,却是吕
巨君。再旁边,是守卫宫禁的卫尉吕淑、颍阴侯吕马、城父侯吕桃、颍阳侯吕不
疑、西平侯吕蒙、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校尉吕戟……近二十位吕
氏族人共聚一堂,其中官职最低的也是二千石。坐在中间的则是大司马、襄邑侯
吕冀。

  许杨继续念道:「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
十人。年六十以上、十岁以下不在数中。贾人皆不得名田为吏。犯者以律论。诸
名田、畜奴婢过品,皆没入县官……」

  许杨念完,厅内静了片刻,然后西平侯吕蒙笑道:「好啊。天子洪恩浩荡,
给咱们每人留了三十顷田地,又怕咱们这点田地养活不了家口,干脆把奴仆也限
定到三十名——这都是天子的恩德啊。」

  这酸话听着都解恨。当下就有人阴声怪气地说道:「这么着大伙都去宫门前
磕俩头?天子洪恩浩荡,咱们该谢恩啊。」

  「就是就是。」

  「谢恩?我哭庙去!」

  「一边待着去!哭也论不到你哭!」

  吕不疑皱起眉头,开口道:「三十顷虽然少了些,但如今国中兼并成风,富
者连陌越阡,贫者无立锥之地。不限制田地,只会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屯骑校尉吕让年纪比吕不疑还小了几岁,论辈份却是吕不疑的叔父,有这重
身份在,言语间也没什么客气的,当即道:「我就不明白了。那些穷鬼没地,跟
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分我的田地?」

  「就是。」卫尉吕淑附合道:「那帮穷鬼好吃懒做,给他们田地还不是糟蹋
了?我们呢?辛辛苦苦几辈子,拼死拼活才赚下这么点家业,容易嘛我们?一句
话就让我们把田地交出来?天底下哪儿有这种道理!」

  「嫌我们地多,要分田地?」长水校尉吕戟一拍几案,「怎么不先把上林苑
分了啊!那可是几万顷的地,能养活的人多了!」

  吕不疑喝道:「慎言!」

  吕戟气哼哼地往后一靠,不再言语。

  吕让道:「戟儿这话该打。不过话说回来,上面这位……啧啧,前面弄了个
西邸卖官,把太后恨得牙痒。后边又弄了个算缗令,狠敲那帮商蠹一笔,石头都
挤出血来了,我听说少府光金铢就搂了上百万。就这还不知足。又把主意打到咱
们头上——这是没见过钱还是怎么着?」

  吕淑道:「搂得钱多,架不住花钱的地方更多。光是昭阳宫就花了多少?捣
腾那点钱全丢里边还不够。听说又在北边圈地,准备大建宫室。这得多少钱才够
花啊?你们都拍着良心说,人家日子都过成这样了,不放咱们的血行吗?」

  吕蒙道:「放你的血是看得起你!我不管你们啊,反正诏令下来,我们全家
就上街要饭去。脸面?那算个屁!」

  吕不疑道:「你们这都是干什么?尽说些酸话、怪话、混帐话!」

  吕让道:「就你高风亮节?就你读得书多?就你忠君爱上,就你仁义是吧?
行啊!先把你家的田地、奴婢分了,我看你还得瑟!」

  「你——」

  「你什么你!」吕让拿出叔父的架势,「你给我跪下说话!」

  吕不疑气青了脸,最后硬梆梆长揖一礼,拂袖而去。

  「嘁!」吕让哂道:「读了几本破书,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乡里的野鸡还
知道给她野爹讨个封号呢,这倒好,胳膊肘儿尽往外拐!」

  「说起这事了,会不会是那位心里有气,拿这玩意儿给咱们好看呢?」

  「那还用说?昭阳宫那个,最不是玩意儿!我瞧着,这限田令八成就是那贱
人撺掇的。」

  「不会吧?」

  「怎么不会?」吕让来了兴致,「前两天出的那本《昭阳趣史》你们都看了
吗?哎哟喂,写得那叫个活色生香。我都琢磨着哪天去宫里瞧瞧,那个温柔乡到
底怎么温怎么柔……」

  吕戟嘻笑道:「要不叔叔也使俩钱,趁人出浴的时候瞧个饱。」

  眼看众人越说越不像话,一直没有开口的吕冀咳了一声,「巨君,你来说说
吧。」

  「是。」吕巨君站起身,恭恭敬敬应了一声,然后道:「各位叔祖、叔伯父
的话,侄儿方才也听了。虽然有些气话,但大都是些老成谋国之言。我大汉能有
今日,一是靠的天子圣明,二是靠的群臣得力。天子如首脑,群臣如四肢,凑在
一起,才能共治天下。缺了哪一个,都是国将不国。」

  「这话在理。」吕让道:「真该让不疑那小子好好听听,这才是读书读透了
的。我们世家大族才是大汉的顶梁柱,站在那些穷鬼一边说话,失心疯了吧?有
道是富生仁义,饥起盗心,那些穷鬼就没一个好鸟!」

  「叔祖说得正是。」吕巨君道:「我大汉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只要用
心耕作,不愁温饱。那些贫者哭诉他们无立锥之地,可又怨得谁来?说到底,是
他们好逸恶劳,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咎由自取。」

  「说得对!」吕淑拍案道:「那些刁民罔顾国法,都杀光了才好!给他们分
地,居然也想得出来。」

  吕巨君笑道:「这就是侄儿要说的第二桩了,限田令可没有说分地的事。我
猜不疑叔方才说的,多半是误会了。限田令从头到尾只说了没收田地,可收上来
的田地怎么处置却没提。所以这限田令的意思,没收的田地多半是入了少府。」

  「这我可开眼了,抢了商贾还不够,还要抢咱们?天下都是他的。至于这么
见不得别人好吗?」

  「削诸侯、弱贵戚、抑豪强、掠商贾。」吕巨君微笑道:「这还有什么不明
白的吗?」

  厅中沉默良久,有人恶狠狠迸出俩字,「独夫!」

  一厅人吵了半晌,也没拿出个正经主意,全都是发牢骚。最后众人散去,只
剩下吕巨君、廖扶和许杨三人。

  许杨道:「天子亲政不及半载,先架空相位,视丞相如无物,又赐死赵王,
劫掠商贾,抑制世家,弱枝强干之意决矣。方才公子曾言,天子如首脑,群臣如
四肢。天下者,天子与世家共治之。奈何天子一意孤行,欲集大权于一身。所谓
独夫,莫过于此。可惜厅中衮衮诸公,只图为一富家翁。」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廖扶道:「还请主公早做打算。」

  吕巨君摩挲着手指,良久道:「我去拜见叔父。你们准备车马。」

  许杨道:「去北军大营?」

  廖扶道:「去潼关。」

  …………………………………………………………………………………

  比秦桧预计得快了一些,次日一大早,从舞都返回的车队便风尘仆仆地返回
洛都。

  「……到了舞都,义纵连马都没下,就直接去了游冶台。先点的是邳家那个
少夫人,叫小桃红的,先发恨地弄了几回。又叫来赛玉坠,就是邳家那个小姐,
先弄了她前面,又叫小桃红扒开她的屁股,搞了她的后庭……」

  高智商眉飞色舞地说道:「游冶台如今名声响得很,那小子就跟老鼠掉到油
罐里似的,乐得连衙门都没去。」

  吴三桂接口道:「我听陈乔说,有人告七里坊侵占土地,隐匿财物,状子已
经递了上去,但因为舞都令没有上任,一直压着。」

  「怎么回事?」程宗扬专门告诫过,这回算缗是天子立威之举,算到自家头
上,宁愿多出些钱,也不能落什么把柄。

  「听陈乔说,应该是宁太守当初在舞都得罪了人,七里坊又跟他相关,如今
他一走,就有人对七里坊下手了。」

  程宗扬也没太当回事。毕竟宁成是高升了,眼下又是主持算缗,几句捕风捉
影的言辞,连个浪花也算不上,何况又有义纵在,伸伸手指头就把它按下去了。

  「房子盖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高智商道:「前后五进的大院子,东南角专门起了座楼,如
今已经盖到三层,听说上面还有两层。」

  「盖楼了?还这么高?」

  「是师娘的意思。我听瑶师娘说,以前那里就有座楼,是木头的,被烧了。
云家大爷在世的时候说过,将来重建七里坊,要把楼也建起来。」

  「这楼得盖到什么时候去了?」

  「不耽误的。」高智商道:「云家已经定下吉日,腊月初六。这个月把院子
布置好,师傅月底启程,下个月初到就行。」

  「礼物都送了吧?」

  「送了。瑶师娘我也见着了。」高智商笑嘻嘻道:「还有雁儿姊姊,都盼着
师傅早些回去呢。」

  吴三桂笑道:「衙内还专门去做了半日的饼。」

  「他们做的饼比师傅师娘差远了,不说别的,单是揉面,师傅那一掌下去,
顶他们揉半个时辰的……对了,我还给哈大叔包了几个饼,跟他一块儿都埋地下
了。哈大叔一醒,就有饼吃。」

  「那还能吃吗?」

  「我给哈大叔搁好了,就放在他嘴边,他嘴巴一张就能吃到。」

  「行了行了,你歇着去吧。」

  「那我走了啊。」

  程宗扬知道他是要去哪儿,摆手道:「去吧,去吧。」

  高智商叫上狗腿子富安,撒着欢的去找伊墨云了。

  吴三桂道:「金库是瑶小姐安排的,就设在那座楼底下,两大间,全是用条
石加水泥砌成,有一尺多厚。剧大侠用了一间养伤,另一间放的金铢。孩子不好
住地下,我在旁边找了一间,安置郭靖和延香姑娘。」

  听到这个名字,程宗扬一阵别扭,岳鸟人干的这都什么鸟事?自己还没法儿
对郭解说……

  「如瑶好吗?」

  「还好。就是有些担心主公。」吴三桂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瑶夫人让
我带回来的。」

  程宗扬拆开一看,信上用娟秀的字迹将程氏商会目前的财务状况详细汇总了
一遍,尤其是从年初开始在晋宋两国大规模囤积粮食,由于持续投入,占用了大
量资金,使得商会其他经营业务资金周转风险剧增。虽然眼下从汉国兑换了一批
金铢用来救急,但终非良策。云如瑶建议,鉴于晋宋两国已经出现粮荒,可以停
止购入,转而逐步出售,缓解资金压力。

  看到囤粮占用的状况,程宗扬也吓了一跳,除了占用的资金量巨大,囤积的
数量也极为惊人,其中相当一批是从昭南购买,通过荆溪运到筠州。按照上面的
数字,昭南市面上可以交易的粮食,自己一人就买走了三成。如果不是有申婉盈
在沐羽城操持,只怕昭南早就着手对付自己,控制粮食外流了。

  程宗扬收起信笺,「你也辛苦了,先休息两天吧。」

  吴三桂道:「听老秦说,还要跑一趟舞都?还是我去吧,反正我路熟。」

  程宗扬笑道:「先歇两天,明天再说。」

  既然自己下决心要把赵合德送走,肯定要跟长秋宫说一声,让她们姊妹见上
一面。万一赵飞燕不肯让妹妹远离,自己也不可能把赵合德绑走。

  不多时,昭阳宫传出消息,明日上午,宫里会有人出来。至于见面的地点,
一来不能太远,二来洛都九市都被算缗令的风波卷入,不好再藉着采买出行,因
此最好安排在不起眼的地方,比如蔡敬仲的私宅。

  程宗扬摸着下巴感叹道:「这死太监,还真会钻营……」

  虽然有自己的关系,但蔡敬仲以太后心腹的身份,这么快就能获得赵飞燕的
信任,说明死太监在人际关系上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

  趁时间还早,程宗扬让人给蔡敬仲捎了个信,先把时间敲定下来,然后吩咐
道:「老敖!备车!跟我去趟上清观。」

  大行令的官职被革了,爵位尚在,程宗扬还能乘坐马车,只是少了印绶,看
起来不够气派。

  街面上愈发冷落,平日坊内常见的商贩如今踪影皆无,据说最为热闹的东西
两市,如今也有大批店铺关门歇业,人气一落千丈。街头唯一变多的,就是无业
游民。里面有被遣散的奴仆,也有破产的商贩,或是大冷的天在街头四处奔走,
寻找生计,或是三五成群。

  程宗扬正准备关上车窗,忽然看到街口坐着一个鹑衣百结的乞丐,他双目皆
盲,这会儿盘膝坐在地上,一手举着个破碗向人乞讨。

  「停——别停。开过去。」

  马车略微一顿,又恢复了平常的速度。路过街口时,人影一闪,方才那乞丐
已经钻进车内。

  「五哥怎么在这里?」

  卢景道:「跟老郭约好在这里见面。」

  「郭大侠呢?」

  「去了尚冠里。」

  尚冠里是洛都一等一的里坊,权贵云集,霍子孟的府邸也在其中。程宗扬不
由道:「军报的事?」

  「是当初在书院行凶那两人。」卢景道:「有人见到他们在尚冠里出现。」

  两个游侠少年打着为郭解报仇的旗号,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在云台书院杀死
郑子卿,那一幕程宗扬还记忆犹新。两人杀完人就拍拍屁股走人,不仅没有按规
矩留下人顶罪,还把黑锅扣在郭解头上,这也是郭解被族诛的引子之一。

  事后郭解追究过一段时间,但没找到他们的下落。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在此时
出现,而且居然与尚冠里的豪门有关,可见郭解遭人陷害的背后,水不是一般的
深。

  「军报的事怎么样了?」

  「我刚打听出来,左武第二军两个月前已经撤销了,所有军士就地遣散。」

  「那五原塞外的驻军呢?」

  卢景翻了个白眼,「哪儿还有?」

  「没有了?」程宗扬险些站了起来。王哲领着左武军拼死拼活,出塞远战千
里,虽然全军覆没,但也重创了敌人。谁知朝廷没考虑巩固战果,反而把剩下的
军队撤销了。

  卢景冷笑道:「路途太远,粮草供应耗费太大。」

  程宗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王哲十余年的苦心孤诣,被人当成垃圾一样随意
丢弃。他们洒下的汗水乃至鲜血,全都成了白费。他们为之牺牲的,再没有任何
意义。这样的结果对王哲来说,也许比死亡更残酷。

  就因为他们讨厌那个人,所以要把他存在的痕迹全部抹杀掉,甚至毫不在意
地放弃掉他们拓展的疆土,理由仅仅是耗费太大——要知道师帅以一人之力就支
撑左武军十余年,汉国以倾国之力,却连一年都不愿维持。

  直到卢景离开,程宗扬仍是气血难平。自己与王哲仅仅见过一面,相处不到
两天,但且不说自己所受的恩惠,单是王哲的胸怀风度,自己至今仍感念不已。
汉国权贵们整日争权夺利,一点正事不干不说,还把别人的心血弃若敝履,都是
些什么玩意儿!

  程宗扬心里仿佛有一团火。马车到了上清观,在山门外停下。程宗扬没有让
人跟随,孤身一人绕到后山,从后门进入上院。

  他对迎上来蛇奴的理都不理,直接找到卓云君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怒喝
道:「你们太乙真宗还有良心没有!呃……」

  静室内四壁雪白,一片素雅,一个少女背对着房门,在案前席地而坐,此时
正扭着头,惶恐地看着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

  程宗扬一肚子火没处撒,正好上清观有卓美人儿这么个出气桶,索性找她撒
火。谁知出气桶不在,屋里只有一只无辜的小白兔……

  程宗扬赶紧收起怒色,堆笑道:「原来是合德姑娘……卓教御呢?」

  赵合德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过几日是西岳大帝圣诞,卓教御在下院准
备斋醮。」

  少女温婉的举止,使程宗扬心头的块垒不知不觉间消解了许多,也不急着去
找卓美人儿泄火了。

  说起来,赵合德是自己见过最温柔的女子了,温柔得甚至有些谦卑。这和那
些侍奴的恭顺完全不同,那些侍奴只是在比她们强大的势力面前顺从服帖,而赵
合德的温柔仿佛一汪泉水,并不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有所差别。程宗扬自己就不止
一次看到她对来观中拜神求医的穷苦信徒们温柔以待,换成蛇奴她们,鼻孔都仰
到天上去了。

  赵合德有些局促地收起书卷,「公子请坐,我去寻卓教御。」

  「不用了。」程宗扬道:「我是来找你的。」

  赵合德在他的注视下越发不安,耳根也慢慢红了起来。

  程宗扬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道:「你知道临安吗?」

  「我听卓教御说过。」

  「她怎么说的?」

  「她说,那个地方很美。」

  「的确很美。临安是一个四季如诗的地方,不仅风景如画,而且繁华无比。
湖光山色,引人入胜。」程宗扬道:「假如说洛都是权贵的圣地,那么临安可以
说是平民的天堂。临安是宋国的国都,它的宫城不像洛都这么壮丽,城中也没有
这么整齐而森严的里坊。但那里的平民比洛都的平民更富庶,即使引车卖浆的小
贩,也穿着丝绸的衣物。而且那里没有宵禁,即使平民,也往往宴饮直到深夜。
到处歌舞升平……」

  临安当然没有他说得那么好,但为了打动赵合德,程宗扬不惜费尽口舌,把
临安说得天花乱坠。

  没等程宗扬说完,赵合德忽然轻声道:「我要去临安吗?」

  她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闸,截住了程宗扬滔滔不绝的说辞。过了会儿,程宗
扬有些尴尬地说道:「你知道了?」肯定是卓贱人多嘴!

  「卓教御说过,她有一处道观在临安,问我愿不愿意同去。」

  程宗扬只能苍白地说一句:「临安真的是个好地方。」

  赵合德抬起眼睛,「我留在这里,是不是会害到姊姊?」

  「呃……」程宗扬迟疑道:「其实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但确实有一点风
险。」

  赵合德平静地说道:「我愿意。」

  眼前的少女怀着憧憬离开家乡,结果被人追杀,一路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见
到姊姊,却只能隐名埋姓地私下会面。如今又要远走他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
方,程宗扬禁不住有点于心不忍。他宽慰道:「汉国如今的局势太乱,去临安只
是暂避,等这边局面平静了,你想回来也可以。」

  赵合德点了点头。

  程宗扬道:「既然这样,我先送你入城。

  赵合德吃惊地抬起脸。

  程宗扬笑道:「起码要让你和姊姊见上一面再走。」

  赵合德露出一丝感激的眼神,「谢谢你。」

                第五章

  冯源坐在柜台后面,一边照看生意,一边把玩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龙睛玉。

  说是照看生意,其实连客栈里鬼影也没有一个。这客栈位于通商里一条背巷
里面,门面毫不起眼,以往巷中还有不少做小生意的商贩,做手工的匠人,如今
整条巷子冷冷清清,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客栈的生意更是冷清之极,原本住的几名士子诏举未中,已经黯然返乡。偶
尔前来住宿的过往商贩,也在算缗令颁布之后销声匿迹,冯源倒是有大把闲暇时
间琢磨他的火法。

  客栈生意不好,三楼的四个单间,更是自打开张就没人住过,早已成了程头
儿的专用客房,不好往屋里带的,都在客房里解决。为此程头儿专门配了六七套
钥匙——云大小姐、卓教御、何大当家、阮女侠一人一套,连惊理也有一套,方
便她带着孙寿过来服侍主子。

  这些女子来来往往,都瞒不过柜台里的冯源,但冯源看在眼里,也只能当作
没看见,一句话都不敢往外说,倒是心里对程头儿佩服得五体投地。怪不得能当
头儿呢,精力就是好啊,这么多女人,自己看着都眼晕,程头儿自己一个人就搞
定了。

  原先冯源还怕人多眼杂,漏了马脚,没成想前几天偶然听到街坊的闲话,才
知道旁人早把自己的客栈当成暗门子了,那些夜半出入的蒙面女子,都是些来讨
生意的游女。之所以没人来找麻烦,是因为有人见过王孟进过这家客栈——好在
郭解出入留心,没有被人识破,否则客栈外面早就聚满了游侠儿,争着要见郭大
侠一面。

  冯源刚把一道火法封在龙睛玉内,柜台内侧便出来一个人。敖润披着一件羊
皮大氅,铁弓藏在大氅内,带着一股寒风从夹道里钻出来,粗壮的身体险些把柜
台挤翻。

  冯源赶紧收好龙睛玉,「小心!小心!」

  「程头儿呢?」

  冯源呶了呶嘴,「上面呢。我看你还是等一会儿,他刚上去没一会儿呢。」

  敖润道:「等不得。赶紧知会程头儿一声——宫里的消息。」

  冯源不敢耽误,转身拉开角落里一道柜门,拉住里面暗藏的一根绳索,用力
扯了几下。

  程宗扬带着赵合德返回洛都,在侧院安置下来,等待明天与赵飞燕见面。然
后留了句话,便从夹道溜到客栈。

  如今三楼的四个单间,阮香琳住了一间,尹馥兰在道观住得不习惯,又想离
主子近些,也搬来与她同住。云大小姐专门有一间,不与别人混用。其余两间算
是公用的。程宗扬随便选了一间,正等着卓美人儿上门。

  算来自己也有日子没跟卓美人儿亲近了。这一趟去上清观,他没有多待,只
让蛇奴给卓云君传了句话,让她今晚过来。想到卓美人儿嫣红的唇瓣,白美的身
子,还有任自己随意摆弄也乖乖配合的柔顺,程宗扬不由一阵阵的心猿意马,满
心想着一会儿怎么跟卓美人儿好生乐乐……

  可惜今晚程宗扬是白等了,卓美人儿还没来,屋角的铃铛就响了。

  程宗扬一万个不情愿地下了楼。这边敖润立即快步上前,从怀里取出一支密
封过的竹管,「蔡爷递出来的。」

  竹管里塞着一条丝帛,程宗扬打开只看了一眼,背后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刚才那点不情愿顿时蒸发得一干二净。

  程宗扬此刻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会一连接到三个不同渠道传来的消息,
内容一个比一个惊人,而这仅仅是第一封。

  蔡敬仲写来的密信十分简略,内容却是触目惊心。事件的起因很简单,今日
的朝会上,本来要确定赵氏封侯之事,结果各方为此争论不已,最后演变为不同
势力之间的攻讦,一直拖到午后也没有确定下来。

  这种借题发挥攻讦、扯皮的手段一点都不新鲜,但接下来的走势便开始出人
意料了。

  眼看支持赵氏封侯的一派不支,天子一怒罢朝,改为内朝议事。丞相韦玄成
等人虽然人多势重,但没有内朝的官职,直接被排除在外。天子靠着这种手段,
将双方实力对比由一比五提升为一比一,属于天子一系,支持赵氏封侯的甚至还
略多一些。然而内朝官员中属于外戚一系,坚持封君的并没有束手待毙,反而抢
先出手,抛出宁成等人在算缗中上下其手的证据。

  宁成在算缗中手脚确实不干净,而外戚派这次有备而来,拿出的证据周密详
实,无可辩驳。尤其是吉氏等商贾的证词,将宁成咬得死死的。

  天子对宁成颇为倚重,此时被人当场揭穿宁成的贪蠹面目,不禁颜面无存,
反应更加激烈,大怒之下,当即命宁成诣诏狱。

  诣诏狱按字面的意思只是去诏狱等候问罪,但按汉国默认的规则,高级官员
不能有审讯之辱,接诏就应当自杀,以维护朝廷的体面。

  天子命宁成诣诏狱,等于是给他判了死刑。可外戚派的攻击还没完。接着他
们告发新任舞都令义纵视朝廷法纪于不顾,朝廷鼓励告缗,义纵上任不过两日,
便将告缗者投入狱中,称之为刁民。

  义纵是由宁成举荐,天子特旨选拔的人才,谁知道刚上任就给了天子一个难
堪。天子这回愤怒更甚,下令捕拿义纵,送往狱中问罪。

  区区几行字,程宗扬看得惊心动魄,宁成和义纵都与自己关系密切,一个主
持算缗,一个由逃犯一跃而为百里侯,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谁知道转眼之间一
个自尽,一个下狱,而且全是祸起算缗——宁成收受贿赂是由于自己怂恿他在算
赋时只受钱铢,拒收实物,打中了汉国商贾的七寸。义纵偏袒的更是自家的七里
坊。天子秉政未久,正藉算缗立威,谁知威信未立,反而连遭重创。估计天子活
剐了他们两个的心思都有。

  程宗扬收起书信,吩咐敖润道:「你立刻去宫里打听消息。顺便请会之和班
先生过来。」

  秦桧就在宅内,他闻讯赶来,匆匆看过情报,不由拍案赞叹道:「谋定而后
动,以有心算无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阵破敌,一击即中——好计谋!好
手段!好一个吕巨君!」

  「是吕巨君干的?」

  「除了吕巨君,又有何人?」

  程宗扬想起那个相貌平常的白衣少年,更想起月旦评上大出风头的两个汝南
士子。相比于吕巨君拢络的廖扶与许杨,天子倚重的师丹等人未免冬烘了些。

  假如东方曼倩此时还在,以他的才智,也许会执戟而辩,力挽狂澜。可惜天
子外宽而内忌,有人才而不能用。东方曼倩如果知道今晚的变局,想必会大笑三
声,为自己弃官而遁得意万分吧?

  程宗扬一时走神,然后才听到秦桧的声音,「……吕巨君谋划多日,今日出
手,绝不会仅此而已。还请主公耐心等候。」

  局面果然被秦桧言中,半个时辰之后,徐璜派人送来密报,他提到的内容比
蔡敬仲略多了一些,也更令人心惊。

  内朝会议一直开到此刻还没有告终的迹象,继算缗令之后,西邸之事也被人
翻了出来。程宗扬行事低调,现在又被革职,好歹没有变成靶子,云家这回却是
在劫难逃。甚至有人拿出云行峰的名字,指控云家乃是残留在汉国的晋国余孽,
当年就曾与朝中反贼来往密切,如今谋取官职,居心不问可知。

  云行峰是云苍峰、云栖峰、云秀峰的大哥,云丹琉的生父。所谓的反贼,只
怕就是没人敢提他名字的老东西了。

  接到这封密报,程宗扬犹如五雷轰顶,险些都没坐稳。他这才发现,什么掌
控局势,算无遗策,全都是自以为是。

  天子刘骜自以为能掌控局势,结果局面一变,自己的忠臣也只能逼着自尽,
还没开始大展宏图,就先失一臂。而自己游走于各方之间,以为宫里宫外都有自
己人,火中取栗不在话下。谁知火势一起,谁都控制不住,一个不小心,云家就
被卷了进去,自己想救都不知从何救起。

  「这可如何是好?」程宗扬急道:「西邸的事情被揭出来,徐璜第一个就跑
不了!」

  徐璜主持西邸,如今被人揭出有反贼从西邸得官,吕家根本都不用费心去找
罪名,随手一击就能置徐璜于死地,最轻也逃不过失察的罪名。

  秦桧宽慰道:「徐常侍能从宫中送出密报,眼下当是无忧。」

  班超此时也已赶来,他看过徐璜派人送来的密报,脸色凝重异常,「事情牵
连到西邸,徐常侍自顾不暇,尚且送出密报,无非是让主公早做准备——主公切
不可延误。」

  秦桧也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程宗扬马上道:「立即通知云六爷!什么东西都别带!赶紧走!」

  徐璜传出密报的时候,对云家的处置还没下来,但有宁成和义纵两人的前车
之鉴,云家的下场绝不会好到哪儿去,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的。云家唯一的生
路,就是立即逃出汉国。云家一走,没了人证,徐璜也有了回旋的余地。

  「派人去舞都!通知如瑶!一定要赶在使节抵达之前!顺便给义纵也传个口
信,逃不逃让他自己看着办!」

  吴三桂等人已经返回,人手充沛,秦桧当即安排了两名精干的护卫,也不用
什么宵禁的通行令牌了,直接越墙而出,先前往云家别院找到云秀峰报信,然后
从云家借用马匹,连夜赶往舞都。

  把迫在眉睫的事情安排完,程宗扬也沉住气,对两人道:「你们看,西邸的
事牵涉到我们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们用不用立刻走人?」

  秦桧道:「牵涉是必然会牵涉到的,但依属下之见,吕氏今日发难,其意并
不在主公。主公不妨静观片刻,再做决定。」

  班超也道:「除却钱铢无法尽数带走,诸般后路已经安排妥当,主公此时当
镇之以静,以不变应万变。」

  宁成、义纵、云家,包括徐璜这些自己关系密切的势力都已经遇险,如果现
在自己再乱了方寸,慌了手脚,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程宗扬在室内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高智商呢?把他从酒坊揪出
来!让他想办法去见宁成一面。」

  宁成是在内朝会议上被处置的,按规则来说,一出宫就会有内侍奉上鸩酒,
送他上路,这会儿恐怕早就收完尸了,但不去看一眼总有些不甘心。

  「我去!」吴三桂主动请命。

  秦桧叮嘱道:「顺路去一趟鹏翼社,把车马安排好。除了必要的人手,其他
人全部调回来。」

  嘱咐完吴三桂,秦桧又转头道:「韩玉,你准备好厢房,等大伙过来,安排
大家轮流休息。大变将至,务必要养足精神……」

  庭中人来人往,王蕙也被惊动,过来问道:「出了何事?」

  「嫂夫人来得正好!」程宗扬递上密报,「嫂夫人也拿个主意。」

  王蕙一目十行地看过密报,不由颦起娥眉,「此事有些蹊跷。吕氏一举扳倒
宁成,已然大占上风。如今又揭出西邸,无异于画蛇添足。如今的局面……」

  她思索半晌,然后摇了摇头,「颇有令人不解之处。」

  被王蕙提醒,程宗扬也感觉有些古怪。西邸是天子私设的敛财之所,吕氏揭
出此事,等若赤裸裸削天子的颜面。政治斗争也是讲分寸的,尤其面对的是高居
九重的天子,吕氏这般不留半分余地,未免太过,除非他们有把握将徐璜等五名
中常侍一举扳倒,否则肯定是得不偿失。

  班超犹豫了一下,建言道:「不若请严先生也来看看。」

  程宗扬皱起眉头,「严君平?那老头靠得住吗?」

  班超道:「严先生只是生性固执,为人耿直了些。如今与主公冰释前嫌,当
是信得过。」

  程宗扬道:「我不是说他本人是不是靠得住,而是严老头为人那么迂腐,他
的看法能靠谱吗?」

  秦桧道:「严先生虽然固执,但并非迂腐不通人情。属下与严先生聊过,此
老于政事颇有见地,往往能洞烛幽明,兼且熟知汉国朝廷的典章、礼仪、掌故,
见识通达,非是寻常文人可比。」

  程宗扬从善如流,「那就请严老……先生来一趟。」

  程宗扬担心剑玉姬再使什么手段,本来想把严君平送往舞都,但严老头犟劲
上来,坚决不肯走,程宗扬只好作罢。严老头倒也识趣,也不提回书院的事,除
了给知交好友们写几封书信,报了平安,就安心在程宅住了下来。

  这边打发人去请严君平,程宗扬又想起一事,「那个魏甘呢?」

  「仍在地室。」韩玉道:「昨天还埋怨送去的鱼不够新鲜。」

  「他还吃上瘾了?先把鱼给停了!喝两天西北风再说。」

  程宗扬气正不顺,饿他两天也好撒撒气。可说到魏甘,程宗扬不由得心里打
鼓,除了齐羽仙莫名其妙地露了一面,剑玉姬的人就跟消失了似的,一直没有动
静,实在太过反常。如今汉国政局动荡,那贱人肯定不会错过机会,问题在于她
是打算趁机而动呢,还是已经动手了?

  严君平看完两封密报,面无表情地放回原处。

  程宗扬道:「严先生怎么看?」

  严君平奇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程宗扬顿时噎了一口,严老头这算什么脾气?属驴的这是?他干笑道:「严
先生这就见外了。」

  「我看过你的履历,司吏曹的档案里,你的籍贯是洛都。」

  程宗扬看了看左右,笑道:「这事我可没有瞒过严先生。」

  秦桧也道:「无非是为了经商方便,权宜之计。」

  严君平慢吞吞道:「你在宋国的官职呢?」

  「这个你也知道了?」

  「连名字都没改,又拿着纸钞招摇过市,你当老夫是傻的吗?宝钞局的程主
事?」

  「好吧。」程宗扬摊开手,「我倒不是打算瞒你,只不过没必要提而已。毕
竟咱们只是私人交情,跟官场上的来往没什么关系。」

  严君平目光炯炯地说道:「万一你是宋国的奸细,意图颠覆我大汉呢?」

  程宗扬呆了一会儿,苦笑道:「严先生,也就是你对汉国忠心耿耿,才会这
么想。至于我本人……可没严先生你想像得那么坚贞,程某不过是个生意人,四
海为家。换句话说,六朝于我,都是故国。」

  他敲了敲案上的两封密报,「说出来可能不好听,这些对我来说只是生意,
无关其他。」

  「我怎么相信你对汉国没有恶意呢?」

  「这么说吧,我在汉国刚买了五百顷的田地,汉国如果现在大乱,我得把裤
子都赔掉——这你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严君平摇头道:「不够。」

  「那你说怎么着吧。」

  严君平这才道:「刘谋呢?他为何不来看我?」

  原来如此,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古怪了。刘谋当
年的事情,他多半是知情人,自己与他第一次见面,就提到朱老头的旧名。在严
君平看来,自己也许是刘谋的同路人,特意来汉国讨还旧账的,所以才对自己处
处戒备。严君平并非对自己有恶感,只是防备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图谋颠覆汉国。

  「他是因为别的事,才回的洛都。回来之后,也只是给他的亡父、亡妻扫扫
墓,并没有其他打算。而我……」程宗扬大大方方地张开手臂,「只是个商人。
我来洛都,只是为了做生意。」

  严君平沉默片刻,然后敲了敲那两封密报,「天子完了。」

  程宗扬松了口气,严君平不见得完全相信自己的,但至少对自己不再抱有敌
意。他问道:「今晚天子虽然输了一局,但也不至于就完了吧?」

  班超也道:「严先生是不是过虑了?天子此举一来是盛怒之下,有失谨慎,
二来也是吕氏逼迫所致。何况宁成虽然干练,为人酷厉,亦非庙堂良臣,弃之亦
不甚可惜。」

  「为了面子不惜自剪羽翼,连自家的走狗都不保,」严君平一旦开口,言辞
极为锋利,冷笑道:「这样的主子,能有几个忠臣?怒而生事,可谓不智;弃忠
犬而不救,可谓不仁;有所求而用之,厌而弃之,可谓不义。」

  严君平断言道:「今晚过后,朝局必定大变,天子虽然在位,但往后便是孤
家寡人,唯有垂拱而治了。」

  程宗扬与班超面面相觑,他们只看到天子雷霆万钧地处置了身边近臣,却没
有考虑到天子一系官员会如何看待天子。他原以为天子只是小负一局,而在严君
平看来,天子已经是一败涂地。

  秦桧道:「严先生说得不错,天子此举可谓大败亏输,人心尽失。不过吕家
如今得寸进尺,意欲斩尽杀绝,只怕反而帮了天子一把。天子身边的近臣欲改投
门庭而不可得,只能追随天子,与吕氏后族斗到底了。」

  严君平冷哼道:「那帮蠢货,天子指望他们,还不如诏举几个新锐。」

  王蕙莞尔笑道:「敢问严先生,吕氏大占上风之后,为何又揭出西邸呢?」

  严君平不屑一顾,「姓吕的那帮酒囊饭袋,多半是见天子退让,想多占些便
宜,以至于得意忘形……」

  严君平停顿下来,显然也觉得这说法经不起推敲。片刻后,他皱眉道:「莫
非吕巨君未曾与会?不对……内朝会议此时尚未结束,后面想必还有消息。」

  程宗扬心里越发不安,自己已经从蔡敬仲和徐璜这两个不同渠道得到密报,
后面难道还有?

  就在众人满怀忐忑的等待中,第三个渠道的消息终于传来。这次竟然是内宫
的江女傅亲自上门,送来密报。

  内朝会议是在玉堂前殿举行,天子本来以为自己人数占优,封侯之事顺理成
章,特意把昭仪叫来,结果让罂奴等人在后殿旁听了整个过程。此时朝会已近尾
声,罂奴立刻打发江映秋来送信。

  看过第三封密报,程宗扬才知道汉国政局的变化竟然可以如此离奇,别说自
己或者刘骜,恐怕连亲手点火的吕巨君都不会想到其后的变数。

  整个内朝会议九成的时间都被吕氏牢牢控制,他们藉着朝会的时机,将精心
准备的证据统统抛出来,一举扳倒宁成。天子近臣一系官职都不甚高,宁成一倒
更是群龙无首,面对吕氏的攻势全无还手之力。吕氏一系压根儿就没想过见好就
收,反而得势不让人,直杀得天子区系的官员人仰马翻。

  随着宁成倒台,义纵被逮,云家卷入风波,天子另一臂助,五鹿充宗也没能
幸免,因私下挪用少府钱款,被贬为玄菟太守。玄菟与合浦、五原等地相类,都
是汉军远征时的据点,但玄菟比合浦穷得多,被称苦寒之地,五鹿充宗去玄菟当
太守,几乎等同于发配边疆。

  五鹿充宗还算运气好的,御史王温舒被揭出包庇盗贼,收受贿赂数以万计,
与宁成一样诣诏狱。谁知王温舒向天子叩拜之后走出玉堂前殿,还没有走到宫门
处,就吞下衣带上的金钩,横尸朱雀门内——也有人说,卫尉吕淑与王温舒有宿
怨,途中亲手逼王温舒吞金自尽,然后借口王温舒伏尸宫内,大不敬,求诛王温
舒全族。

  限田令的起草者之一,司直何武同样受到攻击,他本身是丞相属官,丞相韦
玄成虽然未能与会,却让人送了一封奏章,列举其任内诸般过错。何武本身官职
不高,这回干脆被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除此之外,云台书院的山长师丹也因为学子被杀遭到指责,连早被撤职的陈
升也被人拿来说事。甚至还有人攻击司隶校尉董宣,可惜董卧虎凶名在外,骂的
人多,愿意作证的人少,而且董宣手脚够干净,拿不出什么铁证来,再加上天子
已经连续折损数名臂助,此时有意偏颇,好不容易才保住这根独苗。

  接下来的走势就开始扑朔迷离了。外戚一系连番得手,又把矛头指向了内朝
官的核心:中常侍。当有人提到内朝诸位大貂珰时,徐璜差点儿都休克了。出奇
的是连自己都觉得恐怕要死上一回的徐璜居然逃过一劫,外戚一系竟然对他这个
天子的心腹视而不见,反而揪出了吕闳。

  吕闳为人方正,天子虽不亲近,但不失敬重。可吕闳明明是吕氏族人,吕家
外戚主导的这场风波,却把自己族人也卷了进来,着实令人不解。

  吕闳本人没有什么可非议之处,但偏有人把几个月前的金马殿失火拿出来说
事,指责是吕闳当值时的过错。天子正在气头上,眼看吕家连自己人也不放过,
索性帮他们一把,把吕闳免职,赶回家读书了事。

  经此一役,天子一系的势力几乎被彻底打散。以宁成为首,十余名近臣或死
或逐,可谁也没有想到,真正出人意料的变化这时才开始,素有草包之称的长水
校尉吕戟得意之余,竟然拿出限田令说事,请天子诛杀师丹等人,以安天下。

  天子吃了大亏,也铁了心要反击一把,借吕戟这个草包当引子,不顾朝会外
朝开到内朝,从上午一直拖到夜间,非要将限田令说出个好歹来。

  金马门侍诏公孙弘、散骑常侍朱买臣联袂出击,大讲限田限奴乃立国之本。
外戚一系纷纷反驳,但两人都是饱学之士,无论对方怎么诘难,都引经据典,侃
侃而谈,将对手驳得哑口无言。

  罂奴报信时,关于限田令的诘难已经无以为继,整个内朝会议,外戚一系风
光无限,最后却马失前蹄,面对公孙弘与朱买臣的言辞几乎无还手之力,眼下会
议尚未结束,明日在朝会上宣布施行限田令已成定局。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结局,天子培养多时的羽翼,一夜之间被砍得七零八落,
然而真正能决定包括外戚在内所有权贵生死荣辱的限田令,却没有遇到多少阻力
就通过了。

  程宗扬奇道:「吕巨君不会是傻了吧?限田令一出,等于把豪强的命根都砍
了,他赢一百局有个屁用啊?」

  限田令的推行,等若将天下权势集于天子一身,其他权贵,无论诸侯还是外
戚,限田不过三十顷,限奴不过三十人,这点势力,还怎么跟天子斗?

  江映秋道:「吕巨君吕校尉吗?他虽然有内朝官职,但因公职在身,今日并
不曾与会。」

  班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测道:「也许是没想到吕戟这么草包?」

  严君平拿着抄录来的限田令,此时一边看着,一边满脸的不可思议。良久,
他放下限田令,接着身体一抖,竟然打了个哆嗦。

  秦桧谋划腹案时,不像别人一样闭目沉思,而是眼神乱瞟。脑子转得越快,
谋划的手段越是周密,眼珠就动得越厉害。程宗扬等人未曾留意,秦桧却看得清
楚,笑道:「严先生可是别有所得?」

  严君平只觉唇干舌燥,随手拿起富安忘在客厅里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喝了一
口,又嫌壶嘴太细,喝起来不过瘾,索性揭开盖子,一手堵着壶嘴,一口气把壶
里的残茶喝了个干净,连茶叶也吃了大半,却什么都没说。

  秦桧眼珠又转了两圈,然后若有所悟地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对
江映秋温言道:「江女傅辛苦了。今晚诸事绘纭,还请江女傅回去报个平安。」

  「是。」江映秋意识到气氛不对,也不敢多问,小心告辞。

  江映秋来时走的客栈,这时披上斗篷,戴上兜帽,藉着夜色的掩护从文泽故
宅悄然离开。

  郑宾正要关门,猛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他连忙抬头,正看到一个矫健的
身影从墙头一跃而过,毫不停顿地往后宅掠去。

  看清那个背影,郑宾却是松了口气。他想起老敖背地里的告诫,只当没有看
到,转身关上门,放下门闩,然后用撬棒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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